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高洪波:土地随笔
高洪波:土地随笔
世界上最常见又最易为人所忽视的,大概就是土地。
我们的生命源于土地,最后又回归的还是土地。土地滋生万物,以绿色的庄稼、肥壮的牛羊、鲜美的水果,为我们提供生命的养份;土地又托住道路,承受高楼大厦的重压,让我们从这里到那里奔波走动,困乏时拥有一席安眠之处,土地在营养我们的同时,又荫护我们,帮助我们。
土地恩德无量。
土地上有山川河流,土地下有矿物宝藏。山川河流是土地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山是立体凝固的土地,河是液体流动的土地,山河之间是我们自己。
我们对得住土地的恩德么?
土地对于农民,是命根子,“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虽然境界不高,但你不能否认这种生活理想所显示的温馨魅力。
土地对于国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意义尤其重大。昔日晋公子重耳流亡时,曾被农人掷以土块,他大怒。旁边一位聪明的随员解释说这是天赐土地给您,兆示着要拥有晋国的国土。国土与王位,在这里是同义语,等值。流亡的公子重耳转怒为喜,答谢了掷土块的并非友善的农夫。
土地就这样浓缩为一方小()小的土块,一掷之下,被掷入了中国的史册之中。
曾听说过“寸土寸金”之说,以金为交换单位的,除了土地之外,我只听说过“一寸光阴一寸金”,别的珠宝珍玩虽数量众多,但都不具备与土地、时光交换的资格。光阴是流动的抽象,土地是沉实的具体,相比之下,土地更胜一筹。
“寸土寸金”不光说的是上海南京路、北京王府井的商业地段,尽管这些地段的商业价值远胜于“寸土寸金”。这里面还包含着领土的神圣与不可侵犯的意蕴,“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这是一段鼓舞过中华民族奋起抗争的着名歌词,将极辽阔的国土以方寸的尺度计较,是一个民族必然利益所在。这叫毫无商量的余地。
所以香港才要收回;珍宝岛才浴血一战;老山与者阴山才留下热血与豪情。
为祖国而战,祖国的具体体现不就是国土么!
土地是一种资源,但是()一种不能再生的资源。土地变成土坯、砖瓦,再变成房屋,百年后或许又还原成土地;土地若变成水泥钢筋的大厦,变成坚固无比的坟茔、墓穴,再复原为绿草茵茵的土地,已是一种现代神话——所以珍惜土地,珍惜的也是我们自己的生存环境;热爱土地,一如诗人艾青宣称的爱到双眼饱含泪水的地步,才有可能让土地宽容和接纳我们。
我们毕竟来源于土地。忘了这一点,才是最大的忘本。
2、高洪波:鸡血石记
高洪波:鸡血石记
大自然中顶顶自然者,莫过于石头;大自然中最最奇妙者,也非石头莫属。
譬如鸡血石。
你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那一片又一片洇成云散成霞的“鸡血”是怎样浸入石头中去的?你也不可能理解代代文人墨客又为什么独独推崇这种红艳艳血淋淋的石块?为它吟诗作画,替它高抬身价,一块名为“刘关张”的红黑白三色鸡血石,险险乎成为“石帝”令人仰慕,而指头肚儿大的一块小鸡血石,竟能交换一台大彩电?!
