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谢冰莹:北平之恋
谢冰莹:北平之恋
凡是到过北平的人,没有不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离开北平以后,没有不常常怀念她的。
北平,好像是每个人的恋人;又像是每个人的母亲,她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吸引着每个从外省来的游子。住在北平时还不觉得怎样,一旦离开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想念起她来。无论跑到什么地方,总觉得没有北平的好,这原因,概括起来,不外乎下面两点:
第一,故都的风景太美了!不但颐和园、景山、太庙、中南海、北海、中山公园、故宫博物院、天坛、地坛……这些历史上的古迹名胜又伟大又壮观,使每个游客心胸开朗,流连忘返;而且整个的北平市,就像一所大公园,遍地有树,处处有花;每一家院子里,不论贫的富的,总栽得有几棵树,几盆花。房子的排列又是那么整齐,小巧。那些四合院的房子看来似乎很简单,其实很复杂;房子里面还有套房,大院子里面还有小院子,小院的后面还有花园。比较讲究点的院子,里面有假山,有回廊,有奇花异木;再加上几套古色古香的家具,点缀得客厅里特别幽静,古雅,所以谁都说北平最适宜住家。在胡同里的小院子里,你和孩子们一家过得很清静,很舒服,绝对没有人来打扰你;即使住在闹市附近,也没有那么多的车马声,传进你的耳鼓。
还有第二个原因:北平的风俗人情特别淳朴,没有上海、南京一带的喧闹,繁华;也没有青岛、苏杭一带的贵族化。在外表上,她是个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的君子;在内心里,她像一个娉婷少女,有着火一般的热情;但并不表现在外面。她生来和蔼诚恳,忠实检朴。我爱北平等于爱我的故乡;甚至觉得北平每一个名胜古迹,每一条胡同街道,都特别富有诱惑性似的;也许这是我的偏见,而“北平真好!”这是谁也不可否认的!
没有到过北平的人,你如果和他谈及北平,他总要感到遗憾地回答你:“真可惜,我还没有到过北平”;或者说“胜利以后,我一定到北平去看看。”
朋友,看了上面那些我恭维北平的话,也许你还不感到满足,那么我再举几个例子在下面吧:
你初到北平,下了火车,假若没有朋友来车站迎接你的话,那么第一个和你发生关系的,是头戴红帽子,身穿蓝背心的脚夫。出了车站,你得雇车;要是遇着车夫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对于街道并不十分熟悉,那么你必定停车去问警察。提起北平的警察,真是有口皆碑,谁都说他们是全国最有礼貌,最热心服务的模范警察;不信,你且耐烦地去找一本初小的第五册国文常识课本来看,第十四课就是《警察是好朋友》,里面写着北平的警察如何客气,如何叫你不感觉麻烦。你向他询问道路时,他会用手仔细地指给你向东向西;甚至告诉你,走多少步,有一间卖香烟的小店;再往西拐,是一家理发店;再往南拐,穿过什么胡同,就是××胡同;倘若老太太们向他问路,而且正遇着他不在站岗,他也许还要陪她走一段路,一直把她送到目的地为止。
至于他们查户口的时候,更有礼貌了。他们来到你的门口,轻轻地敲着门环,你没有听见,他再轻轻地敲几声,绝对不着急,不发脾气;他们进了你的院子,就站在那里微笑着向你问话;如果不是遇着大雨天,他绝不跑进你的客厅去的。你敬他香烟,他不抽;你给他倒茶,他也不喝,问完了他所要问的话,看完了他所要看的户口名薄册,主人盖好了章,他又谦恭地微笑着走了,临走时还像一个客人似的连声向主人说“打扰了!打扰了!”
