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红花爹爹_韩少功:诗猫

1、韩少功:红花爹爹

韩少功:红花爹爹

罗伯是马桥的外来户,土改前一直当长工,后来当过几年村长,算是马桥的老干部。有人给他提过几次亲,被他一一拒绝。他一辈子单身,一个人吃饱,全家都不饿。一个人做事,全家出汗。人们有时叫他“红花爹爹”,红花就是童身的意思。

人们后来发现,他不收亲不是因为没有钱,是因为天生的疏远女人,害怕女人,碰到婆娘就尽量绕开走,凡是婆娘多的地方,决不可能找到他的。他的鼻子灵,又古怪,总是闻到女人身上一股腥臭,他认为婆娘们打香粉,盖住身上腥臭就是唯一的理由。尤其是春天里,尤其是三十多岁的妇人,身上散发出的腥臭总是汹涌弥漫,夹杂着一股烂丝瓜味,飘出百步之远,他鼻子一碰到脑壳就晕,要是在这种气味里呆上个把时辰,那更是要他的命,他必定面色发黄,额冒冷汗,说不定还要哇哇哇呕吐不止。

他还认定,正是这种腥臭败坏了他的瓜果。他屋门后有两棵桃树,每年花开得很茂盛,只是不怎么挂果,即便挂上了也一片片地烂掉。有人说这树有病。他摇摇头,说那些贼婆娘一年总要来疯几轮,我都要病了,树还当得住。

他是指两棵桃树靠近一片茶园,每年都有婆娘们去那里摘茶和笑闹,桃子不 烂才是怪事。

有人不大相信他的话,想试一试他的鼻子是否真地与众不是否真地拒色如仇,有一次出工时偷了他的蓑衣,献给妇女们垫坐,再归还原处,着他以后有何表现。

人们大为惊讶的是,他取蓑衣时鼻子缩了两下,立刻沉下脸;“搞下的,搞下的,哪个动了我的蓑衣?”

在场的男人装作不知,互相看了一眼

“我得罪过你们么?我哪点对不起你们?要这样害我?”他哭丧着脸一跺脚, 真来了气。

偷蓑衣者吓得赶快溜了。

罗伯丢下蓑衣,气咻咻回家去了。复查想和事,把蓑衣拿到塘边洗了洗,给老村长送去。但以后的日子里,老村长身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件蓑衣,据说他还是一把火把它烧了。

人们再也不敢同他开这一类玩笑。请他吃饭,桌上断断乎不能有女客,近处也断断乎不能晾晒女人的衣裤。安排他出工,也必须注意不把婆娘们派在他一起。有一次本义要他跟着公社里的拖拉机到县里买棉花种,他一去就是两天,回来说,他走到路上突然腿痛,没赶上拖拉机,只好步行,所以费了时。村里人后来碰到公社里开拖拉机的师傅,才知道他其实赶上了拖拉机,只是因为车上有几个婆娘搭便车,他就硬不肯上去,情愿自己走路。这就怪不得别人了。

他走路很慢,从县里走回马桥,三十来里路竟走了整整一天。不仅如此,他做什么都慢,都不急火,似乎深知日子后面还有日子,日子后面的日子后面还有日子,无须寅时的饭吃进去就要屙在寅时。后生都喜欢跟着他做工夫,日子可以过得比较轻松和优闲,后生跟着他到天子岭修跨山渡槽。天太冷,地上都结了冰壳子,人人的脚上都缠了草绳,还是一步一滑,跌倒的哎呀声和笑声此起彼伏。大家缩头缩脑来到工地上,见干部们都没有来,在场的只有罗伯最有话份,就央求他同意大家等一等,至少等日头出来化了冰再开工。罗伯睡眼惺松地抠着布袋里的烟丝:“谁说不是呢?这么冷的天也把大家从被窝里拖出来,是要埋爷还是埋娘呢?”他的话虽然没说得很明确,意思倒也明白了。大家高高兴兴一哄而散,各自找避风的角落暖身。罗伯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枯枝落叶,在胯裆下烧着了一堆烟火,引得好些后生到那里去拥挤。

“恐怕要搬两篓子炭来可?恐怕要架几个炉子来呵?本义一声咳嗽,摔下阴阳怪气的两句开场白,骇得人们跳了起来。不知他提着一根丈量土方的竹竿,从哪里钻出来的。

罗伯的眼皮上还糊着眼屎,慢条斯理地说,“路都走不稳,何事还担得担子?你没有看见么?这号天狗都不上路。”

是呵是呵,人们也跟着附和。

“要得!”本义又冷笑一声,“我就是来要你们睡觉的,党员带头睡,民兵带头睡,贫下中农克服困难睡,既要睡个现象出来,又要睡个本质出来。晓得何事睡吧?”

他把刚学会的现象本质一类哲学也用上了。说完脱下祆子,扎起袖口。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液,扛起一块岩砖就往渡槽那一头走去。他这一手倒也厉害,在场的人不好意思干干地看着,看看旁人也动了,恋恋不舍走出温和的角落,三三两两硬着头皮撞入寒风。

罗伯沉住气,抽完最后一口烟,也咕咕哝哝扛了口岩砖跟上了本义。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他刚刚走上渡槽,前面的本义一声尖叫,身子晃了晃,两个脚板根本稳不住,在滑溜溜的槽面上平移,眼看就要捐出边沿,眼看就要滑入水声哗哗寒气升腾的山谷。人们的心猛地露了上来。还没有看清楚形势的险恶,罗伯已经眼明手快,呼地一声甩掉了肩上的岩砖然后猛地扑上去,没抓住前面的身影,只抓住了一只脚。

幸好罗伯自己的脚勾住了渡槽上的一个钢筋头,压在冰上的身体被沉沉的本义拖到渡槽边沿以后,停了下来。

根本听不清本义的叫声——被山谷的气流搅得七零八落,好像从很远很远的谷底传来几声蚊子叫。

“你、说、什、么?”罗伯只看到另一只乱蹬乱踢的脚。

“快把我拉上去,快点……”

“莫急,”罗伯也气喘吁吁了,“你的哲学学得好,你说这号天气是现象呢?还是本质呢?”

