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风外杏林香_罗兰:也是爱情

1、罗兰:风外杏林香

罗兰:风外杏林香

时间:一个秋日黄昏。

地点:牙科医院的候诊室里。

椅子上坐着六七个人。有人在看报,有人在打盹,有人在以焦急不安的神情望着那扇垂着楼花帘饰的玻璃门。

只有靠近茶几那里,那个中年绅士安闲地坐着。

他刚吸完一枝烟。现在,他捻灭了烟头,把身子靠向那沙发的椅背,微微抬起他那两条长长的卧蚕眉,和炯炯有神的眼,去看他对面墙壁上挂的那张字画,看得很专心。

右边靠墙壁的这排沙发上,坐着一位女士,她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了。现在,她的眼光随着他的,也转向了那幅字画。

上面写的是一串甲骨文。仔细辨认,才看出来写的是:

“南天好,风外杏林香,

求智求仁名并立,

寿人寿世利同长,

齐祝万年昌。”

是董作宾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一张画。

她把目光从字画移向了那绅士。他仍在专心地欣赏那上面的字,他那黑黑的眼瞳,专注在那个“风”字上。

甲骨文的“风”,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在风中傲然而立的绅士,那衣袂被风向后扫去,像西方人穿着燕尾服,在风中。

穿燕尾服的倒不只是西方人,东方人也穿,在婚礼的时候,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她才20岁。

她不想再去看那甲骨文,她在看这绅士。

他的鬓发斑白,衬着方方正正的脸型。由侧面看去,那鼻子是他整个面貌的主题,而最能说明他的性格的还是他的嘴唇,方方的,下唇比上唇略微厚一些。不知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牙齿是否还那么均匀?

来看牙,中年人的毛病了。

他的灰色西装,质料很考究,黑皮鞋也是上好的纹皮。

他略微侧过头来,眼光从甲骨文移向屋顶那新型的风扇,这一个动作,使她心里跟着动了一下:

“没有错。一定是他!”

他比以前胖了一些,胖得不少。因此,在他身上已找不到那灵活利落的神情,但是,这一个动作,却使她捕捉到了他性格中的那一点对外界事物热切的关注与好奇,他什么都要看看,都要研究研究,他是闲不住的。

只是胖了一点而已。当然,鬓上的星霜,眼角边的鱼纹也是以前所没有的,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的神韵。

“一定是他了!”她下着结论。

她动了动身子,去向隔座的一个女人商借她手中的报纸。她的动作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饱满的眼神向她移了过来,带着男人们对妇女注意时的那份含蓄与礼貌,他迅速地把眼光掠过她光滑整齐的发型,和那属于中年妇人的雅致的风韵。他把眼光收敛到那张甲骨文上,那个“杏”字,和那个“林”字,带着郊野自然的姿态,使他感觉到林木的芬芳和潇洒。

她等待他的反应,但是,他望着那“杏林”两个字,并未泄露出一丝他内心的感觉。

“那么,他是不认识我了!”她想。看着自己的手,和放在膝上的软软的手袋,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镜子,假如不是为了礼貌,她会把小镜子打开来,看看自己,看看自己是否变得太多,多到唤不起他一丝一毫的记忆。

二十四年,足够使一个女人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她的手,按着那软软的手袋,感觉到里面那个小小的镜子,也感觉到那圆圆的镜面,怎样反映出她的面容。

眉毛经过修饰,比以前细了,而且长了。

眼睛却比以前松了,也没有以前那样大了。松弛的眼皮,盖住了那漆黑眼珠的一部分。皮肤有了皱纹,没有以前那一层夺人的光彩了。嘴唇不会老,但老的是它两旁的纹路,即使不笑,也无法抹去了。

上好的化妆品,和精细的化妆,曾使她以为可以拉回那逝去的青春,而在年轻粗率的少女面前沾沾自喜过;但是,现在,当她希望他能认出她来的时候,她才猛然醒悟到,化妆实在只能使她更不像她自己,把那仅余的一点青春的尾巴也抹去了。

年龄改变一个女人的程度,远比男人为多,难怪他认不出来了。

她的眼光从他鬓旁移向他的下额,那方方的下颏;他的领子一定不再是15英寸,而至少是17英寸了。那浆硬的白衬衫,衬着淡灰色起深红斑点的领带,上面有一枚细长的镶着宝石的领带夹。她注视着那枚领带夹,想到他比以前考究多了。

而他的眼光却由那“风外杏林香”移回来,移到了她那整齐雅致的发型,“如果没有那几根白发就好了!”他想。

由那发型,他的目光移向了她的面颊。抛开了那面颊的象牙色和口红的桃红色,他注意到那行将消失的酒涡的痕迹。

就在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的那一刻,她把目光由他胸前的别针收回来,发现了他的凝注。

眼睛与眼睛相接的一刻,他怔了怔,她开始向他微笑。

微笑里没有那漩转的酒涡,却有那聪敏柔媚的眼神。他的眼光在那眼神里搜寻,搜寻着她的善意。

“不认识我了吧?”她低低地说,尽量打算不引起其他候诊的人们注意。

还是有几个人抬头看他们。有人从诊疗室走出来,有人被叫进去,他和她就在这一瞬间被放过了。

“我一直在注意你,觉得好像……”

他走过来,坐在刚刚空下来的位子上。

“我以为你一直在看甲骨文。”

“是的,我在看甲骨文,我是想从那‘风外杏林香’的想像中,找到答案。”

她笑了。眼光在他鬓发间盘旋。

“风外杏林香?”她说。

“这里没有杏林,北方才有,我们每年春天都去看杏花。那时候……”

他顿了顿,眼光从她温和的微笑移到她黑色典雅的旗袍,停留在她衣襟上。他笑了笑,接下去说:

“年轻的时候,真是——”

“真是傻!”她替他说。

他摇了摇头,加一声叹息在微笑星,说:

“不是。我是说,年轻的时候真好!肯去做傻事,真好!”

她跟着他的微笑也在笑。笑容里透着倦怠和怅惘。

带着不知从何说起的困扰神情,她换一个比较轻易的话题。

“不知道你也在台湾。”她说。

“我也不知道你在台湾。”

“一直在台北?”

“不。原来在南部糖厂,最近才调来台北的。你呢?”

“我一直在台北。”

他想要问什么,顿了顿,没问出来。

还是她问:

“你——结婚了吧?”

“结婚了。”他的这三个字和叹气一同出来的,脸上却带着安闲的笑。

“是谁?”

“邢玉梅。”

“结果还是她!”她的惊奇隐藏在笑容里。

“想不到吗?”他很沉静。

“哦!想不到。”

“你以为我该再费些事去找一个好的?”

她摇头。笑容在她脸上闪烁。

“那你想不到的是什么?”

她仍在摇头。

“哦!你以为我会一辈子也不结婚?”

她停止了笑,对他注视了一刻,说:

“不会的。你不是那种一辈子也不结婚的人。”

“这就对了。所以我娶了邢玉梅。”

“那时候,你可并不喜欢她。”

“当然。那时候,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以为自己该有权摘下一颗天上的星。”

他脸上的笑容停留在眉宇间,眼睛却去看那“南天好”的字画,一副对自己嘲讽而又宽恕的样子。

“我早就认出了是你。”沉了一会,她说。

“为什么不招呼我?”

她想了想,抬起眼睛看他。

“怕你不理我。”她说。

“怎么会?”

“怎么不会?”

“我又不是小孩子!”他嘴角在微笑,眼神很温和。

从他温和的眼神中,她搜索着。

“我以为你会恨我。”她口气很轻松,眼睑却垂下来,眼光就落在他那灰色西裤利落的褶痕上。

“当时是有一点。”他变换了一下坐的姿势。

那条利落的褶痕从她目光中移开去,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他没有看她,却接着说:

“现在不了。”

“真的?”

“当然。”

“那时候,真是不讲道理!”她对自己摇头。

“女孩子,总是那样的,喜欢去伤害爱她的人。”

“邢玉梅就不是。”

“她是个平凡的女孩子。”

“看来,平凡比不平凡好得多了。”

“也许是的。”

她沉默,沉默了一会,又问:

“真的不恨我?”

“当然。”

“让我现在向你道个歉吧!”她说。

他看了看她,梳着雅致的发髻,精细的化妆,掩不住脸上细细的皱纹,一串岁月在他脑中掠过。

他摇头微笑,说:“为那么久以前的事情道歉,何必呢?”

“看来,你是真的不计较了。”

“当然。”

她静下来,诊疗室又走出来一个人,另一个人被叫了进去。

“苏莪林好吧?”他问。

尽管那声音很沉稳,但仍显得有点突如其来。

她抬头看了看他:“你还记得他?”

“怎么不记得?”

“他不在此地。”她说。

“哦?我以为你们结婚了!”

“我们是结婚了。”

“那么,现在?”