因此,住在北平的人没有惧怕警察的;他们好像是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但当他站在十字路口,手拿着指挥棍在执行勤务的时候,他是严厉的,认真的,丝毫也不讲私情,只讲道理。北平的警察岗位很少,可是,谁都守法,依着红绿类的指示或停止,或前进。西长安街和府石街口的十字路口有警察指挥楼一座,高高地悬在半空,交通警察坐在里面。我常常想:万一汽车压伤了人,等他下来,那凶手不知跑了几里了;然而你毋须杞人忧天,在北平绝不像在别处一样,一年之内难得有一两次车祸的;尤其不会有从车上把活人摔死的司机。好了,现在我再换一个题目,来谈谈风景吧。
秋天在北平是最适宜于游人享乐的季节,没有风,没有雨,太阳整天暖融融地照着;苍穹是那么高,那么澄清;浅灰的云,追逐着雪白的云,有时像在缓缓地散步,有时又像在相互拥抱。中午的太阳虽然也会晒得少女的脸上,泛起两朵红霞;一到傍晚,一阵阵凉风吹来,使你感到又舒服,又有点微寒。
漪澜堂和五龙亭以及沿着北海边的茶座,一到晚饭后,游客使坐满了。他们有的陪着女友;有的带着全家大小,有的邀集二三知己,安静地坐着,慢慢地喝着龙井香片,吃着北平特有的点心碗豆糕,蜜枣,或者油炸花生;他们的态度是那么清闲,心境是()那么宁静。年轻的男女们,老喜欢驾一叶扁舟,漫游于北海之上;微风轻摇着荷叶,发出索索的响声,小鱼在碧绿的水里跳跃着;有时,小舟驶进了莲花丛里,人像在画图中,多么绮丽的风景!
有时风起了,绿波激荡着游艇,发出“的冻”“的冻”的响声,年青的男女有的对着绿波微笑;有的轻吟低唱;有的吹奏口琴;或者哼着自己心爱的调子,他们真像天上的安琪儿那么无忧无虑,快乐非常。
北海是美丽的,醉人的,虽然经过几百年来的若干变化,她仍然丝毫无恙。极乐世界的佛像,还是那么端端正正地立在小西天,一个也没有损坏;九龙壁前带是站着那么多的游人在欣赏那精美的艺术;由漪澜堂过海到五龙亭去的游客,还是那么拥挤,忙得那些舟子们透不过气来;白塔更修理得壮丽了,粉刷得像琉璃世界;儿童体育场里充满了孩子们的笑声,也有不少的成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微笑地望着孩子,他们有的在追寻自己失去的童年,有的在分享孩子们的快乐。
游罢北海,要是你还有兴致的话,你不妨再到东安市场去逛逛;这里又是另一番情调。摆在水果摊上的一串串像水晶似的大白葡萄;像玛瑙似的紫葡萄;粉红色的的苹果;水泱泱的大蜜桃;二三十斤一个的大西瓜;美丽的小沙果;新鲜的大红枣;又香又甜的良乡糖炒栗子……和冬天那些又好看,又好吃,最受孩子们欢迎的冰糖葫芦,真是应有尽有;至于景泰蓝的艺术品,用玻璃做的各种玩艺儿,小姐太太们喜欢的那些扣花,耳环,更会令人看的眼花缭乱,恨不得把整个东安市场都搬到自己的屋子里来。
2、谢冰莹:雨
谢冰莹:雨
一个多星期以来,老是下着连绵不断的牛毛雨,心里充满了抑郁、烦闷和愤慨。
是的,别人在雨天只有烦闷和苦恼,而我却有愤慨的!我诅咒这梅雨似的天气,它唤起了我创痛的回亿。虽然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也曾热烈地希望过下雨,但那是另一种心情,而且我所希望的是倾盆的大雨,而不是丝丝的牛毛雨。记得我第一次踏上广西的地界,那是初抵梧州的第二天,我们和朋友到洞天吃晚饭,去时还看到美丽的晚霞挂在西边的山上,不料吃了饭回来,已是大雨滂沱,满街成了江河了。
除开我,他们三个人都很着急,尤其那位女朋友颖,更后悔没有带伞出来。我却暗暗地高兴,不管他们讨厌不讨厌,终于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雨,下得痛快极了,但希望明天就天晴。”
“广西的气候,在一小时内,常常会变化三四次的,也许今晚上你们就可看到月亮哩。”
致深先生的预言,虽然没有兑现,晚上仍继续着下雨,但第二天的确是个好晴天。
来南宁将近三个月了,除了感到这儿缺少山水之美,像生活在沙漠中一般的枯燥外,对于气候,我似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原因是南宁的气候很合我的脾胃,常常在晴天突然下起大雨来,但下过立刻又晴了,这是使我最高兴最痛快的。不料最近一个多星期来,讨人厌的牛毛雨日夜地下个不停,说句过火一点的话,有时烦恼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儿跑向那有阳光或者正下着狂风暴雨的地方去!
