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东西

1、老舍:东西

老舍:东西

晚饭吃过了好久,电报还没有到;鹿书香和郝凤鸣已等了好几点钟——等着极要紧的一个电报。

他俩是在鹿书香的书房里。屋子很大,并没有多少书。电灯非常的亮,亮得使人难过。鹿书香的嘴上搭拉着支香烟,手握在背后,背向前探着些;在屋中轻轻的走。中等身材,长脸,头顶上秃了一小块;脸上没什么颜色,可是很亮。光亮掩去些他的削瘦;大眼,高鼻梁,长黑眼毛,显出几乎是俊秀的样子。似乎是欣赏着自己的黑长眼毛,一边走一边连连的眨巴眼。每隔一会儿,他的下巴猛的往里一收,脖子上抽那么一下,象噎住了食。每逢一抽,他忽然改变了点样儿,很难看,象个长脸的饿狼似的。抽完,他赶快又眨巴那些黑美的眼毛,仿佛为是恢复脸上的俊秀。

烟卷要掉下来好几回,因为他抽气的时候带累得嘴唇也咧一咧;可是他始终没用手去扶,没工夫顾及烟卷。烟卷到底被脖子的抽动给弄掉了,他眨巴着眼用脚把它揉碎。站定,似乎想说话;脖子又噎了一下,忘了说什么。

郝凤鸣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脸朝着玻璃窗出神。他比鹿书香年轻着好些,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圆头圆脸圆眼睛,有点傻气,可是俊得挺精神,象个吃饱了的笨狗似的。洋服很讲究,可是被他的面貌上体态减少了些衣服的漂亮。自膝以下都伸在写字台的洞儿里,圆满得象俩金橘似的手指肚儿无声的在膝上敲着。他早就想说话,可是不便开口。抽冷子院中狗叫了一声,他差点没由转椅上出溜下去,无声的傻笑了一下,向上提了提身子,继续用手指敲着膝盖。

在饭前,虽然着急,还能找到些话说;即使所说的不都入耳,也愿意活动着嘴唇,掩饰着心中的急躁。现在,既然静默了许久,谁也不肯先开口了,谁先开口仿佛就是谁沉不住气。口既张不开,而着急又无济于事,他们都想用一点什么别的事岔开心中的烦恼。那么,最方便的无过于轻看或甚至于仇视面前的人了。郝凤鸣看着玻璃,想起自己当年在英国的一个花园里,伴着个秀美的女友,欣赏着初夏的樱花。不敢顺着这个景色往下想,他撩了鹿书香一眼——在电灯下立着,头顶上秃的那一块亮得象个新铸的铜子。什么东西!他看准了这个头上秃了一块的家伙。心中咒骂,手指在膝盖上无声的击节:小小的个东洋留学生,人模狗样的竟自把个地道英国硕士给压下去,什么玩艺!

郝凤鸣真是不平,凭自己的学位资格,地道西洋留学生,会来在鹿书香这里打下手,作配角;鹿书香不过上东洋赶过几天集,会说几个什么什么“一马司”!他不敢再想在英国时候那些事,那些女友,那些志愿。过去的一切都是空的。把现在的一切调动好了才算好汉。是的,现在他有妻小,有包车,有摆着沙发的客厅,有必须吃六角钱一杯冰激凌的友人……这些凑在一块才稍微象个西洋留学生,而这一切都需要钱,越来越需要更多的钱。为满足太太,为把留学生作到家,他得来敷衍向来他所轻视的鹿书香,小小的东洋留学生!他现在并非没有事作,所以他不完全惧怕鹿书香。不过,他想要进更多的钱,想要再增高些地位,可就非仗着鹿书香不可。鹿书香就是现在不作事,也能极舒服的过活,这个,使他羡慕,由羡慕而忌妒。鹿书香可以不作事而还一天到晚的跳腾,这几乎是个灵感;鹿书香,连鹿书香还不肯闲着,郝凤鸣就更应当努力;以金钱说,以地位说,以年纪说,他都应当拚命的往前干,不能知足,也不许知足。设若光是由鹿书香得到这点灵感,他或者不会怀恨,虽然一向看不起这个东洋留学生。现在,他求到鹿书香的手里,他的更好的希望是仗着鹿书香的力量才能实现,难堪倒在其次,他根本以为不应当如此,一个西洋留学生就是看洋楼也比留东洋的多看见过几所,先不用说别的!他不平。可是一时无法把他与鹿书香的上下颠倒过来。走着瞧吧,有朝一日,姓郝的总会教鹿书香认识清楚了!

又偷偷看了鹿书香一眼,他想起韵香——他的太太。鹿书香的叔伯妹妹。同时,他也想起在英国公园里一块玩耍的那个女郎,心中有点迷糊。把韵香与那个女郎都搀在一处,仿佛在梦中那样能把俩人合成一个人,他不知是应当后悔好,还是……不,娶了就是娶了,不便后悔,韵香又清楚的立在目前。她的头发,烫一次得十二块钱;她的衣服,香粉,皮鞋,手提包……她可是怪好看呢!花钱,当然得花钱,不成问题。天下没有不费钱的太太。问题是在自己得设法多挣。想到这儿,他几乎为怜爱太太而也想对鹿书香有点好感。鹿书香也的确有好处:永远劝人多挣钱,永远教给人见缝子就钻……郝凤鸣多少是受了这个影响,所以才肯来和他一同等着那个电报。有这么个大舅子,正如有那么个漂亮的太太,也并不是件一希望就可以作到的事。到底是自己的身分;当然,地道留英的学生再弄不到这么点便宜,那还行!

