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荷叶伞

1、李广田:荷叶伞

李广田:荷叶伞

我从一座边远的古城,旅行到一座摩天的峰顶,摩天的峰顶住着我所系念的一个人。

路途是遥远的,又隔着重重山水,我一步一步跋涉而来,我又将一步一步跋涉而归,因为我不曾找到我所系念的人。──因为,那个人也许在更遥远的地方,也许在更高的峰顶,我怀着满怀空虚,行将离开这个圣地。但当我以至诚的心为那人祷告时,我已经得到了那人的恩惠,我的耳边又仿佛为柔风送来那人的言语:

“给你这个──一把伞。你应当满足,因为这个可以使你平安,可以为你蔽雨。”

于是,我手中就有一把伞了,而我的满足却使我洒下眼泪。

我细看我的伞,乃是一把荷叶伞,其大如荷叶,其色如荷叶,而且有败荷的香气。心想:方当秋后,众卉俱摧,惟有荷叶,还在水面停留,如今我打了我的荷叶伞,我正如作了一枝荷叶的柄,虽然觉得喜欢,却又实在是荒凉之至。我向着归路前进,我听到伞上的雨声。

天原是睛朗的。()正如我首途前来时的心情,明白而澄清,是为了我的伞而来的雨吗,还是因为预卜必雨而才给我以伞呢?这时天地黑暗,云雾迷蒙,不见山川草木,但闻伞上面声。其初我还非常担心,我衣,我履,万一拖泥带水,将如何行得几千里路。但当我又一转念时,我乃寂寞的一笑了:哪有作为一枝荷叶梗而担心风雨的呢,白莲藕生长泥里,我的鞋子还怕什么露水。何况我的荷叶伞乃是神仙的赠品。

雨越下越大了,而我却越感觉不安,因为我这时才发现出我的伞的妙用:雨小时伞也小,雨大时伞也大,当时雨急,我的伞也就渐渐开展着,于是我乃重致我的谢意。

忽然,我觉得我的周围有变化了,路上已不止我一个行人,我仿佛看见许多人在昏暗中冒雨前进。而下得很急,他们均如孩子们在急流中放出的芦叶船儿,风吹雨打,颠翻漂没。我起始觉得不安了,我恨我的伞不能更大,大得像天幕;我希望我的伞能分做许多伞,如风埂中荷叶满江湖。我的念头使我无力,我的荷叶已不知于几时摧折了。

我醒来,窗外的风雨正急。

2、李广田:空壳

李广田:空壳

近来时常听人说,某某人有神经病,某某人发神经之类的话,仿佛这是一个神经病的时代似的。我有一个朋友,就曾经一再地告诉我,说某某教授是患神经病的,因此我却非常纳闷,一个人既有神经病怎么还能在大学里作教授呢?有一次,我看到学校门口贴一张大布告,是某某学会公开演讲,那讲题非常惹人注目,叫做《希特勒及其柄政后的德国》,而那个主讲者就正是那位神经病教授。这给了我一个认识的机会。

到了演讲的时候,我准时到场了,然而糟糕,听讲的人太多,简直没有一点空闲地方,我心里暗想:这么多人,难道都是为了来看看这个神经病教授的吗?还是大家都患了神经病呢?会场里秩序很好,神经病教授也来了,于是即时开讲,我也就立在一个墙角下听完了这一场演讲,结果我也就知道了这个教授的病源,那就是:他对于法西斯,对于横暴,对于一切反进步的东西痛恨到了极点。

后来又听说某某女生也是患神经病的。这个女生正是我自己教着的学生,我当然比较知道一些。我知道她脑筋不很好,那大概是因为受了太多伤害的结果。她文章的确写得很好,而且每次都很好,而且每次都可以看出她的思想。我记得她写过一篇叫做《毒药》的文章 ,可以说是一篇相当完整的小说,文章的内容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同她一位表兄恋爱,她糊里糊涂地怀了孕,又糊里糊涂在学校宿舍里生了小孩。她受了学校中同学师长的侮辱,又受了家庭的责斥,她父亲给她毒药吃,要她死,却为她母亲所阻止了。她去找她那位表兄,那个负义的人,他给了她虚伪的安慰,又给她以“益母”的补药,其实那正是毒药,也是要她死,她却很傻,她怀着求生的希望把药吞了,几乎被毒死,而又被救了过来。

