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防风神茶_张抗抗:向日葵

1、张抗抗:防风神茶

张抗抗:防风神茶

小时候,每逢暑假和春节,妈妈定是要带我去德清洛舍镇的外婆家住些日子的。

在镇上的亲戚家串门,几乎家家都会给客人沏上一杯烘青豆茶。这茶必用中式的瓷盖碗沏泡,底座有托盅,掀开杯盖,瓷碗上大下小,碗口略敞,可见满至碗口2/3处的水上,漂着几丝金黄色的桔皮和几片绿色的茶叶,一粒粒小如草籽儿的黑点点,在水中悠悠沉浮;眼尖尖地往碗里盯下去看,有十几粒碧绿的青豆,皱皱地静躺在碗底。绿的绿黄的黄黑的黑,几种不同的色彩在水里上下晃着,很生动的样子,像一只五色斑斓的金鱼缸,煞是好看。大人说:盖上盖上,等会再喝。不多时,再次掀开碗盖,那茶水渐渐就显出颜色来了,一池清澈透亮的浅绿,从青豆里浸润出来的汁液溶在水里了。

乡里人说,这是烘豆茶。只有德清这地方的人吃呢,城里是买不到的。

小心地喝一口,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咬着一丝桔皮,滑溜溜的有些酸涩;嚼到一粒黑草籽,在齿下嘎嘣一声脆响,有奇香袭来;奇怪的是那茶水略有成味,解渴又爽口的。几道开水续过,茶水已淡,喝到见底,有人递过筷子,说你将那些青豆夹来吃罢。青豆已被茶水泡胀,肥壮饱满,吃在嘴里,韧得很有嚼头,嚼着嚼着,满嘴是香了......

曾好奇地问:这黑色的小草籽是什么呢?香得我嘴馋。

--野芝麻。乡下也叫卜芝麻,山坡地边都有,秋后剪下枝条,晾在匾中晒干了,像收油菜籽那样敲儿下,一粒粒野芝麻就从英里掉下来,形若小米,炒熟了,比芝麻还香......

烘豆茶的味道真的很特别,从此一直留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可惜到了后来,烘豆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后是很多年。曾经问过外婆,外婆说农民的留地都没有了,青豆自然也没有了。那些青豆采下、剥开、用盐水煮熟,然后要在微红的炭火上慢慢烘烤熏制,很费功夫的。那时节谁还有那样的闲心和功夫呢?于是烘豆茶就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

怅然之下,我曾以为此生再也喝不到烘豆茶了。到了90年代,一次回杭州探家,妈妈在厨房里忙了好一会,端出一只茶杯,很神秘地说:给你吃一样东西,是亲戚从洛舍送来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呢?

掀开杯盖,我闻到了童年的气息,从水天一色的洛舍漾上飘来...一我思念的烘豆茶,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绿的绿黄的黄黑的黑,颜色真是配得和谐沉稳,青豆桔皮野芝麻胡萝卜丝还有少许茶叶,在水中斑驳交错起伏,如同一群从远方归来的游鱼。

德清外婆家的烘豆茶回来的日子,就像外婆远走的在天之灵,重又回来看望我们了。

那以后,凡有德清老家的亲戚给妈妈送来烘豆茶,妈妈必定会分出其中一部分,亲自从邮局寄往北京。一小包绿得青翠的烘豆、一小瓶桔皮和野芝麻拌好的"调料"。然后,我独自一人在厨房来回走动,开水在炉子上响起来,还有杯盏清脆的碰撞声。我虔诚而隆重地沏泡烘豆茶,就像在完成一种神圣的祭祀仪式。

曾有一次用它来招待我的北方客人,烘豆茶端上之前,很神秘地作了渲染,示意此茶是何等珍贵。忙碌了一番之后,上茶了,客人揭开杯盖,小心啜一口,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我得意又紧张地问:怎么样,味道很特别吧?客人们面面相觑,不出声地咀嚼着,少顷,终有人忍不住反问说:这茶,怎么是成的呢?就像菜汤,对,这明明是一碗汤嘛......

