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林文月:读中文系的人
林文月:读中文系的人
三月底和四月初的两个星期五晚上,我曾应邀到清华大学讲演两次。这是在清大理学院院长沈君山教授的构想下推出的一系列社会科学及人文科学课程的一部分。我负责讲“中国文学”部分。在每次三小时的两回讲演中,我第一回的题目是:“中国文学潮流概说”,笼统而摘要的介绍了三千年间我国历代文学的演变动向,俾使理工学院的同学们对我国历代文学能有一个大略的认识。第二回则谈论文人生活对文学的影响。我选择了六朝这个断代作为具体的例证角度,题目是:“六朝文人的生活特质与六朝文学”。原则上,从晚间六点到九点的三个小时的讲演里,除中间休息十分钟外,还希望能够留下一些时间给同学们发问和讨论的。可是第一次的题目范围太大,不到三小时的讲演,仅够匆忙做结束,根本没有余裕讨论,所以我便在第二次的讲演后留下一些时间,想让大家发问。但是,赶巧那天清大在晚上九点有一场电影欣赏会(据说上映《飞越杜鹃窝》),绝大多数的同学都显得坐立不安,因此虽然有人举手准备发问,空气中却已弥漫着一种焦躁的气氛,我便对他们说:“有问题的同学留下来,没有问题的请便。”结果只有两位交通大学的同学留下来(这门课是兼容清大与交大二校同学选修的)。我和那两位同学从日光灯的讲台谈论到星光下的校园。他们最后的一个问题内容大概是这样的:“何以今日文坛上找不到几位中文系出身的人?中文系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工作呢?”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不在我两次讲演的内容范围以内,而且不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的,何况夜已深,我尚得坐两小时的车赶回台北,所以只好对他们说: “让我回去反省一下吧。”
几天后,我收到其中一位同学的信。简短的字里行间,透露着抱歉与安慰的语气,我原来想给那位同学回一封信的,但是,继而想起两年前的暑假里,有三四位台大外文系的学生来访,闲谈之际好像也提到过类似的问题,又记得当时他们还问我: “老师,你为什么不读外文系,却去读中文系呢?”语气间似乎有些为我惋惜的意思。这就是我提笔写这篇短文的远近原因。
说到我个人当年考中文系的动机和经过,其实是颇不足为外人道的。那时候大专联考制度尚未成立,各校各自招生。每一个考生只能分别投考两三个大学,而且报名时也只能填写投考某校的某一系科,换言之,你若分数够录取标准,便考上自己所填写的那一系科,否则便是落第,决无退而求其次的机会。我初中和高中都就读于北二女中(即今之中山女中), 高三以后文理分组,我在文组的一班任班长。初夏时,校方为我们办理集体报名,投考台大。我负责收集班上同学们的报名表。我清清楚楚记得,我们那一班五十多个同学中,除了有一人填考哲学系而外,包括我自己在内,其余全部填报外文系。当时我心中颇不乐,不知是生气大家与我同志趣,还是恼火自己与别人同志趣?于是,我用刀片小心谨慎地刮去了“外”字,改写为“中”字。后来,台大发榜,我的名字就出现在中文系的录取者部分。我另外也考取了师大(当时称“师范学院”)艺术系,但一个人同时只能读一所大学,所以我便成为台大中文系的学生了。这样说来,虽然当时每人只许有第一志愿,取则取,不取则不取矣,可是对我个人而言,考取中文系,却颇有些录取第二志愿的滋味,因为我长期计划要读外文系,结果却因一时莫名的反叛心理而入了中文系。当时确曾有些懊恼。我想象所谓 “中文系”,大概是满屋子霉味的线装书,暮气沉沉的地方,而读中文系的人,必定是只知摇头晃脑吟哦四书五经及古诗文,带点儿寒酸味,而与现实隔离的一群。
然而,人生有时真是不可思议。我不仅很愉快地修完四年的大学中文系课程,后来又继续读了三年中文研究所,毕业后,且留校任教,以迄于今。如果现在有人问我: “你还懊恼读中文系吗?”我会十分坚定的回答:“绝没有后悔!”非但没有后悔,我实在庆幸自己入了中文系。因为我越多接触我们的古典,便越发现其中所蕴藏的丰富的知识和理趣,我的生活因而更形充实,使我感觉生为中国人的幸运和骄傲。中文系既非一个暮气沉沉的地方,而读中文系的人也非与现实隔离的一群。
在我个人涉猎我们的古典文学时,经常发现借文字以沟通古今的一种喜悦。譬如以我们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为例吧:它除了给我们以“兴观群怨”的潜移默化的力量与信念外,突破文字语言的障碍与差距之后,我们竟发现在那三百篇之中,活跃着超越时空的人类的感情和思想。我们所看到的不仅只是一堆古朴的诗歌而已,而是人类活生生的喜怒哀乐的纪录我们看到先祖们如何克勤克俭战战兢兢生活,看到他们如何欢庆丰收,悲歌流浪,哀叹行役,愤怒压迫,甚至还看到那时候的少男少女匹夫匹妇也同样为着爱情痴迷焦虑雀跃兴奋,这实借研读古籍而一旦豁然消除“代沟”,感到与古人神交,还有比这更奇妙的经验吗?
又譬如说读屈原的《离骚》,在那个绚烂象征性的文字背后,我们认识了一位独立特行狷狷自守之士,看到他如何徘徊犹豫在正义与邪曲现实与理想的十字街头,孤寂而果敢地决心取舍。透过婉转缠绵的辞句,我们为那兀傲而茫茫的心智流浪感觉心酸,却又肃然起敬于不肯从流时俗的楷模典范。而当我们读《天问》时,则又惊讶于那里面所提出的种种疑问,有些竟是二十世纪今日的科学仍无法解答的难题。究竟人类的智慧进步了多少呢?
