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杨朔:投进生活的深处
杨朔:投进生活的深处
我离开祖国比较久了,乍回来,心情是很复杂的。记得刚过鸭绿江,回到安东那一夜,一位十多年的老战友跑来看我。窗外飘着雪,我们对面坐在灯下,一直谈到深夜。他谈到人事的变化,祖国的生活,更谈到一九五三年祖国就要开始的经济文化大建设。我听着听着,坐不住了,忽地立起来,心里充满了东西,只想投进什么地方去。到底投到什么地方去呢?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在我立在一九五三年的大门口。从门口望到将来,我可以见到在工厂里,在农村里,在学校里,我们的人民怀着怎样热烈的情绪,建设着自己的祖国,建设着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不想起朝鲜,想起那些战斗在前线上的志愿军。那些人啊,风里雪里,雨里雾里,炮火狼烟,拿生命保卫着祖国,拿生命建设着祖国。是的,他们是在用生命建设着祖国。他们不是正在清除那些破坏人类生活的暴徒,拿身子铺平道路,给人类的未来生活打下和平的基础?在这种烈火般的大建设前,我怎能坐得住呢?我要投进去—投到生活里,投到斗争里,拿笔去为人民的生活描上点金,涂上点色彩。
生活可真是一片大海啊。做为一个文学工作者,你想描绘生活,应该怎样去认识生活呢?但在生活的大海里,我不是个善于识水性的。我曾经立在干岸上,望洋兴叹。一旦下了水,我又怕淹死,总露着个头,随波逐浪,漂来漂去。抗日战争时期,我曾经用了两年多时间,几乎走遍华北抗日根据地。走是走了,经过风险,也经过战斗。赶到从斗争里走出来,我发觉自己根本不认识生活,不认识党领导着人民所建立的抗日根据地。一本叫《库页岛的早晨》的苏联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
“……你曾观察过库页岛的黎明么?你曾看见过秋天的原始森林么?你什么都没有看见过,你被派到这里工作,因此你便工作。假使他们派你到北极……以后有人会问你道:‘你喜欢北极光么?……’你会回答道:‘北极光么?让我想想,是的,我想那里是有那类东西的。……’”
我读到这一段,不觉笑起来:我就曾经是这类人啊。在生活里,我却不会观察生活,思索生活。不观察,不思索,我又如何能认识生活,进而建设生活呢?现在我是学着思索生活了。我不能忘记这两年来在朝鲜战场上的生活。我时常会被一种感情,一种思想,一种事件所袭击,情绪不能平静。我思索过爱,思索过生死,思索过英雄的性格,思索过周围许许多多事。我从思索里得出我的认识,最后写成那本叫《三千里江山》的小说。我不知道自己思索的路子正确不正确。无论如何,我是在这本小说里放进去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认识。至于思索的深浅,自然要受到我的思想的限制,但我的心到底流过血,经过痛苦,我觉得我才开始认识点生活。
回想起来,过去我对待生活的态度是不老实的。专喜欢猎奇。听说我们被俘的八路军同志砸了日本人的监狱,跑回根据地,紧忙去找他们谈话;传说一个战士单人独马活捉了一连俘虏,也要到处打听。我的笔记本里记满这类紧张热闹的故事,恰恰却忽略了人物的思想感情,而且顶不关心周围的人物生活。周围的人事我都看熟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从这个地方转到那个地方,到处流动,一去不用说,先打听有什么好材料。一九三八年开滦煤矿发生过一次大罢工,当时我听了,兴奋的要死,尽量找人谈,谈话的记录足有厚厚一大本。该动笔写了。这下子准能写出篇惊天动地的小说。先写成了中篇。真惨哪!内容又空洞,又虚伪,一塌糊涂。我还不甘心,又缩成个短篇,结果呢,不用说了。我不熟习煤矿工人的生活,如何能写出他们那样激烈的斗争?我不能掌握我们人民的思想情感,如何能描绘出来自人民的英雄?我们当然应该访问英雄,更应该投到斗争最激烈的地方去,猎奇却错了。人民的生活是极其丰富的。只有首先掌握人民的生活、习性,才有希望能表现出我们人民的斗争,人民的英雄。因为斗争是从生活里发展起来的,英雄是从人民当中成长起来的呀。生活的深处当然是斗争最激烈的地方,但是如果我们不能探索到人民的思想感情的深处,不能深入到人民的心灵里边,我们照样不能算是深入生活。