真是很扫兴。忽然明白,一个人幼年的记忆,其实是无法与人分享的。

烘豆茶之风味特色,恰恰就在微成略苦的奇香之中。在偏爱甜食的江南,这稍带咸味的烘豆茶,确实是与众不同。其实它全部的妙处,就在于烘熏青豆以及腌制桔皮芝麻时,用了微量的盐。温温的茶水经过咽喉的那个瞬间,我能感觉到青豆在水中浸出的咸汁中所蕴含的勇气和力量,还有一种与如今江南民风迥然相异的粗犷与野性。

"防风神茶"的突然归来,令我欢喜倍至。从烘豆茶到防风神茶,并非摇身一变,而是一个换回了自己原先旧衣衫的故人。几十年过去,我依然认识他,熟悉他身上飘散出的来自远古的气息,英武洒脱,然而凄然悲怆。

童年在洛舍外婆家,曾听过民问流传的有关防风氏的神话故事,可惜年代久远,竟然记不下多少了。只知防风氏是古越先祖,夏禹时代杭嘉湖地区的一位诸侯,也是治水英雄,据说身材奇高。达人表兄后来为我寄来了有关"防风氏"的资料,方知4000年前,位于钱塘江流域与太湖流域间的防风古国,其统治中心方圆百里,包括今湖州市所属德清、长兴、安吉三县。

德清二都的封山(俗称防风山)、禹山(俗称长子山)和下渚湖(俗称防风湖)是当时风景优美的地区。源白天目山的东苕溪,经瓶窑、安溪与二都下渚湖相连。近年来发掘的良渚文化遗迹,亦可寻见防风古国与其相关的种种渊源。当时已进入父系氏族社会末期,农业生产开始开渠排涝、养殖水稻蚕桑;良渚黑陶、手工业、开矿冶炼、水上交通和舟运亦已渐成气候,私有制逐步兴起,防风古国呈现出一片兴盛情景。

据《史记国语》"孔子世家"中记载,公元前2198年,中原华夏部落军事联盟的最高首领夏禹巡视江南,在今绍兴会籍山召集各地诸侯会议。因防风氏曾劝阻并反对禹企图破坏原始民主禅让制度,传位于其子启的决定,于是禹借赴会迟到之罪,杀害了防风氏,制造了我国历史上第一桩千古冤案。防风国的先民纷纷外迁出逃,防风国也因此日渐衰微......

人们一直赞颂夏禹,却规避了夏禹执意"开创世袭制"先例的这一重要事实。

如此看来,防风氏是一位具有原始民主意识的斗士。我的德清外婆家丰饶的鱼米之乡,在远古竟然曾是一片孤独而自由的土地。

防风氏悲壮地乘鹤西去。只有4000年前防风古国的"烘豆茶",仍在德清一带民间流传至今。有学者认为,但凡"防风神茶"流传的地区,也是防风古国所属地域的有力佐证。

如今,在德清三合乡二都封山之麓,下渚湖之滨的防风王庙原址上,已重建起防风氏祠,再铸防风氏塑像。祠前树立了((防风神茶记》碑。碑文如下:防风神茶记

吾乡为防风古国之封疆。相传防风受禹命治水,劳苦莫名。里人以橙子皮、野芝麻沏茶为其祛湿气并进烘青豆作茶点。防风偶将豆倾入茶汤并食之,尔后神力大增,治水功成。如此吃茶法,累代相沿,蔚成乡风。此烘豆茶之由来,或誉防风神茶。然佐料因地而异,炒黄豆、橘子皮、笋干尖、胡萝1、,不一而足,各有千秋。但均较此间烘豆茶晚出。邑产佳茗着录茶经,风味更具特色,宜乎有中国烘豆茶发祥地之桂冠也。爰为立碑纪念.茶人蔡泉宝策划,县乡领导主与其事,并勒贞珉传之久远。

丙子十月谷旦卢前撰文郭涌书从此,每逢农历八月二十五日,自发前来祭拜防风氏的乡人无数。

防风氏殁后,防风()国的古代文明依然在民间流传。延至唐宋,距二都西十余里的上柏报恩寺,以及周边许多寺庙,均受防风古国地域茶文化的影响而崇尚茶道。相传历代名流如陆羽、苏轼、沈括、康熙皇帝,都曾到过防风古国地区的二都、三合、洛舍等地游玩,考察风土民情。防风古国的水茶汁,也养育了孟郊、俞樾、俞平伯等一批杰出的文人学者。

然而,防风氏以性命相争的禅让制,在漫长的悠悠岁月中,却已被世袭制所替代并延续4000余年。细细品尝那微成的茶水,咀嚼着韧性的青豆桔皮,我竟闻到了血与汗的苦涩气味。我想防风氏定是死不瞑目的一也许,他留下这"防风神茶",正是以期为世人洗心醒目。如今江南的烘豆茶风味依旧,然而,防风氏的风骨却难以寻觅了。