鸡血的构成其实是氧化汞,可是大自然把氧化汞同石头焊接在一处,中国文化中那耐人品咂的“把玩意识”就出来当家了。于是,含氧化汞的石头变成一种文化象征,人们一谈起它们,就像谈起金银珠宝、谈起古玩字画,多了许多石头之外的蕴含,老气而横秋起来。
鸡血石的确讲究很多,首先要求红色要艳、要正;其次要求血色要活,血要“渐融”于石头之中;再次是“地儿”要好,温润无杂质纯净而柔和,最好是“藕粉地”、“荞麦地”或“牛角冻”。鸡血配在这样的“地儿”上,灯光下一照,的确摇人心旌,有一种玉色的美。
关于鸡血石,我的知识仅限于上述一些书本积累,北京琉璃厂倒是常逛,鸡血石比比皆是,价格昂贵,令人不敢问津,而且一无“藕粉”二无“荞麦”,说不清是什么路数,反正标着“鸡血石”的身份,摆出鸡血石的谱儿,气你。
料不到,不久前走访武夷山,到九曲溪上漂流之前,竟购到了一方极漂亮的鸡血石。
九曲溪是武夷山精华之所在,能乘竹筏走一遭,让清亮亮的溪水把你疲惫的灵魂洗濯一下,本是桩大美事。但登筏者甚多,需耐心排队,排队之余,我到岸上小店里闲逛,首先见到的是一家标有“青田石雕”字号的小店。
店主人不到三十岁,极精壮的一个汉子。柜台里摆满各种石料,青田石居多,也有寿山石和几块血色鲜艳的鸡血石。这汉子的鸡血石似牛角冻,血色呈片状,像刚宰过的雄鸡挣扎之后滴成的模样,令人爱不释手。价格低得惊人:七十五元一枚!我为这低价所吸引,向店主索石观看,店主一看有可能成交,便极热诚地向我推销,一来二去,我以四十元一枚的价格买下了这块漂亮的鸡血石。
乘竹筏游九曲溪时,鸡血石静静地伴着我,清凉温润。武夷山的九曲幽极美极,悬棺又神秘奇怪之极,但一想到这块鸡血,便都惭愧起来,真是一块了不起的好石头!
回到宾馆,看到工艺品柜台摆着同样的鸡血石,标价二三百元不等,向售货员询问为何如此定价?答曰:这是三等鸡血石。
三等鸡血石们,贮藏在武夷山中许许多多的工艺品柜台里,它们黑着一张脸、红着一汪血,很寂寞地同游客们对瞧,真正买走的人不多。或许武夷山乃寿山石们的发祥地,浙江昌化的鸡血石属客人,客随主便。它们只能委屈些了。
我珍藏起这方鸡血石,左看右看看不够,同时为它的廉价出售而困惑不已。当我有一天在阳光下侧着注视它时,我隐约感到那鲜艳的鸡血像一种漆,便拿一柄快刀来试着镌刻。结果刀一切削,石头竟如塑料块般落下卷曲的条屑来,再形象点说,这块鸡血石突变成真正意义上的牛角,用快刀能削下一条条的指甲状的物质!
于是我恍然大悟,知道上了人家的当。再一了解,才知道这块假鸡血石造得也很不容易:先找一块牛角冻石,磨出四面不同的凹处,然后堆上红颜料,最后一道工序是磨平上膜。我用刀削下指甲状的物质,其实是一种快速凝固的膜。
我将这块鸡血石送给一位搞篆刻的朋友,先让他猜猜价格,他迟疑了一下,说恐怕值七八百元。我大乐,把底儿倒给了他;他也跟着乐,然后将石头反复端详,看了又看,叹了一口气,说道:“造假造到这般逼真的境地,也不易。”说完很珍惜地道过谢,拿起石头去研究了。
有了这些上当的()经历,感到鸡血石妙不可言,遂吟成小诗一首:
红色渗入坚硬/又进入永恒/一块鸡血便具有了/豪华的生命/为什么选择鸡血/为你命名?
莫非兽之血/不如禽之血/那般透明且灵动?
