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叶沄_罗兰:春晓

1、罗兰:叶沄

罗兰:叶沄

我和叶沄是中学时的同学,她比我低两个年级。我读高三的时候,她才考入高一。

学校是女校,女同学之间,常有一种轻情的、略带恶作剧但无伤大雅的玩笑。那时,我们时兴“拉朋友”。把本来不认识的同学拉在一起,让她们做朋友,看她们那忸怩害羞的表情,觉得很好玩。

事实上,这当然也是一个沟通同学感情的好办法。一所好几千人的学校,班与班之间,靠了这趣味盎然的“拉朋友”,可以很快的都熟起来。

有一天,我从钢琴室出来,准备到理化教室去上课,经过走廊的时候,迎面碰见36学级的小钱。她一见我,就笑嘻嘻地说:

“告诉你一个新闻!”

“什么新闻?”我问。

“有一个新生想认识你。”

“那就认识认识,有什么关系?”我说。

“你不知道是谁,我敢打赌,你是不会喜欢她的。”

“是谁呢?”

“她叫叶沄。一脸都是雀斑,不好看,没有一个人‘拉’她做朋友!”

我想了一想,说:

“你说我不喜欢她?”

“我敢打赌!”

“赌什么?”

“一斤芝麻糖。”小钱嘻皮笑脸地说。

“好!我赌你一斤芝麻糖!”我带着玩笑的心情说。

下课之后,小钱果然招来了叶沄。

“喂!认识认识!”小钱把叶沄往我旁边一推,嚷着说,“这是小靳,你叫她靳姐姐。这是叶沄。”

叶沄怯生生地朝我笑了笑,就低下头去了。

她真的是一脸雀斑,长长尖尖的脸,配着一头粘粘腻腻的黑发。很大的一双眼睛,却没有神采。微笑的时候,现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浅蓝色的制服,打着皱,显得很不整洁。

我觉得我真的不大喜欢她,但是,我又不得不找话来同她说,于是我问她道:

“你这节没课吗?”

叶沄怯怯地摇摇头,很紧张的样子。

“你这里有没有家?”我又找活来说。

她点点头,咬着嘴唇,两手互相扭搓着,笑得很不自然。

我看她这么忸怩,觉得很为难,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来叫我去练合唱,我正好借此下台,就敷衍地对叶沄说了一句“有空来找我玩”。也没有听见她怎么回答,我就跑走了。

于是,我输给小钱一斤芝麻糖。

过了几天,是星期六,下午我没课,就在钢琴室练钢琴。弹完了一段,忽然觉得背后站着一个人。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叶沄。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

她两手互相搓着,嗫嚅地说:“我在听你弹琴。”

停了停,她又很吃力似地说:“我已经听了很多次了!”

“哦?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站在门外听。那时我不认识你,不敢进来。”她难为情似地说着。说完了,就用上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好像惟恐自己说得太多了似的。

“哦!真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门外。”我说。

“我希望你不知道。我……”她说了一半,又去咬她的嘴唇。停了一会,躲开我的眼光,她才又低低地问: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这首曲子叫《秋花》。”我说。

“钢琴曲集里好像没有,我找了很多遍。”

“这是一位老师抄给我们的,大概不是很有名的曲子。”

“但是,它很好听。”她说。

这时,小钱抱着一个篮球,从钢琴室门前经过,见叶沄在这里,很意外的样子,对我做了一个鬼脸说:

“谢谢你的芝麻糖!”

说完,她就把篮球在地上拍着,跑开了。

我笑着抬头,想对叶沄说点什么,却见她局促地站在那里,脸色变得很红,而且微微地渗着汗水。

看见我抬头望她,她就更是紧张得想要哭出来的样子,双手掩着脸颊。

我正在觉得莫名其妙,她忽然激动地说:

“你们在背后是不是叫我‘芝麻糖’?”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说道: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脸上的雀斑。”

我恍然明白了她这样紧张的缘故。于是,我站起身后,拉下她掩着脸颊的手,带着由衷的歉意,我说:

“叶沄,不要这样神经质,雀斑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们会喜欢你的。小钱是在找我要糖吃,因为我和你做了朋友。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学校的花样,交了朋友要请吃糖的,这样不是很好玩吗?”

她的双手在我手心里渗着汗水,但是,她的脸色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她的缺少神采的眼睛探索地望着我,望了好一阵,她才轻轻地缩回她的手,把手在黑裙上慢慢擦抹着,她低声地说: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但是你肯和我做朋友吗?”

“当然,为什么不肯?”

“谢谢你。”她说,“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向你学这首《秋花》!”

这样,我和叶沄就成了朋友。凭良心说,我和她做朋友的缘故,多半还是因为怜悯。

可是,后来,我发现她对音乐有着一股奇异的热忱。她钢琴弹得非常好,《小奏鸣曲》已经弹完,开始在弹《贝多芬》。小品也弹了不少,一首《小鸟晚唱》弹得很有韵味。而且她还会拉南胡和弹古筝。

她说,她是跟她父亲学的,她的父亲在一所中学教音乐。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母亲死了,父亲为了她,没有再娶。

这使我明白她的蓝制服为什么总是那么皱。

“父亲说,我将来可以做钢琴家。”她说。

单听她的钢琴,她确实具备了一些做钢琴家的条件。她的指触流利而又准确,难得的是,她懂得怎样在乐曲中放入一些情感。

她也开始弹我常弹的那首《秋花》,很快的就已弹会。

我发现,她看谱很快。

就这样,我们两人消磨在钢琴室里的时间慢慢增多。我也慢慢忘了我当初认识她只是为了一点怜悯,而真的和她做了朋友。

后来,我毕了业,到一家电台做事。叶沄中途退学,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过了好几年,忽然,有一天下午,她跑到电台去找我。

好几年不见,她已经长大,但个子细瘦,而且缺少少女们应有的风韵,一身都是平平板板的。衣服虽然已经熨得平整,但脸上的雀斑并没有减少,那自卑胆小的样子也没有改变。

时间是春天,北方的春天总是刮风,她围了一条淡紫色的纱巾。

“我知道你在这里做事!”她说,“但是我一直不敢来找你。今天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谈谈,我才来打扰你。”

她习惯地咬着她的嘴唇。

看她那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就放下了手边的工作,为了使她轻松一点,我把她带到电台后面的小园子里,那里有几棵刚在抽芽的垂柳,和发着新叶的榆树。

我和她找了一个石凳坐下。开始问她,找我有什么事。

“你可以不可以帮我一点忙?”她迟疑地低着头问。

“当然可以,只要我办得到。”

“我这几年,钢琴很有进步。我退学之后,就专门学琴,没再进学校。老师是一个意大利人,老师说,我弹得很好。”

“我相信你一定弹得很好。”

“我也相信。”她说,仍然低着头,“等下,我弹给你听听。老师说,我可以把李斯特的曲子弹好,很不容易,他的作品最难弹。”

“我知道,我一直不敢弹他的曲子。”

“你现在不继续学了?”她问。

“我没有多少天分。学到这里,已经不能再进步了。”我说。

“你太没有志气!”她不满意地说,“世界上,没有比音乐更迷人的东西了!我永远也不会放弃的。”

她抬了抬头,眼睛里带着梦幻。我第一次觉得她很动人,于是我说:

“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靳姐,”她总是这样叫我,“给我安排一个时间,在你们的音乐节目里广播一次好不好?”

“你让我帮忙的就是这件事?”我问。

她点了点头。

“那没有问题。”我说,“我相信你会弹得很出色的。”

她高兴得脸都红起来,抓住我的手说:

“是真的?你说我可以广播?”

“当然,我替你安排。我们每星期六都是请外面的人来演奏。”

“哦!那我太感谢你了。你不知道,这对我是多么重要!你不知道,真的!这对我实在太重要了!”

她重复地说着,眼睛并没有看我,仿佛她是在梦里似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激动。学钢琴的人在电台表演一次,也是很平常的事,而她却好像觉得这次演奏关系着她整个一生的命运。

于是,她演奏的那天到了。

她老早就来到电台,在大发音室里练习。

那时没有录音的办法,一切演播都是“现场”。

她似乎很紧张,但是,那首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弹得真好。那节奏与气势,不是一般女孩子所可以表现得出来的。

她还弹了两首小曲。一首是《秋花》,她说,是为了纪念我们的友情,还有一首是《爱之梦》,那是李斯特的抒情曲中最有名的。

节目完了之后,我陪她在会客室休息。

她手中紧紧握着我给她倒的那杯茶,沉默着,带着一点梦一般的忧郁。

“今天你很成功。”我说。

“我希望如此。”她的眼睛注视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还是叫电台的车子送你?”

她摇摇头。停了一阵,才说:

“也许有一个人会来接我。”

“哦!”我恍然地说,“你有男朋友了?”

她忸怩地笑了一笑,说:“现在还不一定。”

“怎么叫现在还不一定?”我问。

“我见过他,他还不认识我。他拉小提琴,你也许知道,他叫莫洪涛。”

“噢!莫洪涛。”我说,“我当然知道,他来演奏过好几次了。”

“他很帅,是不是?”叶沄低着头问。

“哦!当然。尤其是在他拉琴的时候。”我说。

“我看见过他演奏,那次,在犹太会馆。”叶沄神情很羞涩,本来血色不佳的脸颊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她接着说:“我父亲想让他认识认识我。他和我父亲是同行,都是教音乐的。”

“哦!那太好了!”我兴奋地说。

“可是,”叶沄忧忧郁郁地道,“我说,让他先听听我的琴,再认识我。这样,也许,比较好……”

“哦!”我看了叶沄一眼。猛然醒悟到她为什么要很费心思的来找我为她安排一个广播的时间。

我看着她。她有雀斑的脸,粘粘的黑发,平平板板的身材。

她抬了抬头,见我在注视她,于是,羞涩地说:

“你说是不是?”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沉了沉,她又自顾接下去说:

“我怕他先见了我的人,会不喜欢我。”她咬咬嘴唇,想了想,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假如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往就没有耐性去发现那第二眼所可以看到的好处。今天,我父亲约他在我家里听广播,说,等一下,让他来接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且她那迷惑而又激动的神情,也使我觉得她并不怎么需要我的回答。

果然,停一会之后,她就又接着说:

“我父亲真的很喜欢我,因为我没有母亲,他一切都替我安排。他常说,一个女孩子,如不能靠外貌,就要靠内在。所以,他极力鼓励我学音乐。还好,我似乎有一点天分。”

叶沄在灯光下,悠悠地说着。我看得出,她在努力使自己镇定。她扭搓着自己的手,声音低微而抖颤。我知道,她内心十分激动。

就在这个时候,工友进来说:“有人找叶小姐。”

“他来了!”叶沄蓦地站起身来,脸色变得苍白。

“我跟你一同去,看看他。”我说着,拉了叶沄的手,拖着她快步向大门走去,仿佛我不这样,她就不肯去似的。

莫洪涛站在传达室旁边,穿着浅灰色的春季西装,打着蓝白相间斜条纹的领带。长眉毛,直鼻子,宽宽的嘴。那对眼睛,即使在夜色中,也仍然黑白分明。

他是认识我的,所以先向我招呼,一面用很含蓄的眼光,打量着我旁边的叶沄。

“你来接叶沄?这就是!”我把叶沄轻轻拉向莫洪涛,叶沄羞怯地向莫洪涛伸出她的手。

莫洪涛比叶沄高出一个头,他的眼神似乎只在叶沄的头顶和夜空之间打转。

他握了握叶沄的手,礼貌地说:

“我听了你的演奏,我很感动。”

我没有听见沄怎样回答,于是,我说:

“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情。”

叶沄怯怯地低着头,抱着琴谱,和莫洪涛一同走了。

整个的夏天,我都没有再见到叶沄。我在忙我自己的,像一般20多岁的女人,我也有我的麻烦,当然是感情上的。所以,我也很少时间去想她。

日子过得快,天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慢慢地凉起来了。

北方的秋天,凄凉萧索。当树叶飘落而夹衣上身的时候,每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心中都会有一种凄然欲泪的感觉。

那天下午,我到一木洋行去买唱片,一出来,就遇到了叶沄。

她瘦多了,脸上没有血色,那雀斑就更明显。

见了我,她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笑,算是招呼。

不用问,我就知道,她没有得到莫洪涛。

于是,我一面陪着她走,一面轻描淡写地说:

“你好吧?”

她摇摇头,眼睛带着几分迷茫地望着远处,她说:

“他有女朋友。”

“哦,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来往了没多久,我就知道,他告诉我的。”

“那就算了!”

“可是,我……”她忍了忍,“我真的喜欢他那一手小提琴。好几年前,我听过了他一次演奏,就一直想,他要是我的多好!”

