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火车开往冬天_铁凝:哦,香雪

1、铁凝:火车开往冬天

铁凝:火车开往冬天

季军爱上北京女孩闵红,有点走火入魔。闵红的职业很特殊,她是一个军事院校的女教官,但季军他们一伙人从没有谁见过她穿过军服,她很神秘地说她教学员如何开枪射击并做了一个射杀的手势,当时是在一个很大的圆型餐桌上,餐桌四周坐满了朋友,闵红所瞄准的对象恰好是季军。

生活常常同季军开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他处于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季军有时坐下来静想,他发觉闵红是个女巫,如果不是她那充满杀伤力的一个手势,他也许不会陷得像现在这么深。季军时常陷入一种莫明其妙的恍惚而不能自拔,当时他并没有听清闵红谈话的具体内容,他好像听她在说她能够在多少秒(或者是分)钟之内把一支手抢拆装完毕。她打着漂亮的手势一直在谈各种武器枪支,季军无论如何不能把她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同枪炮一类的硬东西联系在一起。

季军从北京回西安,这一段路并不算太长,闵红和严英两个女人,分别守候在这段路程的两端---- 一个送、 一个接,像是一种仪式,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战,当然她们两个并没有见过面,但闵红知道季军是一个拉家带口有妻子有孩子的男人,并且她总是口口声声地对季军说她并不打算把季军怎么样,季军就总是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不会有什么事的。”就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切的心理骚乱全都掩盖过去,然后回到属于他自己的、那个没有闵红的城市,继续平平静静地过他的小日子了似的。

在没有到北京出差、没有见过闵红之前,季军的小日子过得的确很不错。西安是一个比北京要平静得多的城市,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季军觉得没有什么比心浮气躁更糟糕的了。季军喜欢自己的城市爱孩子爱老婆是个标准的现代好男人。季军在一所大学里教中文并兼职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他这趟去北京是为杂志社组稿去的,那一伙人都是他们过去一块写小说的哥们儿,现在变化挺大的,很多人都改行做别的了,房地产商人、股票经纪人、电脑公司经理,还有倒卖倒买进口汽车的人,总之他们都把小说这种虚构的玩艺儿扔一边了,他们的参与欲太强烈了,外面的世界天天在变,谁还有心思坐在家里玩虚构?

季军庆幸自己处于一个旋涡之外的地理位置,因此没有沾上那种极度膨胀的心态。季军是一个踏踏实实认定一条路就要走到黑的人,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变,他还是坚持他的创作。他已经出版过三本小说集了,他老婆严英是他最虔诚的读者,又兼翻译、秘书和“挑错别字的”等角色,季军的老婆经常半夜三更不睡觉帮季军整理手稿,这使躺在床上的季军常常感到内疚,那一下下电脑敲击的声音仿佛直接敲入他脑壳,使他倍感折磨,焦虑之极。爱上闵红之后这种敲击声对季军来说简直成了一种酷刑,它终日嘀嘀哒哒地响在季军的生活空间里,循环住复,无止无休。

季军家这台电脑是一台品牌机,价格昂贵,是家里唯一最值钱的东西,因为它比一台29寸大彩电还贵,至于到底叫什么牌子季军听老婆说过几次但他从来没往心里去,他对电脑这类玩艺儿天生排斥,他喜欢钢笔与纸张的亲近感,那一行行的淡绿色的空白格子纸看了叫人兴奋,而老婆给他买的那台电脑却叫他手脚发硬,对自己的写作能力充满怀疑,而季军的儿子小拉拉却在电脑这种新生事物面前表现得非常“新生代”,他仿佛一生出来就对东西感觉良好似的,坐在大皮椅子上对那抽屉似的可以拉出拉进的键盘兴奋不矣,他才三岁有时还要尿床呢却一脑门子爱上了电脑,如果他不高兴的时候你让他在电脑前面坐坐或在电脑键盘上手指乱戳,他会高兴得合不拢嘴的。