2、张抗抗:向日葵

张抗抗:向日葵

从天山下来,已是傍晚时分,阳光依然炽烈,亮得晃眼。从很远的地方就望见了那一大片向日葵海洋,像是天边扑腾着一群金色羽毛的大鸟。

车渐渐驶近,你喜欢你兴奋,大家都想起了梵高,朋友说停车照相吧,这么美丽这么灿烂的向日葵,我们也该作一回向阳花儿了。

秘密就是在那一刻被突然揭开的。

太阳西下,阳光已在公路的西侧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它给了那一大片向日葵足够的时间改换方向,如果向日葵确实有围着太阳旋转的天性,应该是完全来得及付诸行动的。

然而,那一大片向日葵花,却依然无动于衷,纹丝不动,固执地颔首朝东,只将一圈圈绿色的蒂盘对着西斜的太阳。它的姿势同上午相比,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它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想要跟着阳光旋转的那种意思,一株株粗壮的葵下笔挺地伫立着,用那个沉甸甸的花盘后脑勺,拒绝了阳光的亲吻。

夕阳逼近,金黄色的花瓣背面被阳光照得通体透亮,发出纯金般的光泽。像是无数面迎风招展的小黄旗,将那整片向日葵地的上空都辉映出一片升腾的金光。

它宁可迎着风,也不愿迎着阳光么?

呵,这是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

你在那片向日葵林子里久久徘徊,你抚摸它丝绢般柔润的花瓣,你摇晃它毛绒绒青绿色的枝干,你抑望枝头上那饱满的褐黄色果盘,你围着它不停地转圈,揉着眼一遍又一遍地望着太阳,生怕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那众所周知的向阳花儿,莫非竟是一个弥天大谎么?

究竟是天下的向日葵,根本从来就没有围着太阳旋转的习性,还是这天山脚下的向日葵,忽然改变了它的遗传基因,成为一个叛逆的例外?

或许是阳光的亮度和吸引力不够么?可在阳光下你明明睁不开眼。

难道是土地贫瘠使得它心有余而力不足么?可它们一棵棵都健壮如树。

也许是那些成熟的向日葵种籽太沉重了,它的花盘,也即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它们就不愿再盲从了么?可它们似乎还年轻,新鲜活泼的花瓣一朵朵一片片抖擞着,正轻轻松松地翘首顾盼,那么欣欣向荣,快快活活的样子。它们背对着太阳的时候,仍是高傲地扬着脑袋,没有丝毫谄媚的谦卑。

那么,它们一定是一些从异域引进的特殊品种,被天山的雪水滋养,变成了向日葵种群中的异类?可当你咀嚼那些并无异味的香喷喷的葵花籽,你还能区分它们么?

你无法向它诉说你的惊奇,你茫然你沉吟,你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你胡乱猜测:也许以()往所见那些一株单立的向日葵,它需要竭力迎合阳光,来驱赶孤独,权作它的伙伴或是信仰:那么若是一群向日葵呢?当它们形成了向日葵群体之时,便互相手拉着手,一齐勇敢地抬起头来了。

它们是一个不再低头的集体。当你再次凝视它们的时候,你发现那偌大一片向日葵林子的边边角角,竟然没有一株,哪怕是一株瘦弱或是低矮的向日葵,悄悄地迎着阳光凑上脸去。它们始终保持这样挺拔的站姿,一直到明天太阳再度升起,一直到它们的帽檐纷纷干枯飘落,一直到最后被镰刀砍倒。

当它们的后脑勺终于沉重坠地,那是花盘里的种籽真正熟透的日子。

然而你却不得不也背对着它们,在夕阳里重新上路。

天山脚下那一大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就这样逆着光亮,在你的影册里留下了一株株直立而模糊的背影。

3、张抗抗:秘密

张抗抗:秘密

小宝妈妈大吃一惊:外婆做了什么错事,值得你这样?