即使鹿书香不安着好心,利用完了个英国硕士而过河拆桥,郝凤鸣也不怕,他是鹿家的女婿,凭着这点关系他敢拍着桌子,指着脸子,和鹿书香闹。况且到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把韵香搬了来呢!是的,一个西洋留学生假若干不过东洋留学生的话,至少一个妹夫也可以挟制住个大舅子。他心中平静起来,脸上露出点笑容,象夏天的碧海,只在边岸上击弄起一线微笑的白花。他闭上了眼。

狗叫起来,有人去开大门,郝凤鸣猛的立起来,脸上忽然发了热。看看窗外,很黑;回过头来看鹿书香,鹿书香正要点烟,右手拿着火柴,手指微微的哆嗦;看着黑火柴头,连噎了三口气。

张顺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白纸封,上面画着极粗的蓝字。亮得使人难过的电灯似乎把所有的光全射在那个白纸封儿上。鹿书香用手里的火柴向桌上一指。等张顺出去,他好象跟谁抢夺似的一把将电报抓到手中。

郝凤鸣不便于过来,英国绅士的气派使他管束住心中的急切。可是,他脸上更热了。这点热气使他不能再呆呆的立候,又立了几秒钟,他的绅士气度被心中的热气烧散,他走了过来。

鹿书香已把电报看了两遍,或者不止两遍,一字一字的细看,好象字字都含着些什么不可解的意思。似乎没有可看的了,他还不肯撒手;郝凤鸣立在他旁边,他觉得非常的可厌。他一向讨厌这个穿洋服的妹夫,以一个西洋留学生而处处仗着人,只会吃冰激凌与跳舞,正事儿一点也不经心。这位留学生又偏偏是他的妹丈,为鹿家想,为那个美丽的妹妹想,为一点不好说出来的嫉妬想,他都觉得这个傻蛋讨厌,既讨厌而又幸运;他猜不透为什么妹妹偏爱这么个家伙,妹妹假若真是爱他,那么他——鹿书香——似乎就该讨厌他,说不出道理来,可是只有这么着心里才舒服一点。他把电报扔在桌子上,就手儿拿起电报的封套来,也细细的看了看。然后,似乎忘了郝凤鸣的讨厌,又从郝的手里看了电报一遍,虽然电报上的几个字他已能背诵出来,可还细心的看,好似那些蓝道子有什么魔力。

郝凤鸣也至少细细看了电报两遍。觉出鹿书香是紧靠在他的身旁,他心中非常憋闷得慌:纸上写的是鹿书香,身旁立着的是鹿书香,一切都是鹿书香,小小的东洋留学生,大舅子!

“怕什么偏有什么,怕什么……”鹿书香似乎没有力量说完这句话,坐下,噎了口气。

“可不是,”郝凤鸣心中几乎有点快活,鹿书香的失败正好趁了他的心愿,不过,鹿的失败也就是自己的失败,他不能完全凭着情感作事,他也皱上了眉。

鹿书香闭上了眼,仿佛极疲倦了似的。过了一会儿,脸上又见了点血色,眼睛睁开,象和自己说似的:“副局长!副——局长!”

“电码也许……”郝凤鸣还没有放手那个电报,开始心里念那些数目字,虽然明知一点用处没有。

“想点高明的会不会!”鹿书香的话非常的难听。他很想说:“都是你,有你,什么事也得弄哗拉了!”可是他没有往外说,一来因为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二来面前没有别人,要泄泄怒气还是非对郝凤鸣说说不可;既然想对他说说,就不能先开口骂他。他的话转到正面儿来:“局长,好;听差,也好;副局长,哼!我永不嫌事小,只要独当一面就行。副局长,副师长,副总统,副的一切,凡是副的都没用!递给我支烟!”

“电报是犬棱发的,正式的命令还没有到。”郝凤鸣郑重的说。对鹿书香的人,他看不大起;对鹿书香的话,他可是老觉得有些价值。鹿书香的话总是由经验中提炼出来的,老能够赤裸裸的说到事情的根儿上,就事论事,不带任何无谓的感情与客气。郝凤鸣晓得自己没这份儿本事,所以不能不佩服大舅子的话,大舅子的话比英国绅士的气度与文化又老着几个世纪,一点虚伪没有,伸手就碰在痒痒筋儿上。“什么正式的命令?你这人没办法!”鹿书香很想发作一顿了,可是又管住了自己,而半恼半亲近的加了点解释:“犬棱的电报才算事,命令?屁!”

郝凤鸣依然觉得这种话说得很对,不过象“屁”字这类的字眼不大应该出自个绅士的口中。是的,他永远不能佩服鹿书香的态度与举动——永成不了个英国人所谓的“贞头曼”;大概西洋留学生的这点陶冶永远不是东洋留学生所能及的。好吧,不用管这个,先讨论事情呢:“把政府放在一边,我们好意思驳回犬棱?”