叶沄把这最后几个字说得那么幽婉,低低的,像自言自语似的。我从未想像过一个少女肯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她内心深处的爱情。我也从未想到过这几个字由她说出来的时候,会这样使人感动。

她似乎并没有等待我的反应,她接着用那样的语气低低地说:

“我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在静静的晚上,他拉一首小歌,给我听。莫洪涛拉那首《泰思冥想曲》的时候,那琴弦好像在我心上一样。”

她悠悠地说着,踩着脚下的落叶。黄黄的枯叶,沙沙地飘转,在青色洋灰的地面上。

“那么,你们现在怎么样?”我问。

“我不管他怎么样,我是喜欢他的。”她说。

“可是……”我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咽住了想要劝她的话,因为她显然不在听我。她接着自己说:

“莫洪涛和他的女朋友已经快要结婚了,他说,假如我愿意,他希望我去替他们弹弹婚礼进行曲。”

“这怎么行!他怎么这样残忍?”我生气地说。

“我答应他了。”叶沄静静地说:“他是真正希望我去替他们弹婚礼进行曲。他说,这首曲子太多人弹过,但弹得好的人几乎没有,大家都是乱弹。他说,这首曲子,要能弹出里面的情感才好。”

我沉默地走着,踩着脚下的枯叶,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再提出意见。

“这样,我也就觉得满足了。”她低低地说,“我知道,他一定喜欢我的天分的。”

我实在忍不住,刺激了她一句,我说:

“可是,他不和你结婚!”

叶沄例过头来,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踩着枯叶。她仍像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原谅他的,他不知我在爱他。”

我觉得她不可理喻,就不再说什么。

她也似乎已经把话说完,沉默下来。

一路上,我默默地随着她踩那飘转着的枯叶。从她的沉默里,我觉得她真的是原谅莫洪涛的。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原谅他。如果是我,我至少是绝对不会去替他弹婚礼进行曲的。

叶沄就这样把莫洪涛送进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她苍白得像褪色的秋花,但意外的是,她比以前沉静而安详得多了。她不再那样紧张自卑而神经质,她变得冷冷的、静静的。

而她最大的改变,是不再弹钢琴。

这个改变使我为她惋惜而难过。

她说,她已经把音乐随着对莫洪涛的爱,一同封存起来。她答应为他弹婚礼进行曲的时候,就这样决定了的。

那一阵,她几乎天天到电台找我。有时我忙,她就静静地坐在我那唱片室的一角,望着窗外,好几小时,也不动一动。

整个的秋天的天空,就那样被她望得越来越惨淡,树叶落尽,雁群南飞,终于飘起雪花来了。

电台升起暖气,大家换了冬装。

叶沄有几天没有来。我担心她是不是病了。

没想到,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她忽然和莫洪涛一起来了。

她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唱片室,两人都挟着乐谱。

叶沄带着一点羞涩,走到我的面前,向我低低地说:

“有点事要麻烦你。”

说完,她回头去看莫洪涛。

莫洪涛用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叶沄,然后向我展开一个笑容,打算对我说什么。

我因为替叶沄不平,从他进来之后,就没有招呼他。现在,我不等他说话,就抢先对叶沄说:

“如果是你的事,那没有问题,是别人的,我可不管。”

叶沄顿了一顿,说:

“我想,应该说是我的事。”

“好!我说着站起来,绕过莫洪涛,把叶沄拉到靠窗的沙发上,那里是她整个秋天都坐着看天的地方。

“告诉我吧!你有什么事?”我说。

叶话感觉到我对莫洪涛的不友善,带点歉意地向莫洪涛望了一眼,见莫洪涛已经背转身去,浏览唱片,她才低了低头,对我说:

“请你帮帮忙,让我和他借你们的发音室,练习练习。”

“练习什么?”

“当然是他的小提琴,和我的伴奏。”

“你要给他伴奏?”我不以为然地问。

“嗯!”叶沄说,“他要出国了。在走以前,想开一次演奏会。他说,只有我伴奏,才能衬托出他的琴艺。”

“让他找别人去!我没有兴趣给他帮忙。”我说。

“不是给他,是给我。求你!”

我不满意地朝叶沄望着,说:

“为什么呢?叶沄?他还没有让你苦够?”

叶沄苍白的嘴角,泛着一丝微笑。她低低地说:

“你不知道,自从他前几天写信告诉我,说让我给他伴奏以来,我多快乐!我忽然觉得我早就不该戒掉弹钢琴的了!早知道他会找我,要我给他伴奏,我早就该天天练习的,好在还有一段时间,多练练,还来得及。”

我看看她,完全不了解她为什么这样容易妥协。

她见我不语,就抓起我的手,轻轻地摇撼着,低声说:

“给我一点面子,他知道,我会求得动你的。他家里不能练,因为我恐怕他太太知道我们的过去。”

我又看了看叶沄。这时的叶沄很美,那眼里的柔光,和唇边的浅笑,以及当她说“我们的过去”这几个字的时候,那沉醉的神情,真的就让人觉得她和他有一个甜蜜动人的过去。而莫洪涛的太太会妒嫉她似的。

“而我的家里也不行。”叶沄又接着说,“我父亲不谅解莫洪涛,他不许我再和他来往,他让我把他忘记。”

“而你并没有把他忘记。”我揶揄地说。

“我用不着把他忘记。他这样看重我,我为什么还要把他忘记?”叶沄细细地说,“我就知道,他会看出我的天分的。那天,他不是说,听了我的广播,很感动吗?”

叶沄竟然连那一句礼貌的恭维都记得这样清楚。

“只有你们电台,假如你肯帮忙,我们就可以来练习了。我知道,时常有音乐家借你们的地方练习的。”她说。

这时,莫洪涛已经不再浏览唱片,却仍然背向着我们,在看墙壁上的一张日历。

我忽然觉得应该替叶沄出一出气,于是,我叫了他一声:

“莫先生!”

“嗯?”他回过头来,带着一点不安,微笑着走过来。

“听说,你有事情要找我。”

“是的。”他不得已地说,“我恐怕太麻烦你。”

“我倒不会觉得麻烦。”我说,“只是,我希望知道一下,你究竟有多少诚意?”

他带着困惑的神情,望望我,又望望叶沄。然后说:

“你指的是什么?”

“你说,我指的是什么?”我反问他。

莫洪涛仰起他线条优美的脸,做了一个深思的表情,说:

“如果你指的是音乐,那么,我的诚意是百分之百的。”他说着,低头望向叶沄,“而她,是我音乐的一部分。”

叶沄坐在我身旁,她的手,始终按着我的手。现在,我感到她的手缩紧了一下,然后,她低低地说:

“谢谢你。”

我回头望叶沄,她正用如梦的眼神看着莫洪涛。发觉我在看她,她才惊觉地说:

“谢谢你,靳姐姐,我知道你会帮忙他的。”

我不想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去查发音室的时间表。

叶话没有限过来,她坐在那里,痴痴地注视着莫洪涛。而莫洪涛正把他的小提琴从琴匣中取出来,用手指轻轻地着琴弦,发出沉沉如梦的声音。

我想起叶耘的话,“他拉那首《泰思冥想曲》的时候,那琴弦好像在我心上一样。”

而现在,他拨的琴弦,一定也在叶沄的心上。

我看得出来,叶沄融化在他的拨弦里。

莫洪涛的演奏空前的成功。encare了四次,还无法满足台下的听众。

他谢幕,再谢幕,拉着叶沄。

叶沄穿着黑丝绒长裙,跟在莫洪涛后面。我惊异地发现,这时的叶沄,竟一点也没有局促、自卑、神经质的模样。黑丝绒的长裙使她显得庄肃而纯洁。她不再是那个长着雀斑、疑心人家说她是芝麻糖的叶沄。我说不出来她是什么,也许,最恰当的说法,还是莫洪涛的话——她是莫洪涛音乐的一部分。

她的伴奏真是出色!尤其是那首《泰思冥想曲》,她的钢琴推展应答着小提琴那缠绵如诉的旋律,仿佛那音乐是从她灵魂深处流泻出来的。

那天,莫洪涛的太太也在场,她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子上,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我不知她懂不懂音乐,但是,当散场后,别人向她道贺的时候,她那优雅的风度,和得体的笑容,却使人倾服。

那次以后,叶沄变得很积极,她不但积极练琴,而且找人学理论作曲。

快要过阴历年的时候,天气冷得很。窗外一眼望去,都是积雪。

好久不见叶沄。她忙得起劲,我却开始有点想念她。我们的友情在平淡中见出深刻。时常我会默默地望着她常坐的那张沙发,和她常望着的窗外那一片天,想起关于她的种种苦乐。

这天,就在我这样望着的时候,我看见莫洪涛提着他的琴匣,慢慢地走来。

我忽然觉得,难怪叶沄那一阵成天这样凝望着窗外。她一定时时刻刻在梦想着这个画面——莫洪涛提着他的琴匣,出现在她眼前。

莫洪涛穿着深色的西装大衣,戴着浅棕色的皮帽。衬着白皑皑的雪的背景,迈着长长的步子,越走越近。看见我在窗口望他,就扬起手来向我招呼了一下,会开铺着方砖的人行道,踏着雪地,走到我的窗下。

我把窗子推开,听到他对我说:

“我来向你辞行。我要走了!”

“哦!叶沄知道了吗?”我突然为叶沄难过起来。

“我还没有告诉她。”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想,我一方面来向你辞行,一方面,我觉得也许和你谈谈比较好。”

“谈什么呢?”我说,“你应该觉得对叶沄负歉。”

“是的。所以,我觉得该和你谈谈。”

我想了想,说:“那么,你进来谈吧?”

“不了,”他说,“我只说几句话。”

我望着他,他脸上表情很复杂。我觉得他是在尽力使自己平静,并且在尽力想办法把他的意思简化。

他的嘴唇在他坚定的鼻子下面紧紧地抿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抑制的表情,微微闭了一会,然后他才低低地、慢慢地说:

“我很爱叶沄。”

我几乎被惊得跳起来,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想,或者,莫洪涛是说错了话,也许是他还有未完的意思,我怔怔地望着他。

许是我的神情露出了太多的不信任,所以,他接着说:

“当然你不会相信的,而且,你也不会同情我的。我知道,任何人都会觉得,我是在说着一句不负责任的话。”

他顿了顿,于是我乘机报复似地说:

“我恐怕你真的是说着一句不负责任的话吧?”

他低了低头,嘴角边泛着一丝无奈的微笑,说:

“那天,叶沄在电台广播,我其实并没有听到。”

“你没有听到?”我不相信地说:“但是,我明明记得,你那天说你听到了,而且很感动。”

“那只是一句礼貌的话。”他说,“我觉得我不应该对她说我没听。事实上,那天,我家里有事,不能脱身——”

“是不是和你现在的太太在一起?”我冷冷地问。

“你说对了,”他说,“那天,她和她姑母在我家里。在那天以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

“你很爱她?”

他想了想,说:“那时,我们之间还很平淡。”

“但是,你没有赶去听叶沄的广播。”我说。

他点了点头,说:“我以为叶先生只是希望我去分享一下他的快乐,做父亲的常常是这样的。我没想到其他的事,我后来去到他家,她的广播节目已经完了。”

“连他让你来接叶沄的用意,你也没有去了解?”

“当时也许我曾想到,但是——”

“但是,你并没有发现叶沄有什么可爱,是吗?”我问。

他看了看我,歉疚地说:“我想,你也许会了解,那时候

我沉默着。我想,我是了解的。不但是我,连叶沄也是了解的。她那样费尽心机想让莫洪涛先听到她的音乐,后见到她的人,就证明她是了解的。

她没有想到命运这样安排!

叶沄那时曾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假如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往就没有耐性去发现那二眼可以看到的好处。”

她是那样的有着先见之明,和自知之明!

莫洪涛见我不说话,就又解释似地说:

“后来,我和我现在的太太之间,感情发展得很快,我也没有再去注意叶沄。”

“可是,你似乎也曾和叶沄来往。”

“是的,但那时,我只想到我们是在为音乐。”

“难道现在不是了?”

“早就不是了,”他说,“我的意思是,早就不单纯是为音乐了。”

“从什么时候?”

