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陈学昭:拉斐德墅之游
陈学昭:拉斐德墅之游
村中的花像火像荼似的开遍了,衬在澄绿的叶子中,满铺在地下时,碧草像茵似的躺着,这一切,都现出了春的欢悦。蛰伏在一个长期的灰黑迷茫沉闷的严冬的巴黎人,都已厌倦了炉火的气息,在这时候美景的复活好像新生命的再来,因着婉转抑扬唱澈了天空的鸟声觉醒了。大家成群结队的往乡间去,或者是森林,或者是河边,或是古迹名胜,消这个价胜于黄金的春之假日。
居停蒲氏早些时就邀我在一晴明的假日,去访他们的亲戚老教士,是近着拉斐德墅的,我们还可游拉斐德墅公园。那天星期日的早晨我们在用早点后,就匆匆出发了,坐地道车直穿过巴黎城,再坐往乡间的电车,二小时的行程就到了。
太阳和暖的带着热意从车窗外映入,煤烟的气息,及人语的咿唔,这些,这些,都使我深深的感到旅行的欢乐与困倦,我的头软软的支着窗口,一任太阳的晒照,望着沿路的乡景往后消逝,我的心不禁也如风的吹拂。车的飞奔,要想将言辞来表示我欢迎这大地的苏醒,真不是易事呵,我惟有以沉默来赞叹了!露草的清芬与花的芳味,时乘风夺窗而入,沁人心底令人欲醉。
我们到老教士家,时已午后一时过了,他们正午饭初罢,我们因为热倦不饥的缘故,他们就以啤酒及糕点来请我们。我向不能饮,只是喝了几杯水而已。休息了一会,老教士与他的侄女── 一老寡妇 ──领了我与蒲氏夫妇去拉斐德墅。
我们先穿过一大街,才经一极大的建筑前去园中,那建筑如宫殿,老教士说这里面都存了历史上的遗物,并说这是十七世纪的建筑。
我们进园了,穿入树林中,树林高大的环抱着,绿荫交 参,游人 都潇洒缓步的来往着。这所有的森林都是环着大园,然而走在森林下,向四旁远望,都感觉到是各个无限的别个世界,因着它的深远与曲折。
我们只走了森林的一角,绕过喷水池,沿着一别径出森林。许多妇人女孩休息在树荫下,结绒绳的,看书的……看了这样幽闲的情景,仿佛将烦闹的紧张的巴黎赶走在十万里外。法国人的对于公众娱乐的设备与关心,可以从各处的都有公园一层上见到的。不像中国人,有钱的拥着高厦大屋花园等等,关闭着不许闲人观看分享。贫苦的人只好永远的伏处在潮湿低矮的泥屋里,也永不能享一点自然的乐趣,更无须说到什么正当的娱乐了。
我们一路闲谈着话,并且随意的摘些野花。老教士絮絮不已的与我谈问,有些问题,不能令我回答,我只好微笑着。
他说中国的少年向一少女求婚,是否送以荷花的?接着又说北京上海的街道两旁种的都是什么?
