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韩老二的死

1、刘亮程:韩老二的死

刘亮程:韩老二的死

"你们都活得好好的,让我一个人死。我害怕。"屋子里站着许多人,大多是韩老二的儿女和亲戚。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躺在炕上的韩老二,只看见半边脸和头顶。他们围着他,脖子长长的伸到脸上望着他。

"好多人都死了,他二叔,他们在等你呢。死亡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迟早也会死。"说话的人是冯三。谁家死人前都叫他去。他能说通那些不愿死的人痛痛快快去死。

"……韩富贵、马大、张铁匠都死掉了,他二叔,你想通点,先走一步,给晚辈们领个路。我们跟着你,少则一二十年,多则四五十年,现在活着的一村庄人,都会跟着你去。"天暗得很快。我来的时候还亮亮的,虽然没看见太阳,但我知道它在哪个墙后面悬着,只要跳个蹦子我就能看见。

母亲塞给我一包衣服让我赶快送到韩老二家去。早晨他老婆拿来一卷黑布,说韩老二不行了,让母亲帮忙赶缝一套老衣。那布比我们家黑鸡还黑,人要穿上这么黑一套衣服,就是彻头彻尾的黑夜了。

进门时我看见漆成大红的棺材摆在院子,用两个条凳撑着,像一辆等待客人的车。他们接过我拿来的老衣,进到另一个房子,像是怕让老人看见。人都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像飘浮在空气里。

"都躺倒五天了,就是不肯闭眼。"一个女人小声地说了一句,我转过头,屋里暗得看不清人脸,却没人点灯。

"冯三,你打发走了那么多人,你说实话,都把他们打发到哪去了。"我正要出去,又听见韩老二有气无力的说话声。

"他们都在天上等你呢,他二叔。""天那么大,我到哪去找他们。他们到哪去找我。""到了天上你便全知道了。你要放下心,先去的人,早在天上盖好了房子,你没见过的房子,能盛下所有人的房子。""我咋不相信呢,冯三。要有,按说我应该能看见了。我都迈进去一只脚了,昨天下午,也是这个光景,我觉得就要走进去了,我探进头里面黑黑的,咋没有你们说的那些东西,我又赶紧缩头回来了。""那是一个过道,他二叔,你并没有真正进去。你闭眼那一瞬看见的,是一片阳间的黑,他会妨碍你一会儿,你要挺住。""我一直在挺住,不让自己进去。我知道挺不了多大一会儿。忙乎了一辈子,现在要死了,才知道没有准备好。""这不用准备,他二叔,走的时候,路就出现了。宽宽展展的路,等着你走呢。"我看见韩老二的头动了一下,朝一边偏过去,像要摇头,却没摇过来。

"都先忍着点,已经闭眼了。"冯三压低嗓子说。等眼睛闭瓷实了再哭,别把上路的人再哭喊回来。

外面全黑了。屋子里突然响起一片哭喊声。我出来的那一刻,感觉听到了人断气的声音,像一个叹息,一直地坠了下去,再没回来。

人全拥进屋子,院子里剩下我和那口棺材。路上也看不见人影。我想等一个向南走的人,跟在他后面回去。我不敢一个人上路,害怕碰见韩二叔。听说刚死掉的人,魂都在村子里到处乱转,一时半刻找不到上天的路。

我站了好一阵,看见一个黑影过来。听见四只脚走动,以为是两个人,近了发现是一头驴,韩三家的。我随在它后面往回走,走了一会儿,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又不敢回头看,我紧走几步,想超到驴前面,驴却一阵小跑,离开了路,钻进那片满是骆驼刺的荒地。

