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董桥:王韬的心情
董桥:王韬的心情
王韬《漫游随录》里的《香海羁踪》记他一八六二年初来香港的心情,说是"翌日午后抵香港,山重赭而水泥域,人民椎鲁,语言侏亻离,乍至几不可耐"。后来虽然一居在山腰,多植榕树,窗外芭蕉数本,嫩绿可爱",还是不很习惯,常常思乡;夜里写家书的时侯,"隔墙总有曳胡琴唱歌者,响可遏云。异方之乐,只令人悲"!他说"悲",想家固然是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王韬当时因为"上书太平军"而被清政府指为"通贼",要逮捕他,于是仓促逃亡香港,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到了他协助英华院院长理雅各翻译多种中国经典,又接触西方文化知识,生活工作渐渐安心,心情慢慢好起来,在香港一住竟五年多。王韬欧游两年后再回香港,不但编着了《普法战纪》十四卷,还集资买下了英华书院印刷设备,组织中华印务总局,最后创办《循环日报》,每天在报上首栏发表社论,大大出名;当年"乍至几不可耐"的心情,想必已消散得干干净净了。
喜不喜欢一个地方,要看住在这地方期间,是不是生活安定,见闻增加,工作满意。读书人尤其注重这三样。有了这三样,心情一定比较好,不太惬意的身边琐事,也比较容易忍受,而且往往从此不希望环境改变。有人说,牵挂香港现状改变的,泰半是些生活安定的香港人,实在不无道理。要王韬离开香港再回中土去尝"天谗司命,语祸切身,文字之祟,中或有鬼"的滋味,他未必愿意。但是,王韬眷恋祖国之心始终未变,他盼望中国"尽用泰西之所长",变法图强,但不致以盲目崇洋、媚洋;还认为"仿效西法,至今日可谓极盛;然究其实,尚属皮毛,并有不必学而学之者,亦有断不可学而学之者"。在英国,他羡慕的是英国人的"实学"精神和制度;对中国,他期望的是经济建设;"舍富强而言治民,是不知为政者也"。伦敦画馆请他摄影留念,他()在像后题的律诗有一联是:"尚戴头颅思报国,犹余肝胆肯输人?"虽然不是什么佳句,气节是有的。
钟叔河替王韬的《漫游随录·扶桑游记》写了一篇《曾经沧海,放眼全球》,提到王韬在英国写信给妻兄杨醒通历述一生思想变化一事。近百年来,中国读书人既受西洋学术科技的冲击,深明民富国强的好处,却因政治制度一直没能上轨道,自己也不容易出为世用,终于经常从正统文化的堂奥上溜到边厢里或后花园中去落拓不羁,老舍不得"狂生"意识。这些人,说他们怯懦,实在又极执着;钟叔河说:"'沧海归来'的王韬,已经由一个风流自赏的唐伯虎,变成了忧国忧时的魏默深",想来跟执着的性情不无关系。
中国读书人里,做官的另有窍门,姑不论;"屏括帖而弗事,弃诸生而不淡"的,一生成熟过程不出四五个转捩点,跟王韬很像:年轻时,"思得一通籍,博庭内欢,他非所知耳!"出外谋生,则"但求得五百金,可作归耕计",事业还不长根的时候,难免"征逐之游","直作信陵醇酒妇人想";见到同辈中人窜了起来,心中一慌,就会"再变而为名利","妄欲以虚名动世",最后人到中年,心事似酒,乃悟到"士生于世,当不徒以文章自见",转而讲求经世致用之道,"所望者中外辑和,西国之学术技艺大兴于中土"。
不从政的书生,对社会国家没什么大利,也没有什么大害;能够在一碗苦药里发挥点甘草的作用,算不错;万一有人故意要那碗药苦得喝不下去,那也没话说。王韬的妻儿老小当时都在太平军治下,说王韬上书太平军所求不外平安二字,可能也是实情。据说,曾国藩李鸿章一度都想招致他,但清廷还是把他当"废人","不果行"。销案后,王韬居然回上海终老,这也见出他的"书生本色"。既是书生,王韬一生论政是不是足以代表"民意",很难说:字字都是他"心情"的写照例是真的。通常是有了官意才有民意。街道两旁植树以绿化市容,是官意;人民喜欢,则成民意;万一人民"几不可耐",就不是民意了。"居在山腰",看到"窗外芭蕉数本"而觉得"嫩绿可爱",则既不是民意也不是官意,是心情!