她扬了扬眉毛,说:“现在离婚了。”

“哦!那真遗憾!为什么呢?”

“因为他太风雅!”

“你不是就喜欢他的风雅?”

她摇摇头,微笑,沉落在回忆里。

“我还记得他送你的那首诗。”他说。

“哦?你还记得?”

“是你拿给我看的。”

“我好残忍!”她歉咎地说。

“那诗写得真好!我还记得两句。”

“哦?哪两句?”

“他说:‘你那杏形的眼瞳,围着如湖水般的淡蓝,’那句子多美!我永远也写不出来,难怪你喜欢他!”

她微笑,松弛的眼皮在微笑时更显得松弛,眼梢下垂。

“那杏形的眼瞳”已无处寻觅,现在,这眼睛是蝌蚪形,拖着长长的尾巴。

他把眼光由她的眼睛上收回来,无目的地在墙壁上巡回了一周,才问道:

“你们怎么会分手的?”

“他把那句诗又送给了别人。”

“哦!真想不到。”他说。

“你该说,你早就想到。”她说。

“也许我该那样说。那么,你现在呢?”他问。

“一个人,在做生意。”她说,很平静。

“做生意?”

“想不到吧?”

“哦!真想不到!做什么生意?”

“房地产,股票,另外,我还教教家馆。”

“教家馆?”

“是的。我教英文。”

“哦!我记得你英文很好。”

“没想到在这里派用场,是不是?”

“其实,你如果做生意,就不必再教家馆,何必这样忙呢?”

她低了低头,打开手袋,拿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烟盒,弹开了盒盖,递给他一支香烟,她自己也拿了一支,说:

“就这样,我还是嫌我空下来的时间太多了。”

他掏出打火机来打火,帮她点着了香烟,再去点他自己的。喷出一口烟,然后把打火机慢慢地放回西裤的小口袋里。慢慢地说:

“刚才,我一直看那‘风外杏林香’,就在想,那时候,和你去看杏花。杏花好看吧?”他说了一半,突然向她发问。

“当然好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歉咎地笑。

“你只顾欣赏杏花。”

“你只顾估计那杏林有多少亩,能出产多少杏,又能做多少杏仁。”她笑。

“对了!所以你说,我们谈不来。”

“真的是谈不来。”

“所以,尽管我连燕尾服都定好了,你还是从我身边逃开了,嫌我太不风雅。”

“实在用不着那样认真的。”她喷出一口烟,在烟雾里,她眯起了眼睛,轻轻地说:“其实,我也并不真正计较你是不是风雅。”

“我知道,你只是不爱我而已。”

“其实,也并不是不爱你。”她说。

他坐直了身子,从烟雾里朝她注意地望着,说:

“当然是不爱我。你爱的是苏莪林!我知道。”

看见他的眼光,她笑了笑,说:

“年轻的时候,根本也闹不清自己究竟爱谁不爱谁。”

“那是因为什么呢?”

“女孩子爱的只是一些幻想。”

“你说的可能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

“于是,你嫁给了苏获林。”

“于是,我的幻想终于不能持久。”

“我以为他比我会欣赏春花秋月,该适合你的。”

“他会欣赏春花秋月,适于任何人。”

“他使你伤心了?”

“不!应该说,他使我领悟了。”

“嗯?领悟什么?”

“领悟了婚姻是一件很现实的事,需要忠诚比需要幻想多。人生也是一件很现实的事,需要物质比需要精神多,所以,我做生意。”

“所以,我娶了邢玉梅。”

“她比我聪明些。”

“不!你应该说,她比你的机会少一些。她是个平凡的女人。”

“你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开始的时候,也争吵过。”

“为什么呢?”

“因为她不想从我身边逃开。”他笑。

她也笑。

“是真的。年轻人,对得来容易的东西,不免觉得平淡。”他说。

“现在呢?”

他坐直了身子,把烟灰弹到烟缸里。

“现在,她是个幸福的胖太太,我是个幸福的胖先生,孩子们是幸福的胖娃娃。”

“那真好!几个孩子?”

“四个。”

“够她忙了!”

“她喜欢忙家事。”

“不喜欢杏花?”

“这里没有杏花,她从来不关心外面的花,她只关心客厅瓶子里的花。”

“你的家一定很舒服。”

“还不错。什么时候请你来玩。”

“我要去的。”

“我给你一张卡片。”

“谢谢你。”她接过那张卡片。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地址?”

她想了想,说:

“我会去看你们的。”

诊疗室又走出来一个人,护士朝她招一招手。

“你先吧?”她朝他客气着。

“不。你先吧!我等一会。我只是检查一下牙齿,没有什么。”他说。

“那么,一会见。”

她站起来,朝诊疗室走去。

今天要镶上面整排的日齿,把那副临时的义齿拿下来,她把头仰向诊疗椅的靠垫。

时光从天花板的方格间移了回来,二十四年!

健朗的男人和迟暮的女人!

罗曼蒂克的女人和脚踏实地的男人!

失去的岁月!

放过的爱情!

一连串如麻醉针般刺痛的经历!

杏花……

写诗的男人!

平凡的女人!

幸福的胖太太!幸福的胖先生……

寂寞空旷的房间,

冰冷的床!

股票的行情,

厚重而()拥塞的义齿……

张开嘴!咬紧!再咬紧!好!

医生的眼镜。

她把手握紧,捏皱了的名片掉在地上。

“我不会去看他的!”她想。

2、罗兰:也是爱情

罗兰:也是爱情

下班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一对带雾的眼睛。

“是不是要回家?”她低低地问。

“你应该说,是不是要回宿舍?我是没有家的。”他微笑着说。

“对不起,我习惯了说回家,因为我是有家的。那么你是不是要回宿舍?”

“现在还没有决定。”

“那是什么意思?”

“单身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一下了班,就成了无主的游魂。”

“那么,你送我回家,我请你吃饭。”

“谢谢你,我不去!”

她像突然被人从手里夺回了一件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笑容里带着震颤:

“哦?这么干脆?”

“请不要见怪。”他仍带着他那平静的微笑,眼睛在门口那两盆盛开的杜鹃花上留连。

“情愿做无主的游魂?”她带雾的眼睛里多了三分失望,嘴角上却挂着淡淡的笑。

“没有法子!”他左手伸向西装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拿出一支来,含在嘴里,又递一支给她。

她摇摇头,没有接过那支烟。

他把打火机打亮,又关灭了,又打亮,点着了自己的一支。说:

“记得你是吸烟的。”

“现在不吸。”她望着他嘴里喷出来的一缕蓝蓝的烟雾。

“什么时候才吸?”

“一个人,闷的时候。”

“现在你不闷?”

“大概不会很闷。”她拉了拉浅蓝色春装外套的衣领,一面往台阶走去,一面问:“真的不打算到我家去?”

他跟在后面,用他特有的潇洒的步子,只两三步,就赶上了她。

“我陪你走走。”他安详地说。

路很宽,春天的黄昏,暖洋洋之中,带着未尽的寒意。

“你的家不是在吉林路?”他问。

“那是蓝薇的家。你记错了!”

“哦!那么,我没有去过你家?”

“去过。你忘了?那是去年冬天的晚上,你和魏明。”

“哦!我想起来了,你先生还招待我们喝酒。”

“你先生人很好。”

“哦!他不错。”

“他似乎很忙。”

“嗯!”

“你有几个孩子?”

“没有。”

“你们刚结婚?”

“两年。”

“你是哪个学校的?”

“淡江。你呢?”

“你早就知道,我学的是音乐。”

她笑了笑,笑自己的明知故问。

“我喜欢你的歌声。”她说。

“什么时候听见的?”

“常常听见。”

“不可能的事!我不常唱。”

“可是,我常常听见。”

“那是我哼着玩的。”

“哼着玩的唱法才有韵味。”

“那只好由你说。”

“说实话,我不喜欢dramatic的歌声,抒情的比较好。”

“那大概因为你是女人。”

“你该说,那大概因为我是外行。”她笑。

他也笑:“你并不外行。”

“是因为我欣赏你的歌,你才说我不外行?”

“那倒不是。”

“那么,是什么?”

“我看见过你写的诗歌,每一首中都有音乐流出。”

她笑了,丰满的嘴唇第一次显出它柔和的轮廓。

“谢谢你,我不过是写着玩的。”

“写着玩的写法才有韵味。”他学着她方才的口气说。

“那只好由你说。”她也学着他的。

“不!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我母亲说的。她一生写了无数的诗,但没有人知道。她从来也不发表。”他回答。

“那为什么?”

“因为,她说,诗不过是把自己一时情绪的涟漪用字句勾画出来而已,是不必给别人看的。也正因为不想给别人看,所以才都是自然流露发乎真情的东西。不管它们在其他的方面怎样,至少占了一个‘真’字,真的东西总有它美的地方。”

“那么你平时随口哼的歌呢?”她问。

“你是说,可能也和我当时的心情有点关系?”

