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非走不可的弯路_张爱玲:等

1、张爱玲:非走不可的弯路

张爱玲:非走不可的弯路

在青春的路口,曾经有那么一条小路若隐若现,召唤着我。

母亲拦住我:"那条路走不得。"

我不信。

"我就是从那条路走过来的,你还有什么不信?"

"既然你能从那条路走过来,我为什么不能?"

"我不想让你走弯路。"

"但是我喜欢,而且我不怕。"

母亲心疼地看我好久,然后叹口气:"好吧,你这个倔强的孩子,那条路很难走,一路小心!"

上路后,我发现母亲没有骗我,那的确是条弯路,我碰壁,摔跟头,有时碰得头破血流,但我不停地走,终于走过来了。

坐下来喘息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朋友,自然很年轻,正站在我当年的路口,我忍不住喊:"那条路走不得。"

她不信。

"我母亲就是从那条路走过来的,我也是。"

"既然你们都可以从那条路走过来,我为什么不能?"

"我不想让你走同样的弯路。"

"但是我喜欢。"

我看了看她,看了看自己,然后笑了:"一路小心。"

我很感激她,她让我发现自己不再年轻,已经开始扮演"过来人"的角色,同时患有"过来人"常患的"拦路癖"。

在人生的路上,有一条路每个人非走不()可,那就是年轻时候的弯路。不摔跟头,不碰壁,不碰个头破血流,怎能炼出钢筋铁骨,怎能长大呢?

"过来人"的"拦路癖"无非是想让后人少犯错误少走弯路。但人性的发展却无视这些,它按照人的成长规律循序渐进,不会因为长者的经历,而非出后来人的成长过程。没有这一成长过程,就没有真正的成长。

这是规律。所以明智的长者会在叮咛之余,微笑着关注这一切的发生于结束。

2、张爱玲:等

张爱玲:等

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坐了许多等候的人。白漆房子里面,听得见一个男子的呼喊:“嗳唷哇!嗳唷哇,庞先生——等一息,下趟,庞先生——庞先生,下趟再——”庞先生笑了,背了一串歌诀,那七字唱在庞先生嘴里成为有重量的,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里的气味,古老平安托福。而庞先生在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经,科学化的解释。而墙壁上又张挂着半西式的人体透视图,又是一张卫生局颁发的中医执照,配着玻璃框子,上面贴着庞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张二寸照。男子渐渐不叫痛了,冷不防还漏出一句“嗳唷哇!”

外间的太太们听着,也都笑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佣拍拍孩子,怕他哭:“不要哭,不要哭,等一下我们买蟹粉馒头去!”孩子并没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怀里像一块病态的猪油,碎花开裆裤与灰红条子毛线袜之间露出一段冻腻的小白腿。

过了半天,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住了女仆,发话了——简直使人不能相信这话是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不要买馒头。馒头没有什么好吃的。”富有经验地嘟囔着,仿佛上过许多次的当:“买蟹粉馒头,啊?”然而女佣黄着脸,斜着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想她的心事了。

庞先生和他推拿着的高先生说到外面的情形:“现在真坏!三轮车过桥,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块钱。不给啊?不给他请你到行里去一趟。你晓得三轮车夫的车子只租给他半天工夫,这半天之内,他挣来的钱要养家活口的呢,要他到行里去一等等上两三个钟头,就是后来问明白了,没有事,放他出来了,他也吃亏不起的。所以十块就十块。你不给,后来给的还要多。”庞松龄对于沦陷区的情形讲起来有彻底的了解,慨叹之中夹着讽刺,同时却又夹着自夸,随时将他与大官们的交情轻轻点一笔,道:“不过他们也有数,‘公馆’里的车他们看都不看就放过去的。朱公馆的车我每天坐的,他们从来不敢怎样——”

罢凶恿拎龋迸犹太在外间接口说。庞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两盏灯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脸。