起初,在牛毛雨初下的第一天,我不但丝毫都不觉讨厌,而且一到下课,我便椅在栏杆边,欣赏那幅富有诗意的烟雨蒙蒙的画图。
从小楼的东边望去,有一条由乡下直通城市的小石径,那是和一条终年黄浊的溪水平行的,弯弯曲曲,一直通到绿树丛里便遮断了去路,望过去,好似那边有一座深邃的森林。这路不知还有多长,在森林中不知藏着有多少稀奇的神秘的景物。每每看到由乡下挑着青菜到市上售卖的村妇,在树丛里消失她们的影子时,我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溪水上架着一条小小的板桥。天晴的时候,五点半钟便看见有小姑娘或老太婆在桥下洗菜捣衣了;雨天虽然这么早看不见她们的影子,捕鱼人却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披着用棕叶编成的雨衣,戴着一顶蒲叶的斗签,蹲在溪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网。这情景,简直是一首诗,一幅画的材料。更有趣的是,每当他用力拖起沉重的网来时,我总是伸长脖子去望他──其实网里有没有鱼,我是看不清楚的──有时望到他的手在动了,从网里抓到了什么丢进篓子里去,我便替他高兴,不期然地微笑起来,不管那握在他手里的是小鱼或者虾子,但对于他总是生利的东西。如果当他举起网来,看了一下重新又把网沉下水里的时候,我的心也不由得感到微微的失望,这不知是种什么心理,也许因为我小时候喜欢捞鱼,而且希望每次都不落空,所以以自己的心理来代替他人呢!
小楼的南面,就是种着蔬菜和蕃薯的土坡,那里有连接着的茅屋三间,还有一间上面补着瓦而周围却用茅草围着,破烂不堪的小屋子。从没有看到有人出进,也许这是堆肥料或者养鸡猪的地方?
每逢雨天,在那三间茅屋的旁边,倾泻着一条小瀑布,声音很大,一到夜阑人静的深夜,好像与东京奥多摩的瀑布差不多。更奇怪的是小瀑布的水特别澄清,它流在溪水里也绝不同流合污,变成浊色,它的确是“众水皆浊我独清”。不信,你自己跑来看看好了。
茅屋的后面,有几间半被树林遮住了的瓦屋;再过去,就是一座整齐壮观、屋顶上竖着十字架的天主堂。在这小小的领域里,居然可以看到三个不同的阶级,这简直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每天早晨,礼拜堂的钟声当当当地响了时,便有一大批妇人抱着小孩,小孩牵着大人的手,挤向礼拜堂去。帝国主义的势力实在太大了,无论什么穷乡僻壤、交通闭塞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足迹。中国的群众,有知识的被他收买,无知识的被他麻醉。可怜的勤劳善良的老百姓,他们不信自己是创造世界的万能上帝,而去信仰那虚无飘渺的耶稣,自己用血汗所换来的代价,通通送进了帝国主义者的腰包里。而高鼻子洋人却整天在宣传“凡贫病之人,只要信主,主就保佑你上天堂”。唉!可怜无知的群众,哪里知道他们之所谓天堂,就是真正的地狱呢?
小楼之西,是一片广漠无限的墓地,名叫小校常那儿不知埋葬了多少年来的贫苦年幼的白骨,革命先烈的忠魂。在晴和的日子,你可纵目四眺,望见天涯地角的山林,望见绝无尘埃的云天,望见成群的小鸟翱翔,牧牛郎骑在牛背上吹短笛。但是雨天,这一切美景都被笼罩在烟雨蒙蒙中了。那直挺挺竖在墓道边的电杆,任你的目力如何尖锐,也只能数到十二三根。对着这一片迷茫的烟景,我现在并没有诗一般的心情来享受,我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窒人的空气布满四周,沉重的郁闷压在心头。我想狂叫几声,叫破这死气沉沉的空气;我想飞,飞上那红光闪烁的天边!……那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我们被锁在牢狱里,那丝丝的雨像门帘似的垂在窗外,我和五个××女人缩做一团,警犬──看守的警察──穿上了大衣,头缩在衣领里,两手互相摩擦着,他走近铁门来用轻蔑的语气问着:“支那始娘,你也冷不?”
“我不冷!我的热血在沸腾,我的心在燃烧!”