2、董桥:蓍草等等
董桥:蓍草等等
九月欧洲遍地野花。苍茫暮色中,总有些女孩子在回家路上俯身采几朵蓍草开出的白色小花,悄悄带回去藏在枕头底下。英国民间有一首民谣说:
再见,漂亮的蓍草,
向你道三次再见;
但愿明天天亮前,
会跟我的恋人相见。
蓍草又称锯齿草、蚰蜒草;菊科。多年生直立草木。《辞海》上还说它"叶互生,长线状披针形,笆状羽裂,裂片边缘有锐锯齿。头状花序多数密集于枝头成复伞房花丛,夏秋间开白色花。我国北部和苏联西伯利亚分布较广。用分根或种子繁殖。全草供药用,民间用治风湿疼痛,外用治毒蛇咬伤。茎叶含芳香油,可作调香原料。庭园内有栽培供观赏的。"蓍又指古人筮用的蓍草茎,所以又成占卦的代称。中国还有蓍草做的簪子。《韩诗外传》卷九说:"孔子出游少源之野,有妇人中泽而哭,其音甚哀。孔子使弟子问焉。曰'夫人何哭之哀?'妇人曰:'向者刈蓍薪,亡吾蓍簪,吾是以哀也。'弟子曰:'刈蓍薪而亡蓍簪,有何悲焉?'妇人曰'非伤亡簪也,盖不忘故也。'""非伤亡簪也,盖不忘故也。"蓍草在西欧有这样浪漫的民俗背景;蓍簪在中国也有这样深情的含意,令人神往。藏在枕头底下的心愿是一种境界;绾住头发的簪已经有点香艳了;"亡簪"带来的哀思,则更缠绵死了。最妙是《本草纲目》;服器部第三十八卷说"挥裆"、"汗衫"、"头巾"、"幞头"可以煮药治病之外,有一条"梳笆"更见情味:"噎塞不通"之病,可用"寡妇木梳一枚烧灰,煎锁匙汤调下二钱";"小便淋痛"则用"多年木梳烧存性,空心冷水服。男用女,女用男";"乳汁不行"的妇女,"内服通乳药。外用木梳梳乳,周回百余遍,即通"!到了"蒲席"条,又说席、荐皆人所卧,以得人气为佳;寡妇睡过的荐,可以"治小儿吐利霍乱,取二七茎煮汁眼"。寡妇木梳、寡妇睡过的荐,这里竟特别管事,医者仁心仁术之余,果然荡出那么一缕风流韵味;比起蓍草花藏在枕头底下的绮念,确是猛浪得多!
妙想无穷无尽,古代现代中土外国皆然。一七四三年,英国文人john campbell着hermippus revived一部,谈长生不老之术。书中说:少女呼气如有花香袭人,多吸这种香气,可得长生,可返老还童!此说当然毫无医学根据,可是,事事有根有据,人生必更见乏味沉闷了。古人有一滴精等于十滴血之说,吓人吓到了家,没想到巴尔扎克也有谬论,他说:一夜风流使他损失一页上好的小说;他的作品之好坏,视乎他身体里储藏的精液是多是少;有一度,他夜夜梦遗,结果好几天都出产不了杰作;身体一干,笔也干了!
牵涉七情六欲的文字都比()较好看。当年有两位上了年纪的处女在约翰森博士面前大大恭维他编的字典怎么好,说是连半个脏字脏词都不收进去。约翰森博士听了睁大眼睛对她们说:"什么?亲爱的小姐,原来你们花了心血翻遍整部字典找那些字!"别说脏字脏词非学不可,采蓍草花藏在枕头底下之类的柔情文字也甚有益。学一种文字要学到什么时候才算充分掌握这种文字,很难说。但是,到了看懂这种文字写出来的淫书,而且还会马上引发出生理上应有的反应,大概算是不错了。读《本草纲目》而有非非之想,该是摸到中国文化的边儿了。孽缘从此而起;来日发展到什么境界,殊难预测,但愿可如"木梳梳乳,周四百余遍,即通"!