人家也许以为她现在完全绝望了,还不是自杀了事吗?然而她不,她从此奋发起来,她说:16岁以前的事都是乱来的,从今后非揉搓出一个新样子来给人们看看不可,她要活,她要活得好。……“要揉搓出一个新样子来”,我以为这话真是说得好极了,我们哪一个认真生活的人不是如此呢?我们在层层的压榨和层层的围攻中生活,我们要拚命地去揉搓一番,我们活得像一片抹布一样,污秽,黑暗,被鄙弃,被践踏,然而我们却要挣扎出一个明天,要像一个“人”的样子站起来。

我以为这文章实在写得很好,这样的作者一点也并不“神经”。她对于人生的看法实在也很健康,像她对于其他的看法一样。人家也许以为她这个人太不拘谨了,拘谨也许并不好,不过太不拘谨了就更不好。她的功课当然是可以值六十分的,但她不愿意为了考试而去用功,更不去开夜车,于是她就坦白地告诉那个先生:先生,你就给我六十分吧。如遇到什么困难问题,她索性就去拜访那个可以解答这问题的先生,也不管认识或不认识,更不管是否听过课,她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不敢见人。她实在是非常尊重她自己的。她如果到你的家里来了,她就正如你家里人一样,一切都实实在在,绝无虚假,饥了就吃,疲乏了就告辞回去。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对于历史,对于社会的发展,对于当前的现实问题,都有一 个很好的看法,她是永远()渴望着光明,永远追求着真理的。对于光明的希求太迫切了,而对于黑暗就有极端的痛恶,于是这就是所谓神经病了。

我想,许多被宣判为神经病者的人,也许大都是如此的。

我很想告诉我那位朋友说这样人很多,在这时代尤多,我自己认识的就不少。可是我终于不能告诉他。我知道他是随便说说的,那宣判某某为神经病患者的人不是他,也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更多的人,更复杂的一种力量。不过,因此我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这样的人是神经病患者,那么什么样的人才是最完好的人,才是没有神经病的人呢?于是我想起了高尔基的题作《再关于恶魔》的那篇文章 ,他说:魔鬼把一个人的热情、希望、憎恶、愤恨……等等,都陆续地取去了,于是这个人就成了一个空壳,也就成了一个“完人”,这样的人是很健康的,当然也就不致于被人指判为神经病患者了。那么,我们大家还是都相勉为空壳好些吧。

一九四一年九月十四日

3、李广田:柳叶桃

李广田:柳叶桃

今天提笔,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我仿佛觉得高兴,因为我解答了多年前未能解答且久已忘怀了的一个问题,虽然这问题也并不关系我们自己,而且我可以供给你一件材料,因为你随时随地总喜欢捕捉这类事情,再会编织你的美丽故事;但同时我又仿佛觉得有些烦优,因为这事情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实,我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起来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为一些五颜六色的奇梦所吸引,在x城中过着浪漫日子,尽日只盼望有一阵妖风把我们吹送到另一地域。你大概还记得当年我们赁居的那院子,也该记得在我们对面住着的是一个已经衰落了的富贵门户,那么你一定更不会忘记那门户中的一个美丽女人。让我来重新提醒你一下也许好些:那女子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娇柔,安详,衣服并不华丽,好像只是一身水青,我此刻很难把她描画清楚,但记得她一身上下很调匀,而处处都与她那并不十分白晰的面孔极相称。我们遇见这个女子是一件极偶然的事情。我们在两大之内见过她三次。每次都见她拿一包点心,或几个糖果,急急忙忙走到我们院子里喊道:

“我的孩子呢?好孩子,放学回来了么?回来了应该吃点东西。”

我们觉得奇怪,我们又不好意思向人问讯。只听见房东太太很不高兴地喊道:

“倒霉呀!这个该死的疯婆子,她把我家哥儿当作她儿子,她想孩子想疯不!”