季军的老婆的对小拉拉的要求非常严格,她绝不允许小孩子动大人的东西,特别是像电脑这类昂贵的电器,她是不舍得让小孩随便乱掰乱碰的。“要是弄坏了可怎么得了。”季军的老婆说这话的时候,多半是季军抱着儿子坐在电脑前面胡鼓捣,季军的价值观与老婆不同,他认为能使儿子高兴的东西就是好东西,甭管它多贵多便宜,况且季军本人并不喜欢电脑,他不相信用这玩艺写出来的东西会有手写的那么好,在季军眼里电脑只配做小孩玩具,你动一下它闪一闪,你不动它屁都不会放一个,用它来写小说?添乱吧。他们家小拉拉一见电脑眼睛就发亮,他的一只小手握着鼠标器,用食指在上面一点一点地,看上去极其老练。季军老婆小拉拉他妈就说,季军你还不如咱儿子有用呢,瞧咱儿子多有出息,才三岁就爱玩电脑,再瞧瞧你吧,让我夸你什么好呢?为什么别的青年作家都在用电脑写作而你却不行呢?你总迷信你那一支笔,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电脑时代,你不会使用电脑怎么行?

严英在他们单位的秘书科工作,对于电脑、复印机、传真机等等一系列先进的办公设备都跟家里的小天鹅爱妻号洗衣机一样熟悉,严英认真严谨讲究办事效率的工作作风颇得他们单位领导的赏识。每年七月,单位里都要分来新的大学生,领导总拿严英作为标准来考核学生。

“要是能再分来一个像严英那样的就好啦!”老局长无不感慨地说。

可是新大学生分来一()拔又一拔,人头数倒不少,像严英那样踏实肯干业务精笔杆子硬工作能力强的却好像一个也拔拉不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全都浮躁得要命,屁股底下全都跟着了火似的,站不稳也坐不住,成天就喜欢东跑西颠,一开口就谈钱,哪有严英那么任劳任怨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图名不图利年纪轻轻就那么稳重那么成熟那么有出息的青年学生。

严英的男朋友是个作家,这在当时在他们单位也算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作家在如今这年月不管吃香还是不吃香,总归是跟他们这帮坐在办公室里管文件的人不大一样。作家可以穿得很邋遢胡子拉茬懒得理发头发留得老长,这些事在作家身上算不得什么,要在他们单位可就问题严重了。好在严英的男朋友季军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人。季军与严英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他们一起在北京读过四年书。季军年轻文秀,待人很有礼貌。严英第一次把季军带去见他们领导就搏得了领导们的一致好评,认为这个青年人品不错,不过也有一个“过来人”语重心长地提醒严英,说作家好像见异思迁的居多,让严英多多少少也得留个心眼儿。当然这人也是为了他们单位的优秀职员着想,怕严英这样的好姑娘吃亏。不过这话可把季军气坏了,卷起袖子要找那人去理论。他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嘛,想调拔间破坏我们夫妻关系?从大学时代起季军从来就不管严英叫我女朋友而是大大咧咧地管她叫我老婆。严英笑道什么夫妻关系你别忘了咱俩还没领证呢。季军说“证”算个屁。严英就用大人看小孩子似的目光斜着眼睨他, 双手交差抱在胸前, 问他道,那么你说这个“屁”咱们还要不要啦?单位可快分房子了。季军当时梗着脖正横呢,可一听“房子”二字他立刻也就软了。严英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你得跟我们领导搞好关系,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

2、铁凝:哦,香雪

铁凝:哦,香雪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的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地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的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粱,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的那样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的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 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驰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有人朝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总之,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利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大山无声的命令。于是,台儿沟那一小变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的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的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得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姻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雪躲在后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惧。在它跟前,她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

“香雪,过来呀,看!”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指的是那个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皮书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只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就是那种连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包。

尽管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她们还是围了上来。

“呦,我的妈呀!你踩着我的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位姑娘。她老是爱一惊一咋的。

“你喳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答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凤娇骂着,眼睛却不游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望去。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也许因为这点,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话”。“北京话”双手抱住胳膊肘,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呦,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娇往前一搡,弄的她差点撞在他身上,这一来反倒更壮了凤娇的胆,“喂,你们老呆在车上不头晕?”她又问。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一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相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你们城里人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面小声问了一句。

“真没治!”“北京话”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跑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告诉你们!”他的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哩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门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还要为一点小事争论不休:

“谁知道别在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

“八个。”

“九个。”

“不是!”