以上只是就古老的文学略举一端而已。我们的祖先遗留下来太多可贵的文学遗产,等待我们去消化享受吸收为我们的精神血肉。钻研我们的古典文学,使我的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这一条路是漫长遥远的,一个人穷其一生可能也达不到理想的终极,然而,每跨出一步便是一种新鲜的享受与收获的喜悦。
不过,在这里我要说明,读中文系的人并不仅只是整日陶醉在诗文的欣赏中而已。中文系学生必修的课程,除了纯文学的诗词曲及历代文章以外,尚需接受文字学训诂学和声韵学方面的训练。因为这是一个人读古典文籍时应具备的基本知识。这方面的知识,使我们不至于曲解古籍,以讹传讹,而能把握正确的方向。同时,在中文系这个园地里,像其他的系科一样,我们也一方面讲究学问的专精,一方面想分工合作以期臻于学术研究的理想境界。所以通常在大学本科毕业以后,便要就个人的志趣性向选定一个角度,作为研究的对象。因而当你来到一所大学中文系的长廊上,在许多研究室内,你可以看到不同的面貌:有人毕生孜孜矻矻于甲骨文金文的研究;有人聚精会神在分析审辨古代声韵,或各地方言;有人致力于探讨经典的原始精神。有些园外的人不了解这些工作,以及这些工作的严肃性与重要性,辄以为中文系的人是只知吟哦古诗文的一群,或甚至更狭义地认为中文系的人应该是专门从事作诗写小说的人。我们承认中文系的人可以而且也应该吟哦古诗文,作诗写小说;然而,我们还得说明,中文系不仅只是培养古典诗文赏鉴的地方而已,也不仅只是一个诗或小说的创作班而已。何况,文学的赏鉴与创作,也原不限于读中文系的人。
那么,大学中文系的人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想中文系的人最重要的任务是在传递我们的传统文化从各个角度和立场,小心翼翼地承担我们的古典文学的保护者,甚至于发扬者。人类的生活虽然要求前瞻,但是也应该回顾;何况在前瞻与回顾之间,还有必然的联属关系。虽说“文化复兴”是全民众的事情, 但在这一方面,中文系的人理当更责无旁贷。
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理由不珍惜其传统古典,因为传统古典是民族血脉之所禀承,也是民族自尊之所依托。故每一个国家的大学里都有他们的“国文系”或“国学科”,以维护其传统古典于不坠不灭。尽管今天全世界的人都想在文学创作方面有更好的表现,但希()腊人决不会让荷马死去,意大利人绝不会让但丁死去,英国人决不会让莎士比亚死去,德国人绝不会让哥德死去。我们中国人当然也热切希望能产生足以令后代崇敬骄傲的伟大作家;不过,我们同时也有必要让屈原陶潜李白杜甫,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古代的伟大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永远活在我们,以及我们子孙的心中。而这一份文化的薪火传递工作,中文系的人应有“舍我其谁”的责任感才对。
其实,今日人类的文化已呈现非常紧密与彼此关怀的情形。伟大的文学遗产也已超越时空而成为全人类所共同珍视享受的宝物,所以外国文人固然可以研究陶潜李白汤显祖或《红楼梦》等,中国文人当然也可以研究埃利奥特奥德赛或莎士比亚,弥尔顿等。一个人若能学贯古今中外,自然是最理想;但是生也有涯而学海无涯,张衡或达文奇那种多方面的天才固然难求,而那种时代也实在已经不可再得。今天这个时代,毋宁是最好每一个人脚踏实地先做好分内的事,若行有余力,再兼及其他。因此中文系的人应该还是先要把重心放在本国文学之上,但在研读赏析之时,则不妨广采古今中外先贤先进们的智慧成果,以拓广赏鉴评论的视野,却不必墨守成规,故步自封,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生于古人之后而超越古人, 发扬光大我们的文化遗产,否则便只有成为“传统”的守财奴了。
从这个角度说来,读中文系的人实在与读其他系科的人一样正昂首阔步着。因为我们虽然钻入古籍之中,却不至于暮气沉沉,我们是一群充满自信与朝气的传统文化之传递者。我们明白自己肩负着神圣而严肃的责任,我们也有弘毅的知识勇气。
一九七七年五月三日
2、林文月:京都的庭园
林文月:京都的庭园
日本人常常自诩:上帝创造了自然的美,日本人却创造了庭园的美。庭园之美虽不能与自然之美相抗衡,然而却有其独特的境界,是属于艺术创作的另一个空间。日本的庭园在艺术创作美的方面,的确有极高的表现;而京都庭园之丰多与美妙,则为日本之冠。在京都住了数月之后,我已深深喜爱上这儿的庭园了,它们不但成为我探寻美的对象,更成为我排遣寂寞、忘怀乡愁的去处。多少个周末假期的下午,我徘徊在苔痕斑斓的小桥流水边,多少个郁悒无聊的日子,我独坐回廊,凝视着一片枯山枯水,那时,眼前的美景曾吸引我全部的注意,使寂寞远却,乡愁淡去,心中只是荡漾着美的旋律。而一个游子有太多的闲暇,太多的闷烦;于是,我开始了庭园的巡礼,逐一叩访京都市区和近郊的名庭名园。观览之不餍,则到书坊去查阅有关寺院林泉的书册,以为进一步的认识。
庭园之始,虽已不可考,观《古事记》及《日本书纪》上所记载的“坚庭”一词,可以想见,起初“敷土使坚”之庭,在功用上具有两种意义:即供曝晒农作物的实用场所,及供祭祀的仪式场所,而作为祭祀之场地时,则又称为“斋庭”或“忌庭”。换言之,庭设于屋室之前,兼具有生活的实用,与祭祀的神圣意义,所以有时在坚土之外,更旁植花木,以求美观。现今所谓“庭”,古代日本人似乎称之为“岛”,《日本书纪》推古纪(西元五九二~六二八年)中有一段记载苏我氏庭园者:
(苏我马子)家于飞鸟河之傍,乃庭中开小池,仍兴小岛于池中,故时人曰“岛大臣”。
苏我氏在当时日本贵族社会中,代表着开明先进的一派,他们仰慕中国文化,率先迎进佛教,并极力模仿中国式的生活;“庭”在当时本仅意谓着一块平实的坚土,苏我氏却在坚土之上凿池筑岛,而赢得“岛大臣”之绰号。想来这种破格的作风,也受了大陆文化的影响。推古纪二十年又有另外一段记载:
