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励志小说:我的苦难我的大学(11)
励志小说:我的苦难我的大学(11)
(三十五)
【在花娇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时常想起她,想她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在那块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究竟想了些什么?……】
打工,永远是合着血泪与艰辛的两个字眼。就在1994春节即将临近的那几天,我的身边发生了一件极为悲惨的事情--厂里有个打工妹因加班太晚,回家时遭遇车祸而死!
这个不幸的打工妹叫陈花娇,28岁,来自四川比较贫困的南部县农村。我们曾在一个小组做过同事,经常在一起说笑,她干活很麻利,每月的工分都是车间里的前几名。她和做泥水匠的丈夫在上海打工两年了,一心想挣点钱回家盖新瓦房,家里还有个6岁的女儿,眼看要上学了,学费也得挣回去。为了多挣点钱,花娇每天晚上加班到很晚,然后骑上自行车,穿过厂门口黑黢黢的公路,回她的租房去。
那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将近11点的时候,花娇才出厂门。寒冬腊月,路上行人稀少,虽然这是一条二级公路,但是厂门口却有很长一段没有路灯。宽阔的马路上偶然有一辆车心急火燎地驶过去,留下一股灰尘和噪音。
那天晚上,花娇一定是加班加得头昏脑胀的,耳朵已经被车间里缝纫机的轰鸣震得呜呜作响,否则,她不会听不到呼啸而来的那辆卡车,它像一个巨大的鬼魅,风一样裹挟了她瘦弱的身子,把她连车卷进了飞速行驶的车轮之中,肇事车辆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等到有人发现花娇的时候,她已经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躺了一个多小时,头部汩汩冒出的血液已经在寒冷的夜风中逐渐凝固了,失去所有血液的她全身冰凉,没有一丝呼吸……发现她的人看到她躺在离我们厂不远的路面上,于是将情况告诉了门卫。门卫赶过去一看,花娇已经面目全非了,但她身上穿的那件厂里统一发的红黑相间的棉衣,说明她就是厂里的女工。她那已被压扁的自行车的车篮里,躺着一张考勤卡,于是人们知道了这个不幸的女子名叫陈花娇。
28岁的花娇就这样死了。死在1994年春节来临前几天。当她的亲人跌跌撞撞地从老家赶来时,花娇已经孤零零地躺在宝山区医院的太平间了。她6岁的小女儿和60多岁的老父母都来了,在厂里哭得惊天动地。只要有人拿颗糖给那个孩子,那孩子便抹了眼泪,有滋有味地吮起糖来,那天真无邪的模样,看得人心酸不已。厂里后来出于人道主义,给了花娇的家人几千元抚恤金,花娇的家人便拿着这笔钱,捧着花娇的骨灰盒回四川去了。
在花娇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时常想起她,想起她尖瘦的脸和单薄身子,想她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在那块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究竟想了些什么?……
1994年夏天,我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一则征文消息,《上海故事》和《劳动报》联合举办"打工在上海"征文,我决心一试。我想起了花娇,用两个晚上写出了这篇文章,在文章的最后,我点出了写这篇文章的主题:金钱固然重要,但生命更为可贵。虽然我们只是卑微的打工妹,但切不可为了暂时的经济利益而透支自己的生命。没有了生命,任何梦想都将灰飞烟灭。
然后,我把文章工工整整地抄写在方格稿纸上,用挂号寄给了"打工在上海"征文组。接下来就是盼望了。我对这篇文章的信心非常大,我觉得自己写出了打工者真正的生存状态,并且饱含真情。我相信,任何人读了这篇文章都会唏嘘不已的。
果然,我的《花娇》最后获得了一等奖。我得到通知,将在上海老八仙桥饭店领奖。我准时去了,辗转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了那里才知道,征文的评委们都是《上海故事》和《劳动报》的资深编辑或总编,还有沪上知名作家。(励志名言 )参赛的作者有大部分是报社记者或通讯员。像我这样来自车间一线、地地道道的打工妹是惟一的。
这是我第一次的征文获奖,奖金200元。不久后,《花娇》便刊登在了《上海故事》杂志上。也就是从1994年起,我的写作生涯正式开始。当时比较喜欢看《知音》、《女友》和《现代家庭》等杂志。那些杂志里刊登的活生生的家庭生活故事激荡着我,我想:发生在我家的故事够复杂坎坷的了。那是多么好的写作素材!
经过一番酝酿之后,我鼓足勇气,以母亲半辈子的不幸遭遇为主题,写成了一篇《妈妈,别哭》,邮寄给了《现代家庭》的林华编辑。两个月后,我在书报摊上看到了新一期的《现代家庭》,头条赫然便是我写的《妈妈,别哭》,足足有三个版,妈妈和继父的照片刊登在版面中间,作者署名是"赵美萍"。我欣喜若狂,一口气买了5本杂志,欢天喜地地跑回住处,读了一遍又一遍,一边读一边流着喜极而泣的泪水……
两个月后,我的另一篇《继父,也是父亲》又在《现代家庭》上发表了。这是一篇散文,写得很美,很情真意切。每个字都是饱含泪水撰写的。
这下,全厂所有人都知道我会写文章了。我从女工们眼里看到的是佩服,从上海人眼中看到的依然是不屑。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任何目光都改变不了我写文章的激情。有梦不觉人生寒!
(三十六)
【最重要的,我逐渐被排斥我的人承认了。我用我的人格征服了曾经敌视我的人,我用我的能力树立了自己的尊严。】
但我没想到,厂领导也因此对我刮目相看。
1994年秋天,厂里竟然把我调到技术部做技术员。这是一份人人羡慕的白领工作,虽然有点底气不足,可我还是硬着头皮接受了新的任命,硬着头皮坐进了技术科办公室,硬着头皮看起了日文技术资料。
在服装厂里,技术科是重要的中枢部门,所有的技术和质量要求全由技术员说了算,技术员是根据客户设计的服装图纸和质量要求,布置操作工艺流程的。有一点差错,便是技术员的责任。尤其是日本人,对童装的质量要求十分严格。比如是格子面料,拼缝处横格一定要对齐,相差不得超过半毫米。订纽扣的位置有严格尺寸,并且随着服装尺码的大小,纽扣的间距会不一致,甚至纽扣的数量也不一致。各种服装辅料更是五花八门,看得人头昏脑胀,眼花缭乱。一不小心,配错了辅料会导致一系列的问题,不仅要重新返工,还浪费很多辅料,并会影响交货时间。
刚进技术科,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图纸到样板,每一样工序、每个步骤都认真地核查,小心地写工艺流程操作单,生怕出半点差错。好在石川先生十分关心我,每天都到技术科转转,看我有没有问题要请教他。翻译钱先生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我每问一个问题,石川先生都会认真耐心地为我讲解,边讲解边画图。我的领悟力还比较强,很快把简单的日语图纸看明白了。那时我跟的单子是金科长以前跟的日本"今时亚洲"公司的定单,定单是通过上海时装进出口公司转来的。熊田时装公司实际上是由日本、上海时装进出口公司和月浦服装厂三方合作的。
一开始当上技术员,除了厂领导之外,似乎所有的人都对我表示不信任。
在下车间布置任务、讲解操作工艺时,那些组长、质检员的神态和目光充满不屑。有的会当场刁难,问我一些没想到的问题,或者在我制作的工艺流程表上吹毛求疵,说我制作的工艺流程不合理,质量要求太严,或者指责我计算的辅料,比如线和粘合衬不够用等等。无数的问题向我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一开始,我还向她们解释,但是,我发现,我越解释,她们越反驳,吐沫横飞,越说越有劲,我知道她们是在故意刁难我。在我做工艺流程表之前,我已经亲自监督打样间的师傅做好两件样品,并寄往日本客户,只有得到客户的意见反馈和确认后,我才布置生产的。既然打样间的师傅可以做到,既然已经得到客户的确认,就说明我制作的工艺流程是对的。
日方经理石川先生特别欣赏我的工作能力,他多次通过翻译安慰我:"米卡(萍的日文,意即水中花),没有什么比实际能力的展示更有说服力了。一个陷入绝境的人,当他几乎不可能获得任何援助时,就会把他全部和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精神力量的优势上,因为精神力量的优势可以使每个勇敢的人奋不顾身。相信自己,就是成功的关键。"
这番话给了我很大启发,是啊,过去那么多苦难都经历了,这点波折算什么呢?别人的嫉妒只能证明他们的无能,并不能使我失去什么。苦难其实是最好的大学,只要你不被它击倒,你就能成就你自己。
此后,再面对那些挑衅的目光,我不再辩解,而是亲自坐到缝纫机上,拿起裁剪车间已经裁好的半成品,亲自操作起来。三年缝纫流水线,已经使我能够相当流畅地做完每道工序了,否则也做不了组长,做不了技术员。我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堵那些恶毒的嘴巴和怀疑的眼神。也许她们心里依然不服气,但还是必须听我的指挥来做。实际行动比什么都说服力。
一次,客户来的面料是像苏格兰男人穿的裙子一样的格子面料,斜纹的。客户要求所有拼缝都要格子横格对齐,斜纹向左为正面。在面料裁剪前,我来到裁剪车间,亲自指导裁剪人员要对格子摊布。在摊布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忽然有种第六感觉--客户的面料够了吗?有没有放对格子所需的损耗余地?因为按照常规,所有面料都需要放百分之三的损耗余地。如果需要对格,格子面料的损耗就更大。格子越大,损耗越多。
要在以往,我会忽略计算面料的,因为客户是根据定单数量发放面料的。但这次,我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要计算一下面料够不够。也许是冥冥中有种意念在指点着我吧。我来到仓库,找到面料数据一看,脊背上又出了一层汗,面料果真有问题--客户根本就没有按照对格所需要的用料计算,而是按照一般排料图计算的。如此一算,至少少了百分之十的面料!
