冯骥才:小达子

1、冯骥才:小达子

冯骥才:小达子

其貌儿不扬,短脖短腿,灰眼灰皮,软绵绵赛块烤山芋;站着赛个影子,走路赛一道烟儿,人说这种人天生是当贼的材料。没错!小达子眼刁手疾,就是你把票子贴在肚皮上,转眼也会到他手里,还保管叫你不知不觉,连肚皮贴票子的感觉也没变。可他最看家的本事,是在电车上。你在车上要是遇到他,千万别往他身上靠,否则你身上有什么,就一准没什么。

举个例子说,比方那种穿西服的小子,要是上了电车,保他没跑!因为那种小子好时髦,钱包都掖在西服裤子的屁股后边口袋里,口袋没盖,上边露着钱包窄窄一道边儿。可要想伸手把钱包抻出来,也是妄想。口袋小,钱包鼓,紧绷绷,屁股上的神经不比脸皮的神经差,一动就察觉,小达子却自有招儿。逢到此时,他往车门边的柱了一倚,等车一停,那小子下车的一刹那,他手比电光还快,刷地过去,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夹住钱包的边儿。下车时人的重心和注意力都向下,于是口袋的钱包不用去抻,它自个儿就舒舒服服不知不觉出来了。

话说到这儿,别以为这电车上的天下就是小达子的。

一天,小达子在车上,打白帽衙门那站上来一位中年男子,黑礼服呢的褂子外边亮晶晶晃荡着一条纯金的怀表链,还挺粗。小达子呆着没动,等车快到梨栈时,他靠上去。这儿的车轨有一截s型。车到这里,必得一晃,他借势往那人身上一靠,表就到他手里,跟手揣入怀中。动作快得连眼珠子也跟不上。等车到梨栈,下车人多,他便挤在人群中,快快下车离开了现场。

他一边走,一边美滋()滋琢磨着今天的收获。忽然间发现走在前边的一个人,很像刚才车上那个中年男子。他正犹疑的当口,那人转过身来,果真就是那人;奇怪的是,那人胸口地方亮闪闪,依然晃着那条又粗又亮的表链!难道他还有一块表?小达子不自觉用手一摸自己怀中,吓了一跳,竟然空空如也。他半辈子偷别人,头一遭尝到挨偷后的感觉。更栽跟斗似的,他怎么也琢磨不出这家伙用什么法儿从他身上把表取回去。这人见他发傻的样子,龇牙一笑,笑里分明带着几分轻贱他的意味,好似说:“你笨手笨脚也想干这个!”然后收起笑来,转身而去。

打这天,小达子不再上电车。

2、冯骥才:空屋

冯骥才:空屋

好像家里人谁也不肯说,为什么后院那间小屋一直空着,锁着,甚至连院子也很少人去。这空屋便常常隐在几株大梧桐深幽的、湿漉漉的阴影里,红砖墙几乎被苔涂绿,黝黑的檐下总是挂着一些亮闪闪的大蜘蛛网。一入秋,大片大片黄黄的落叶就粘在蛛网上,片片姿态都美,它们还把地面铺得又厚又软,奇怪的是很少有鸟儿飞到这院里来,这便在它的荒芜中加进一点阴森的感觉;影影绰绰,好像听说这屋闹鬼——空屋里常有人走动,还有女人咯咯笑,茶壶自己竟会抬起来斟水……弄不清这是从哪个鬼故事里听来的,还就是这空屋里发生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那时我小,儿时常把真假混记在一起。

一个夏夜,我隔窗清晰听到后院这空屋突然发出"啪"的一声,好像谁用劲把一根棍子掰断,分明有人!鬼?当时,只觉得自己身子缩得很小很小,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脖子不敢也不能转动了。母亲以为我得了什么急病,问我,我不敢说,最可怕的事都是怕说出来的。从这次起我连通往后院的小门都不敢接近,以致一穿过那段走廊,两条胳膊的鸡皮疙瘩马上全鼓起来。但上楼梯必须横穿过这走廊,每次都是慌慌张张连蹿带跳冲过去,不止一次滑倒跌跤,还跌断过一颗门牙,做了半年多的"没牙佬"。在我的童年里,这空屋是我的一个阴影、威胁、精神包袱,和各种可怕的想象与噩梦的来源。