经他这一问使我联想到中国的街道的不整洁,像我那故乡—带的南方村镇的高低不平的狭窄的石块路,北京城里城外的泥土路,无论是晴天或雨天,无论是步履或车马,都是难于行走的,我想在这里,中国人也消耗了不少的有用的精神。中国现在正值革新在一切革新的呼声中,似乎还没有听到注意这一层的消息。
老教士又问我,中国人何以将狗肉作为食料的?以我的经验我便立刻否认了这一事实。中国人普通不大爱狗,这是真的。然而我却从不曾在上海,在北京,在杭州,……这些大城市中看到有卖狗肉的铺子的。小城市中更不必说了。(在我的故乡,只听说那些做贼的乞丐才偷狗来杀吃的,不做贼的乞丐还不愿做这事。)我这样回答他时,他却绝不信任的又对我说,那是他在一个中国的医学博士,同时又是神学博士的一广东人着作中见到的。广东的吃狗与否,及中国人的以狗为食料与否,不是我所能研究的问题,我只根据了我在目下所到过的中国地方,却不见吃狗肉的。中国的地方太大。气候与物产,南北东西各是不同的,食料的取舍也因此而异,这是显而易见的。到过北方的南方江 浙人,就很能明白的。至于广东福建的食品,在中国也大家知道是更不同些了。我想那位医学博士的着作,或者只是根据了广东的某县某地的一种特风吧,或者只是作为研究的引证吧。但一到外国人的眼睛中,却变成了以为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了。在这里,只要与外国人一交 际,立刻感到一种困难。这种困难,或者也不妨叫它为直接侮辱吧。往往一般普通的外国人,他们总是用了那样又好奇、又鄙视的情绪来看中国。──便是比较有学问的,恐也很少逃出这例。他们一见到中国人,自然而然的会发出一种奇怪、猜测、研究的神情。然而使他们对于中国所以养成这样的观念;到底还要中国人自己负责的。报纸上的种种失实而又过于简单的记载,中国人向来就不关心这些,视言论可以若有若无,不足轻重的。小的一部分,那是留外的学生们的行为及待人接物上也是可给外国人的种种不好观念的,因为在他们外人眼中看中国的(或可说各别国亦然)学生不以个人来着眼,常常的,他们因为遇到了一个中国学生行为端正,有学问的,遂使他们对于中国也一变了观念;又,他们遇见了一个不大上等行为的中国学生,他们也就仿佛欲以此来断定全中国人都是这样的。这样,自然是错误的,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中国学生对于自己的行为,因负着数重责任之故,就不能不格外检点些了。至于像在着作上、文字上的种种,更比个人的行为等等牵动了更大部分,也就不能不更检点些了……这一类是常常浮在我心头的感想,那天不觉的又照例的想了起来。
夕阳红红的斜()挂在树林外,我们才出了园,坐电车又换地道车,回到村中,满街的路灯,已迷离 的透出光亮,在新月如钩之夜。
拉斐德生于一七六七年,死于一八四四年,是法国着名的财政家,一八三0年的革命中活动人物之一。对于他生平的逸事及稗史,这与世界上所有享受了名的名人一样,常常是很多的。据说他年幼时很贫苦的,为了想在银行中找一个位置,如仆役之类的事,终不能得。那天受了经理人的叱退丧气而退出银行时,他慢慢地踱在路上,诚不知应当找一点什么东西去慰他的老母在饥饿中的期望!可巧路中有一只被遗的旧钉,他便拾了起来。原来这经理人的屋正对着这条路的,一眼望见这被叱退的贫困少年,在半路中,分明是拾得了东西,不觉好奇地催侍者去追他回来。一问讯,拉斐德便以拾钉及自己之思绪说了出来。经理以其如此惜物,终于给了他一个位置,自然他很勤勉,渐渐升擢,后为此银行的总经理。
这拾钉一事不但流传在民间,还用了那法国人特殊的风趣的腔调记述在书本上的,老教士说。
拉斐德墅就名 maison—laffitte连园及大森林都围在内的,我们所走的森林之一处,往往从树林中透露出浅红色的墙尖角,音乐声也远远的送来,使人想象其正酣于跳舞。老教士每每用了感慨的不胜其怀古的心绪说:这些都是美国商人所买得的,或美国人所构造的消夏别墅,东一座,西一座,确是很多的。这个使人想到现代的美国,真是生有两只经济大手的巨人了,它的经济势力已经无往而不握了。我就想到中国,那些名胜山水好地,又何尝不是满布了这些美国人及别的外国人们的别墅呢。然而,毕竟还只是法国老教士的感叹吧。
2、陈学昭:钓鱼台
陈学昭:钓鱼台
星期日的午后,曙天女士与衣萍先生来邀我去阜成门外骑驴。濑六女士问我去不。我说:“想去,只不过有些心怯,怕跌交。”“不要紧的,”曙天女士说,“你骑驴过绍兴到兰亭去的驴子,这是一样的。”漱六女士是有许多工作的,并有杂碎的家务;她很难得出去玩几次时,总要这里交代一下,那边关照一声,这样在我是办不到的;至於曙天女士呢,活泼而又善辞令,虽然我不能常常与她交接,而有经验的种种。我想,像我这样软棉棉的一个人,或者永远不能改善了罢!但眼前左右,都有着这些值得我颂赞的人。
我们直坐车到成门,下了车,刚出城去,在那城啬下见有许多石匠,在凿石块,如在广安门所见一样,我一时竟不能猜知他们是将成就些什么工作,他们的工作是远大而且悠久,惟有这些叮叮咯咯凿石的声音如街乐一样的振荡我的耳鼓,使我立刻想到游玩与工作,我的小小的书桌上还堆着几十本的文卷,我的白皮箱上还积着数月不曾翻一翻的青面书本,然而这些时日是怎样过去的!我曾留着什么呢?我的工作不能如他们石匠一样的凿成半块的成规成矩的石子,我有时候剩着无聊的感叹,有时候转在沉闷的圈子里……人生呀!人生呀!这是我的人生么?