"即通"最是紧要。余不一一。
3、董桥:字缘
董桥:字缘
好几年前我编《明报月刊》的时候,有一天在台湾报上读到台静农先生写的《伤逝》,十分喜爱,写信请他准许我转载。台先生回信说,《大成》的沈苇窗先生早已经来电要转载那篇文章,还请他写了《伤逝》两字;"此一小文,两处转载,似可不必,尊意以为如何?"结果《明月》当然没有刊登《伤逝》了;我倒保存了台先生那封用圆珠笔写的短简。
我始终没有见过台先生,却求得他给我写了一幅字。字一直挂在书斋里,晨夕相对,慢慢结交了台先生,先是淡交,后来竟深交了;人化成字,字成了人,七十三个字,字字都是我眼中心中的"台先生"。
我常想,字好字丑,难有定法,眼看心喜,就是好字。惦念一个人,一旦盼来了片纸只字,明明是涂鸦之作,也爱不释手;既然话都不投机,再漂亮的字看了也不会惬意。我很相信人讲人缘,字也讲缘。画大概也一样。每当张大千生日,台先生画一小幅梅花送他,张大千很高兴,说:"你的梅花好啊。"最后的一次生日,台先生画了一幅繁枝,求简不得,多打了圈圈,张大千竟说:"这是冬心啊。"张大千说台先生是"三百五十年来写倪字的第一人",那是中国传统的评价说法,仿佛好字好画非要有源头有师承不可。写字练基本功临摹前人遗墨,当是很有用的,不过最终还是要写出自己的精神个性才好。我看字也常常带着很主观的感情去看,尽量不让一些书法知识干预自家的判断;这样比较容易看到字里的人。
台先生的字我看了()觉得亲切,觉得他不是在为别人写,是为自己写。他的字幅经常有脱字漏字,但并没有破坏完美的艺境,可见他的书艺已经轮回投进他自己的人格世界里。钢琴大师荷洛维兹晚年弹琴也经常弹不准几个音,却能保住了整首曲子的独特气势,他说他不计较这些:"我是荷洛维兹!"台静农的字是台静农,高雅周到,放浪而不失分寸,许多地方回执得可爱,却永远去不掉那几分寂寞的神态。这样的人和字,确是很深情的,不随随便便出去开书展是对的。他的字里有太多的心事,把心事满满挂在展览厅里毕竟有点唐突。台先生一定会说:"似可不必。"沈尹默的字有亭台楼阁的气息;鲁迅的字完全适合摊在文人纪念馆里;郭沫若的字是宫廷长廊上南书房行走的得意步伐。而台先生的字则只能跟有缘的人对坐窗前谈心。我天天夜半回来,走进书斋,总看到他独自兀坐,像有话说,又不想说。台先生一直在那里。
4、董桥:另外一种心情
董桥:另外一种心情
找到了萧乾的《人生采访》。
还是在老地方找到的;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找到的。
书上一百九十七页有一段话说法:
我坐在一个积满圣贤之书、先王之礼的东方图书馆,用指甲轻弹(芥子国画传》、《从古堂款识学》,蓝布套上的积年尘土,划算排比木板字的年月……那篇文章叫《伦敦三日记》,是一九四○年十月二十九日写成的,收在《人生采访》的“寅”部:“英伦(一九三九年秋至一九四○年)”。
到现在,是三十四年。
这本书,是民国三十六年四月出版,蓝色烫金字的封面上,也封上“积年尘土”
了;在扉页上,居然看到萧乾亲笔写的四行英文字,大意是说:
送给一九四○年代表官方审查这本书里部分原稿的阿瑟。衷心致敬。乾。
英文字写得很流畅,很秀气。
那天晚上,有朋友赏饮,席间碰到伦敦大学中文系的一位教授,于是谈到这本《人生采访》,谈到萧乾题的那几行英文字……所谓“阿瑟”,应该就是那位写很多关于中国东西的阿瑟·韦理。二次大战期间,阿瑟·韦理一度是英国政府公务员,负责检查所有从英国寄出去的中文信件稿件。当时,萧乾既然是记者特派员,他在英国的稿件,邮寄回国之前,照例要让阿瑟·韦理过一过目。这本《人生采访》里的“英伦”部分,文章都是三九到四○年间写的,阿瑟替他审稿之余,两个人也许就这样成了朋友。后来,萧乾出这个单行本,就拿一本精装本送给这位知名汉学家,同时还签名题识。