第三天我们便离开了这个住处,临走的时候你还不住地纳闷道:

“怎么回事?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

真想不到,十余年后方打开了这个葫芦。

这女于生在一个贫寒的农人家里。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从小就被送致一个戏班子里学戏。到得二十岁左右,已经能每月拿到百十元报酬。在x城中一个大戏院里以头等花衫而知名了。在x城演出不到一年工夫,便同一个姓秦的少年结识。在秘密中过了些日子之后,她竟被这秦姓少年用了两千块钱作为赎价,把她从舞台上接到了自己家中。这里所说的这秦娃的家,便是当年我们的对面那人家了。

这是一个颇不平常的变化吧,是不是?虽然这女人是生在一个种田人家,然而既已经过了这样久的舞台生活─一你知道一般戏子是过着什么生活的,尤其是女戏子─一怕不是一只山林中野禽所可比拟的了,此后她却被囚禁在一个坚固的笼子里,何况那个笼子里是没有温暖的阳光和可口的饮食的,因为她在这里是以第三号姨太太的地位而存在着,而且那位掌理家中钱财并管束自己丈夫的二姨奶奶又是一个最缺乏人性的悍妇,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面赏给这个女戏子的。你看到这里时将作何感想呢?我问你,你是不是认为她会对这个花了两千块钱的男子冷淡起来,而且愤怒起来?而且她将在这个家庭中作出种种不规矩的事体,像一个野禽要挣脱出樊笼?假如你这样想法,你就错了。这女子完全由于别人的安排而走上这么一种命途,然而她的生活环境却不曾磨损了她天生的好性情:她和平,她安详,她正直而忍让,正如我们最初看见她时的印象相同。这秦姓人家原先是一个富贵门弟,到这时虽已衰落殆尽了;然而一切地方还都保持着旧日的架子。这女人便在这情形下过着奴隶不如的生活。她在重重压迫之下忍耐着,而且渴望着,渴望自己能力这秦姓人家养出一个继承香烟的小人儿:为了这个,这秦姓男子才肯把她买到家来;为了这个,那位最缺乏人性的二姨奶奶才肯让这么一个女戏子陪伴自己丈夫;然而终究还是为了这个,二姨奶奶最讨厌女戏子,而且永远在这个女戏子身上施行虐待。当这个女戏子初次被接到家中来时,她参见了二姨奶奶,并且先以最恭敬的态度说道:

“给姨奶奶磕头。─一我什么都不懂得,一切都希望姨奶奶指教哩。”

说着便双膝跪下去了,然而那位二姨奶奶却厉色道:

“你觉得该磕便磕,不该磕便罢,我却不会还礼!”

女戏子不再言语,只好站起来回头偷洒眼泪。从这第一日起,她就已经知道她所遭遇的新命运了。于是她服从着,隐忍着,而且渴望着,祷告着,计算着什么时候她可以生得一个孩子,那时也许就是出头之日了。──她自己在心里这么思忖。无奈已忍耐到一年光景了,却还不见自己身上有什么变化,她自己也悲观了,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一株不结果子的草花,虽然鲜艳美丽,也不会取得主人的欢心,因为她的主人所要的不是好花而是果实。当希望失掉时,同时也失掉了忍耐。虽非完全出于自己心愿,她终于被那个最缺乏人性的二姨奶奶迫回乡下的父亲家里去了。她逃出这座囚笼以后,也绝不想再回到舞台去,也不想用不主当的方法使自己快乐,却自己关在家里学着纺线,织布,编带子,打钱袋,由年老的父亲拿到市上去换钱来度着艰苦日子。

