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冰心:我的房东——选自《关于女人》
冰心:我的房东——选自《关于女人》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我从日内瓦到巴黎。我的朋友l先生,到车站来接我。我们一同向站外走着,他说:“你来信中挑房子的条件太苛刻,又要地点好,房客少,房东要懂英语,还好,我们大使介绍了一位女士,贵族后裔,她的房子高贵典雅,正符你的要求。”他搔了头,笑道:“这位小姐是绝等的漂亮,绝等的漂亮,温柔雅淡,堪配你的为人,一会儿你自己一见就知道了。”我笑道:“又不是托你作媒,何必说这些?”
乘车来在一座大楼的前面。走上电梯,我们便站在了最高层的门边。l按了铃,一个年轻的女佣出来开门,l笑道:“r女士在吗?中国大使馆的l先生带着一位客人来拜访。”女佣微笑着把我们带了进去。
我正欣赏着客厅的陈设和色调。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白发的老夫人。l笑着介绍说:“这就是我同您提到过的x先生。”转身又向我说:“这就是r女士。”
r小姐微笑着同我握手,我们靠壁炉坐下。r小姐一面同l谈话,一面不住的打量我,我也打量她。她可真是一位美人!一头柔亮的白发。身上穿着银灰色的衣裙,领边袖边绣着几朵深红的小花,肩上披着白绒的围巾。长眉妙目。脸上薄施粉黛,也淡淡的摸了一点口红。岁数简直看不出来,她的举止顾盼,有许多像我的母亲!
r小姐又与我攀谈,用流利的英语谈到伦敦、罗马、瑞士……当我们谈到罗马博物馆的绘画时,她忽然停住了,笑道:“x先生刚刚到,一定乏了,以后谈话的机会多,还是先看看房子吧!”
把l送出门外,他把着我的手臂说:“我的话不假吧,除了她的岁数稍大之外!大使推算,恐怕她的岁数在六旬以外了。她是个颇有名气的作家,一直独身。她挑房客也很苛,所以她的客房也常空着,她喜欢租给外乡人,我看她是在招致可描述的小说人物,说不定那天你就成为了她小说的主角。”我笑道:“那倒是我的福气了。”
巴黎的春天,相当的阴冷,我和r小姐又都喜欢炉火,晚饭后常在r小姐的书房里,向火抽烟或闲聊。这书房满墙都是文学书。从她的谈话中,知道她的父亲做过驻英大使——她在英国住过15年——也做过法国远东殖民地长官——她在远东住过八年。她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两个侄子,也都在战争时阵亡。一个侄女,嫁了,有两个孩子,住在乡下。她的母亲,是她所常提到的,是一位身体单薄,多才有德的夫人。从相片上看,眉目间尤其像我的母亲。
在一个春寒的早晨,我得到国内三弟的报告订婚的信。下午喝茶的时候,我便将他们的照片和信,带到了r女士的书房,她一面看着照片,很客气的赞赏了几句,忽然笑说:“x先生,你们东方人不是主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为何竟然没有结婚,而你还是长子?”我笑着答道:“我的父母很摩登,他们没有强迫我订婚或结婚。现在,挑来挑去,高不成,低不就,也就算了……”r女士凝视着我,说:“你不觉得生命中缺少什么?”我说:“这个很难说,我们东方人很相信夙缘,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即使遇到了,也到不了一块……”
她举着咖啡杯,望着我。我接着说,“说实话,我还没有感到空虚,有的时候,单身生活更安逸,更宁静,更自由……我看你就不缺少什么,是不是?”她轻轻的放下杯子,微微的笑说:“我嘛,我是一个女人,就另是一种说法了……”我说;“这我又不懂了,我总觉得女人是天生的家庭建造者。男人倒不怎样,而女人是却是爱小孩,喜欢家庭生活的,为何,女人倒不一定结婚呢?”r小姐看着我,极温柔软款的说:“我是‘人性’中最‘人性’,‘女性’中最‘女性’的一个女人。我愿意有一个能爱护我的,温柔体贴的丈夫,我喜爱小孩,我喜欢有个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这一切,我就会很快乐的消失在里面——正因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愿结婚,而至今没有结婚。”
我抱膝看着她,她笑道:“你觉得奇怪吧,待我慢慢地告诉你——我还有一个毛病,我喜欢写作,而一个女作家,家庭生活于她不利,假如她身体不好……告诉你,一个男人结了婚,他并不牺牲什么。一个不健康的女人结了婚,事业——假如她有事业、健康、家务,必须牺牲其一,我若结了婚,第一牺牲的是事业,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务……”