她瘦得厉害,驼着背编结绒线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缩缩的棕色绒线衫。她整天坐在诊所里,向来来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点头,或是冷冷地,仅只露出刨牙。她这丈夫是需要一点看守的,尤其近来他特别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里叫。

女儿阿芳坐在挂号的小桌子跟前数钱。阿芳是个大个子,也有点刨牙,面如锅底,却生着一双笑眼,又黑又亮。逐日穿着件过于宽松的红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家里兄弟姊妹多,要想做两件好衣裳总得等有了对象,没有好衣裳又不会有对象。这样循环地等下去。她总是杏眼含嗔的时候多。再是能干的大姑娘也闯不出这身衣服去。

庞太太看看那破烂的小书桌上的一只浅碗,爱惜地叫道:

八闪浒。你的汤团要冷了。”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又叫:

八闪浒。⊥仆炅苏庖桓龊美闯粤恕r冷了。”

庞先生答应了一声“唔”,继续和高先生说正经的:“朱先生说‘有饭大家吃’。嗳——我提出这个问题,他当时就这么回报我:”有饭大家吃。‘……朱先生这个人我就佩服他有两点。哪两点呢?“庞松龄生着阔大的黄狮子脸,粗颈项,头与颈项扎实地打成一片,不论是前面是后面,看着都像个胖人的膝盖。庞松龄究竟是战前便有身份地位的人,做官的尽管人来人往,他是永远在此的,所以赞美起朱先生来也表示慎重,两眼望着地下,断言道:”哪两点呢?啊?他不论怎么忙,每天晚上,八点钟,板定要睡觉!而且一上床就睡着。白天一个人疲倦了,身体里毁灭的细胞,都可以在睡眠的时间里重新恢复过来的。这些医学上的道理朱先生他都懂得。所以他能够这样忙,啊——而照样的精神饱满!“庞先生几乎是认真咬文嚼字,咂嘴咂舌,口角噙香。仿佛一粒口香糖粘到牙齿仁上去了,很费劲地要舔它下来,因此沉默了好一会。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优点加以慎重考虑,不得不承认道:”他还有一点:每天啊,吃过中饭以后,立下规矩,总要读两个钟头的书。第一个钟头研究的是国文——古文罗,四书五经——中国书。第二个钟头,啊,研究的是现代的学问,物理啊,地理啊,翻译的外国文啊……请的一个先生,那真是学问好的,连这先生的一个太太也同他一样地有学问——你说难得不难得?“庞松龄不住手地推着,却把话头停了一停,问外面:

鞍⒎及。底下是哪个啊?”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

高先生穿着短打,绒线背心,他姨太太赶在他前面走出来,在铜钩子上取下他的长衫,帮他穿上,给他一个个地扣钮子。然后她将衣钩上吊着的他的手杖拿了下来,再用手杖一勾,将上面挂着的他的一顶呢帽勾了下来——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娴熟非凡。是个老法的姨太太,年纪总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过了时的镂空条子黑纱夹长衫拖到脚面上,方脸,颧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单眼皮的眼睛下贱地仰望着,双手为他戴上呢帽。然后她匆忙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尝了一口,再递给他。他喝茶,她便伸手到他的长衫里去,把皮夹子摸出来,数钞票,放一搭子在桌上。

庞太太抬头问了一声:“走啦,高先生?”

高先生和她点头,她姨太太十分周到,一路说:“庞先生,再会呵!明天会,庞太太

明天会,庞小姐!包太太奚太太,明天会!“女人们都不大睬她。

庞松龄出来洗手,脸盆架子就在门口。他身穿青熟罗衫裤,一只脚踏在女儿阿芳的椅子上,端起碗来吃汤团,先把嘴里的香烟交给庞太太。庞太太接过来吸着,庞松龄吃完了,香烟又还给他。夫妻俩并没有一句话。

王太太把大衣脱了挂在铜钩上,领口的钮子也解开了,坐在里间的红木方凳上,等着推。庞太太道:“王太太你这件大衣是去年做的罢?去年看着这个呢粗得很,现在看看还算好了。现在的东西实在推扳不过。”