我怕自己算错了,连续计算了三次才确认自己没错。我连忙让裁剪车间停止工作,立即跑到办公室找石川先生反映情况。他一听十分惊讶,以往我们也生产过格子产品,但客户从来都没少计算过用料。但当石川先生来到裁剪车间,亲自检查了对格情况,再查验了一下客户的实际来料后,他额头上的汗出来了--如果我没及时发现这个情况,裁剪车间一刀裁下去,到后来才发现面料不够,那时就晚了。如果客户再补进面料的话,不仅面料有可能有色差,还有可能会耽搁交货时间。这些对客户来说,都是致命的问题。
石川先生立即向日本客户发了一份传真,反映面料不够的情况,并将我们的对格排料图也发了一份过去。两小时后,对方有了回音--我们计算错误,请暂停生产。等面料补充完毕,再开刀裁剪。
这一次,我得到了石川先生的表扬。但我并没有过多的欣喜,只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做了我该做的。同时也让我明白,无论何时何地,做什么工作,认真--是两个最需要重视的字眼!在我做技术员的四年时间里,"认真"两个字像两个忠实的卫兵,时刻监视着我,提防着我,不让我出错,不让我粗心。
渐渐的工作就顺了起来。我几乎每年都是厂里的优秀,还被选举为厂里的团支部书记,经常参加镇上或区里的外来工活动,有时作为外来工代表发言,有时接受表彰,报纸上偶然还能看到我的名字,就这样慢慢的被上海承认了。走在街上,也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最重要的,我逐渐被排斥我的人承认了。我用我的人格征服了曾经敌视我的人,我用我的能力树立了自己的尊严。
(三十七)
【1997年7月,我离开了洒下我7年青春血汗的服装厂。7年的光阴,就这样一去不回了。我挥挥手,什么也没留下,也什么都没有带走。上海市月浦镇熊田时装有限公司,就这样与我挥手说了再见。27岁的我从头开始。】
时间已经慢慢地滑到了1996年。电脑、网络、伊妹儿等新鲜而陌生的词汇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而我却日复一日地惶恐不安,我连26个英文字母都不认识,如何去接触这些洋玩意?虽然我天天写服装流程工艺单,把字练得像模像样,龙飞凤舞,但是,仅有这些是不够的。我越来越感到知识的匮乏。越来越感到自己慢慢地变成了一口枯井。这也许和自己的文化太低有关,曾经的积累已经被慢慢地消耗掉了,如果不赶紧充实自己,很快就要被飞速发展的时代淘汰了。
恐慌和忧虑一天比一天更深地钻进我的心里。让我寝食不安。我是个不允许自己落后、不安于现状的人。无论如何,我要把曾经没能读过的书补回来。
我开始到处打听哪里可以报名自学考试。打听了好几所学校,最终选择了复旦大学,报名参加成人自学考试"新闻专业",预计两年内拿下所有课程。我信心十足,一口气把12门课的课本全买了,花了200多块钱,一点都不后悔,我把那一堆沉沉的书抱回住处,一本本翻看,那些《中国通史》《新闻概述》什么的看得我头昏脑胀,但却十分兴奋。我惟一的担心就是,我只读到小学毕业,现在直接读大专,能跟上吗?不过我想任何事情都不能先把困难想在前头的,否则就没有信心了。无论怎样,先做了再说。如果因害怕失败而不做,就连可能的希望都没有了。
第一学期,我一口气报考了四门课。我有信心起码通过两门。但要上班,还要听课,时间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每天下午五点半下班之后,我便风风火火地骑车回家,拿上书就往车站赶。一路走一路啃馒头。复旦大学在杨浦区的五角场,我住在宝山区的月浦镇,间距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学校晚上七点半开课,如果顺利,刚好可以赶上听课。晚上九点半下课,坐车回到家,已经11点多了。回家后还要整理笔记,都说自学是靠死记硬背,晚上洗脚时就抓紧时间背书。不知不觉,手里就捧着书睡着了。
那几个月,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第一次考试,没想到我仅仅过了一门课,是《新闻概述》,考了63分。还有一门课考了59分,没拿到及格证。有个同学为我抱不平:"评分的老师也真是过分,一分都不帮你拉。"我很奇怪,是我自己没考好,老师凭什么帮我拉分呢?不过,心里还是十分沮丧,仅一分之差,就要从头再来了。难怪有人说走自学考试的路,简直要脱一层皮。但我依然为自己成功地过了第一门功课而欣慰,毕竟是一个良好开端。即使我每次考试只过一门课,那么一年两次考试就能过两门,12门课我用6年就可以拿下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此时,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海纳百川》栏目的编导陆兰亭老师辗转找到我,邀请我去电台做一期节目。原来,她是从《新民晚报》夏连荣老师那里知道了我的故事的。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做直播节目,心里十分揣揣不安。当我带上耳麦,在直播间里把自己在上海奋斗的故事娓娓道来的时候,导播间的电话响个不停,无数打工仔打工妹打来电话,与我交流打工路上的酸甜苦辣。也是那一次,陆兰亭老师在听到我侃侃而谈、毫不怯场的直播状态后,决定邀请我做《海纳百川》栏目的特邀嘉宾。
从那之后,每个周日上午10点,我的声音便准时出现在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海纳百川》节目中,与上海三四百万的打工族们倾心交谈,探讨人生。从此我的生活很加忙碌,也更加丰饶了起来。正是做这档节目,使我结识了很多与我一样飞翔在上海的天空下的"天涯同命鸟们",也使我在上海打工族中有了更大的知名度。尤为重要的,是锻炼了我的普通话。
爱迪生曾说: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这话用在我身上,竟也那么合适。
1997年是我人生大转折的一年。我跳槽了。
跳槽的念头从一年前就有了。在服装厂的六七年里,有一年半做流水线车工,一年半做组长,三年技术员。工作中遭遇了太多的惊涛骇浪,巨大的责任感像秤砣一样沉甸甸地坠在心上,不得片刻轻松,日复一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心情让人越来越压抑。
我一直相信,冥冥中总有因果之说的。
早在1992年左右,我就因给《萌芽》投稿而结识了该杂志编辑沈刚,他帮我修改发表了一首短诗《嫦娥》,此后我们一直断断续续地联系着。虽然我们从未谋面,但这个地道的上海人十分看得起我,对我不停地鼓励着。他还在一封信中建议我跳槽,说我的文采不错,人也聪明,可以换份更有创造性的工作。他说他有个朋友在闸北区开了家广告公司,如果我愿意,他可以推荐我去做文案。但我却有点犹豫。最大的担心是无法很快适应新的环境。现在的服装公司虽然机械枯燥,收入微薄,但毕竟驾轻就熟啊。
那段日子一直心情矛盾。这种矛盾的心情一直延续到1997年5月。我的第二个三年合同期满了。如果再续签,将又是三年为限。我决定趁此机会跳槽。
如果正如算命的所说,我命中会有贵人相助的话,那么沈刚毫无疑问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贵人。好机会说来就来,有点让我猝不及防。
后来我才知道,沈刚所说的他朋友的广告公司,其实便是他和一个朋友合伙开的。这家名为"唐神文化传播公司"的广告公司,如今已在上海3000多家广告公司里排名前二十几名。
正是这次跳槽,全然颠覆了我的命运。
当我决定辞职的时候,服装厂的领导才发现我的可贵。对我一向十分器重的潘厂长和石川先生轮流劝我留下,只要我留下来,就会考虑给我加薪,薪水将会突破四位数。并且在厂里给我安排一间宿舍。这个诱惑如果早来三个月,也许我会欣喜若狂,感激不尽。但是现在,它出现得太迟了。
1997年7月,我离开了洒下我7年青春血汗的服装厂。7年的光阴,就这样一去不回了。我挥挥手,什么也没留下,也什么都没有带走。上海市月浦镇熊田时装有限公司,就这样与我挥手说了再见。27岁的我从头开始。