她低头织着毛衣,说:“我是一个要强,顾面子,好静,有洁癖的人;在情感上我又非常细腻,体贴;这都是我的致命伤!为了这性格,别人用了十分的心思;我就要用上百分心思,别人用了十分的精力;我就要用上百分精力。一个家庭,在现代,真谈何容易,当初我的母亲,她做了一个外交官的夫人,安南总督太太,真是仆婢成群,然而她……她的绘画,她的健康,她一点都没有想到顾到。她每天所想的是丈夫的事业,丈夫的健康,儿女的教养,儿女的……她忙忙碌碌的活了五十年!至今,我拿起她的画稿来,我就难过。哎,我的母亲……”她停住了,似乎很激动,轻轻的咳了几声,勉强的微笑说:“我的母亲的事情够写一本小说。”
我说:“不过,r小姐,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她至少还有爱情。”她忽然大笑起来:“爱情?这就是一件我最拿不稳的东西,男人和女人心中的爱情,根本不一样。告诉你,男人活着是为了事业——天晓得,他说的是事业还是职业!女人活着才是为着爱情;女人为爱情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却说:‘亲爱的,为了不辜负你的爱,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业’!真是名利双收!”她说完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含着无限的凉意。
我不敢言语,我从没看到她这样激动过,我虽然想替男人辩护,而且我想我也许不是那样的男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绪,她笑道:“每一个男人在结婚以前,都说自己是个例外,我相信他们也不说假话。但是夫妻关系,是一种最娇嫩最伤脑筋的关系,而时光又是一件最无情最实际的东西。等到你一做他的同衿共枕之人,天长地久……呵!天长地久!任是最坚硬晶莹的钻石也磨成了光彩模糊的沙粒,何况是血淋淋的人心,我一切都透彻,都清楚。男人的‘事业’当然要紧,讲爱情当然不应该抛弃事业,爱情的浓度当然不能终身一致。但更实际的是,女人终究是女人,她也不能一辈子以结婚的理想,人生的大意,来支持她困乏的心身,在她最悲哀,最软弱,最需要同情和温存的一刹那,假如她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言语,心不在焉的眼光,甚至是尖刻的讽刺和责备,你想,一个女人是如何想法?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了。这都是婚姻生活里解不开的死结!只唯我太知道,太明白,在决定牺牲时,我就估量轻重了!”
她俯下身去,捡了一根柴,放在炉火里,又说,“我母亲常常用忧郁的眼光看着我,说:‘德里沙!你看你的身体,你不结婚,将来有谁来看护你?’我没言语,我只注视着她,我的心里向她叫着说:‘你看你的身体吧,你一个人的病也顶不住我们五个人的病。父亲的大肠炎,回归热……三十年来,还不够你受的?’但我终究没有言语。”
她微微笑了,注视着炉火,“总之我年轻时还不算难看,地位也好,也有一点才名。我也曾有过几次的心软……但我都终于逃过了。我太自私了,我任不下我的笔,因这笔,我也要保持我的健康,因此——”
“你说我缺少爱情吗?也许,但,现在还有两三个男人爱慕着我,他们都说我是他们唯一终身的爱。这话,我不否认,但,这还不是因为他们始终没能娶到我吗?他们当然也结了婚了,我也认识他们的夫人。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的太太也成了我的好友,她们有时也向我抱怨她们的丈夫,我一面安慰她们,一面想,如果是我,也许,还没有向他人诉说的勇气!又是在茶余饭后,我也看到这些先生们,向着太太皱起眉头,我就会感到一阵颤栗,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他也会对我皱眉,对我厌倦,那我就太……”
我笑了,极肯切地对她说:“假如你()做了他的太太,他就不会皱眉了。我不相信,任何男子,有福气做了你的丈夫,还会对你皱眉,对你厌倦。”她笑着摇摇头,微微叹了口气:“好孩子,谢谢你,你说得好,但你太年轻,不懂得——这二三十年来,我自己住着,略微寂寞了一点,但也舒服。这些年来,我写了十几本书,旅行了很多地方,认识了许多朋友……”
那晚,r小姐的谈锋特别隽永,双颊飞红,我觉得这是一种兴奋,疲乏的表示。饭后不多一会儿,我便催她去休息,看着她迟缓秀削的背影,我想,她真是美丽,真是聪明!可惜她是太美丽,太聪明了!