小宝振振有词地回答说:外婆侵犯了我的隐私。小宝妈妈差点笑出声来。她想小宝顶多14岁吧,能有什么隐私呢?她忍住笑,认真地询问小宝,外婆是怎样侵犯了他的隐私。

小宝告状说,他给同学打电话的时候,外婆用分机听,有好几次了,连同学都在话筒里听见了外婆的喘气声,弄得他怪不好意思,都不知道和同学说什么好了。

还有,外婆趁他上学的时候,检查他的抽屉,翻他的"小金库",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少"私房钱"等等。小宝妈妈对小宝说:外婆是关心你呀,妈不常在家,外婆总归有点不放心的。

小宝嘟哝说: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监视一样,什么秘密都没有了......

小宝妈妈一时无言应答。14岁的小宝已经具有了"隐私"和"秘密"的自我意识,她忽然觉得小宝长大了,家长的这种"关心"方式,是不是真有点问题了?小宝妈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她每天写日记。小宝的外婆也就是她的妈妈,经常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拉开抽屉检查她的日记本儿。当她发现了妈妈在暗中"窥视"自己,心里真的很生气。写记是自己和自己说话,记下自己心里的小秘密,如果你明知有人会看到,肯定会写一些套话和假话。但她又不敢也不能对妈妈说,那样更会被妈妈训斥的。她想来想去,想了二个好办法--她在日记本儿的首页,用红墨水写了一行大字:"谁看我的日记,谁就是小狗",后面打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这个自作聪明的反抗行为,得到了与她的愿望完全相反的结果:被激怒的妈妈,除了让她写下了不尊重父母的检讨书外,还把定期检查她的日记变成了家里一项"制度"固定下来。从此她的记成为全家公开的"秘密"。于是她的日记越写越短,最后变成了一条条天气报告......

小宝妈妈想到这儿,觉得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这种蠢事发生在小宝身上。他温和地对小宝说:你的秘密,能告诉妈妈吗?小宝支支吾吾说:其实,我也没什么秘密,我只是,只是喜欢那种感觉,那种自己一个人拥有、心里有一点小秘密的感觉。

小宝妈妈明白了。她牵()起小宝的手说:来,我们一起去对外婆说声对不起,然后再对外婆说:"外婆,以后请你相信我。"

小宝赖着不肯走,他对妈妈说:其实,外婆要是真的相信我,我说不定就会把自己的小秘密泄露给她呢。秘密藏得太好没人知道,也挺难受的啊......

小宝妈妈大声笑起来,她说我要和外婆比赛,看看谁能做一个与你分享秘密的人。小宝点点头。他想,若是要让外婆相信自己,他也一定要先相信外婆啊。

4、张抗抗:他人

张抗抗:他人

是的,平常的日子,我们普通的人,若是不通过医学检测,看不见sars究竟躲藏在哪一个角落窃笑。暗处的sars原本没有眼睛,但它对人的袭击却是又准又狠;它根本没有腿脚与翅膀,可它的传播与感染力度,却可迅捷致人于死地。

智慧却无奈的人类,在看不见的病毒面前,却终于看见了自己--也许这是非典给予我们惟一的"馈赠"。我们终于因此而发现了自己的短处,如果我们真的、真的愿意发现。

上世纪中叶曾被一度极端化了的中国式"集体主义",自从在世纪末之前,逐渐分解以及还原为对个人和个体的尊重,初步建立起个人的权益保障系统之后,"我们"一一这个在计划经济时代使用频率极高的语词,已被更为普遍的"我"所替代。

我喜欢说"我"。也因此欣赏其他的那些"我"。如果没有"我"的确立、没有无数"我"的合作,"我们"必定是空洞、脆弱,空心化以至于不堪一击的。

然而,在"我"和"我们"之间,是以"他人"作为连接点的。

"我"因"他人"而成为"我";"我们"因"他人"

而成为"我们"。当"我们"过度地强化、放大"我",而舍弃"他人"的时候,"我"便处于四面受敌的孤立无援之中。

sars的突袭,也许一场酝酿已久的预谋。或者说,它与我们社会生活中潜在的已知病毒,进行了一场合谋演习。当许多人被不知来自何处的流弹击中之后,当京城4月飘飞的柳絮在没有哀乐的送别中,替代了无法到场的亲友们胸前的白花时,那个关键词犹如从枪膛中退出的一串串弹壳,铿锵落地;如同漫天飞舞的朵朵杨花,花絮中心那一粒极其微小而坚固的树籽一...他人!