“你快点……”

“也莫太快了,这里凉快,好讲话。”

“娘哎……”

几个后生已经靠拢来,拉的拉绳子,伸的伸手,好容易小心翼翼把吊在渡槽下的书记救了上来。

本义上来以后,红()着一张脸,再也不豪气了,再也不哲学了,走下渡槽还得有人扶着,小步小步碎碎地走。他回到村里砍了一斤肉,请罗伯吃酒,感谢救命之恩。

从这次以后,本义可以骂马桥的任何人,唯有罗伯除外。本义有了点好酒,也要提到罗伯的茅屋去,请罗伯喝上一口。有人说,铁香后来三天两头同本义吵架,本义老是泡在罗伯那里,也是原因之一。他们不光是喝酒,不光是讲白话,还做些让人费解的事,比方说一同洗澡,一同躲进蚊帐里,压得床板吱嘎响,不知在搞些什么鬼。就算是同锅兄弟,也不能睡一个被窝吧?有人曾经去罗伯屋后的园子偷笋,顺便从窗纸洞朝里面看过一眼,大为惊奇:他们莫不是嬲屁股?

这是指男人之间不正经的事。

马桥人对这种事不大关心、张家坊也有人做这种事,邻近外几个村象也有些红花爹爹和红花大叔做这种事,算不得什么稀奇。再说,看见本义白天忙上忙下一脸的怒气。谁也不敢去深问,也就无从证实。

2、韩少功:诗猫

韩少功:诗猫

我还没有说到我家的猫,这乡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员。我们本来并没有打算养猫,但入居新家的那一段,每夜都不得安宁,不是面条成了碎渣,就是腊肉少去半块,连储藏室的木门也被咬去一角。

生存保卫战刻不容缓。我们下了毒鼠药,设了捕鼠夹,效果均乏善可陈。老鼠们贼头贼脑,小眼睛嘀溜溜转,是何等聪明的高手,吃了一次亏以后,下次决不上当。无论我们如何机密行事,把下毒药说成“请客”,把设夹子说成“开床”,把老鼠一律爱称为“少爷”或者“相公”,但它们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能听懂这些黑话,一举识破我们的阴谋。

到最后,绕过毒米吃好米,戳倒了夹子再吃肉——它们总要大破我们的天门阵。报纸上说,省农业厅服务站有“电猫”出售。我赶到城里购得一只,其实是一套微型电网。这种电网需要主人小心布线,让裸线离地两公分左右,再接通电源,等待老鼠前来触网,啪啪地爆出火光。不幸的是,新武器一天天只是准确打击着空气,连老鼠影子也没打下来一个。

有天夜里妻子听到()鼠叫,以为正义之战终于开打,兴冲冲起来检阅战果,不料没看见什么战果,倒是自己不小心被电猫咬了一口,惨兮兮地大叫。

一切手段都失败之后,我们不得不接受农民的建议,返回最原始的方法。一只刚满月的小猫,毛乎乎的一团,由龙老师从三江镇带来,被我们随口一叫,就定名为“咪咪”。“咪陀”、“咪相公”、“咪大爷”、“110”等,是后来衍生的一些称谓。它背黄胸白,毛色鲜亮,机灵活泼,每天早上大练武功,翻滚,拳击,鱼跃,追逐自己的尾巴,陀罗一样飞旋不停,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一张椅子靠背的两道横栏,成了它反复翻腾和穿插的高低杠,难度系数不断攀高。农民送来一面祝贺新居的大镜子,没有地方好挂,一直靠墙闲搁着,眼下便成了它早上必用的练功镜——它把自己足足折腾一两个钟头,左翻两周半,右旋三圈半,乌龙绞柱,掀身探海,倒踢紧金冠,最后朝镜中盯上一眼,把自己美美地欣赏再三,满心崇拜着这个镜中的芭蕾男之星。

它把老鼠吓得无影无踪,自以为英雄盖世,仗着自己的年少气盛,更是独立和反叛,正如时下的某些新人类,把听话当作丢人的勾当,把傲慢当作流行的风度,不饿的时候根本不愿理人,甚至不愿回家。不管主人怎么叫,它就是不露脸,就是不应答,一点面子也不给。它情愿雍容矜持地蹲在墙头,观赏学校那边的广播操或者篮球赛;或是仙风道骨地蹲在院门顶上,凝望远处一片青山绿水,凝固在月光里或霞光里,如一尊久经沧桑的诗人,不,诗猫——正心事浩茫思接千古。

它是要写出七律还是要写商籁?

是正沉溺于婉约还是在蕴积着豪放?

3、韩少功:莴玮

韩少功:莴玮

冬天,公社一时要建粮食仓库,一时要建中学,总是往下来派任务:每人交烟砖五口。马桥没有钱买砖,只好到岭上去挖坟砖一当然是一些没有主的野坟。山里人多住茅棚或木屋,坟墓却里决不马虎,总是耗费不少烟砖,有一种千年万载永垂不朽的模样。这些坟历时太久,坟堆多已经坍塌,茂密的荆棘茅革覆盖其上,与平地的草木连成一片,随便看上一眼的话,不大容易想错坟的所在。我们用弯刀把坟上的草木砍除,用锅头将表土渐次掀开,让墓拱的青色烟砖一块块浮露出来。到这时候,胆子小的女知青便害怕地跑开了,躲得远远的。男人则一个比一个更勇敢,争着把钯齿插入砖缝,慢慢摇,摇得砖块松动,再猛地撬掉第一口砖。

如果是保存得比较好的坟,就像保温性能很好的一口锅,破坟之时,必有蒸腾的白色汽雾,一浪一浪从缺口翻涌而出,染开一片腥涩的尸骨之味,使我的胃不由自主地要呕。待白汽慢慢散尽了,我们怯怯地凑上前,从破开的砖孔里,窥见坟内黑暗的世界。借着一缕颤颤抖抖探入的阳光,可以看见曾经经历人生的骷髅,空大的眼窝或宽阔的盆骨。也可以看见乱糟糟的积土和朽木。一般来说,我们这些掘坟者不会期待能在坟里找到什么金银财宝,能找到一、两件铜器或陶器就算不错。何况我们所见的骷髅好几个都是朝下俯伏的姿态,照当地人的说法,这样的人都是恶死,比如遭雷劈的,吊颈的,枪杀的,后人不愿他们重返旧世延续恶运,断断乎不能让他们转生 ,让们脸面朝下,就是让他们无法重见天日的重要措施。