“不是吗?”

“也许是的。”

“所以它至少总占了一个‘真’字。真的东西总有它美的地方,是不是?”她笑了。

他也笑了。

“大概是吧,你说得有理。”他说。

他们在一个马路口停了下来。安全岛上满都是姹紫嫣红的杜鹃。

“杜鹃花真是好看。”

“我以为你该喜欢樱花。”

“樱花太淡了。缺少个性,我不喜欢。”

“倒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你不喜欢淡的东西。”

“是因为我的外型?”

“你的装束。你总是穿浅淡素净的颜色。”

“那正是因为我性情太浓的缘故。譬如做画,浓的画面,不能再用浓的画框了。”

她的眼睛带着愉悦的笑意,但没有驱散的是那一层雾。雾里的笑容,在愉悦中,显得凄迷。

“但是,装束也是一个人个性的一部分。”

“你说的不错,我也有素净浅淡的一面。”

“是我们看到的那一面?”

“你说对了!”她笑。又一次让他看到她丰满美妙的唇型。

只有这唇型流露出她的浓度。

“难怪她喜欢杜鹃!”他想。于是问道:“星期天我们全体去阳明山,你参加不参加?”

“已经签名了。”

“你先生呢?大家都带‘眷属’。”

“他没有空。你呢?”

“本来不想去的。”

“现在?”

“现在——去也好。”

“那么去签上一个名字。”

阳明山在下雨,而且很大。

多数人都没有带雨衣,一部分带了雨衣的也讨厌淋雨,大家下了车,就一拥进入了招待所,日式的招待所里,挤得黑压压的。

她没有进去,他也没有,两人在廊前站着。

“要不要进去躲躲?雨太大了。”他把雨帽往前拉了一下,帽檐遮住了他浓密的眉毛。

“要不要回台北去?”她淡黄的雨衣被雨冲得发亮。

“为什么要回去?”

“那么,为什么要躲进招待所?既要旅行,就不必怕雨。”

“我以为你怕淋雨。”

“假如你怕的话,你进去坐坐好了,我到山上走走。”

“那我陪你去。”

山上的雨,蒙蒙的落着,落在青青的山石上,落在翠碧的山谷间。眼前一片雾蒙蒙的雨景。

“真是山色空蒙雨亦奇!”她说。

“你这样喜欢风景?”

“你不喜欢吗?”

“以前似乎没有特别喜欢过。”

“那么,现在你喜欢了?”

“现在,我很喜欢。”他慢慢地说,迈上一段石阶,回过身来,拉了她一把,她也迈了上去。

“这地方真静!”她说。

“那些人好傻!躲在黑洞洞的招待所里!”他同意着。

“谁说不是,与其那样,还不如索性耽在家里不出来的好。”

她说着,熟悉的又迈上了另一段石阶。

“这地方,你好像很熟。”他说。

“我以前常常来。”她回眸对他笑着。黄色的雨帽下面,露出一绺结短发,显得她的脸圆圆的,平添了几分稚气。

“你自己?”

“和我先生。”

“为什么现在他不同你一起来?”

“他,太忙。”

“如果我是他,我宁愿放下工作,也要陪你来。”

“如果你是他,你也不愿放下工作陪我来。”

“为什么?”

“因为。到了那个时侯,你也会觉得工作比太太重要。”

“你没有意见?”

“我?”

“嗯”

“我在想,假如我是他,我大概也会只顾忙自己的。”他笑。

“怎么?你刚刚还说……”

“刚刚是没有经过思考的。”

“现在?”

“现在是老实话。”他笑。

“你老实得很可爱!”她也笑。

已经看到了瀑布,耳边多了“淙淙”的声音。

“要走近去看看吗?”

“看瀑布要在远处,才可以看见全貌,近了,就只剩下一片水花。”她说着,在一块石买上坐下来。

“也许一切事物都是这样,远看,反而清楚些,距离太近了,就模糊了。”他说,也跟着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瀑布的声音,淙淙地响。

他侧过头来看她,她正把两手环抱着膝头,斜斜地坐在那里,凝望着雨景,雾蒙蒙的,不知是那雨景,还是她的眼睛。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他想。

从同事的喜筵辞出之后,他又同她走到了一起。

“你今天喝多了酒。”他说。

“这种酒,不会醉的。”她说,戴上了她那细致的手套。

“我们这样一同走,不知别人会怎样想。”

“我从来不管别人怎样想。”

“有时还是要注意的。”

“让那喜欢注意的人们去注意好了。”

他沉默下来,迈着他潇洒的步子,在她旁边走着。

街上满是闪烁的霓虹。

“你天天下了班之后,怎样消遣?”她问。

“看书,写信,到朋友家去听音乐……”

“也逛逛街?”

“你怎么知道我逛街?”

“单身人多半拿逛街当消遣。”

“有时候……但是,很少。”

“那证明你很乖。”

他侧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重复着她的话,“很乖?”

“嗯。”

“拿人当孩子。我要抗议!”

“你本来就是个孩子。”她说,又一次让他看到了她眼里的那层雾。

他不再抗议,慢慢地走着。

停了半晌,她才又轻轻地加上一句:“你而且是个好孩子。”

“怎么见得?”

“这么大了,还喜欢看书。”

“大了就不喜欢看书?”

“多数人都这样,尤其是男人。”

“那我倒没想到。”

“告诉我,你看什么书?”

“有什么看什么,通常,我喜欢看一点诗。”

“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嗯,我的生活中只是缺少一些诗。”

“但是你有一个家。”

“是的。”

“所以,我也很羡慕你。”他笑。

她也笑。

转了一个弯,路上静下来,两旁是高耸的棕榈。

“你累不累?”他问。

“我不累。”她回答。走了几步,她侧过头来问他,“和我一起走路,会不会觉得不耐烦?”

“我觉得很快乐。”他轻松地说。

“真的?”

“真的。”

“那么,你索性送我回家吧!”

“没有问题。”

“怕不怕给女朋友误会?”

“我没有女朋友。”他轻松地说。

“等我给你介绍一个。”

“要像你这样的。”

“不要恭维我。”

“我说的老实话,你是个很有特色的女人。”

他靠近了她,向她腰上伸出了一只手,她眼睛望着路的尽头,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

好久,好久,他们走着,没有话说。夜真静!到处都没有一点声音。

早晨,他在办公厅后面的花圃旁,慢慢地踱着。才7点刚过,五色缤纷的杜鹃花,开得很盛。草地上潮润润的,那条灰色的小径也分沾了露水。一带相思树,密密地遮住了那红色的围墙。

昨夜,他睡得不怎么安稳,那对带雾的眼睛,在他面前晃。他不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或者应该说,他不是一个肯随便爱上任何女人的人,否则,以他的条件,也早就结婚了。

但是这次,他仿佛乱了步骤。

平常,他不会这样早起来,跑到花园来散步的。

不知是在逃避什么?他对自己摇头。

“爱情不该是这样子的。”他对自己说,望着那一簇红色的杜鹃。

“难怪她喜欢杜鹃。”他想,“一个浓得像蜜般的女人!”

他又想到那对带雾的眼睛,是那一层雾,隐藏了她的浓度,但也是那一层雾增加了她的魅力。

过去也有过对他采取主动的女人,但是,对他来说,那都算不了什么,他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去付出自己的爱情的,那决不是现在。

早晨的太阳,渐渐地升起,给园中那些夹竹桃和扶桑花的枝洒上了一层金黄。

透过那些枝叶,他看见她正从那边走过来。用她那俏丽的长长的步子。

当她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他把眼光望向那丛杜鹃花,直到她逐渐走近,他才仿佛刚刚发现她似地,抬起头来,对她微笑。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

她轻俏地说,停下来,离得他很近,近到他可以闻到她那淡淡的香味,可以看清她那未经修饰过的眉毛和眼睫毛,一根一根的。不知是不是那又长又密的睫毛,使她的眼睛总像有一层雾。

“我猜你昨晚没有睡好。”她的睫毛在眼睑下面涂着阴影,一抹笑意在嘴边若隐若现。

他没有说话,只望着她的眼睛,微微地笑。

“所以,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她接下去说。嘴角边的笑意更浓了些。

他伸手向口袋里去掏香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再用打火机打火。

喷出一缕烟雾,他对她无语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问。

“是给我自己意志的力量打零分。”

“何必呢?”她的眼光在他脸上盘旋。

他的头发很浓,很黑,蓬松着。坚定的眉毛与纯真的眼,现在这眼睛里多了一份无可奈何的表情,抵销了眉宇间的坚定。

“你的头发乱了。”她说。

他抬起左手,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按了一下,然后放下手来,又向她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又笑着问。