十天后,我离开了巴黎。从此再没见到她。
2、林萧:美女房东阿霞
林萧:美女房东阿霞
来东莞这些年里,由于工作变动,搬家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在我所接触的众多房东中,美女房东阿霞给我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
绝大多数80后都会羡慕阿霞,这倒不仅因为她长得漂亮,主要是她二十岁出头就成了让人眼羡的“收租婆”——不用上班,开着红色的宝马,每月收一次房租,不仅让女孩们眼羡不已,身后男人们追逐的眼光也此起彼伏。
我经朋友介绍住进来,搬家那天,朋友开玩笑说我是诗人,阿霞忽闪着眼睛认真地看着我说:“真的吗?我第一次认识诗人,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我也爱好诗歌哦!”
阿霞的房子是不愁出租的,朋友来这里住了三年,工作换了也不愿意搬家,他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阿霞的出租房比周边的房子便宜,而且每当房价下跌时,阿霞主动跟租客们降价,用她的话说,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她喜欢和大家成为朋友,而不是单纯的租房交易。
我开始不相信朋友的话,心想,哪有这么傻的房东,虽说房子是自己的,可既然出租就得赚钱,租客自己不提降价,房东自己降租不是傻瓜又是什么?
金融危机爆()发时,许多公司效益不好面临倒闭,阿霞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所有失业的租客凭公司证明减免两个月房租。要知道这样一来,阿霞的收入减少几万元,这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看着阿霞一脸的真诚,我的心不由溢满了感动。要知道,我也曾是失业租客中的一员,阿霞的“免租政策”让我安然度过了这次“寒冬”。
阿霞后来去新加坡定居了,房子交给她的叔叔接管,不知怎的,出租楼的生意一下子黯淡下来,我因为工作变动也不得不再次搬家。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阿霞的音容笑貌,一个古典优雅的女孩,一个浑身洋溢着青春和美丽的女孩,更难能可贵的是,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她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告诉我们什么是纯洁,什么是善良的色彩……
3、老舍:我的几个房东
老舍:我的几个房东
初到伦敦,经艾温士教授的介绍,住在了离“城”有十多英里的一个人家里。房主人是两位老姑娘。大姑娘有点傻气,腿上常闹湿气,所以身心都不大有用。家务统由妹妹操持,她勤苦诚实,且受过相当的教育。
她们的父亲是开面包房的,死后,把面包房给了儿子,给二女一人一处小房子。她们卖出一所,把钱存在银行生息。其余的一所,就由她们合住。妹妹本可以去作,也真作过,家庭教师。可是因为姐姐需人照管,所以不出去作事,而把楼上的两间屋子租给单身的男人,进些租金。这给妹妹许多工作,她得给大家作早餐晚饭,得上街买东西,得收拾房间,得给大家洗小衣裳,得记账。这些,已足使任何一个女子累得喘不过气来。可是她于这些工作外,还得答复朋友的信,读一两段圣经,和作些针线。