只要你稍微接触到他们的心,你会感到我们人民的感情是怎样高贵。也曾有人嫌弃我们工农兵粗手粗脚的,说他们没有感情。他们是没有感情么?他们的感情是最热烈,最伟大,最神圣的。没有这种伟大的感情,他们怎么能在朝鲜前线上,为了人民的事业,抱着炸弹一滚滚到坦克底下?怎么能拉响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怎么能在十冬腊月钻进冰河去摸定时弹,唯恐定时弹炸毁我们的桥梁?在我的记忆中,有些事将永远不会忘记。我记得一九四七年打石家庄时,全市解放了,战士们()一齐鸣枪庆祝,市民们到处欢呼喧笑,我在这时发现一座楼房角上躺着位烈士。他的脚上穿着家做的山鞋,棉衣上套着洗得很干净的单军装,仰着脸,静静地躺着。他曾经为全市人民的解放,整夜战斗着。现在城市解放了,人民到处在笑,在叫,他却倒下去,永远不再听见人类的笑声了。我们今天的幸福,今天的欢乐,正是这些人给我们的啊。这是多么伟大的感情,多么伟大的心灵。我想写出这样的心灵,但写不出,我曾经为这个痛苦到失眠。我常想,一个文学工作者要能完整地捧出一颗毛泽东时代人民的心灵,那才称得起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那颗心活在那儿,跳跃在千千万万人的心窝里,正等着我们去发掘。我们不该再拖延了。
有的同志问我:我们该怎样去接触工农兵的心呢?这里边没有技巧,更没有权术。首先要看我们在感情上爱不爱工农兵。如果你爱,即使我们的性格,作风,习惯处处不同,照样可以和他们结成知心的好朋友。如果不爱,就是有千条妙计,也是格格不入。你不把心交给人家,怎么能希望人家把心交给你呢?爱是不能装假的。我有过这方面的痛苦。起初,我也到工农兵当中去,想写他们,可是我并不喜欢他们。我去了,搜集搜集故事,掉头而去,对他们漠不关心。但在生活里,在斗争里,我见到他们精神的高贵,行动的可敬,我的思想感情在党的教育下也慢慢得到改造,于是我自自然然爱上他们了。不改造我们的思想感情,你永远也不会爱工农兵。你对工农兵感情的深浅,就是你改造的深浅。直到今天,我的改造还差的远呢,但我不愿隐瞒我的感情,我是爱他们的。我从朝鲜回来,此刻坐在北京,我望着瓦垄上前两天积的白雪,我的心又飞到朝鲜。我怀念我们的志愿军,真心的怀念他们,我愿意能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我会再去的。再见了,好同志,我会再去的。我知道我是离不开你们的。我不追求任何安乐,享受,我愿意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2、杨朔:金字塔夜月
杨朔:金字塔夜月
听埃及朋友说,金字塔的夜月,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富有幻想的梦境。 我去,却不是为的寻梦,倒想亲自多摸摸这个民族的活生生的历史。
白天里,游客多,趣味也杂。有人喜欢骑上备着花鞍子的阿拉伯骆驼, 绕着金字塔和人面狮身的司芬克斯大石像转一转;也有人愿意花费几个钱, 看那矫健的埃及人能不出十分钟嗖嗖爬上爬下四百五十尺高的金字塔。这种 种风光,热闹自然热闹,但总不及夜晚的金字塔来得迷人。
我去的那晚上,乍一到,未免不巧,黑沉沉的,竟不见月亮的消息。金 字塔仿佛溶化了似的,溶到又深又浓的夜色里去,临到跟前才能看清轮廓。 塔身全是一庹多长的大石头垒起来的。顺着石头爬上几层,远远眺望着灯火 点点的开罗夜市,不觉引起我一种茫茫的情思。白天我也曾来过,还钻进塔 里,顺着一条石廊往上爬,直钻进半腰的塔心里去,那儿就是当年放埃及王 “法老”石棺的所在。空棺犹存,却早已残缺不堪。今夜我攀上金字塔,细 细抚摸那沾着古埃及人民汗渍的大石头,不能不从内心发出连连的惊叹。试 想想,五千多年前,埃及人民究竟用什么鬼斧神工,创造出这样一座古今奇 迹?我一时觉得:金字塔里藏的不是什么“法老”的石棺,却是埃及人民无 限惊人的智慧;金字塔也不是什么“法老”的陵墓,却是这个民族精神的化 身。
晚风从沙漠深处吹来,微微有点凉。幸好金字塔前有座幽静的花园,露天摆着些干净座位,卖茶卖水。我约会几位同去的朋友进去叫了几杯土耳其 热咖啡,喝着,一面谈心。灯影里,照见四外散立着好几尊石像。我凑到一 尊跟前细瞅了瞅,古色古香的,猜想是古帝王的刻像,便抚着石像的肩膀笑 问道:“你多大年纪啦?”