我突然觉得路上空了。后面的脚步声也消失了,路宽宽展展的,我的脚在慌忙的奔跑中渐渐地离开了地。

你闭着眼走吧,他二叔。该走的时候,老的也走呢,小的也走呢。

黄泉路上无老少啊,他二叔。我们跟着你。

冯三举一根裹着白纸的高杆子,站在棺材前,他的任务是将死人的鬼魂引到墓地。天还灰蒙蒙的,太阳出来前必须走出村子。不然鬼魂会留在村里,闹得人畜不宁。鬼魂不会闲呆在空气中,他要找一个身体作寄主,或者是人,或者是牲畜。鬼魂缠住谁,谁就会发疯、犯病。这时候,冯三就会拿一根发红的桃木棍去震邪捉鬼。鬼魂都是晚上踩着夜色升天下地,天一亮,天和地就分开了。

双扇的院门打开了,他二叔。

儿孙亲戚全齐了,村里邻里都来了。

我们抬起你,这就上路。

冯三抑扬顿挫的吟诵像一首诗,我仿佛看见鬼魂顺着他的吟诵声一直上到天上去。我前走了几步,后面全是哭声。冯三要一直诵下去,我都会跟着那个声音飘去,不管天上地下。

把路让开啊,拉麦子的车。

拉粪的车,拉柴禾和盐的车。

一个人要过去。

送丧的队伍经过谁家,谁家会出来一个人,随进人群里。队伍越走越长。

……和你打过架的王七在目送你呢,他二叔。

跟你好过的兰花婶背着墙根哭呢,他二叔。

拴在桩上的牛在望你呢,他二叔。

鸡站在墙根看你呢,他二叔。

你走到了阴凉处了,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排着长队送你呢。

你不会在棺材里偷着笑吧。

我们没死过,不知道死是咋回事。

你是长辈啊,我们跟着你。

走一趟我们就学会了,不管生还是死。

你的头已经出村了,他二叔。

你的脚正经过最后一户人家的房子。

我们喘口气换个肩膀再抬你,他二叔。

炊烟升起来了,那是天上的梯子。

你要趁着最早最有劲的那股子烟上去啊,他二叔。

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

冬衣夏衣都给你穿上了。

他们在尽头等你呢,赶紧上去,赶紧上去啊,他二叔。

已经没有路了,人群往坡上移动,灰蒿子正开着花,铃铛刺到了秋天才会丁玲玲摇响种子,几朵小兰花贴着地开着,我们就要走过,已经看见坡顶上的人,他们挖好坑在一边的土堆上坐着。

他们说你升天了,韩老二,他们骗你呢。你被放进一个坑里埋掉了。几年后我经过韩老二的坟墓,坐在上面休息,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2、刘亮程:父亲

刘亮程:父亲

我们家搬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年,家里的重活开始逐渐落到我们兄弟几个身上,父亲过早地显出了老相,背稍重点的东西便显得很吃力,嘴里不时嘟囔一句:我都50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他觉得自己早该闲坐到墙根晒太阳了。

母亲却认为他是装的。他看上去那么高大壮实,一只胳膊上的劲,比我们浑身的劲都大得多。一次他发脾气,一只手一拨,老三就飞出去3米。我见他发过两次火,都是对着老三、老四。我和大哥不怎么怕他,时常不听他的话。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一到这个家,他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母亲。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都是母亲说了算。他看上去只是个干活的人,和我们一起起早贪黑。每天下地都是他赶车,坐在辕木上,很少挥鞭子。他嫌我们赶不好,只会用鞭子打牛,跑起来平路颠路不分。他试着让我赶过几次车。往前走叫"呔球"。往左拐叫"嗷"。往右拐叫"唷"。往后退叫"缩"。我一慌就叫反。一次右边有个土疙瘩,应该喊"嗷"让牛向左拐绕过去。我却喊成"唷"。牛愣了一下,突然停住,扭头看着我。我一下不好意思,"嗷、嗷"了好几声。