出了城门,雇了四只驴子,大家坐上了,巍巍地的过了环城铁路的轨道,渐渐的落乡。我骑的驴子走得较慢。驴夫说:“它疲倦了!”驴夫没有用鞭去打它,我也只是宽宽的拉住绳子,让它慢慢的走。“贪看沿路的景色,处处担搁,又落后了!”我这样想。这时候,他们三位连人带骑都没有形迹了,泥路是低陷像山道一样,有些又是十分高起的,总是狭隘而且曲折。远远的望着疏疏落落的人家,茅屋,麦垄是稀稀的,前面是远远的青山的影,秋阳却在后面照着我呢。
过了望海楼村,一拐,他们却停鞍在等我咧。。我们如像久别初逢时的惊喜,大家“呀!呀!”的喊起来了。“快要到了!”衣萍先生说。固然,又只是一拐,过了石桥,就在那大树下,停住了,大家下来。一泓碧水岸旁有无数的枯黄了的芦荻,在无风亦无浪的河边,它是寂寞地,孤凄地的轻轻地的摇曳着。我看着这么样的平波浅水,远树斜阳,不能自已的使我想到旧游;我想微河,想兰停,想西湖,都在我梦寐似的沉醉里。
沿着河边走去,树的倒影里闪动着人影,望着对堤的一带垂杨,绿叶辞去了的故枝,零零落落的残叶,深黄的,淡黄的,朦朦的如像浮泛着的薄云,然而一片浮燥的黄土,在这里,已是不易完成春天的幻象了,何等潇洒的清秋呵!
为要过石桥,重又走上麦垄来,刚才河里的人影,现在是在秃树之影下了。石桥是十分古旧,但式样我是罕见,在一边似乎还留着石栏的痕迹。过桥,驴夫们正坐着谈天,我们便进花园去,就有上钓鱼台的石匠石级,“去罢?”大家彼此问。“不去也罢!”这么一来,终于便走过去了。我爱游玩,但对于新鲜的景物,我却不愿像猎者一样的去搜寻,像对于他们的野禽。我为欢喜留着不尽的爱好,无限的趣味,我愿意在朦朦之中去想像它,反正我是不想用科学去实验,也不想用功利去衡量,只是这么远()远的近近的欣赏着。
呀!寂寥庭院!这样的寂寞的庭院,个径里长着青苔,小桥上积着灰尘,四处亭榭均深深的闭着,衰草与残花乱乱的堆着,人去屋空,不意令人想到历来的所有的盛衰,诚是“人无千年好花无百日红!”何其匆匆!几片落叶随地簌簌的飘下,几株枫树几许枫叶,在夕阳里闪闪的映出金光。
踯躅的出了园门,我的心空泛泛的又起了无可言说的怅惘,仿佛记着母亲罢?病睡着的母亲,常说日长如年,叫人心焦。三四年前我可怜的,还不知道什么叫心焦。辛弃疾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爱上层楼,怕上层楼,却道天凉好个秋”现在似乎在早上看着太阳升起,晚上又墙角边慢慢的移去,这些情景,都会引起心灵里的空泛,然而我是常常离别着我的母亲,我也不知道为些什么?“为名利乎?为权势乎?我皆不得而知也。”他乡久客,几成习惯,无羁似的马,我愿放步的走遍全世界。
骑着驴子,缓缓地归来,两旁的景色这么的多情而留恋呀,然而我还有工作,须像石子一样的去凿呢。我也不希望凿得成方或圆,但凿得怎样就怎样。这时,秃树含烟,幕霭更深沉的罩住了。
一九二五,一一,一五,夜
3、陈学昭:献给我的爱母
陈学昭:献给我的爱母
今天清晨,淅淅沥沥的洒了几点早雨,将我夜来倦怠而迷糊的梦境,在晨雨的清凉里,漱净了一番。这梦境如像雨后的大地,所剩的只有凄凉与冷寂了!我不想找寻这过去的繁华,临窗坐着,看雨点已湿尽了窗栏,淋滴在高高的六层楼的屋尖,我不禁想起吾家老屋的园里。正累累结实的李子,院外飘摇在凉风中的清香的玉兰花,还该与去岁一般的盛郁呵!