“我早就被你弄乱了。”他说。向她望着,那眼睛里的光,潮润润的。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略微低了低头,然后,轻轻地说:“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把大半支香烟丢掉,向前移动了一下脚步,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用下颚轻轻抵住她的前额,然后,他迅速地向她吻了下来。她往后退了一步,一低头,那吻就落在她的头发上了。

她拿下了他的双手,说:

“你会看不起我的。”

“不要想得那么多!你知道,我喜欢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量。他的眼睛望人她的眼睛。那一层雾在消散,代替的是一脉融融的光,这光在闪动,迅速地变成了晶莹的泪水,沾满了她细长的睫毛。

她缩回她的手,侧过头去,用手帕去拭她的眼泪。

“不要想得那么多。”他说。

“你不知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她和自己挣扎着,反复地说。

他对着那面方方的镜子,在结他的领带,结了两次,都又拆开了。他试着再把这一头拉长一点。

“假如这是爱情,我不会觉得情绪这样黯淡。”他把领带的一头拉一拉平。

“假如这不是爱情,我又不会觉得这样意乱心慌。”

领带结好了,并不满意,但是,他懒得再结,生到床沿上,来穿皮鞋。

好几天了,离不开她,忘不下她,等待着看见她。

生活突然变得极其单纯,单纯到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和笑容。但也变得极其复杂,复杂到连一粒尘沙都充满了意义,都足以使他心湖激荡。

站起身来,看了看手表,今天是星期天,大家不上班。快有一整天没看见她了,他明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约他到她家去吃晚饭。

约好5点钟到,她丈夫今天有事,不回家吃晚饭。他不大想到她家去,尤其是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

“但是,我也并不喜欢见到她的丈夫。”他对自己说,但又马上否定地想:“也许并不是不喜欢见到他,而是不愿意见到他——也不是不愿意,而是——”

他忽然不高兴想下去。他对自己这种犹豫矛盾的心情,觉得恼怒。

“事实上,我老早就不该答应她到她家去的。”

他又看了看表,离5点还有10分钟。

不去的话,怕她会失望。

失望倒还不要紧,担心的是她那刚刚明朗起来的眼睛,会再度蒙上那层雾。

就以同事的身份去坐坐,有什么不可以呢?

何况,他已经一整天没有看见她了。

想到自己态度的暧昧,他有一种可耻的感觉。

怎么都不好。

他又看了看表,又过去两分钟了。

不能让她久等,还是去吧!

当一个人对大问题犹豫不决的时候,往往是选那最急需应付的枝节去应付。

“先走着瞧吧!”他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拿起了那件铁灰达克龙的上衣。

一进门,就闻到了那幽幽的百合花香。

她的家,他不是第一次来,但是,今天仿佛气氛与往常不同。

只有她一个人在,茶几上有一望而知是特意准备的香烟与水果。

“真拿我当客人?”他在长沙发上坐下来,略微有点局促不安。

“当然是客人。”她站在他的对面,笑着递过来香烟听子。

他拿了一支,她也拿了一支,含在嘴里,等着他为她打火。

“你今天抽烟?”

“陪你!”她喷出一口烟雾,在他旁边坐下来。

壁上的德国小挂钟,轻轻地“滴答”着。

“你家里好静!”

“平常总是这个样子。”

“他礼拜天,常常不在家?”

“多半都不在。”

他再把视线投向那德国小挂钟,小钟的壳子雕得很精致,玲珑的钟摆轻轻的来回地晃,左边,右边,再左边,再右边,划着一个六十度的弧。

“佣人呢?”他把并不太长的烟灰,弹向烟缸里。

“家里拜拜,回去了。”

“哦!”他把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她目光融融地回望他。

“佣人不在,你不该请客的。”

“你刚才说了,不该拿你当客人。”

“我不希望我坐在客厅里,你一个人去厨房忙。”

“那我不去忙就是了。”她笑。

“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去忙。”他坐过来一点,靠近了她,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

她侧过头来,向他迅速地望了一眼,往旁边挪开了一点,他把一只手臂由沙发背上伸过来,挽住了她的肩头,他的手臂逐渐收紧,面颊靠过来,他吻她的眼睛。她把一只手撑在沙发背上,略微低了低头,躲过了他的吻,他手臂再一用力,她就向他的前胸倒过去了。

他的手在她背上抚摩,嘴唇又去找她的眼睛。

她又挣扎着躲开了。

他放开了她,伸手去拿香烟。

“你并不爱我!”他把香烟含在嘴里,眼睛注视着烟头上那小小的红火,没有抬头看她。

她用手掠掠头发,由沙发上站起身来,坐到另外一个沙发上去,默默地拿起茶杯,把茶杯在两只手上慢慢地转着,很久,很久,她才说:

“你一点也不懂!”

“我想我是懂的。”

“你不懂!不要以为我是在玩弄感情。”

“你当然不是。你只是寂寞而已。”

她沉默了一会,仰头望了望壁上的小钟,站起来说:

“我该到厨房去了。”

她刚走开不久,门铃忽然响起来,他想去开门,却见她已经从后面跑出来。

“我去看看是谁?”

回来的是她的丈夫。

“我以为你今天晚饭不回来的。”她一面接过丈夫的上衣,回身去把它往衣架上挂,一面说,“所以我请了朋友来陪我吃饭。”

她回过身来;向客人微笑,顺手开亮了壁上那红色吊钟形的小灯。灯的光晕映得她脸颊上一片酡红。

“现在他可以陪你了。我去厨房看看!”她的眼光由他的脸上移到丈夫的脸上。

做丈夫的向站起来招呼的客人伸一伸手,含蓄地笑了笑,说:

“也许还是你来陪客人好,我去关照佣人做点菜。”

“佣人家里拜拜,回去了。”她说着,向后面走去。

“哦!”做丈夫的声音里带了隐藏不住的意外;但是,他很快地跟着往后面走去,说:“那就更要我来帮你了。”

女主人和做丈夫的先后走入了厨房。

壁上那个德国小挂钟,玲珑的钟摆,轻轻的来回地晃,左边,右边,再左边,再右边……

他站起身来,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把另一个白色的吊灯开亮,红色的光晕淡了下去,他舒了一口气。

“真是不该来的。”他对自己摇头。

她上班的时候,已经过了签到的时间。

“你来迟了。”他抬起头来,对她小声地说。

她对他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走到她自己的办公桌那里去。

他点着一支香烟,顺手拿一叠稿件,站起来,也走到她的办公桌那里。

“昨天打扰你了。”他低低地说,把稿件放在她的桌上。

“恐怕你以后再也不想到我家来了。”她微笑着说。两眼望着他,那里面的光很亮。

“为什么?”

她低下头去,翻着那叠稿纸,小声说:“他嫉妒了。”

“你们吵了架?”

“不算是吵架。他只是怪我不和他一同招待朋友。”

“你怎么说?”

“我说:他不只是朋友……”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责备地问。

她平静地笑着,丰满的唇型衬着洁白的牙齿。她的眼睛朝他望着,那里面的光很清亮。

“真的不只是朋友,而是一首诗。”她说。

“你不该这样说的,难怪他要嫉妒。”

她安闲地笑着,笑得很甜。

过了很久,她才说:

“今天早晨,是他送我来的,我们多走了一段路,所以迟了。”

下班以前,他回了一趟单身宿舍,当他再口到办公室的时候,她正打开皮包,对着那面小镜子在涂口红。

盖上粉盒的盖子,她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说:

“怎么?今天有应酬,穿得这么整齐?”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刚才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请了休假,要到南部去几天。”

“临时决定的?”她的声音里流露着不安。

“早就该去了。”他说。

“去做什么?”

“看一个女孩子。”

“你的……”她的声音一震,粉盒掉在地上。

“不要大惊小怪,她认识我好几年了。”他俯身拾起那金色的粉盒,拿在手里拂拭着。

“哦!你前两天不是说没有女朋友的?”

“是我始终没有接受她的爱情。”

“她不值得你吗?”

“不是她不值得我,而是我一直没有感到过我需要爱情。”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你感到你需要爱情了。”

“是你把我唤醒的。”他那坚定的眼神朝她望着,那眼睛的光潮润润的,不知是爱怜,还是责备。

不知怎的,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看来,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

他点了点头,把粉盒帮她放回她的皮包。

“我想,我应该付出我所应该付的一份给她。”他认真地说,“我的年龄也不小了,结婚,也是正当的打算。”

他望着她,用他那坚定的眼神望着她,平静地说:

“世间事,细想一下,会觉得很好笑。我给你的生活中加添了一些诗,你却给了我一些现实的东西。你使我想到,我该结婚了。”

“昨天,真不该让你到我家里去的。”她说。

“事情该怎样演变,是一定的,迟早会是这样的。”他说。

她眼睛向窗外望去,远远的,她的丈夫正向这边走来。

“你先生来接你了!”他站直了身子,仍然用那平静的声音说,“你一定懂得重视他的那点嫉妒,那大概正是你所想要的。”

她站起身来,挽起她的皮包,先向窗外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然后对他绽出礼貌的微笑。

“他来接我,我要走了。”她说。

“过几天见!”他注视着她,慢慢地说,“假如这首生活之外的小诗,已经帮你找回一些你所失去了的东西,那我将毕生引以为荣。”

他的丈夫走进了走廊,走到了门口,他们彼此在用爽快的神情打招呼。

“来接太太?”