王太太微笑答应着,不知道怎样谦虚才是。外面的太太们,虽然有多时不曾添置过衣服了,觉得说坏说贵总没错,都纷纷附和。

粉荷色小鸡蛋脸的奚太太,轻描淡写的眉眼,轻轻的皱纹,轻轻的一排前刘海,剪了头发可是没烫,她因为身上的一件淡绿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坚决地说:“现在就是这样呀,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她把一只手伸到蓝白网袋里来,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

吧晕⒖吹蒙涎鄣模就要几万,”庞太太说,“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几千!”

阿芳把小书桌的抽屉上了锁,走过这边来,一路把钥匙扣在肋下的钮绊上,坐到奚太太身边,笑道:“奚太太,听说你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骤然被注意,脸上红起来,“是的呀,他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了。不过没有法子,不好寄钱来,我末在这里苦得要死!”

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肋下叮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恐怕你们先生那边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我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我早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

澳鞘焙蛞跟着一道去就好了!”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一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氨纠词且坏廊サ难剑在香港,忽然一个电报来叫他到内地去,因为是坐飞机,让他先去了我慢慢地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你不知道,”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蒋先生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k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呀!”

阿芳问:“你公婆倒不说什么?”

肮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对我他们是这样说:反正家里总是你大。我也看开了,我过了四十岁的人了——”

阿芳笑了,说:“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

奚太太叹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因为你不打扮了。从前打扮的。”

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不是,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也不知怎么脱得这样厉害。”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说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抓了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里边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

真有人送上来!“

王太太被推拿,敞开衣领,头向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他问:“你还住在那条弄堂里么?”

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

庞先生又问:“你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来。

庞先生又道:“那天我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像是你们弄堂口。”他声音冷淡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这时候很惶恐,仿佛都要怪她。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上趟我们那里有贼来偷过。”然而她自己也觉得是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

庞先生驳诘道:“弄堂里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有巡捕的。”

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时候想必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绿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她抱着个小女孩,径自走到里间,和庞先生打招呼。庞太太连忙叫:“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拍着她旁边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该有份特别的优待,她依旧站在白~*子旁边,说道:“庞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这个孙囝我还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天疼了一晚上。”

庞太太疏懒地笑道:“我也是才来,我也不接头——阿芳,底下还有几个啊?”

阿芳道:“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你请坐一会。”

童太太问道:“现在几点了?牙医生那里一点半就不看了。”

阿芳道:“来得及,来得及的。”

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她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儿安顿下了。小孩平躺在倾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线裤的裤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的小山。童太太笑道:“这下子工夫已睡着了!”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把我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童太太道谢,自己很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青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八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我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

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人,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袄贤纷哟沉嘶觯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找我的一个干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好容易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他救出来的。哦!——踏进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子,“难我气啊,气啊,气了一晚上,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了:我说人家为了你这事担惊受怕,你也不告诉告诉我你在里边是什么情形,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你救出来的。他倒说得好:”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么些,我在里面蛮好的。‘啊哟我说:你在里面蛮写意——要不是我托了干女儿,这边一个电话打得去,也不会把你放在帐房间里——格*k你蛮写意呀!真要坐在班房里,你有这么写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气不气?——不然我也不会忍到如今,都为了我三个大小姐。“

包太太劝道:“反正你小孩子们都大了,只要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

童太太道:“我的几个小孩倒都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都是我自己拣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我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我们小,也不好出来说话。”

包太太笑起来:“这么大年纪了,其实也不必离了,也有这些年了。”

童太太又叹口气,“所以我那三个小姐,我总是劝她们,一辈子也不要嫁男人——可有什么好处,用铜钿,急起来总是我着急,他从来不操心的。”

奚太太也搭上来,笑道:“童太太你是女丈夫。”