我想,我觉得,母亲,我此刻就见着你了!当我的心飞过了地中海,红海,印度洋,湄公河,太平洋,在上海登陆,我坐在沪杭车中,不久,我便见着你了。我的心已经认识了这一条路,好叫我在时时的忆想中,飞回我的故乡!在梦境中,见着你。
我见着你睡在床里,你的眼睛是失明了。天已经给了我这样可爱的母亲,却是走不动,拿不动的,一动不能动的我的母亲。这样的赠赐,我已够受了这所有的责罚了。现在竟不能让她见我,让她看这周围的一切,天呵!这是何等的嫉忌呵!我的两手伸起按抚你的两眼时,……这是一个恶梦,室内是漆黑的,我感到一阵阴森,便怯怯的钻下被筒里了。
然而,母亲,我想到你整日的病在床里,百无聊赖地,用种种的设想,来思念你的爱女时,你是不知道天南地北.也不知道路长路短。你怎能设想呢?你必在这种怅惘与渺茫的情绪中。渴念的结果,几次暗暗的流下泪来!母亲,你这样多泪,老花了的两眼,怎能常给这泪酸浸呢?我想我这恶梦之来不是无理的了,我恐怖,我竟不能入睡了!
别你时,我曾偷偷的与你约下一星期写一封长信,告诉你些国外的不同之处,以及我所新鲜遇到的一切。你是不能看我这些蝇头小字的,而且又划得像船像蟹似的字迹,你是不爱的。兄嫂们大家很忙,但想融姐是最耐心的,她必能坐在你床前,详细的读给你听。但是,我又想到融姐产后未满月吧,我对于这事便懒下来了。我明知道我这样失约,必会引起你的悲伤,寂寞,或者其他种种的担忧与猜测来。
母亲!我要请你恕谅!──其实我不说恕谅,你已早恕谅我了!我到法国以后的一月间生活,真不好对你说得,你必要十分忧戚起来。因为行止不定,言语不懂,饮食不十分惯,一切情形太隔膜,我的心神没有一刻是安静的,叫我怎样写起呢?母亲!我走后,你已经不高兴了,我还敢来写我的不高兴来增你的不高兴么?我几次提笔,几次都搁下了,剩得一些疏疏的泪痕稀稀地还留在纸角上,我珍惜这一些,这是母亲所给我的,我都将它理叠在箱箧里。
我于七月二十八日搬出玫瑰村。其实,我对玫瑰村还是很留恋的,就是那个讨厌的女房主,她那样重视物质,上课的第三天向我要学费时,我便起了恶感。我的屋子要在五号才满呢,然而我早早的搬了出来,为的是上法文课便利一些。我从乡下进城,来回两次半小时的电车,车还不是随时有的,半小时才有一次。晚间上完课已五时过了,这时候工人正散工,到玫瑰村的电车中便特别的拥挤,有时竟不能上去,再等。这样,结果因进城坐电车等的缘故,便令我困疲极了!然而,这乡下,毕竟是何等地静穆可爱呢!每在傍晚,我伫立楼头,看金色的夕阳透过了高高的绿林,人家的炊烟袅起来了,有时候,我出去买二三个新月形的面包,挟着回来,煮汤作晚饭。早上,从驴叫声里,听着车轮转动的声音,我惊醒过来。起身后,一望朝日未升,云霞还是淡淡的,室中稍有白光,开了电灯,晨风飕飕的,似乎将灯影也摇晃起来,记得离家时,深深地惆怅呵!