“嗯。你还没有下班?”

“马上要走了。”他说,掏出他的香烟。

“他今天晚上要到南部去看女朋友。”她说。

“哦?那太好了()。希望什么时候,你带她到台北来玩。”

“我会带她来的。”他说。

三个人慢慢地踱出办公室。

大家的神情很爽朗,很轻松。真的很爽朗,也很轻松。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哦?……

3、罗兰:冬暖

罗兰:冬暖

老吴带着三分酒意,下了公共汽车,迎着春天的晚风,迈开两条长腿,进了这条窄窄热闹的街。

12点多了,有几家做夜晚生意的小店还开着,老吴看了看它们,福州人的面馆,江苏人的汤圆,本省人的红豆汤……

“没有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做晚上,我做白天。”老吴心里恍恍惚惚地想。

刚吃过老唐的喜酒。那新娘子挺温柔的,虽然是瘦一点,腿上有点残疾,可是,一看就知道性情不错,听说还会做一手好洋裁。离家在外的,像老唐这样,房没一间,地没一垅,说是要娶个十全十美的,那可不容易!前年,老刘不是被媒人骗了一万块?还不就是因为老刘一心想要个又年轻又漂亮的?一万块是小意思,可是老刘是存了七年才存上来的,七年哪!再存起来得什么时候?以前存的时候是有个指望,现在,指望什么?指望再给媒人骗?

难怪老刘这阵子总是有了就花,管他娘的!

可像老刘这样倒霉的也是自找,谁让他不先找个镜子照照自己?

老店就本分,只要人好,安心地跟他过日子,别的,他也不求。这年头,离家在外的,还图惜个什么?可不有个人在身边,知疼着热的,也就行了?算算,都40出头的人啦!知道成家不易,就该彼此迁就着点儿。

老吴对自己说着,一抬头,已经来到自己门口了。

可不是!“老吴馒头稀饭”,那大红漆白字的牌匾,就是在夜里,也清清楚楚,老远就看得见。

四扇门板关得严严的,旁边有个小门,老吴一推门,跨了进去。

屋子里,靠墙角那个40支光的小灯亮着,准又是阿端来过了。老吴看了看那安排得整整齐齐的锅碗勺灶,踩着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往后院走去,还没走到后院,就听见了那一刷刷刷刷”洗衣服的声音。

“阿端!你怎么又在洗衣服?”老吴向蹲在黑暗里的女人问。

阿端把衣服在搓板上拍了拍,抹上一层肥皂,一面说:

“闲着没事,替你洗洗。”

“我说了,不用你洗的,我的衣服我自己会洗。”

“大男人洗衣服,我们看不惯。”阿端把衣服紧搓两下,泡进水里清着。

“你们看不惯的事可多啦!以前,你还看不惯大男人下厨房炒菜呢!别洗啦!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已经好了。”阿端把衣服在水里拖着,再把它拧干,放在旁边的铝盆里说:“明天你自己晒上就行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往门口这边走。大红花的裙子在她膝盖周围一晃一晃的,两只穿着木拖板的脚,又肥又白又结实。

老吴从她的脚又看到她的裙子,从她的裙子,跳过了白衬衫下面那饱满的胸脯,看到了她的脸上。

阿端有一张宽宽的脸,扁鼻子,厚嘴唇,大眼睛,一笑起来,那脸就更显得宽,鼻子也更显得扁。

“你不累呀?阿端,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还替我洗衣服。”

“我也是带着给你洗,不费事,怕什么?”

“小心你老板娘知道,骂你!”

“她不知道,我洗衣服,她睡觉,怎么会知道?”

阿端是隔壁饼干店的。原来家在南部乡下,老板娘是她的舅母,她跟着舅母帮忙店里的杂事,说穿了,也和下女差不多。老板娘是精打细算的,阿端是自己人,在店里吃吃闲饭,还得知自己一份人情。女孩子家,做做杂事还不是理所当然?比雇下女就强多了!下女吃着拿着,像是应该的,工钱还一个也不能少,她不花那份冤枉钱。

阿端也是从小苦命,爸爸老早就死了,一个寡妇妈妈,又得管她们姐妹三个,又得下田做工,够她一累的。所以,从小,就把阿端寄在舅母家里,剩下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跟着妈妈。只是一年两次,农忙的时候,阿端还是得回去帮个忙。

老吴这间馒头店是饼干店旁边加出来的一间违章建筑。饼干店的边门就通着馒头店,进进出出还是得经过老吴的后院。

以前老吴帮人家的时候,常来给主人家的孩子买饼干。一回生,二回熟的,和饼干店也有了交情。后来,老吴失业,就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利用她旁边的这点空地,搭了这间违章建筑。

说来说去,还是要说老吴人缘好。不单是老板娘帮他,他也帮老板娘,像篱笆坏了,房子漏了,玻璃破了,一切爬高吃力的活儿,老吴总是自动地去帮她修理。

“鱼帮水,水帮鱼”嘛!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阿端就时常抽空过来,帮老吴的忙,特别是中午,饼干店中午生意少,老吴这边可正忙,阿端就时常过来帮老吴照应生意。晚上,阿端只要洗衣服,就一定顺手把老吴的拿了去洗,老吴倒真是过意不去,干嘛让人家洗衣服?所以,他只要一有空,就抢先把衣服自己洗了出来,好像和阿端抢生意似的。

今天,是忙着赶到老唐家去喝喜酒,换下的衣服,随手就扔在竹床上了,就又给阿端抢着洗了去。

“下回别再替我洗,怪不好意思的。”老吴说,一面拧了条湿毛巾,擦着脸。

他的脸方方正正,紫膛脸,长着络腮胡子。不是剃得勤,简直就像张飞,这一喝酒,就更紫里透红,红里透黑。

阿端抬头望着老吴,没理他的碴儿,倒问起:

“新娘子漂亮吗?”

“30多了!还能漂亮到哪儿去?只是人好,心好,就行了!”

“她穿什么衣服?”

“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

“怎么叫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你连颜色也记不清?”

“谁留神那些?反正是花花哨哨的!”

阿端笑了,厚厚的嘴唇往两旁拉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她倒没装金牙!”老吴心里想。

“你就是留了神,也分不清是绿是黄,你们男人总是不认得颜色。”阿端望着老吴那紫中透亮的脸,他那两道又黑又密的眉毛往上抬着,把眼皮抽得长长的,一副逗笑的样子。

“真是不认得颜色。除了红黄蓝白黑,我看,都是灰色的,要不,就是咖啡色的。”他说。

“不对!是泥巴色的。”

“为什么不是咖啡色的?”

“我和泥巴在一起比和咖啡在一起的时候多。”阿端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老吴的眼皮也缩短回去,笑了。他一笑,那眼角旁边就是几大条纹路,像太阳的光。

两人对看了一眼,老吴像一棵老树,叶子少,树干粗,一副摇撼不动的丑样子。

阿端像一朵鸡冠花,里外透红。

老吴瞄了阿端那大花裙子一眼,说:

“你该回去了,明天不许再给我洗衣服。”

“讨厌我,是不是?”阿端把双手在裙子两旁擦抹着,眼睛停留在老吴的皮鞋上,刚像是在生气,却又“噗哧”地笑了。

“笑什么?”

“笑你穿新皮鞋。”

“穿新皮鞋有什么好笑?”

“看惯了你穿木拖板,一穿上新皮鞋就不大对劲。”

“咳!你真是!我以前一年到头都穿皮鞋。”

“我知道,那是从前,在你老家,你20多岁,家里种田,你在城里学生意,是个大少爷哪!”

“是真的,我不骗你。”

“谁说你骗我?可是,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你可是‘老吴馒头稀饭’,你就穿木拖板。”

“好啦!我不和你辩!你回去吧!”

“又赶我走?”

“不走怎么着?”

阿端朝这店里溜了一眼,笑嘻嘻地走到蒸笼旁边,揭开蒸笼,说:

“给我一个豆沙包。”

“你拿吧。”

“多少钱?”

“50块。

“好!”阿端拿了一个豆沙包,咬了一口说,“等我发了财的时候给你。”

“你发财?”老吴歪了歪头,“除非你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那还用说,要不,一个女人怎么发财?”阿端笑嘻嘻地啃着豆沙包,又把这间店溜了一眼,说:“你这个店,可以赚钱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

“别拿我开心了,这个店会赚钱?”