他迟疑了一下,说:“你也许知道,我结婚的时候,是请她弹的婚礼进行曲。”

我忍住要说出口的责备他的话,点了点头。

于是,他说:“就是那天,她弹完了婚礼进行曲,在另一次‘奏乐’的时候,她弹了那首《爱之梦》。我忽然想到,那就是她广播过的那首。她不知道,那才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音乐,那真是惊奇的发现!你不知道她弹得多么好!她是个天才!音乐从她手下流出来,像醇酒或清泉,甘冽而令人迷醉!她放进了那么深、那么真挚的情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弹奏这首曲子,我听得出来,她改变了其中一些地方的表情,使这首曲子多了一份凄伤——”

他停了停,抬眼看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烧着激动,他显然没有留神我对他这些话的反应。他自顾接下去说,

“那时候,我才重新认识叶沄,我才惊觉到,也许我做错了事情。”

他沉了一会,继续地说:

“我不知道这该怎么解释。从那以后,我再也挥不去她音乐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另一个人把《爱之梦》弹得那样令人迷醉!”

“你难道还不知道她在爱你?”我问。

“后来我知道了。”他说,“在我请她为我伴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不止一次,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那隐藏着的爱情,但是,我已经什么也不能告诉她了。”

我看着莫洪涛的线条匀称的脸,这脸上带着激动的表情。我看着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现在这对眼睛里燃烧着爱情与苦痛,和一种朦胧缥缈的幸福。忽然,我想起叶沄的眼睛。

自从她认识莫洪涛以来,她的眼睛里也经常燃烧着这种爱情与苦痛,和一种朦胧缥缈的幸福。

我忽然觉得他们两人真是幸福的一对,他们之间似没有一点隔阂。他们的灵魂紧紧密密地拥抱结合在一起,正如他们两人演奏的那场音乐。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他们两人在音符的核心里沉醉着,拥紧着。外界一切人为的距离都不会影响他们,一切名份对他们都没有意义。

不是吗?假如你们爱,结婚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呢?假如你们爱,隔着海,隔着天,隔着千山万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想着,被他的热情感染,我觉得我不但已经原谅了他,而且深深地同情着他。

他仍旧沉落在他自己的梦里,他说:

“我知道,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告诉她,但她是懂得我的,正如她虽然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而我也是懂得她的一样——我很幸福!”

他把“我很幸福”这四个字说得很慢、很低、很柔,像那天他在小提琴上那沉沉如梦的拨弦。像他正拥着叶沄那纤细的身体,在对她耳语。

许久,他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觉得打破这蜜样的气氛是可惜的。空气这样暖,仿佛这不是雪天,而是春季。

这样,过了好一阵,他才下了决心似地让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慢慢地说:

“你不会笑我吧?也不会怪我了,是不是?我真的爱她,真的——”

他把提琴匣交到左手,伸过右手来,对我说:

“替我照顾叶沄。告诉她,我爱她,永不会变。”他的眼睛里有泪。

我也伸出我的手,感觉到他手的微颤。我说:

“我会的。我知道她是多么爱你,她肯为你做一切事。”

他点点头,收回他的手,说:“那么,再见了!我也许要过几年才会回来。”

他说完了,并没有马上走,他站在那里想了想,很困难似地说:“女孩子总该结婚的。假如她有适当的对象,我希望她结婚……我知道,那是不妨碍的。”

他说完,迅速地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在路角消失。

我不知道他说“那是不防碍的”是指什么,但我知道,他是真的希望叶沄结婚。不是为了他自己良心的平安,而是为了叶沄。

尾声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一个飘雪的冬天接着另一个多风沙的春天。世事变迁很多,我到了台湾,许久不知叶沄的消息。

今天春天,有朋友从欧洲来信,说莫洪涛正在那边旅行演奏,他很成功。而他所演奏的有一首最受欢迎的小曲,是一位中国女作曲家写的。那曲调,优美而感伤,曲名是《i know,and i believe.》,那作者的名字也是用英文写的,叫“yehyun”。

我想到,那当然是()叶沄了。

朋友信中说,每次莫洪涛演奏这首曲子的时候,眼中都含着泪光。台下也总有许多妇女流出眼泪。

我忽然明白,叶沄为什么那样积极地学作曲。她要把他们的爱,揉和在音乐里,使这爱情超越时空而不朽。

而叶沄是做到了。

叶沄真正是幸福的。

我想像着莫洪涛琴弦下的那首情意绵绵的《i know,and i believe.》

我知道,那会是怎样柔情、妩媚、幽婉、而虔诚!

我相信,世上真的有着这样令人心动的爱情!

2、罗兰:春晓

罗兰:春晓

她从摊在办公桌的稿纸上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

他正从旁边走过。他那件大花格子的夏威夷衫显得他更骄傲了些。香烟衔在嘴上,烟雾直往他眼睛上扑,那对黑而大的眼睛眯了起来。

“讨厌!”她心里想。但是她的眼睛随着他转。“走路的样子倒是蛮潇洒的!皮鞋,哦!还是那么亮,天天都那么亮,好像他不做别的,只照顾他的皮鞋。”

他走过去,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慢慢地把香烟头在那铜质的烟灰缸里按了一下。别人都用起码价钱的小白瓷烟灰缸,他偏偏自己买个铜的。

“自命不凡!”她心里想。眼光刚收回来,却又向他溜了过去。

他还没有坐下。就那样,站在他办公桌前,对着桌上那一排音乐参考书出神。

“又是那副死相!要做什么,还不快做!”她厌烦地望着他。

他就那样在办公桌前面无聊地站了站,然后,像是勉强下了一点决心似的,抽出一本乐谱,走出去了。

始终,他没有对她看一眼。

“有什么了不起,死相!”她在心里骂他,回过头来,继续写今天的广播稿。

写不下去,都是他,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在办公室里晃,扰乱别人的情绪。

说也奇怪,越是懒得看他,越是非看他不可。

从来到这陌生的环境,她第一眼就看出这人的不友好。别人都客客气气的肯帮她的忙,惟有他,对她偏就是那一副不屑的神气。

“我才不稀罕你对我好不好!”她为自己打气。

但是,“真是可恨!难道我有什么不值得他对我好的地方?”

可不是?就凭她,论外型、论风度、论内在、论能力,哪一点也不输他。

“凭什么他用这种态度对我?”

想着,她又往那张办公桌上看了一眼。

“知道你拉一手好小提琴,就摆出一副音乐家的架子!”

那个办公桌空得难看!“好像只因为办公室里有了我,他就非躲开这里不可似的!”她生气地想。

于是,她想到她刚到这家广播公司来的那天。

大办公室里,排了三大排办公桌。一排是编审,一排是新闻,一排是节目。节目主任替她一一介绍,人太多,她记不清都是谁。但是,她记得那个高个子穿米色衬衫的家伙,因为他就是拉小提琴的那个怪物。她听过他好几次独奏,拉那首《流浪者之歌》,一副吉普赛的神气。

她向他伸出她的细软的手,希望看到他脸上也有像办公室每一个男同事都有的那种礼貌的笑意。但是,他只略略碰了一下她的手指,眼睛望着她的额头,说了一声“欢迎你来!”就自顾掏出打火机去点香烟了。

仿佛他是她的上司似的!

不!连她的上司对她都优礼有加。她应该说,仿佛他是在拒绝一个向他追求的女人似的!

她真正感到激怒的就是这一点。“难道你会拉小提琴,就该所有的女人都追求你?”

以后这些天,他们见了面都很僵。不!应该说是她自己感到很僵。她有着故意不表示友好的那种矜持。而他,反正就是那副样子,根本不想争取别人友好的那副样子。

尤其是他那懒得在办公桌旁多耽一会的神情,和把香烟头慢慢地向铜质的烟灰缸里按下去的动作,使她觉得他简直就是在和她作对。

“随他去算了,又不只是他一个同事。”

她别扭地想着,收回心来,把眼睛望向稿纸。

“他一定又在大发音室里弹琴。”她想。

“哎呀!管他呢,和我有什么相干!”她骂自己。

下午了慰农约我吃饭。丁慰农近来越来越没有味道。小白脸式,没有一点个性。

真懒得去。

尤其是他前天说什么“女人根本就谈不到事业,一结婚就完蛋。”完全是男性的优越感。就凭他这句话,也该不赴他的约。

决定中午休息的时候,给了慰农打个电话去。

为什么不去赴约?没有理由,不去就是不去!

她对了慰农也生起气来。不知怎地,今天什么都不对头。

天气倒是真好。暮春时节,杜鹃花绚烂一片。

有人开发音室的门,钢琴的声音漾出来一小串,又是那首《花之歌》!弹得倒怪有韵味的!

“死相!”

10点多了,他居然还没有上班,懒虫!

一定昨天晚上陪女朋友。

不知他有没有女朋友,做他的女朋友也倒楣。

那个办公桌空得多讨厌!尤其是那个烟灰缸。

稿子已经写好,与其坐在这里看他的空办公桌,不如躲开它。躲开它,到发音室去。“我也会弹钢琴,不是他一个人会。”

发音室的门好重!隔音玻璃那里一片黑。没想到一推门,就听见那一串琴声。

该死!弹琴也不开灯,害人!

想马上退出去,琴声却停了。

适应了里面微弱的光线,她看见他那一对发亮的眼睛,在向她笑。

“你还会笑!”她心里想,用力去拉那厚重的门。这门不知怎么这么重!

“没有关系,我不弹了。你要弹吗?”他的声音厚厚的,低低的,绝对是学过发声法。

她停止了拉门,站住了,背贴着门,向他望着。

“为什么不开灯?我以为这里没有人。”她说。

不是吗?早知道你在这里,我才不来,请我我都不来。

“我只想随便弹几下,用不着开灯。而且,这样就不会给人知道,说我不办公,偷懒。”他说。

“现在可以不可以开灯?”

“随你。”

她碰了一下开关,只有墙壁上那个小白灯亮了。

“就是这样吧!太亮了,反而不好。”他说。

又是这种命令的口气,仿佛他是她的上司。

真后悔!不该来的,来了,也该在刚才就退出去的。

“谈谈吧!反正没事。”他关上了琴盖。

谈了一阵,也并不证明他从此消除了那副不理人的样子。

办公室的人都熟起来了,那些男同事都很友善。男同事对女职员总是友善的,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女职员。

惟有他。

礼拜六,下午不办公。中午的电话特别忙些。有人约别人,有人被别人约。只有他,悠闲自在地荡来荡去。

丁慰农又来了电话。

告诉他今天有别的约会,还要来死缠!不去就是不去!

“告诉你我已经约好了别人,你懂不懂话!”她对着电话听筒发气。

挂断了电话,他正在他办公桌旁向她望,脸上带着一点看不出来的笑意。眼望着她,手却在锁抽屉。

看了看墙上的电钟,离12点还有一刻钟,就忙着锁抽屉下班了。“懒鬼!”

“还不下班?”

不知他是对谁讲话。回过一点头来,用眼角看了看,他站在她身旁不远的地方。“哦!原来是问我。”她没言声。

“有个女朋友等我吃饭。”他的眼皮向下垂着,好像女朋友是随便就可以“有”的东西。

“哦!”她真有点爱理不理。

“从上个星期就约好了,昨天信上还在催,怕我忘了。”

最好你忘了,那才有好戏看。

“哦!”她没有看他。

“我走啦!”他说,“你也可以早点走,用不着等12点。周末嘛,谁没有约会。再见!”

他走了!

真该答应了慰农的约会。偏偏刚才要故意表示自己朋友不止一个,把他碰回去了!

真讨厌了慰农那小白脸式!

可是,总比坐在这里看那个人的空办公桌好!

幸亏他听见我接电话的时候说已经答应了别人的约会,否则,才更气死人!

转眼就又是一个礼拜。这个星期六,她要赶一篇重要的稿子,下午加班。

他中饭以前就走了,准又是“有一个女朋友等他吃饭”,这回不知是哪一个。做他的女朋友真是倒楣!

下午两点半钟,他忽然回来了。

“怎么你还没走?”他问。

“还不是因为这篇稿子!”她心里真的没好气,连头都没抬一下。

他站了一站,就走到他的办公桌那里去了。

“真是讨厌!有个人在旁边,害得人家也不知写到哪里去了。”

撕掉一张稿纸,再重新写这一段。

他在哼着那《娃娃之舞》,声音倒是蛮好听的。

可是,这一段又不知写到哪里去了!

哎呀!你要不要走开!真想大声嚷出来,让他别在这里扰乱人家。

他好像知道了人家讨厌他,哼着歌走出去了。

这倒还像话!不知他到哪里去了,还会不会回来?

抬头往外溜了一眼,不见他的影子,许是出去了。

出去最好!

不知是去什么地方,也许又是一个女朋友!

不知哪里来的这些没骨头的女人,抢着喜欢他!

哎呀!快写吧!快4点啦!

稿子写完了,交到编审股长的桌上,松了一口气。打开钱包,拿起粉盒,看看脸上是不是又油光光了?小镜子里却照见背后门口走廊上有个人影,紫色和灰色大花朵的香港衫,可不是他!