远在sars到来之前,在我们国民的传统习性中,"他人"这一概念,更多情况下,只是一种被供奉的虚设牌位。我们的成语中曾有"以邻为壑"一词,可以佐证。有"只扫自家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谚语,可以证言。即便在集体主义理想教育最为鼎盛之时,"他人"不仅未能成为国人的自觉意识,"他人"反而意味着告密、背叛、异己、危险、离间等等。这种专制体制下的集体主义文化,终于导致了"他人即地狱"的严酷后果。闻"他人"而心颤,近"他人"而丧胆。也许正是由于对"他人"的恐惧,文革之后,"我们"迅速土崩瓦解,"我"自仰天长啸一一而"他人"却不得不退出公众的视线,淡化为一个可有可无的虚词,成为公民道德的模糊地带。

20世纪50年代以来,人口的高速增长,造成生存空间的高密度化;人口压力长期形成经济发展与卫生保健的沉重负担;部分农村以及偏远地区的计划生育仍然阻力重重。"我"生我的娃,管你么事?在人口问题上,可有"他人"的意识么?

餐馆大肆收购、杀戮、烹煮野生动物为牟取暴利;食客面不改色食用野生动物以饱"福"或炫耀财富;官吏不惜以野生珍稀动物作为最高规格的宴席,"贿赂"上级领导为自己铺设升官晋级的阶梯--在这个破坏自然生态的"人链"中,可有"他人"的位置么?长期以来,城市与乡村的公共卫生系统始终没有得到真正重视:办公室的脏乱差、公共场所的日常消毒防护、公共厕所的洗手设备、污水处理、生活垃圾等等。但公共卫生的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心态,却有着惊人的共识: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在这些被忽略的公共卫生死角中,可有"他人"的概念?

日积月累的民众生活卫生习惯中,沉淀下多少宁死不改的恶习陋性一随地吐痰、随地大小便、随地抛弃果皮塑料袋、就餐分餐制、自助餐始终难以推行、酒后驾车、公共场所吸烟等等......"我们"的传统文化是"不患寡,患不均"--在这利益与灾祸均享均沾、"同甘共苦"的行为惯性中,可有愿为"他人"避免灾祸而自控自律的一份责任感?

笔者在青少年时代,也曾干过诸如品尝野味、乱扔垃圾、用水清洗阳台而祸及楼下邻居的蠢事,至今想起来仍羞愧难当。时近中年后略有觉悟,主动打扫公寓楼公共楼道,为外人不解;外出郊游必将垃圾带回,受人嘲笑;每逢开会与不相识的人共同进餐,总是将大盘中的菜,用公筷先夹入自己的小盘而后食之,却每每遭同桌侧目......

忽然想起某城有一句流行百十年的市民习惯用语一一你死脱,关我啥事体?在非典时期,终于发现这确实是中国国民典型的思维方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流行病看似横空出世,但病毒流行的条件,却是早就埋伏下了。

sars之前的许多年中,我们似乎一直在无意中铺设着迎接它到来的无障碍通道。

sars对此好像是心领神会。它在我们猝不及防之时偷袭登陆了。擅长隐身的sars一开始几乎没有遭到抵抗,因而长驱直入跃抵京城。在它畅行无阻的最初阶段,它曾窥测方向环顾左右,一时寻不见太多具有"他人"观念之"他人",却一眼扫尽许多个免疫力低下的"我"--

某些从疫区回原地的潜在病人,不仅不主动自我隔离,依然四处游走与友人交杯换盏"亲密接触",将病毒传播数人;某些疑似病人坚决拒绝隔离,甚至殴打流调人员,导致多人被感染;某些人发烧咳嗽出现感染症兆,却抱着侥幸心理隐瞒病情继续出没于公共场所,结果害人害己;就在报刊电视台三令五申宣传防病基本常识之后,仍有多人携带sars病毒紧急逃亡,逃往"没有非典的地区",然后将病毒扩散传播到其他城市。南方某城的一位医生竟然明知自己在已被。

感染的情况下,依然赴香港参加亲戚的婚礼,终因病情不治客死香港,也因此将病毒传至香港乃至祸及全球--sars正是借助着"他人"这一载体而横冲直撞,不顾"他人"的行为恰恰是贻害"他人"之元凶。笔者的亲友有个小保姆,原本无恙,却在极度恐惧中连夜逃出京城,表示死也要死在老家--岂不知她的恐慌与路途传染的概率,也许真会造成她全家人一起感染身亡的悲剧。除了愚昧无知之外,她在临危出走之时,脑:产里可曾考虑过"他人"一一她亲人们的安危呢?