我一个人赶车时就没这么紧张。其实根本用不着多操心,牛会自己往好路上走,遇到坑坎会自觉躲过。它知道车轱辘碰到疙瘩陷进坑里都会让自己多费劲。

我们在太平渠使唤老了3头牛。有一头是黑母牛,我们到这个家时它已不小岁数了,走路肉肉的,没一点脾气。父亲说它8岁了。8岁,跟我同岁,还是个孩子呢。可牛只有十几岁的寿命,活到这个年龄就得考虑卖还是宰。黑母牛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副木讷神情。鞭子抽在身上也没反应。抽急了猛走几步,鞭子一停便慢下来,缓缓悠悠地挪着步子。父亲已经适应了这个慢劲。我们不行,老想快点走到想去的地方,担心去晚了柴被人砍光草被人割光。一见飞奔的马车牛车擦身而过,便禁不住抡起鞭子,"呔球、呔球"地叫喊一阵。可是没用,鞭子抽在它身上就像抽在地上一样,只腾起一股白土。黑母牛身上纵纵横横地爬满了鞭痕。我们打它时一点都不心疼。我们似乎觉得,它已经不知道疼,再多抽几鞭就像往柴垛上多撂几把柴一样地无所谓了。它干的最重的活就是拉柴禾,来回几十公里。遇到上坡和难走的路,我们也会帮着拉,肩上套根绳子,身体前倾着,那时牛会格外用力,我们和牛,就像一对兄弟。实在拉不动时,牛便伸长脖力,晃着头,哞哞地叫几声,那神情就像父亲背一麻()袋重东西,边喘着气边埋怨:我都快50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父亲一生气就嘟囔个不停。我们经常惹他生气。他说东,我们说西。有一段时间我们故意和他对着干,他生了气就跟母亲嘟囔,母亲因此也生气。在这个院子里我们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日子。后来我们渐渐地长大懂事了,但父亲也渐渐地老了。

我一直觉得我不太了解父亲,对这个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叫他作父亲的男人,我有一种难言的陌生。他会说书,讲故事,在那些冬天的长夜里,我们围着他听。母亲在油灯旁纳鞋底。听着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觉很远处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我不知道父亲在这个家里过得快乐不快乐,幸福不幸福。他把我们一家人接进这个院子后悔吗?现在他和母亲还有我最小的妹妹和妹夫一起住在沙湾县城。早几年他喜欢抽烟,吃晚饭时喝两盅酒。他从不多喝,再热闹的酒桌上也是喝两盅便早早离开。我去看他时,常带点烟和酒。他打开烟盒,自己叼一根,又递给我一根烟---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递给我烟时也是这个动作,手臂半曲着,伸一下又缩一下,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我不知所措。现在他已经戒烟,酒也喝得更少了。我不知道该给他带去些什么。每次回去我都在他身边,默默地坐一会儿。依旧没什么要说的话。他偶尔问一句我的生活和工作,就像许多年前我拉柴回到家,他问一句"牛拴好了吗?"我答一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3、三毛:我家老二——三小姐

三毛:我家老二——三小姐

我的女儿陈平本来叫做陈懋平。“懋”是家谱上属于她那一代的排行,“平”是因为在她出生那年烽火连天,做为父亲的我期望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战争,而给了这个孩子“和平”的大使命。后来这个孩子开始学写字,她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如何写那个“懋”字。每次写名字时,都自作主张把中间那个字跳掉,偏叫自己陈平。不但如此,还把“陈”的左耳搬到隔壁去成为右耳,这么弄下来,做父亲的我只好投降,她给自己取了名字,当时才三岁。后来我把她弟弟们的“懋”字也都拿掉了。