2、励志小说:我的苦难我的大学(5)
励志小说:我的苦难我的大学(5)
(十三)
【我无言,从体外到体内彻骨的寒冷让我直打冷颤。我绝望地想:我会不会冻死在这个阴冷的冬天?】
后来才知道,我是被当作"童养媳"领养的,说是等我长到十八岁,就"嫁"给养父家其中一个儿子。告诉我做"童养媳"秘密的是红英表姐,她看不惯养父母家对我的刻薄,鼓励我给母亲写信,要求母亲想办法带我去安徽。
我对童养媳的概念十分茫然。但我明白"嫁"的含义。
我立即给母亲写信,这是我平生写的第一封信,我从练习薄上撕下一张纸,趁着课间休息时趴在课桌上给远在天边的妈妈写信。
"妈妈,我想你。"我写下了第一句话,这句话一写,眼泪就在眼里旋转了。我想了想,接着写:"妈妈,你想我吗?"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我偷眼四顾,同学们都在操场上疯玩,教师里很安静。我大胆地吸了一下鼻子,抓紧时间写:"妈妈,我过得很不快乐,他们让我干很多活,很累。我想到你那里去,哪怕跟着你讨饭喝粥,我也愿意。妈妈,快来吧!""讨饭"那句话是红英表姐的授意。
想了想,我又在信的一角画了一个脸上正掉着眼泪的小孩子。我折好信,接着写信封。信封是红英表姐帮我用废练习薄的封面糊的,我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从红英表姐家抄来的母亲的地址:安徽省芜湖市马塘乡荆山石矿周习康转沙玉芳收。周习康就是我继父,红英表姐说我写母亲的名字没人认识。
信由红英表姐帮我寄出去了。我的心随着这封信的飞越万水千山而急迫和喜悦,等母亲的回信成了我每天的惦念。
母亲的信一个月后才姗姗来迟。是寄给红英表姐的。母亲的信不长,不知请谁写的。母亲的回信是这样的:"萍后,接到你的信,我的心都碎了,都怪妈妈没用,让你吃苦头了。妈妈过段时间就回去看你,真的。你好好读书,妈妈下次回来一定给你带个新书包。妈妈也想你。"
我将母亲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连标点符号都数在内,一共73个字。这时候我竟没有一点想哭的冲动,心内只是失望。母亲没说要带我走。
我再未给母亲写信,我隐隐有些怨恨母亲。
放暑假了,我更成了养父母家的长工,每天的做饭洗衣成了我的必修功课,两头猪和三只羊的一天三顿草也由我包了。我就像课文《包身工》里的"芦柴棒"一样辛苦与嬴弱。再沉重的担子我也得自己扛,无人会帮我。
我的坚忍与强干也许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而成。从小我就未曾养成怨天尤人的习惯,养成的,是独自面对苦难的坚韧毅力。
炎热的夏天过去后,我升上了五年级,我的学习成绩令我所在班的班主任欣喜不已,班主任抛下他原先宠爱的学生,而对我青眼有加。我受宠若惊,学习更加用功。期中考试我果真考了个全公社年级第一。
考试完了就是寒假了。又到了我繁重的家务劳动时光。我觉得这个冬天特别冷,因为我只穿着一套单薄的秋衣秋裤,还是养父母的女儿不穿了的。
棉袄没有,毛衣没有,一双有洞的袜子也没有,鞋是芦苇编的"毛窝儿",结实是结实,但由于没袜子穿,脚在里面空荡荡的,坚硬的芦苇秆子会把脚磨起泡。养父母的儿女们比我幸运,他们有暖和的棉衣裤和养母亲手做的棉鞋。
有次我小心地对养母说我冷,养父在一边轻飘飘地说:"小孩屁股三把火,冷什么冷?"
我无言,从体外到体内彻骨的寒冷让我直打冷颤。我绝望地想:我会不会冻死在这个阴冷的冬天?
也就是在这个冬天,我听到了一个令我振奋不已的消息:杨东启在南京涉嫌强奸杀人被抓起来了!原来,杨东启到处找不到我妈妈,就又去南京找他的前妻,他的前妻也四处躲藏不见他。有一天,他打听到他前妻上班的工厂,找到她的宿舍,便潜进宿舍等她回来。谁知,与他前妻住同一宿舍的一个女大学生晚上回来,被兽性大发的杨东启奸污了,并用他前妻的毛巾勒死了女孩……
听到这个消息大约半个月后,有两名警察来到红英表姐家找我。警察是来调查杨东启在我家做过什么坏事。我在两名警察的追问下回忆着不堪回首的噩梦般的日子。警察刷刷地往本子上记着。我想忍住不在生人面前哭的,可我到底没忍住,我为我流了泪而难为情。警察说:"你别怕,你说吧,杨东启已经被我们抓了,不要怕。"
问答了大约有两个小时,我的手背上早已糊满鼻涕、泪水,警察问完了,递给我本子,让我签上自己的名字,我工工整整地在警察的本子上认真写下"赵美萍"三个字。警察临了又要了母亲的详细地址,说还要去安徽向母亲调查取证。
(十四)
【我跪了也许有两个小时那么久,继父的鼾声经久不息。泪痕已在脸上干结,紧绷绷的,像结了一层痂。我绝望地想:如果继父一直不醒来,我是不是就一直在这冰冷的地上跪下去?】
不久,母亲来信了。母亲在信中说,江苏的警察已经去安徽找到了她,还带她去医院拍了她受伤手指的片子,虽然骨折早已治好,可还有旧伤。这些都是证据。母亲在信的最后说:"杨东启作恶多端,肯定会枪毙。我们的苦日子也到头了,今年我会光明正大地带你继父回去过年。"捧读母亲的来信,我喜出望外。
母亲和继父是腊月二十八那天到达的,美华没回来。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继父。继父矮小壮实,皮肤黝黑,双手粗糙,一副老实的农民形象。继父眼里有云翳,说话嗓门大,这使我对他有几分畏惧。
母亲拿出一包花花绿绿的糖塞给我,说:"这是你爸爸买给你吃的,快叫爸爸。"我看看继父,他用那双长了云翳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心里一紧张,竟然喊不出口。母亲一个劲向我使眼神,我像蚊子哼哼一样叫了声"爸爸",继父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在红英表姐家里,母亲摸摸我的衣服,惊讶地喊起来:"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我鼻子一酸,说不出一句话。母亲又摸摸我的手,再次惊呼:"手这么凉,怎么不加衣服?"母亲当即就要去养父母家,看样子似乎要兴师问罪去。
我拽住母亲,哀求道:"妈,带我到安徽去吧,我不想在这里过下去了。"母亲的眼圈一红,说:"不是我不想带你去,是你继父不同意呀!"
红英表姐给我出主意:"我看姑父也是个老实人,萍后你要求他,晚上他睡觉,你就在他床前哀求,他心一软,兴许就同意了。"母亲想想也说:"这倒是个好办法。萍后你要会说话,开口闭口就叫爸爸,他一高兴,一喜欢你,就带你走了。"
晚上,和表姐夫喝了两盅白干的继父在红英表姐家的东房里睡下了。母亲和表姐在另一间房里说话,母亲叫我去求继父"开恩",成了马上告诉她。
我遵照母亲的意愿而行。开始我是低头认罪似的站在继父床头,一动不动。那时农村还没通电,昏昏暗暗的煤油灯跳在继父的床头,他缩在被窝里,用安徽普通话说:"你把灯吹掉吧!"他以为我是来给他吹灭油灯的。见我半天没动,继父奇怪地问我:"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嗫嚅着说:"爸爸,带我去安徽吧!"
继父没吭声,我想起红英表姐交代的必要时要跪下的话,我双膝一弯,跪在了继父的床前。跪下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划过一抹钝钝的痛,13岁的我已经懂得自尊,我的眼泪在这一刻暗潮汹涌。
几分钟后,我听到了继父发出的鼾声,继父居然睡着了。
我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滴落下来。如果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会视而不见我的跪地哀求而心安理得地酣睡吗?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薄薄的秋裤隔不了来自地底的寒气,我能感觉到寒气上升的冷酷与无法抵挡,泪在脸上蜿蜒成冰凉的河,小小的心似乎也冻成了冰坨坨。世界何其寒冷啊!哪里会是我取暖的地方?