“你总是不相信你的本领,我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好啦!我会赚钱。你走吧,现在快2点了,再过三个钟头,我还得忙早晨生意,你敢情要9点才开门!”

阿端把豆沙包吃完,两手又往裙子上抹抹,说:

“好啦!让我走我就走,明天见!”

她说着,往后走去,推开那甘蔗板的门,才又回过头来,说:

“你看看!玻璃橱里有几样菜,我替你炒好了。不知道对不对!”

“哎呀!谁让你炒?准又是台湾口味!”老吴发急地骂。

“没有啦!我放了辣椒和葱,照你的办法去炒的,错不了啦!”

阿端一面辩白着,一面带上门,木拖板“刮啦刮啦”地走了。

老吴回身坐在竹床沿上,发了半天愣。

想算算这一天究竟卖了多少钱,心里却总是一片花花绿绿的影子,阿端说他不认得颜色,可是,他记得住阿端今天的裙子是大红花的,她昨天穿的是绿方格的。

阿端不知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太热心肠,她也不怕人家说闲话,总往这边跑!

老吴想着,摇了摇头,把皮鞋脱下来,伸脚去找木拖板,再把那条人造棉的西服裤子脱掉,换上了那条黑裤子,把电灯关了坐在床上,又愣了一阵。

老唐居然也成家了。虽说女的有点残疾,可是,40多的人了,赤手空拳的,也算不易。自己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

他又想起了阿端的大花裙子。

“这孩子,心肠太好,不知将来嫁给谁?嫁给谁谁有福。”

老吴朦胧地想,脱了上衣,往枕头上躺下去,头一沾枕头,睡意就来了。在梦的边上,他觉得自己是老店,那个女人在自己怀里,不是那个瘦瘦的女人,是个胖胖结实的,憨直地在他怀里笑。

“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那声音好像是阿端。

“喝醉了!”他心里想,“有点乱七八糟!”

他翻了个身,对自己说:

“快睡吧!明天还得早点起,生意要好好做才行。”

老吴朦胧地想,地球慢慢地转,往有太阳的那一个方向转,转得很慢,很稳,很稳,一点动静也没有,离天亮还有两个多钟头。

10月底,阿端回去割稻子去了。临走,来说了一声,大概得去一个月,至少也得半个月。

说是秋天,这地方可没个准儿,只要有太阳,那就是夏天。

正是中午,“饭口”的时候,老吴里里外外地忙。

拉三轮车的老黑又赊了一顿去,说是让他记上。

记上也没用,老黑向来是不掏钱的。

老吴人缘好,在这块地方一果也是十几年了,跟谁都熟,不是同乡就是邻合,谁来谁吃,给钱不给钱也就看各人的心,赊欠多了,该还的也不想还。

老吴心里盘算着,端给对门修锁的老钱一碗稀饭。

老钱唏哩呼噜地喝完了,临出来,拍了老吴的肩膀,扔下5块钱就往外走。

“找你一块!”老吴追了出去。

“不用了!一块半块的,找个什么!”

老钱倒是慷慨。老吴把那一块硬币拿在手上掂着说:

“该怎么是怎么,还是找你吧!”

老钱把一块钱接过去,塞到口袋里,一脸诚恳的样子,低声说:

“老吴!你这么老实可不行哦!小李又欠你几百了吧?还有阿林也好像常用你的钱。”

“唉!”老吴叹了口气,“都是朋友。我手头上又不是没有,人家开口借,总不能说不给吧?”

“不行!不行!”老钱摇着头,“你这样下去,就都给人家忙了!你早就该把钱拿去放利。你不是说,还打算换个地方,扩充扩充吗?你把钱拿来,我去给你放。三分利,先拿利钱,靠得住,我给你担保。一年下来,你就可以找间大房子,重打鼓,另开张了!”

老吴早就有这个打算,可是,谁知道放利靠得住靠不住?

里面又来了客人,老吴一面招呼着,一面往里跑。

老钱在后面嘱咐了一句:“等会再谈,老吴。”

老吴没顾得答理老钱,就跑去照应生意。

一个人真是忙不过来,阿端在这儿就好得多了!

她去了快一个月,也许该回来了。

老吴把馒头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拿出两个,再盛上两小碟菜,给客人端了去。

“算账!老吴!”那边有人喊。

老吴赶过去算账。

钱倒也好赚,只是辛苦些。

盼望有一天,换个地方,弄清爽点,再雇个跑堂,自己掌灶,慢慢的,就是个正式的小馆子。

想着想着,老吴从心里乐起来。

把钱放出去也好,省得张三李四都来挪借,手头没钱,回绝他们的时候就不亏心了。

老实人只会做老实事,钱真的是放出去了嘛!总不能假装有钱不借。

对!就是这么办。

老钱也是这里的老人儿了,还怕跑了他?!

钱真是好赚,钱放出去既有利息可拿,又躲掉了朋友挪借,这个月结算下来,真是有盈余了!

阿端可还没有回来,少了那么个唠唠叨叨的女孩子,老吴心里就像短点事儿,不知她是不是病了!

抽空找老板娘搭讪搭讪。

“阿端呢?”

“阿端啊,快嫁人吵!”老板娘胖嘟嘟的粉脸,戴着两个金耳环。

“快嫁人啦?我怎么没听说?”

“你能听谁说呀?除了我,没人知道。”老板娘说。

“可不是。”老吴心想。

“不过,阿端临走怎么没提?”他问。

“她自己也不知道啊!乡下女孩子嫁人是父母给订的,听说那男人是做木匠的。”

“哦!那——她不回来了?”

“不回来啦!前天她弟弟来,我让他带了点首饰去,算我这做舅母的送她的一点心意。”

“哎!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老吴像是有点怨老板娘。

“你知道又怎么样?”

“向她道个喜呀,送点礼呀什么的。邻居一场嘛,她也帮过我不少忙。”

“算啦,你有这个心意就好啦。”老板娘说。

老吴没理会老板娘,从口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说:

“拜托你,给阿端买件衣服吧!她喜欢红的。”

老板娘想把钱推回来,老吴把钱塞在老板娘手里,说:

“不用和我客气,该送个礼的,小意思,别嫌寒怆就好啦!替我向她道个喜。”

老板娘把钱收下,透着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老吴往店里走着,心里也是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阿端就这样嫁了!以后,这店里不会再有她晃呀晃的红花裙子,不会再有她那一双肥藕一般的手臂帮他洗呀涮的。阿端人真好!真好!心眼真好!真好!

嫁给谁,谁是有福的。

老吴迷茫地想,坐在竹床上发愣。

阿端人真好!

匆匆的,就又过了一年。春夏秋三季忙个不停,钱是左手进来,右手就交给了老钱,利滚利,算计着,该有靠两万块钱了!

只是,从天一冷,就没再见老钱修锁的担子。起先,还想着是天冷了,他躲在那家刻印店里。

忍了几天,忍不住跑去看看,刻印店里没有老钱,问了问,说许是病了。

天冷,许是感冒。

老吴又等了几天。

等了几天,还是没见老钱露面,生意又忙,今天抱明天,明天拖后天,一拖就是一个月。

利息也该到期了!往常都是老钱亲自送来,这回老钱一病,利息也退了。利息迟两天倒不要紧,可是,老钱害的是什么病呢?

又去刻印店问问,说是老钱家住景美。几巷几号也不清楚。

这可有点糟!该不是——

老吴忽地冒上一身冷汗,两万块,是准备顶房子,买生财的,要是老钱出了毛病,那可——

老吴有点坐立不安,一会儿就跑到对面看看,看看,还是不见老钱。

天可慢慢地冷下来了。

馒头稀饭的生意,本来就不大适合冷天,主顾多半是拉三轮车的。拉三轮车的一到冬天生意也不好,班头上的多半回家吃饭;流动车少得多了,他们也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生意清淡起来。

老钱一直不露面,老吴真的着了急,晚上跑景美没有用,白天去,可能会碰到他,于是,老吴关起店门,跑去找老钱。

一天,两天,老钱没有下落,店里常常关着门,主顾也就到别家去了。

一个月下来,不但没赚钱,反而赔了挑费。没钱进货,东西也差了。主顾越发对老吴失去了信心,开着门,冷冷清清的,店里越空,越显得黑暗暗的,没有一点火爆兴旺的样了。

找了个代书,写状子告老钱。光是查老钱的名字和住处就得费不少的事,代书跑区公所,跑邻里长处,也都得要钱。

老吴开始有点捉襟见肘,找小李,阿林他们去要旧欠,也碰了钉子。

“人情薄啊!这年头!”老吴对自己叹着气。

又正赶上整顿市容,拆除违建,老吴这间违章建筑靠着马路,算是首当其冲。

没有办法!老吴这半生也早就尝过了“祸不单行”那句话的灵验。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句倒霉的话,越是倒霉的话越是灵验。