是时百济国有化来者,其面身皆斑白,若有白癞者乎。恶其异于人,欲弃海中岛。然其人曰:“若恶臣之斑皮者,白斑牛马不可畜于国中,亦臣有小才,能构山岳之形,其留臣而用,则为国有利,何弃之海岛邪?”于是听其辞以不弃,仍令构须弥山形及吴桥于南庭,时人号其人曰“路子工”。
这样看来,百济国人所构山岳之形,乃是来自中国的庭园形式了。所谓须弥山,本是梵语sumeru的音译,又译为“妙高山”,相传有八万四千四旬,为日月所栖隐之处,即佛说世界中心最高之山。而所谓吴桥,便是中国风的桥。由须弥山和吴桥所构成的庭园形式,正意谓着当时的日本在圣德太子订定的“十七条宪法”之下,蓄意文化改革和佛教迎入的现象。事实上,苏我氏所采池岛的庭园形式本源于中国,《汉书?郊祀志》下载:
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余丈,名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龟鱼之属。
又《洛阳伽蓝记》亦载:
华林园中有大海,即汉天渊池。池中犹有文帝九重台。高祖于台上造清凉殿。世宗在海内作蓬莱山,山上有仙人馆。
则我国古代庭园中池与岛,原为仙界的象征;而百济路子工所构于日本之须弥山,乃代表佛教的理想世界,庭园在当初被视做神圣之域,盖无二致。不过,后世作庭逐渐脱离宗教观念,而转为纯粹美的追求,于是,池岛之外,又增添花木,泉石,以求丰富的变化。天平胜宝年间的汉诗集《怀风藻》中颇多描写庭园的诗句,如:“松岩鸣泉落,竹浦笑花新”(大神高市麻吕《从驾应诏》)、“水底游鳞戏,岩前菊气芳”(田中净足《晚秋于长王宅宴》)、“水清瑶池深,花开禁苑新”(石川石足《春苑应诏》)皆可以看出,这时期的庭园,其内容之丰多,与构成之讲究,已远超苏我氏飞鸟河傍之池岛了。
日本庭园,自古以来,历奈良、平安,至镰仓朝代,皆以池泉庭园为主流,但是在室町末期,却出现划时代的改革——枯山水庭园。事实上,枯山水的发源,早在平安朝时代,然而其臻于圆熟之境,则在室町末期的东山时代。枯山水所以在东山时代达于颠峰状态,是有原因的:当时的政权操于足利氏,而足利一族雅爱中国文物,常藉中日贸易,大量购入中国书画器物;另一方面,平安朝以来传入的禅宗佛教也历镰仓、室町二期而更形昌盛,足利氏即深受禅宗文化的影响,故每好搜集趣味枯淡的北宗画。据《君台观左右帐记》,当时入足利氏仓库的,计有李成、赵大年、王涧、李安忠、梁楷、牧溪、李唐、李迪、马远、夏珪、王辉、孙君泽、马逵、王子瑞、王若水、高然晖诸家之作品。以足利氏在政坛的地位及影响力之大,上行下效,故当时日本的画家如周文、云舟、如拙之辈,莫不以北宗水墨为主,而风会所趋,这种枯淡雄劲的艺术嗜好,遂成为社会一般的风尚。以池泉构成为原则的庭园设计,自然也受到时代潮流的影响,乃有枯山水庭园之产生。
枯山水庭园既以北宗山水墨画之山水图为基本精神,故其表现力求雄浑苍劲,如大仙院方丈东庭的枯山水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此庭所用庭石素材为青石,作者意图表现北宗山水幽玄枯淡之趣味,于此可见。以大小形状各异之青石,或直立,或倒置,纵横罗列,构成蓬莱山水之画面,间植树木,更以白砂设泉流,而构架石桥,于是方丈之庭中,俨然一幅高山流水之图呈现眼前,其创作之魄力,有更甚于水墨画者。所谓枯山水庭园,又称石庭,取材以石为主。凡山岩水流,皆以石砂表现,故设山则重选石与布置,设水则用白砂,而绘以水纹。京都白川附近盛产白砂,其质坚实而洁白,得天独厚,此盖亦京都多名枯山水庭园之原因。
北宗水墨山水特重画面中之余白,而余白之空间构成,正符合禅宗“以心传心”的教义,故寺院枯山水庭园之作,亦必然以余白为第一要义。在枯山水中,能表现此余白部分中者,即敷白砂之空间。发明此道理者,若非禅僧,即杰出之水墨画家,可惜其功臣已不可考知。既然余白在枯山水庭园中如此受重视,故禅寺之庭园多杰出之白砂庭,而其选材与宗旨虽同,由于庭园之形状大小及作庭者之嗜好差别,其效果各异,趣味亦不同。最可能表现在白砂之余白意义者为大德寺本坊的方丈庭园,此庭面积约数百坪,分为南庭与东庭两部分。南庭部分呈矩形,全庭约百分之六十皆密敷白砂,仅于东南隅设枯泉石一组,于庭中偏右处布置一扁平青石,故整个庭园予人的印象为洁净晶莹之白。白砂之上,以东南之石组与右侧之青石为中心,用平行之线条划出清晰纹路;近石之处,随石形转折,其余部分则舍变化而求简单,仅自左至右,扫出平行线条。由于砂石之白色与帚痕之直线效果,使此南庭更形空旷苍劲,而睇(原文为目+帝)视愈久,愈觉此庭无物之胜有物。与此异曲同工者,京都禅院庭园数不胜数,如南禅寺、龙安寺等,皆以素白的砂石为主,于看似单调之白砂上,扫出涟漪式、波浪式、漩涡式、回纹式等不同的平行线条,而造成不同之效果。同属石庭而趣味迥异者为瑞峰院“独坐庭”与龙源院内庭:前者为宽广之庭园,除庭中一角设山石一组外,其余一大片皆为白砂。扫出粗壮有力之波浪式平行线条,由于线条与线条之间隔较宽,故整体上造成波浪壮阔的景观,使人面对这一大片枯海,胸中不能不有所感动;后者系寺院内庭,只有数席大小的空间,中置三石,皆小巧玲珑,布置均衡,而中间之石,状如指手形,若有所指示然,颇发人深省。周围白砂,则扫出细密之平行直线条。我最爱此石庭,简单而精致。
银阁寺庭园亦属枯山水,此园为足利义政晚年之别墅,作庭者系当时名家相阿弥。庭中以银阁前堆砂成丘的“向月台”,及曲折绵延的“银沙滩”为主题,虽然洁白一色,却富于高低的变化。“向月台”呈圆锥形而削平其顶,底层最大部分,约需十人合抱。“银沙滩”略呈不规则形,亦较地平面隆起,在广大的一片白砂面上,隔间扫出平行直线条。此一高一平之白砂庭虽作于十五世纪末叶,却意外地具备着现代抽象画派的趣味,予人的感觉十分新颖醒目。据云足利义政当年令相阿弥作此庭,目的在藉白砂反映月光,以为月夜赏园之用,则石庭除其本身艺术美之外,又兼备实用的价值了。当皎洁的月光与白砂互映,其效果恐怕更胜于科学的灯光,古代贵族的风雅,实在令人羡慕!