后来,长大一些,父亲叫我随他去后院这空屋里拿东西,我慑于父亲的威严,被迫第一次走进这鬼的世界。

我紧贴在父亲的身后,左右胆战心惊地瞅这屋,竟然和我生来对它所有猜想都截然不同。没有骷髅、白骨、血手印和任何怪物,而是一间静得要死的素雅的小书房;几架子书,一个书桌,一张小床,一个带椭圆形镜子的小衣柜。屋里的主人好像突然在某一个时候离去——桌上的铜墨盒打开着,床上的被子没叠,地上的果核也没清扫,便被时间的灰尘一层层封闭了。我从来没见过哪一间屋子有这么厚的尘土,积在玻璃杯里的灰尘足有半寸厚,杯子外边的灰尘也同样厚,一切物品都陷没并凝固在逝去的岁月里。灰蒙蒙的,看上去像一幅淡淡而又冷漠的水墨画。

灰尘是时间的物质。它隔离人与物,今与昔,但灰尘下边呢?什么东西暗暗相连?

一间房子里如果有人住,虽然天天使用房中的一切,它们反而不会损坏,这大概是由于人的精神照射在这些物品上,它们带着活人的气息,与人的生命有光、有色、有声、有机地混合一起;但如果这房子久无人住,它们便全死了,呆在那儿自己竟然会开裂、脱落、散架、坏掉……奇怪吗?不不,人创造的一切因人而在。人旺而物荣,人灭而物毁。只见这书桌前的座椅已经散成一堆木棍,有如零落的尸骨;蚊帐粉化了,依稀还有些丝缕耷拉在床架上,好像吹口气便化成一股烟;头顶上双股灯线断了一根,灯儿带着伞状的灯罩斜垂着;迎面的几个书架最惨,木框大多脱开,上边的书歪歪斜斜或成堆地掉落在尘埃里……忽然,吓我一跳!什么东西在动?那椭圆镜子里的自己?鬼!我看见了一个人!我的叫声刚到嗓子眼儿,再瞧,原来是墙上旧式镜框里一个陌生的男青年的照片——他隔着尘污的玻璃炯炯望着我,目光直视,冷冷的,有点怕人。他是谁?这空屋原先的主人吗?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个梳中分头、穿西装、领口系黑色蝴蝶结的人!他早死了吗?空屋里那些吓人的动静莫非就是他的幽灵作祟?

父亲拿了一盏台灯和字典,把那铜墨盒和铜笔架放在我手里。我抢在父亲前面赶快走出这空屋。经我再三追问,母亲才告诉我——墙上那照片里的青年确实早已死去。他竟是我的堂兄!他在上大学时,被他痴爱的女友抛弃,从此每当上哲学课,就对一位不相干的教哲学的女教师嘿嘿傻笑,这才知道他疯了。那女友与他分手时送给他一支双朵的芭兰花。那是用细铁丝拧成的双杈的小叉子,把一对芭兰花插在上边。他便天天捏着这对花忽笑忽哭,直到花儿烂掉,没了,他依旧举着这光光的小叉子用鼻子闻,后来大概他意识到没有花了,就把小叉往鼻孔里插,常常鼻孔被插出血来,终于有一天,他把这小叉子插在电插座上,结束了痛苦绝望的人生。据说那一瞬间,我家电闸的保险丝断了,所有灯齐灭,全楼一片漆黑。

我那时还不懂爱情这东西如此厉害,但它的刺激性全部感受到了。虽然我对这位堂兄全无印象,他是在我三岁时去世的,可随着我渐渐长大,就一点点悟出我这同胞灵魂中曾经承受和不能承受的是些什么。对鬼的幻觉与惧怕也就随之消失,但我仍不肯再走进这空屋。在我那同胞与世决绝之时,这空屋里的一切都不曾给他一点牵挂与挽留啊!这是个无情的空间,一如漠漠人生。我讨厌那屋里所有东西,似乎都是冰冷的、不祥的,像一堆尸骨。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用那台灯、墨盒和笔架。尤其当那台灯在父亲的书案上亮起,一看这惨白清冷的灯光,我心里便禁不住打个寒噤。世界上所有台灯的灯光都有一种温情啊。