写到这里,我()几乎忘记是在对你说话了。我有许多题外话要对你说,现在就拣要紧的顺便在这儿说了吧,免得回头又要忘掉。假如你想把这件事编成一篇小说──如果这材料有编成小说故可能──你必须想一种种方法把许多空白填补起来,必须设法使它结构严密。我的意思是说,我这里所写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报告,而且有些事情是我所不能完全知道的,有些情节,就连那个告诉我这事情的人也不甚清楚,我把这些都留给你的想象去安排好了。我缺乏想象,而且我也不应当胡乱去揣度,更不必向你专瞎说。譬如这个女戏子─一我还忘记告诉你,这女人在那姓秦的家里是被人当面呼作“女戏子”的,除却那个姓秦的男子自己─一譬如她回到乡下的父亲家里的详细情形,以及她在父亲家里度过两年之后又如何回到了秦姓家里等经过,我都没有方法很确实地告诉你。但我愿意给你一些提示,也许对你有些好处。那个当面向我告诉这事情的人谈到这里时也只是说:

“多奇怪!她回到父亲家里竟是非常安静,她在艰苦忍耐中度日子,她把外人的嗤笑当作听不见。再说那位二姨奶奶和无主张的少爷呢,时间在他们性情上给了不少变化,他们没有儿子,他们还在盼着。了姨奶奶当初最恨女戏子,时间也逐渐减少了她的厌恨。当然,少爷私心里是不能不思念那个女戏子的,而且他们又不能不想到那女戏子是两千块钱的交易品。种种原因的凑合,隔不到两年工夫,女戏子又被接到x城的家里来了。你猜怎样?你想她回来之后人家怎样看待她?”我被三番两次地追问着。“二姨奶奶肯允许把女戏子接回来已经是天大的怪事了,接了来而又施以虐待而且比从前更虐待得厉害,仿佛是为了给以要命的虐待而才再接回来似的,才真是更可怪的事情呢!像二姨奶奶那样人真无理可讲!”

4、李广田:秋天

李广田:秋天

生活,总是这样散文似地过去了,虽然在那早春时节,有如初恋者的心情一样,也曾经有过所谓”狂飙突起”,但过此以往,船便永浮在了缓流上。夏天是最平常的季候,人看了那绿得黝黑的树林,甚至那红得像再嫁娘的嘴唇似的花朵,不是就要感到了生命之饱满吗?这样饱满无异于“完结”,人不会对它默默地凝视也不会对它有所沉思了。那好像要烤焦了的大地的日光,有如要把人们赶进墙缝里去一般,是比冬天还更使人讨厌。

而现在是秋天了,和春天比较起来,春天是走向“生”的路,那个使我感到大大的不安,因为我自己是太弱了,甚至抵抗不过这自然的季候之变化,为什么听了街巷的歌声便停止了工作?为什么听到了雨滴便跑出了门外?一枝幼芽,一朵湿云,为什么就要感到了疯狂?我自恨不能和它鱼水和谐,它鼓作得我太不安定了,我爱它,然而我也恨它,即至到夏天成熟了,这才又对它思念起来,但是到了现在,这秋天,我却不记得对于春天是些什么情场了,只有看见那枝头的黄叶时,也还想:这也像那“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样子,但总是另一种意味了。我不愿意说秋天是走向“死”的路,─—请恕我这样糊涂安排─一宁可以把“死路”加给夏天,而秋天,甚至连那被人骂为黑暗的冬天,又何尝不是走向“生”的路呢,比较起春与夏来,我说它更是走向“生”路的。

我将说那落叶是为生而落,而且那冰雪之下的枝条里面正在酝酿着生命之液。而它们的沉着的力,它们的为了将来,为了生命而表现出来的这使我感到了什么呢?这样的季候,是我所最爱的了。