她这种勤苦忠诚,倒还不是我所佩服的。我真佩服她那点独立的精神。她的哥开着面包房,到圣诞节才送给妹妹一块大鸡蛋糕!她决不去求他的帮助,就是对那一块大鸡蛋糕,她也马上还礼,送给她哥一点有用的小物件。当我快回国时去看她,她的背已很弯,发也有些白的了。
自然,这种独立的精神是由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逼出来的,可是,我到底不能不佩服她。在她那里住过一冬,我搬到伦敦的西部去。这回是与一个叫艾支顿的合租一层楼。所以事实上我所要说的是这个艾支顿——称他为二房东都勉强一些——而不是真正的房东。我与他一气在那里住了三年。
离开他们夫妇,我住了半年的公寓,不便细说;房东与房客除了交租金时见一面,没有一点别的关系。在公寓里,晚饭得出去吃,既费钱,又麻烦,所以我又去找房间。这回是在伦敦南部找到一间房子,房东是老夫妇,带着个女儿。
这个老头儿——达尔曼先生——是干什么的,至今我还不清楚。一来我只在那儿住了半年,二来英国人不喜欢谈私事,三来达尔曼先生不爱说话,所以我始终没得机会打听。偶尔由老夫妇谈话中听到一两句,仿佛他是木器行的,专给人家设计作家具。他身边常带着尺。但是我不敢说肯定的话。
半年的工夫,我听熟了他三段话——他不大爱说话,但是一高兴就离不开这三段,像留声机片似的,永远不改。第一段是贵族巴来,由非洲弄来的钻石,一小铁筒一小铁筒的!每一块上都有个记号!第二段是他作过两次陪审员,非常的光荣!第三段是大战时,一个伤兵没能给一个军官行礼,被军官打了一拳。及至看明了那是个伤兵,军官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然的话,非教街上的给打死不可!
除了这三段而外,假若他还有什么说的,便是重述《晨报》上的消息与意见。凡是《晨报》所说的都对!
这个老头儿是地道英国的小市民,有房,有点积蓄,勤苦,干净,什么也不知道,只晓得自己的工作是神圣的,英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达尔曼太太是女性的达尔曼先生,她的意见不但得自《晨报》,而且是由达尔曼先生口中念出的那几段《晨报》,她没工夫自己去看报。
达尔曼姑娘只看《晨报》上的广告。有一回,或者是因为看我老拿着本书,她向我借一本小说。随手的我给了她一本威尔思的幽默故事。念了一段,她的脸都气紫了!我赶紧出去在报摊上给她找了本六个便士的罗曼司,内容大概是一个女招待嫁了个男招待,后来才发现这个男招待是位伯爵的承继人。这本小书使她对我又有了笑脸。
她没事作,所以在分类广告上登了一小段广告——教授跳舞。她的技术如何,我不晓得,不过她声明愿减收半费教给我的时候,我没出声。把知识变成金钱,是她,和一切小市民的格言。
她有点苦闷,没有男朋友约她出去玩耍,往往吃完晚饭便假装头疼,跑到楼上去睡觉。婚姻问题在那经济不景气的国度里,真是个没法办的问题。我看她恐怕要窝在家里!“房东太太的女儿”往往成为留学生的夫人,这是留什么外史一类小说的好材料;其实,里面的意义并不止是留学生的荒唐呀。
这个人的父亲是牧师,他自己可不信宗教。当他很年轻的时候,他和一个女子由家中逃出来,在伦敦结了婚,生了三四个小孩。他有相当的聪明,好读书。专就文字方面上说,他会拉丁文,希腊文,德文,法文,程度都不坏。英文,他写得非常的漂亮。他作过一两本讲教育的书,即使内容上不怎样,他的文字之美是公认的事实。我愿意同他住在一处,差不多是为学些地道好英文。在大战时,他去投军。因为心脏弱,报不上名。他硬挤了进去。见到了军官,凭他的谈吐与学识,自然不会被叉去帐外。一来二去,他升到中校,差不多等于中国的旅长的。