有一年,她又自作主张,叫自己echo,说:“这是符号,不是崇洋。”她做echo做了好多年。有一年,问也没问我,就变成“三毛”了。变三毛也有理由,她说因为是家中老二。老二如何可能叫三毛,她没有解释。只说:“三毛里面暗藏着一个易经的卦——所以。”我惊问取名字还卜卦吗?她说:“不是,是先取了以后才又看易经意外发现的,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听说,每一家的老二跟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三毛长大以后也很支持这种说法。她的道理是:“老二就像夹心饼干,父母看见的总是上下那两块,夹在中间的其实可口,但是不容易受注意,所以常常会蹦出来捣蛋,以求关爱。”三毛一生向父母抱怨,说她备受家庭冷落,是挣扎成长的。这一点,我绝对不同意,但她十分坚持。其实,我们做父母的这一生才是被她折磨。她十九岁半离家,一去二十年,回国时总要骂我们吃得太好,也常常责怪我们很少给她写信。她不晓得,写字这回事,在她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在我们来说,写一封信千难万难。三毛的家书有时每日一封,什么男朋友啦、新衣服啦、跟人去打架啦、甚至吃了一块肉都来信报告。我们收到她的信当然很欣慰,可是她那种书信“大攻击”二十年来不肯休战。后来她花样太多,我们受不了,回信都是哀求的,因为她会问:“你们怎么样?怎么样?怎么吃、穿、住、爱、乐,最好写来听听以解乡愁。”我们回信都说:“我们平安,勿念。”她就抓住这种千篇一律的回信,说我们冷淡她。有一次回国,还大哭大叫一场,反正说我们二十年通信太简单,全得靠她的想象力才知家中情况。她要家人什么事都放下,天天写信给她。至于金钱,她倒是从来不要求。

三毛小时候很独立,也很冷淡,她不玩任何女孩子的游戏,她也不跟别的孩子玩。在她两岁时,我们在重庆的住家附近有一座荒坟,别的小孩不敢过去,她总是去坟边玩泥巴。对于年节时的杀羊,她最感兴趣,从头到尾盯住杀的过程,看完不动声色,脸上有一种满意的表情。

在重庆,每一家的大水缸都埋在厨房地里,我们不许小孩靠近水缸,三毛偏偏绝不听话。有一天大人在吃饭,突然听到打水的声音激烈,三毛当时不在桌上。等到我们冲到水缸边去时,发现三毛头朝下,脚在水面上拚命打水。水缸很深,这个小孩子居然用双手撑在缸底,好使她高一点,这样小脚才可打到水面出声。当我们把她提着揪出来时,她也不哭,她说:“感谢耶稣基督。”然后吐一口水出来。

从那一次之后,三毛的小意外不断的发生,她自己都能化解。有一次骑脚踏车不当心,掉到一口废井里去,那已是在台湾了,她自己想办法爬出来,双膝跌得见骨头,她说:“咦,烂肉裹的一层油原来就是脂肪,好看好看!”

三毛十三岁时跟着家中帮忙的工人玉珍到屏东东港去,又坐渔船远征小琉球。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在东港碰到一个军校学生,居然骗人家是十六岁!她交了今生第一个男朋友。

在她真的十六岁时,她的各方男朋友开始不知哪里冒出来了。她很大方,在家中摆架子——每一个男朋友来接她,她都要向父母介绍,不来接她就不去。这一点,做为父亲的我深以为荣,女儿有人欣赏是家门之光,我从不阻止她。

等到三毛进入文化大学哲学系去做选读生时,她开始轰轰烈烈的去恋爱,舍命的去读书,勤劳的去做家教、认真的开始写她的《雨季不再来》。这一切,都是她常年休学之后的起跑。对于我女儿初恋的那位好青年,做为父亲的我,一直感激在心。他激励了我的女儿,在父母不能给予女儿的男女之情里,我的女儿经由这位男友,发挥了爱情正面的意义。当然,那时候的她并不冷静,她哭哭笑笑,神情恍惚,可是对于一个恋爱中的女孩而言,这不是相当正常吗?那时候,她总是讲一句话:“我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让我尽情的去,一切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让我去——”她没有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怎么叫失足呢?她有勇气,我放心。

我的二女儿,大学才念到三年级上学期,就要远走他乡。她坚持远走,原因还是那位男朋友。三毛把人家死缠烂打苦爱,双方都很受折磨,她放弃的原因是:不能缠死对方,而如果再住台湾,情难自禁,还是走吧。