但是比较起冬天来呢,我却又偏爱了秋。是的,就是现在,我觉得现在正合了我的歌子的节奏。我几乎说不出秋比冬为什么更好,也许因为那枝头的几片黄叶,或是那篱畔的几朵残花,在那些上边,是比较冬天更显示了生命,不然,是在那些上面,更使我忆起了生命吧,一只黄叶,一片残英,那在联系着过去与将来吧。它们将更使人凝视,更使人沉思,更使人怀想及希冀一些关于生活的事吧。这样,人曾感到了真实的存在。过去,现在,将来,世界是真实的,人生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所有的梦境,所有的幻想,都是无用的了,无用的事物都一幕幕地掣了过去,我们要向着人生静默,祈祷,来打算一些真实的事物了。

在我,常如是想:生活大非易事,然而这一件艰难的工作,我们是乐得来作的。诚然是艰难,然而也许正因为艰难才有着意义吧。而所谓“好生恶死”者,我想并非说是:“我愿生在世上,不愿死在地下。”如果不甚荒谬,我想该这样说:“我愿走在道上,不愿停在途中”。死不足怕,更不足恶,可怕而可恶的,而且是最无意味的,还不就是那停在途中吗?这样,所谓人生,是走在道上的了。前途是有着希望的,而且路是永长的。希望小的人是有福了,因为他们可以早些休息,然而他们也最不幸,因为他们停在途中了,那干脆不如到地下去。而希望大的人的呢,他们也是有福的吗?绝不,他们是更不幸的,然市人间的幸与不幸,却没有什么绝对的意义,谁知道幸的不幸与不幸之幸呢。路是永长的,希望是远大的,然而路上的荆棘呀,手脚的不利呀,这就是所谓人间的苦难了。但是这条路是要走的,因为人就是走在道上啊,真正尝味着人生苦难的人,他才真正能知道人生的快乐,深切地感到了这样苦难与快乐者,是真的意味到了“实在的生存“者。这样,还不已经足够了吗?如果,你以为还不够,或者你并不需要这样,那我不知道你将去找什么,─一是神仙呢,还是恶魔?

话,说得有些远()了,好在我这篇文章是没有目的的,现在再设法拉它回来,人生是走在道上,希望是道上的灯塔,但是,在背后推着前进,或者说那常常在背后给人以鞭策的是什么呢?于此,让我们来看看这秋天吧!实在的,不知不觉地就来到秋天了,红的花已经变成了紫紫的又变了灰,而灰的这就要飘零了,一只黄叶在枝头摇摆着,你会觉到它即刻就有堕下来的危机,而当你踽踽地踏着地下的枯叶,听到那簌簌的声息,忽而又有一只落叶轻轻地滑过你的肩背飞了下来时,你将感到了什么呢?也许你只会念道,“落了!”等你漫步到旷野,看见那连天衰草的时候,你也许只会念道,“衰了!”然而,朋友们,你也许不曾想到西风会来得这样早,而且,也不该这样凄冷吧,然而你的单薄的衣衫,已经是很难将息的了。“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这在我,年年是赶不上时令,年年是落在了后边的。懑怨时光的无情是无用的,而更可怕的还是人生这件事故吧。到此,人不能不用力的翘起了脚跟,伸长了颈项,去望一望那“道上的灯塔”。而就在这里,背后的鞭子打来了,那鞭子的名字叫做“恐怖”。生活力薄弱的我们,还不曾给“自己的生命”剪好了衣裳,然而西风是吹得够冷的了!

我真不愿看见那一只叶子落了下来,但又知道这叶落是一回“必然”的事,于是对于那一只黄叶就要更加珍惜了,对于秋天,也就更感到了亲切。当人发现了自己的头发是渐渐地脱落时,不也同样地对于头发而感到珍惜吗?同样的,是在这秋天的时候来意味着我们的生活。春天曾给人以希望,而秋天所给的希望是更悠远些,而且秋天所给与的感应是安定而沉着,它又给了人一支恐怖的鞭子,因为人看了这位秋先生的面容时,也不由得不自已照一照镜子了。

给了人更远的希望,向前的鞭策,意识到了生之实在的,而且给人以“沉着”的力量的,是这正在凋亡着的秋。我受秋天,我对于这荒凉的秋天有如一位多年的朋友。

一九三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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