我认定自己终生不会走进这空屋,但第二次进去却是另一种更加意想不到的感受。

"文革"初的一天,突如其来,我家被彻底捣毁,父亲被弄到屋顶上批斗,他随时可能被推下来或者自己跳下来;母亲给拉到大街上,被迫和几个挨整的妇女跪着赛跑。许多陌生人围在门外喊口号,一个老邻居家的孩子带领红卫兵用棍棒斧头把我家扫荡得粉碎,直到天黑他们才退去。我一家人坐在被砸毁的成堆成堆的破烂东西上,战战兢兢,不知何时会有人闯进来,再发生什么祸事。这世界变得无法无天,无论谁都可以对我们构成致命的威胁。更深夜半时,近处和远处还在响着喊斗呼打声,我们不敢开灯,不敢出声,黑夜有如恐怖无边地、紧紧地包裹着我……后来,疲惫不堪的父母和妹妹卧在地上睡着了,不知为什么,我独自起身悄悄穿过走廊和后院,走进那一向被我拒绝的空屋。脚一踏入,那是怎样一个异样宁静的空间啊。

我先在屋中央,月光()射入的银白照眼的一块地上蹲下来,瞅着一片片清晰而如墨的梧桐叶影;四周,透过黑色透明的空气,书架家具一件件蒙蒙地显现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屋中这些陌生的、无生命、本来被我看做是无情无义的死东西,此刻对我反而都是这世上独有的无伤害和保护的了。一切有关的都不安全、一切无关的才最安全。隐隐约约,黑糊糊的墙上,我那疯了并死了的堂兄正冷冷地瞅着我;镜框可能被抄家的人打歪,堂兄的脸也歪着,更添一种活生生的神情,我丝毫不怕,却很想他能像鬼那样走下来,和我说话,反倒会驱散现实压在我心上非常具体的恐怖。我紧紧盯着他,等他,盼他的鬼魂出现……不知不觉进入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境界:安慰、逃脱与超然。

整整一夜,我享受着这空屋。

3、冯骥才:书桌

冯骥才:书桌

我有张小小的书桌。它又窄又矮,破旧极了。在外人眼里简直不成样子。上边的漆成片地剥落下来,残余的漆色变得晦黯发黑,连我自己都认不准它最新是什么颜色。桌面又满是划痕、硬伤,还有热水杯烫成的一个个套起来的深深浅浅的白圈儿。它一边只有三个小抽屉,抽屉的把手早不是原套了。一个是从破箱子上移来的铜把手,另两个是后钉上去的硬木条。别看它这副模样,三十年来,却一直放在我的窗前,我房间透进光来的地方。我搬过几次家,换过几件家具,但从来没有想到处理掉它……"这么难看还要它干吗?!要是我早劈掉生火了!""它又不实用。你这么大人将就这样一个小桌子,早晚得驼背!""你怎么就是不肯扔掉这破玩意儿。难道它是件宝?你说呀……"我笑而不答。那淡淡的笑意里包含着任何知己都难以理解,难以体会到的一种,一种……一种什么呢?

没有共同的经历就不会有同感。有时,同感能发挥出非常奇妙的作用,它能成为两颗心相融的最短、最直接的通道。如果没有同感,说它做什么?还不如独自一人到树林里,踩着落叶,自己对自己默默地说它一阵子,排遣出来,倒是一种慰安。

我无法想起,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开始使用这小桌的。我只模模糊糊记得,最初,我是站在它前面写写画画,而不是坐着。待我要坐下时,屁股下边必须垫上书包、枕头或一大叠画报,才能够得上桌面……记忆里,幼时的事,都是穿不成串儿的珠子。这珠子却在记忆的深井的底儿滴溜溜、闪闪发光地打转,很难抓住它们——我把"人"字总误写成"入"字,就在这桌上吧!

我一排排地晾干弹弓子用的小泥球儿,就在这桌上吧!

我在小木板上钉钉子,就在这桌上吧!

对,就在这儿。桌面上原来有一块能够照见自己脸儿的光光的玻璃板,给我钉钉子时打碎了——这件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为此我还挨爸爸一通好打呢!也许打得太疼,我才记得十分牢。但过后我却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从此我做过的、经历过的、经受过的许许多多的事,都在这没有玻璃板保护的桌面上留下了痕迹。

桌面上净是些小瘪坑。有的坑儿挺深,像个洞眼,蚂蚁爬到那儿,得停一下,迟疑片刻,最后绕过去……细细瞧吧,还满是划痕呢,横竖歪斜,有的深,如一道沟;有的轻浅,还有的比蛛丝还细。这细细的印痕,是不是当初刮铅笔尖留下的?那一条条长长的道道儿,是不是随意用指甲划上去的?那儿黑糊糊的一块,是不是过年做灯笼,烤弯竹条时碰倒了蜡烛烧的?分辨不清了,原因不明了,全搅在一起了;这中间还混着许多字迹。钢笔的、铅笔的、墨笔的,还有用什么硬东西刻上去的。也有画上去的形象,有的完整,有的破碎——一只靴子啦,枪啦,一张侧面脸啦,这是不是我的自画像?年深日久,早都给磨得模糊一片。痕迹斑驳的桌面,有如一块风化得相当厉害、漫漶不清的碑石。