“就是!”

“凤娇你说哪?”

“她呀,还在想 '北京话' 哪!”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人家帮腔。

“他的脸多白呀!”那个姑娘还在逗凤娇。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在黑影里说。

“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们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车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啧啧!'真没治'!凤娇姐,你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的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她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家走啊!”凤娇的嘴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 …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样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的,因为一个叫人兴奋的念头又在她们心中升起: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的一分钟。和它相比,闹点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这五彩缤纷的一分钟,竟变得更加五彩缤纷起来,就在这个一分钟里,她们开始跨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她们垫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属于姑娘们自己的发卡、香皂。有时,有人还会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换回花色繁多的沙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袜。

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找他。她和他做买卖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把整蓝地鸡蛋塞给他。又是他先把鸡蛋拿走,下次见面时再付钱,那就更够意思了。如果他给她捎回一捆挂面、两条沙巾,凤娇就一定抽回一斤挂面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做买卖有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窗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钱。谁知没等人家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响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地行为是多么可笑啊。

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当她们知道她追火车的原因后,遍觉得好笑起来。

“傻丫头!”

“值不当的!”

她们像长者那样拍着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问慢了。”香雪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埋怨自己没抓紧时间。

“咳,你问什么不行呀!”凤娇替香雪跨起篮子说。

“谁叫咱们香雪是学生呢。”也有人替香雪分辨。

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尽管不爱说话是她的天性,但和台儿沟的姐妹们总是有话可说的。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姐妹了,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的回答:“两顿。”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钝感到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那不是吗。”相雪指指桌角。

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吃惊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动合上,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尽管那是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对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猜测它的价值肯定非同寻常。三十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四十个、五十个?这时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么想起这些了?娘攒下鸡蛋,不是为了叫她乱打主意啊!可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哒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七点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可以穿起花棉袄了,凤娇头上别起了淡粉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那是她们用鸡蛋、核桃从火车上换来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

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着台儿沟的寒冷。今天,它对台儿沟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黄昏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有人像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长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台儿沟的姑娘。

凤娇照例跑到第三节车厢去找她的“北京话”,香雪紧紧头上的紫红色线围巾,把臂弯里的篮子换了换手,也顺着车身不停的跑着。她尽量高高地垫起脚尖,希望车厢里的人能看见她的脸。车上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却在一张堆满食品的小桌上,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它的出现,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篮子,心跳着,双手紧紧扒住窗框,认清了那真是一只铅笔盒,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它和她离得那样近,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一位中年女乘务员走过来拉开了香雪。香雪跨起篮子站在远处继续观察。当她断定它属于靠窗的那位女学生模样的姑娘时,就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玻璃。女学生转过脸来,看见香雪臂弯里的篮子,抱歉地冲她摆了摆手,并没有打开车窗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她就朝车门跑去,当她在门口站定时,还一把扒住了扶手。如果说跑的时候她还有点犹豫,那么从车厢里送出来的一阵阵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却坚定了她的信心,她学着“北京话”的样子,轻巧地跃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进车厢,以最快的速度用鸡蛋换回铅笔盒。也许,她所以能够在几秒钟内就决定上车,正是因为她拥有那么多鸡蛋吧,那是四十个。

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她挽紧篮子,小心地朝车厢迈出了第一步。这时,车身忽然悸动了一下,接着,车门被人关上了。当她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时,列车已经缓缓地向台儿沟告别了。香雪扑在车门上,看见凤娇的脸在车下一晃。看来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确实离开姐妹们,站在这又熟悉、又陌生的火车上了。她拍打着玻璃,冲凤娇叫喊:“凤娇!我怎么办呀,我可怎么办呀!”