战后,他拿了一笔不小的遣散费,回到伦敦,重整旧业,他又去教书。为充实学识,还到过维也纳听弗洛衣德的心理学。后来就在牛津的补习学校教书。这个学校是为工人们预备的,仿佛有点像国内的暑期学校,不过目的不在补习升学的功课。作这种学校的教员,自然没有什么地位,可是实利上并不坏:
一年只作半年的事,薪水也并不很低。这个,大概是他的黄金“时代”。以身份言,中校;以学识言,有着作;以生活言,有个清闲舒服的事情。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和一位美国女子发生了恋爱。她出自名家,有硕士的学位。来伦敦游玩,遇上了他。她的学识正好补足他的,她是学经济的;他在补习学校演讲关于经济的问题,她就给他预备稿子。
他的夫人告了。离婚案刚一提到法厅,补习学校便免了他的职。这种案子在牛津与剑桥还是闹不得的!离婚案成立,他得到自由,但须按月供给夫人一些钱。
在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极狼狈。自己没有事,除了夫妇的花销,还得供给原配。幸而硕士找到了事,两份儿家都由她支持着。他空有学问,找不到事。可是两家的感情渐渐的改善,两位夫人见了面,他每月给第一位夫人送钱也是亲自去,他的女儿也肯来找他。这个,可救不了穷。穷,他还很会花钱。作过几年军官,他挥霍惯了。钱一到他手里便不会老实。他爱买书,爱吸好烟,有时候还得喝一盅。我在东方学院遇见了他,他到那里学华语;不知他怎么弄到手里几镑钱。便出了这个主意。见到我,他说彼此交换知识,我多教他些中文,他教我些英文,岂不甚好?为学习的方便,顶好是住在一处,假若我出房钱,他就供给我饭食。我点了头,他便找了房。
艾支顿夫人真可怜。她早晨起来,便得作好早饭。吃完,她急忙去作工,拼命的追公共汽车;永远不等车站稳就跳上去,有时把腿碰得紫里篙青。五点下工,又得给我们作晚饭。她的烹调本事不算高明,我俩一有点不爱吃的表示,她便立刻泪在眼眶里转。有时候,艾支顿卖了一本旧书或一张画,手中攥着点钱,笑着请我们出去吃一顿。有时候我看她太疲乏了,就请他俩吃顿中国饭。在这种时节,她喜欢得像小孩子似的。
他的朋友多数和他的情形差不多。我还记得几位:有一位是个年轻的工人,谈吐很好,可是时常失业,一点也不是他的错儿,怎奈工厂时开时闭。他自然的是个社会主义者,每逢来看艾支顿,他俩便粗着脖子红着脸的争辩。艾支顿也很有口才,不过与其说他是为政治主张而争辩,还不如说是为争辩而争辩。还有一位小老头也常来,他顶可爱。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他都能读能写能讲,但是找不到事作;闲着没事,他只为一家磁砖厂吆喝买卖,拿一点扣头。另一位老者,常上我们这一带()来给人家擦玻璃,也是我们的朋友。这个老头是位博士。赶上我们在家,他便一边擦着玻璃,一边和我们讨论文学与哲学。孔子的哲学,泰戈尔的诗,他都读过,不用说西方的作家了。
只提这么三位吧,在他们的身上使我感到工商资本主义的社会的崩溃与罪恶。他们都有知识,有能力,可是被那个社会制度捆住了手,使他们抓不到面包。成千论万的人是这样,而且有远不及他们三个的!找个事情真比登天还难!