童太太手捶手掌,又把两手都往前一送,恨道:“来到他家这三十年,他家哪一桩事不是我?那时候才做新嫁娘,每天天不亮起来,公婆的洗脸水,焐鸡蛋,样式样给它端整好。

难后来添了小孩子,一个一个实在多不过,公婆前头我总还是……公婆倒是一直说我好的。“她突然寂寞起来,不开口了。

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息息率率,手触到的都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

奚太太劝道:“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气。不晓得你可曾试过——到耶稣堂里听他们牧师讲讲,倒也不一定要相信。我认得有几个太太,也是气得很的,常常听牧师解释解释,现在都不气了,都胖起来了。”

包太太进去推拿,一时大家都寂寞无声。童太太抄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里间壁上的挂钟滴嗒滴嗒,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

包太太把雨衣带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钮扣,要给孙囝盖在身上。奚太太道:“脱下了冷么?”童太太道:“不冷不冷。”奚太太道:“还是我这件短大衣给她盖上罢。”

便脱下她的淡绿大衣,童太太道谢不迭,两人又说起话来。

奚太太道:“你也不要生气,跟他们住开了,图个眼不见。

童太太你不知道现在的时势坏不过,里边蒋先生因为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k,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们讨呀!“

童太太茫然听着,端丽的胖脸一霎时变得疤疤癞癞,微红微麻,说:“哦?哦?……现在坏真坏,哦?从前有两个算命的老早说了,说我是地藏王菩萨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对头,没有好结果的。说这话的也不止这一个算命的。”

奚太太道:“童太太你有空的时候到耶稣堂去一趟试试看,听他们讲讲就不气了。随便哪一个耶稣堂都行。这里出去就有一个。”

童太太点头,问道:“苏州金光寺有个悟圆老和尚,不知你可晓得?”

奚太太摇摇头。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过腰去,轻轻问:“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么脱头发的方子?我这头发,你看,前头褪得这样!”

童太太熟练地答道:“把生姜片出来,头皮上擦擦,灵得很的。”

奚太太有训练过的科学化的头脑,当下又问:“隔多少时擦一擦呢?”

童太太诧异地笑了。“隔多少时?想起来的时候么擦擦它好了。

我说给你听金光寺那和尚,灵真灵。他问我: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来火去的?我说是的呀。他就说:“快快不要这样。

前世的冤牵,今世里你再同他过不去,来生你们原旧还要做夫妻,那时候你更苦了,那时候他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一个钱也没有得给你!‘难末我吓死了!老和尚他说:“太太你信我这一句话!’我双手合十,我说谢谢你师傅,我双手把你这句话捧回去!从此我当真,大气也不呵他一口。从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难后来不怕了,堂子里走走,女人一个一个弄回家来。难现在愈加恶了——放松得太早的缘故呀!”她叹息。

奚太太听得不耐烦起来,间或答应着“唔……唔……”偶尔点个头,渐渐头也懒得点了,单点一点眼睫毛,小嘴突出来像鸟喙,有许多意见在那里含苞欲放,想想又觉得没得说头,断定了童太太是个老糊涂。

轮到女仆领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闹,庞先生厉声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欢你!”

女仆也谄媚地跟着医生哄他:“先生喜欢你!呵,呵,呵,先生喜欢你!明天你娶少奶奶,请先生吃喜酒!”

庞先生也笑了:“对了,将来时局平定了,你结婚的时候,不请我吃酒我要动气的呵!”

童太太打听几点钟了,着急起来,还是多付了两百块钱,拔号先看,看过了,把睡熟的小孙女儿抱了起来,身上盖的短大衣还了奚太太,又道谢,并不觉得对方的冷淡。

童太太站在当地,只穿着衬里的黑华丝葛薄棉对襟袄裤,矮脚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子图里古中国的男孩。她伸手摘下衣钩子上的灰呢衬绒袍,慢悠悠穿上,一阵风,把整个的屋子都包在里面了。袍褂掸到奚太太肩上脸上,奚太太厌恶地躲过了。童太太扣上钮子,胳肢窝以上的钮子却留着不扣,自己觉得仿佛需要一点解释,抱着孩子临走的时候又回头向奚太太一笑,说:“到外头要把小囝遮一遮,才睡醒要冻着的。”然后道了再会。