鸡血石以鲜红/显示自己的价值/治印人端详着/举刀之际也举起/一缕文化的感伤/鸡血石,哦/永远的鸡血石以上权充作本文的结尾,拥有一块鸡血石,的确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
3、高洪波:外伶仃岛
高洪波:外伶仃岛
这是一座伶仃洋中的海岛,属珠海市。
择一次在珠海召开国际诗会的闲暇,我与几位朋友登岛小住,留下了极其鲜明的印象。
外伶仃岛距离香港很近,快船也就几十分钟。我们登岛远眺,暮色里香港的高楼大厦居然隐约可见,而外伶仃岛一度也成为港人休闲度假的胜地——不过这当在1997年香港回归之前。现在则无比萧条,留下的度假村有俄罗斯风味的小木屋,空荡荡的,无人居住,仿佛做完一场绮丽的梦之后的过客,身心疲惫地倚门望海,发出阵阵沧桑般的感叹。
登上海岛的制高点之前,我们先沿一条旧时的战备公路疾驰,径直驶向上世纪50年代修筑的水泥炮台,这些炮台隐身在坚固的岩石下,战炮已然不在,但工事依然发出凛然的战争气息,让身为解放军前炮兵军官的我感受到一缕亲切、久远的味道。
事实上这座海岛的一半已被掏空,里面是神秘纵横的战备工事——这些固然是上个世纪留给我们的遗产,但我相信一旦开发出来,必定能吸引众多的游客。这一点让我联想起金门,也是同样的地道纵横、暗堡密布,同样的一度杀气腾腾而又戒备森严,可现在则角度一变,成为有特色的旅游项目,投资巨大而又无奈的旅游项目。
外伶仃岛上有巨石和岩洞构成的迷阵,曲径通幽,遍布珍贵的罗汉松,据说常有非法采集者驾船来此盗挖,一株罗汉松在香港可卖数十万港元,它们婀娜而又矫健的造型让有些人想入非非而又陡起盗心,这真是罗汉松的不幸。不久前还捉到过几个盗松者,这是岛上的一位负责人告诉我们的。
在巨石的营垒中穿行,有一种捉迷藏的快感,当穿过一道狭长的岩缝时,主人笑曰这叫“瘦身缝”,专门考验人的体形。虽担着心,胖大如我辈终于还是蹭过了“瘦身缝”,过后认真向主人建议:为雅计,不妨更名为“窈窕谷”,既美丽又古典,主人大乐。估计这峰顶上的巨石公园已经营建完毕,或许“窈窕谷”的游人已经川流不息了呢!
那真的是个好地方,山形极类福建名山太姥山,怪石、奇松、白云,加上大海湛蓝的背景、香港绮丽的烘托,“窈窕谷”注定火爆。
晚餐时主人想得十分周到,为让我们看到海景,索性就在码头边的一间大棚内就餐。坐定,看归航的渔船一艘艘驶入港湾,听唱晚的马达声给人一种收获的满足,落日在远山黛色的云朵中浮沉,把最后一缕日光留给宁静的伶仃洋。正踌躇间,服务员端上两盘奇怪的食品,一种形状类似斩断的狗爪,另一种则沉重硕大,色彩斑斓。
主人一指,说这是外伶仃岛上三大名螺中的两种。一种叫“狗爪螺”,另一种叫“大头螺”,还有一种没捞到,叫“官帽螺”。狗爪螺味道鲜美,五六枚海螺密匝匝挤在一处,真的像极了狗的爪子。大头螺有一个密封的盖,吃时要用力把螺敲向桌面,“啪”一声,震松了,取下盖子方可食用。刹那间餐桌上“乒乓”乱响,所以主人说,这美味的大头螺只能在岛上吃,它上不了正规的宴会,“声太大,不雅”,陪同的主人幽幽地说道。
大头螺的盖子很像大号的围棋子,一面平,一面呈半圆形,上面有绿的蚌光,闪闪烁烁,沉甸甸的透着美丽可爱,我搜集了十几枚,作为此行伶仃岛的纪念。同时向主人建议开发这类旅游纪念品,主人说数量太少,形不成开发规模。但大头螺的确好吃,它的盖子也真的美丽。