我跪了也许有两个小时那么久,继父的鼾声经久不息。泪痕已在脸上干结,紧绷绷的,像结了一层痂。我绝望地想:如果继父一直不醒来,我是不是就一直在这冰冷的地上跪下去?
继父醒来时我已跪麻了双腿,继父起来解手,见状,很惊异地问:"干什么跪这里?"我小声而坚决地说:"我要去安徽!"
我听见继父叹了口气,边往外走边说:"去安徽也是过苦日子!"
继父解完手回来时叫我起来,"你不要跪了,"他说,"不是我心狠,我养两个人已经够呛,我再也无能为力。"继父躺进热乎乎的被子里,不再理我。一会儿,鼾声又起。
我是彻底死心了。不再哭,继父不会因我的哭泣而心疼的,我又不是他生的。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想往他身上贴的小包袱吧,谁又愿意自找苦吃呢?
我艰难地爬起来,在这个寒冷而又无情的冬夜,无家可归的我连继续哭泣的意念都放弃了。生活不相信眼泪。
我一个人悄悄回了养父母家去睡觉,没去惊动母亲。我跪了两个小时继父都毫无怜悯,她又能怎样?
整夜都在梦中挣扎。我一个人奔跑在烈日炎炎的旷野上,旷野无人,我无去无从。我仰天叩问:"家--家呢?"
(十五)
【我忽然惆怅万分,不知道这一去还有没有归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故土。忽然想到孤零零埋在屋后的父亲,眼泪迅速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就这样,如一叶飘萍般随着滚滚长江水飘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故乡--安徽芜湖。】
第二天,事情出乎意料地改变了。继父竟然同意带我去安徽了。
后来才明白,一切还是母亲所为。在我黯然离开后,母亲与继父大吵一架,母亲说如果我不带去安徽,她也不去安徽了。最后继父吼了一句"老子算栽了"便默认了我。
继父的那一关过了,养父的一关就不那么容易过了。
中午,继父和母亲都在养父母家吃的饭。这顿饭应该说吃得圆满而美好。养父对母亲一口一个亲家母,和继父一杯接一杯喝酒。这天的我破例上了桌子,还吃到了两块红烧肉,自然是养父"疼爱"我的表现使然。
我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养父夹到我碗里的肉。到养父母家也有一年了,吃肉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也是养父第一次给我夹菜,并且是红烧肉啊!那肉是切成方块型的,有瘦有肥还有皮,琥珀色的,一层明晃晃的油,香极了。吃过饭,养父威严地叫他的女儿:"庆珍,洗碗!"庆珍很不情愿地动手拣桌上的杯盘碗碟,并且狠狠地瞅了我一眼--洗碗本来是我的任务,就像给养父打酒一样天经地义的。
母亲是在吃完饭后向养父提出要带我走的。养父正剔着牙,闻言眼睛一瞪:好好的,开什么玩笑?
是了,周家是怀着我做童养媳的目的收留我的,自然不会轻易放了我吧?我的心有点飕飕的凉,就像顺着我的裤管向上窜的凉风,一直窜到了我的心里去。
任母亲好话说尽,养父就是不放我,他的两个儿子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打了个寒战,怕母亲夺不走我。
母亲和养父终于控制不住地争吵起来,养父咆哮起来,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跳脚道:"老子不能白白养你女儿一场……"母亲答应养父,即使我去了安徽,仍然认他做父亲。养父不依,指使他的两个儿子将我押解起来,就在他们动手时,母亲冲过来,母鸡护雏一样抱我在怀。(励志名言 )养父恼羞成怒,举起煤油灯就砸,油灯飞在母亲的额头上,殷红的血从母亲的脸上淌了下来。
亲眼目睹着流血的母亲势单力薄地为我争取着自由。原先对母亲的些许怨恨在此刻烟消云散。心里满满的,是对母亲的感激与感动。
事情的结果是请了养父村里的干部调解,母亲答应了养父赔偿200元养育费的要求。200元!这在八十年代初是个多么吸引人的数字!母亲找红英表姐借了100元,继父从口袋里掏了100元,我就被从童养媳赎回成了母亲的女儿。
养父仍不解恨,我临离开他家那天,他恼恨地叫我从身上扒下他家的所有衣裳。母亲二话不说,拉起我到薛窑镇,由我亲自挑选,替我买了一整套棉衣棉裤的衣料,随后送到一个裁缝店加急赶制。
至今仍记得那件粉红底碎白花的棉衣,我就是在13岁那年的春节穿着它满怀喜悦地从南通港登上了江汉号客轮。在南通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长江,站在江边的我惶惑至极,江水怎么可以有这么多呢?它从哪里来?它为什么这么混浊?在它身边,我是如此渺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那轮船真大,上下四层,我们买的最低等的五等舱,在船的最底层,一层草席铺在船板上,南腔北调的旅客横七竖八地或躺或坐。我不时爬上二层的甲板,望着江水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金色、银色的碎光,怯懦而兴奋。船开动了,逐渐骚动的旅客们逐渐安静,我看着庞大的轮船笨拙地离港,掉头,缓缓驶离我的故乡。
我忽然惆怅万分,不知道这一去还有没有归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故土。忽然想到孤零零埋在屋后的父亲,眼泪迅速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就这样,如一叶飘萍般随着滚滚长江水飘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故乡--安徽芜湖。
第二章:采石场,屈辱和血汗铸练坚韧不屈
(十六)
【砸破指头是正常不过的事,还有碎石屑溅入眼睛、划破腿脚的,右手掌被锤柄磨起的水泡也钻心的疼。只是,无论我受了怎样的伤,都甭想从继父那里得到半点同情。】
原以为好日子就会随着和母亲的相聚而降临的。直至来到继父家,我才明白梦想和现实的距离有多大。
继父家境的窘迫让我始料未及。当继父领我走过一座名为小荆山的露天采石场,再下一道坡,转弯就到了继父家门口时,我还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新家。这就是我的新家吗?
这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三间房子,像一只老龟,沧桑不堪地趴在地上。三间房子里却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即我家,一户是继父的大哥一家,他们家有五口人。三间房子一家一半,中间堂屋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杂物,养着鸡鸭,地上坑坑洼洼,屋里气味熏鼻。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后来才知道,继父在未和母亲结婚前一直独身。继父独身的原因很简单,继父易怒,脾气暴躁,嗓门大。据说继父年轻时曾有过数月的事实婚姻,后因那个女人无法忍受继父的性格而一去不返。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的时间里,继父像山上一块不讨人喜欢的顽石一样,一直无女人问津。于是继父孤独地生活了47年,直至经人介绍介绍认识了49岁的母亲。其实母亲在见继父第一面时心内是备感失望的。做矿工的继父看上去丑陋而粗糙,家境也不如人意。但那时急于找个落脚点的母亲别无选择。
直至和继父生活在了一起,我才深切地明白继父支撑生活的不易,也才理解母亲当初不能带我来的苦衷。我和美华在父母的房间里搭起了一张小竹床,屋里还塞满了农具杂物,堆得满满的,一家四口和所有破烂农具塞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子里,连转身的空间都很困难。尤其是,房间的门背后还藏着一只尿桶。晚上,谁起夜都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又臭又吵人。
由于我的来临,使得原先就备感窘迫的家境更为捉襟见肘。我和母亲、美华的户口还未迁过来,实际上就是黑户,一家四口就只有继父的一亩五分地。吃的米和烧的柴都不够,只能买黑市米和煤。母亲的身体不好,几乎每月都要抓药。而继父一个月满打满算才七八十元的收入,这对一个有着两个正长身体、正在读书、又有一个长期病号的家庭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生活的艰辛严峻地摆在了我们一家人面前。
过完春节不久,我和美华就要上学了。我很顺利地插班上了平山口小学的五年级读下半学期。学费是继父四处去借的。
继父认为借钱供我们姐妹俩读书,我们就得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才对得起这个家。于是,我和美华有了分工,课余时间,我上山砸石头,美华拣猪屎,因为猪屎是上好的农田肥料。那时我人小,就用小铁锤砸"寸子"。所谓"寸子",就是一寸左右大小的石子。母亲身体好些时就在上山劈劈啪啪地砸。那时砸一吨石子可以得两块钱,一天砸得快可以砸一吨。
学会砸石头我是付出了血的代价的。
尽管是将那种拳头大小的石块砸碎,我在入门时还是吃足苦头。砸石头的正确姿势是用左手扶住石头,右手抡锤狠狠砸向目标。我握锤的姿势非常正确,只是每次砸向目标的准确性不强。好多次石头完好无损,扶住石头的左手指却皮开肉绽。疼是不必说的,难忍的是继父的指责。如果继父在身边,我连哭都不敢,继父会说:"眼睛是干什么用的?你不会看准了砸?"