艾支顿一直闲了三年。我们那层楼的租约是三年为限。住满了,房东要加租,我们就分离开,因为再找那样便宜,和恰好够三个人住的房子,是大不容易的。虽然不在一块儿住了,可是还时常见面。艾支顿只要手里有够看电影的钱,便立刻打电话请我去看电影。即使一个礼拜,他的手中彻底的空空如也,他也会约我到家里去吃一顿饭。自然,我去的时候也老给他们买些东西。这一点上,他不像普通的英国人,他好请朋友,也很坦然的接受朋友的约请与馈赠。有许多地方,他都带出点浪漫劲儿,但他到底是个英国人,不能完全放弃绅士的气派。
直到我回国的时际,他才找到了事——在一家大书局里作顾问,荐举大陆上与美国的书籍,经书局核准,他再找人去翻译或——若是美国的书——出英国版。我离开英国后,听说他已被那个书局聘为编辑员。
4、致那些为房东打工的日子
致那些为房东打工的日子
文/残小雪
和一个朋友说,我北漂历程的第一个梦想,就是一个人住,这个梦想在来北京的第四年,终于实现了。
尽管,这让我成为一个租房的房奴,比那些有房产证的房奴再卑微个一百条街。
但这是我的梦想啊,跪着也得把它拿到手。
我从不羡慕那些热热闹闹的女生合租的故事,大概是关于合租,从没有什么快乐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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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说说来北京的第一个房子。
距离正式抵达北京的前一周,在豆瓣的某小组发了求租的帖子,非常幸运,有个网友手上房子转租,距离公主坟地铁步行12分钟的距离。看了照片觉得不错,就让他帮忙预留。
在北京的多年后,依然感觉那时豆瓣网友的彼此信任真的非常可贵。
抵达北京的当天,拎了两个大包、两个大行李箱,从赵公口的长途车站下车,没钱打车,去坐公交车,上车前很忐忑不安,担心行李太多会遭到别人的嫌弃。然而刚好是首发站,售票员阿姨非常热情,和司机说多等一会儿,把行李放到最后一排去,别挡住前面的门。
到了地方,先去朋友那里落脚,有几个大学同学提前安顿了下来。他们住在一个被格成无数隔断的户型,三个男生住一个不到6平方米的隔断间,只有门,没窗户,墙壁也不隔音,旁边邻居打嗝都听得清清楚楚。里面是两个上下铺和一个木板搭出来的电脑桌,摆着一台破电脑,地上摆满了生活的琐碎杂物,塞上我们的行李之后,已经满得进不去人了。
晚上去网友那里看了房子,还不错,立即确定租住,他第二天可以搬出。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了个面包车,搬入新居。临走前,这位靠谱网友还帮忙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子在一个很旧的小区,一个二层的小楼,漆黑的楼道,有太多散发着陈年霉味的杂物。房间是个三居室,另外两间住了一个记者和一个媒体男。还算宽敞,除了一张床和写字桌,前任房客还给留下了一个简易的衣柜和椅子,让当时贫瘠的我又可以省下一些钱。
收拾妥当之后,我去楼下的市场买了些极简单的日用品,花费最多的,是一个炒锅。
大概在下午三点,吃了新居的第一顿饭,菠菜炒鸡蛋,小米粥。那时候信心满满热泪盈眶,以为幸福的生活就可以这样继续下去了。
那时候,每天要挤一号线去东三环上班。第一天上班,我非常奢侈地买了个鸡蛋灌饼做早餐,拎着去地铁站,等了五趟都没挤上去。最后上去了,我的胳膊僵硬地固定一个姿势维持很久动不了,身边的人都是苦大仇深的表情,不少人把书和报纸举在头顶看。
我觉得这个城市虽然辛苦,但依然保持活力。
到了国贸换乘,那条长长的拥挤的路,是我有生之年见过的最拥挤的阵仗。人们麻木僵直地缓慢挪动着脚步,没有人说话,那么拥挤却那么沉默,像是一大波蠕动的僵尸。
晚上回去,住在隔壁的媒体男说,早晨洗漱声音能不能小一点,他睡眠浅,我走得早总是吵到他。
因为洗手间就在他隔壁,老房子隔音差,后来我索性早晨都去厨房洗漱,还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一个星期后,他又来了,说我每天早晨都吵得他没办法睡觉。后来我索性端了盆子,洗漱都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星期后,他依旧不满意。
我那时的生活模式是每天7点去等拥挤的地铁,一整天在公司里也听不懂老板的工作和同事的对话,下了班回家还有加班的稿子要改,对一个实习生来说压力大得都没空流眼泪,晚上下班还要听邻居没完没了的抱怨。
后来他的抱怨就升级成了我们的争吵,在他啰唆完之后,我的愤怒没办法忍耐和藏匿,我一拍桌子大吼道,你要我怎么办,到底我能怎么办?