枯山水庭园以石与砂为主,而白砂之上不可缺少变化之线条帚痕。画此线条者或为寺僧,或为作庭专家,皆需要受高度技艺之训练。而白砂之上一经画线,往往保持多时,因此枯山水之庭园是属于视觉的欣赏,心灵的享受,却不准人徘徊践踏的。在功用性质上,枯山水庭园不同于回游式的池泉庭园,它与人之间有距离存在,故为“拒人”之庭园。
虽然枯山水庭园以砂石为主,但是几乎每一方石庭都缺少不了绿色的点缀,而谈及日本庭园之绿意,除了草木之外,青苔也是构成的一大要素,尤其是京都的庭园,如果没有青苔,势将减色不少。苔本是繁殖于地面的一种微类植物,只要气候低湿,可以不种自衍,但是日本的庭园崇尚苍老之美,而青苔非历时长久,不能蔓衍,因此它也就变成了代表庭园历史的一种标志了。京都三面环山,处于盆地中心,故终年多雨潮湿,适于苔的生长繁殖,尤其山麓之区,青苔密生,最为可观。由于苔本身具有一种厚重的质感,其色虽浓翠,却不绮艳,加以苔本身所给予人的时间之联想,所以在文学上,任何一个名词,只要冠以“苔”字,立刻能造成苍凉悲寂的效果,如“苔阶”、“苔砌”、“苔径”、“苔井”、“苔泉”、“苔池”等。而当你面对京都的苔庭时,这苍凉悲寂的情调就更具体的呈现在眼前了。
谈到苔庭,任何到过京都的人都会联想到西芳寺,就因为这里的苔最出色,故又名“苔寺”。其实,许多人仅知苔寺之名,反不知西芳寺为其原名。西芳寺本为佛教净土宗寺院,其庭于十四世纪中叶,由当时名作庭家梦窗国师创作。当时的庭园大概是枯山水形式的,后因一次大水,冲毁原庭,而今只有山腰一区高地上的枯山水部分,保留着梦窗国师的手笔,其余较低区域,则为后人继作者。这个庭园立于西芳寺川畔,岚山与松尾山之麓,地形富于高低自然之变化。园中除上部梦窗国师的一区枯山水外,其余皆为池泉式庭园,以心形的“黄金池”为中心,有石径,小桥及花木竹林。而无论枯山水与池泉,皆没于厚厚的青苔里。据云,此寺之苔种类多达四十余种。六世纪来,这些形状各异,色泽不同的青苔,一任其自然衍生,故无论池沼之边,台级之上,桥畔,径间,甚至石块上,树枝上,都蔓衍着青苔,绒绒密密,如毡似锦,在那浓浓的青苔间,不知隐藏着多少兴亡盛衰的故事!西芳寺即以此遍地的苔闻名遐迩。又由于作庭历史悠久,园中古木参天,花卉丰富,故四季皆可观。尤其当枫叶转红之秋,与白雪覆地之冬,景致最堪欣赏,是游客最多的时节。
比西芳寺规模较小,而同样以苔庭着名者有只王寺。这是一所尼庵,为平清盛失宠的侍女只王度其余生之处。寺内除只王、其母、其妹等三人之墓外,另有近代京都名妓照叶(后落发为智照尼)之坟。仅此四处红颜遗冢,已足令人感慨悲悼,更何况寺前一片苔庭,与庭上密植的枫树!当其秋去叶落之时,此庭特别珍爱红叶,不予扫除,任其覆盖苔上,翠红参差,斑斑斓斓,夕阳残晖之下,特别有一种凄艳的情调,给我的印象最深刻难忘。
其实,苔庭并不限于西芳寺及只王寺,京都大小名庭,就记忆所及,随便举例就有天龙寺、桂离宫、孤篷庵、聚光院、大仙院、金阁寺、银阁寺等,莫不以青苔之美增加庭园幽玄凝重的气氛。甚至于一般茶道庭园,以及民间里院,也都随处可见苔痕斑驳,京都人雅爱青苔之情形,由此可以想见了。青苔虽能自然衍生,但是践踏则枯死,所以美丽的苔庭,与枯山水庭园同样,都是属于视觉的庭园,却不便身临其境的。
写日本之庭园,如果不提及山的借景,可能是一大疏忽。因为无论是枯山水,或池泉式庭园,日本人作庭的态度是艺术创作,所以最高的境界在求其完美。但是庭园再大,总有囿限。若欲突破此限制,则需假借于大自然之背景,才能使有限之庭园画面,呈现无限之伟大景象。京都东北有比睿山、如意岳,及包括南禅、华顶的东山三十六峰;北有衣笠、御室;西有嵯峨、岚山、松尾、山崎等山,三面受群山包围。锦绣山河,该是作庭家梦寐以求的环境,此间名庭名园如此之多,诚良有以也。
京都的庭园,利用三面高山者虽多,然而最能发挥借景效果的,该首推圆通寺庭园吧。圆通寺为十七世纪后水尾天皇之离宫,位于大悲山,占地不大,房屋建筑亦十分简单,然而却因其庭园风景而着称。坐在该寺院的长廊上,眼前是一片横长方形苔庭,院中除三数组白石和枫树若干株外,更无他物。绒绒厚厚的青苔生满全庭,随地面自然的起伏而凹凸,产生柔和的光影明暗,似有旋律隐藏在那翠一色之中。当其月色朦胧之下,则看似荡漾的绿波,园隅静伏的白石,又如神话里的龙女出浴,庭中散发出妖异的气氛,诱人遐思。此庭坐落于大悲山之顶,庭之周围不设石垣,却以密植各色茶花而修剪整齐之树丛为墙,故春天花开际,朵朵茶花点缀其间,有如巨大的花环拥抱翠庭,平添无限明媚。树丛之外,是大悲山的斜坡,可以看见老松七八棵,直立庭外。由于树丛设在山崖,居高望远,除高大的松树外,其余较矮的树木都变成林海一片,消失在视界之外,极目处是对面远方的比睿山。比睿山是日本关西名山之一,以其为佛教天台宗之发源地,成为观光之胜地。然而当你远眺的()时候,山本身的美姿,却将更深地吸引人。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阴晴朝夕,它永远有可观的面目,人间果真有“山气日夕佳”的景致,比睿山亦可当之无愧了。圆通寺的风景因其特殊的环境,可分为三部分:近景为由青苔、枯石与枫树组成的庭园,界限设在茶花树垣;中景为树垣以外至比睿山麓的一片林海;远景则是雄伟的比睿山,而最妙处在那树垣外几棵矗立的老松枝干,分布均衡,将中景与远景分割成七八面,形成一幅自然的大屏风,使原本秀美的风景,因此嵌入此屏风之中,而更增加几许东方的艺术美。据云后水尾天皇深爱此庭风景,后虽因山高取水不便。而另营修学院离宫,然而晚年仍眷恋此间,频频驾幸观赏,日本人遂以“王者之庭”称谓,赠此庭园。