现在被推拿的是新来的一个拔号的。奚太太立在门口看了一看,无聊地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这拔号的是个少爷模样,穿件麂皮外套,和庞先生谈到俄国俱乐部放映的实地拍摄的战争影片:“真怕人,眼看着个炮弹片子飞过来,一个兵往后一仰,脸一皱,非常痛苦的样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

庞先生睁眼点头道:“残忍真残忍!打仗这样东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这推拿,也把人疼得叽哩哇啦叫,我这是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叹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庞先生有点惋惜地叹道:“本来同他们那边比起来,我们这里的战争不算一回事了!残忍真残忍。你说你在哪里看的?”

青年道:“俄国俱乐部。”

庞先生道:“真有这样的电影看么?多少钱一个人?”

青年道:“庞先生你要看我替你买票去。”

庞先生不做声,隔了一会,问道:“几点钟演?每天都有么?”

青年道:“八点钟,你要买几张?”

庞先生又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点的。”

庞太太在外间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点的——”嗨嗨嗨嗨笑起来了。庞先生也陪她笑了两声。

诊所的窗户是关着的,而且十字交叉封着防空的、旧黄报纸的碎条,撕剩下的。外面是白净的阴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层玻璃纸。

庞太太一路笑着,走来开窗,无缘无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将一只用过的牙签丢出去。然后把小书桌上半杯残茶拿起来漱口,吐到白洋瓷扁痰盂的黑嘴里去。痰盂便在奚太太脚下。奚太太也笑,但是庞太太只当没看见她,庞太太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楼上的灯,与路人完全不相干。奚太太有点感触地望到别处去,墙上的金边大镜里又看见庞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脸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拜一拜一拜。

奚太太连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地,温柔地想起她丈夫。

敖来,只要看见了他……他自己也知道他对不起我,只要我好好地同他讲……”

她这样安慰了自己,拿起报纸来,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鸟,微向一边歪着,表示有保留,很不赞成地看起报来了。总有一天她丈夫要回来。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脱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

白色的天,水阴阴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叶,黄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对街一排旧红砖的巷堂房子,虽然是阴天,挨挨挤挤仍旧晾满了一阳台的衣裳。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屋顶上走过,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像一条蛇,徐徐波动着。不一会,它又出现在阳台外面,沿着栏()杆慢慢走过来,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归它慢慢走过去了。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3、张爱玲:牛

张爱玲:牛

禄兴衔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雨才停,屋顶上的湿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汪着绿水。水心里疏疏几根狗尾草,随着水涡,轻轻摇着浅栗色的穗子。迎面吹来的风,仍然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似乎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香。

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在那边,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栅栏,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粘湿的翅膀,走来走去啄食吃,牛栏里面,积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上面铺了一层纸,晒着干菜。角落里,干草屑还存在。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他吃了一惊——听见背后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回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禄兴娘子已经立在他身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空的牛栏,头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人心里的话大家看得雪亮。瘦怯怯的小鸡在狗尾草窝里簌簌踏过,四下里静得很。太阳晒到干菜上,随风飘出一种温和的臭味。

“到底打定主意怎样?”她兜起蓝围裙来揩眼。

“……不怎样。”“不怎样!眼见就要立春了,家家牵了牛上田,我们的牛呢?”“明天我上三婶娘家去借,去借!”他不耐烦地将烟管托托敲着栏。“是的,说白话倒容易!三婶娘同我们本是好亲好邻的,去年人家来借几升米,你不肯,现在反过来求人,人家倒肯?”