听说,阿瑟·韦理的一部分藏书,后来赠送给伦大亚非学院图书馆,《人生采访》就是其中的一本。
那天,除了借出《人生采访》之外,还借出一国《十竹斋笺谱初集》,以及王冶秋的《琉璃厂史话》。
那天,在回家的火车上,匆匆先看完了《人生采访》里的“英伦”部分。
伦敦郊区树影婆娑,灯光明灭。
这已经不是萧乾笔下的伦敦了。古老的伦敦,现在不再“挨希特勒的炸弹”了;“防空壕”不见了;栗子白薯不是奢侈品。
可是,爱尔兰共和军的计时炸弹,偶然还会“无来源的爆炸”。经济不好,通货膨胀,“一长条法兰西面包,一个苹果,便解决了一顿早餐”的人,还是不少。
白糖缺市,一位老太太一早冲到超级市场抢购白糖,让成百的家庭主妇一挤,摔了一交,不久就死了。财政部长快宜布预算案之前,成千市民在各个酒铺门口大排长龙,抢购几瓶酒,恐怕工党政府会加酒税。汽油加价,报纸上出现一幅漫画,画的是财政部长希利的司机用绳子绑着部长的腰,自己在前面拉着部长走路,画题是“幸好他还没有把司机辞掉”。
可是,就像萧乾说的,古老伦敦的天气,还是“一年长秋”,今年的冬天,似乎还来得特别早。冬天一来,矿工又要抗议了,火车站铁路局人员又要罢工了,威尔逊要花全付精神去应酬工会那些大老爷。外长卡拉汉也要疲于奔命,到底是留在“共同体”里面,还是退出“共同体”?
当然,“作家蝟集的bloomsbury”,已经没有什么作家集了。前一辈的作家,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年轻一代的作家,始终还没有几个是出人头地的。萧乾说,“法国投降那晚上,六月二十三,无线电广播完这可怕的新闻,由作家j.priestley作时评。”前些时,普里斯特利八十大寿,电影戏剧文化界誉他作寿,衣香鬓影之外,老头照例说些聪明话,如此而已。
普里斯特利的确是老了,像大英帝国那样;偶然说说几句俏皮话、聪明话,已经太难得了……可是,有的时候,老人家跟古玩骨董古画一样,耐人寻味。一天忙忙碌碌,入夜炉边听雨,顺便翻翻那本《十竹斋笺谱初集》,整个思想心情,果然会有一种干净清幽的感觉。
这本线装书相当大,白宜纸套色印的。第二叶有三行隶书:“明海阳胡曰从编。
十竹斋笺谱。版画丛刊之一。”背叶又是回行字,写着: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版画丛刊会假通县王孝慈先生藏本翻印编者鲁迅西谛画者王荣麟雕者左万川印者崔毓生岳海亭经理其事者北平荣宝斋也纸墨良好镌印精工近时少见明鉴者知之矣。
接下去是“笺谱小引”,每叶五行大字,每个字写得筋骨毕露,最后一行是:“崇祯甲申新秋九龙李于坚撰”。
再下一叶,是一篇“十竹斋笺亦叙”,文长九叶,楷书写的,“崇祯甲申夏上元李克恭书”。然后是目录,列明“清供”八种:“华石”八种;“博古”八种;“画诗”八种;“奇石”十种;“隐逸”十种;“写生”十种。_那些“清供”的瓶壶花纹,都是浮凸,清秀得很。“华石”部分的几枚石,看来不够拙,不够古。“博古”中那些香炉铜爵,着色松谈,可是花纹饬图,纤毛毕现。接下去的“画诗”,幅幅白描,还都题上诗句“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入门穿竹径。留客听山泉”。雅得一塌糊涂,可是看起来爽得要命,可见自己的心情,毕竟是“老朽”了,远在洋邦一久,偶然见到这种玩意儿,就更是神魂颠倒了。
“奇石”十种的石头固然可观,不过,石头左右上下那些杂花细草,绺绺的翠玉,点点的墨绿,还有杏红飘忽其间,实在更耐看。至于“隐逸”十种里那些人物,最生动的,还是“黄石公”、“陆羽”、“披裘公”。