我的声音是粗暴的、愤怒的,说话的口沫溅到警犬的脸上去了(那时我正站起来伸伸腰),他恨恨地骂了一声“马鹿”!我的血管几乎要涨破了,我咬紧了牙根,恨不得一拳打开铁门,冲出去杀死这侮辱我的帝国主义的走狗,杀尽这班狼心狗肺的人类之敌!
就在那天晚上,六个人盖着一条发臭的薄被,躺在潮湿的地板上,我病了!起初是伤风、咳嗽,后来周身发热、头痛。除了想喝水外,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其实除了一天两次硬饭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但开水是有一定的时间发给的,每天只有两次,每次以一杯为限。在病倒的第三天,我要求警犬替我买点阿司匹灵和水果来吃,但谁理你呢?我想这回是非死不可了,不是气死也会病死的。然而特写给我的字,一个个都在我的眼前跳跃:“不要绝食,我们不能死的,我们总有恢复自由的一天,总有消灭帝国主义者的一天!”
一想到这几句()话,我的精神便振作了!第二天,我勉强地吃了几口饭,一片咸萝卜。
第六天,雨停止了,从铁窗望过去,外面是一片红的。呵,暖和的太阳出来了,虽然照不到冰冷、潮湿、黑暗的牢狱,但只要有太阳,是会温暖我冰冷的心、医治我受创的心的。
回忆那段生活是使人难受的,尤其在雨天回忆,更感到难受。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五日于小楼
(选自《湖南的风》,光明书局1936年版)
3、谢冰莹:爱晚亭
谢冰莹:爱晚亭
萧索的微风,吹动沙沙的树叶,潺潺的溪水,和着婉转的鸟声。这是一曲多么美的自然音乐呵!
枝头的鸣蝉,大概有点疲倦了?不然,何以它们的声音这样断续而凄楚呢?
溪水总是这样穿过沙石,流过小草轻软地响着,它大概是日夜不停的吧?
翩翩的蝶儿已停止了它们底工作躺在丛丛的草间去了。惟有无数的蚊儿还在绕着树枝一去一来地乱飞。
浅蓝的云里映出从东方刚射出来的半边新月,她好似在凝视着我,睁着眼睛紧紧地盯望着我──望着在这溪水之前,绿树之下,爱晚亭旁之我──我的狂态。
我乘着风起时大声呼啸,有时也蓬头乱发地跳跃着。哦哦,多么有趣哟!当我左手提着绸裙,右臂举起轻舞时,那一副天真娇戆而又惹人笑的狂态完全照在清澄的水里。于是我对着溪水中舞着的影儿笑了,她也笑了!我笑得更厉害,她也越笑得起劲。于是我又望着她哭,她也皱着眉张开口向我哭。我真的流起泪来了,然而她也掉了泪。她的泪和我的泪竟一样多,一样地快慢掉在水里。
有时我跟着虾蟆跳,它跳入草里,我也跳入草里,它跳在石上蹲着,我也蹲在石的上面,可是它洞然一声跳进溪水里,我只得怅惘地痴望着它很自由地游行罢了。
更有时鸟唱歌,我也唱歌;但是我的嗓子干了,声音嘶了。它还在很得意很快活似的唱着。
最后,我这样用了左手撑持着全身,两眼斜视着衬在蔚蓝的云里的那几片白絮似的柔云,和向我微笑的淡月。
我望久了,眼帘中像有无限的针刺着一般,我倦极了,倒在绿茸茸的嫩草上悠悠地睡了。和煦的春风,婉转的鸟声,一阵阵地,一声声地竟送我入了沉睡之乡。
梦中看见了两年前死去的祖母,和去腊刚亡的两个表弟妹。祖母很和蔼地在微笑着抱住我亲吻,弟妹则牵着我的衣要求我讲《红毛野人的故事》,我似醒非醒地在觉伤心,叹了一声深长的冷气。
清醒了,清醒了,完全清醒了;打开眼睛,满眼春色,于是我又忘掉了刚才的梦。
然而当我斜倚石栏,倾听枫声,睨视流水,回忆过去一切甜蜜而幸福的生活时,不觉又是“清泪斑斑襟上垂”了。
但是,清风吹干了泪痕,散发罩住着面庞的时候,我又拾起头来望着行云和流水,青山和飞鸟微微地苦笑了一声。
唉!