辛辛苦苦做起来的生意,就这样好好歹歹地收了。

“老吴馒头稀饭”的牌匾摘下来,扔在路旁,拆除大队反正会把它拉走,这,老吴倒不用操心。

12月的天气,冷飕飕的。

老吴拣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对刻印店的老张说,去找一位旧东家的老邻居,想想办法。

刻印店的老张倒是真同情老吴,让老吴在他这间三个“榻榻米”大的小店里挤了十来天。

老吴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老张也是“靠手艺吃饭”,赚点蝇头小利,也养不起老吴。

店里剩下一点破桌子烂板凳,和简单的生财,堆在老张刻印店的后门。身上还有百十块钱,老吴盘算着,用这点东西凑合着,摆个小摊卖面。只是本钱不够,想找旧东家的老邻居去借两百三百的,至少得先弄辆可以推的摊贩车子,再买点面和油盐之类,找个有走廊的地方去卖面。

钱是借到了。

老吴倒真有人缘。当初,他们住邻居的时候,老吴常帮这位太太家里做做杂事,从来也没要过工钱,现在听说老吴混不下去,马上给了他300块,说,不用还了。

心里带着三分温暖,七分酸楚,老吴买了一个可以推的摊车,重新摆起了碗筷和小玻璃橱,在南京东路的骑楼下做开了生意。

旧雨新知看见老吴在卖面,带着一半怜悯,一半歉疚的心情来照顾他。

当初老吴赚钱的时候,借他的,赊他的,欠他的,老吴落魄的时候坑他的,拐他的,骗他的,冷落他的。现在,大家来吃老吴的面,倒是希望老吴快点混出来,好减轻他们的歉疚。可是,冷天的生意并不好做。

骑楼下,有太阳的时候还好,偏偏冬天出太阳的时候少,下雨的时候多,过堂风一吹,再要是没有生意,瑟缩在清冷的摊位旁边,那滋味就够凄凉。

“人活着真没有意思!”老吴把那葱花一撮一撮地放在瓶子里,干了就不香了。“单是为了把自己喂饱,要受多少累,吃多少苦。可是,吃饱了又做什么呢?人间又不缺少我一个卖面的。”

偶尔对着那家花店的大玻璃窗照照自己,瘦骨磷峋的,紫膛脸变成了青灰脸,头发胡子老长,就更像个张飞。

“人间不缺少你这么一个人的!”老吴回过头去吐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自己饿不饿,煮了碗面,自己吃着。年关快到,一切生意都好,只有摆面摊的不行。

面没有滋味,该放点味精,自己吃,可就是舍不得放。伸手去把味精拿过来,在手里掂着,一抬头,看见来了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低着头,坐在对面的板凳上。

老吴连忙站起来,把自己的碗筷收在一旁,抹了抹嘴问:

“吃面?”

“嗯,阳春面。”那个女人低着头,解开怀,喂孩子吃奶。

老吴把面放下锅去,拿过一个碗,往里放味精、盐、猪油、葱花……

“你吃你的,老吴。再不吃就凉了,等会吃了会胃痛。”

那女人低着头,慢慢地说。

这声音好熟!

老吴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看不清,只看见她那扁扁的鼻子。老吴歪了歪身子,偏着头朝她看,等他看清楚的时候,她也抬起头来了。“噗哧”的那么一声笑,她说:

“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啊哟!你是阿端!想不到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三天了。”

“没到老板娘那里去?”

“去了。”

“去了还出来吃面?”

“就不许人家看看你。”

阿端声音里有一股哀怨,老吴想起,她是人家的太太了。

看了看阿端,脸上没有了那层红润,冬天里,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嫁了人,反而素净了。

“我来谢谢你送我的礼。”阿端说。

“那是小意思,你结婚也不告诉人一声。”老吴说着,把面挑出来,又加了一匙猪油,才递给阿端。

“我自己也不知道嘛!”阿端用筷子在碗里挑着。

老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问:

“几个月了?”

“四个月。”

“男的女的?”

“女的。”

“她爸爸呢?”

阿端抬头看了老吴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地说:

“他死了。”

“你胡说!”老吴以为阿端在说气话,“吵架了是不是?”

“是真的死了,”阿端放下筷子,用手背去抹眼泪,“做工的时候,从楼上面跌下来,摔死了!”

阿端抹着眼泪,眼泪还是掉到了孩子脸上。她又用衣襟去擦孩子的脸,孩子衔着奶头动了动,又啯啯地吸了起来。阿端把衣襟掩了掩,说:

“是孩子命苦!”

老吴同情地望着孩子,好久,才说:

“想开点吧!”

“不想开也不行啊!”阿端叹着气,再用筷子去挑碗里的面。

风很大,扑打在阿端的头发上,老吴把这边的凳子往外拉了拉,说:

“坐到这边来吧,这边风小一点。”

阿端微微地弯着腰,迁就着吃奶的孩子,坐过来,老吴把面碗从那边端在她面前,阿端拿起筷子,说:

“你怎么不吃?都冷透了!”

老吴把自己那碗粘成了一团的面,往这边挪了挪,用筷子搅了两下,说:

“我本来就不饿,刚才是吃着玩的。”

阿端“噗哧”的一笑,说:

“自己卖面,自己吃着玩,好古怪!”

“没有生意,自己吃吃,也显着热闹。”

阿端看了看老吴,说:

“冷天卖面不赚钱,卖面要靠晚上,大冷天,晚上谁出来吃面?这时候,你不如卖油饼,做早晨的生意,倒还是个办法。”

老吴想了想,说:

“也许你说得对。”

“当然对,”阿端说,“听我的话,从明天起,做油饼卖。”

阿端说完,开始吃她的面,吃完了,对老吴说: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吧!”

“我要去帮人家,东家又不准带孩子,我把孩子托你替我看看。”

老吴一愣,说:

“那怎么行!我是个男人,又没有奶,你怎么不拜托你舅母?”

阿端笑了笑,说:

“我帮她的忙可以,要她帮我的忙,那休想。她还嫌我戴着孝,不吉利哪!”

“可是我——”

“你只帮我看着就行,东家就在这附近,我一天抽空出来两趟,喂她吃奶。”

“那夜里呢?”

“晚上,我来给她吃饱,然后你带着她睡。”

“那不行!”

“人家求你。”

“不是别的,我没有地方住,晚上就挤在刻图章的老张那里搭地铺。”

“孩子也跟你睡地铺就是。”

“着了凉怎么办?”

“反正是苦命一条。”阿端脸上没有表情,把孩子递给老吴。

老吴接过孩子,孩子睁眼看看老吴,那软软的温和的身体在老吴臂弯里蠕动,老吴用手指逗了逗她,她眯着眼睛,张开小嘴笑了!

老吴心里泛起一阵温暖的感觉,用他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去亲了亲这孩子的小脸,怕扎痛了她,刚一碰到,就又缩了回来。

“真好!这孩子真好!”老吴感动地说。

“那就帮我看看,等下我推一辆小车来,把她放在里面,你得空,就抱抱她,不得空,就让她躺着,她不大爱哭。”

说着,阿端扔下3块钱,就跑走了。

不多一会,阿端果然推来了一辆竹于做的婴儿车,上面有厚厚的小棉被。

把孩子放下去,老吴望着阿端问:

“你这就上工了?”

“嗯,孩子交给你啦!我下午来给她吃奶。”

老吴说不上不算,把孩子推在一个靠石柱的地方,挡住东边来的风,心想,明天该找几扇门板,把风挡一挡,别让孩子受凉。

老吴听阿端的话,开始卖油饼。

冬天早晨倒有时候还有点太阳,而且上班的人总得上班,做生意的人也图省事,早晨买两个油饼吃吃,就算是早点,油饼是比卖面生意好些了。

老吴心里感谢阿端,自己多死心眼!就从来没想到过该改卖油饼。

不知是为了怕扎着孩子,还是怕阿端见笑,也许是因为这两天生意好,老吴也有了闲情,跑到理发店去理了个发,刮了刮脸,再朝花店那面大玻璃照见自己的时候,觉得顺眼多了!

孩子只要一哭,老吴就赶过去抱,有时反而宁愿冷落顾客。顾客需要他是假的,孩子需要他却是真的,老吴开始觉得自己有了用处,这人间少不了他。少了他,就没人替阿端看着这孩子了!

怪可爱的一个苦命的孩子!

苦命不要紧,将来学好,就会有希望。

这天是圣诞节,不知为什么,不信教的人也都过圣诞,老吴年年都替那些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们担心一次,他不担心别的,担心那个外国上帝听不懂中国男女的话,信人家的上帝做什么呢?