他怎么还没走?

没看见自己的脸上究竟有没有油,就把粉盒盖上了。站起身来,挽起钱包。

真懒得经过他面前!

在那里迟疑着,他却走过来了。

“我送你回家吧!”

一定是和女朋友闹翻了,来找我开心。

“有朋友等我。”她说。这句话说得好不自然!一听就准知道是说谎。管它!

“在哪里等?我送你去。”

糟糕!在哪里等呢?

“在家里等。”她答。

“哦!”他怔了怔。

她却忍不住要笑,他一定以为这个朋友关系密切。

“走路回去,不怕晚吧?”他倒蛮仔细的。

“晚一点点,没有关系。”

天晓得,家里哪有什么朋友?!

就这样,她和他一同走了出来。

还没有到家,刚到巷子口,他就说“再见”了,说是怕“朋友”误会,真是见鬼!

《翠堤春晓》卷土重来。音乐片子,加上爱情,谁都想再看一遍。她也是一样,想想维也纳森林的破晓,那“得得”的有节奏的马蹄声,那轻越的短笛,那雾蒙蒙的森林,那罗曼蒂克的马车……男主角那浓密的眉毛和黑亮的眼睛倒有点像他。

看了看他的办公桌,今天,他倒很像那么回事,坐在那里,很用心地在剪一堆旧报上的音乐报道。

他一面把剪刀放下,伸手去拿浆糊,一面说:

“《翠堤春晓》很不错。”

话不知是对谁说的。看了看办公室里的别人,别人都在忙自己的公事。

她无可奈何地“嗯”了一声。

“徐红说,她已经看了五遍了,还要我再请她看一遍,真是中了迷!”

“徐红是谁?”她声音中带出了抗议。你对谁说话?人家又不认识什么“徐红徐绿”的!

“一个女朋友。”他轻描淡写地说。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方剪报往剪贴簿上粘了上去。

她别过头去,向旁边一个女同事说:

“刘依云,你今天这件衣服很漂亮!”

“真的?谢谢你!我一直担心这浅黄色不适合我的皮肤。”

“真的很漂亮。你很会选颜色,比那些红红绿绿清雅多了!”

谁想看那破《翠堤春晓》!只有那什么“徐红徐绿”才那么神经兮兮,一看看五六遍!

还不是找借口让他陪?

不知那徐红像个什么样子?不相信她真懂什么音乐!

丁慰农又来了电话。偏偏他有这许多闲空!

“什么?请我看《翠堤春晓》?……哦!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我已经看过——(向他那堆破报溜了一眼),看过六遍了……哦!再看也不会厌的。(她笑)什么时间……4点半啊……好吧,一会见!”

放下了电话,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来,一扭头,见他正朝着她微笑。

“没想到你比徐红更入迷!”他说。

“什么入迷?”

“电影。”

“不是!是音乐!”她扬了扬眉毛。

“不是!是爱情!”他挤了挤眼睛。

死相!谁对爱情入迷?!徐红也许,我,反正不是!以为我答应了慰农是为了爱情?!别啦,他也配!

可是又为什么答应他呢?真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单单为了想看《翠堤春晓》而就答应了慰农?

才懒得和丁慰农在一起!让他别得意,等一下就打个电话去取消刚才的约会。身体不舒服嘛,还说什么理由!

想看那罗曼蒂克的维也纳森林,不会自己去?真是的!

电影院门口熙熙攘攘的。她自己买好了票,站在那个委托行门口看橱窗。

看着看着,橱窗玻璃上映出了一个人影,站在她身旁,贴得她好近!

无聊!她往旁边挪了挪,那个人倒笑了。这笑声好熟!可不是他!

真糟,让他发现我只有一个人!

“票买好了?”他问。

“嗯,在我朋友那里。”她答,想要走开。

“哦,我们的票也买好了,在我这里。”他跟上来。

“哦!徐红呢?”

“她还没有来。”

“快要开演了!”

“是的。她常常不守时间。”

“哦!等一等也值得的。”

“不过,我不大有耐性。”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人潮在进场。

“你的朋友呢?”他问。

她隔着人潮向远处望了望,说:“在那边。”

她对他做个“一会见”的手式,带着装出来的微笑,向人潮边缘上挤了过去。

摆脱了他,她挤在人群中,从另外一个收票口进了场。

电影院的冷气扑了她一身。

唱完了国歌,坐下去的时候,后面有一只手拍了她肩头一下,她扭过头去,那眼睛在黑暗中发亮。

“给我介绍一下你的朋友。”他说。

她往她旁边的陌生人看了一眼,说:“徐红呢?”

他朝旁边的空位子望了望说:“她还没有来。”

“你该等她。”

“我说了,我不大有耐性。”

银幕上在放预告片。一幕海景很动人。她回过身去看银幕。

“你还没有给我介绍你的朋友。”他在后面说。

她又向自己左右的陌生人看了看,笑着说:“等散场的时候吧。”

《翠堤春晓》的情节,她几乎会背。所要捕捉的无非是那几个动人的镜头。

电影散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外走。

“片子真好。真值得一看再看。”他说。

“嗯。”

“那场维也纳森林够多诗意!”他一面说,一面吹起那鸟鸣的口哨。吹了一阵,他说:“我真喜欢那种马车,可惜这里没有。”

“乌来就有。”她冲口而出,说了又有点后悔。

“哦?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倒要去坐坐。”

已经随着人潮到了影院门口。

“我要从这边回家了。”她说。对着那刺眼的夕阳,戴上了太阳眼镜。

“哦!你看!徐红在那边!真糟!她一定记错了时间。”他笑得很响。笑那个记错了时间的徐红。

“再见!”他向她挥手,匆匆地向另一堆人潮走去。

该他倒楣。连着看两场《翠堤春晓》。

时间还早,这个下午过得好别扭!

绕了一个圈,才绕到公共汽车站。刚刚站定,却看见他也站在那里。

他旁边,左边是一个军人,右边是一个胖太太。难道她是徐红?她差一点笑出来。

忍住了笑,他却回过头来对她笑了。

“你的朋友呢?”他问。

“哦!他回去了。”真是见鬼!“你不是去看《翠堤春晓》?”

“我又不是神经病,刚看完又看。”

“那你——”

他把手里的唱片一扬,笑哈哈地说:“我去买了一张《翠堤春晓》的唱片。”

“那你——”

他抢着向她挤了挤眼睛,朝旁边那位胖太太努了努嘴,又摇了摇头。

她疑惑地朝他和那位胖太太轮流地望着。

车子来了,胖太太抢先挤上了车。他让过了几个乘客,也让过了她,跟在她后面,上了车。

两个人吊在车厢的皮套上,摇晃着。

她忍了好久,才忍住那要迸发出来的笑,低声地说:“徐红很漂亮。”

“嗯。”他绷着脸,鼻孔一张一张的,笑意从鼻孔里往外挤。

“只是太丰满了一点。”

他侧过头来,笑了。

“这张唱片是特为给你买的。”他说。

“谢谢你!”她说。笑意从脸上回到了心里,在心里流着,流着,汇成了一湾小小的湖,里面注满了他那厚沉沉的声音。把心血都赶到了脸上,脸上潮热热的。

车子在拐弯,他扶了她一把。

“星期天到乌来去坐小马车,好不好?”他问。

她把目光投在他那浓密的眉毛和发亮的眼睛上。

“你该找徐红陪你去。”

“哦,不要给我出难题了。哪里来的徐红?”

“那么,找请你吃饭的那些女朋友去。”

“哪里来的请我吃饭的女朋友?”

“你自己说的。”

“哦!她们!她们都是徐红!”

他忍住一大串的笑,看看那位胖太太下车去了。

她鼓起腮帮,往车门那里走。

“你这人没有实话!不理你了!”

他跟着她下了车。“从现在开始,我每一句都是实话——从你到我们电台那天,我就打定主意要追求你。”

“像你这样追求……”她踢着路上的石子。

“才会追得到。”他()走上来,挽住了她的手臂说。

“答应我了?星期天去乌来?”

这声音,真是学过发声法的声音。

望了望他,那黑亮的皮鞋,和那件大花夏威夷衫,再望了望他那像《翠堤春晓》男主角一样的眼睛,这对眼睛正笑眯眯地对她看。

“好吧!算你有办法!”

现在再说讨厌他也来不及了。真是的!

3、罗兰:也是爱情

罗兰:也是爱情

下班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一对带雾的眼睛。

“是不是要回家?”她低低地问。

“你应该说,是不是要回宿舍?我是没有家的。”他微笑着说。

“对不起,我习惯了说回家,因为我是有家的。那么你是不是要回宿舍?”

“现在还没有决定。”

“那是什么意思?”

“单身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一下了班,就成了无主的游魂。”

“那么,你送我回家,我请你吃饭。”

“谢谢你,我不去!”

她像突然被人从手里夺回了一件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笑容里带着震颤:

“哦?这么干脆?”

“请不要见怪。”他仍带着他那平静的微笑,眼睛在门口那两盆盛开的杜鹃花上留连。

“情愿做无主的游魂?”她带雾的眼睛里多了三分失望,嘴角上却挂着淡淡的笑。

“没有法子!”他左手伸向西装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拿出一支来,含在嘴里,又递一支给她。

她摇摇头,没有接过那支烟。

他把打火机打亮,又关灭了,又打亮,点着了自己的一支。说:

“记得你是吸烟的。”

“现在不吸。”她望着他嘴里喷出来的一缕蓝蓝的烟雾。

“什么时候才吸?”

“一个人,闷的时候。”

“现在你不闷?”

“大概不会很闷。”她拉了拉浅蓝色春装外套的衣领,一面往台阶走去,一面问:“真的不打算到我家去?”

他跟在后面,用他特有的潇洒的步子,只两三步,就赶上了她。

“我陪你走走。”他安详地说。

路很宽,春天的黄昏,暖洋洋之中,带着未尽的寒意。

“你的家不是在吉林路?”他问。

“那是蓝薇的家。你记错了!”

“哦!那么,我没有去过你家?”

“去过。你忘了?那是去年冬天的晚上,你和魏明。”

“哦!我想起来了,你先生还招待我们喝酒。”

“你先生人很好。”

“哦!他不错。”

“他似乎很忙。”

“嗯!”

“你有几个孩子?”

“没有。”

“你们刚结婚?”

“两年。”

“你是哪个学校的?”

“淡江。你呢?”

“你早就知道,我学的是音乐。”

她笑了笑,笑自己的明知故问。

“我喜欢你的歌声。”她说。

“什么时候听见的?”

“常常听见。”

“不可能的事!我不常唱。”

“可是,我常常听见。”

“那是我哼着玩的。”

“哼着玩的唱法才有韵味。”

“那只好由你说。”

“说实话,我不喜欢dramatic的歌声,抒情的比较好。”

“那大概因为你是女人。”

“你该说,那大概因为我是外行。”她笑。

他也笑:“你并不外行。”

“是因为我欣赏你的歌,你才说我不外行?”

“那倒不是。”

“那么,是什么?”

“我看见过你写的诗歌,每一首中都有音乐流出。”

她笑了,丰满的嘴唇第一次显出它柔和的轮廓。

“谢谢你,我不过是写着玩的。”

“写着玩的写法才有韵味。”他学着她方才的口气说。

“那只好由你说。”她也学着他的。

“不!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我母亲说的。她一生写了无数的诗,但没有人知道。她从来也不发表。”他回答。

“那为什么?”

“因为,她说,诗不过是把自己一时情绪的涟漪用字句勾画出来而已,是不必给别人看的。也正因为不想给别人看,所以才都是自然流露发乎真情的东西。不管它们在其他的方面怎样,至少占了一个‘真’字,真的东西总有它美的地方。”

“那么你平时随口哼的歌呢?”她问。

“你是说,可能也和我当时的心情有点关系?”

“不是吗?”

“也许是的。”

“所以它至少总占了一个‘真’字。真的东西总有它美的地方,是不是?”她笑了。

他也笑了。

“大概是吧,你说得有理。”他说。

他们在一个马路口停了下来。安全岛上满都是姹紫嫣红的杜鹃。

“杜鹃花真是好看。”

“我以为你该喜欢樱花。”

“樱花太淡了。缺少个性,我不喜欢。”

“倒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你不喜欢淡的东西。”

“是因为我的外型?”

“你的装束。你总是穿浅淡素净的颜色。”

“那正是因为我性情太浓的缘故。譬如做画,浓的画面,不能再用浓的画框了。”

她的眼睛带着愉悦的笑意,但没有驱散的是那一层雾。雾里的笑容,在愉悦中,显得凄迷。

“但是,装束也是一个人个性的一部分。”

“你说的不错,我也有素净浅淡的一面。”

“是我们看到的那一面?”