砸破指头是正常不过的事,还有碎石屑溅入眼睛、划破腿脚的,右手掌被锤柄磨起的水泡也钻心的疼。
半个学期很快过去,期末考试,我是和班里几个尖子生被班主任带到市里去考的。结果出来后,我就成了村里的"小名人"--我居然考上了芜湖市二十五中,是全村多少年来惟一考上重点中学的女孩子!
辛辛苦苦砸了整个暑假的石头,可因为垒了一间我和美华安身的小石头屋,我和美华的报名费又成了问题。
我考取的重点中学在市里,我得住校,住校就得交伙食费。不住校,天天往返二十多里路的时间和车费又是我难以承受的。美华也要上三年级,眼看九月一号即将来临,家中越发愁云密布。换个人家,孩子考上重点中学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而我家相反。炎热的夏季是身体虚弱的母亲最难挨的季节,母亲常常吃不进一口饭,光喝水,然后躺在竹榻上呻吟。继父焦头烂额,整日愁眉不展。我和美华日日行动如鼠,生怕一不小心触了继父的火气,从而引起父母的一场恶吵。
父母的争吵是三天两头的,苦难生活的无情磨练,将母亲逐渐从一个通情达理、温婉和善的妇人变成了一个敏感脆弱、脾气暴躁的怨妇,她不堪忍受继父诸如随地吐痰和大嗓门之类的恶习,经常指责继父。继父又是一个火暴性子,受不得一点指责,于是家中几乎无一宁日。父母的争吵让我和美华倍感家庭的冷漠与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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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就像那只辛苦的精卫,一块一块地衔着石头,所不同的,它是填恨海,而我是填生活。】
一天,11岁的美华问我:"姐,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不在家里呆了呀?"记得我当时对神色忧伤的妹妹说了一句恶毒的话:"一是嫁人,一是死。"嫁人和死,后来真的成了我向往的目标。
要开学报名了,继父丝毫不提我上学的事。我在忐忑不安中鼓足勇气、战战兢兢问继父:爸,我能读书吗?当时是晚上,正吃饭,继父夹了一筷子咸菜蹲在门槛上大口扒饭,把一个沉默的背影留给了我。母亲气度小,马上冲继父嚷:"女儿跟你说话,你聋了?"我心里一冷,凭经验知道,一场恶吵又即将开战了。
继父果然横眼吼道:"我要是聋了倒好了,省得听你的屁话!老子瞎了眼找了你们娘儿仨,累死老子了!老子也没办法可想,读不读书怪不得老子……"发怒时的继父可以声震整个小荆山,母亲放声大哭,母亲的委屈我能理解:继父后悔娶了她,她又何尝不后悔嫁了继父?
我和美华瑟缩在房间一角,继父的话句句如刀,直刺我生疼的心脏!在一刹那间,我心如死灰:不读书了!
我翻开书包,找出那张录取通知单,折好放进衣袋。临睡前,我开门出去了。
家门口就是一条通到长江的河,夏天的河水涨得满满的。月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闪着温柔而慈爱的光泽。我小心地涉水而下,水的凉润让我全身一阵舒畅。我从兜里掏出录取通知单,放在了水面上。我用手一拂,它就随波漾了开去。再拂,它就漂得更远了,很快,它就漂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我目送它远去。然后,上岸,回家。
我成了山上最小的采石女。14岁。
砸石头的光景又已不同,芜湖钢铁厂不要"寸子",改要"碗口石"了,顾名思义,就是碗口那么大的石头。八毛五分钱一吨。砸石工具随之更新。继父给我准备了一大一小两把铁锤,一把10磅,一把18磅。18磅铁锤的任务是将抱不动的大石头砸成能搬运的小石头,10磅铁锤的任务是将小石头砸成合格的"碗口石"。还有一根铁撬、一把铁耙、一把铁叉。我每天扛着这些铁家伙"上下班",它们硌得我的肩膀生疼生疼,它们和我的骨头对抗着,它们硬,而我的骨头更硬。扛久了,居然也不觉得痛了。
山上的石头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深青色的,带点墨绿色,这种石头往往一片一片的,约有十公分左右的厚度,适合铺平板路、下地基、垒围墙,这种青石石质较脆,只要力道到位,一铁锤下去就会开裂,棱角分明。这样的石头最好砸,砸石头的人都喜欢抢这种青石,可山上这样的石头并不多。
另一种是褐色的,这种石头比较顽固、坚硬,不容易砸碎,一块吨把重的巨石,弄不好,砸到最后就成了一块难啃的硬而圆的骨头,只能再用风钻打一枚炮眼,放进100克左右的tnt才能炸开,然后用破碎机瓦解它们,送去炼钢或者烧石灰,碎石子适合铺路。
山上的石头多得数不清,一炮放下来,总是几十吨的往下掉。那种轰泻而下的气势无比壮观也惊心动魄。放炮时,人们像麻雀一样躲在防炮洞里,默念炮响的次数,侧耳倾听石头倾泻的轰鸣,议论哪只炮的力道大,哪只炮是闷炮,哪只炮成了哑炮。而炮声一停,人们就像放出笼的鸭子,呱呱叫着跑去抢石头。砸石头也有规矩,靠山吃山,山上的"个体户"都是附近的村民,个个"占山为王",家家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场地,不成文的规定是,放炮炸下的石头落在谁家场地上便是谁家的,别人不得越界拾取,否则,轻则骂个狗血淋头,重则大打出手。在这个完全靠蛮力生存的小社会,每个人都有一套自我保护与对外抗衡的势力。有人以凶悍出名,有人以蛮横出名,有人以玩命出名。在山上,为抢石头打得头破血流的例子太多了,我任何势力都没有,为避免麻烦,我到山上找了一处还未开采到、没人占有的场地,开始了我的砸石生涯。
我的场地因没开采,因而原料来源艰难。我先是从土堆里掏一些碎石块,但没两天就"坐拣山空"。接着我开始采取"蚕食"行动。我看见有些人家的场地上石头多得砸不了,最后还是被工人们拉上了破碎机。我便央求人家:"你家石头多,与其让他们上破碎机,给我一点好不好?"这样恳求,一般比较有效。但也有蛮横的,宁愿上破碎机也不给我,我只有干瞪眼。
还有一种情况,人家石头多,他们只青睐省力的小石头,对那些费力的大石头便不屑一顾。我就拣这些人家不要的大石头,一块一块地用大锤砸小,再装上小推车运到我的场地上。我就像那只辛苦的精卫,一块一块地衔着石头,所不同的,它是填恨海,而我是填生活。
(十八)
【我抹干眼泪,爬起来,拣起我的铁锤,把仇恨通通发泄到了石头上。石头在我的铁锤底下啪啪地碎裂,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头,也只有自己去颠覆,去砸碎,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帮你。】
我的砸石之初并不顺利。最大的困难是我几乎抡不起那些铁家伙,尤其那把18磅的铁锤。颤颤巍巍抡起来,砸到石头上却绵软无力。有时砸偏了,不是自己的腿脚倒霉,就是石粉飞进了眼睛。每天回家,手上腿上少不了旧痕添新伤。手上是逐渐两极分化的,十只手指因搬运石头被磨掉了螺纹,鲜红的嫩肉触之即痛;而手掌上却又老茧厚厚,针扎进五毫米丝毫不觉。几个月下来,我的脸庞黑了,胳膊腿粗了,力气大了,15岁的我看上去有20岁那么大。这是磨练,也是成熟。
有一次,我为了一块钱与人打赌,在半个小时之内,将一块近一吨重的巨石砸开了。那块石头也是赌气砸的。头天放炮的时候,它不偏不倚正好滚落在我家场地上。一般来说,这么大的巨石是该用炸药炸碎的,但我向矿上的班长要求放炮炸碎的时候,班长说石头有裂缝,可以砸碎,不必放炮。但是,却又没有一个矿工愿意出这份苦力。我求了好几个人,人家都说,石头这么大,砸碎有什么好处给我?石头在我家场地上,别人自然不管了,着急的是我。我一赌气,就说,我来砸给你们看。
这下,矿工们来劲了。有个人说,你砸碎了我给你一块钱。另一个人说,我也加一块。不过限定时间,半个小时之内砸碎有效。我说你们别赖。当我轮着18磅的铁锤,站在巨石上高高抡起铁锤的时候,颇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那是砸石头最累的一次,半个小时,除了擦汗,没有休息一下,身上的汗水连裤子都湿透了。那块巨石渐渐地变小,变小,最后变成了一堆碗口石。后来整整装了一毛驴板车,足足一吨多。和我打赌的矿工赖掉了两块钱,这让我有点耿耿于怀。不过我还是不后悔砸了这块巨石,毕竟它卖的钱归我。