三毛离家那一天,口袋里放了五块钱美金现钞,一张七百美金汇票单。就算是多年前,这也实在不多。我做父亲的能力只够如此。她收下,向我和她母亲跪下来,磕了一个头,没有再说什么。上机时,她反而没有眼泪,笑笑的,深深看了全家人一眼,登机时我们挤在了望台上看她,她走得很慢很慢,可是她不肯回头。这时我强忍着泪水,心里一片茫然,三毛的母亲哭倒在栏杆上,她的女儿没有转过身来挥一挥手。

我猜想,那一刻,我的女儿,我眼中小小的女儿,她的心也碎了。后来她说,她没碎,她死了,怕死的。三毛在西班牙做了三个月的哑巴、聋子,半年中的来信,不说辛酸。她拚命学语文了。

半年之后,三毛进入了马德里大学,来信中追问初恋男友的消息——可见他们通信不勤。

一年之后的那个女孩子,来信不一样了。她说,女生宿舍晚上西班牙男生“情歌队”来窗外唱歌,最后一首一定特别指明是给她的。她不见得旧情难忘,可是尚算粗识时务——她开始新天新地,交起朋友来。学业方面,她很少说,只说在研读中世纪神学家圣·多玛斯的着作。天晓得,以她那时的西班牙文程度怎能说出这种大话。后来她的来信内容对我们很遥远,她去念“现代诗”、“艺术史”、“西班牙文学”、“人文地理”……我猜想她的确在念,可是字里行间,又在坐咖啡馆、跳舞、搭便车旅行、听轻歌剧……这种蛛丝马迹她不明说,也许是以为不用功对不起父母。其实我对她的懂得享受生命,内心暗喜。第二年,三毛跑到巴黎、慕尼黑、罗马、阿姆斯特丹……她没有向家中要旅费,她说:“很简单,吃白面包,喝自来水,够活!”

有一天,女儿来了一封信,说:“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从今以后,一定戒烟。”我们才知道她抽烟了。三毛至今对不起我们,她说:“会戒死。”我们不要她死,她就一直抽。她的故事讲不完,只有跳过很多。

三毛结婚,突然电报通知,收到时她已经结好婚了。我们全家在台湾只有出去吃一顿饭,为北非的她祝福。这一回,我细观女儿来信,她冷静又快乐,物质上没有一句抱怨,精神上活泼又沉潜。我们并没有因为她事先不通知而怪责她。这个老二,作风独特,并不是讲一般形式的人——她连名字都自己取,你拿她怎么办?

二十年岁月匆匆,其中有五年半的时间女儿没有回过家,理由是“飞机票太贵了。”等到她终于回来了,在第一天清晨醒来时,她向母亲不自觉的讲西班牙文,问说:“现在几点钟?”她讲了三遍,母亲听不懂,这才打手势,作刷牙状。等她刷好牙,用国语说:“好了!脑筋转出来了,可以讲中文。”那一阵,女儿刷牙很重要,她在转方向,刷好之后一口国语便流出来。有一回,看见一只蟑螂在厨房,她大叫:“有一只虫在地上走路!”我们说,那叫“爬”,她听了大喜。

三毛后来怎么敢用中文去投稿只有天晓得。她的别字在各报社都很出名,她也不害羞,居然去奖励编辑朋友,说:“改一错字,给一元台币,谢谢!”她的西班牙文不好,可是讲出来叫人笑叫人哭都随她的意。

三毛一生最奇异的事就是她对金钱的态度,她很苦很穷过,可是绝对没有数字观念,也不肯为了金钱而工作。苦的那些年,她真的酱油拌饭,有钱的时候,她拚命买书、旅行,可是说她笨嘛,她又不笨,她每一个口袋里都有忘掉的钱,偶尔一穿,摸到钱,就匆匆往书店奔去。她说,幸好爱看书,不然人生乏味。她最舍不得的就是吃,吃一点东西就要叫浪费。有人请她吃上好的馆子,吃了回来总是说:“如果那个长辈不请我吃饭,把饭钱折现给我,我会更感谢他,可惜。”