那位埃及朋友从一旁笑应道:“三千岁啦。”
我又抚摸着另一尊石像问:“你呢?” 埃及朋友说:“我还年轻,才一千岁。” 我笑起来:“好啊,你们这把年纪,好歹都可以算做埃及历史的见证人。” 埃及朋友说:“要论见证人,首先该推司芬克斯先生,五千年了,什么没经历过?”
旁边传来一阵放浪的笑声。这时我们才留意到在一所玻璃房子里坐着几 个白种人,正围着桌子喝酒,张牙舞爪的,都有点醉意。
埃及朋友故意干咳两声,悄悄对我说:“都是些美国商人。”我问道: “做什么买卖的?”
埃及朋友一瘪嘴说:“左右不过是贩卖原子弹的!” 于是我问道:“你们说原子弹能不能毁了金字塔?” 同游的日本朋友吃过原子弹的亏,应道:“怎么不能?一下子什么都完了。” 话刚说到这儿,有人喊:“月亮上来了。”
好大的一轮,颜色不红不黄的,可惜缺了点边儿,不知几时从天边爬出 来。我们就去踏月。
月亮一露面,满天的星星惊散了。远近几座金字塔都从夜色里透出来,背衬着暗蓝色的天空,显得又庄严,又平静。往远处一望那利比亚沙漠,笼 着月色,雾茫茫的,好静啊,听不见一星半点动静,只有三两点夜火,隐隐 约约闪着亮光。一恍惚,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埃及远古的历史里去,眼前正 是一片世纪前的荒漠。
而那个凝视着埃及历史的司芬克斯正卧在我的面前。月亮地里,这个一 百八十多尺长的人面狮身大物件显得那么安静,又那么驯熟。都说,它脸上 的表情特别神秘,永远是个猜不透的谜。天荒地老,它究竟藏着什么难言的 心事呢?
背后忽然有人轻轻问:“你看什么啊?” 我一回头,发现有两个埃及人,不知几时来到我的身边。一个年纪很老了,拖着件花袍子;另一个又黑又胖,两只眼睛闪着绿火,紧端量我。一辨 清我的眉目,黑胖子赶紧说:“是周恩来的人么?看吧,看吧。我们都是看 守,怕晚间有人破坏。”
拖花袍子的老看守也接口轻轻说:“你别多心,是得防备有人破坏啊。 这许许多多年,司芬克斯受的磨难,比什么人不深?你不见它的鼻子么?受 伤了。当年拿破仑的军队侵占埃及后,说司芬克斯的脸神是有意向他们挑战, 就开了枪。再后来,也常有外国游客,从它身上砸点石头带走,说是可以有 好运道。你不知道,司芬克斯还会哭呢。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也是个有月亮 的晚上,我父亲从市上回来得晚,忽然发现司芬克斯的眼睛发亮,就近一瞧, 原来含着泪呢。也有人说含的是露水。管他呢。反正司芬克斯要是有心,看 见埃及人受的苦楚这样深,也应该落泪的。”
我就问:“你父亲也是看守么?”老看守说:“从我祖父起,就守卫着这物件,前后有一百二十年了。” “你儿子还要守卫下去吧?”
老看守转过脸去,迎着月光,眼睛好像有点发亮,接着咽口唾沫说:“我儿子不再守卫这个,他守卫祖国去了。” 旁边一个高坡上影影绰绰走下一群黑影来,又笑又唱。老看守说:“我看看去”,便走了。
黑胖子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别再问他这个。他儿子已经在塞得港的 战斗里牺牲了,他也知道,可是从来不肯说儿子死了,只当儿子还活着??” 黑胖子话没说完,一下子停住,又咳嗽一声,提醒我老看守已经回来。 老看守嘟嘟囔囔说:“不用弄神弄鬼的,你当我猜不到你讲什么?”又 望着我说:“古时候,埃及人最相信未来,认为人死后,才是生命的开始, 所以有的棺材上画着眼睛,可以从棺材里望着世界。于今谁都不会相信这个。
不过有一种()人,死得有价值,死后人都记着他,他的死倒是真生。” 高坡上下来的那群黑影摇摇晃晃的,要往司芬克斯跟前凑。老看守含着怒气说:“这伙美国醉鬼!看着他们,别教他们破坏什么。”黑胖子便应声 走过去。
我想起什么,故意问道:“你说原子弹能不能破坏埃及的历史?” 老看守瞪了我一眼,接着笑笑说:“什么?还有东西能破坏历史么?” 我便对日本朋友笑着说:“对了。原子弹毁不了埃及的历史,就永远也毁不了金字塔。”老看守也不理会这些,指着司芬克斯对我说:“想看,再 细看看吧。一整块大石头刻出来的,了不起呀。”
我便问道:“都说司芬克斯的脸上含着个谜语,到底是什么谜呢?”