我每每独自在室中遐想,我总不相信,我离开我的母亲已有三万余里了,经过了怒浪险涛中隔着汪洋与大海,我总不相信,船上的生活好如一个梦。心里又像有这回事,又像没这回事似的恍惚起来。我记怀我可爱的东方,可爱的故乡,可爱的海,可爱的母亲,一切,一切,分明地又展演在眼底了。然而结果是常在壁镜里瞥见了我自己的改变了服装的形影。我怔怔的,便觉得有什么在我心头作怪了似的,呵!我离开我可爱的东方,可爱的故乡,可爱的海,可爱的母亲,一切,一切,已经三万余里了!可怜我奔向四海的心,苦了我母亲。前天,同了朋友们的saint—cloud的一个大公园去玩,坐船去的。那船是小小的汽油船──绝对不像西湖上之划子,秦淮中之书舫有趣。──很迅速的弯弯地行在塞纳河里,我嫌它走得太快些,以致不能令我多多浏览一路两岸的景物。但记得有一处,当船转了个弯时,回顾后面却是一片苍绿的树林,碧澄的山,我不觉大大的吃惊着了!我爱是处风景,因它酷似皖游所见,背山临水,这印象深留在我心脑里了!
我们走进那个大园,便在浓荫下踱起来,那些树,撑着手掌似的叶,树身咧,全是成围成围的大,大得很有点像吾家坟上长了几百年的老柏。后来听友人说,知道这些树固然也有数百年了,那花园先前还是皇帝的行宫呢,怪不得如此阔大而又华丽了。
水的喷水池安息着,我们在那小小的圆池旁,坐着拿面包喂鱼。那些红色的、银白色的、暗黑色的、统统都聚拢来了,它们极尽它们的洒脱与安闲,各个都有各个不同的丰采,水里活泼泼地游着。我觉得只有鱼的玲珑才合于水的灵活的,这是不必因为东西方而不同。我爱水,所以我也爱鱼了。及至登上了土山,我说了一句“一生好人名山游!”同游的说我:“五岳寻山不辞远。现在到这里来了!”我为之默然失笑。在晚色的凄迷中,夕阳临照着柔绿的河波,我便回来了,船儿行得快快的,令我不能有丝毫的留恋!我凝视远处。我的心神飞了。然而,我感慨,我究竟不复有旧时的兴趣了!一日间爱玩的心情,又将法文功课搁起了!巴黎的天气是常常这样沉闷,今天自早至晚,不时的下雨,又不时的透出了些淡太阳,我深深的埋藏在旅馆里。这里的公园诚然多,但我从来不曾领略到园中散步的趣味,散步本为疏散心情,欣赏自然,呼吸些新空气,但就卢森堡花园说吧,那里面十之八九的女子是妓女,──你听着说外国也有妓女,一定要惊异,是的,这是一种职业,到处都有,不论那一国。其实法国的这种职业──卖淫──倒还比中国更多而更公开些呢!──那些妖冶的姿态,狂颠的笑声,从她们旁边走过,一阵怪难闻的气息,有时真令我要呕吐,这是我所不堪受的。其次,那些另外散步的男女,很多很多的,他们常常用十倍的视力来注视这些散步的人,一个中国女子当然更容易吸引他们的视线,我是最怕人们这样看,看得令我不安。消磨我一日间的沉闷,只有一小时的法文课,当我见到我的法文先生的时候,我心头缓缓的轻松而愉快起来。母亲,我慎重介绍给你!为她爱你女儿的缘故,在远隔着万里之外的你,我相信你的心里必能留一个她的好印象,愿你不至因为空渺而幻想不起。