在山上,最艰难的还是抢石头。当我的那块场地也被矿工们开采后,忽然就成了宝地。前后左右都有人来围攻。每次炮声还未停息,就有胆大的率先跑进堂口,顶着石壁上放炮炸松的危石抢石头。为了捍卫自己的场地和石头不被侵略,我曾多次勇敢地和侵略者发生械斗。砸石生涯锻炼了我的个性,我再不是原先那个柔弱无助的小丫头了,我学会了自卫。
常和我发生武斗的是一个叫兰兰的女孩,比我大3岁,仗着她哥哥是矿上的风炮手,一向专横跋扈,欺霸一方。她不仅抢我的石头,连我的场地也妄图侵占。我们原先在边界处打了个界桩,以此为界的,但她总乘我不在时,擅自往我这边移动界桩。这种阴暗卑劣的手法令我尤其恼火,我和她讲理,她不,她张口就骂。山上砸石头的女孩子大多是没读过书的,那个靠蛮力吃饭的小社会里遵循的是弱肉强食。一般我都是忍字当先,因为我一直记着母亲的告诫:在小荆山这个地方,我们是外来户,没有亲朋好友帮助,尽量不要惹是生非。
当有一次兰兰唾沫横飞地咒骂我家的祖宗八代时,我终于忍无可忍,扬手给她两个响亮的耳光。于是我们扭成一团,她长得人高马大,力气自然也比我大,我被她死死地压在地上,我们像两个野蛮的小野兽,在满是碎石子的地上滚来滚去。最终我们是被矿工们拉开的,我们都负伤了,血汗交融,满面狼藉。我们互相仇视,咬牙切齿,气喘吁吁,一副困兽犹斗的样子。
兰兰的哥哥从半山腰下来了,我满怀希望地以为他是来为我们做调解、说公道话的,没想到,这个看似英明的家伙居然二话不说,提起我的衣领,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把我扔到了几米开外。人生就这么残酷!谁让我没有哥哥?谁让我孤掌难鸣?哭是没有用的,惟一的办法就是使自己强壮起来,面对强悍的对手毫不胆怯。我抹干眼泪,爬起来,拣起我的铁锤,把仇恨通通发泄到了石头上。石头在我的铁锤底下"啪啪"地碎裂,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头,也只有自己去颠覆,去砸碎,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帮你!生活就这么残酷,生活的哲理也就这么简单。
(十九)
【紧张、恐惧使我心跳如鼓。现在下去是很轻易的事,但半途而废又是我不甘心的。我咬咬,上吧,如果连一座小山都不敢爬,我以后还能干什么?】
在一个中午,矿工们都下班之后,我鬼使神差地和砸石头的六九子打赌,看谁能通过安全绳上爬上山去,然后再爬下来,不准将安全绳系在腰上,只准抓在手里。我从没有过如此疯狂的念头和举动,潜意识里,似乎想证明自己的勇敢,让那些总是欺负我的人看看我的胆魄。
六九子是个男孩,比我大两岁,经常像只灵巧的猴子,在山上窜来窜去。他自然是不怕的。而我呢,仰头看看陡峭的石壁、摇摇欲坠的危石,感觉那山就要当顶压来了。我的心和腿一起狂跳起来,山虽不高,才200多米,但那是垂直攀登啊!可我不愿退缩,兰兰在这儿,周小金和周小九也在不远的场地上砸石头,我一定要成功地爬上去,不能退缩。
我和六九子一前一后攥住了同一根安全绳,绳子太粗了,我的手几乎握不牢它。绳子是矿工们放炮、撬石头时用的,它的另一头系在山后的一块巨石上。六九子爬在我前面,他说他是男孩子,应该"身先士卒"。(励志名言 )我穿的是已经磨平了底的解放鞋,登在石壁上总是往下滑,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两只攥住绳子的手臂上了。刚往上爬几步,颤动的绳子就带动了石壁上松动的小石块,簌簌落下,六九子赶紧喊我低头,只听见小石头嘣嘣地打在我们戴的藤编的安全帽上,有一些碎石擦着我的手掉了下去,手上有点痛,一定是破皮了。紧张、恐惧使我心跳如鼓。现在下去是很轻易的事,但半途而废又是我不甘心的。我咬咬,上吧,如果连一座小山都不敢爬,我以后还能干什么?
好容易爬到半山腰一块平稳的巨石上,我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我转身下望,天!兰兰和其他人像侏儒一样在蠕动,山脚下是石块遍地,我不敢想象,如果现在掉下去会是什么结局。六九子笑嘻嘻地说:现在掉下去,不是脑浆迸裂、肢体分离,就是一块肉饼吧!
我不敢再往下瞄一眼,只有咬紧牙关往上爬了。在爬上一块凸出来的岩石时,我有一度双脚悬空,在挣扎的一刹那,我以为我真的要掉下去了,我惊恐地大叫,双脚乱蹬,我听到了下面一片惊呼,我能想象所有人都在看我的洋相。母亲正好给我送中午饭来,老远就骂:"你个讨债鬼,你不要命啦?快下来、快下来啊--"那天我穿了一件红的确良短袖衬衣,比较惹眼,山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仰头看我的洋相了。母亲的喊声已经充满了哭腔。我也要哭了。现在我进退两难,我吊在半空。我后悔不该逞能,不该和六九子打赌,不该把自己十五岁的生命吊在一根绳子上。
最后,还是六九子,这个已经砸了三年石头的十七岁的小伙子,用他巨大的臂力将绳子拽了上去。当我一脚跨上顶峰的坚实土地时,我一下子躺在了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
六九子对我说,你真不一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强、勇敢的小姑娘,你是小荆山多少年来最大胆的一个女孩子。经历了巨大惊恐的我现在又有点沾沾自喜了--是的,我自信我很好强,但这是生活逼迫的。那天回家后,我在日子里写了爬山的感受,最后我写到:这只是我攀登的第一座小山,在我人生中,还要攀登多少座山崖呢?
(二十)
【我为这个家牺牲了学业,小小的肩膀过早抗起了家庭重担,可他们居然连书都不让我看,这是我惟一的爱好啊!我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哭肿了眼睛。我第一次想到了离开这个世界。】
为了多砸石头挣钱,也为了避免和兰兰们无谓的战争,我总是最早上山、最晚回家,我坚持每天砸四吨石头,够拉三毛驴板车,这样我每天至少可以挣到三块钱左右。一个月除去下雨天和星期天,起码可以挣到七八十块钱,可以帮继父撑起半个家了。
我最喜欢有月亮的晚上一个人在山上砸石头,虽然山上放炮时总会炸下早先埋在山上的棺材或人骨头,虽然几年前兰兰的父亲就被在放炮时炸死,虽然听说山上有很多孤魂野鬼,但我从未意识到怕。我喜欢晚上一个人不用跟谁抢石头,可以从容不迫地砸石头;我喜欢自己孤独的砸石声在空旷的山上传出回音;喜欢月亮看着我劳动的样子;喜欢一点点积累起明天的希望。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怕回家又看到父母阴沉的脸。他们三两天就要吵一架,全为经济拮据。有时候,因为石源不足,我会完不成一天砸四吨的"任务",回家后继父一问,他的脸色马上就挂了下来。我最怕父母发生争吵,只要他们和睦相处,哪怕让我一天砸十吨石头,我也愿意。
我经常会想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孩子到夜晚来临也不想回家,是不是一件十分悲凉的事情?也许,就是这些磨练和经历让我对家失去了依恋,以至于才会有后来的离家出走,才会有浪迹天涯的念头,并且选择独善其身。
砸石头最难熬的是夏天,露天的矿山上气温高达五六十度,明晃晃的太阳烤得石头冒烟,即使戴着厚厚的帆布手套搬石头,也能感受到来自石头心里的灼热。一滴汗水滴到石头上,只听"滋"的一声,水印就变白了。被开采得凹陷进去的堂口里钻不进一丝风,要呼吸,就得像缺氧的鱼一样张大嘴巴。或者在休息的空隙,钻到荫蔽处,坐下用草帽扇一会风。好在矿上供应茶水,工人们一上班,就有人专门挑一担凉茶来,放在避荫处,所有人都用一只水舀喝水,也无人讲究或忌讳。在那样的环境下,根本没有讲究和忌讳的资格。
有时休息时,我坐在山根底下,仰望不可捉摸的高空和陡峭的石壁,闻着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发酸、发馊的汗味,搓磨自己老茧层层的手掌,忽然感觉命运就像压在我身上的一块巨石,压抑、沉重,难以颠覆。虽然我曾成功地攀登了小荆山,砸碎了男人们也胆怯的巨石,或多或少为自己树立了一点小小的尊严,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还只是一个砸石头为生的小女孩。惟一改变了的,是我的自信心增强了。所以我常常望着越开采越矮小的山杞人忧天地想心思,我担心它会很快被采空,那么我又靠什么去生活呢?