圆通寺的庭园本身并不大,却因借景而造成伟大的景象,然而其庭本身是拒人的,纯属供观览者。同为借山景之庭园,而可以回游逍遥者有修学院离宫之庭园。此园设在高野川之东,比睿山云母坂之西麓,总面积约二十七万平方公尺,地势高低,富于自然的变化。分为下茶屋,中茶屋及上茶屋三部分庭园,下与中在平地,而上茶屋庭园在海拔约二百公尺之阜上,背控比睿山,面临松崎诸山峰,登高眺望,近景之池泽,林木,与中景之田园风光,尽在脚下,独有绵延的山脉横卧远处。日本的庭园绝大多数带有精巧的艺术气息,修学院离宫的庭园却能融合艺术美与自然美,故意保留未经凿造之朴野趣味。这个特色最显见于连结三茶屋庭园的畦道,及道旁的田园风光。秋天走在那条最平凡的泥路上,呼吸田野间带着浓郁稻香的空气,或薄暮时分,伫立道旁,眺望暧暧人村,依依里烟,和远方起伏的山脉,你会真正身心舒畅,体会和平悠闲的情调。如果庭有庭谱,这一片美景,该是谱外最珍贵的一页了。该园的天然风格,亦见于那一大片蓊蓊郁郁的原始林木。一入园中,你就会有被树林包围的感觉,近方远方,高地低地,无处不是树,无树不高大。林荫深邃,增添了庭园的幽静,枝叶茂密,壮大了庭园的气派,冯延巳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正是此园最恰切生动的写照。
事实上,此间许多着名的庭园都各有其借景,例如银阁寺庭园之借北山,桂离宫庭园之借岚山,知恩院庭园之借华顶山,大德寺本坊方丈庭之借比睿山及其附近诸山峰等,不胜枚举。只因京都处于群山包围之盆地,故仅需举首之劳,山姿永远呈现眼前,任你饱览。每一座山从不同的角度看,又有不同的风貌,而当它们和庭园景致配合时,上帝的杰作遂与人间的杰作契合,奇景便展现与人间了。
3、林文月:在台大的日子
林文月:在台大的日子
文学院前那一排榄仁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茂密繁荣?枝叶横生几越过行道投影半边柏油路了。举首仰望,阳光与青天在枝桠交错阔叶重叠的隙缝间透露。
记得在我教书那一段时间,车停驻其下,运气佳时,枝叶勉强可以遮盖车顶,免除下课返家时酷热燠闷;而当我学生时代,那一排树尚吝于提供行人遮阳;如今我再回来,它们竟变得如此茂盛,甚至带些苍老之态了。
木犹如此,时间流逝何其快速,没有声息,唯于形影间隐约可辨。
我考入台大中文系,在一九五二年。当时新生多在校门左侧的两排平房「临时教室」上课,属于孤立游离的族群。我每日骑单车上课,需时约叁十分钟。接近校门那一段罗斯福路,犹是田亩间泥路,颠簸多石,不小心会掉落田中。田中春季绿油油的新苗如翼,秋则金黄稻穗垂覆似躬。我把单车停放车篷内,向看守的老校工领取一个牌子,便踩着碎石路找教室。
碎石路是当时的椰林大道,从校门口直铺到傅钟,又彷佛更延伸至稍远处。我们那些新生只能对昂首阔步走向傅钟及更远处的学长,投以羡慕的眼光;我们的活动范围,不分科系,大抵局限于临时教室那一区域。事实上,大一新生有许多课都属共同必修。
我们中文系那年录取的学生仅十一人,所以有一大部分共同必修课都与历史、哲学及考古系合上;外文系则人数庞大,自成另一班。王叔岷先生担任我们的国文老师。王先生当时很年轻,教书认真,略微羞涩矜持,眼睛总盯着远处天花板。他改我们的作文,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文后评语,时则几乎另成一篇短文。犹记得发还卷子阅读评语,总是充满兴奋期待。
英文,不以系区别,而是依录取分数高下分组。我被分在第二组。同班多为外文系同学,另有法律系、政治系等学生。中文系只有我一人,所以颇寂寞。第一组和第二组任课老师是美籍先生,采英文直接教授法,因此同样课本,两组的上课情形较他组紧张些。
除国文、英文每周四小时的共同科目外,中国通史、叁民主义和军训亦属必修课。叁民主义和军训都排在下午,不逃课的学生还是占多数,但很多人利用那个时间温习他课、或阅读课外书,或者瞌睡养神,教室内倒是颇安静。台大的学生很会考试,那两门课甚少人不及格,教官也十分满意。
中国通史,是由劳斡先生教课。没有书、也没有讲义,全凭仔细听小心笔记。当时尚未有全录影印机,所以人人都得自己笔记。劳先生学问渊博,历史都在脑中。他总是笑眯眯上课,兴致好时,会把双臂前后甩动,好似为自己的演讲打拍子似的。一次,他边甩手边讲课,讲到一半忽停顿说:「不对、不对。方才说的弄错了。」接着再讲对的一段。我把笔记的一大截划去,重记对的一段;心想:先生大概是偶然分神弄错的吧?验诸后日自己教学,方知,上课分神,确实并非学生的专权。
凌纯声先生是中研院院士,教我们「地学通论」,未免大材小用。那是我们唯一在文学院上的课。上课以前总有两位助教搬一大堆参考书放在讲台上。有英文、法文和德文书籍,我们如何看得懂?至今难忘的是,凌先生讲解蒙古内陆气候昼夜温差大,不得不穿着厚棉袍,白天拉下一边的袖子透气。说着,他把蓝色的长棉袍纽扣解开,拉下左袖,露出白色的中式内衣。
我们遇见许多颇具特色的师长。当年中、外文系互有课程相调,且同班合上。中文系上外文系的「西洋文学概论」,外文系与我们合上「中国文学史」,两门课由两系的主任教授。英千里先生口才好风度佳,无论希腊史诗神话,讲起来都引人入胜,他讲helenoftroy,令我们陶醉入迷不想下课。我觉得学问已经在英先生身上化为筋骨血肉,而不只是书本文字了。可惜他后来因胃疾住院开刀,不再能为我们继续精采的讲课。后半段由fathero'hara及夏济安先生代上。欧神父幽默慈祥,圣经故事的讲解,与英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夏先生年轻而热心。课堂上认真教学,课下鼓励学生创作。《文学杂志》在他主持之下,培植了王文兴、白先勇、陈若曦和欧阳子等青年作家。我在二十岁出头时所撰写的论文能刊登其上,也是因为受到夏先生鼓励所致。
我第一次踏入系主任办公室求见台静农先生,是大一即将结束时,为了申请转至外文系。事实上,报考台大时,我的志愿是外文系,由于高中时期几乎所有读文科的女生都以考入外文系为目标,反俗叛逆的心态令我临时改填「外」字为「中」字,遂入了中文系。我向系主任羞怯嗫嚅道出转系意愿。台先生看我一眼,又仔细翻阅我的成绩单及其他资料,说:「你念得很好嘛!不要转了。」始料未及的景况,令我语塞。我大概是没有准备好接应那种景况的答辩的吧。只得红着脸煺出办公室,系也就没有转成。若干年以后,我写过一篇〈读中文系的人〉,慷慨力陈读中文系的意义和价值。那是我肺腑之言。
其实,我上台先生的课并不多。大二必修的「中国文学史」,是与外文系合上的大班。台先生口才不如英千里先生,他采用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为底本,而每多补充意见。直到先生过世后,我们才看到他塬来已经有一份用毛笔楷字书写的文学史讲稿,只是没有出版罢了。