午后我抱了书本,电铃按了两下,我静静的待着,皮鞋声音一到门口,我便听到喊(bonjour!mafille!)我一进门,等她关好门,她总不让我关门,我还是迟迟不进,因为怕她们有客人在。“进去!”她用法语这样说,我便进去了。她老早预备好了在等我了.那张圆桌上整理得一无纤尘,两张椅子相并的摆着,她帮我脱帽子,又要我脱衣服。我是不怕热的,但她一定要我脱。有一天,我不听她的话,她便“唔!”的叫起来,我终于脱了。我的不肯脱,因为里面的衣服是买来的,不曾经过自己的修改,不大适合于身材。
有一次,正读一课,狗,还有驴子、猫,还有羊,她扮作狗叫,驴叫,猫叫,无论扮哪一样,都极像。我对她微笑着,她觉得十分快慰似的,挽住我双手,她知道我懂了!前几天,她开始要训练我的听觉,她慢慢的说,我写,她说“他们的鼻子是高的!她们的嘴唇是红的!”说时她又扮出那个样子来,我竟忍不住吃吃的笑起来了。
因为她曾问起你,我的母亲的年岁,我才知道她年已有六十六岁了!她的头发已花白了,然而她还是穿了高跟鞋,那样清健的行动,并且还能教我法文。她有一个女儿同女婿,他们白天均有职务,不在家里。
我常常对她说读不好法文的忧愁,“三个月,三个月!”她喊着,拍着我的两肩,拉我去听她弹琴,介绍我请这位先生的杨太太,曾对她说我是很爱音乐的。“唔!一朵好花!”她说,从瓶里拿出来,插在我领口上,我一时不觉跳起来了,她笑着说:“petite!”
“再见!夫人!”
“aurevoir!mafille!petite!……petite”她的头伸出外,直到我走下四级楼时,还能听到她喊(petite)的声音!
走出大门,觉得在街上()走着难为情,我便将领口上的花拿下来夹在皮夹上,一看,是朵好鲜艳的玫瑰花!
她想出种种方法来逗引我对法文的兴趣,她见我懒懒的,或是打呵欠,她便问我睡得好否?今天吃中国饭么?因为不会说话的缘故,我更不敢说话了,但她每次必须引得我不能不说一句半句!我有时在上课前半小时就去了,她也不算时间,一点钟的课,常常有上两小时的。我知道她教法文,不单为营业。我为我爱的母亲之故,我理解她暮年生活的孤寂与无聊。我同情她,我感激她!母亲,你是比她更切望我能知道一些;不会知道的我此刻是完全献身给学问了,这是你所最爱的。我觉得人事的纠纷,只有消费精神与时间,结果是空虚的,惟有学问才是真实的。我不预想得到真实的结果,我不梦想,但我要尽我的心力去找求!
这朵鲜艳的花在几天之后便要萎败了,它的色相可以长留在我心里。时日过去了,永久的鼓励的力量,长留在我不死的心里。母亲,愿你安慰!