这顿饭吃到中间,一位()岛上的水产专家讲起一个钓鱼的故事,让大家听得如醉如痴:两年前他在一次出海钓鱼时,不知为什么遇上了马鲛鱼群,一条接一条,钓到最后手都发酸了。马鲛鱼疯狂地咬钩,有几分恐怖。“你都想象不到那场面,有时一条鱼咬着一条鱼的尾巴,一竿钓两鱼。”这位专家说,“我在一次甩竿时,猛一下子把一条马鲛鱼钓了起来,钓住的部位是脊背,结果那鱼出水后张着大嘴,我用力过猛,把鱼甩过头顶,只觉耳边一痛,原来这条凶鱼咬住了我的耳垂……”多可怕的一次垂钓!水产专家心有余悸地讲述,让我感受到海洋的伟力,而他则认为是由于禁渔使海中的生物链起了某种变化,才使得马鲛鱼如此密集和凶悍的。
那一夜我们从码头步行回住处,走在海岛新修的马路上,看伶仃洋上的点点渔火,看香港那边明明灭灭的霓虹灯,再呼吸一下当年文天祥呼吸过的潮润的海风,然后想象着水产专家讲过的钓鱼奇遇,心想,外伶仃岛值得再来。伶仃洋上的夜,愈浓了几分。
4、高洪波:花境
高洪波:花境
水仙花又开了。
金盏银台的品种,单瓣,阔叶,每头水仙有六支花箭,漳州的名产,花儿仅铜钱般大,香气却浓成篮球大的一团,嗅一嗅,香球仿佛被人掷向你的额头,一下子竟有几分晕眩的感觉。
已有十数载养水仙的历史。
今年的水仙格外多,也分外地与众不同。
首先是福建老作家郭风先生寄来数枚,接到邮局包裹时我一愣,不知为什么郭风老要如此郑重?后来一想,明白了,他是代袁和平兄寄来一种感情。
和平兄是我养水仙和品功夫茶的领路人,相识于八十年代初。自那以后的十几年间,每年冬季,都能获得几枚漳州水仙,待到水仙绽开时节,沏上一杯安溪铁观音,品茶、观花,茶香入腹,花香入肺,肺腑之间便有一种异香游移不定着,这时若提笔为文,再粗鲁的汉子,也不禁斯文起来。
和平患了不治的口腔癌,去年十一月六日辞世,刚刚四十八岁的壮年。我放下手头的一切,匆匆赴闽为和平送行。和平走的季节正是水仙上市的日子,于是告别和平和福州的同时,我携回了几十枚漳州水仙头,它们分别代表着福州友人的一种情分,从云天里陪同我降落在北京机场时,我知道,今年的冬天将充满碧绿与芳香了。
十二月二日是我的生日,我种下了第一批水仙;十二月六日是和平逝世一个月的日子,我把全部水仙都植入了水盂,连散落的一些小根茎也没有浪费,找一根细铁丝穿上,盘在瓷盘里,我相信这些小根茎里定有不少的花苞孕藏着,即便无花,也有绿叶,冬日里水仙的绿叶,本身就是一种肥腴的营养。
如今大部分的水仙静静地站在我的窗台上,半尺高的叶片,间或有长箭怯怯地探出。从我的案头望去,这一排水仙们如拉起一道绿帘,我则如置身于白洋淀的芦苇丛中。绿叶们在冬日里化身为绝妙的风景,与它们对视的刹那间,你能听到植物所特有的那一种生命的呼唤,蓬勃、朝气,映照着一盆清水,几粒石子,带给你无限遐思。
也许水仙和人一样,有早熟与晚熟的性情之分。同一天里植下的水仙头,看着它们一日日生出白色的根须、长出绿色的叶片、探出管状的花箭,可是在我写下这篇文章之际,只有一盆水仙绽开了八朵小花,这八朵黄白相间的花儿娇嫩无比,带来水仙的花讯(),水仙部落的问候,同时把一种愉悦的心境带给了我。观水仙时我想到了远行的冯牧与袁和平。冯牧先生教给我在阳台上养水仙的诀窍,我的水仙才从此拥有了壮茁的身姿;袁和平兄的生命如一株水仙,他的肥硕健壮一度如水仙头,他的才华与智慧亦如水仙,劲气内敛,香远益清,而他早逝的生命给人的感觉,竟也如花般脆弱、娇气———人是什么?一株会思想的芦苇。这是西方一位哲人忽然说的,让我再补充一句:人是一株会思想的水仙,也通,何况水仙比芦苇更有意境和韵味。
进入花境,水仙花境,分明也进入一种老境,人到中年或老年时节,面临友人凋零之际,睹花伤情或由纷繁的花季联想到落英缤纷是极正常的心态。
和平兄是郭风老的弟子,我想郭风先生寄来水仙,定有极沉重的感情和道理。
只有水仙们无知无觉,管自勃发出绿意和极浓的生机。水仙与人,人与水仙,命中有一种排遣不去的缘分,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