列车无情地载着香雪一路飞奔,台儿沟刹那间就被抛在后面了。下一站叫西山口,西山口离台儿沟三十里。

三十里,对于火车,汽车真的不算什么,西山口在旅客们闲聊之中就到了。这里上车的人不少,下车的只有一位旅客,那就是香雪,她胳膊上少了那只篮子,她把它塞到那个女学生座位下面了。

在车上,当她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和她换铅笔盒时,女学生不知怎么的也红了脸。她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相雪,还说她住在学校吃食堂,鸡蛋带回去也没法吃。她怕相雪不信,又指了指胸前的校徵,上面果真有“矿冶学院”几个字。相雪却觉着她在哄她,难道除了学校她就没家吗?相雪一面摆弄着铅笔盒,一面想着主意。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就在火车停顿前发出的几秒钟的震颤里,香雪还是猛然把篮子塞到女学生的座位下面,迅速离开了。

车上,旅客们曾劝她在西山口住上一夜再回台儿沟。热情的“北京话”还告诉她,他爱人有个亲戚就住在站上。香雪没有住,更不打算去找“北京话”的什么亲戚,他的话倒更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凤娇委屈,替台儿沟委屈。她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赶快走回去,明天理直气壮地去上学,理直气壮地打开书包,把“它”摆在桌上。车上的人既不了解火车的呼啸曾经怎样叫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样不知所措,更不了解山里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倒底有多大本事。

列车很快就从西山口车站消失了,留给她的又是一片空旷。一阵寒风扑来,吸吮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把滑到肩上的围巾紧裹在头上,缩起身子在铁轨上坐了下来。香雪感受过各种各样的害怕,小时候她怕头发,身上粘着一根头发择不下来,她会急得哭起来;长大了她怕晚上一个人到院子里去,怕毛毛虫,怕被人胳肢 (凤娇最爱和她来这一手)。现在她害怕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惊肉跳的寂静,当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时,她又害怕小树林发出的悉悉萃萃的声音。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该路过多少大大小小地林子啊!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满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

她这才想到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它想,为什么坐了一路火车,竟没有拿出来好好看看?现在,在皎洁的月光下,它才看清了它是淡绿色的,盒盖上有两朵洁白的马蹄莲。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哒”的一声,它便合得严严实实。她又打开盒盖,觉得应该立刻装点东西进去。她丛兜里摸出一只盛擦脸油的小盒放进去,又合上了盖子。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它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

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合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山谷。台儿沟呢?不知怎么的,她加快了脚步。她急着见到它,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它那样觉得新奇。台儿沟一定会是“这样的”: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丛从容容地下车。

今晚台儿沟发生了什么事?对了,火车拉走了香雪,为什么现在她像闹着玩儿似的去回忆呢?四十个鸡蛋没有了,娘会怎么说呢?爹不是盼望每天都有人家娶媳妇、聘闺女吗?那时他才有干不完的活儿,他才能光着红铜似的脊梁,不分昼夜地打出那些躺柜、碗橱、板箱,挣回香雪的学费。想到这儿,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来,脚下的枕木变成一片模糊。回去怎么说?她环视群山,群山沉默着;她又朝着近处的杨树林张望,杨树林悉悉萃萃地响着,并不真心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是哪来的流水声?她寻找着,发现离铁轨几米远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小溪。她走下铁轨,在小溪旁边坐了下来。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和凤娇在河边洗衣裳,碰见一个换芝麻糖的老头。凤娇劝香雪拿一件汗衫换几块糖吃,还教她对娘说,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给冲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没换。她还记得,那老头真心实意等了她半天呢。为什么她会想起这件小事?也许现在应该骗娘吧,因为芝麻糖怎么也不能和铅笔盒的重要性相比。她要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会被人盘问她们每天吃几顿饭了。娘会相信的,因为香雪从来不骗人。

小溪的歌唱高昂起来了,它欢腾着向前奔跑,撞击着水中的石块,不时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香雪也要赶路了,她捧起溪水洗了把脸,又用沾着水的手抿光被风吹乱的头发。水很凉,但她觉得很精神。她告别了小溪,又回到了长长的铁路上。