人活着不一样,死后也有不同的待遇。

有一次,我们挖出一具女尸,发现她虽然已成白骨,但头发乌黑发亮宛然还有活气,长度足可齐腰。两颗门牙也居然没有腐败,独秀于嘴而且向外延伸,似有三寸多长。我们骇得四散逃跑。最后,还是队委会研究,以两斤肉一斤酒为代价,请出最不怕祸的黑相公,给那具尸骨浇了些柴油,一把火烧了,防止这个女鬼再闹出什么事来。多少年后,我从一位学者那里得知,这其实不算什么稀奇。人的死其实是一个慢慢的过程,头发和牙齿这两种器官比较特殊,在某种合适的环境里,相当时期内还可以继续生长。外国医学界已有这方面的研究。

从岭上担回来的坟砖越来越多了。尸骨当然抛散在岭上。据说那一段岭上多老鹰,在天上飘来滑去,大概是嗅到了什么腥味,发动了食欲。还有人说,晚上听到岭上男嚎女叫,一定是鬼都跑出来了,冻得受不了,在那里咒骂挖坟的人。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天天上岭干缺德的事。

兆青的胆子本来也很小,挖祖坟却从不落后。我后来才知道,他每每抢在前面,是想找到坟穴里的一种稀贵之物;形如一颗颗大小不等的包菜,色彩鲜红,耀眼夺目,长在死者口舌处,似乎是呼吸的一种凝结,在墓穴悠悠岁月里绽开一朵惊人的美丽。农民把这种包菜模样的东西叫作“莴玮”,说是一种最好的补药,聚人体之精气,可理气补血,可滋阴壮阳,可祛风,可保胎,可延寿。《增广贤文》里有“黄金无真,莴玮无假”一语,就是指的这种东西。他们还说,不是任何人死了之后都能从嘴里吹出莴玮的,只有那些富贵人,尝精品细,着绵枕皮,阳世里保养出金玉之体,才会有百年以后嘴上的成果。

有一天,兆青挖着地,突然长长地悲叹一声。

“想不得,想不得。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摇摇头,“老子的嘴巴里以后是长不出莴玮来的。”

旁人明白了他的意思,面容也戚戚然。想一想每天日只吞下一些红薯丝和老包谷,只吞下黑乎乎的干菜,连屁都放不出什么臭味,还想嘴上长莴玮?

“罗伯是长得出的,”万玉很有信心,“他有干崽子在夷边寄钱来。”

“本义也有点指令他身上的精气足,肥料多。”兆青说,他贼娘养的三天两头到上头去开会,一开会就杀猪,肉坨坨把筷子都压驼。““干部开会是革命工作。你嫉妒呵?”仲琪说。

“什么工作,还不就是养莴玮?”

“话不能这么讲。要是人人都长得出莴玮,莴玮也就太便宜了,太不值钱了,还上得了《增广贤文》?”

“土改那年,老子也差点当了干部,”兆矮子无眼神往地回忆当年。

“你兆矮子连自己名字的倒顺都看不清,拿什么当于部?你要当得了于部,我天天倒起来用手走路”仲琪自己觉得这话好笑,咯咯咯地干笑了几声。

兆青说,“仲拐子,你看你那龙根样,天天把语录袋背起,把毛主席像章挂起,给哪个看呢?你还以为你嘴巴上也长得出莴玮?”

“我不要。”

“你长不出。”

“我不长,免得别个来挖坟。”

“你也有坟让别个来挖?”

兆青这句话很恶毒。仲琪无后人,在众人眼里,一直有死后无人埋的危险,而兆青一窝养了五六个娃崽,由他说出这句话,显然是仗着自己的优势,踩对方的痛脚。

“兆痞子,你烂肝烂肺的家伙。”

“这个猪嬲的货。”

“你爹娘没给你洗嘴巴呵?”

“你洗了嘴巴也没有用。一肚子粪。”

两人嘴里越来越不干净,越来越有戾气,好容易才被其他人的话插断。为了缓和气氛,复查便说起公社的周秘书,说本义算什么呢就算一个月开五个会,也只是间或油一下嘴巴,一肚子着丝包谷是化不开的。只有公社干部最好过,今天转到这里,明天游到那里,都有人招待,都是过年。你看周秘书那白里透红一身好肉,煎油都煎得一大锅。一条金嗓子中气最足,作一昼的报告还锣样响,比铁香的声音还好听。他以后长的莴玮还会小得了?

罗伯接过话头,“正是正是,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要说本义嘴巴里长莴玮,顶多也就长出个芋头大,十个也比不上周秘书的一个,以后要是挖坟,还是要挖周秘书的。”

他们从周秘书说到何部长,说到县里、省里的大人物,最后说到毛主席。他们一致相信毛主席福气最大,福份最高,百年之后的莴玮肯定了不得——岂止是治百病,定是长生不老之神药。这样的国宝恐怕要用高级化学方法保护起来的,重兵日夜把守。

大家想一想,觉得也是这么回事。这时日头已经偏西,就悠悠地把锄头拖上肩回家去。

几天之后,周秘书来马桥检查派砖找砖任务的完成情况,顺便要我帮他用复写纸复写一份材料,一个劲地表扬我的仿宋体标题做得好看。看着他笑眯眯的肿脸,我时常有片刻的恍惚,在他的嘴上想象出一颗包菜大小的莴玮——被他顶着到处走。他嗓音确实很亮,总是随着广播里的音乐,唱着最新的一支关于北京的颂歌,还不时问我他唱得如何,听取我重复了多次的吹捧。他还问我,他到县里当个文化局长怎么样?我说,当然,当然,凭你的艺术细胞,明摆着是文化局长的料。他更加高兴,不但继续哼哼唱唱,而且见什么人都亲热地招呼,问问娃崽如何,问问猪如何。他对自己今后嘴上长出更大的一颗莴玮,似乎浑身洋溢着自信。

他让本义领着去看烟砖去了。在我看来,是一颗大莴玮被一颗小莴玮领着去了,看以后不会有莴玮的人们挑成砖去了——这种胡思乱想居然挥之不去,让我有点惶然。我猜想一定是这一段挖坟挖得太多了,挖得一脑子都有了尸臭,没有什么好东西。

“你说,()除了仿宋字还有什么好看的字?”