“这就是你不行的地方!什么叫好意思不好意思?无所谓!”鹿书香故意的笑了一下。“合我的适便作,反之就不作;多喒你学会这一招,你就会明白我的伟大了。你知道,我的东洋朋友并不止是犬棱?”

郝凤鸣没说出什么来。他没法不佩服鹿书香的话,可又没法改变他一向轻视这位内兄的心理,他没了办法。鹿书香看妹丈没了话,心中高兴了些:“告诉你,凤鸣,我若是只弄到副局长,那就用不着说,正局长必定完全是东洋那边的;我坏在摆脱不开政府这方面。你记住了:当你要下脚的时候,得看清楚哪边儿硬!”

“那么正局长所靠着的人也必定比犬棱还硬?”郝凤鸣准知道这句说对了地方,圆脸上转着遭儿流动着笑意。鹿书香咂摸着味儿点了点头:“这才象句话!所以我刚才说,我的东洋朋友并不止是犬棱。你要知道,自从九一八以后,东洋人的势力也并不集中,谁都想建功争胜,强中自有强中手。在这种乱动的局面中,不能死靠一个人。作事,如同游泳,如同驶船,要随着水势,随时变动。按说,我和犬棱的关系不算不深,我给他出主意,他不能不采纳;他给我要位置,我一点也不能怀疑。无奈,他们自己的争斗也非常的激烈,咱们可就吃了诖落!现在的问题是我还是就职呢,还是看看再说?”

“土地局的计划是我们拟就的,你要是连副局长都推了,岂不是连根儿烂?”郝凤鸣好似受了鹿书香的传染,也连连的眨巴眼。“据我看,即使一点实权拿不到,也跟他们苦腻。这,一来是不得罪犬棱,二来是看机会还得把局长抓过来,是不是?”

“也有你这么一说,也有你这么一说,”鹿书香轻轻的点着头。“可是有一样,我要就了副局长,空筒子的副局长,你可就完了。你想呀,有比犬棱还硬的人立在正局长背后,还有咱们荐人的份儿?我挂上个名,把你甩了,何苦呢!我闲也还闲得起,所以不肯闲着的原因,一来是我愿意提拔一些亲友,造成咱们自己的势力,为咱们的晚辈设想,咱们自己不能不多受点累。二来是我有东洋朋友,我知道东洋的事,这点知识与经验不应当随便扔弃了。妬恨我的也许叫我卖国贼,其实我是拿着自己的真本领去给人民作点事,况且东洋人的办法并不象大家所说的那么可恶,人家的确是有高明人;老实不客气的说,我愿意和东洋人合作;卖国贼?盖棺论定,各凭良心吧!”他闭上眼,缓了一口气。“往回说吧,你要是教我去作副局长,而且一点不抱怨我不帮忙你,我就去;你若是不谅解我呢,吹,我情愿得罪了犬棱,把事推了!怎样?”郝凤鸣的气不打一处来。倒退——不用多了——十年,他一定会对着鹿书香的脸,呐喊一声卖国贼。现在,他喊不出来。现在,他只知道为生活而生活着;他,他的太太,都短着许多许多的东西;没有这些东西,生活就感到贫窘,难堪,毫无乐趣。比如说,夫妇们商议了多少日子了,始终也没能买上一辆小汽车;没有这辆小汽车,生活受着多么大的限制,几乎哪里也不敢去,一天的时间倒被人力车白白费去一半!为这辆小汽车,为其他好些个必需的东西,使生活丰富的东西,他不能喊卖国贼;他现在知道了生命的意义,认识了生活的趣味;少年时一切理想都是空的,现在也只知道多挣钱,去丰富生命。可是受了骗,受了大舅子的骗,他不能忍受,他喊不出卖国贼这三个字,可是也不甘心老老实实的被大舅子这么玩弄。

他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上英国去读书,而不到东洋去。看不起东洋留学生是真的,可是事实是事实,现在东洋留学生都长了行市,他自己落了价。假若他会说日语,假若他有东洋朋友,就凭鹿书香?哼,他也配!

不,不能恨自己。到底英国留学生是英国留学生;设若鹿书香到过英国,也许还不会坏到这个地步!况且,政治与外交是变化多端的,今年东洋派抬头,焉知明年不该留欧的走运呢?是的,真要讲亡国的话,似乎亡在英国人手里还比较的好一些。想到这里,郝凤鸣的气消了一些,仿佛国家亡在英人手里是非常的有把握,而自己一口气就阔起来,压倒鹿书香,压倒整个的东洋派,买上汽车,及一切需要的东西,是必能作到的。

气消了一些,他想要大仁大义的劝鹿书香就职,自己情愿退后,以后再也不和大舅子合作;好说好散,贞头曼!

他刚要开口,电话铃响了。本不想去接,可是就这么把刚才那一场打断,也好,省得再说什么。他拿下耳机来:“什么局长?方?等等。”一手捂住口机,“大概是新局长,姓方。”鹿书香极快的立起来:“难道是方佐华?”接过电话机来:“喂,方局长吗?”声音非常的温柔好听,眼睛象下小雨似的眨巴着。“啊?什么?”声音高了些,不甚好听了。“呕,局长派我预备就职礼,派——我;嗯,晓得!”猛的把耳机挂上了。“你怎么不问明白了!什么东西,一个不三不四的小职员敢给我打电话,还外带着说局长派我,派——我!”他深深的噎了一口气。

“有事没事?”郝凤鸣整着脸问,“没事,我可要走啦;没工夫在这儿看电话!”