老房子很旧,刮风下雨的时候屋子里就簌簌掉墙皮,早晨一睁眼满地白色的石灰碎片。时不时门外的走廊还有老鼠跑来跑去。屋顶上面还有个通风的管道,有一次还有一只小猫卡在里面,喵喵叫了好几天吓得我睡不着。后来没动静了,不知道是走了,还是饿死了。
最让我没办法忍受的,是从地铁站走回家的那段路,到了晚上树上满满的乌鸦。紧张的心跳出来,再自己塞回去。
后来我忍无可忍,终于决定搬走了。提前在公司附近找了个房子,是原租户转租的二房东出租的房,看完决定要租,提出付定金,对方坚持不收定金,到时候直接搬过来就好。
到了搬家那天,一切都收拾妥当,这个房子接手的人都搬进来了,我们也马上要走,那个二房东打来电话说房子不租了。
一瞬间,我就陷入了即将沦落街头的境地。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老板忽然让我周末交个稿子,客户有个急活要做。那时候我家网线都给装进箱子里了。
于是又连上网,写完了稿子,在网上继续找房子,打电话就问能不能立即入住,多数的回复是,不行。
后来终于有一个小次卧,原房客已搬走,迅速出发去看房子,是个两居室,主卧住了对情侣,觉得还不错。看完房子出来之后,天都要黑了。
2
迅速地搬入新居,收拾好床铺之后已经快要10点了。新的合租伙伴做了蛮丰盛的一顿晚餐,说一定要招待我们吃顿饭,那是在北京很少感觉到的温暖。
合租伙伴是自由职业,每天都待在家里,时不时有朋友过来吃饭,养了一只泰迪,他们顾不上照顾的时候,我就替他们出去遛遛狗,当然,大多数时候,我比他们还要忙。
小卧室特别小,甚至没有办公桌,我每天晚上回家都盘腿坐在床上,把笔记本摆在窗台上加班。后来天就冷了,我就裹着被子坐在那儿,邻居常常笑我说,路过门口看见我像个待在窗边的大粽子。
因为住得实在拥挤,而且阳台在主卧,我晾晒衣服极不方便,经常因为他们没有起床,早晨上班找不到衣服穿。
房子的租期只剩四个月,结束之后我又踏上了新的求租之路。
3
第三个房子,是个两居室的次卧,还是很旧的塔楼。没有厨房,所谓的厨房就是在阳台上的一个燃气灶,水龙头在客厅,很奇怪的摆设方式。
主卧住了三个女生,其中的一个是二房东,她整租下来之后,把自己的主卧分租给了另外两个姑娘。
我用了很长时间,都想不透和两个陌生人住在一个房间是什么样的感觉。
二房东的男朋友周末回来和她一起做饭吃,他永远都搞不清楚橱柜里的碗盘归属,每次都用我唯一的汤碗做饭,吃完之后丢在水池里忘记洗。我有和他提起此事无数次,然而他依旧没有长记性的意思。
a姑娘,经常分不清冰箱里的食物归属,无数次拿走我在冰箱里的鸡蛋,导致我晚饭没有着落。那时候我大部分的晚饭都是蔬菜炒鸡蛋,她吃光了我最后的鸡蛋,我就只能吃一盘菜了。
后来有个姑娘退租,又新来了一个b姑娘,大概是有洁癖和各种强迫症。她每天早上不到6点起床在锅里煮豆子,然后洗锅洗碗,直到8点上班。傍晚6点准时下班,洗饭盒、煮豆子、做饭、洗锅、洗衣服一直到半夜12点。此期间水龙头是一直开着的。
我坐在房间里,只要是醒着的时候就听到客厅里哗哗的流水声。
哗哗,哗哗,哗哗。连做梦的时候都是这个声音。
那段时间大概是因为噪音,我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晚上在房间加班的时候,我每次都会和她起争执,接同事电话也会发脾气。几乎变成了一个在夹缝里生存的怨妇。
后来我狠了狠心,又要搬家,因为实在不想自己变成那样一个对生活充满怨气心胸和房间一样狭隘的人。
4
这一次算是好运气,在找房的途中,恰巧遇到了房东。当时房东老太太在和别人聊天,说起租房子的事情,我就过去搭讪,看了房子,决定整租下来再分租出去,还省下了中介费。
这一次,我住了宽敞的主卧,次卧租给了豆瓣认识的一对小夫妻。俩人都是宅男宅女,平时安安静静地在屋子里打游戏。
唯一的困扰是他们俩有非常严重的安全感缺失,睡觉之前一定要把大门锁从里面反锁起来,那阵子我工作特别忙,经常加班到半夜,回来之后就打不开门,只得打电话把他们吵起来给我开门。
后来已经演化成我的请求短信。我要加班的话,在大概10点之前得给人家两口子发短信,说我要加班,不要锁门。
再后来,又一年冬天来了。我的苦难来了。
这个房间以前房东不住,当作客厅用,把阳台和卧室打通了。供暖之前,我冷得每天回家要穿羽绒服。供暖之后,暖气还是不热,深冬来了,我不仅要穿羽绒服,还得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睡觉前开着电热毯,盖两层厚被子。那时候,我工作也很忙,晚上裹着被子打字,手一直冻得冰凉。早晨起来煮粥喝,盛出来去洗个脸的工夫就全冷了。
房东后来还问我,房间温度是不是不够18℃?