大四那年,与研究生合上「楚辞」。台先生对古代神话有独到见地,于〈离骚〉、〈天问〉诸篇,反覆考索,进度甚缓,却令我们见习到一种为学的典范。当时的教学方式不重量而重质。台先生和其他师长都没有教学进度表。他的「中国文学」只讲到唐初,「楚辞」也没有讲完,但我们所学到的是治学的方法与精神,使我们日后受用不尽。我印象深刻的是,台先生考学生的方式。他不喜欢出题琐碎,往往是一个大题目,令学生能够充分融会贯通,把整学期所读所思的内容整理表达出来。对于用心深思的学生而言,两小时的考试时间全不敷用,长长考卷密密字,有如一篇小型论文。许多同学坚持到最后一分钟,甚至恳求助教延长收卷时间。我也记得「楚辞」的期中考,是以白话文翻译〈九歌〉中的任何一首。试卷可带回家,且更可参考任何书籍,精确而流畅是给分的标准。这种考试的方式,既可测知学生的理解力,复得以观察其文笔如何,确乎一举双得。我自己教书时,也常傚此法;尤其遇到外籍学生,无论令其译成中文语体,或英、日文字,都能同样测知其程度。台先生有开阔的胸襟,他也是不断鼓励我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之外,从事外国文学翻译最力的师长。他不仅鼓励,而且阅读我的译文,甚至讨论和分享。
郑骞先生着有《从诗到曲》一书。他在系里所开课程正涵盖了诗、词、曲等广大的古典文学领域。我个人从郑先生上文学的课实最多。郑先生于各类文学的来龙去脉最重视,他的讲述最为细腻,时则又参与感性的补助说解。我们读他自己所编纂的课本,又仔细笔记。笔记隔周呈上,他都一一详阅评论,时或有一些鼓励及夸奖的长文。那样认真的教授,在当时及以后都是少见的。前些日子整理书房,偶然发现往时上郑先生课的叁本笔记。虽然封面破损,纸张泛黄,字迹也已模煳褪色却仍安藏在抽屉底层。我摩挲再叁,许多年以前的事情,遂又一一浮现眼前,不禁百感交集。
郑先生也是我学士论文及硕士论文的指导教授。当时的大学生,到了大叁暑假,就得准备毕业论文题目,并且请一位教授指导撰写学士论文。我拟就建安文学探讨,郑先生建议,不如以曹氏父子之诗做为具体的研究对象。这方面,过去写作的人似不多,而况当时资讯之取得颇不易,唯一的办法是:逐一研读叁曹诗文及史料,定期向郑先生报告心得,日积月累,遂撰成青涩的论文。虽云青涩,但字字句句都是认真摸索所得。初次撰写毕业论文,予我独立思考及布局安排的训练,委实是难得的珍贵经验。其后,因为各大学录取的学生增多,师资不敷顾全,教育部先是改为选修,继而似又废止学士论文。大学生毕业,只需修满规定学分、并都及格通过便可;遂与高中生毕业殊少分别了。
杜鹃花缤纷谢又开,几多青春欢愁的足迹蹭蹬其间而不自觉。从中文系第四研究室外走廊俯瞰花丛,忽焉已是研究所的学生,进出文学院大楼的心情,也不再那样羞怯不自在了。
其实,当初我只拟在系内申请一个助教的位置,安安静静过一种与书香为伍的单纯生活,便于愿已足。但事情传闻出去,台主任和沈刚伯院长先后召见,谆谆开导,勉励我务必要参与研究所的入学考试。那真是整个大学和文学院如同一个大家庭的时代。懵懂未明如我者,竟得到师长如许关怀。不敢拂逆那份期待,唯有加倍努力倾心以赴,遂考入了中文研究所。
台先生主持系所,看似无为而治,实则他自有学术的开放与前瞻的胸襟和远见。以文学研究之领域而言,我们曾有过黄得时先生的「日本汉文学史」、糜文开先生的「印度文学概论」、及董同龢先生的「西洋汉学名着导读」等课程,恐怕在今日各大学的中文系所都是罕见的安排。黄先生的课,因为我可以自修,所以没有去选读。
糜先生早年在外交部,曾派驻印度。他精译的泰戈尔《漂鸟集》及《新月集》,至今我都保存着。那些美丽而富寓哲思的诗句,引领我们异国情调的思维感受;奈都夫人的文字、与史诗《拉玛耶那》,也有别于《诗经》、《楚辞》,开启我们对于另一个古老东方国家的神秘向往和好奇。
「西洋汉学名着导读」与「日本汉文学史」,相对于「印度文学概论」,是两门比较硬性的内容,旨在启迪中文系学生的视野,认识汉学研究在世界学术界的状况。董先生是着名的语言学者,他在我读研二那年忽然开了那一门新鲜的课。同学们都很好奇,但风闻要读英文塬着,董先生又以严厉着称,所以人人裹足不前,未敢选读。台主任眼看那么好的课无人选,便在注册日指派郑清茂和我二人登记选课。
整个学期,董先生只要求我们精读jamesr.hightower的topicsinchineseliterature。虽然正式选课的只有清茂与我二人,旁听者倒也常有叁数人。董先生并没有我们想像的严厉。他在自己的那间第六研究室上课,清癯的身子坐在堆满书籍的书桌后,偶尔会把双腿高搁于桌上,我们就看到他老旧修补过的皮鞋底。讲到高兴时,他常会乾声笑笑,时则又从椅上快速奔走到对面的黑板急写几字。清茂与我各捧一书,轮流隔周做报告,然后讨论,听先生补充或批评。期末写一篇读书心得。我那时年少胆壮,相当不客气地批评了那本书的疏漏之处,讵料董先生喜欢,替我投稿于《清华学报》刊出。多年后,我访问哈佛大学,会见已煺休的hightower教授。他淡淡对我说:「我读过你批评我的那篇文章。那是我年轻时候写的书。」面色并无不悦。我回答他:「那时,我也很年轻。」
读研究所时,我和同班同学王贵苓被分到第四研究室。当时研究生不多,系里尽量把学生安排到与性向相关的教授办公室。郑先生与洪炎秋先生都在那间研究室,经史子集各类图书的取用也十分方便。那年,郑先生首次开「陶谢诗」,贵苓与我正在想论文题目。冬季某日,贵苓与我同时步入第四室,她穿一袭蓝布旗袍,我则在黑衫上罩了一件织锦缎的褂子。郑先生看见,忽说:「你们今天穿的衣服,一个像陶诗朴素,一个像谢诗华丽。你们俩就一个做陶诗研究,一个做谢诗研究吧。」事情就那样子定下,只不过,贵苓的论文由王叔岷先生指导;我的硕士论文《谢灵运及其诗》是由郑先生指导。而在叁曹之后,再读谢灵运,我逐渐步上六朝文学研究之途,或者竟是导因于那日郑先生戏言似一句话。人生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伫立长廊的窗边眺望,傅钟与椰林大道尽收眼底。那两排大王椰,春去秋来每年脱卸一层皮壳,一寸寸长大。我走过其下,时则匆匆赶课,时则慢步徜徉,却未必注意聆听其脉搏声息;但它们或者注意到我也逐渐在成长吧?