女儿写作时,非常投入,每一次进入情况,人便陷入“出神状态”,不睡不讲话绝对六亲不认——她根本不认得了。但她必须大量喝水,这件事她知道。有一次,坐在地上没有靠背的垫子上写,七天七夜没有躺下来过,写完,倒下不动,说:“送医院。”那一回,她眼角流出泪水,嘿嘿的笑,这才问母亲:“今天几号?”那些在别人看来不起眼的文章,而她投入生命的目的只为了——好玩。

出书以后,她再也不看,她又说:“过程就是结局。”她的书架,回国不满一年半,已经超过两千本,架上没有存放一本自己的作品。

三毛的书,我们全家也不看,绝对不看。可是她的书,对于我们家的“外交”还是有效。三毛的大弟做生意,没有新书,大弟就来拿去好多本——他不看姐姐,他爱古龙。大弟拿三毛的书去做“生意小赠品”。东送一本,西送一本。小弟的女儿很小就懂得看书,她也拒看小姑的书,可是她知道——小姑的书可以去当礼物送给老师。我们家的大女儿除了教钢琴谋生之外,开了一家服饰店,当然,妹妹的书也就等于什么“你买衣服,就送精美小皮夹一只”一样——附属品。三毛的妈妈很慷慨,每当女儿有新书。妈妈如果见到人,就会略带歉意的说:“马上送来,马上送来。”好似销不出去的冬季牛奶,勉勉强强请人收下。

在这个家里,三毛的作品很没有地位,我们也不做假。三毛把别人的书看得很重,每读好书一册,那第二天她的话题就是某人如何好,如何精采,逼着家人去同看。这对于我们全家人来说真是苦事一桩,她对家人的亲爱热情,我们消受不了。她一天到晚讲书,自以为举足轻重,其实——我的外孙女很节俭,可是只要是张晓风、席慕蓉的书籍,她一定把它们买回来。有一回三毛出了新书,拿去请外甥女儿批评指教,那个女孩子盯住她的阿姨说了一声:“你?”三毛在这件事上稍受挫折。另外一个孙女更有趣,直到前天晚上,才知道三毛小姑嫁的居然不是中国人,当下大吃一惊。这一回三毛也大吃一惊,久久不说话。三毛在家人中受不受到看重,已经十分清楚。

目前我的女儿回国定居已经十六个月了,她不但国语进步,闽南语也流畅起来,有时候还去客家朋友处拜访住上两天才回台北。她的日子越来越通俗,认识的三教九流呀,全岛都有。跑的路比一生住在岛上的人还多——她开始导游全家玩台湾。什么产业道路弯来弯去深山里面她也找得出地方住,后来再去的时候,山胞就要收她做干女儿了。在我们这条街上她可以有办法口袋空空的去实践一切柴米油盐,过了一阵去付钱,商人还笑说:“不急,不急。”女儿跟同胞打成一片,和睦相处。我们这幢大厦的管理员一看她进门,就塞东西给她吃。她呢,半夜里做好消夜一步一步托着盘子坐电梯下楼,找到管理员,就说:“快吃,是热的,把窗关起来。”她忙得很起劲,大家乐的会头是谁呀什么的,只要问她。女儿虽然生活在台北市,可是活得十分乡土,她说逛百货公司这种事太空虚,她是夜市里站着喝爱玉冰的人。前两天她把手指伸出来给我和她母亲看,戴的居然是枚金光闪闪的老方戒指,上面写个大字“福”。她的母亲问她:“你不觉得这很土吗?”她说:“嗳,这你们就不懂了。”

我想,三毛是一个终其一生坚持心神活泼的人,她的叶落归根绝对没有狭窄的民族意识,她说过:“中国太神秘太丰沃,就算不是身为中国人,也会很喜欢住在里面。”她根本就是天生喜爱这个民族,跟她的出生无关。眼看我们的三小姐——她最喜欢人家这么喊她,把自己一点一滴融进中国的生活艺术里去,我的心里充满了复杂的喜悦。女儿正在品尝这个社会里一切光怪陆离的现象,不但不生气,好似还相当享受鸡兔同笼的滋味。她在台北市开车,每次回家都会喊:“好玩,好玩,整个大台北就像一架庞大的电动玩具,躲来躲去,训练反应,增加韧性。”她最喜欢罗大佑的那首歌——《超级市民》,她唱的时候使任何人都会感到,台北真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大都市。有人一旦说起台北市的人冷淡无情,三毛就会来一句:“哪里?你自己不会先笑呀?还怪人家。”我的女儿目前一点也不愤世,她对一切现象,都说:“很好,很合自然。”