夏天的中午,山上往往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人们都在午休。要到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偏西才上工,因为正午的堂口里实在太闷热了,人很容易脱水中暑。我就利用中午这段时间来读书,书是找矿工们借的,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我读的第一本历史小说《隋唐演义》。每天中午,我就坐在破碎机旁,那里地势较高,也有阳蓬,非常安静。偶尔会有一丝丝风愉快地穿过这里,这里就成了我夏天中午的读书天堂。晚上回家,我就把这天的读书心得写到日记本上,抄录下书里的名言警句。那些书,还有那些闪光的字句,像星星一样点亮了我灰暗的15岁的天空。
但我是不能在家里看书的,继父心疼电费。我和妹妹住的是单独开门的小石头屋,和父母住的那一间一墙之隔,他们可以透过墙上的石头缝看到我们小屋里的灯光,要是我们在小屋里超过十分钟不关灯,继父就会不由分说拉了电闸,房间刹时便沉入黑暗,像小船沉进了海底,我的心也是。躺在床上,闻着从窗户外飘过来的茅坑的臭气(我们的小屋窗户正对着茅坑),眼泪止不住刷刷往外涌。浑身的酸痛袭击着我,而最痛的还是心。
母亲心疼我,月底到石矿结了账,母亲会偷偷塞给我一两块钱作为奖赏。这钱我轻易舍不得花,等到下雨天,露天石矿不能作业的时候,我就徒步十几里路去市里的图书馆买书或者在芜钢路的那家小书屋里租一套连环画,坐在那里看半天。那天的心情就会愉悦无比,像饥渴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了食物和水一样。
但命运似乎注定了读书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
有一次,我用省吃俭用的三块五毛钱买回了两本《宋词三百首》和《工笔画技法》,继父看到了,勃然大怒,对他来说,这种浪费简直罪不可恕。母亲因为给我的私房钱被继父发现而恼羞成怒,她不由分说,将那两本崭新的书塞进了正燃着的灶堂。我愤怒至极,有生以来第一次顶撞了父母:"你们太愚昧了!"
母亲扬手给我一个耳光,从小到大,母亲从没打骂过我,因为我一直是那么乖顺听话。母亲的这一耳光打碎了我的心,我痛哭失声。我为这个家牺牲了学业,小小的肩膀过早抗起了家庭重担,可他们居然连书都不让我看,这是我惟一的爱好啊!我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哭肿了眼睛。我第一次想到了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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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但我隐隐听懂了一点事情,那就是,母亲的痛苦和夜晚的叩窗声、桌上的匕首以及大人们嘴里所说的"无恶不作"的那个人有关,那个人是谁呢?他为何让母亲感到如此惊恐?难道是魔鬼?】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体质日益下降,骨瘦如柴。开头几天,她除了流泪就是站在屋后呆呆遥望父亲的坟墓,神思恍惚。我和美华带着黑纱和白花去上学。为了给父亲戴孝,我和美华得穿三年的白鞋子。白鞋子很容易脏,我常常去河边洗鞋,就常常望着父亲的坟墓想心事,想他是否孤独,是否想我。
也许因为父亲曾是公社会计的原故,父亲去世后,生产队很是照顾我家,队里给母亲分了轻松点的活儿,就是搓绳、编草席什么的。我和美华由队里抚养到18岁。也就是说,我和美华在长大成人前的口粮和学费全由生产队解决了。父亲的去世也使我们得到了村人的莫大同情,村人对我们的歧视开始有所转变,我们一家孤儿寡母就这样勉勉强强、磕磕碰碰地过着日子。
母亲是47岁守的寡,母亲对改嫁一向讳莫如深。父亲去世后约一年,就有好心的乡亲来跟她提亲,母亲一律摇头:"我什么指望都没了,只要两个丫头将来有出息。"乡亲好心劝解:"你一个人带孩子太苦,不如找个人帮你一把。"母亲还是摇头:"到哪儿去找个比夕贵更好的人?"
这些话是母亲和好心的乡亲坐在我家的煤油灯下说的,我和美华在灯下做作业,母亲在纳鞋底。堂屋正中的墙上悬挂着父亲的花圈,靠墙的米柜正中放着父亲的灵牌位和遗像,灵牌位上面用墨水写着"先夫赵夕贵之位"。母亲的目光始终看着那儿,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的说亲者。
灾难总是猝不及防地降临。
忽然,有天夜里,东边邻居秀美家的黄狗狂吠不止,一直暴躁地狂叫到我家的墙根底下,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听到了一阵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哗哗响声,到我家这边就没了动静。然后窗上就传来阵阵轻叩,"笃笃、笃笃"。我知道母亲醒着,她紧紧搂住我和美华,微微发抖,紧张得像只护雏的老母鸡。
狗吠越来越凶,附近的狗们也遥遥呼应起来,吠成一片。过了一会儿,自行车又响,那狗追着叫远了,不久就归于平静。我在母亲的怀里恐惧地醒着,母亲搂我的手松了一松,一颗水珠落在我的脸上,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惊恐地发现母亲的眼睛是肿着的,桌子上放着一叠那个年月里罕见的粮票和油票。母亲呆呆地坐在桌旁。我乖顺地喊了一声"妈",母亲搂过我,一串泪珠又落在我的头上,我惊恐无比,不知又有什么苦痛袭击母亲了。母亲不说,我也不好问。每天临睡前,母亲在大门后的门闩上插一把菜刀,枕头下也放一把。夜里,自行车的响声和狗吠依然激烈,还有叩窗声。母亲总是紧张地搂着我和美华,一声不吭。
后来就有了那次"匕首事件"。匕首是插在我家木板桌上的,寒光闪闪的一把刀子,直立着插在桌子上。我放学一回家就发现气氛不对,家里有许多人,多是村干部。母亲红着眼睛,见我和美华回来,扑过来搂住就哭:"我死了不要紧,可那个畜生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他真要害我两个丫头咋办?"我在母亲的哭声与诉说中惊恐万分,不知道又将有什么灾难降临我家。
只听村干部说:"沙玉芳,你让我们怎么保护你呢?总不能派民兵住在你家里吧?你都说他无恶不作了,他真要干了谁,我们怎么吃得消?再说你们毕竟有过婚姻,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怎么插手管你们的事?依我们看,他这次可能也是真心的,是你不给他面子,他才恼羞成怒拿匕首吓唬你,你不要害怕,现在是社会主义国家,杀人偿命,他坐过几次牢,这一点肯定懂。要是他真心待你,倒也是件好事。你就退一步吧!"
母亲不说话,一味地哭。后来村干部们一个一个陆续走了,母亲一直哭到了天黑。我这时不过10岁,也许母亲认为我还不到能够为她分担痛苦的年龄,所以她什么也不跟我说。我悄悄地为无法得知和分担母亲的痛苦而痛苦。但我隐隐听懂了一点事情,那就是,母亲的痛苦和夜晚的叩窗声、桌上的匕首以及大人们嘴里所说的"无恶不作"的那个人有关,那个人是谁呢?他为何让母亲感到如此惊恐?难道是魔鬼?
(八)
【母亲忍辱负重和杨东启过了9年,其间曾多次离家出走到很远的农场去干活,但阴魂不散的杨东启总会找到,把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回家,搜刮完母亲身上挣的几块钱后,蹂躏之后暴打一顿……】
那年夏天还没过完的时候,我终于得知一个让我小小的心脏在瞬间窒息的秘密--母亲和父亲竟然不是原配,母亲是与一个叫杨东启的人结过婚、离过婚、而后才又嫁给了我父亲的。父亲去世后,杨东启又企图霸占母亲了!
至此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杨东启的人,不,应该说是一个恶魔!所有的灾难都是他一手制造!