鹿书香仿佛没有听见,只顾说他自己的:“哼,说不定教我预备就职典礼就是瞧我一手儿呢!厉害!挤我!我还是干定了,凤鸣你说对了,给他们个苦腻!”说完,向郝凤鸣笑了笑。“预备个会场,还不就是摆几把椅子的事?”郝凤鸣顺口答音的问了句,不希望得到什么回答,他想回家,回家和韵香一同骂书香去。

“我说你不行,你老不信,坐下,不忙,回头我用车送你去。”看郝凤鸣又坐下,他闭了会儿眼才说:“光预备几把椅子可不行!不行!挂国旗与否,挂遗嘱与否,都成问题!挂呢。”右手的中指搬住左手的大指,“显出我倾向政府。犬棱们都是细心的人。况且,即使他们没留神,方佐华们会偷偷的指点给他们。不挂呢,”中指点了点食指,“方佐华会借题发挥,向政府把我刷下来,先剪去我在政府方面的势力。你看,这不是很有些文章吗?”

郝凤鸣点了点头,他承认了自己的不行。不错,这几年来,他已经把少年时的理想与热气扫除了十之八九,可是到底他还是太直爽简单。他“是”得和鹿书香学学,即使得不到什么实际的利益,学些招数也是极可宝贵的。“现在的年月,作事好不容易!”鹿书香一半是叹悔自己这次的失败,一半是——比起郝凤鸣来——赞美自己的精明。“我们这是闲谈,闲谈。你看,现在的困难是,人才太多,咱们这边和东洋那边都是人多于事。于是,一人一个主意,谁都设法不教自己的主意落了空。主意老在那儿变动。结果弄成谁胳臂粗谁得势,土地局是咱们的主意,临完教别人把饭锅端了去。我先前还力争非成厅不可,哼,真要是被人家现成的把厅长端去,笑话才更大呢!我看出来了,我们的主意越多,东洋人的心也就越乱,他们的心一乱,咱们可就抓不着了头。你说是不是?为今之计,咱们还得打好主意。只要有主意,不管多么离奇,总会打动东洋人——他们心细,不肯轻易放过一个意见;再加上他们人多,咱们说不动甲,还可以献计给乙,总会碰到个愿意采纳的。有一个点头的,事情就有门儿。凤鸣,别灰心,想好主意。你想出来,我去作;一旦把正局长夺回来,你知道我不会白了你。我敢起誓!”“上回你也起了誓!”郝凤鸣横着来了一句。

“别,别,咱俩不过这个!”鹿书香把对方的横劲儿往竖里扯。“你知道我是副局长,你也知道副局长毫无实权,何苦呢!先别捣乱,想高明的,想!只要你说出这道儿,我就去,我不怕跑腿;这回干脆不找犬棱,另起炉灶,找沉重的往下硬压。我们本愿规规矩矩的作,不过别人既是乱抄家伙,我们还能按规矩作吗?先别气馁,人家乱,咱们也跟着乱就是了,这就叫作时势造英雄!我就去就副局长的职,也尝尝闲职什么味儿。假若有好主意的话。也许由副而正,也许一高兴另来个机关玩玩。反正你我的学问本领不能随便弃而不用,那么何不多跑几步路呢?”

“我要是给你一个主意,你给我什么?”郝凤鸣笑着,可是笑得僵不吃的。“这回我不要空头支票,得说实在的。比如说,韵香早就跟就要辆小汽车……”

“只要你肯告诉我,灵验了以后,准有你的汽车。我并非没有主意,不过是愿意多搜集一些。谁知道哪一个会响了呢。”

“一言为定?我回去就告诉她!你知道姑奶奶是不好惹的?”

“晓得呀,还用你说!”

“你听这个怎样,”郝凤鸣的圆眼睛露出点淘气的神气,“掘墓行不行?”

“什么?”

“有系统的挖坟,”郝凤鸣笑了,承认这是故意的开玩笑。“有你这么一说,”鹿书香的神气可是非常的郑重,“有你这么一说!你怎么想起来的。是不是因为土地局而联想到坟墓?”

“不是快到阴历十月一了。”郝凤鸡把笑意收起去,倒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了。“想起上坟烧纸,也就想起盗墓来,报纸上不是常登着这种事儿?”

“你倒别说,这确是个主意!”鹿书香立起来,伸出右手,仿佛是要接过点什么东西来似的。“这个主意你给我了?”“送给你了;灵验之后,跟你要辆汽车!不过,我想不起这个主意能有什么用处。就是真去实行,也似乎太缺德,是不是?”郝凤鸣似乎有点后悔。