三毛是有信仰的人,她()非常赞同天主教的中国风俗化,看到圣母马利亚面前放着香炉,她不但欢喜一大场,还说:“最好再烧些纸钱给她表示亲爱。”

对于年轻的一代,她完全认同,她自己拒吃汉堡,她吃小笼包子。可是对于吃汉堡的那些孩子,她说:“当年什么胡瓜、胡萝卜、狐仙还不都是外来货?”我说狐仙是道地中国产,她说:“它们变成人的时候都自称是姓胡吔!”

只有年轻的一代不看中国古典文学这一点,她有着一份忧伤,对于宣扬中国文学,她面露坚毅之色,说:“要有台北教会那种传福音的精神。”

只述到这里,我的女儿在稿纸旁边放了一盘宁波土菜“抢蟹”——就是以青蟹加酒和盐浸泡成的,生吃。她吃一块那种我这道地宁波人都不取入口的东西,写几句我的话。

我看着这个越来越中国化的女儿,很难想象她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过那么久。现在的她相当自在,好似一辈子都生存在我们家这狭小的公寓里一样。我对她说:“你的适应力很强,令人钦佩。”她笑着睇了我一眼,慢慢的说:“我还可以更强,明年改行去做会计给你看,必然又是一番新天新地。”

4、华为:“老二”的下一个10年

华为:“老二”的下一个10年

加入wto后至今10年,华为等诸多中国企业开始在全球市场形成自己的威慑力。它们的技术创新、商业模式、管理经验、人才积累,甚至已成海外企业局部学习的参照。中国企业的名字开始集中闪现在全球各类500强榜单上,人们的面孔上逐渐浮现出更多尊严感。

不过,中国走出去的依然集中在有形的产品部分。它们大多是不以品牌为文化依托的制造类企业。这种走出去的模式,因为遵循的是海外商业规则与标准,缺少软实力支撑,很容易遭遇戴着有色眼镜的海外竞争同业阻击,同时也容易滋生过于注重短期利益的商业行为。

著名财经作家吴晓波认为,中国不能满足于单纯输出有形产品,而应该在这一过程中不断传递源自本土的商业思想、价值观,并不断获得认同。

当华为、中兴等本土企业在欧美主流市场不断遭遇阻击时,我们意识到,即便已经拥有足够的胸怀、意识,中国商业力量在全球市场真正意义上的崛起,仍将经历很长周期。

任正非自己恐怕都没有想到,24年前他投资2.1万元人民币在深圳创立的华为,已成全球第二大电信设备商。而2011年,它将挑战310亿美元。

回想1994年他说的一句话,好像已近理想目标。那年他说,10年后,世界通信行业三分天下,华为将占其一。

华为cmo余承东对《第一财经日报》表示,过去10年,华为做到全球第二大设备商,现在需要考虑的是下一个十年。

据悉,华为内部已经提出,计划用5~10年时间,销售收入突破1000亿美元。这将是华为2010年销售规模的3倍。

海外崛起

很难想象,1987年才成立的华为,从模仿国际巨头的电话交换机技术开始,到用自主创新技术挑战并战胜国际巨头,成为全球通信设备巨头仅用23年。

2010年华为销售收入达1852亿元,同比增长24.3%,实现净利润238亿元,净利率达12.8%。其中,国内市场收入647.7亿元,同比增长9.7%;海外市场收入1204亿元,同比增长33.8%,海外收入占比约为65%。