“莴玮”

“你说什么?”

“哦,你是问……”

“我问还有什么好看的字体。”

我恍然醒悟,赶忙回答关于字体的问题。

4、沈从文:爹爹

沈从文:爹爹

在湖南保靖县城沿河下游三里路远近一个地方,河岸有座小小的坟。这坟小到同平常土堆一样,若非这土堆旁矗立的一块小碑,碑上有字,则人将无从认识这下面埋得有一个人了。说是碑,也只是一段刨光了的柏木罢了。木上用生漆写得有字,字并不记这死者姓名籍贯,也不写立这一段木头的人姓名。

碑词是这样的——

朋友们,你们拉纤从这里经过,

不拘是薄暮,是清晨,请你们

把歌声放轻。

这土堆下面有一个年青朋友

的长眠,他死的是不很心甘的。

这地方,是正在那所谓拐角,有一小段辛苦吃的。为使载重的货船上前,拉船的人全体必需在这个地方把身子爬伏下来,手脚并用把一身绷得紧紧的,口上喊着“摇老和黑”“咦老和黑”才能使船前进的。

在一些船夫们吆喝中,在一些掌头的和舵把子蹬脚到舱板上有节奏的声音鼓励中,船于是如一匹大象,慢慢的摇摆着它那庞大的身体,分开白的浪沫爬上这个急流了。

没有任何人因这个木块上的半湮灭的文字把歌声稍稍放轻么?不,办不到的。歌声早上有,晚上有,除了是河水过大,淹过了再下游数十里的纤路,船只无从行动,平常每一个日子里就都有这歌声!因了这歌声,住在上游一点的人,才有各样精致的受用,才有一切的文明。这些唱歌的人用他的力量,把一切新时代的文明输入到这半开化的城镇里。住在城中的绅士以及绅士的太太小姐,能够常常用丝绸包裹身体,能够用香料敷到身上脸上,能够吃新鲜鲍鱼蜜柑的罐头,能够有精美的西式家具,便是这样无用的,无价值的,烂贱的,永远取用不竭的力量的供给拖拉来的。

这在河中万千年前有船行走时,大致就已经是这样了。这歌声,只是一种用力过度的呻吟。是叹息。是哀鸣。然而成了一种顶熟习的声调,严冬与大热天全可以听到,太平常了。

在众人中也不会为这歌声兴起任何哀感了,不会的。把呻吟,把叹息,把哀鸣,把疲乏与刀割样的痛苦融化到这最简单的反复的三数个字里,在别一方面,若说有意义,这意义总也不会超乎读书人所熟习的“渔歌s烥乃胜过蛙鼓两行”的意义吧。但在自己这方面,似乎反而成了一种有用的节拍,唱着喊着,在这些虽有着人的身体的朋友躯干上就可以源源不绝的找出那牛马一样的力量,因此地方文化随到着这一条唯一水路,交通也一天一天的变好了。

睡到这高岸上三尺土下的年青的人,显然是非常安静,灵魂已离开了这里,不怕这些人在他头上踏着沉重的脚步唱歌与喘气了。这一段柏木似乎是空立的,死了的是把这世界上一切事抛开,生前的苦闷,生前的爱憎,全撒手不管,很和平的闭了眼睛用那黄土作枕长眠了。若果当日立那段柏木的是一个拉纤的人,或者他将把这碑语这样来写:地下年青人,吾不为汝悲!

汝今已长卧,应忘饿与疲。

谁能断定在这一条河上有那行船不用许多肮脏的汉子背纤的一天吗?这里有了这样一条河,天生就的又是许多滩,就已经把这个地方的许多人的命运铸定了。在这坟头上,长年不断来往的,全是在饥与疲中度过每一天的时光的,到消磨了骨里最后的一点力量时,则这类人才能同王侯将相同样得到这死亡的一份厚礼。早一点把这个得到,在自己还可说是一种不当的幸福欲望,不为有余憾罢。

但是,把一个健壮有为的身体,毁灭到一件料想不到的意外事上,这对生命仍然可以说是一种奢侈浪费。这年青的夭亡的朋友,对于生命挥霍的结果,把另外一个活着的人生活全变了。

我想问:你们住在凤凰县城那时节,认识一个名叫傩寿先生的外科医生么?这人姓吴,名字是吴成杰,但别人都只喊他作傩寿先生。

认识那就好。我也想,在那地方呆过一年半载的人,当没有不知道洞井坎上那个门前挂有“家传神方”的医生家的。

这又是一个药铺,傩寿先生便是这药铺的掌柜,日常靠在那个旧的脱了漆的硬木长铺柜上,玩弄着他的花猫。那是不必买药看病,只要有过一次打这儿过身,就可以瞻仰瞻仰这位先生的。

把一些起花的,微微返着亮光的,圆的长的,大小不等的药坛作背景,傩寿先生常常是象一尊罗汉一样坐在那铺柜里头。凡是这个样子给了不拘谁一个粗心人,也不很容易把这一瞥而过的印象消失。

从药铺的招牌上看来,从那“家传神方”的文字上看来,我们可以估定这个药铺的年龄,或许已比药铺掌柜的年龄多了一倍,傩寿先生年纪是四十七,那至少这药铺已将到九十个周年了。本地凡是老药铺,生意总不会极其萧条,只看另一家在东门开铺子的益寿堂药铺,就可以完全明白了。何况药铺老板又是全县着名的外科医生,那这铺子的生意,不消说,是很发达的。