“可惜你这个西洋留学生!”鹿书香笑着坐下了。“坟地早就都该平了!民食不足,而教坟墓空占着那么多地方,岂不是愚蠢?我告诉你,我先找几个人去调查一下,大概的哪怕先把一县的地亩与坟地的比例弄出来呢,报上去,必足以打动东洋人,他们想开发华北,这也是一宗事业,只须把坟平了,平白的就添出多少地亩,是种棉,种豆,或是种鸦片,谁管它种什么呢,反正地多出产才能多!这是一招。假如他们愿意,当然愿意,咱们就有第二招:既然要平坟,就何不一打两用,把坟里埋着的好东西就()手儿掘出来?这可又得先调查一下,大概的能先把一县的富家的茔地调查清了,一报上去就得教他们红眼。怎么说呢,平坟种地需要时间,就地抠饼够多么现成?真要是一县里挖出几万来,先不用往多里说,算算看,一省该有多少?况且还许挖出些件无价之宝来呢?哼!我简直可以保险,平坟的主意假若不被采纳,检着古坟先掘几处一定能行!说不定,因此咱们还许另弄个机关——譬如古物之类的玩艺——专办这件事呢?你要知道,东洋人这二年来的开发计划,都得先投资而后慢慢的得利;咱们这一招是开门见山,手到擒来!就是大爵儿们不屑于办,咱们会拉那些打快杓子的,这不比走私省事?行,凤鸣!你的汽车十之八九算是妥当了!”

“可是,你要真能弄成个机关,别光弄辆破汽车搪塞我;你的会长,我至少得来个科长!”郝凤鸣非常的后悔把这么好的主意随便的卖出去。

“你放心吧,白不了你!只要你肯用脑子,肯把好主意告诉我,地位金钱没问题!谁教咱们赶上这个乱世呢,咱们得老别教脑子闲着,腿闲着。只要不怕受累,话又往回来说,乱世正是给我们预备的,乱世才出英雄!”

郝凤鸣郑重的点了点头,东西两位留学生感到有合作的必要,而前途有无限的光明!

2、老舍名言

老舍名言

1、他的知识告诉他那最高的责任,他的体谅又逼著他去顾虑那最迫切的问题。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许多许多的民族英雄,同时也想起杜甫在流离中的诗歌。——老舍《四世同堂》

2、如果不随时注意观察,随时记下来,哪怕你走遍天下,还是什么也记不真确,什么东西也写不出。——老舍

3、这世上真话本就不多,一位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老舍

4、谦虚使人的心缩小,象一个小石卵,虽然小,而极结实。结实才能诚实。——老舍

5、母亲的心是儿女们感情的温度表。——老舍《四世同堂》

6、一个人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老舍

7、生活是一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趣味就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微微暗些,再明起来,则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老舍

8、乱世的热闹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老舍《骆驼祥子》

9、老舍先生说:“人,即使活到七八十岁,有母亲在,多少还可以有点孩子气。失去了慈母就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但却失去了根。有母亲,是幸福的。”只要有母亲在,你就有最后的包容和依靠。——老舍

10、旧的历史,带着它的诗、画,与君子小人,必须死!新的历史必须由血里产生出来!——老舍

11、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老舍《我的母亲》

12、山洪巨浪冲破了石堤,毁灭了村庄,淹死了牛马,拔除了老树,而不能打碎了一点渣滓。——老舍《四世同堂》

13、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老舍《骆驼祥子》

14、作家必须先胸有成竹地知道了人物的一切,而后设身处地的写出人物的话语来——老舍

15、“看生命,领略生命,解释生命,你的作品才有生命。”——老舍

16、侵略者要是肯承认别人也是人,也有人性,会发火,他就无法侵略了!日本人始终认为咱们都是狗,踢著打著都不哼一声的狗!——老舍《四世同堂》

17、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老舍《骆驼祥子》

18、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老舍《骆驼祥子》

19、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老舍《骆驼祥子》

20、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总免不了伤心。——老舍《我的母亲》

21、真正美丽的人是不多施脂粉,不乱穿衣服。——老舍

22、哲人的智慧,加上孩子的天真,或者就能成个好作家了——老舍

23、一个诚实的车夫或工人一定强于一个贪官污吏——老舍

24、失去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老舍《老舍选集》

25、熟才能生巧。写过一遍,尽管不象样子,也会带来不少好处。不断地写作才会逐渐摸到文艺创作的底。字纸篓子是我的密友,常往它里面仍弃废稿,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老舍

26、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老舍《骆驼祥子》

27、才华是刀刃,辛苦是磨刀石,再锋利的刀刃,苦日久不磨,也会生锈。——老舍

28、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烟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老舍《骆驼祥子》

29、每条岭都是那么温柔,自山脚至岭顶长满了珍贵的树木,谁也不孤峰突起,盛气凌人。——老舍《林海》

30、越是这样无可捉摸,她越感到一种可爱的苦痛。她会用幻想去补充她所缺乏的事实,而把仲石的身世、性格、能力等等都填满,把他?造成个最理想的青年。——老舍《四世同堂》

31、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老舍《小病》

32、骄傲自满是我们的一座可怕的陷阱,而且,这个陷阱是我们自己亲手挖掘的。——老舍

33、最大的牺牲是忍辱,最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老舍《骆驼祥子》

34、文艺决不是我的浮桥,而是()我的生命.——老舍

35、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去了根的花草。——老舍《我的母亲》

36、于是之靠着茶馆大门口说了一句“改良改良,越改越凉!”——老舍《茶馆》

37、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老舍《骆驼祥子》

3、老舍:敌与友

老舍:敌与友

不要说张村与李村的狗不能见面而无伤亡,就是张村与李村的猫,据说,都绝对不能同在一条房脊上走来走去。张村与李村的人们,用不着说,当然比他们的猫狗会有更多的成见与仇怨。