但我从中细心查辨,也能认出某些痕迹的来由,想起这里边包含着的、只有我才知道的故事,并联想到与此有关或无关的、早已融进往昔岁月中的童年生活。

为此,我很少用湿布去拭抹它。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我前排坐着一个女同学,十分瘦弱。她年龄与我一般大,个子却比我矮一头。两条短短的黄辫儿,简直是两根麻绳头。一天,上语文课,我没听讲,却悄悄把眼前的两条黄辫子拴在这女同学的椅子背儿上。正巧老师叫她回答问题,她一起身,拴住的辫子扯得她痛得大叫。我的语文老师姓李,瘦削的脸满是黑胡茬,连脸颊上都是。一副黑边的近视镜遮住他的眼神,使我头次见到他时以为他挺凶,其实他温和极了。他对我们调皮的忍耐限度比别的老师都大。但不知为什么,那天他好厉害,把我一把拉到课堂前,叫我伸出双手,狠狠打了十多板子。他真生气呢!气呼呼地直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指着门瞪圆眼对我吼道:"走!快走!"我离开了课堂,一路跑回家。我手疼倒没什么,但当众挨打受罚,我的自尊心受不了。于是,我眼泪汪汪地在桌上写了"李老师是狗!"几个字。我写得那么痛快和解气,好像这几个字给我报了什么"仇"似的。这几个字就相当威风地在我桌上保留了好长时间。

在表的滴答声中,在上下课的铃声中,在雨和雪轮番交替地敲打窗子声中,我长大起来,事也懂得多了。桌上那几个字却不那么神气了。反而怕被人瞧见,似乎成了一种不光彩,甚至是耻辱的污迹,我带着一种说不清是对李老师,还是对长大后再也遇不到那个瘦弱的女同学的愧疚心情,用手巾尖儿蘸些水使劲把这几个字抹下去。

真奇怪!字儿抹掉了,好像心里干净了一些。

我上了中学,毕业了,参加了工作。我的许多事,写信、写文章、画画、吃东西,做些什么零七八碎的事都在这桌上,它一直伴随着我。

但它在我长大起来的身躯前,渐渐显得矮小,不合用了;而且用久了,愈来愈破旧,在后来买进来的新家具中间,显得寒伧和过时。它似乎老了,早完成了使命,在人世间物换星移的常规里等待着接受取代。

有一天我画画。画幅大,桌面小。不得不把一半画纸垂到桌下,先画铺在桌面上的一半;待画得差不多时,再拉上纸来画另一半。这样就很难照顾到画面的整体感,我画得那么别扭,真急了,止不住愤愤地骂道:

"真该死,这破桌子!"

它听着,不吭一声。等我画好了画儿,张挂起来;画面却意外地好。我十分快活,早把桌子忘在一旁。它呢?依然默默旁立。它就是这样与我为伴,好像我不抛掉它,它就一心而从无二意地跟随着我。是不是由于它仅仅是无生命的物品,我从未把它作为一只小猫、小鸟、小兔那样的伴侣?但是,小兔死了,小猫跑了,小鸟飞了,它却不声不响地有心地记下我生活经历过的许多酸甜苦辣。并顺从地任我做任何有损于它的事。当一次,我听说自己遭遇不幸,是因为被一位多年来与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出卖时,我忍受不住,发疯似的猛地一拍桌面:

"啪!"