不过如今关门了,倒闭了。

不是赔本,也不是生意萧条来歇业。只是店上的铺柜板子再不全下了。铺板不下,则从那儿过身的,只能看到铺板上因过年贴的红纸金地的“开张骏发”四个字,这字代了傩寿先生的圆圆的和气脸儿,给人看了怅惘。

那是这当家门面上的人死了吧,这也不是。死是死了一个人,可不是当家的傩寿先生。傩寿先生还活着,不过从前是“好好的活着”,如今可说“还是活着”吧,倒似乎并不“好好的”了。虽说到南门打从洞井坎上过身的人,已不会再见到这圆脸阔额双下巴高身材的好医生了。但听人说若是要找他,到玉皇阁去,玉皇阁僧人打钟的地方,可以很容易的遇到傩寿先生。初初看,脸子已全走了样,但你仍然可以从那疏疏的眉与下巴认得这便是那个医生。他是在这儿镇天的随便哭,如同一个小孩子。傩寿先生并不死,倒把他的唯一的儿子死了。

上了年纪的人,常常把眼泪来当饭,那算得是什么生活呢?但是中年丧子的情形,使人哀毁终是免不了的事。这儿子,死的时间是太不合适,要死也不应当到这个时候死。早死点,则傩寿先生可以再找一个伴,看傩寿先生不是再能养两个儿子的;迟到这老子归土以后再死,那就更妙。死得不是时候,则简直是同时死了两个人了。傩寿先生因了儿子的一死,自己至少也死了一半。这算一件最不幸的事。然而是无法。人要死,就死了,那死了的人,在生前想不到要死,则死后也总不会再担心到活着的父亲了。

作父亲的得到了儿子死去的信息以后,把大门前的匾牌摘下,把铺板关上,就到玉皇阁这平素相熟的老和尚处,来镇天悲泣,一些来得势子太凶的忧愁,把这老头子平空毁了。

人人可怜他。可是“可怜”这一件事哪里能够抵得一个儿子的好处?为了儿女的一切,有些人是连别的什么好处都不要的。傩寿先生他也不是想到要人怜悯来活下度着这下半世的每个日子的。就是恨他,虐待他,假若是这样可以把那个儿子从死神的手上夺回来,他全愿意。若是他一死,就可以使儿子活转来,也愿意。总之他认为儿子是有着那活到这世界上的权利,要死也只有象自己老年人死的,如今儿子却先死了,所以这是一种顶伟大的悲哀。

玉皇阁,是有着那所谓子午钟,每天每夜有和尚在钟下敲打,到子午二时则把钟声加密,在钟楼的四面,全是那些本地人在异乡死去魂魄无归的灵牌子,地方算是为孤魂野鬼预备的。傩寿先生把儿子一死,也成了与孤魂野鬼相近的一个人了,所以来到这里觉得十分合适。来此则自己反而好过一点了。不期然而来的事,应归于命运项下,傩寿先生命运是坏到这个样子的。行善有“好报应”,那不过是鼓励本不想行善而钱多的人,从“好报应”上去行善罢了,傩寿先生是曾经作着那真的善事多年,给了全县城人以许多好处,又结果如此,却并不怨天怨人的。

虽然药铺关了门,生意不作了,人是逃到玉皇阁与孤魂野鬼为邻,在长长的钟声下哭着过日子了,关于所谓好事,仍然推辞不来。一城中的人,知道傩寿先生的,家中儿子同人打架打伤了,或是玩茅马,骑高跷,无意摔伤了,扭了腰,破了皮,甚至于上楼梯碰伤膝盖骨,还是来请他帮忙调理。白天家中无傩寿先生影子,则到玉皇阁来找他。这老人,见到小孩子的娘带了鼻涕眼泪的孩子来到这个地方,就是在哀痛中也从不拒绝来人的请求。一面是疯子一样怀恋着已经埋到异地土里了的儿子,一面又来为人看病敷药。本来在平常时节,就不一定责人以报酬的傩寿先生,到近来,设或有人因为不好意思不得不设法将财礼备上,傩寿先生就叹气。他说,——“唉,不必要这个。这我是找不到用处的,把这东西拿回去,没送铺子钱的就退他们,有多的时候就拿送给穷人罢。”

礼物是决不要了。

知道傩寿先生具西河之痛,又因着家中病人非傩寿先生亲来诊视不成,这主人总每每具备许多礼物亲自带了仆从来到玉皇阁委婉的请他,同时且把礼物陈上去。结果当然是按时到来,礼物却真无用处,全不要。

这老头子在哀痛中并不忘了他的本事,处治别人的病痛,总能够有很好的效果,只是对自己的心上的病就不会怎样调理了。

因为全不收受诊病的礼物,于是在城里知道他的人中才觉到他真是一个全好人,且所有同情也似乎比以前更多,这个我说及,更不是傩寿先生所要的!

人家的怜悯,虽不一定比送礼物来得不慷慨,却实在比礼物还无用的一种东西。傩寿先生不是为要人称他做“好人”才来为人治病施药,正象不要人为怜悯他才让这儿子死掉一样。人是天然好性格,儿子却意外的死去;这其间,不说有那命运存在,那在他是不行的。若说无命运,儿子决不会死。死是没有理由的死,正因为这样,无法来抵抗这命运所加于其身的忧愁负荷,所以傩寿先生也只有尽自己悲痛下来了。

遇到不拘一个作母亲的引带了哭哭啼啼的儿子,来到玉皇阁那殿外,把一个头伸进门隙探望傩寿先生时,即或是这老头子正流着身世无望无助眼泪,也会即时站起来。

“傩寿伯伯,这孩子又把手割了,告他莫劈甘蔗又不信我的话,瞧,”于是说着这些话的母亲,必定还装作很恼这孩子顽皮,出了事又要来劳动傩寿先生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把孩子的身上轻轻的拍打了两下。孩子这时本来要人安慰,还正哭丧着脸,经这一打当然又哭了。

“算了,算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在什么地方?让我来看。”于是傩寿先生就陪小孩坐到那殿前石凳子上,给小孩检查伤口,到玉皇阁厨房去找水来为洗创,再敷上一点药末之类,再同小孩说两句笑话。小孩子是打架打伤的,就同小孩讨论一下打架时用脚去怎样套别个脚的技术,劈甘蔗所伤则同小孩子研究用刀的方法,直到这小孩子嘻嘻笑笑说“傩寿伯是什么都内行”的话以后,作母亲的见时候已够,把孩子就带走了。傩寿先生就独自一人站到这院子中出神。

“唉,老朋友,别这样子了!”那老和尚知道在外面的傩寿先生,为了见到别的小孩子,心上载不住悲哀,就在里边喊。“来,我们下盘棋吧。”

“我说,你是这样,就别给他们孩子诊病了。”

“办不到。你瞧他们多可怜。作娘的,作孩子的,都要我这两手来安慰,我好说我不干吗?”