前边又是什么?是隧道,它愣在那里,就像大山的一只黑眼睛。香雪又站住了,但她没有返回去,她想到怀里的铅笔盒,想到同学门惊羡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像就在隧道里闪烁。她弯腰拔下一根枯草,将草茎插在小辫里。娘告诉她,这样可以“避邪”。然后她就朝隧道跑去。确切地说,是冲去。

香雪越走越热了,她解下围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里?不知道。尽管草丛里的“纺织娘”“油葫芦”总在鸣叫着提醒她。台儿沟在哪儿?她向前望去,她看见迎面有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着她走过来的人群。第一()个是凤娇,凤娇身后是台儿沟的姐妹门。

香雪想快点跑过去,但腿为什么变得异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头望着笔直的铁轨,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静地记载着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她用手背抹净眼泪,拿下插在辫子里的那根草棍儿,然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是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一九八二年六月

3、铁凝:国

铁凝:国

国跟他爹来百舍赶集买花,国他爹开花坊。这年国十二,头上留着“瓦片儿”。

花市设在茂盛店里。茂盛店临街,三间土坯房,房前常年搭着罩棚。棚下设两张白茬长桌,赶集的、住店的在大棚下吃豆芽焖饼、喝糊汤。有个卖咸驴肉的在棚下操刀卖肉,有人买了肉,借茂盛的盘子盛,还找茂盛要醋蒜。茂盛不用徒弟,自己掌勺自己跑堂。

茂盛店面狭窄,后院宽敞,一带土坯院墙圈起两亩大的院子。院里常年滚着牛马粪,人和牛马把墙的边边缘缘蹭得溜光。贴墙几棵老椿树让牲口啃光了皮,可树照样疯长,瘦高。这里晚上留宿过往车马,白天清静,只在逢五排十大集时才热闹——花市占着。外地开花坊的在这儿收花,给茂盛好处。

国他爹沿着一溜摊开的花包查看,和卖花的讨价还价。他不急于买进,只等行市。太阳正南时才是收花的好时辰,卖花的都急着回家,放松花价。

国替他爹守着花堆。刚买进两份,花堆还小,堆前横着大秤和杠。国坐在花堆上玩秤砣,提起秤砣往花上扔。秤砣沉入花堆,国就插进胳膊找,找出来再往里扔。他一次比一次扔得高,秤砣一次比一次沉得深。

米子在卖花,穿着藕荷小袄,黑薄棉裤,头上蒙块素白羊肚手巾。米子不蒙花手巾,她觉着花红柳绿反倒贫气。这手巾两头各有一行红字,这头是“祝君早安”;那头是英文老花体的“good morning”。这儿的人都蒙这种手巾,这儿的人都不深究这两行字的含意。可人们都假装研究米子的手巾。米子知道人们不是看手巾,是看她。

每次米子卖花,宝聚都叫米子连外屋水瓮旁边的花一块儿包走。米子不。她只顾自己,这是体己。外屋的留给宝聚卖,那才是她和爹的缠缴①。哪怕缠缴不够时米子再往外拿,她也要攒体己。她钻窝棚也想着以后,她要寻人,她要生儿育女,她不愿意只带着一张穷嘴走。

① 缠缴:生活费用。

宝聚的花包小,在花市尽头。

国他爹从米子跟前走了好几趟,不看米子的花包,也不看米子的手巾。米子拿眼瞟他,心想:充什么大尾巴牲口,你不就是开花坊的。你那小算盘我知道,左不是耗人呗。

米走看见国他爹在远处抓挠着卖主的花和卖主杀价,知道他杀价杀得狠。可等钱用的卖主还是扛起花包跟着国他爹走。

也不知转了多少趟,米子到底憋不住叫住了国他爹。米子说:“哎,我说买花的,怎么光走,也不怕把鞋底子磨出窟窿呀。”国他爹站住,说:“你的花我收过,被伤①。”米子说:“谁被伤?”国他爹说:“开花坊的被伤,买主被伤。”米子说:“怎么被伤?”国他爹笑笑,又走了。米子觉出有点讪。她想着等这个汉们再过来怎么对付。她觉着太阳走得很慢,日子过得很慢。