两村中间隔着一条小河,与一带潮湿发臭,连草也长不成样子的地。两村的儿童到河里洗澡,或到苇叶里捉小鸟,必须经过这带恶泥滩。在大雨后,这是危险的事:有时候,泥洼会象吸铁石似的把小孩子的腿吸住,一直到把全身吸了下去,才算完成了一件很美满的事似的。但是,两村儿童的更大的危险倒是隔着河,来的砖头。泥滩并不永远险恶,砖头却永远活跃而无情。况且,在砖头战以后,必然跟着一场交手战;两村的儿童在这种时候是决不能后退的;打死或受伤都是光荣的;后退,退到家中,便没有什么再得到饭吃的希望。他们的父母不养活不敢过河去拚命的儿女。

大概自有史以来,张村与李村之间就没有过和平,那条河或者可以作证。就是那条河都被两村人闹得忘了自己是什么:假若张村的人高兴管它叫作小明河,李村的人便马上呼它为大黑口,甚至于黑水湖。为表示抵抗,两村人是不惜牺牲了真理的。张村的太阳若是东边出来,那就一定可以断定李村的朝阳是在西边。

在最太平的年月,张村与李村也没法不稍微露出一点和平的气象,而少打几场架;不过这太勉强,太不自然,所以及至打起来的时候,死伤的人就特别的多。打架次数少,而一打便多死人,这两村才能在太平年月维持在斗争的精神与世仇的延续。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那就用不着说,两村的人自会把小河的两岸作成时代的象征。假若张村去打土匪,李村就会兜后路,把张村的英雄打得落花流水。张村自然也会照样的回敬。毒辣无情的报复,使两村的人感到兴奋与狂悦。在最没办法与机会的时候,两村的老太婆们会烧香祷告:愿菩萨给河那边天花瘟疫或干脆叫那边地震。

死伤与官司——永远打不完的官司——叫张李两村衰落贫困。那条小河因壅塞而越来越浑浊窄小,两村也随着越来越破烂或越衰败。可是两村的人,只要能敷衍着饿不死,就依然彼此找毛病。两村对赛年会,对台唱谢神戏,赛放花炮,丧事对放焰口,喜事比赛酒席……这些豪放争气,而比赛不过就以武力相见的事,都已成为过去的了。现在,两村除了打群架时还有些生气,在停战的期间连狗都懒得叫一叫。瓦屋变为土房,草棚变为一块灰土,从河岸上往左右看,只是破烂灰暗的那么两片,上面有几条细弱的炊烟。

穷困遇着他们不能老在家里作英雄,打架并不给他们带来饭食,饿急了,他们想到职业与出路,很自然的,两村的青年便去当兵;豁得出命去就有饭吃,而豁命是他们自幼习惯了的事。入了军队,积下哪怕是二十来块钱呢,他们便回到家来,好象私斗是更光荣的事,而生命唯一的使命是向河对岸的村子攻击。在军队中得到的训练只能使两村的战争更激烈惨酷。

两村的村长是最激烈的,不然也就没法作村长。张村村长的二儿子——张荣——已在军队生活过了三年,还没回来过一次。这很使张村长伤心,怨他的儿子只顾吃饷,而忘了攻击李村的神圣责任。其实呢,张荣倒未必忘记这种天职,而是因为自己作了大排长,不愿前功尽弃的随便请长假。村长慢慢的也就在无可如何之中想出主意,时常对村众声明:“二小子不久就会回来的。可是即使一时回不来,我们到底也还压着李村一头。张荣,我的二小子,是大排长。李村里出去那么多坏蛋,可有一个当排长的?我真愿意李村的坏蛋们都在张荣,我的二小子,手下当差,每天不打不打也得打他们每人二十军棍!二十军棍!”不久这套话便被全村的人记熟:“打他二十”渐渐成为挑战时的口号,连小孩往河那边扔砖头的时候都知道喊一声:打他二十。

李村的确没有一个作排长的。一般的来说,这并无可耻。可是,为针对着张村村长的宣言而设想,全村的人便坐卧不安了,最难过的自然是村长。为这个,李村村长打发自己的小儿子李全去投军:“小子,你去当兵!长志气,限你半年,就得升了排长!再往上升,一直升到营长!听明白了没有?”李全入了伍,与其说是为当兵,还不如说为去候补排长。可是半年过去了,又等了半年,排长的资格始终没有往他身上落。他没脸回家。这事早被张村听了去,于是“打他二十”的口号随时刮到河这边来,使李村的人没法不加紧备战。

真正的战争来到了,两村的人一点也不感到关切,打日本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说真的,要不是几个学生来讲演过两次,他们就连中日战争这回事也不晓得。由学生口中,他们知道了这个战事,和日本军人如何残暴。他们很恨日本鬼子,也不怕去为打日本鬼子而丧了命。可是,这得有个先决的问题:张村的民意以为在打日本鬼子以前,须先灭了李村;李村的民意以为须先杀尽了张村的仇敌,而后再去抗日。他们双方都问过那些学生,是否可以这么办。学生们告诉他们应当联合起来去打日本。他们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能以学生不了解两村的历史而没有把砖头砍在学生们的头上。他们对打日本这个问题也就不再考虑什么。