“你说对了!”她笑。又一次让他看到她丰满美妙的唇型。

只有这唇型流露出她的浓度。

“难怪她喜欢杜鹃!”他想。于是问道:“星期天我们全体去阳明山,你参加不参加?”

“已经签名了。”

“你先生呢?大家都带‘眷属’。”

“他没有空。你呢?”

“本来不想去的。”

“现在?”

“现在——去也好。”

“那么去签上一个名字。”

阳明山在下雨,而且很大。

多数人都没有带雨衣,一部分带了雨衣的也讨厌淋雨,大家下了车,就一拥进入了招待所,日式的招待所里,挤得黑压压的。

她没有进去,他也没有,两人在廊前站着。

“要不要进去躲躲?雨太大了。”他把雨帽往前拉了一下,帽檐遮住了他浓密的眉毛。

“要不要回台北去?”她淡黄的雨衣被雨冲得发亮。

“为什么要回去?”

“那么,为什么要躲进招待所?既要旅行,就不必怕雨。”

“我以为你怕淋雨。”

“假如你怕的话,你进去坐坐好了,我到山上走走。”

“那我陪你去。”

山上的雨,蒙蒙的落着,落在青青的山石上,落在翠碧的山谷间。眼前一片雾蒙蒙的雨景。

“真是山色空蒙雨亦奇!”她说。

“你这样喜欢风景?”

“你不喜欢吗?”

“以前似乎没有特别喜欢过。”

“那么,现在你喜欢了?”

“现在,我很喜欢。”他慢慢地说,迈上一段石阶,回过身来,拉了她一把,她也迈了上去。

“这地方真静!”她说。

“那些人好傻!躲在黑洞洞的招待所里!”他同意着。

“谁说不是,与其那样,还不如索性耽在家里不出来的好。”

她说着,熟悉的又迈上了另一段石阶。

“这地方,你好像很熟。”他说。

“我以前常常来。”她回眸对他笑着。黄色的雨帽下面,露出一绺结短发,显得她的脸圆圆的,平添了几分稚气。

“你自己?”

“和我先生。”

“为什么现在他不同你一起来?”

“他,太忙。”

“如果我是他,我宁愿放下工作,也要陪你来。”

“如果你是他,你也不愿放下工作陪我来。”

“为什么?”

“因为。到了那个时侯,你也会觉得工作比太太重要。”

“你没有意见?”

“我?”

“嗯”

“我在想,假如我是他,我大概也会只顾忙自己的。”他笑。

“怎么?你刚刚还说……”

“刚刚是没有经过思考的。”

“现在?”

“现在是老实话。”他笑。

“你老实得很可爱!”她也笑。

已经看到了瀑布,耳边多了“淙淙”的声音。

“要走近去看看吗?”

“看瀑布要在远处,才可以看见全貌,近了,就只剩下一片水花。”她说着,在一块石买上坐下来。

“也许一切事物都是这样,远看,反而清楚些,距离太近了,就模糊了。”他说,也跟着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瀑布的声音,淙淙地响。

他侧过头来看她,她正把两手环抱着膝头,斜斜地坐在那里,凝望着雨景,雾蒙蒙的,不知是那雨景,还是她的眼睛。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他想。

从同事的喜筵辞出之后,他又同她走到了一起。

“你今天喝多了酒。”他说。

“这种酒,不会醉的。”她说,戴上了她那细致的手套。

“我们这样一同走,不知别人会怎样想。”

“我从来不管别人怎样想。”

“有时还是要注意的。”

“让那喜欢注意的人们去注意好了。”

他沉默下来,迈着他潇洒的步子,在她旁边走着。

街上满是闪烁的霓虹。

“你天天下了班之后,怎样消遣?”她问。

“看书,写信,到朋友家去听音乐……”

“也逛逛街?”

“你怎么知道我逛街?”

“单身人多半拿逛街当消遣。”

“有时候……但是,很少。”

“那证明你很乖。”

他侧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重复着她的话,“很乖?”

“嗯。”

“拿人当孩子。我要抗议!”

“你本来就是个孩子。”她说,又一次让他看到了她眼里的那层雾。

他不再抗议,慢慢地走着。

停了半晌,她才又轻轻地加上一句:“你而且是个好孩子。”

“怎么见得?”

“这么大了,还喜欢看书。”

“大了就不喜欢看书?”

“多数人都这样,尤其是男人。”

“那我倒没想到。”

“告诉我,你看什么书?”

“有什么看什么,通常,我喜欢看一点诗。”

“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嗯,我的生活中只是缺少一些诗。”

“但是你有一个家。”

“是的。”

“所以,我也很羡慕你。”他笑。

她也笑。

转了一个弯,路上静下来,两旁是高耸的棕榈。

“你累不累?”他问。

“我不累。”她回答。走了几步,她侧过头来问他,“和我一起走路,会不会觉得不耐烦?”

“我觉得很快乐。”他轻松地说。

“真的?”

“真的。”

“那么,你索性送我回家吧!”

“没有问题。”

“怕不怕给女朋友误会?”

“我没有女朋友。”他轻松地说。

“等我给你介绍一个。”

“要像你这样的。”

“不要恭维我。”

“我说的老实话,你是个很有特色的女人。”

他靠近了她,向她腰上伸出了一只手,她眼睛望着路的尽头,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

好久,好久,他们走着,没有话说。夜真静!到处都没有一点声音。

早晨,他在办公厅后面的花圃旁,慢慢地踱着。才7点刚过,五色缤纷的杜鹃花,开得很盛。草地上潮润润的,那条灰色的小径也分沾了露水。一带相思树,密密地遮住了那红色的围墙。

昨夜,他睡得不怎么安稳,那对带雾的眼睛,在他面前晃。他不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或者应该说,他不是一个肯随便爱上任何女人的人,否则,以他的条件,也早就结婚了。

但是这次,他仿佛乱了步骤。

平常,他不会这样早起来,跑到花园来散步的。

不知是在逃避什么?他对自己摇头。

“爱情不该是这样子的。”他对自己说,望着那一簇红色的杜鹃。

“难怪她喜欢杜鹃。”他想,“一个浓得像蜜般的女人!”

他又想到那对带雾的眼睛,是那一层雾,隐藏了她的浓度,但也是那一层雾增加了她的魅力。

过去也有过对他采取主动的女人,但是,对他来说,那都算不了什么,他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去付出自己的爱情的,那决不是现在。

早晨的太阳,渐渐地升起,给园中那些夹竹桃和扶桑花的枝洒上了一层金黄。

透过那些枝叶,他看见她正从那边走过来。用她那俏丽的长长的步子。

当她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他把眼光望向那丛杜鹃花,直到她逐渐走近,他才仿佛刚刚发现她似地,抬起头来,对她微笑。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

她轻俏地说,停下来,离得他很近,近到他可以闻到她那淡淡的香味,可以看清她那未经修饰过的眉毛和眼睫毛,一根一根的。不知是不是那又长又密的睫毛,使她的眼睛总像有一层雾。

“我猜你昨晚没有睡好。”她的睫毛在眼睑下面涂着阴影,一抹笑意在嘴边若隐若现。

他没有说话,只望着她的眼睛,微微地笑。

“所以,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她接下去说。嘴角边的笑意更浓了些。

他伸手向口袋里去掏香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再用打火机打火。

喷出一缕烟雾,他对她无语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问。

“是给我自己意志的力量打零分。”

“何必呢?”她的眼光在他脸上盘旋。

他的头发很浓,很黑,蓬松着。坚定的眉毛与纯真的眼,现在这眼睛里多了一份无可奈何的表情,抵销了眉宇间的坚定。

“你的头发乱了。”她说。

他抬起左手,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按了一下,然后放下手来,又向她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又笑着问。

“我早就被你弄乱了。”他说。向她望着,那眼睛里的光,潮润润的。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略微低了低头,然后,轻轻地说:“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把大半支香烟丢掉,向前移动了一下脚步,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用下颚轻轻抵住她的前额,然后,他迅速地向她吻了下来。她往后退了一步,一低头,那吻就落在她的头发上了。

她拿下了他的双手,说:

“你会看不起我的。”

“不要想得那么多!你知道,我喜欢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量。他的眼睛望人她的眼睛。那一层雾在消散,代替的是一脉融融的光,这光在闪动,迅速地变成了晶莹的泪水,沾满了她细长的睫毛。

她缩回她的手,侧过头去,用手帕去拭她的眼泪。

“不要想得那么多。”他说。

“你不知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她和自己挣扎着,反复地说。

他对着那面方方的镜子,在结他的领带,结了两次,都又拆开了。他试着再把这一头拉长一点。

“假如这是爱情,我不会觉得情绪这样黯淡。”他把领带的一头拉一拉平。

“假如这不是爱情,我又不会觉得这样意乱心慌。”

领带结好了,并不满意,但是,他懒得再结,生到床沿上,来穿皮鞋。

好几天了,离不开她,忘不下她,等待着看见她。

生活突然变得极其单纯,单纯到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和笑容。但也变得极其复杂,复杂到连一粒尘沙都充满了意义,都足以使他心湖激荡。

站起身来,看了看手表,今天是星期天,大家不上班。快有一整天没看见她了,他明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约他到她家去吃晚饭。

约好5点钟到,她丈夫今天有事,不回家吃晚饭。他不大想到她家去,尤其是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

“但是,我也并不喜欢见到她的丈夫。”他对自己说,但又马上否定地想:“也许并不是不喜欢见到他,而是不愿意见到他——也不是不愿意,而是——”

他忽然不高兴想下去。他对自己这种犹豫矛盾的心情,觉得恼怒。

“事实上,我老早就不该答应她到她家去的。”

他又看了看表,离5点还有10分钟。

不去的话,怕她会失望。

失望倒还不要紧,担心的是她那刚刚明朗起来的眼睛,会再度蒙上那层雾。

就以同事的身份去坐坐,有什么不可以呢?

何况,他已经一整天没有看见她了。

想到自己态度的暧昧,他有一种可耻的感觉。

怎么都不好。

他又看了看表,又过去两分钟了。

不能让她久等,还是去吧!

当一个人对大问题犹豫不决的时候,往往是选那最急需应付的枝节去应付。

“先走着瞧吧!”他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拿起了那件铁灰达克龙的上衣。

一进门,就闻到了那幽幽的百合花香。

她的家,他不是第一次来,但是,今天仿佛气氛与往常不同。

只有她一个人在,茶几上有一望而知是特意准备的香烟与水果。

“真拿我当客人?”他在长沙发上坐下来,略微有点局促不安。

“当然是客人。”她站在他的对面,笑着递过来香烟听子。

他拿了一支,她也拿了一支,含在嘴里,等着他为她打火。

“你今天抽烟?”

“陪你!”她喷出一口烟雾,在他旁边坐下来。

壁上的德国小挂钟,轻轻地“滴答”着。

“你家里好静!”

“平常总是这个样子。”

“他礼拜天,常常不在家?”

“多半都不在。”

他再把视线投向那德国小挂钟,小钟的壳子雕得很精致,玲珑的钟摆轻轻的来回地晃,左边,右边,再左边,再右边,划着一个六十度的弧。

“佣人呢?”他把并不太长的烟灰,弹向烟缸里。

“家里拜拜,回去了。”

“哦!”他把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她目光融融地回望他。

“佣人不在,你不该请客的。”

“你刚才说了,不该拿你当客人。”

“我不希望我坐在客厅里,你一个人去厨房忙。”

“那我不去忙就是了。”她笑。

“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去忙。”他坐过来一点,靠近了她,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

她侧过头来,向他迅速地望了一眼,往旁边挪开了一点,他把一只手臂由沙发背上伸过来,挽住了她的肩头,他的手臂逐渐收紧,面颊靠过来,他吻她的眼睛。她把一只手撑在沙发背上,略微低了低头,躲过了他的吻,他手臂再一用力,她就向他的前胸倒过去了。

他的手在她背上抚摩,嘴唇又去找她的眼睛。

她又挣扎着躲开了。

他放开了她,伸手去拿香烟。

“你并不爱我!”他把香烟含在嘴里,眼睛注视着烟头上那小小的红火,没有抬头看她。

她用手掠掠头发,由沙发上站起身来,坐到另外一个沙发上去,默默地拿起茶杯,把茶杯在两只手上慢慢地转着,很久,很久,她才说:

“你一点也不懂!”