3、杨朔名言
杨朔名言
1、人是要靠理想才能生活的,没有理想,就会失去生活的力量。——杨朔
2、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摧生婆似的正在摧动花事。——杨朔《茶花赋》
3、英雄,这就是英雄!有人说这些人的胆子就是大,才能成为英雄。我说这不是胆子大小问题,而是思想问题。一个人要是自私,处处专考虑个人的利害,个人的得失,个人的生死,那他就会前怕狼,后怕虎,树叶掉下来也怕砸了脑袋,永远也不会变成英雄。英雄决不会老考虑自己。他爱的是同志,是祖国,是人民,是更高的生活理想。为了这种爱,生命也可以抛出去的。——杨朔《英雄时代》
4、人就一个命,谁不愿意活着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人早早晚晚总要死的,死就要死在正处。为了祖国,为了人民,死了也是光荣的。——杨朔《英雄时代》
5、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只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首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杨朔《茶花赋》()
6、“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我的信念是像南国盛开着的木棉花一样的鲜明,美丽。我掏出口袋里珍藏的一朵,这是我今天在越秀山上拾来的。它红得像是一团火。——杨朔《木棉花》
7、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杨朔
8、作为一个人,要是不经历过人世上的悲欢离合,不跟生活打过交手仗,就不可能真正懂得人生的意义。——杨朔
4、杨朔:海市
杨朔:海市
我的故乡蓬莱是个偎山抱海的古城,城不大,风景却别致。特别是城北丹崖山峭壁上那座凌空欲飞的蓬莱阁,更有气势。你倚在阁上,一望那海天茫茫、空明澄碧的景色,真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海上偶然间出现的幻景,叫海市。小时候,我也曾见过一回。记得是春季,雾蒙天,我正在蓬莱阁后拾一种被潮水冲得溜光滚圆的玑珠,听见有人喊:“出海市了。”只见海天相连处,原先的岛屿一时不知都藏到哪儿去了,海上劈面立起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山峦,黑苍苍的,像水墨画一样。满山都是古松古柏;松柏稀疏的地方,隐隐露出一带渔村。山峦时时变化着,一会山头上幻出一座宝塔,一会山洼里又现出一座城市,市上游动着许多黑点,影影绰绰的,极像是来来往往的人马车辆。又过一会儿,山峦城市慢慢消下去,越来越淡,转眼间,天青海碧,什么都不见了,原先的岛屿又在海上重现出来。
这种奇景,古时候的文人墨客看到了,往往忍不住要高声咏叹。且看蓬莱阁上那许多前人刻石的诗词,多半都是题的海市蜃楼,认为那就是古神话里流传的海上仙山。最着名的莫过于苏东坡的海市诗,开首几句写着:“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摇荡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可见海市是怎样的迷人了。 只可惜这种幻景轻易看不见。我在故乡长到十几岁,也只见过那么一回。故乡一别,雨雪风霜,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今年夏天重新踏上那块滚烫烫的热土,爬到蓬莱阁上,真盼望海上能再出现那种缥缥缈缈的奇景。偏我来的不是时候。一般得春景天,雨后,刮东风,才有海市。于今正当盛夏,岂不是空想。可是啊,海市不出来,难道我们不能到海市经常出现的地方去寻寻看么?也许能寻得见呢。
于是我便坐上船,一直往海天深处开去。好一片镜儿海。海水碧蓝碧蓝的,蓝得人心醉,我真想变成条鱼,钻进波浪里去。鱼也确实惬意。瞧那海面上露出一条大鱼的脊梁,像座小山,那鱼该有十几丈长吧?我正看得出神,眼前刺溜一声,水里飞出另一条鱼,展开翅膀,贴着水皮飞出去老远,又落下去。
我又惊又喜问道:“鱼还会飞么?”
船上掌舵的说:“燕儿鱼呢,你看像不像燕子?烟雾天,有时会飞到船上来。”那人长得高大健壮,一看就知道是个航海的老手,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他问我道:“是到海上去看捕鱼的么?”
我说:“不是,是去寻海市。”
那舵手瞟我一眼说:“海市还能寻得见么?”