他的不耐烦显然是增进了,越恨她揭他这个忏悔过的痛疮,她偏要揭。说起来原该怪他自己得罪了一向好说话的三婶娘,然而她竟捉住了这个屡次作嘲讽的把柄——

“明天找蒋天贵去!”他背过身去,表示不愿意多搭话,然而她仿佛永远不能将他的答复认为满足似的——

“天贵娘子当众说过的,要借牛,先付租钱。”

他垂下眼去,弯腰把小鸡捉在手中,翻来覆去验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细瘦的腿;小鸡在他的掌心里吱吱地叫。

“不,不!”她激动地喊着,她已经领会到他无言的暗示了。她这时似乎显得比平时更苍老一点,虽然她只是三十岁才满的人,她那棕色的柔驯的眼睛,用那种惊惶和恳求的眼色看着他,“这一趟我无论如何不答应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了,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一个男子汉,只会打算我的东西——我问你,小鸡是谁忍冻忍饿省下钱来买的?我问你哪——”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把蓝布围裙蒙着脸哭起来。

“闹着要借牛也是你,舍不得鸡也是你!”禄兴背过脸去吸烟,拈了一块干菜在手里,嗅了嗅,仍旧放在水槽上。

“就我一人舍不得——”她从禄兴肩膀后面竭力地把脸伸过来。“你——你大气,你把房子送人也舍得!我才犯不着呢!何苦来,吃辛吃苦为人家把家握产,只落得这一句话!皇天在上头——先抢走我那牛,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鸡了!依你的意思,不如拿把刀来记我身上肉一片片剁下去送人倒干净!省得下次又出新花样!”

禄兴不做声,抬起头来望着黄泥墙头上淡淡的斜阳影子,他知道女人的话是不必认真的,不到太阳落山她就会软化起来。到底借牛是正经事——不耕田,难道活等饿死吗?这个,她虽然是女人,也懂得的。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茅屋烟囱口上,湿茅草照成一片清冷的白色。烟囱里正蓬蓬地冒炊烟,薰得月色迷迷□□,鸡已经关在笼里了,低低地,吱吱咯咯叫着。

茅屋里门半开着,漏出一线桔红的油灯光,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把整个的门全塞满了,那是禄兴,叉着腰在吸旱烟,他在想,明天,同样的晚上,少了鸡群吱吱咯咯的叫声,该是多么寂寞的一晚啊!

后天的早上,鸡没有叫,禄兴娘子就起身把灶上点了火,禄兴跟着也起身,吃了一顿热气蓬蓬的煨南瓜,把红布缚了两只鸡的脚,倒提在手里,兴兴头头向蒋家走去。

黎明的天上才漏出美丽的雨过天青色,树枝才喷绿芽,露珠亮晶晶地,一碰洒人一身。树丛中露出一个个圆圆的土馒头,牵牛花缠绕着坟尖,把它那粉紫色的小喇叭直伸进暴露在黄泥外的破烂棺材里去。一个个牵了牛扛了锄头的人唱着歌经过它们。蒋家的牛是一只雄伟漂亮的黑水牛,温柔的大眼睛在两只壮健的牛角的阴影下斜瞟着陌生的禄兴,在禄兴的眼里,它是一个极尊贵的王子,值得牺牲十只鸡的,虽然它颈项上的皮被轭圈磨得稀烂。他俨然感到自己是王子的护卫统领,一种新的喜悦和骄傲充塞了他的心,使他一路上高声吹着口哨。

到了目的地的时候,放牛的孩子负着主人的使命再三叮咛他,又立在一边监视他为牛架上犁耙,然后离开了他们。他开始赶牛了。然而,牛似乎有意开玩笑,才走了三步便身子一沉,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任凭他用尽了种种手段,它只在那粗牛角的阴影下狡猾地斜睨着他。太阳光热热地照在他棉袄上,使他浑身都出了汗。远处的田埂上,农人顺利地赶着牛,唱着歌,在他的焦躁的心头掠过时都带有一种讥嘲的滋味。“杂种畜牲!欺负你老子,单单欺负你老子!”他焦躁地骂,刷地抽了它一鞭子。“你——你——你杂种的畜牲,还敢欺负你老子不敢?”牛的瞳仁突然放大了,翻着眼望他,鼻孔涨大了,嘘嘘地吐着气,它那么慢慢地,威严地站了起来,使禄兴很迅速地嗅着了空气中的危机。一种剧烈的恐怖的阴影突然落到他的心头。他一斜身躲过那两只向他冲来的巨角,很快地躺下地去和身一滚,骨碌碌直滚下斜坡的田陇去。一面滚,他一面听见那涨大的牛鼻孔里咻咻的喘息声,觉得那一双狰狞的大眼睛越逼越近,越近越大——和车轮一样大,后来他觉得一阵刀刺似的剧痛,又咸又腥的血流进口腔里去——他失去了知觉,耳边似乎远远地听见牛的咻咻声和众人的喧嚷声。