(原载《妇女生活》1927年7月号)
4、陈学昭:一夜
陈学昭:一夜
我想起那时节的一切,真不啻是在隔绝的世界中之一梦,而现在,则又在另一世界中继续着大梦了。
江中的晚阳映着水光,成了不可言喻的色彩,两岸的高山葱葱的,在山巅上,在山坳里,全堆铺着绿茵;离远的山.仿佛是接着水似的,一片隐约,一片迷茫,在拨拍的水声中,这时候,船停了。
没有再无聊于旅程中的时间了,其实也不全是无聊,然而这是无可言说的。船的狭隘与极厉害的摆动,是使我们守着铺位的一个原因。这样,日间大半沉醉在黑甜乡里,船儿尽是振荡着前进,时间尽是一分一秒地过去,而我们却也是醒了又沉沉的睡了,只是这样来缓延地达到我们的目的地。
“小昭昭,明天此刻已在上海了!”芸学着那上海的口音,对我亲热地说。她带着无限的喜悦。
在四五天来,当傍晚船停的时候,大家都你一句我一句的计算行程,刘是经上海赴常州的,胡是经上海往南京的,金是往上海去看她的好友的,姚是到江阴去的。总之,大家都先要去上海而再各走各的路。芸呢,她要到北京,而且回四川,然而她在一二日里又不说起了,我俩私自计议在到上海以后如何样的消磨这岁月──呀!一个快乐的暑假。我告诉她:我的元哥极像我,然而性情是不相同;我的好友湘哥是住在大同里,琴姐是在上大里,我们还是邀在一起于母校消夏呢,我与你就住在我姐家。为着这样的私议,常常两个人并铺睡在一起。然而这个,却要惹起船家的干涉,并不是什么干涉,只因为重量左右不平均了的缘故。我似乎特别爱四川人似的,自从我第一次认识了四川人惠姐,一直这样的相爱了。虽然为了湘哥,我爱常熟人。为了湘哥的好友,我爱陕西人,为了琴姐,我爱崇德人,……这样以至于爱一切的人。但是我与芸,却是十分要好已有许多个月了的。在外面,同事与学生都这样说着:胡先生是陈先生的姐姐,殷先生与刘先生真是好朋友。我们并不是要掩饰我们的相爱,只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样的人情里,为了避免着妒忌与嫉恨而这样的。况且胡也真爱我,刘也确然颇照料芸的。──自从到了船上以后,才渐渐的不自觉的露出来了。
我的铺位与芸是直对的,坐起来,彼此立刻看到了,我说:“我头痛得沉昏,不要──”仰起头来,想立求她的答复,那知她已坐起在理发了。
“起来吧!起来吧!”从她那无限的喜悦里所发出来的声音,不由得我也兴奋起来了。其时,我正在看《小说月报》,她听我答允了,却还是不放下,却还是不起来,就说着要夺看。而我则拿起了书,远远的扬着……。
“拜伦夫人!”她笑着说。
“你才是拜伦夫人!”我也笑着说。“从来也没有这样恶吵的!”我恨恨的说,就把书向她的铺上一掷。她返向自己铺里,拿起书,立刻掷了过来,连忙又把帐帷放上了,两手急急的把住着,口里又不住的说:“呵!拜伦夫人!拜伦夫人!
最后,不知怎样的吵闹了一阵,听得金的“哦……哈……”的假扮的咳嗽的声音,含着教训小孩的暗示,似乎觉得很难为情,随后,乃静静的睡下了。落日映水的光返射在帐帷,我倚着枕儿沉思:我们相将的缓步,千秋桥边的行云,吴家祠前的小溪,戴东原词前的石级,落日从万架书山后隐去了,天色渐渐的苍黑了:咯咯遍地的蛙声,和着田陇麦秧在夜风中沙沙的声音。
间壁的刘起来了,这()位教育家把我们两个人所掷弃掉的书拾了来起,而且翻着说:“好得神的画片。”于是我俩同声地笑了……船头上,站满了水手们,毫无声息地站着,只这咀嚼的声音,填了这落寞的空间,那急促的呼声,至此也早静止了。
船尾上,我们悄悄的立着坐着,一弯新月挂在山坳,满天繁星,在碧澄的水波之上,映成无数的银针,一上一下的闪动。我虽不能自明我那时自己在外相上表情如何,但在我的内心,却是安适而舒服,如像水洗过的一块丝绢,经烫斗烫过而十分地整齐了。
刘与金及姚,在躺板上坐着。这样美好的江上的夜景,是不认识武断的经验与聪明的手段的;因此我想到,我虽是人类中的怯弱者,然而我是自然母亲的宠儿,白云青山,几度徘徊,可是,我也只好这样自慰吧。
她们慢慢的谈起来了,夹着一阵一阵轻微的笑声,我与芸已进舱铺来了。睡了,静静地睡了,各人想各人的,各人梦各人的──母亲,故乡,好友,一个快乐的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