我愿以我这死灰、黯淡、枯燥、无聊的人生,换条欣欣向荣,生气蓬勃的新生命,我愿以我这烦闷而急躁的心灵,变成和月姊那样恬淡,那样幽闲,我愿所有的过去和未来的泪珠,都付之流水!
我愿将满腔的忧愤,诉之于春风!
我愿将凄切的悲歌,给与林间鸣鸟!
我愿以绵绵的情丝,挂之于树梢!
我愿以热烈的一颗赤心,浮之于太空!
我愿我所有的一切,都化归乌有,化归乌有呵!
淡淡的阳光,穿过丛密的树林,穿过天顶,渐渐地往西边的角上移去,归鸦掠过我的头顶,呜呀呜呀地叫了几声;蝉声也嘈杂起来,流水的声音似乎也宏大了,林间的晚风也开始了它们的工作,我忽而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些凉意了,站起来整理了衣裙,低头望()望我坐着的青草,已被我蹂躏得烘热而稀软了。
“春风吹来,露珠润了之后,它该能恢复原状吧?”我很悲伤地叹息着说。
我提起裙子,走下亭来,一个正在锄土的农夫,忽然伸了伸腰,回转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直到我拐弯之后,他才收了视线。
一九二六年春于麓山之昆涛亭
(选自《麓山集》,光明书店1934年版)
4、谢冰莹:流星
谢冰莹:流星
那是十六年前的夏天,有一个晚上,也像今天晚上一样,银河耿耿,繁星满天,我坐在窗前你祖母常坐的长板凳上,呆呆地望着闪烁的星光发闷。
“姑姑,你看,一颗流星殒落了。
“真的,一颗流星,可惜亮的时间太短了!”
我凄然地回答你,你好像并不以为然。
“我喜欢流星,虽然只有那么一闪,可是它的光是多么亮,而又多么使人感到惊奇呀!”
我真奇怪,益侄,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呢?自从你出生到这世界上来,全家人都有同样的感觉,总觉得你太老实,太容易哭了;比如你在外面和小朋友们玩耍,老是被比你年纪小的孩子打得哭哭啼啼地回来,你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两只鼻孔里整天流着两行淡黄色的鼻涕,谁见了都嫌你肮脏,为你感到难受;而你却毫不在乎地把流出来的鼻涕又缩进去,一会儿又流了出来。
“益宝,看你的鼻涕脏死人!”直到有人这么给你警告,你才转过背去,用手用衣袖把鼻涕揩了。
真想不到一个整天流鼻涕的孩子,长大了会说出那样富有人生哲学意味的话,真太使我惊讶了,益侄,看流星的时候,你还不满十五岁呢!
“姑姑,你也喜欢流星吗?”你天真地问我。
“我不喜欢流星,因为它的生命太短促了,我爱着任何一颗小星星,它每晚都发光。从来不离开月亮,永远和黑暗奋斗。”
“不!不!我爱流星,我愿自己也像一颗流星,哪怕生命只有一刹那,只要它活着有亮就得了!”
我当时很不高兴,我害怕你的生命不能长久;我虽不迷信,但我常相信预兆,为什么你两次三番地说你最爱流星,难道你是流星变的吗?难道你的生命真会像流星一样只那么一亮就殒落吗?我不相信,决不相信,于是我又推翻了自己的怀疑。
“益宝太老实,什么人都可以欺负他,他完全像他的母亲那么忠厚,那么死心眼;别人打他,他不敢回手,只晓得悄悄地跑回来流泪,这孩子,将来长大不会有出息的。”
有一次你祖母这样说,我听了也为你担忧。的确,你太老实了,你的母亲一生就吃了老实的亏;她去世之后,你变得更沉默了,沉默得有点近乎呆。益侄,还记得吗?就在看流星的第二天黄昏,你陪我在田径上散步,我因为你祖母逝世后心里感到万分凄凉,对大自然一切美景,一点也引不起兴趣,我很悲观,觉得人生太没有意义了,辛辛苦苦地活了几十年,究竟所为何来呢?我俯视着小溪里的流水,觉得人生就是在潺潺的流水中衰老死亡的,我害怕听那摧毁生命的水声,我默默地走向石鼓冲的路上抬头看见那累累的坟头,这里埋葬着历代的祖先和一些不幸早夭的子孙,还有你亲爱的母亲。
“姑姑,我妈死了之后,就全靠奶奶关照我,心疼我;如今奶奶也归西天了,你又年年不在家,叫我此后靠谁呢?”