毕业留校任教以后,我仍旧守着第四室的一隅。那个房间从来都不曾属于我一人;人最多时,甚至为五人所共有。但我们利用它的时间巧妙地错开,倒不怎样觉得拥挤。拥挤的是书籍。两侧靠墙并列的书橱内,紧密地双排并列着古老的书籍,是为系所共有;至于五张书桌的上下到处,则又属于个人领域。
靠窗对面相向那两张较大的书桌,我曾见过先后为吴守礼、洪炎秋、郑骞、叶嘉莹等诸位先生拥有过。何其荣幸,我能与所崇敬的前辈学者共同分享过这个研究室!他们每一位的学识与人品,是我追随仰慕的典范。我目睹他们敦品励学,皓首穷经,谆谆教诲,爱护学生。
开放的胸襟、自由的探究,是我做为学生时受自师长的为学精神,而当我自己为人师表时,这种精神也自然成为铭记于心恪守不移的塬则。我尊重学生们个别的才识性向,鼓励他们在开放而自由的讨论之中迸发智慧的火花。
记得一次讨论的进行,学生们已经掌握到反覆辩证探索的方向与方法。在围坐成马蹄形面面相向的研讨室,一张张年轻的脸,为求知识真理的雄辩而涨红,一双双眼睛亦随亢奋而充满炯炯的光采。傅钟响起,叁个小时的课程已过。冬阳微煊,而论辩未已。我坐在讲台上方,仔细聆听每个人发言的内容,适时予以纠正补充,塬属有类船长或舵首地位,但水手们既然驾轻就熟,似已无虞风浪之险。学生们意犹未尽,兴致正浓,便说:「下课了。老师您先回去吧。我们再继续讨论一下。」我彷佛也还()记得那个黄昏,走在逐渐暗下的椰林大道,凉风习习,吹拂我被学生们的热情煊暖的面颊,有一种无比欣慰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又来到这一间已不再存放我个人书籍的第四室。
依旧是书籍拥挤的景象,甚至于几张书桌的排列都无甚变化。
凭窗凝视,内庭的老树仍旧稳立于塬地。距离我上次描写它,又已过了十余载。那篇文章的结尾,我写着:罢了,不想也罢。我确知老树总会屹立中庭,以它荣枯不同的眼神继续守护我们。
我没有写错。庆幸老树确实屹立中庭守护我们。我们来看老树,我们走了;还会有不同的人来看它。在这里,台湾大学,永远不乏知识学术的新血。这一点是无疑的。
4、北大中文系教授推荐的15本小说
北大中文系教授推荐的15本小说
北大中文系教授陈晓明老师的推荐多为近年的新书,为读者照单买书提供了许多便利,现将推荐中的15本小说摘选出来,为读者的阅读作参考。
1、《被禁锢的头脑》
作者:(波兰) 切斯瓦夫·米沃什
出版时间:2013-03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图书简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米沃什写于1950年代初的经典作品,对于二战前后波兰以及波罗的海三国人的处境做了精彩的描述与反省。
这是一本卓越的寓言小说,是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着名作家切?米沃什写于上世纪50年代的名着,当时他已被迫离开祖国,踏上漫长的流亡之路。
虽然米沃什突破了传统小说精致的外壳,但他四重奏式的写法,以及不同故事线索之间深刻的呼应关系,让这本小说拥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在文本上反而达到了空前的完美。
米沃什的《被禁锢的头脑》,可以说是20世纪东欧国家(以波兰为主)知识分子的肖像画。今天的人们看待20世纪,可以有一堆的词语:技术、ge命、战争、冷战、意识形态、社会-主-义、法西斯。但是在米沃什那里,“苦难”两个字似乎更为显眼,尽管他并不作为一个受害者来诉说,没有看到“控诉”,更别提“声泪俱下”。更多的,他是作为一个制造苦难的共谋者的身份来反思自己,而在反思中间,有仇恨,也有惋惜(特别是对于被伤害的民族和被毁灭的天才),当然还有:恐惧
2、《带灯》
作者:贾平凹
出版时间:2013-01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图书简介:贾平凹带给文坛、带给读者的又一惊喜,作品不仅保持了作者以往的艺术特点,更是达到了新的文学高度。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带灯”的女乡镇干部,她原名叫“萤”,即萤火虫,像带着一盏灯在黑夜中巡行。这个名字也显示了带灯的命运,拼命地燃烧和照亮,却命里注定地微弱无力,终归尘土。
主人公“带灯”的痛苦是无法救赎的,她既无法摆脱现实,又没有能力得到解脱。带灯是这个时代的悲剧,她注定要燃烧了自己来祭奠理想。
3、《繁花》
作者:金宇澄
出版时间:2013-03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图书简介:
这是一部地域小说,人物的行走,可找到“有形”地图的对应。这也是一部记忆小说,六十年代的少年旧梦,辐射广泛,处处人间烟火的斑斓记忆,九十年代的声色犬马,是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叙事在两个时空里频繁交替,传奇迭生,延伸了关于上海的“不一致”和错综复杂的局面,小心翼翼的嘲讽,咄咄逼人的漫画,暗藏上海的时尚与流行;昨日的遗漏,或是明天的启示……即使繁花零落,死神到来,一曲终了,人犹未散。
4、《逃离》(精装)
作者:(加)艾丽丝·门罗
出版时间:2014-01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图书简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丽丝·门罗代表作,也是她的最佳短篇小说集。逃离,不是因为渴望,只是因为厌倦。逃离,不过是短暂的梦幻。
卡拉,十八岁从父母家出走,如今又打算逃脱丈夫和婚姻;朱丽叶,放弃学术生涯,毅然投奔在火车上偶遇的乡间男子;佩内洛普,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某一天忽然消失得再无踪影;格雷斯,已然谈婚论嫁,却在一念之间与未婚夫的哥哥出逃了一个下午……逃离沉闷的家庭,逃离乏味的婚姻,逃离令人窒息的生活……逃离,不是因为渴望,只是因为厌倦。逃离,不过是短暂的梦幻。
5、《耶路撒冷》
作者:徐则臣
出版时间:2014-03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图书简介:初平阳一直以为是这个词(耶路撒冷)的汉语发音足够动听和神秘,才让他多年来念念不忘。直到博士毕业前夕,在一个从以色列来的犹太教授的追问下,他才发现,自己对耶路撒冷的想往,不仅源于汉语发音的诱惑,更是内心里隐秘多年的忏悔和赎罪之结……