桌面上出现一条长长的裂缝;我那颗初入社会纯真的心上,也暗暗出现一条裂痕。它竟同我一样。

从此,我便不觉地爱护起它来了。

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她是一只快乐的小鸟——那早晨站在沾着露水的枝头抖动翅膀,在阳光里飞来飞去,在烟囱上探头探脑的小鸟。她总笑。她整天似乎除去快乐什么也不知道。她在任何一群人中出现,都能极快地把快乐通过笑,通过活泼的目光,通过喜气洋洋的俊俏的小脸儿,通过率真的动作,传染给每一个人。我说她的快乐是照眼的、悦耳的、香喷喷的;是魔术。我称她为"快乐女神"。

她一双腿长长。爱穿一条淡蓝色的短裙。她一进屋来,常常是一蹦就坐到小书桌上——这或许是她还带着些孩子气儿;或许她腿长,桌子矮,坐上去正合适。

我呢?过去吻她高矮也正好。我吻她,她不让。一忽儿把脸甩向左边,一忽儿又甩到右边,还调皮地笑着。她那光滑的短发像穗子一样在我笨拙的嘴唇上蹭来蹭去。

以后,由于挺复杂的原因,她终于说:"我们的爱没有物质土壤,幻想的种子连幻想也结不出来了。"这句话,她说了许多遍,一次比一次肯定,最后她无可奈何又断然地离去了。

稀奇的是,那快乐女神始终与我这哑巴桌子连在一起。每当我的目光碰到桌沿,就会幻觉出她当初坐在桌上的样子。浅蓝色的短裙扇状地铺开,一双直直又顺溜儿的长腿垂下来,两只小巧的脚交叉地别着。这时她那动听的笑声好似又在桌上的空间里发出来。

我需要记着的,这桌儿都给我记着了。而那女神与我临别时掉在桌上的泪滴,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大概那不是泪,而是水滴。

桌上惟有一处大硬伤。那是——那天,一群穿绿服装、臂套红色袖章的男女孩子们闯进我家来。每人拿一把斧头,说要"砸烂旧世界",我被迫站在门口表示欢迎,并木然地瞅着他们在顷刻间,把我房间里的一切胡乱砸一通。其中有个姑娘,模样挺端正,但她的眼神叫我害怕。她不吵不闹,砸起东西来异乎寻常地细致。她在屋里转来转去,把尚且完整的东西翻出来,一件件、有条不紊地敲得粉碎。然后,她翻出我一本相册,把里面的照片一张张抽出来,全都撕成两半。她做这些事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忽然把一张照片面对我,问:

"这是谁?"

这是我那"快乐女神"的。我说:

"一个朋友。"

她微微现出一种冷笑,一双秀气的眼睛直盯着我,两只白白的手把这照片撕成细小的碎片。我至今不明白,在那时为什么一些女孩子干这种事时,反比男孩子们干得更彻底、更狠心、更无情。相册中所有女人的照片——我姐姐、妻子、母亲的,她撕得尤其凶,"刷、刷、刷"地响。仿佛此刻她心里有什么受不了的情感折磨着她,迫使她这样做。

最后,她临去时,一眼瞥见我的书桌。大约这书桌过于破旧,开始时并没引起他们的兴趣。此刻在一堆碎物中间,反而惹眼了。她撇向一边的薄薄的唇缝里含着一种讥讽:

"你还有这么个破玩意儿!"

随手一斧子,正砍在桌角上。掉下一块挺大的木茬。

就这样,我过去生活的一切,无论是快乐和幸福的,还是忧愁和不幸的,都留在桌上了。哪怕我忘了,它会无声地提醒我。

它就摆在我窗前。从窗子透进的光笼罩着它。我窗外是一棵大槐树的树冠。这树冠摇曳婆娑的影子总是和阳光一起投照在我这小小的桌面上。

每当这树冠的枝影间满是小小的黑点时,那是春天;黑点点儿则是大槐树初发的芽豆豆。这期间,偶尔还有一种俗名叫做"绿叶儿"的候鸟,在枝间伶俐地蹦跳的影子出现在桌面上。夏天来了,树影日浓,渐渐变成一块荫凉,密密实实地遮盖住我的小桌。等到那块厚厚的荫凉破碎了,透现出一些晃动着的阳光的斑点时,秋风还会把一两片变黄的叶子吹进窗;像几只金色的小船,落在我这如同无风的水面一般平光光的桌面上。随后该关窗子了,玻璃蒙上了薄薄的水蒸气。那片叶无存、光秃秃、只剩下枝桠的树影,便像一张蒙模糊的大网,把我的小桌罩住……我常常被这些情景弄得发呆。谁说它丑、它无用、它应当被丢弃?它有着任何华贵的物品都无法代替的风韵和诗意。在它的更深处,甚至还潜藏着思想。

尤其是在阴雨的日子里,乌云像拉上的厚帘子把窗户遮暗了,小桌变成黑影,很像一块浓雾里的礁石,黑黝黝的,沉默无语。忽然一道闪电把它整个照亮,它那桌面上反射着可怕的蓝色的电光。但在这一瞬间的强光里,它上边的一切痕迹都清晰地显现出来,留在这中间的往事一下子全都复活了……我闭上眼,情愿被再现在幻觉中的往事深深地感动着。