说话要他不理病人的和尚,想起佛的慈悲为怀,就觉得自己火性不退,恧恧的不说话,想棋式去了。傩寿先生见无话可说,无端的又把同那小孩子说笑的话搬到回想上来痛心。

打架顽皮作一件不当作的事,是他自己小时经过的。到儿子长大,则儿子又每天到外面同人打闹给自己看。儿子在外面同人打架,管教实无办法。或者儿子被人打流血,到家来,哭着要药,到上好药以后,又笑笑的说要爹爹教一两手拳脚好报仇,这小孩的麻烦事情,这个时候哪里会再有?把别人家孩子打伤了,回家来答答讪讪不好意思说,到爹爹说明被打伤的人爹爹已给了伤药,又为他调解讲和了以后,儿子那种羞愧感激的样子,这个时候也不能见了。在爹爹面前撒赖,不上学,也不再有了。在爹爹身边走着,一面念自己作的诗给爹爹听,也成了过去的很久的事了。在离开爹爹以后,从四川寄回野山七来,谎爹爹说是从峨嵋山上采来的,直到为爹爹认识是假货,才又说是捡得的,这天真的谎话这个时候也不能够再听到了。这以后,又有谁能寄这个药来?儿子一死一切皆完了。什么也不有。儿子把作爹爹的所有快乐,以及一点小小脾气,也带到土里去了。

为别的人的儿子治点病痛,在施行手术时节,在谈笑话给这些顽皮孩子听时逗得这类孩子欢喜的时节,傩寿先生似乎稍稍好了点。可是一到别的小孩成了哭脸,这作父亲或作母亲的,就全不体会到傩寿先生,赶忙把这孩子从傩寿先生身边带回家去了。

傩寿先生在平常,就是常常为人所笑为那类近于“迂而且傻”的单身汉子,把妻死过后不续弦,这是给了一些人的谈助的。失了妻,不再娶,就只抱养到这遗雏把日子延长下来,许多人都说这男子讲的义道近于无稽。先是人劝他,说,医生年纪既不老,家中无一个女人也寂寞,并且家事也得人料理,就找一个相近的女人填房,也不算罪过。他那时,总说这件事不必操心。一面很有礼貌的感谢这为他设法的人,一面讷讷的说自己是行医的人,单身汉子也凡事较方便。

“那你太太在时节,别人三更半夜来敲你的门要你起床,也并不曾听到过你女人抱到你不准起身。”这样话一出,那忠厚人就给窘住了。

别人说:“医生,你也随便点,不要太固执好了。”听人说到这类话,显然是辩也无可辩的,医生就只好说“慢慢的商议,忙个什么”,把话岔开。

劝医生续弦,其中不是无那贪医生小康,想从自己亲戚中选一相宜女人给医生,来结这一门亲,为自己打算的自利人。但医生,却并不疑心到这些事上。其所以不在三十岁以前续娶,只是记到妻在临殁时说好好待这四岁儿子的话。医生见到许多许多后妻待前妻儿子的薄行,怕新的人一进门,这儿子就得受苦。到了后妻又产孩子时,则这小孩当更无人过问,为了这件事,所以凡是人来说到续弦的利益,无论说得怎么动听,也只有全拒绝下来了。到三十岁以后,则又以为倒不如再过几年儿子讨媳妇,所以更不愿为儿子找那后妈了。

到如今,医生可成了正牌的单身汉子了。假如医生还能记起往年在为人劝他续娶时节拒人的话语,说是自己行医单身汉子也较方便点的旧话,会只有更伤心!如今的医生,把儿子一死,倒象凡事不方便。以前一颗心,象全寄存到儿子胸腔子里,作什么事都只为儿子,多吃一碗是为儿子欢喜,少吃一碗饭是为儿俭积,如今儿子既不再到这世界上,这颗心,已不知要放到什么地方去了。若说从前是春天,则如今已到了凄凉的深秋,以后也永远只有这秋天吧。

这时节,是不是还想着再从一个妇人身上找寻一个小孩?

不。医生自己觉得人已快到五十岁,不中用,迟早间就会平空死去,纵再有小孩子已不会见到这小孩子在自己面前来淘气的情形了。

儿子在,医生实以为纵有了六十岁,也仍然是四十岁的心,就因为儿子的成立使医生忘却时间在人身上的意义。如今一切完了。如今似乎已有七十岁,把儿子的年龄也增加到自己身上来了。

若能随到儿子死,傩寿先生也愿意。此时但是半死半活。

人家还说“老头子虽伤心,过一阵儿自然就好了”,这话只使他更苦。过一阵儿便能够好?永远不会有的!