我是后来的后来、差不多长大后才从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她过去的经历的,母亲的经历说起来简单,然而深藏其中的苦与痛却是令母亲一辈子都不堪回首的,母亲每每回忆起过去,总会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母亲因为外公指腹为婚,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嫁给杨庄镇那个叫杨东启的家伙。此人父亲早逝,母亲双目失明,有一弟弟。家境可想而知的窘迫,母亲曾拼死不从,但被我那脾气暴躁的外公一巴掌打进了花轿,也打进了噩梦的深渊!直至现在,母亲对外公依然恨之入骨。
"要不是他,我何至于遭受这么多苦难?"母亲提起外公就咬牙切齿。我想如果外公能预测他的指腹为婚会导致他惟一的女儿一生悲苦,就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会使他老人家屈服的吧。
那时的母亲是沙庄颇有名气的小美人,女红家务洋样精通。母亲是在一间茅草房里成的亲,茅草房的墙壁是芦苇编制的,墙上有洞,是被杨东启拆了当柴禾烧的。他的瞎眼母亲和弟弟都被他揍怕了,不敢多说。据说有一次他的瞎眼母亲还被他扔进门口的井里,幸亏有只吊桶在里面,才救了老太太一命。杨东启的大逆不道在杨庄臭名昭著。
母亲结婚后就成了杨东启的拳头下的"沙袋",这个恶魔打人很有策略,他从不打头脸,他用拳头揍颈部以下的任何部位,有时用香烟烫。他还是条无耻的变色龙,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前打得母亲皮开肉绽,一分钟后已经把母亲扔到了床上……
母亲忍辱负重和杨东启过了9年,其间曾多次离家出走到很远的农场去干活,但阴魂不散的杨东启总会找到,把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回家,搜刮完母亲身上挣的几块钱后,蹂躏之后暴打一顿……
母亲在水深火热的婚姻中浸泡了9年,直到外公去世,杨东启入狱以后,母亲才得以获得自由。而母亲下定决心离婚,是因为杨东启五毒俱全、无恶不作,他因流氓罪和盗窃罪曾坐了两回监狱。第三次是因为他和人打架,卸掉了人家一只胳膊。(励志名言 )母亲就是在杨东启第三次坐牢时和他离婚的,母亲离婚后不久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父亲。八年后生了我。
杨东启在监狱里和一个犯了政治错误的女人认识,出狱后两人便结了婚,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后来,杨东启的老婆因不堪受虐,和杨东启离了婚,然后远走南京。游手好闲的杨东启在将自家的两间茅屋赌得四壁空空后,恰恰是我父亲去世不久的时候,于是,心怀鬼胎的杨东启想到了母亲。于是有了半夜敲门试探,在母亲坚决不理后,这个恶棍恼羞成怒,于是有了匕首相向……
后来,杨东启终于在母亲的无力反抗中进入了我的家。那是1979年的秋天,屋后仅剩的一株梧桐树开始落叶缤纷的时候。这个时候,父亲的坟头早已青草凄凄。惟有他的灵牌位依然光亮如新,这是因为我天天都要为他擦拭一遍灰尘。父亲是去世了,但对他的爱与思念随着我年龄的成长而日益深沉。
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杨东启将我的家逐渐分解、吞噬,并直接导致了我母亲和我们的逃亡生涯。
(九)
【可怜的母亲伤痕累累,欲哭无泪。我日日沉默,我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等待长大和强壮。】
开始的时候,杨东启是以一个披着羊皮的狼的面目出现的。他每次到来都少不了给我和美华几颗糖块,我和美华往往不屑一顾。因为他一来,母亲的脸上就会明显出现惊恐不安的神情。我是敏感而爱憎分明的,对臭名昭著、满脸横肉、五短身材的杨东启打心眼里充满仇恨与恐惧。
我对他"亲切、和蔼"的笑容常常不寒而栗和厌恶反感。对他要我和妹妹喊他"爸爸"的要求充满鄙视与厌恶,我怎么可能会认这个恶魔做父亲?我将我对杨东启的憎恨情绪放在脸上。母亲曾私下交代我为了安全起见,表面上要对杨东启客气一点,妹妹做到了,但我不行,生活磨练了我的早熟。
杨东启进入我家一个多月后开始暴露出了他的无赖本性。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吃惊地发现母亲的左脸颊上有一块乌青,双眼红肿,我和美华吓坏了,母亲一见我们,捞住围裙捂着脸哽咽着骂道:"你这两个讨债鬼,到什么时候才长得大呀!"
后来我才知道,杨东启这天向母亲要钱去做倒买倒卖的生意,说贩鸡蛋去上海卖很赚钱。母亲哪有钱给他呢?他大怒,骂母亲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随后就一拳挥在了母亲的脸上,然后就在母亲伤心的泪水中扬长而去。临走还丢下一句话:"给老子准备200块钱,不然,老子就卖掉米柜。"
我家惟一值钱的家什也就是那只三格头的米柜了,母亲用它一格放面粉,一格放麦子,一格放玉米。如今上面还放着父亲的遗像和灵牌位。这只米柜是父亲在世时置下的重要家当。母亲怎么舍得让父亲的遗物失去呢?可母亲一下子又到哪里去筹200块钱呢?
三天后,杨东启回来了,还带来了搬柜子的人,竟然就是美英姐姐和姐夫。美英对这只米柜是觊觎已久,她就因为在出嫁时没要到这只柜子做陪嫁而对父母心生怨愤。也不知她和杨东启如何交易的。搬柜子的时候母亲死活不同意,护着父亲的灵牌位和遗像不让动。杨东启就一把撸起父亲的灵牌位和遗像,跑到河边扔进了碧波荡漾的河水里。母亲抢救不及,一下子昏了过去。
等我放学回来,家里已然空空荡荡,曾占了堂屋三分之一地面的米柜一消失,家里立时一副苍凉和潦倒的迹象。母亲歪倒在床,泪眼朦胧地对我说:"萍后啊,妈实在无能为力护住赵家的家业,你的大伯、姑妈、爹爹肯定会责怪我败了赵家家业,你长大了要有出息,一定要把米柜赎回来。"
我似懂非懂"赎"的意思,但有一点我再也明白不过,那就是我恨杨东启毫无人性的掠夺,恨美英的乘火打劫。
我跑到河边,河里哪里还有父亲灵牌位和遗像的影子?河里波光粼粼,几只鸭子无忧无虑地漂游着,我的眼泪掉下来。面向父亲的坟茔方向,我默默念叨:爷,你为什么不保佑妈妈?我在河边坐到天黑,哭肿了双眼。
这时我已上了四年级,我的学习成绩依然优秀,但我的忧郁和内向使喜欢我的老师们忧心不已,谁都了解我的家庭,谁都为我生活于这样的家庭惋惜不已。老师们一致看好我是个上大学的料子,只是无法确定,我能否像压在大石头下的小草一样顽强生存下去。我的班主任蔡老师曾满怀希望地安慰我:"世上很多作家、艺术家都有过不幸的童年。"
很多年后我又从一本书上看到过这句话,给我的震撼和信心又是蔡老师说这番话时所没有体会到的了。当我第一次听蔡老师说这句话时,我心里想,我不要做什么作家、艺术家,我只要能养活母亲,不让她受苦就行。多么小的要求和愿望呀!我是真的这么想。
成长的过程很痛苦,但我从未停止成长。就像大石下压着的一株小草。
卖米柜不久,家里的八仙桌也被杨东启变卖了。他每次都说是去贩卖东西,事实上是去赌了,还有喝酒和嫖女人。杨东启对母亲施以的拳脚也越来越惨无人道,他一旦兽性发作,便关上门毒打母亲。每次只要我回家发现大门从里面紧闭,我就没来由一阵恐惧,母亲一定又在遭受非人的折磨了。
母亲有一次实在被杨东启打得怕了,喊了村干部到家里来要向杨东启讨公道。狡猾的杨东启见了村干部又是泡茶又是递烟,村干部顺水推舟说了一通"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溜走了。接着杨东启关上大门,对母亲又是一顿暴揍,因为母亲使他丢了面子。
从那以后,母亲独自忍受着一切伤痛,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救她逃出苦海,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她承担苦痛。可怜的母亲伤痕累累,欲哭无泪。我日日沉默,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等待长大和强壮。
有一天,我偶尔从同学那里看到一本《侠女十三妹》的连环画,于是我就有了杀掉恶魔杨东启报仇雪恨的念头。我甚至想到了具体的复仇方式,投毒、手刃似乎可行一些。投毒在不知不觉间就可以做到,家里到处都可寻到耗子药。手刃也不难,只要乘对方睡着了,像侠女十三妹那样,拿一把锋快的刀干净利落地照他的脖子一砍就大功告成了。那段时间里,我一直为自己的复仇计划兴奋、激动不已。我开始留意一切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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