① 被伤:不划算

国他爹又过来了,这次米子不再叫他,倒把脸狠狠一扭,一行“good morning”正对准国他爹的眼。国他爹觉出了眼前这行字。他头上也有一块这样的羊肚手巾,却从未觉出手巾上有字,可眼前有字。他捉摸这行字像什么,像蚰蜒,他想。像蚰蜒爬。

像长虫吧。

像蚰蜒。

米子知道买主在看她的背影,腾地转过来说:“转够了,转饿了,咱俩到前头吃焖饼喝糊汤去,我掏钱还不行。”

米子一句话把国他爹说红了脸,不知是因为私看了米子的手巾还是米子说要请他吃焖饼。他打算站住,打算和米子认真点。可他一时叫米子的话给说闷了,寻思一阵,伸出胳膊就到米子花包里抓花。米子说:“哎、哎,放下放下,不卖不卖。”国他爹把弓下的腰又直了起来,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不敢正眼看米子,却说:“不卖撂这儿作什么,撂这儿就能看。”米子说:“递说你不卖就是不卖。”国他爹说:“莫非你的花和别人的花两样?”米子说:“还三样啊。”国他爹说:“四样我也得看着。”

他看了一眼米子,米子正拿眼睛直勾勾地盯他。可她不恼怒,像受了谁的屈。国他爹心里说:敢情你早盯了我半天。莫不是我说话说走了嘴?我说的两样不是那个意思,你分明是多了心,才“三样”“四样”地拿话点我。花,也来之不易,我收了吧。国他爹又去抓花,米子说:“怎么还抓?”国他爹收住手,拍拍说:“我要了。”米子说:“你要,还有个我卖不卖呢。就不兴不卖?”国他爹说:“出个大价还不行?”米子说:“纵然给匹金马驹子也妄想扛走。”国他爹说:“怎么这宗买卖越说越远。”米子说:“刚知道。”国他爹猜不透米子的心思,干吃米子的话头,也讪了。他看了米子一会子,看不出什么,心想走吧。

国他爹刚走,米子却说:“你回来。”国他爹站住了,说:“还有事儿?”米子说:“怎么不扛你的花?”国他爹说:“不是说不卖?这死说话说。”米子说:“不卖花谁在这儿站着,站得都腿酸。”国他爹说:“扛过来吧。”米子说:“还没出价呢。”国他爹撩起大祆,拽住米子的手,把两人的手捂住说:“这整,这零儿。”这里买花、买牲口有唱码成交的,也有拉手成交的。国他爹拽米子的手不算过分,可他拽住了米子的手。米子想想这价倒不算小,嘴里却说:“就算白扔给你吧。”国他爹说:“还不快扛过来。”米子说:“让谁扛?”国他爹说:“你扛。”米子说:“扛不动。”国他爹看看米子,扛起了米子的花包。

卖主们都在笑这宗买卖。

国他爹扛着米子的花包走,排列在地上的花包拍打着他的腿。米子在后头跟着,钟样的薄棉裤腿拍打在花包上。

国他爹放下花包用大秤勾住过过,解开就往花堆上倒,花堆高了。国他爹给米子数钱,国把扑散下来的花往上攒,指着花对他爹说:“爹,你快看。”米子知道国让他爹看什么,就斥打着国说:“有什么看头儿。”国他爹信手从堆上抓起一把笑笑说:“杂。”米子说:“杂?是不()是花?再给你扛一包袱好的去。”

米子把一叠老绵羊票掖进衣兜,跑着去找宝聚,一路想着她那花的不整状。在买主雪白的花堆上,她的花像故意寒碜她,洋花里掺着笨花,还有人头大一团紫花。

宝聚的花还没卖。米子扛过宝聚的花包,硬逼着国他爹过秤。国他爹抗不过米子,米子旋风般地把宝聚的花也倒上花堆。国又指着花让他爹看,国他爹又信手抓起一把说:“怎么又使潮又使白土?”