悲哀这东西,中于人,象中毒。血气方刚的少年,亦有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者,这从许多许多例子上可以得到凭据。

纵也免不了有一时中毒,抵抗力量异常强,过一会,就复元了。有人说,发狂之事多半为青年人所独有,这发狂来源,则过分悲哀与过分忧郁足以致之。然而年青人,因中毒而能发狂,高度的烧热,血在管子里奔窜,过一阵,人就恢复平常状态了。老人到纵阳阳若平时,并不稍露中毒模样,可是身体内部为悲哀所蚀,精神为刺激所予的沉重打击,表面上即不露痕迹,中心全空了。老年人感情中毒,不发狂,不显现病状,却从此哀颓萎靡下去,无药可治。

医生上了年纪,是已不能发狂的人了,所以虽初初得着儿子噩耗时,也正如那少年人罹忧患模样,哭闹叫号不已,但这是最初一个月的事。稍稍过了一阵以后,即如别人所说的话一样,居然好了。

他不再去到玉皇阁大钟下哭了。

他只呆坐到家中度着萧条的每一个日子,帮工把饭开来就吃,在吃饭以外谁也不明白在这老头子脑中有些什么事情。

医生的精神,就在这种潜伏着的痛心里消磨着。每日让一种从回想上得来的忧愁啮食着这颗衰败的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为止。他自己,则是这样算定到,总有一天心为这小虫啮空,自己于是忽然就撒手归天,一切完事。

到医生重复回到家中时,业务上的事又忙起来了。人家正如怀着好意不让医生坐在家里自悲自叹一样,请医生帮忙的每一天总有多起。

到别人的家中去,无心无意的喝着盖碗中的新泡雨前茶,不说话。或者说话就同小孩子说话,倒很好,至少暂时可以得到一点安慰。一到为主人用那好象是极同情的话谈到这个死在异乡水里的人时,傩寿先生可又要从眼中流泪了。他不愿人提到这个,而人家却总不了解偏又同他谈这个。这以为是一番好心的,只是增加医生的凄恻,可是这增加傩寿先生痛苦的一切,在别人倒真以为是和医生要好咧。

傩寿先生又把铺柜门开了,是在三个月以后。

依然是那么在一种坛子罐子的背景中,我们可以见到这个医生的脸儿。来看病的人,凡是穷,或是装做忘了带药钱来的,这药总仍然得由医生这方面舍给,医生是全不在乎此。

医生样子似乎略略不同一点了。不是瘦,不是老,只是神气变了。

在对待来照顾生意或劳驾诊病的方面,这个医生笑容可掬的脸儿,仍然是如往天一样。可是这个笑,不是往天的笑了。若有一个人能稍稍注意到这脸上,就不忍心再看医生如此的笑脸。不过人家都说是医生已完全忘却了儿子,认为医生再不会在儿子方面伤心了,且俨然这医生就是为他们这些小孩子治病送药才活到这世界上的样子。人类的自私当然是各处一样的,他们实在已经就把“好人”的名声给了傩寿先生,也可以算是难得的一种慷慨了!

某一天,天快断黑了,街背后的坡上的树林已经听到有乌鸦喊着归林的声音了,傩寿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忽然又要走到玉皇阁去。

“先生,怕下雨罢。”这个作帮手有了七年的矮子,意思是要傩寿先生就在家里得了。

“不要紧。不会的。”

说着,也就不再作声,扬扬长长的走向玉皇阁去。

老和尚是正敲打着木鱼念那消食经的。这时佛堂中的常明灯已慢慢的有了权势。灯把一些碧绿色的光,给佛堂中照的如同一座坟墓。从这黯澹的灯光中看见的一切,全是幽沉沉的可怕。和尚是习惯这个事了,傩寿先生也不是怕鬼的人,他们俩就在这殿中同这无数尊佛爷作伴。

这个老和尚,本来把念经看得并不比说话为有用处的。念经与其说修佑,不如说是无人谈话消除寂寞吧。虽然出了家有二十年,但一个平常人的爱情在这老师傅身上也找得出一份儿,(然而一个方丈的好处他也并不缺少,)正因其如此,乃成了傩寿先生欢喜的朋友,也成了许多人都欢喜的师傅。傩寿先生能同老和尚合得来,是因这和尚并不全象一个和尚,不是一见到人就谈因果,更不是一见人就劝人念佛:这和尚最有道行的一点,只是不矫情,又没有势利眼睛。且这个和尚会作各种蔬菜,倒很可以说是一个懂味的高僧!

和尚一见医生来到,木鱼就停了。

“嗨,我老以为你到乡下去了!”

“我哪里还有心思下乡玩?”说话的傩寿先生,就坐在那个跪经的蒲团上面,抱了膝只是摇头。

“还不能够放下么?”其实和尚自己也就有许多事放不下。

他就常常念及这个死到异乡的人。他作了这年青人的寄父,是有过十一年了。这年青人在生时,和尚就教过他书,又教过他做诗,到后这年青人离开这个地方了,每一次给他爸爸写信来时又总不忘问候到寄爹。这一来,真应说是“缘尽恩绝”!虽说相信死者凭了他念的三个月经,是已安然到了西天,但假若念一年经就可以复活,那这老和尚倒以为暂时留在人间莫往西天为合情合理!

和尚见医生不说话,知道是这悲痛在这个心上并不曾稍杀,就说:“应当要快乐一点才好。”

“我是极力想找寻一点快乐的,办不到!”

“我见你这多久不来,还以为你为什么人请下乡去了。这几天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神恍恍惚惚。人老了,真是难。”

“我想请你来为他作一次道场,你看看选一个日子。”

“好,回头翻翻历书吧。”

他们两人就在这些佛爷面前讨论起各样用项来。香,烛,黄表纸,以及鞭炮五供之类,和尚也不怕当到面前的佛爷发气,就只从省俭上开出数目。医生说这个未免太少,和尚就说决不会少。医生的意思,是为这死人热闹一场,则一切铺派来得大一点也不为过分,然而和尚对这个就否认。

和尚说,“亲家,这个实在无益。用钱多是好了和尚,我这个和尚可并不想你这次法事上叨光!”

“那外面看来也太不象样!”

“这事是为给人看吗?”和尚对这个话就未免不平。

医生意思,就是给人看。从人的快活中以为自己也可以安慰这无可奈何的心,才是他作道场的本心。若说为死者超度,那是为有罪恶的死者而设,自己的儿子,并不是坏人,死了后,自然而然也就会到西天去!