我笑着说:“寻得见——你瞧,前面那不就是?”就朝远处一指,那儿透过淡淡的云雾,隐隐约约现出一带岛屿。
那舵手稳稳重重一笑说:“可真是海市,你该上去逛逛才是呢。”
赶到船一靠近岛屿,我便跨上岸,走进海市里去。
果然不愧是“海上仙山”。这一带岛屿烟笼雾绕,一个衔着一个,简直是条锁链子,横在渤海湾里。渤海湾素来号称北京的门户,有这条长链子挂在门上,门就锁得又紧又牢。别以为海岛总是冷落荒凉的,这儿山上山下,高坡低洼,满眼葱绿苍翠,遍是柞树、槐树、杨树、松树,还有无数冬青、葡萄以及桃、杏、梨、苹果等多种果木花树。树叶透缝的地方,时常露出一带渔村,青堂瓦舍,就和我小时候在海市里望见的一模一样。先前海市里的景物只能远望,不能接近,现在你却可以走进渔民家去,跟渔民谈谈心。岛子上四通八达,到处是浓荫夹道的大路。顺着路慢慢走,你可以望见海一般碧绿的庄稼地里闪动着鲜艳的衣角。那是喜欢穿红挂绿的渔家妇女正在锄草。有一个青年妇女却不动手,鬓角上插着枝野花,立在槐树凉影里,倚着锄,在做什么呢?哦!原来是在听公社扩音器里播出的全国麦收的消息。
说起野花,也是海岛上的特色。春天有野迎春;夏天太阳一西斜,漫山漫坡是一片黄花,散发着一股清爽的香味。黄花丛里,有时会挺起一枝火焰般的野百合花。凉风一起,蟋蟀叫了,你就该闻见野菊花那股极浓极浓的药香。到冬天,草黄了,花也完了,()天上却散下花来,于是满山就铺上一层耀眼的雪花。
立冬小雪,正是渔民拉干贝的季节。渔船都扬起白帆,往来拉网,仿佛是成群结队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干贝、鲍鱼、海参一类东西,本来是极珍贵的海味。你到渔业生产队去,人家留你吃饭,除了鲐鱼子、燕儿鱼丸子而外,如果端出雪白鲜嫩的新干贝,或者是刚出海的鲍鱼,你一点不用大惊小怪,以为是大摆筵席,其实平常。
捕捞这些海产却是很费力气的。哪儿有悬崖陡壁,海水又深,哪儿才盛产干贝鲍鱼等。我去参观过一次“碰”鲍鱼的。干这行的渔民都是中年人,水性好,经验多,每人带一把小铲,一个葫芦,葫芦下面系着一张小网。趁落潮的时候,水比较浅,渔民戴好水镜,先在水里四处游着,透过水镜望着海底。一发现鲍鱼,便丢下葫芦钻进水底下去。鲍鱼也是个怪玩意儿,只有半面壳,附在礁石上,要是你一铲子铲不下来,砸烂它的壳,再也休想拿得下来。渔民拿到鲍鱼,便浮上水面,把鲍鱼丢进网里,扶着葫芦喘几口气,又钻下去。他们都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嘻笑欢闹,往我们艇子上扔壳里闪着珍珠色的鲍鱼,扔一尺左右长的活海参,扔贝壳像蒲扇一样的干贝,还扔一种叫“刺锅”的怪东西,学名叫海胆,圆圆的,周身满是挺长的黑刺,跟刺猬差不多,还会爬呢。
最旺的渔季自然是春三月。岛子上有一处好景致,叫花沟,遍地桃树,年年桃花开时,就像那千万朵朝霞落到海岛上来。桃花时节,也是万物繁生的时节。雪团也似的海鸥会坐在岩石上自己的窝里,一心一意孵卵,调皮的孩子爬上岩石,伸手去取鸥蛋,那母鸥也只转转眼珠,动都懒得动。黄花鱼起了群,都从海底浮到海面上,大鲨鱼追着吃,追的黄花鱼??叫。听见鱼叫,渔民就知道是大鱼群来了,一网最多的能捕二十多万条,倒在舱里,一跳一尺多高。俗话说得好:“过了谷雨,百鱼上岸。”大对虾也像一阵乌云似的涌到近海,密密层层。你挤我撞,挤的在海面上乱蹦乱跳。这叫桃花虾,肚子里满是子儿,最肥。渔民便用一种网上绑着坛子做浮标的“坛子网”拉虾,一网一网往船上倒,一网一网往海滩上运,海滩上的虾便堆成垛,垛成山。渔民不叫它是虾山,却叫做金山银山。这是最旺的渔季,也是最热闹的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