4、铁凝:对面

铁凝:对面

我从北门市搬到南门市,多半是为了逃离肖禾的追逐。

我第一次接触的女人便是肖禾,那时我们念高三,肖禾被我们男生称作“洋马”。她那高大蓬勃的身材和手臂上浓密的金色汗毛,以及微微上翘的圆屁股,使很多人想入非非。加上她那个既天真幼稚、又欠庄重的坏毛病——吮大拇指,更使校园里的气氛时不时地显出焦躁和压抑。

我与肖禾是邻居,她家住在我家的楼上。高考之后等待录取通知书的一个下午,她打电话叫我上楼,说要让我看一样东西。我上楼按了她家的门铃,她吮着大拇指给我开了门。那个长期被唾液浸淹着的大拇指离我很近,味儿很酸,很膻,使我心中突然像多了点儿累赘,虽然我也同许多男生一样,为她做过一些想入非非的梦。

她请我坐下,从桌上的铅笔盒里取出一张字条塞给我说:“你自己看吧。”说完就进了厨房,就像有意给我腾出看字条的时间。我打开字条,上面写着“肖禾我想和你性交”。以我当时不满十九岁的年龄,很为这几个字感到羞惭,感到震惊,感到太阳穴蹦蹦乱跳,还感到一种欲望的不可扼制。虽然这字条不是出自我手,却直白地表述了我意识的深处。虽然肖禾大拇指上的气味儿破坏了我对她的整体感受,此刻我却急迫地想再细看看整个的肖禾。她从厨房里出来了,神情有点犹豫不定,两眼却坚定地望着我。她挨着我坐下,默不做声地低着头。好像那小字条使她蒙受了天大的耻辱,只有我才能帮她抹去这耻辱。或者干脆那小字条就是我写的,而她甘愿为我照字条上所写的去做——和我做。她说此刻她爸她妈不在家。见我没反应,她又强调了一遍她爸她妈不在家,这之前我与肖禾甚至连朋友也说不上,可是突然间她把我弄得必须得为她做点什么。在这里我用“为她”一词好使我显出和她在意识上的区别,实际真要做起来,我也是为我——虽然看上去我像个无辜者。

她又说了一遍她爸和她妈不在家。果然,我的精神和欲望被这暗示抖擞起来,一套只有我和肖禾的房子和一张只有我们俩看过的字条使一切都不在话下。房间骤然变得窄小了,我似乎顶天立地,浑身说不出的憋闷,下巴一个劲儿哆嗦。我伸手试着去摸她的脸颊,她闪开我,站起来领我走进她的房间,然后我们在她那张整洁的小床上做了我们想做的。对于事情的全过程我一直缺乏细节的记忆,尽管细节肯定存在。 我完全不记得那天她穿的衣服, 也不记得她是怎样在我面前把自己脱光(或者没脱光)。我只记得我怀着战胜了所有男生的得意,怀着邪恶的激动匍匐在一堆白花花的物体之上忙活了一阵。我手忙脚乱却装作充满活力;我害羞腼腆却装作见过世面的大男人。因为要装见过世面的大男人,一直沉默不语的我还忽然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声“亲爱的”。在我的间接经验里,这三个字似乎是文明的做爱必不可少的内容之一,这初次对它的脱口而出使我对自己恼恨万分,因为它是那样地做作,那样地口是心非。这装腔作势的摹仿是那样拙劣,我盼望肖禾根本就没有听见。但是她听见了。

我的“亲爱的”使肖禾那闭着的双眼睁了开来(当她睁开眼时我才发觉她一直闭着眼),她伸出双臂搂住我的脖子,被男生们向往过的那些汗毛蹭着我汗津津的脸,使我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因为我觉得她这么搂我也是一种摹仿。我们摹仿着又在心中揭穿着彼此的摹仿行为(至少我是这样),直到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分开。我们快速穿好衣服,闹了别扭似的谁也不看谁。又愣了一会儿,我离开肖禾回到自己家。一连几天,我们碰面时不说一句话,仇人一般。我初次领会到做这事不仅可以紧密地结合男人和女人,更可以残酷地分离男人和女人。我为我这初次的领会感到一种无处诉说的委屈:我不曾与谁做爱,我只是在猝不及防的机会到来时“做事”。