而竞争对手爱立信2010年实现销售额2033亿瑞典克朗,大约相当于2145亿元人民币,同比下降2%;诺西2010年销售额为126亿欧元,约1188亿元人民币;阿尔卡特朗讯销售额159.96亿欧元,约1508亿元人民币。

以上数字可以看出,华为已经逼近全球通信设备业龙头老大爱立信,并将诺西、阿尔卡特朗讯远远甩在后面。这一成绩背后是,不断从竞争对手手中抢夺的全球前50强电信运营商的订单。

1996年华为与香港和记电信的合作,收获了初步的国际市场运作经验,在境外市场的僵局被打破。(创业  )随后,华为先后进入包括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在内的东南亚市场,以及俄罗斯、中东、非洲等地区。

2004年,华为和荷兰telfort公司签订了超过2亿欧元的wcdma合同;2005年,全球前20强的西班牙电信选择华为作为其3g和宽带领域进行业务创新的战略合作伙伴,而欧美市场的突破让华为海外市场收入终于实现突破性增长。

2004年,华为全球市场合同额达到462亿元,其中海外市场合同额达到189亿元,占比40.9%。2005年,华为全球市场合同额达到666亿元,其中海外市场合同额高达387亿元,占比58.1%。

一位华为高层在华为内刊中表示,华为没有国际大公司积累了几十年的市场地位、人脉和品牌,没有什么可以依赖的,“我们只有比别人更多一点奋斗,只有在别人喝咖啡和休闲、健身的时间都在忘我努力地工作,否则,我们根本无法追赶上竞争对手的步伐,根本无法缩小与他们的差距。”

2006年12月华为内部刊物《华为人》182期上,一篇题目为《实事求是的科研方向与二十年的艰苦努力在国家某大型项目论证会上的发言》的文章中更全面地披露了华为海外员工的艰辛。

“1996年开始,众多华为员工离别故土,远离亲情,奔赴海外,无论是在疾病肆虐的非洲,还是在硝烟未散的伊拉克,或者海啸灾后的印尼,以及地震后的阿尔及利亚到处都可以看到华为人奋斗的身影。”

走向前台

过去的艰辛换来的是华为今天的成功,但华为今天的成功却很难代表华为的未来。因为,过往让华为成功的运营商市场触及天花板,华为正处于一个转型的关键时刻。

华为正在从运营商背后的设备供应商,快速走向消费市场前台。

“华为手机占据国内市场份额的6.91%,连续数月稳居前三,与三星、诺基亚并驾齐驱。”华为终端中国区总裁杨晓忠7月下旬对媒体表示,华为终端今年上半年在国内销售额已超过75亿元,预计今年将达到140亿元。

而这仅是华为终端中国区的数字。按照华为终端公司首席执行官陶景文的规划,未来3~5年,华为终端业务收入规模将达100亿~150亿美元,进入全球前三。

但华为的难题在于,此前华为品牌仅仅局限于运营商市场,而消费电子市场和企业网市场需要更强大的品牌支撑。

基于此,7月华为花费千万元独家冠名了2011年意大利超级北京赛事;北京、上海、广州和深圳等国内一线城市的街头巷尾也开始出现华为手机的巨幅广告。

“意大利超级杯北京赛事赞助费就高达千万元人民币,这还不包括其他的市场推广费用。”华为终端有关负责人表示,这是华为第一次做体育营销,很多事情都在尝试中,包括营销效果的事后都会有详细的评估,以便规划未来华为终端市场推广和华为品牌推广计划。

与此同时,华为终端副总裁徐昕泉也对外公开透露了华为终端今年更加庞大的销售计划:2011年华为消费电子产品销量将达1.7亿~2亿件,其中手机销量为6000万部,而智能手机出货量将达2000万部。这销量计划比年初设定的1200万~1500万部智能手机出货量,又增长了三成多;相比华为2010年330万部智能手机出货量,增长幅度超过5倍。

因为,华为终端在国内市场的销量可能已超过原先预期。杨晓忠表示,预计今年华为手机中国销量将达2000万部,智能手机出货1200万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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