“孩子,不要发愁,你初中毕业之后,就跟我到长沙去升学,一切费用由我负担;你的后妈待你虽不好,但是你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爱你的;何况你是祖父的长孙,他又这么喜欢你。”
我只能这样安慰你,其实心里何尝不知道,俗语说:有了后娘,就一样有后爹呢!
“姑姑,奶奶常说我太老实会吃亏的,那么应该学得坏一点吗?”
你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来考我。
“你奶奶并不是要你学坏,而是希望你坚强一点;例如别人打你,如果不是你有错处,你也应该还击他,不要流泪。在这社会上,不坚强一点,是无法生存的;自然我们要做好人──老老实实的做好人;但也不要像耶稣说的‘人家打你的左脸,连右脸也送过去。’你要奋斗,只有奋斗才能生存,这是我的处世态度,希望能够影响你。”
当时你并没有回答我,停了一会儿,你才用坚决的语气说道:“姑姑,请你放心,我现在长大了,不比从前,我要做一颗流星,我要像流星,那么发亮。”
“傻孩子,不要老说流星,我都听厌了。”
“真的,姑姑,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爱着流星,只要遇着有星星的晚上,我总希望能看到它掉下,姑姑,你说它掉下来还能飞上去吗?”
“不可能了,掉下来,它的生命就消灭了。”
你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水还是那么源源地流着,我们不再往坟山的方向走,又折回来了。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我去台儿庄前线之前,特地回到家去看你的祖父,所有在家的亲人都见到了,只缺一个你。
“爸爸,益宝呢?”我问你祖父。
“当兵去了。”
你祖父凄然说:
“十五岁的孩子当什么兵?他拿得动步枪吗?”
突然,我的眼里涌上了泪珠,生怕祖父看了难受,忙用手擦干了。
接着,你祖父告诉我说:“他在报上看到你率领战地服务团出发东战场的消息后,便天天吵着要去前方找你,我说他年纪太小,拿不动枪,他说可以给你当勤务兵。天天哭着闹着要去,我把他痛骂了一顿,又说了许多我舍不得的话,仍然无效──”我发现你祖父眼睛里也荡着泪珠,但我还在忍心地逼问他:“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还用得着问吗?他是人,不是一只小动物,我不能关起他来呀,就在一个风雨凄凄的晚上,他和老屋里的直福两人,偷偷地去从军了。唉!他的逃走,说不定还是受了你的影响呢!”
听了你祖父的话,我心里难过极了!我的泪忍不住滚下来,我没有理由再质问你祖父,我走进你睡的房间:墙壁上还挂着你爱玩的弓箭;打开你书桌的抽屉,看见你的大小字簿记和日记本,奇怪,你的字不是比我写的还要丑吗?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美丽起来,那些端端整整的笔划,正像你一样那么老实,规矩,不调皮。
时光像无情的()流水,一瞬眼又是五年,一九四三年我回到故乡的时候,谁想到上完了你祖父的新坟,又要去吊你的荒冢呢?
益侄,你真的应了流星的预言,你的年纪虽然还不到二十岁,但你已跑遍了整个大西南,你在军队中学医,居然还当过两年的司药。听家人说,你是因受不了贵州偏僻地方的瘴气,因而得病,上司特地命一个勤务兵送你回家来休养,或许是我家有德,感动了上苍,所以你的白骨没有埋在他乡,终于葬在祖坟的脚下。
益侄,你真是一颗流星,虽生命那么短促,但你的光芒是灿烂的,令人惊奇的。
自你死后,我更感到人生短促可悲,你的姊姊每回一提到你便眼泪双流,泣不成声。你虽然还有一个弟弟,可以承继你父亲的遗志,但他是你后母生的,比起你来,实在差得太远了!
今夜,我又看见一颗流星从天的东边殒落了!益侄。那也许是你由魂灵在发亮吧?我痴痴地望着繁星满天,银河耿耿的蓝天,心里充满了描写不出的伤痛,唉!益侄,如果你还活看,现在国家不是正需要像你这种流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