很久之后我偶然地读过一段“荆轲刺秦王”的野史,其中写到燕太子丹为了笼络荆轲使之为其效力,绞尽了脑汁。比如荆轲骑千里马游玩归来,偶然提及千里马的肝分外鲜嫩,燕太子丹马上叫人杀马取肝,烹调成菜献给荆轲;又比如荆轲夸赞一位给他斟酒的宫女手长得好看,燕太子丹立即叫人砍掉宫女双手,放在铜盘中献给荆轲。这使我想起了我在肖禾家度过的那个下午,那个白花花的身体与肖禾本人并无关系,那只是一堆纯物质的皮肉,好比宫女那双放在铜盘里的手。那双美丽的玉手倘若不复长在宫女身上,它便只能具有标本的意义。当我们用自己最初的全部柔情,用自己最敏感、最脆弱的心灵,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我们一无所知的神秘的少女,以无限朦胧而又丰富的想象编织我们与她们之间的故事时,这少女突然直截了当地脱去衣裙朝我们逼来,爱和柔情便逃遁了,剩下的只有明白的欲望和粗鲁。更何况,我对肖禾从来就不曾发生“脆弱的柔情”,事后我甚至怀疑那张小字条是她自己写的,她假借别人之口说出了她想要我做的,我则利用了这“假借”。我的虚荣我的好奇我满脑瓜的胡思乱想和这“假借”纠缠在一起,助我完成了这初次的毫无意思的体验。为此我憎恨肖禾,她的手段使我领略了也丧失了我应该体味和享受的一切:细致的顾盼,美妙的暗示,彼此相见时那心花怒放的情绪,甚至平淡无奇的琐碎对话。

后来我等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去了北京,肖禾没有等到。四年之后我大学毕业又回到北门市,肖禾早在北门市一所大学的实验室找到了工作。我们仍然是邻居,在校园里肖禾仍然被人想入非非,其中有涉世未深的学生,也有稍具阅历的教师。有一次她坦率地告诉我,她已经和几个男人有过交往,他们使她体味了这件事情的快乐,也使她学会了如何快乐。她却因此而更加想念我。她要弥补从前我们那苦涩而又尴尬的经历,她要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把我应得的一切给我。每次见面谈话,我们都是先绕着这个主题,可结果还是归到这个主题之下。说这话时她已不像当年那么拘谨、生硬,却仍然吮着大拇指,有一瞬间我觉得她像个淫荡的白痴。白痴并不是不能激起人的欲望,有时候在街角垃圾桶旁坐着的女乞丐、女傻子会莫名其妙地引起男人()理直气壮的冲动,使我相信人有时候会有一种自然的企盼淋漓尽致地亵渎自己的妄想。

肖禾并不是乞丐、傻子,她所以又激发起我的兴致,正因为她声称她和除我之外的一些人干过,而他们给了她快乐。这使我恨不得立刻将她按倒在地立刻讨伐她,以证实我的出色。此时我的状态好比两个为了吉尼斯纪录而比赛喝啤酒的人,起决定作用的并非他们对啤酒的爱,而是战胜对方的渴望。肖禾就是啤酒,我必得通过这啤酒来挽回从前的手忙脚乱,从前的羞涩腼腆,从前那一声虚假做作之至的“亲爱的”。

我们重复了那个下午的事情。事后肖禾夸奖了我,她甚至激动得哭起来,任鼻涕眼泪乱七八糟地往下流。她说她相信这几年我肯定也有过女伴,但她不在乎,她要用跟我结婚来证实她的不在乎——这时仿佛我又成了那比赛中的啤酒。

我还不想结婚,尤其不想同肖禾结婚。她的坦率能勾起我的性欲,她的坦率也使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确了:我不要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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