结果顺着医生意见,只好加上一些花样,如象水陆施食燃天蜡等等,假使是别一个和尚办这件事,傩寿先生的胡椒,至少也会要用到五斤六斤,“一个姓黄的家大醮中,”和尚说,“那一次用胡椒末是二十斤,到最后还有一顿素面不下胡椒的。”

话正说到用胡椒的趣事,忽然听到山门外有一个人喊着进来。转过了韦陀殿,声音是更明白了。

“傩寿先生,傩寿先生,……”一个妇人气急败坏的窜进殿中来。明明白白是傩寿先生刚站起身来在她面前,这奶妈样子的妇人却并不曾见到医生似的,问和尚傩寿先生究竟在不在这里。

“我问你,什么事?”医生见这妇人已快疯,就拧着这妇人膀子问她。

“唉,天!彼膊辉偎凳裁矗乓缴某ば渥泳妥摺*“究竟是怎么回事啦?”

“救命救命,快去快去!”

医生踉踉跄跄便为这个妇人拖出了玉皇阁。若不是许多人都认识这个是傩寿先生,则这样一个年青妇人把这样一个中年汉子从庙里拖出,匆匆忙忙的,且深怕他逃走的模样,真有得是新闻笑话!

医生在街上时也察觉到这个真不很好看了,就问明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病痛,且要这个妇人先跑到洞井坎上去拿刀与药瓶之类。

“傩寿先生你快走!恐怕赶不及了!”妇人鼻涕眼泪横流四溢的去了。医生望到这个情形只是笑。他是常常就为人那么催促到了别人家中,到后又不过是鼻子流血一类小病的。

然而医生依然照妇人所告的街名衕名走去,忙得象充军。

别人的儿子,这样的关心,自己的儿子却见也不能见一面即为水淹死。医生的儿子死时,可有过一个本地方人这样关心过?在医生这一方面,本地方人所能给这好人唯一的好处,就只是麻烦。医生在忧愁中也只得这个。正因为太随便不讲究排场,象一县城的当差的医生。不拘何时都可以随喊随到,一般人把这个权利也就都不放松了。谁都不能说傩寿先生是他们有了儿子才来在这地方行医,可是谁一有了痛苦总就记起这个公差来了。并且,为了傩寿先生的药方,又神灵,又简便,那些作父母的遇事疏忽,尽儿子去玩刀打架也有之。医生在什么时候能为人忘记?除非每一个人都没有病痛,这个我们可以从许多人处知道这话是很对。在医生儿子死过后,来看医生或说是悼慰医生的人,全不是那类家中孩子无灾无难的人!家中孩子没有病,他们就知道不麻烦医生了。

医生这个时候已到了那妇人指定的家中了,一些人见了傩寿先生气喘吁吁的走来,也不说请坐一坐,把那通常的装烟倒茶礼数也简略了去,只是即刻就引带他到病人床边去。

作母亲的见了医生已来,就把一个哭过的已不成形了的焦急的眼睛望医生。“唉,傩寿伯伯来了!”

“到什么地方成了这个样子?”

“他们到叫作什么地方去玩……”那个作母亲的也说不清楚。

还是另外一个女人来同医生说,才知道是刚才那位到玉皇阁去的奶妈,把这孩子在吃过饭后领到营堡上去玩,不知如何一失神,这孩子从奶妈的监视下逃出,走过到桥边去,奶妈不久就听到呱得一声喊,回头看小孩子已不见,再到桥边去,则桥下的小孩正抽搐卷成一堆。人是已昏了。吮他拧他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哭出声来。于是抱回家来了。于是就想起傩寿先生了。

孩子只四岁,这一跤还不知是伤了什么。回到家来又不哭,又不喊,只把眼睛紧闭象一匹小猫儿的低低嘶着。医生非常怜悯的到床边去按揣孩子的全身,不到一会儿那奶妈从医生家拿来一切用具了,医生就开始把袖子挽到肘上来灌小孩的药。一面又安慰到那家中人说不要紧不要紧。

把药灌下去以后,约有十分钟,孩子忽然呱得哭出声来了。且不止,哭得声音非常长,医生搭着他的两只肥手,说这是气厥,既然喊得出声来,从声音中可以知道内脏还不伤,无妨了。

医生看那奶妈,见到奶妈在一旁只是作揖。“以后小心点好了。小孩子是本来也难照扶的,眼一打岔就出事情。”那奶妈,因为医生对她的过错,既在小孩子那里补救,又来用言语在主人面前补救,说明这过失是免不了的,就非常感激的对医生望着,且在眼睛中流出那感激的泪。

孩子在哭喊时也动弹了。医生又去脱了孩子全身衣裳各处的检视,见外面只腕上划破了一点皮,臀部成了青色。

“不要紧,不要紧。孩子命大,幸好不是横到跌下地,我看这样子,还似乎是有意跳下去,因为地方过高,才筑坏了气。”

奶妈在心中,可把医生佩服的了不得。原是奶妈就眼望到这孩子跳下桥的!他们玩,先只以为跳到第二级石段上面,谁知道孩子心太大,以为奶妈鼓励他从顶上那地方跳下,一面为了给奶妈一惊,就在奶妈不防备的当儿踊身向下一跃。待到奶妈听到一种钝声时,这孩子已如同那另外女人所说的蜷成一堆昏过去了。

主人见到孩子已无大危险,又见到医生颜色很泰然,才想起喊丫头舀水给医生洗手,又才记起拿烟茶出来。

医生额上因走路匆促而出的汗,还大颗大颗贴在上面,洗手的水还不来,就用袖子去挨拭。这一家的人,只除了那下厨房去倒水的丫头外,全望到傩寿先生的额上的大汗以及扯袖子拭汗水的情形好笑。

傩寿先生死了。这作爹爹的,就为了不能让儿子一人在地下寂寞,自己生着也寂寞,要儿子复活既不能,于是就终于死了。

死是忽然的(),如一般人所说很没理由的,然而当真死了。

以后是每当什么人家的小孩子,磕破了头或割破了皮,别人想起要止痛止血,作父母的就叹气说,“傩寿伯伯已经死了,若在就好了。”就是那么来念到这个人的。

医生一死给了许多人不方便倒是真的。

一九二八年初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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