战事越来越近了,两村还没感到什么不安。他们只盼望日本打到,而把对岸的村子打平。假若日本人能替他们消灭了世仇的邻村,他们想,虽然他们未必就去帮助日本人,可也不必拦阻日军的进行,或给日军以什么不方便,不幸而日本人来打他们自己的村子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他们直觉得以为日本人必不能不这办,而先遭殃的必定是邻村,除了这些希冀与思索,他们没有什么一点准备。

逃难的男女穿着村渡过河去,两村的人知道了一些战事的实况,也就深恨残暴的日本。可是,一想到邻村,他们便又痛快了一些:哼!那边的人准得遭殃,无疑的!至于邻村遭殃,他们自己又怎能平安的过去,他们故意的加以忽略。反正他们的仇人必会先完,那就无须去想别的了,这是他们的逻辑。好一些日子,他们没再开打,因为准知道日本不久就会替他们消灭仇人,何必自己去动手呢。

两村的村长都拿出最高的智慧,想怎样招待日本兵。这并非是说他们愿意作汉奸,或是怕死。他们很恨日本。不过,为使邻村受苦,他们不能不敷衍日本鬼子,告诉鬼子先去打河那边。等仇人灭净,他们再翻脸打日本人,也还不迟。这样的智慧使两位年高有德的村长都派出侦探,打听日本鬼子到了何处,和由哪条道路前进,以便把他们迎进村来,好按着他们的愿望开枪——向河岸那边开枪。

世界上确是有奇事的。侦探回来报告张村长:张荣回来了,还离村有五里多地。可是,可是,他搀着李全,走得很慢!侦探准知道村长要说什么,所以赶紧补充上:我并没发昏,我揉了几次眼睛,千真万确是他们两个!

李村长也得到同样的报告。

既然是奇事,就不是通常的办法所能解决的。两村长最初想到的是把两个认敌为友的坏蛋,一齐打死。可是这太不上算。据张村长想,错过必在李全身上,怎能把张荣的命饶在里面?在李村长的心中,事实必定恰好调一个过儿,自然不能无缘无故杀了自己的小儿子。怎么办呢?假如允许他俩在村头分手,各自回家,自然是个办法。可是两村的人该怎么想呢?呕,村长的儿子可以随便,那么以后谁还肯去作战呢?再一说,万一李全进了张村,或张荣进了李村,又当怎办?太难办了!这两个家伙是破坏了最可宝贵的传统,设若马上没有适当的处置,或者不久两村的人还可以联婚呢!两村长的智慧简直一点也没有用了!

第二次报告来到:他们俩坐在了张村外的大杨树下面。两村长的心中象刀剜着一样。那株杨树是神圣的,在树的五十步以内谁也不准打架用武。在因收庄稼而暂停战争的时候,杨树上总会悬起一面破白旗的。现在他俩在杨树下,谁也没法子惩治他俩。两村长不能到那里去认逆子,即使他俩饿死在那里。

第三次报告:李全躺在树下,似乎是昏迷不醒了;张荣还坐着,脸上身上都是血。

英雄的心是铁的,可是铁也有发热的时候。两村长撑不住了,对大家声明要去看看那俩坏蛋是怎回事,绝对不是去认儿子,他们情愿没有这样的儿子。

他们不愿走到杨树底下去,那不英雄。手里也不拿武器,村长不能失了身分。他们也不召集村人来保护他们,虽然明知只身前去是危险的。两个老头子不约而同来到杨树附近,谁也没有看谁,以免污了眼睛,对不起祖先。

可是,村人跟来不少,全带着家伙。村长不怕危险,大家可不能大意。再说,不来看看这种奇事,死了也冤枉。

张村长看二儿子满身是血,并没心软,流血是英雄们的事。他倒急于要听二小子说些什么。

张荣看见父亲,想立起来,可是挣扎了几下,依然坐下去。他是个高个子,虽然是坐着,也还一眼便看得出来。脑袋七棱八瓣的,眉眼都象随便在块石头上刻成的,在难看之中显出威严硬棒。这大汉不晓得怎好的叫了一声“爹”,而后迟疑了一会儿用同样的声音叫了声“李大叔”!

李村长没答声,可是往前走了两步,大概要去看看昏倒在地的李全。张村长的胡子嘴动了动,眼里冒出火来,他觉得这声“李大叔”极刺耳。

张荣看着父亲,毫不羞愧的说:“李全救了我的命,我又救了他的命。日本鬼子就在后边呢,我可不知道他们到这里来,还是往南渡过马家桥去。我把李全拖了回来,他的性命也许……反正我愿把他交到家里来。在他昏过去以前,他嘱咐我:咱们两村子得把仇恨解开,现在我们两村子的,全省的,全国的仇人是日本。在前线,他和我成了顶好的朋友。我们还有许多朋友,从广东来的,四川来的,陕西来的……都是朋友。凡是打日本人的就是朋友。咱们两村要还闹下去,我指着这将死去的李全说,便不能再算中国的人。日本鬼子要是来到,张村李村要完全完,要存全存。爹!李大叔!你们说句话吧!咱们彼此那点仇,一句话就可以了结。为私仇而不去打日本,咱们的祖坟就都保不住了!我已受了三处伤,可是我只求大家给我洗一洗,裹一裹,就马上找军队去。设若不为拖回李全,我是决不会回来的。你们二位老人要是还不肯放下仇恨,我也就不必回营了。我在前面打日本,你们家里自己打自己,有什么用呢?我这儿还有个手枪,我会打死自己!”