“我想我是懂的。”

“你不懂!不要以为我是在玩弄感情。”

“你当然不是。你只是寂寞而已。”

她沉默了一会,仰头望了望壁上的小钟,站起来说:

“我该到厨房去了。”

她刚走开不久,门铃忽然响起来,他想去开门,却见她已经从后面跑出来。

“我去看看是谁?”

回来的是她的丈夫。

“我以为你今天晚饭不回来的。”她一面接过丈夫的上衣,回身去把它往衣架上挂,一面说,“所以我请了朋友来陪我吃饭。”

她回过身来;向客人微笑,顺手开亮了壁上那红色吊钟形的小灯。灯的光晕映得她脸颊上一片酡红。

“现在他可以陪你了。我去厨房看看!”她的眼光由他的脸上移到丈夫的脸上。

做丈夫的向站起来招呼的客人伸一伸手,含蓄地笑了笑,说:

“也许还是你来陪客人好,我去关照佣人做点菜。”

“佣人家里拜拜,回去了。”她说着,向后面走去。

“哦!”做丈夫的声音里带了隐藏不住的意外;但是,他很快地跟着往后面走去,说:“那就更要我来帮你了。”

女主人和做丈夫的先后走入了厨房。

壁上那个德国小挂钟,玲珑的钟摆,轻轻的来回地晃,左边,右边,再左边,再右边……

他站起身来,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把另一个白色的吊灯开亮,红色的光晕淡了下去,他舒了一口气。

“真是不该来的。”他对自己摇头。

她上班的时候,已经过了签到的时间。

“你来迟了。”他抬起头来,对她小声地说。

她对他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走到她自己的办公桌那里去。

他点着一支香烟,顺手拿一叠稿件,站起来,也走到她的办公桌那里。

“昨天打扰你了。”他低低地说,把稿件放在她的桌上。

“恐怕你以后再也不想到我家来了。”她微笑着说。两眼望着他,那里面的光很亮。

“为什么?”

她低下头去,翻着那叠稿纸,小声说:“他嫉妒了。”

“你们吵了架?”

“不算是吵架。他只是怪我不和他一同招待朋友。”

“你怎么说?”

“我说:他不只是朋友……”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责备地问。

她平静地笑着,丰满的唇型衬着洁白的牙齿。她的眼睛朝他望着,那里面的光很清亮。

“真的不只是朋友,而是一首诗。”她说。

“你不该这样说的,难怪他要嫉妒。”

她安闲地笑着,笑得很甜。

过了很久,她才说:

“今天早晨,是他送我来的,我们多走了一段路,所以迟了。”

下班以前,他回了一趟单身宿舍,当他再口到办公室的时候,她正打开皮包,对着那面小镜子在涂口红。

盖上粉盒的盖子,她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说:

“怎么?今天有应酬,穿得这么整齐?”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刚才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请了休假,要到南部去几天。”

“临时决定的?”她的声音里流露着不安。

“早就该去了。”他说。

“去做什么?”

“看一个女孩子。”

“你的……”她的声音一震,粉盒掉在地上。

“不要大惊小怪,她认识我好几年了。”他俯身拾起那金色的粉盒,拿在手里拂拭着。

“哦!你前两天不是说没有女朋友的?”

“是我始终没有接受她的爱情。”

“她不值得你吗?”

“不是她不值得我,而是我一直没有感到过我需要爱情。”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你感到你需要爱情了。”

“是你把我唤醒的。”他那坚定的眼神朝她望着,那眼睛的光潮润润的,不知是爱怜,还是责备。

不知怎的,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看来,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

他点了点头,把粉盒帮她放回她的皮包。

“我想,我应该付出我所应该付的一份给她。”他认真地说,“我的年龄也不小了,结婚,也是正当的打算。”

他望着她,用他那坚定的眼神望着她,平静地说:

“世间事,细想一下,会觉得很好笑。我给你的生活中加添了一些诗,你却给了我一些现实的东西。你使我想到,我该结婚了。”

“昨天,真不该让你到我家里去的。”她说。

“事情该怎样演变,是一定的,迟早会是这样的。”他说。

她眼睛向窗外望去,远远的,她的丈夫正向这边走来。

“你先生来接你了!”他站直了身子,仍然用那平静的声音说,“你一定懂得重视他的那点嫉妒,那大概正是你所想要的。”

她站起身来,挽起她的皮包,先向窗外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然后对他绽出礼貌的微笑。

“他来接我,我要走了。”她说。

“过几天见!”他注视着她,慢慢地说,“假如这首生活之外的小诗,已经帮你找回一些你所失去了的东西,那我将毕生引以为荣。”

他的丈夫走进了走廊,走到了门口,他们彼此在用爽快的神情打招呼。

“来接太太?”

“嗯。你还没有下班?”

“马上要走了。”他说,掏出他的香烟。

“他今天晚上要到南部去看女朋友。”她说。

“哦?那太好了()。希望什么时候,你带她到台北来玩。”

“我会带她来的。”他说。

三个人慢慢地踱出办公室。

大家的神情很爽朗,很轻松。真的很爽朗,也很轻松。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哦?……

4、罗兰:冬暖

罗兰:冬暖

老吴带着三分酒意,下了公共汽车,迎着春天的晚风,迈开两条长腿,进了这条窄窄热闹的街。

12点多了,有几家做夜晚生意的小店还开着,老吴看了看它们,福州人的面馆,江苏人的汤圆,本省人的红豆汤……

“没有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做晚上,我做白天。”老吴心里恍恍惚惚地想。

刚吃过老唐的喜酒。那新娘子挺温柔的,虽然是瘦一点,腿上有点残疾,可是,一看就知道性情不错,听说还会做一手好洋裁。离家在外的,像老唐这样,房没一间,地没一垅,说是要娶个十全十美的,那可不容易!前年,老刘不是被媒人骗了一万块?还不就是因为老刘一心想要个又年轻又漂亮的?一万块是小意思,可是老刘是存了七年才存上来的,七年哪!再存起来得什么时候?以前存的时候是有个指望,现在,指望什么?指望再给媒人骗?

难怪老刘这阵子总是有了就花,管他娘的!

可像老刘这样倒霉的也是自找,谁让他不先找个镜子照照自己?

老店就本分,只要人好,安心地跟他过日子,别的,他也不求。这年头,离家在外的,还图惜个什么?可不有个人在身边,知疼着热的,也就行了?算算,都40出头的人啦!知道成家不易,就该彼此迁就着点儿。

老吴对自己说着,一抬头,已经来到自己门口了。

可不是!“老吴馒头稀饭”,那大红漆白字的牌匾,就是在夜里,也清清楚楚,老远就看得见。

四扇门板关得严严的,旁边有个小门,老吴一推门,跨了进去。

屋子里,靠墙角那个40支光的小灯亮着,准又是阿端来过了。老吴看了看那安排得整整齐齐的锅碗勺灶,踩着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往后院走去,还没走到后院,就听见了那一刷刷刷刷”洗衣服的声音。

“阿端!你怎么又在洗衣服?”老吴向蹲在黑暗里的女人问。

阿端把衣服在搓板上拍了拍,抹上一层肥皂,一面说:

“闲着没事,替你洗洗。”

“我说了,不用你洗的,我的衣服我自己会洗。”

“大男人洗衣服,我们看不惯。”阿端把衣服紧搓两下,泡进水里清着。

“你们看不惯的事可多啦!以前,你还看不惯大男人下厨房炒菜呢!别洗啦!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已经好了。”阿端把衣服在水里拖着,再把它拧干,放在旁边的铝盆里说:“明天你自己晒上就行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往门口这边走。大红花的裙子在她膝盖周围一晃一晃的,两只穿着木拖板的脚,又肥又白又结实。

老吴从她的脚又看到她的裙子,从她的裙子,跳过了白衬衫下面那饱满的胸脯,看到了她的脸上。

阿端有一张宽宽的脸,扁鼻子,厚嘴唇,大眼睛,一笑起来,那脸就更显得宽,鼻子也更显得扁。

“你不累呀?阿端,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还替我洗衣服。”

“我也是带着给你洗,不费事,怕什么?”

“小心你老板娘知道,骂你!”

“她不知道,我洗衣服,她睡觉,怎么会知道?”

阿端是隔壁饼干店的。原来家在南部乡下,老板娘是她的舅母,她跟着舅母帮忙店里的杂事,说穿了,也和下女差不多。老板娘是精打细算的,阿端是自己人,在店里吃吃闲饭,还得知自己一份人情。女孩子家,做做杂事还不是理所当然?比雇下女就强多了!下女吃着拿着,像是应该的,工钱还一个也不能少,她不花那份冤枉钱。

阿端也是从小苦命,爸爸老早就死了,一个寡妇妈妈,又得管她们姐妹三个,又得下田做工,够她一累的。所以,从小,就把阿端寄在舅母家里,剩下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跟着妈妈。只是一年两次,农忙的时候,阿端还是得回去帮个忙。

老吴这间馒头店是饼干店旁边加出来的一间违章建筑。饼干店的边门就通着馒头店,进进出出还是得经过老吴的后院。

以前老吴帮人家的时候,常来给主人家的孩子买饼干。一回生,二回熟的,和饼干店也有了交情。后来,老吴失业,就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利用她旁边的这点空地,搭了这间违章建筑。

说来说去,还是要说老吴人缘好。不单是老板娘帮他,他也帮老板娘,像篱笆坏了,房子漏了,玻璃破了,一切爬高吃力的活儿,老吴总是自动地去帮她修理。

“鱼帮水,水帮鱼”嘛!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阿端就时常抽空过来,帮老吴的忙,特别是中午,饼干店中午生意少,老吴这边可正忙,阿端就时常过来帮老吴照应生意。晚上,阿端只要洗衣服,就一定顺手把老吴的拿了去洗,老吴倒真是过意不去,干嘛让人家洗衣服?所以,他只要一有空,就抢先把衣服自己洗了出来,好像和阿端抢生意似的。

今天,是忙着赶到老唐家去喝喜酒,换下的衣服,随手就扔在竹床上了,就又给阿端抢着洗了去。

“下回别再替我洗,怪不好意思的。”老吴说,一面拧了条湿毛巾,擦着脸。

他的脸方方正正,紫膛脸,长着络腮胡子。不是剃得勤,简直就像张飞,这一喝酒,就更紫里透红,红里透黑。

阿端抬头望着老吴,没理他的碴儿,倒问起:

“新娘子漂亮吗?”

“30多了!还能漂亮到哪儿去?只是人好,心好,就行了!”

“她穿什么衣服?”

“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

“怎么叫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你连颜色也记不清?”

“谁留神那些?反正是花花哨哨的!”

阿端笑了,厚厚的嘴唇往两旁拉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她倒没装金牙!”老吴心里想。

“你就是留了神,也分不清是绿是黄,你们男人总是不认得颜色。”阿端望着老吴那紫中透亮的脸,他那两道又黑又密的眉毛往上抬着,把眼皮抽得长长的,一副逗笑的样子。

“真是不认得颜色。除了红黄蓝白黑,我看,都是灰色的,要不,就是咖啡色的。”他说。

“不对!是泥巴色的。”

“为什么不是咖啡色的?”

“我和泥巴在一起比和咖啡在一起的时候多。”阿端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老吴的眼皮也缩短回去,笑了。他一笑,那眼角旁边就是几大条纹路,像太阳的光。

两人对看了一眼,老吴像一棵老树,叶子少,树干粗,一副摇撼不动的丑样子。

阿端像一朵鸡冠花,里外透红。

老吴瞄了阿端那大花裙子一眼,说:

“你该回去了,明天不许再给我洗衣服。”

“讨厌我,是不是?”阿端把双手在裙子两旁擦抹着,眼睛停留在老吴的皮鞋上,刚像是在生气,却又“噗哧”地笑了。

“笑什么?”

“笑你穿新皮鞋。”

“穿新皮鞋有什么好笑?”

“看惯了你穿木拖板,一穿上新皮鞋就不大对劲。”

“咳!你真是!我以前一年到头都穿皮鞋。”

“我知道,那是从前,在你老家,你20多岁,家里种田,你在城里学生意,是个大少爷哪!”

“是真的,我不骗你。”

“谁说你骗我?可是,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你可是‘老吴馒头稀饭’,你就穿木拖板。”

“好啦!我不和你辩!你回去吧!”

“又赶我走?”

“不走怎么着?”

阿端朝这店里溜了一眼,笑嘻嘻地走到蒸笼旁边,揭开蒸笼,说:

“给我一个豆沙包。”

“你拿吧。”

“多少钱?”

“50块。

“好!”阿端拿了一个豆沙包,咬了一口说,“等我发了财的时候给你。”

“你发财?”老吴歪了歪头,“除非你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那还用说,要不,一个女人怎么发财?”阿端笑嘻嘻地啃着豆沙包,又把这间店溜了一眼,说:“你这个店,可以赚钱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

“别拿我开心了,这个店会赚钱?”