6、《北去来辞》
作者:林白
出版时间:2013-01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
图书简介:一曲别具一格的“北漂”之歌,一片斑驳陆离的时代足迹,一代又一代难以尽述的生命体悟,汇聚成这部四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
小说以女主人公柳海红为主要线索,讲述了两代、不同知识层次的女性由南方到北京打拼的坎坷经历与精神升华,并围绕她们,讲述了她们的亲人、恋人及家族诸多人物的命运,尤其是在社会变革大潮冲击下各色人等的浮沉悲欢。小说写出了一系列鲜活的人物,也展示出中国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变迁。
7、《复明症漫记》
作者:[葡] 若泽·萨拉马戈
出版时间:2014-03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图书简介:选票堆积如山,凌晨才统计完:无效票极少,弃权票也极少,百分之七十以上的,都是空白选票。混乱、惊愕,还有嘲弄和讥讽,一时间横扫全国。各方调查毫无头绪,舆论压力之下,政府撤出首都。直到一封告密信指出:在四年前那场席卷全城的白色瘟疫中,有一个女人没有失明。
8、《失明症漫记》
作者:[葡]若泽·萨拉马戈
出版时间:2014-03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图书简介:繁忙的路口,绿灯亮了,中间车道的头一辆汽车却停止不前,司机在挡风玻璃后面挥舞着手臂,围观的人打开车门之后,才知道他在喊:我瞎了!
一位路人送他回家,却被传染上失明的怪疾。眼科医生成了第三个牺牲品。失明症迅速蔓延,整个城市陷入了一场空前的灾难。
9、《沉默之门》
作者:宁肯
出版时间:2014-02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图书简介:“我愿有一个重重的壳儿,在安静时伸出触角,感知世界,有动静就收起自己,一个内倾的壳,在壳子中实现自我世界,透过壳子仰视天空。”
讲述一个十三岁少年与图书馆的老人与的传奇往事,这段往事构成了李慢后来安静而又扑朔迷离的人生、、、、、、
10、《水死》
作者:大江健三郎
出版时间:2013-07
出版社:金城出版社
图书简介:《水死》的主人公以大江亡故的父亲为原型,切实反映出二战前后不同时期的时代精神,让我们得以发现潜隐在诸多日本人精神底层的负面精神遗产——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更让我们在绝望中看到希望——以“穴居人”为象征的民主主义之时代精神。
11、《霍乱时期的爱情》
作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出版时间:2012-09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图书简介: 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写的第一部作品。他说:“这是我最好的作品,是我发自内心的创作。”
讲述了一段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爱情史诗,穷尽了所有爱情的可能性:忠贞的、隐秘的、粗暴的、羞怯的、柏拉图式的、放荡的、转瞬即逝的、生死相依的……再现了时光的无情流逝,被誉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是20世纪最重要的经典文学巨着之一。
12、《陆犯焉识》
作者:严歌苓
出版时间:2014-04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图书简介:一生沉沦、终成俗庸小市民的儿子一直排斥和利用他,才貌俱佳、终成大龄剩女的小女儿对他爱怨纠结,态度几经转变,唯一苦苦等待他归来的婉喻却在他到家前突然失忆……
13、《傅科摆》
作者:[意] 翁贝托·埃科(umberto eco)
出版时间:2014-01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图书简介:20世纪70年代的米兰,激情岁月已逝,神秘主义复苏。
20世纪70年代的米兰,精通中世纪历史的学者卡索邦博士与他的两位朋友——加拉蒙出版社资深编辑贝尔勃和迪奥塔莱维,负责出版一套旨在赢利的“赫耳墨斯丛书”。
在雪片般涌来的稿件中,在与一个个神秘学爱好者的接触过程中,一个不断重复而又歧义丛生的“圣殿骑士阴谋论”反复出现。三个伙伴自诩博学、技痒难耐,本着玩笑心理,将历史中流传着的众多神秘事件、人物和社团编织成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几乎“重写”和“改写”了整部世界历史。为了让“计划”更为圆满,他们臆造了一个秘密社团:“特莱斯”。没有料到的是,神秘主义者照单全收,真的组织了“特莱斯”,追踪卡索邦和贝尔勃,并将在全世界搜寻“计划”中那张子虚乌有的“秘密地图”……
14、《美丽新世界》
作者:(英)阿道司·赫胥黎
出版时间:2014-03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图书简介:在乌托邦集权主义者的统治下,新社会“安定、本分、稳定”,偶有对现状产生怀疑或叛逆心态者,均被视为不安定因素放逐到边远地区。在那里,人人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但家庭,个性,甚至喜怒哀乐却消失殆尽……
正是在这个“美丽新世界”里,人们失去了个人情感,失去了爱情——性代替了爱,失去了痛苦、激情和经历危险的感觉。最可怕的是,人们失去了思考的权利,失去了创造力。
15、《相遇》
作者:格非
出版时间:2014-01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图书简介:这些故事以优雅精纯的语言和清晰缜密的细节呈现出无比真实的生活质地感,同时又让微妙难言的意绪如迷雾流淌,仿佛义山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