二位村长低下了头去。

李全动了动。李村长()跑了过去。李全睁开了眼,看明是父亲,他的嘴唇张了几张:“我完了!你们,去打吧!打,日本!”

张村长也跑了过来,豆大的泪珠落在李全的脸上。而后拍了拍李村长的肩:“咱们是朋友了!”

载一九三八年七月《抗战文艺》第一卷第十二期

4、朱自清:论东西

朱自清:论东西

中国读书人向来不大在乎东西。“家徒四壁”不失为书生本色,做了官得“两袖清风”

才算好官;爱积聚东西的只是俗人和贪吏,大家是看不起的。这种不在乎东西可以叫做清德。至于像《世说新语》里记的:

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

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作人无长物”也是不在乎东西,不过这却是达观了。后来人常说“身外之物,何足计较!”一类话,也是这种达观的表现,只是在另一角度下。不为物累,才是自由人,“清”

是从道德方面看,“达”是从哲学方面看,清是不浊,达是不俗,是雅。

读书人也有在乎东西的时候,他们有的有收藏癖。收藏的可只是书籍,字画,古玩,邮票之类。这些人爱逛逛书店,逛逛旧货铺,地摊儿,积少也可成多,但是不能成为大收藏家。大收藏家总得沾点官气或商气才成。大收藏家可认真的在乎东西,书生的爱美的收藏家多少带点儿游戏三昧。——他们随时将收藏的东西公诸同好,有时也送给知音的人,并不严封密裹,留着“子孙永宝用”。这些东西都不是实用品,这些爱美的收藏家也还不失为雅癖。日常的实用品,读书人是向来不在乎也不屑在乎的。事实上他们倒也短不了什么,一般的说,吃的穿的总有的。吃的穿的有了,别的短点儿也就没什么了。这些人可老是舍不得添置日用品,因此常跟太太们闹别扭。而在搬家或上路的时候,太太们老是要多带东西,他们老是要多丢东西,更会大费唇舌——虽然事实上是太太胜利的多。

现在读书人可也认真的在乎东西了,而且连实用品都一视同仁了。这两年东西实在涨得太快,电兔儿都追不上,一般读书人吃的穿的渐渐没把握;他们虽然还在勉力保持清德,但是那种达观却只好暂时搁在一边儿了。于是乎谈烟,谈酒,更开始谈柴米油盐布。这()儿是第一回,先生们和太太们谈到一路上去了。酒不喝了,烟越抽越坏,越抽越少,而且在打主意戒了——将来收藏起烟斗烟嘴儿当古玩看。柴米油盐布老在想法子多收藏点儿,少消费点儿。什么都爱惜着,真做到了“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这些人不但不再是痴聋的阿家翁,而且简直变成克家的令子了。那爱美的雅癖,不用说也得暂时的撂在一边儿。这些人除了职业的努力以外,就只在柴米油盐布里兜圈子,好像可怜见儿的。其实倒也不然。他们有那一把清骨头,够自己骄傲的。再说柴米油盐布里也未尝没趣味,特别是在现在这时候。例如今天忽然知道了油盐有公卖处,便宜那么多;今天知道了王老板家的花生油比张老板的每斤少五毛钱;今天知道柴涨了,幸而昨天买了三百斤收藏着。这些消息都可以教人带着胜利的微笑回家。这是挣扎,可也是消遣不是?能够在柴米油盐布里找着消遣的是有福的。在另一角度下,这也是达观或雅癖哪。

读书人大概不乐意也没本事改行,他们很少会摇身一变成为囤积居奇的买卖人的。他们现在虽然也爱惜东西,可是更爱惜自己;他们爱惜东西,其实也只能爱惜自己的。他们不用说爱惜自己需要的柴米油盐布,还有就只是自己箱儿笼儿里一些旧东西,书籍呀,衣服呀,什么的。这些东西跟着他们在自己的中国里流转了好多地方,几个年头,可是他们本人一向也许并不怎样在意这些旧东西,更不会跟它们亲热过一下子。可是东西越来越贵了,而且有的越来越少了,他们这才打开自己的箱笼细看,嘿!多么可爱呀,还存着这么多东西哪!于是乎一样样拿起来端详,越端详越有意思,越有劲儿,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似的,不知道怎样亲热才好。有了这些,得闲儿就去摩挲一番,尽抵得上逛旧货铺,地摊儿,也尽抵得上喝一回好酒,抽几支好烟的。再说自己看自己原也跟别人看自己一般,压根儿是穷光蛋一个;这一来且不管别人如何,自己确是觉得富有了。瞧,寄售所,拍卖行,有的是,暴发户的买主有的是,今天拿去卖点儿,明天拿去卖点儿,总该可以贴补点儿吃的穿的。等卖光了,抗战胜利的日子也就到了,那时候这些读书人该是老脾气了,那时候他们会这样想,“一些身外之物算什么哪,又都是破烂儿!咱们还是等着逛书店,旧货铺,地摊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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