我终于失去了它。

在地震中,塌落下来的屋顶把它压垮。我的孩子正好躲在桌下,给它保护住了生命。它才是真正地为我献出了一切呢!等我从废墟中把它找出来,只是一堆碎木板、木条和木块了。我请来一个能干的木匠,想把它复原。木匠师傅瞅着它,抽着烟,最后摇了()摇头。并且莫名其妙地瞧了我一眼,显然他不明白我何以有此意图——又不是复原一件破损的稀世古物。

它就这样在我的生活中没了。

我需要书桌,只得另买一张。新买的桌子宽大、实用、漆得锃亮,高矮也挺合适。我每每坐在这崭新却陌生的大书桌前,就觉得过去的一切像那不能再生的书桌一样,烟消云散,虚无飘渺,再也无从抓住似的……我因此感到隐隐的忧伤。不由得想起几句话,却想不起是谁说的了:

"啊,生活,你真迷人……哪怕是久已过去的,也叫人割舍不得;哪怕是不幸的,也渐渐能化为深沉的诗。"

4、冯骥才名言

冯骥才名言

1、我特别担心,三峡建成后,一些景观淹没了,好机会也来了,谁抢在先谁赚钱,一些人急功近利,急于上马,一窝蜂地粗制滥造假名胜。既没有美学价值,也没有文化价值。长江两边会被搞得庸俗不堪。我非常担心这种情况出现。

2、于是,有一种荒唐的说法,把城市的改造和城市特色的保护说成一对矛盾。只有舍鱼才能得熊掌,二者不可兼得。这说法成了放开手脚、对城市大拆大改的一种理由。同时,在这种说法的背后还有一种潜台词,似乎任何不加文化限定的城市改造都是为民谋利,而执意强调保护城市历史文化特征,则成了文化人的精神奢侈。

3、城市,你若把它视为一种精神,就会尊敬它,保卫它,珍惜它;你若把它仅仅视为一种物质,就会无度地使用它,任意地改造它,随心所欲地破坏它。

4、由于忽视了传统节日中的文化和精神价值,节日被人为地淡化。没有年意了!没有年味了!恐怕这是当代中国人一种很深的失落,一种文化的失落。

5、世界许多名城都以保持自己古老的格局为荣,我们却在炫耀“三个月换一次地图”这种可怕的“奇迹”!

6、只有整个社会具有文化良心,我们的文化才有希望。

7、我同意京剧进入小学,这是教育保护。不要全国都学京剧,这样就又进入样板戏年代了。如果将来小学、中学都学京剧,我认为是愚蠢的。

8、一个国家或城市怎么对待博物馆,体现它的现代文明程度。

9、鞭炮不是一种罪过,而是一种民俗,谈不到用“严禁”二字。……西班牙人斗牛充满风险,但西班牙人不会禁止这一风俗,这样的例子在世界上举不胜举。因为风俗浸透着民族的精神和情感,对一种浓郁的表现民情民意的风俗,最好不用禁令。

10、从城市保护的角度看,文物与文化不是一个概念。()

11、人们从老街可以找到的往日的东西真是太多了。故而,一个城市由于有了几条老街,便会有一种自我的历史之厚重、经验之独有,以及一种丰富感和深切的乡恋;它是个实实在在的巨大的历史存在,既是珍贵的物质存在,更是无以替代的精神情感的存在,这便是老街的意义。

12、历史离去时,有时也十分有情。它往往把自己生命的一切注入一件遗落下来的细节上。细节常常比整体更具魅力。如果你也有情,就一定会被这珍罕的细节打动,从中想象出它原有的那个鲜活的生命整体来。

13、在中华大地上,文化正面临着旅游化,但旅游却没有文化化。

14、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正在被改造的浅显粗陋。然而,这文化的粗鄙化带来的更深、更长远的危害,不仅仅在文化本身,还将败坏我们的国民精神,即精神走向浅尝辄止、粗糙浮泛、不求精神和甘居落后,伪文化将进一步使民族低素质化。

15、文化的交流与科学的交流不同,科学追求同一目标,文化追求多元形态,或者说各自独有的不可替代形象。

16、死者只对爱他的人重要。

17、一个成功的商人是虎,一个失败的商人是狼,你和他们中间哪个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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