又是一个黄昏的时候,禄兴娘子披麻戴孝,送着一个两人抬的黑棺材出门。她再三把脸贴在冰凉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乱发揉擦着半干的封漆。她那柔驯的战抖的棕色大眼睛里面塞满了眼泪;她低低地用打颤的声音告诉:

“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会吃会做的壮牛……活活给牵走了……银簪子……陪嫁的九成银,亮晶晶的银簪子……接着是我的鸡……还有你……还有你也给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去。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被炊烟薰得迷迷□□,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展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的长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一九三六年)

4、有些路你非走不可

有些路你非走不可

文/陈保才

喜欢张爱玲的小文章《非走不可的弯路》,说的是年轻的时候,她想走一条路,母亲拦住她:那条路不好走。她不信,母亲说我就是从那条路走过来的。她说既然你都走过了,为什么我不能走?母亲说因为那是弯路。她很固执,还是走了。多年之后,看到年轻人再那样走,她也说那是一条弯路。可是年轻人也不听,还是要继续走!

人生在世,有些路每一个人非走不可,那就是年轻时候的弯路。不摔跟头,不碰壁,不碰个头破血流,怎能长大呢?

张爱玲很少写“心灵鸡汤”,可是人生就是这样,有些路,非走不可,即使别人说,前路有荆棘,或者那条路走不通,可是自己非要走一趟不可。这不就是青春吗?青春就是任性,就是自我,就是敢试,就是相信自己伸手就能碰到天!

想起我14岁那年,家里人想让我上中专,因为毕业就可以上班,孝顺的我在煎熬下报了中专。可是,在志愿表上交的最后一天,我骑自行车跑了十几里路,追回志愿表,将中专改回高中——就这样我上了大学。

毕业那年,我想做记者,却没机会,而是当了老师。一位长辈说,当老师不是很好吗?当老师很好,但我就是想做记者!

工作8个月,我想辞职下海,妈妈说当老师工作安稳,你去了上海,万一没有工作怎么办?可是,年轻的我就是非去不可。兜里只有200元,现在想想,真是勇敢得可以,200元够干啥呢?我真的饿过肚子,有一碗炸酱面就能让我泪流满面……

回想走过的路,觉得都是非走不可的,非要上高中,非要当记者,非要离开小城,非要漂泊,非要当作家,非要创业,凡是该发生的,终究都要发生,别人挡都挡不了。这种天意,不是宿命论,而是知道自己内心想要什么,或者清楚自己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并为之努力。你的性格、你的气质、你的天赋都决定了你的人生。有些事,你只能这么做,有些路,你必须这样走。那么,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你的人生中非走不可的路,前途是未知的,它不一定是弯路。弯路是因为迷茫、鲁莽、不够了解自己、内心狭隘才会走的路,如果有足够理性,如果确定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能多一点智慧,人是可以避免弯路的。

同样是青春,为什么有些人走得顺畅,有些人一路跌撞,其实,就是智慧和情商啊!我年轻的时候走了一些弯路,主要是那时太偏执,而且不善于交际,还好我是搞文字工作的,这些经历都可以成为我创作的题材,要不然,这些弯路,真是亏大了!

年轻人,勇敢地往前走吧,有些路非走一次不可,先别管是不是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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