“你总是不相信你的本领,我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好啦!我会赚钱。你走吧,现在快2点了,再过三个钟头,我还得忙早晨生意,你敢情要9点才开门!”

阿端把豆沙包吃完,两手又往裙子上抹抹,说:

“好啦!让我走我就走,明天见!”

她说着,往后走去,推开那甘蔗板的门,才又回过头来,说:

“你看看!玻璃橱里有几样菜,我替你炒好了。不知道对不对!”

“哎呀!谁让你炒?准又是台湾口味!”老吴发急地骂。

“没有啦!我放了辣椒和葱,照你的办法去炒的,错不了啦!”

阿端一面辩白着,一面带上门,木拖板“刮啦刮啦”地走了。

老吴回身坐在竹床沿上,发了半天愣。

想算算这一天究竟卖了多少钱,心里却总是一片花花绿绿的影子,阿端说他不认得颜色,可是,他记得住阿端今天的裙子是大红花的,她昨天穿的是绿方格的。

阿端不知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太热心肠,她也不怕人家说闲话,总往这边跑!

老吴想着,摇了摇头,把皮鞋脱下来,伸脚去找木拖板,再把那条人造棉的西服裤子脱掉,换上了那条黑裤子,把电灯关了坐在床上,又愣了一阵。

老唐居然也成家了。虽说女的有点残疾,可是,40多的人了,赤手空拳的,也算不易。自己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

他又想起了阿端的大花裙子。

“这孩子,心肠太好,不知将来嫁给谁?嫁给谁谁有福。”

老吴朦胧地想,脱了上衣,往枕头上躺下去,头一沾枕头,睡意就来了。在梦的边上,他觉得自己是老店,那个女人在自己怀里,不是那个瘦瘦的女人,是个胖胖结实的,憨直地在他怀里笑。

“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那声音好像是阿端。

“喝醉了!”他心里想,“有点乱七八糟!”

他翻了个身,对自己说:

“快睡吧!明天还得早点起,生意要好好做才行。”

老吴朦胧地想,地球慢慢地转,往有太阳的那一个方向转,转得很慢,很稳,很稳,一点动静也没有,离天亮还有两个多钟头。

10月底,阿端回去割稻子去了。临走,来说了一声,大概得去一个月,至少也得半个月。

说是秋天,这地方可没个准儿,只要有太阳,那就是夏天。

正是中午,“饭口”的时候,老吴里里外外地忙。

拉三轮车的老黑又赊了一顿去,说是让他记上。

记上也没用,老黑向来是不掏钱的。

老吴人缘好,在这块地方一果也是十几年了,跟谁都熟,不是同乡就是邻合,谁来谁吃,给钱不给钱也就看各人的心,赊欠多了,该还的也不想还。

老吴心里盘算着,端给对门修锁的老钱一碗稀饭。

老钱唏哩呼噜地喝完了,临出来,拍了老吴的肩膀,扔下5块钱就往外走。

“找你一块!”老吴追了出去。

“不用了!一块半块的,找个什么!”

老钱倒是慷慨。老吴把那一块硬币拿在手上掂着说:

“该怎么是怎么,还是找你吧!”

老钱把一块钱接过去,塞到口袋里,一脸诚恳的样子,低声说:

“老吴!你这么老实可不行哦!小李又欠你几百了吧?还有阿林也好像常用你的钱。”

“唉!”老吴叹了口气,“都是朋友。我手头上又不是没有,人家开口借,总不能说不给吧?”

“不行!不行!”老钱摇着头,“你这样下去,就都给人家忙了!你早就该把钱拿去放利。你不是说,还打算换个地方,扩充扩充吗?你把钱拿来,我去给你放。三分利,先拿利钱,靠得住,我给你担保。一年下来,你就可以找间大房子,重打鼓,另开张了!”

老吴早就有这个打算,可是,谁知道放利靠得住靠不住?

里面又来了客人,老吴一面招呼着,一面往里跑。

老钱在后面嘱咐了一句:“等会再谈,老吴。”

老吴没顾得答理老钱,就跑去照应生意。

一个人真是忙不过来,阿端在这儿就好得多了!

她去了快一个月,也许该回来了。

老吴把馒头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拿出两个,再盛上两小碟菜,给客人端了去。

“算账!老吴!”那边有人喊。

老吴赶过去算账。

钱倒也好赚,只是辛苦些。

盼望有一天,换个地方,弄清爽点,再雇个跑堂,自己掌灶,慢慢的,就是个正式的小馆子。

想着想着,老吴从心里乐起来。

把钱放出去也好,省得张三李四都来挪借,手头没钱,回绝他们的时候就不亏心了。

老实人只会做老实事,钱真的是放出去了嘛!总不能假装有钱不借。

对!就是这么办。

老钱也是这里的老人儿了,还怕跑了他?!

钱真是好赚,钱放出去既有利息可拿,又躲掉了朋友挪借,这个月结算下来,真是有盈余了!

阿端可还没有回来,少了那么个唠唠叨叨的女孩子,老吴心里就像短点事儿,不知她是不是病了!

抽空找老板娘搭讪搭讪。

“阿端呢?”

“阿端啊,快嫁人吵!”老板娘胖嘟嘟的粉脸,戴着两个金耳环。

“快嫁人啦?我怎么没听说?”

“你能听谁说呀?除了我,没人知道。”老板娘说。

“可不是。”老吴心想。

“不过,阿端临走怎么没提?”他问。

“她自己也不知道啊!乡下女孩子嫁人是父母给订的,听说那男人是做木匠的。”

“哦!那——她不回来了?”

“不回来啦!前天她弟弟来,我让他带了点首饰去,算我这做舅母的送她的一点心意。”

“哎!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老吴像是有点怨老板娘。

“你知道又怎么样?”

“向她道个喜呀,送点礼呀什么的。邻居一场嘛,她也帮过我不少忙。”

“算啦,你有这个心意就好啦。”老板娘说。

老吴没理会老板娘,从口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说:

“拜托你,给阿端买件衣服吧!她喜欢红的。”

老板娘想把钱推回来,老吴把钱塞在老板娘手里,说:

“不用和我客气,该送个礼的,小意思,别嫌寒怆就好啦!替我向她道个喜。”

老板娘把钱收下,透着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老吴往店里走着,心里也是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阿端就这样嫁了!以后,这店里不会再有她晃呀晃的红花裙子,不会再有她那一双肥藕一般的手臂帮他洗呀涮的。阿端人真好!真好!心眼真好!真好!

嫁给谁,谁是有福的。

老吴迷茫地想,坐在竹床上发愣。

阿端人真好!

匆匆的,就又过了一年。春夏秋三季忙个不停,钱是左手进来,右手就交给了老钱,利滚利,算计着,该有靠两万块钱了!

只是,从天一冷,就没再见老钱修锁的担子。起先,还想着是天冷了,他躲在那家刻印店里。

忍了几天,忍不住跑去看看,刻印店里没有老钱,问了问,说许是病了。

天冷,许是感冒。

老吴又等了几天。

等了几天,还是没见老钱露面,生意又忙,今天抱明天,明天拖后天,一拖就是一个月。

利息也该到期了!往常都是老钱亲自送来,这回老钱一病,利息也退了。利息迟两天倒不要紧,可是,老钱害的是什么病呢?

又去刻印店问问,说是老钱家住景美。几巷几号也不清楚。

这可有点糟!该不是——

老吴忽地冒上一身冷汗,两万块,是准备顶房子,买生财的,要是老钱出了毛病,那可——

老吴有点坐立不安,一会儿就跑到对面看看,看看,还是不见老钱。

天可慢慢地冷下来了。

馒头稀饭的生意,本来就不大适合冷天,主顾多半是拉三轮车的。拉三轮车的一到冬天生意也不好,班头上的多半回家吃饭;流动车少得多了,他们也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生意清淡起来。

老钱一直不露面,老吴真的着了急,晚上跑景美没有用,白天去,可能会碰到他,于是,老吴关起店门,跑去找老钱。

一天,两天,老钱没有下落,店里常常关着门,主顾也就到别家去了。

一个月下来,不但没赚钱,反而赔了挑费。没钱进货,东西也差了。主顾越发对老吴失去了信心,开着门,冷冷清清的,店里越空,越显得黑暗暗的,没有一点火爆兴旺的样了。

找了个代书,写状子告老钱。光是查老钱的名字和住处就得费不少的事,代书跑区公所,跑邻里长处,也都得要钱。

老吴开始有点捉襟见肘,找小李,阿林他们去要旧欠,也碰了钉子。

“人情薄啊!这年头!”老吴对自己叹着气。

又正赶上整顿市容,拆除违建,老吴这间违章建筑靠着马路,算是首当其冲。

没有办法!老吴这半生也早就尝过了“祸不单行”那句话的灵验。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句倒霉的话,越是倒霉的话越是灵验。

辛辛苦苦做起来的生意,就这样好好歹歹地收了。

“老吴馒头稀饭”的牌匾摘下来,扔在路旁,拆除大队反正会把它拉走,这,老吴倒不用操心。

12月的天气,冷飕飕的。

老吴拣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对刻印店的老张说,去找一位旧东家的老邻居,想想办法。

刻印店的老张倒是真同情老吴,让老吴在他这间三个“榻榻米”大的小店里挤了十来天。

老吴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老张也是“靠手艺吃饭”,赚点蝇头小利,也养不起老吴。

店里剩下一点破桌子烂板凳,和简单的生财,堆在老张刻印店的后门。身上还有百十块钱,老吴盘算着,用这点东西凑合着,摆个小摊卖面。只是本钱不够,想找旧东家的老邻居去借两百三百的,至少得先弄辆可以推的摊贩车子,再买点面和油盐之类,找个有走廊的地方去卖面。

钱是借到了。

老吴倒真有人缘。当初,他们住邻居的时候,老吴常帮这位太太家里做做杂事,从来也没要过工钱,现在听说老吴混不下去,马上给了他300块,说,不用还了。

心里带着三分温暖,七分酸楚,老吴买了一个可以推的摊车,重新摆起了碗筷和小玻璃橱,在南京东路的骑楼下做开了生意。

旧雨新知看见老吴在卖面,带着一半怜悯,一半歉疚的心情来照顾他。

当初老吴赚钱的时候,借他的,赊他的,欠他的,老吴落魄的时候坑他的,拐他的,骗他的,冷落他的。现在,大家来吃老吴的面,倒是希望老吴快点混出来,好减轻他们的歉疚。可是,冷天的生意并不好做。

骑楼下,有太阳的时候还好,偏偏冬天出太阳的时候少,下雨的时候多,过堂风一吹,再要是没有生意,瑟缩在清冷的摊位旁边,那滋味就够凄凉。

“人活着真没有意思!”老吴把那葱花一撮一撮地放在瓶子里,干了就不香了。“单是为了把自己喂饱,要受多少累,吃多少苦。可是,吃饱了又做什么呢?人间又不缺少我一个卖面的。”

偶尔对着那家花店的大玻璃窗照照自己,瘦骨磷峋的,紫膛脸变成了青灰脸,头发胡子老长,就更像个张飞。

“人间不缺少你这么一个人的!”老吴回过头去吐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自己饿不饿,煮了碗面,自己吃着。年关快到,一切生意都好,只有摆面摊的不行。

面没有滋味,该放点味精,自己吃,可就是舍不得放。伸手去把味精拿过来,在手里掂着,一抬头,看见来了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低着头,坐在对面的板凳上。

老吴连忙站起来,把自己的碗筷收在一旁,抹了抹嘴问:

“吃面?”

“嗯,阳春面。”那个女人低着头,解开怀,喂孩子吃奶。

老吴把面放下锅去,拿过一个碗,往里放味精、盐、猪油、葱花……

“你吃你的,老吴。再不吃就凉了,等会吃了会胃痛。”

那女人低着头,慢慢地说。

这声音好熟!

老吴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看不清,只看见她那扁扁的鼻子。老吴歪了歪身子,偏着头朝她看,等他看清楚的时候,她也抬起头来了。“噗哧”的那么一声笑,她说:

“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啊哟!你是阿端!想不到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三天了。”

“没到老板娘那里去?”

“去了。”

“去了还出来吃面?”

“就不许人家看看你。”

阿端声音里有一股哀怨,老吴想起,她是人家的太太了。

看了看阿端,脸上没有了那层红润,冬天里,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嫁了人,反而素净了。

“我来谢谢你送我的礼。”阿端说。

“那是小意思,你结婚也不告诉人一声。”老吴说着,把面挑出来,又加了一匙猪油,才递给阿端。

“我自己也不知道嘛!”阿端用筷子在碗里挑着。

老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问:

“几个月了?”