晚上,把火封了,老吴把两扇门板挪了挪,风还是从东边来的,要是西风,他就把小车推到东边去。

孩子睡得很好,这要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只在外面睡一夜,就会得上肺炎。可是,这孩子,就没病过,而且总是见人就笑,好像这世界对她好得不能再好。

借着路灯的光,老吴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孩子傻想。就在这时候,阿端悄悄地来了。

她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工,发了工钱,五百块。笑嘻嘻地把钱递给了老吴。

“给我做什么?”老吴接过钱来,疑惑地问。

“放利。”阿端说。

“我不借钱,也出不起利,再说,我劝你别放利。”

阿端“噗哧”地一笑,说:

“放给你,倒不了,你是好人!”

“可是,我出不起利息。”

“那么,我不要利息,将来一总再算。”

老吴怔怔地望着她,望了好久,阿端才说:

“拿着吧!明天有空,去看看对面三十九巷,有一间出租的房子,说是要200块一个月,要是好,你就把它定下来,晚上可以有个地方住。”

“怎么好用你的钱?”

“我也为了孩子。”

老吴没话说了,沉默着,把钱揣在怀里。

“老吴!”阿端沉了一会,说。

“嗯?”

“今天,我听见有人说我们的闲话。”

“说什么闲话?”

“他们说,这孩子是你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是我的?我有这份福气就好了。”

“你还笑!你知道,我听这些闲话,怎么受?”

“不理他们算了!人嘴两扇皮,随他们去,反正我们没有那回事,不就得了?”老吴说。

“老吴!”

“嗯?”

“假如你有了钱,你要不要娶老婆?”

“到那时候再说吧。我这辈子也有不了钱。”

“假如有了呢?”

“当然要!谁不要?”

“那你要个什么样的?”

老吴想了想说:

“要个有良心的。”

阿端笑了笑,扭头走了。临走说:

“记住去看看房子,三十九巷二弄五号,记着。”

夜晚的风,冷飕飕的,远处有人在唱歌,说是在报佳音,有救世主降生了!不知那个救世主像不像竹车里的这个孩子,这么苦!

真冷!阿端说得对,该找间房子。

老吴把棉被铺在竹床上,这张竹床有四尺半宽。买的时候,老吴就说太大了,阿端偏说不大,带着孩子睡,该宽绰一点。

铺好了被,拿出阿端带来的一张床单,那还是她嫁人的时候买的,杏黄色,上面有一对凤凰,把床单铺上,又摆上阿端的陪嫁枕头,把孩子放在靠里面的地方,回头看了看这房间,老吴也觉得可笑。

像个女人的家,墙上有一块镜子,裂了一条缝,用纸条粘着,是阿端的。

老吴习惯地坐在床沿上发愣,阿端在外面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该给她吃奶了。”阿端说,爬上床去抱孩子。

抱过来孩子,她就屈着膝,跪在床上,解开衣襟给孩子吃奶。

老吴背过身去望着墙上的日历,日历上有个大美人,穿得好少,老吴不想看。把眼光往旁边挪了挪,旁边是墙角,斜着拴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阿端的一件外套,黄色的。

老吴低了低头,看见脸盆架子,架子上搭着他自己的一件汗衣,脸盆里有半盆水,他拿起汗衣,浸在水里,慢慢地搓着。

“等我来洗。”阿端在床上说。

“我自己洗。”老吴答,没有回头。

“还是那个老脾气!今天生意怎么样?”阿端说。

“还可以。”

“我的话对吧?”

“嗯”

“啊哟!”阿端忽然叫起来。

“怎么?”老吴回过头来问。

“孩子咬我。”

老吴往阿端的奶上扫了一眼,说:

“许是该长牙了。”

“你倒内行。”

“听人家说的,明天去给她买个橡皮奶头,给她去咬。长牙的孩子,喜欢咬东西。”

“你倒细心。我就喜欢你这点细心。”阿端说。

她的话,说得很自然,可是,听到老吴耳朵里,却有点热辣辣的。

今天老吴心情很怪,自己老想躲着阿端。这屋子太小,虽然没有别人,只有阿端母女俩,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却显得又高又大,又硬生生的。

想着,他推门往外走去。

“你到哪里去?”阿端问。

“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出去走什么?”

“我马上就回来。”

阿端把孩子放下,蹭下床来,也往外走着,说:

“我知道,你是躲着我,你怕人说闲话,你不用躲,我走了!天冷,你睡去吧!孩子已经吃饱。没事啦!”

阿端一面扣着胸前的钮扣,一面往外走。

老吴倒愣住了,不知所措地说:

“你何必!你何必!”

阿端不理他,望着房门对他说:

“进去吧!我走啦!”

老吴站在大门外,看着阿端往巷子走去。她今天又穿上了那件大红花朵的裙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好像她以前帮他洗衣服的那时候一样。

“阿端!”老吴自己也没防到这一声,他本没打算叫她,不知怎么竟叫了出来。

阿端已经在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巷子里黑沉沉的,过堂风飕飕地吹着她的裙子,她把肩膀缩着,站在那里,回头望着老吴。

“你要说什么?老吴?”

老吴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嗫嚅着问:

“你——你冷吧?”

“嗯!我真的有点冷。”

“你忘了穿外衣。”老吴突然记起铁丝上那件外衣。

“可不是?”阿端猛省地往回走。

老吴站在那里,阿端的木拖板“刮啦刮啦”的走到他面前。巷子窄,老吴往旁边让了让。

阿端没再往前走,就在他旁边站住了。

“你不是冷吗?还不快去穿衣服?”

“嗯!老吴!跟我一块进去。”

阿端的手牵起老吴的手,那手粗粗大大,长着老茧。老吴把手往回拍了抽,阿端的手却捏得更紧了些。

“老吴,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阿端的身子靠着老吴。

老吴没有发声,那只手有点抖颤,阿端又把它捏紧了些,问道:

“你怎么这么老实?”

老吴没有说话,那另外一只手去抖颤着从阿端的肩膀上围过来,刚一围住,他就不由自主地把阿端抱了个紧,紧得她气都透不过来。

“阿端!阿端!”他把下颊抵在阿端的头发上,那上面混杂着烫发油和油烟的气味。

“我打老早就想对你说,老吴,对你说,让我帮帮你,你一个人,一个人,在外头,太苦了!该有个人疼疼你。我,只有我,我疼你,我可以帮你。”

“阿端!谢谢你!阿端!”

“你不喜欢我!老吴,你到现在还和我说这些客气话!”

“不是!阿端,你听我说,我知道我穷,我老,我又丑,又没有学问,我不配你。”老吴松了一下手,跟着又搂紧了她。

“别说这些了!我才配不上你,我已经嫁过了人,而且给人家生过了孩子,只怕你嫌我……”

阿端说着,把头俯在老吴怀里哭起来。

老吴拍了拍阿端的后背,体贴地说:

“你不嫌我穷?你良心这么好,该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你会有钱的!让我来帮你,你不会再上人当,你也帮帮我,做我孩子的爸爸,老吴……”

阿端又俯在老吴怀里哭了起来。

“老吴,从你卖馒头稀饭的那时候,我就恨不能告诉你,我想跟你。”

“你怎么不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说!”

老吴把阿端连搂带搀地带进了新租的房间。

竹床四尺半,把孩子放在小竹车上,刚好是两个人的床。

小房间很暖和,挡住了外面的风,挡住了外面的黑暗。

两个人加起来就不孤单了。

“阿端,只()有你疼我。”

“也只有你疼我,老吴。”

油饼生意会好起来的,他仿佛已经成为有钱的“大头家”,有了阿端,他就有力量再去奔波了。

谁说这人间不缺少一个卖油饼的老吴?少了他,谁疼阿端,又谁疼阿端的孩子?

夜慢慢地静了。阿端躺在老吴旁边,对着他看。

“早就该对你说的,我要跟你!”阿端擦着眼泪笑着说。

4、杏林子:《杏林子祷文》

杏林子:《杏林子祷文》

主,我不敢祈求

你赐给我美丽的容貌,

但求你赐我一颗善良的心;

因为再美丽的容貌,

也曾随岁月苍老丑陋,

而善良的心却与日月同光。

主,我不敢祈求

你赐给我大量的财富,

但求你赐我丰富的爱;

有形的物质随时得到随时失去,

唯有爱,

是我们生命永不磨损的珍宝。

主,我不敢祈求

你赐给我绝顶的智能,

除非我能做善意的发挥,

造福人类,

而不是为害世界。

主,我不敢祈求

我的日子天天晴朗,

我的身体时时健康,

我的路途一直平坦,

我的生活永远无波;

但求坚固我的信心,

赐我超越障碍的勇气,

以及永不屈服的毅力。

主,我()深深知道

唯有在种种缺憾中,

我才体会生命的完美,

在层层泪眼与心房碎裂的痛苦中,

我才看到你,

体会你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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