我说是,都快零下了。
他说,那你凑合住吧,我们以前住的时候也不热。
春天来了,一年的租期满了,然后该分手的也分手了,我又搬家了。
5
又租了一个很小但五脏俱全的小次卧,墙上有一个特别大特别实用的储物柜解决了杂物无处摆放的困扰。
房间里的一切都很合理,合租的是一对中年夫妻,脾气好且善良,几乎一切都不用我来操心,家电维修、水电缴费都是他们来做。
那时候,我的生活渐渐好起来,把自己的小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桌子很大很长,一部分办公,一部分摆着烤箱和电压力锅,空闲的时间当作厨房之用。
小区附近有一个特别大的菜市场,每个周末我固定去采购,买新鲜的蔬菜、苹果,还有一个摊位的好吃的烙饼。
后来,夫妻俩告诉我,房子不租了,他们买了房子要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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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换了新一些的小区,三居室,另外的房间住的都是女生。她们吃了饭不洗碗,全都堆在厨房里,我有严重的洗碗强迫症,见不得不干净的厨房,于是也很少做饭,只是简单地用压力锅在自己房间里煮点东西吃。
每天晚上,她们在客厅里看娱乐节目,哈哈哈哈笑个不停,我在房间里加班干活,只得戴上耳机,或者我会去咖啡店。
冰箱里的东西,她们放进去就从不拿出来,零食放到过期,水果放到发霉长毛,到最后我几乎也不怎么用冰箱了。
有个姑娘经常带几个gay密来家里聊天,敞着门说话,大笑,一边还在忙工作的我不停地被打扰。
小区还算比较完善,附近有营业到凌晨的咖啡店,有24小时的便利店,有小菜市场,有早点摊,那家早点摊我有几次通宵加班天亮回家的时候买小笼包吃。
有几个约过会的男人把车停在那里接过我,然后又送我回来,有的人再也没出现过。
和几个闺蜜一起喝醉了,和我回家过夜,彻夜聊天,醒来我煮疙瘩汤一起喝,有的人也就此道别。
7
距离那房子到期前两个星期,接到消息,公司要安排我到外地去驻场半年。我慌里慌张地打包行李。十个大号的纸箱子,我在北京的一切过去和现在。
临时送到朋友家里,他把阳台的空处借给我。我带着两个箱子,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的飞机飞往南方。
一个星期后,业务没有什么进展,公司又叫我回来。
那段时间,我焦虑得彻夜难眠。那些说有事来找我的朋友统统不见了,伸出援手的不过三两个平日里疏于联络的人。
第一次知道好朋友的意义。
我无助且迷茫地在酒店里待了两天,约中介看房子,从早到晚,不吃也不喝,一处一处地看下去。
后来,终于找到一个位置还算满意的一居室,我的合租生活,彻底结束了。
一个人的家,收拾了好几天才算妥当,淘宝买了很多大件,快递员一趟一趟地送。回家的时候,异常安静。
终于浴室门在我打开的时候没有陌生人带着潮湿的沐浴露味,阳台的晾衣绳上没有出现别人的内衣和床单,垃圾桶里没有别人扔的外卖盒子,洗碗池里没有别人丢下的沾满油渍的锅。
我买新的碗筷和窗帘,用新的锅和围裙,一切都属于一个人的,这才算是家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