“四个月。”

“男的女的?”

“女的。”

“她爸爸呢?”

阿端抬头看了老吴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地说:

“他死了。”

“你胡说!”老吴以为阿端在说气话,“吵架了是不是?”

“是真的死了,”阿端放下筷子,用手背去抹眼泪,“做工的时候,从楼上面跌下来,摔死了!”

阿端抹着眼泪,眼泪还是掉到了孩子脸上。她又用衣襟去擦孩子的脸,孩子衔着奶头动了动,又啯啯地吸了起来。阿端把衣襟掩了掩,说:

“是孩子命苦!”

老吴同情地望着孩子,好久,才说:

“想开点吧!”

“不想开也不行啊!”阿端叹着气,再用筷子去挑碗里的面。

风很大,扑打在阿端的头发上,老吴把这边的凳子往外拉了拉,说:

“坐到这边来吧,这边风小一点。”

阿端微微地弯着腰,迁就着吃奶的孩子,坐过来,老吴把面碗从那边端在她面前,阿端拿起筷子,说:

“你怎么不吃?都冷透了!”

老吴把自己那碗粘成了一团的面,往这边挪了挪,用筷子搅了两下,说:

“我本来就不饿,刚才是吃着玩的。”

阿端“噗哧”的一笑,说:

“自己卖面,自己吃着玩,好古怪!”

“没有生意,自己吃吃,也显着热闹。”

阿端看了看老吴,说:

“冷天卖面不赚钱,卖面要靠晚上,大冷天,晚上谁出来吃面?这时候,你不如卖油饼,做早晨的生意,倒还是个办法。”

老吴想了想,说:

“也许你说得对。”

“当然对,”阿端说,“听我的话,从明天起,做油饼卖。”

阿端说完,开始吃她的面,吃完了,对老吴说: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吧!”

“我要去帮人家,东家又不准带孩子,我把孩子托你替我看看。”

老吴一愣,说:

“那怎么行!我是个男人,又没有奶,你怎么不拜托你舅母?”

阿端笑了笑,说:

“我帮她的忙可以,要她帮我的忙,那休想。她还嫌我戴着孝,不吉利哪!”

“可是我——”

“你只帮我看着就行,东家就在这附近,我一天抽空出来两趟,喂她吃奶。”

“那夜里呢?”

“晚上,我来给她吃饱,然后你带着她睡。”

“那不行!”

“人家求你。”

“不是别的,我没有地方住,晚上就挤在刻图章的老张那里搭地铺。”

“孩子也跟你睡地铺就是。”

“着了凉怎么办?”

“反正是苦命一条。”阿端脸上没有表情,把孩子递给老吴。

老吴接过孩子,孩子睁眼看看老吴,那软软的温和的身体在老吴臂弯里蠕动,老吴用手指逗了逗她,她眯着眼睛,张开小嘴笑了!

老吴心里泛起一阵温暖的感觉,用他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去亲了亲这孩子的小脸,怕扎痛了她,刚一碰到,就又缩了回来。

“真好!这孩子真好!”老吴感动地说。

“那就帮我看看,等下我推一辆小车来,把她放在里面,你得空,就抱抱她,不得空,就让她躺着,她不大爱哭。”

说着,阿端扔下3块钱,就跑走了。

不多一会,阿端果然推来了一辆竹于做的婴儿车,上面有厚厚的小棉被。

把孩子放下去,老吴望着阿端问:

“你这就上工了?”

“嗯,孩子交给你啦!我下午来给她吃奶。”

老吴说不上不算,把孩子推在一个靠石柱的地方,挡住东边来的风,心想,明天该找几扇门板,把风挡一挡,别让孩子受凉。

老吴听阿端的话,开始卖油饼。

冬天早晨倒有时候还有点太阳,而且上班的人总得上班,做生意的人也图省事,早晨买两个油饼吃吃,就算是早点,油饼是比卖面生意好些了。

老吴心里感谢阿端,自己多死心眼!就从来没想到过该改卖油饼。

不知是为了怕扎着孩子,还是怕阿端见笑,也许是因为这两天生意好,老吴也有了闲情,跑到理发店去理了个发,刮了刮脸,再朝花店那面大玻璃照见自己的时候,觉得顺眼多了!

孩子只要一哭,老吴就赶过去抱,有时反而宁愿冷落顾客。顾客需要他是假的,孩子需要他却是真的,老吴开始觉得自己有了用处,这人间少不了他。少了他,就没人替阿端看着这孩子了!

怪可爱的一个苦命的孩子!

苦命不要紧,将来学好,就会有希望。

这天是圣诞节,不知为什么,不信教的人也都过圣诞,老吴年年都替那些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们担心一次,他不担心别的,担心那个外国上帝听不懂中国男女的话,信人家的上帝做什么呢?

晚上,把火封了,老吴把两扇门板挪了挪,风还是从东边来的,要是西风,他就把小车推到东边去。

孩子睡得很好,这要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只在外面睡一夜,就会得上肺炎。可是,这孩子,就没病过,而且总是见人就笑,好像这世界对她好得不能再好。

借着路灯的光,老吴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孩子傻想。就在这时候,阿端悄悄地来了。

她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工,发了工钱,五百块。笑嘻嘻地把钱递给了老吴。

“给我做什么?”老吴接过钱来,疑惑地问。

“放利。”阿端说。

“我不借钱,也出不起利,再说,我劝你别放利。”

阿端“噗哧”地一笑,说:

“放给你,倒不了,你是好人!”

“可是,我出不起利息。”

“那么,我不要利息,将来一总再算。”

老吴怔怔地望着她,望了好久,阿端才说:

“拿着吧!明天有空,去看看对面三十九巷,有一间出租的房子,说是要200块一个月,要是好,你就把它定下来,晚上可以有个地方住。”

“怎么好用你的钱?”

“我也为了孩子。”

老吴没话说了,沉默着,把钱揣在怀里。

“老吴!”阿端沉了一会,说。

“嗯?”

“今天,我听见有人说我们的闲话。”

“说什么闲话?”

“他们说,这孩子是你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是我的?我有这份福气就好了。”

“你还笑!你知道,我听这些闲话,怎么受?”

“不理他们算了!人嘴两扇皮,随他们去,反正我们没有那回事,不就得了?”老吴说。

“老吴!”

“嗯?”

“假如你有了钱,你要不要娶老婆?”

“到那时候再说吧。我这辈子也有不了钱。”

“假如有了呢?”

“当然要!谁不要?”

“那你要个什么样的?”

老吴想了想说:

“要个有良心的。”

阿端笑了笑,扭头走了。临走说:

“记住去看看房子,三十九巷二弄五号,记着。”

夜晚的风,冷飕飕的,远处有人在唱歌,说是在报佳音,有救世主降生了!不知那个救世主像不像竹车里的这个孩子,这么苦!

真冷!阿端说得对,该找间房子。

老吴把棉被铺在竹床上,这张竹床有四尺半宽。买的时候,老吴就说太大了,阿端偏说不大,带着孩子睡,该宽绰一点。

铺好了被,拿出阿端带来的一张床单,那还是她嫁人的时候买的,杏黄色,上面有一对凤凰,把床单铺上,又摆上阿端的陪嫁枕头,把孩子放在靠里面的地方,回头看了看这房间,老吴也觉得可笑。

像个女人的家,墙上有一块镜子,裂了一条缝,用纸条粘着,是阿端的。

老吴习惯地坐在床沿上发愣,阿端在外面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该给她吃奶了。”阿端说,爬上床去抱孩子。

抱过来孩子,她就屈着膝,跪在床上,解开衣襟给孩子吃奶。

老吴背过身去望着墙上的日历,日历上有个大美人,穿得好少,老吴不想看。把眼光往旁边挪了挪,旁边是墙角,斜着拴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阿端的一件外套,黄色的。

老吴低了低头,看见脸盆架子,架子上搭着他自己的一件汗衣,脸盆里有半盆水,他拿起汗衣,浸在水里,慢慢地搓着。

“等我来洗。”阿端在床上说。

“我自己洗。”老吴答,没有回头。

“还是那个老脾气!今天生意怎么样?”阿端说。

“还可以。”

“我的话对吧?”

“嗯”

“啊哟!”阿端忽然叫起来。

“怎么?”老吴回过头来问。

“孩子咬我。”

老吴往阿端的奶上扫了一眼,说:

“许是该长牙了。”

“你倒内行。”

“听人家说的,明天去给她买个橡皮奶头,给她去咬。长牙的孩子,喜欢咬东西。”

“你倒细心。我就喜欢你这点细心。”阿端说。

她的话,说得很自然,可是,听到老吴耳朵里,却有点热辣辣的。

今天老吴心情很怪,自己老想躲着阿端。这屋子太小,虽然没有别人,只有阿端母女俩,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却显得又高又大,又硬生生的。

想着,他推门往外走去。

“你到哪里去?”阿端问。

“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出去走什么?”

“我马上就回来。”

阿端把孩子放下,蹭下床来,也往外走着,说:

“我知道,你是躲着我,你怕人说闲话,你不用躲,我走了!天冷,你睡去吧!孩子已经吃饱。没事啦!”

阿端一面扣着胸前的钮扣,一面往外走。

老吴倒愣住了,不知所措地说:

“你何必!你何必!”

阿端不理他,望着房门对他说:

“进去吧!我走啦!”

老吴站在大门外,看着阿端往巷子走去。她今天又穿上了那件大红花朵的裙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好像她以前帮他洗衣服的那时候一样。

“阿端!”老吴自己也没防到这一声,他本没打算叫她,不知怎么竟叫了出来。

阿端已经在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巷子里黑沉沉的,过堂风飕飕地吹着她的裙子,她把肩膀缩着,站在那里,回头望着老吴。

“你要说什么?老吴?”

老吴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嗫嚅着问:

“你——你冷吧?”

“嗯!我真的有点冷。”

“你忘了穿外衣。”老吴突然记起铁丝上那件外衣。

“可不是?”阿端猛省地往回走。

老吴站在那里,阿端的木拖板“刮啦刮啦”的走到他面前。巷子窄,老吴往旁边让了让。

阿端没再往前走,就在他旁边站住了。

“你不是冷吗?还不快去穿衣服?”

“嗯!老吴!跟我一块进去。”

阿端的手牵起老吴的手,那手粗粗大大,长着老茧。老吴把手往回拍了抽,阿端的手却捏得更紧了些。

“老吴,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阿端的身子靠着老吴。

老吴没有发声,那只手有点抖颤,阿端又把它捏紧了些,问道:

“你怎么这么老实?”

老吴没有说话,那另外一只手去抖颤着从阿端的肩膀上围过来,刚一围住,他就不由自主地把阿端抱了个紧,紧得她气都透不过来。

“阿端!阿端!”他把下颊抵在阿端的头发上,那上面混杂着烫发油和油烟的气味。

“我打老早就想对你说,老吴,对你说,让我帮帮你,你一个人,一个人,在外头,太苦了!该有个人疼疼你。我,只有我,我疼你,我可以帮你。”

“阿端!谢谢你!阿端!”

“你不喜欢我!老吴,你到现在还和我说这些客气话!”

“不是!阿端,你听我说,我知道我穷,我老,我又丑,又没有学问,我不配你。”老吴松了一下手,跟着又搂紧了她。

“别说这些了!我才配不上你,我已经嫁过了人,而且给人家生过了孩子,只怕你嫌我……”

阿端说着,把头俯在老吴怀里哭起来。

老吴拍了拍阿端的后背,体贴地说:

“你不嫌我穷?你良心这么好,该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你会有钱的!让我来帮你,你不会再上人当,你也帮帮我,做我孩子的爸爸,老吴……”

阿端又俯在老吴怀里哭了起来。

“老吴,从你卖馒头稀饭的那时候,我就恨不能告诉你,我想跟你。”

“你怎么不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说!”

老吴把阿端连搂带搀地带进了新租的房间。

竹床四尺半,把孩子放在小竹车上,刚好是两个人的床。

小房间很暖和,挡住了外面的风,挡住了外面的黑暗。

两个人加起来就不孤单了。

“阿端,只()有你疼我。”

“也只有你疼我,老吴。”

油饼生意会好起来的,他仿佛已经成为有钱的“大头家”,有了阿端,他就有力量再去奔波了。

谁说这人间不缺少一个卖油饼的老吴?少了他,谁疼阿端,又谁疼阿端的孩子?

夜慢慢地静了。阿端躺在老吴旁边,对着他看。

“早就该对你说的,我要跟你!”阿端擦着眼泪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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