那幅黄石公的题诗是:“千载传黄石,嘉名意隐藏”。陆羽身旁不免还有炭炉茶壶蒲扇,诗曰:“味水情何谈,居尘意不同”,着久了,仿佛闻到阵阵茶香……“披裘公”布衣褴褛,背着一束柴,地上有一枚元宝,“日为负薪老,宁是取金人”,其情可悯。
最后的十种“写生”,木刻的味道很浓,其中一幅水仙,最是洒脱。背叶那枝荷花,其实也“拙”得可爱。
这些都说得上是“逸品”;说是“玩物丧志”,也未尝不可。不过,这所谓“志”,本来就没什么太大的道理,偏要“言志”一番,往往就显得“头巾气”太浓,整个嘴。很不讨人喜欢。再说,一个人寄情山水,隐姓埋名,也是一种“志”。
这跟摇旗呐喊、沽名钓誉那种心情,其实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硬要做到与世无争,固然大可不必。老老实实出去找饭吃之余,关起门来种种花,看看书,写写字,欣赏欣赏《十竹斋笺谱》之类的玩意儿,充其量只能把一个人的“火药味”冲淡,再要他去搞“革命”大概是不太容易了,不过,说他会破坏革命事业,似乎就把他抬举得过高了。
唐弢有一个集子叫《燕雏集》,是一九六二年作家出版社出的。这本书内容不说,光是那篇“序言”,就写得很好,细读起来,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他写得非常谦虚,口口声声当然要表明自己在这个新的伟大社会里面,“理论水平不高,知识十分浅薄,正像乳燕一样,还处在‘嗷嗷待哺’的阶段。”云云,但是,“也总希望真的能够长成羽毛,甚至拍动翅膀”;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得体;古人白首穷经,对于那些目的不是为了考状元的人,我自惟还能了解他们的心情。
“目的不是考状元”,这句话可圈可点。旁的不说。
《十竹斋笺谱》里的版权页上提到编者是鲁迅西谛。我在郑振铎《劫中得书记》
里,也看到他当年怎么得到这套《十竹斋笺谱》的记载。现在手头没有这本书,想仔细说说他得书的经过,是不可能了。
总之,郑振铎这些“得书”笔记,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写的,全部文言,可是因为琐碎落笔,所以情见乎词。原来老觉得西谛这个人和他的文章都不太讨人喜欢,一读了《劫中得书记》,突然觉得他可爱极了。
这当然是偏见。
自己喜欢书,看他买书读书那股傻劲,不免有亲切感。我常常觉得,一个人三天不读书,他的尊容的确就有点可憎了;可是,光读革命理论思想主义的书,开口闭口都是教条,那付嘴脸也不太好看,因为整个人没了“人味”。毛润之有点可取,在于他到底还填词作诗,书斋里不挂马列的玉照,只有一堆堆的书,线装书。
这一点太重要了。
一个人能够“官都二十余载,俸钱之人,尽以买书”,实在可爱。“尝冬日过慈仁寺,见孔安国《尚书大传》,朱子《三礼经传通解》,荀悦、袁宏《汉纪》,欲购之。异日侵晨往索,已为他人所有。归来惆怅不可释,病卧旬日始起。”这是王渔洋。这种“书淫”、“书癖”,也很可爱。
江山可爱,每一代出这么几个风流人物,“各苦生灵数十年”也好,“各领风骚五百年”也好,这就够了。一般说来,多几个爱书的人,真正读书的人,“目的不是考状元”的人,一定更有意思。
王冶秋《琉璃厂史话》,薄薄六十四叶,谈的是书肆,有趣极了。
《清芬堂集》卷十二,潘际云有一首《琉璃厂》诗:
细雨无尘驾小车,厂桥()东畔晚行徐。
奚童私向舆夫语:莫典春衣又买书。
多可爱的弱点!
萧乾当年在伦敦东方图书馆“用指甲轻弹芥子图画传,从古堂款识学”,一定是他寂寞中的一种慰藉,我自惟还能了解他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