更有那些趁机大发国难财的趁火打劫者...抗非典一线已是水深火热,急需标准防护口罩消毒水隔离服预防药,"后方"却在大肆制造伪劣产品倾销市场。甚至有人竟然用辣椒杆茄子杆粉碎成末后,冒充预防性中药出售;还有用纸巾代替纱布的黑心口罩等等一...若是有起码的良心与知识,至少应当知道,sars病毒一旦在全国失控泛滥,任何"他人"都将无法幸免,连同造假者本人在内。

在sars原发之初,人命关天,有关方面不仅不充分重视,反而谎报瞒报,继而造成大范围大规模爆发循环感染,成为流行病史上永远难以被饶恕的罪过。在民众的生命与官位职权的天平上,孰轻孰重?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比"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更为重要的呢?身为"人民公仆",究竟是对上级负责还是对民众负责?为了自身的私利与权力,不惜掩盖真相、欺骗公众、玩忽职守、草菅人命...一在这些人心目中,且不说"民众"或是"人民"这样冠冕堂皇的词语罢,就连对"他人"负责的这一起码道德良知,恐怕都已丧失殆尽。

如此菲薄或是蔑视"他人"的后果,却需要更多的"他人"一广大民众用惨重的生命代价来偿付!造成sars对中国经济、文化、精神多方的重创,以及信任、信誉的流失。

幸而在sars最为猖狂之际,全民紧急动员进入抗击非典的这场战役中,我们看到并听到了无数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事情。我们看到了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抗击非典高效有力的部署与措施;我们看到了无数个揪心焦虑的日日夜夜,白衣战士们勇敢而冷静的抢救行动;在生死交错的临界线上,医护人员的职业道德闪烁着人道主义的光芒;我们看到各个媒体的专业人:冒着生命危险所进行的不懈而无畏的新闻报道;我们看到社会各界为医护人员以及患者、病人家属送去的援助、关怀和爱心,看到城市服务系统在灾祸面前依然坚持着有序有效的运行;看到大多数普通市民的克制与配合;看到患者的坚强;看到民工的留守;看到国际社会的关注;看到专家学者的坦诚呐喊,为抗击非典在医学、心理学、社会学研究建言献策;看到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的民族凝聚力......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人"一一他人,即人类的共同利益。

时值6月,sars看似已经奄奄一息。我们将进入sars后--一个正在引起更多的人深刻反思的时期。从究竟"对谁负责"的社会体制,直到每一个是否能对他人负责的个体;从国家的预警系统、监督机制,到尚待提高的国民素质;从政府处理突发性灾难事件的综合能力,到我们每个人的心理承受力;从全民防疫体系的健全与完善,到改变我们习以为常的种种生活陋习--华夏大地究竟在哪些皱褶里,暗藏着我们经年日久视而不见的漏洞与缝隙,终于使sars得以趁虚而入并大肆蔓延?

不必一味责怪sars凶残,还是多多检讨我们自身的过失;不必抱怨天灾横行,人祸总是为天灾开路甚至助纣为虐。

就在前几日,偶尔与一店主闲聊,说起这场重大流行病,给国家经济和国际声誉所造成的巨大损失,他打断我说:那算什么,我个人的经济损失才大呢!

哑然失语。思忖良久,觉得这也许正是sars后的症结所在。

在人类走向进步的历史上,曾多次爆发大规模的流行瘟疫。病毒与细菌是对人类种种恶习的报复,但也许恰是不无善意的提醒与警示。灾难最终一次次被人类的智慧与理性、科学与文明所战胜,所以我们决不会因此放弃对自然和生命奥秘的探索。科学发展过程()中产生的问题,仍须用科学的方法来遏制和解决。但愿自sars之后,我们能够看见病毒的藏身之处了--人的短处在哪里,sars就在哪里。它其实附着于人的弱点与错误,得以繁殖、复制、衍生,甚至不惜与人类同归于尽。

sars后,生活很快就会恢复以前的喧嚣与热闹。我们能否问一问自己,此后究竟应该怎样选择更为健康的生活方式?在公共领域里,"零距离"是有害的。距离便是"他人"。而"他人"即社会公德。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我"之外,地球上更多存在的是陌生的"他"--他人!还有"它"--与人类共存的动物朋友们。

正是为了"我"的安全与自由,请不要再"惟我独尊",而多些对"他人"的关爱吧。

"我"的自由是他人自由的终结。而他人的自由,最终才能成为"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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