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季羡林:赴瑞士
季羡林:赴瑞士
我于1945年10月6日离开哥廷根,乘吉普车奔赴瑞士。
哪里来的车呢?我在这里要追溯一下这一段故事。我在上面几次提到德国的交通已经完全被破坏,想到瑞士去,必须自己找车。我同张维于是又想到“盟军”。此时美国驻军还有一部分留在哥廷根,但是市政管理已经移交给英国。我们就去找所谓军政府,见到英军上尉沃特金斯(watkins),他非常客气,答应帮忙。我们定好10月6日启程。到了这一天,来了一辆车,司机是一个法国人,一位美军少校陪我们去。据他自己说,他是想借这个机会去游一游瑞士。美国官兵只有在服役一定期间以后,才有权利到瑞士去逛,机会是并不很容易得到的。这位少校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于是就同我们同行了。
离开哥廷根的共有六个中国人:张维一家三人,刘先志一家二人,加上我一人。
我们经过了一些紧张激动的场面,在车上安顿好,车子立即开动,驶上了举世闻名的国家高速公路。我回头看了哥廷根一眼,一句现成的唐诗立即从我嘴里流出:“客树回看成故乡。”哥廷根的烟树入目清新。但是汽车越开越快,终于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阴影,完全消逝不见了。
我此时心里面已经完全没有余裕来酝酿离情别绪,公路两旁的青山绿水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德国全国树木茂密,此时正是金秋天气。虽经过六年的战火,但山林树木并没有受到损失,依然蓊郁茂盛。我以前在哥廷根每年都看到的斑斓繁复的秋林景色,如今依然呈现在我眼前,只不过随着汽车的行进而时时变换,让人看了怡情悦目。然而一旦进入一个比较大一点的城市,则又是一片断壁颓垣,让人看了伤心惨目。这种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伤心的心情,如大海波涛,腾涌不定。我又信口吟出了两句诗:
无情最是原上树
依旧红霞染霜天
从中可见我的心情之一斑。
因为我们离开哥廷根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我们的车子开到法兰克福时,天已经晚下来了,我们只能在这里住宿。也许陪我们的那位美军少校一开始就打算在这里过夜的,因为这里是全德美军总部所在地,食宿条件都非常有利。我们住在一家专门为美国军官预备的旅馆里,名字叫四季旅馆。旅馆里管事的美国人非常和气,给我们安排了一顿多少年来没有吃过的丰盛的晚餐,大快朵颐。要知道,此时我们都是无钱阶级,美国钞票我们没有,德国钞票好像已经作废,我们是身无分文,而竟受到如此的优待,真不能不由衷地感激,美国人好动成性,活泼有余,沉稳不足。这旅馆里也并不安静。然而我们的心情是愉快的,过了一个非常舒适的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上车出发。我现在把1945年10月7日的日记抄在下面:
8点多开车,顺着reichsautobahn(国家公路)向南开。路上没经过多少城市,连乡村都很少。因为这条汽车路大半取直线。在mannheim(曼海姆)城里走迷了路,绕了半天弯子,才又开出城去。这座大城也只剩了断瓦残垣。从heidelberg(海德堡)旁边绕过,只看到远处一片青山。走进法国占领区,第一个令人注意的地方就是汽车渐渐少了。法国兵里面的真正法国人很少,大半是黑人,也有黄人。黄昏时候,到了德瑞边境。通过法国检查处,以为一帆风顺。到了瑞士边境,因为入境证成问题,交涉了半天,又回到德国lnach(勒纳赫),在一个专为法国军官预备的旅馆里住下。
这就是我在德国境内最后一天的情况。满以为“一帆风顺”,实际上却是一帆不顺,在边境上搁了浅,进退两难,我们心里之焦急,可以想见。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回到瑞士边境,同中国驻()瑞士使馆以及我的初中同学张天麟通了电话。反正我们已经来到这里,义无反顾,想反顾也是不可能的。我们虽无釜可破,无舟可沉,也只能以破釜沉舟的精神,背水一战,再没有第二条出路了。我们总算走运,瑞士方面来了通知,放我们入境。我们这一群中国人当然兴高采烈。但是陪我们来的美国少校和给我们开车的法国司机,却无法进入瑞士。我们真觉得十分抱歉,觉得非常对不起他们。但又无能为力,只有把我们随身携带的一些中国小玩意儿送给他们,作为纪念,希望今后能长相思、不相忘。我们自知这也不过是欺人之谈。人生相逢,有时真像是浮萍与流水,稍纵即逝。我们同这一位美国朋友和法国朋友,相聚不过两天,分手时颇有依依难舍之感,他们的面影会常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我们终于告别了德国,进入了瑞士。
2、季羡林: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
文/季羡林
我的童年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来,眼前没有红,没有绿,是一片灰黄。
七十多年前的中国,刚刚推翻了清代的统治,神州大地,一片混乱,一片黑暗。我最早的关于政治的回忆,就是“朝廷”二字,当时的乡下人管当皇帝叫坐朝廷,于是“朝廷”二字就成了皇帝的别名。我总以为朝廷这种东西似乎不是人,而是有极大权力的玩意儿。乡下人一提到它,好像都肃然起敬。我当然更是如此。总之,当时皇威犹在,旧习未除,是大清帝国的继续,毫无万象更新之象。
我就是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刻,于1911年8月6日,生于山东省清平县(现改临清市)的一个小村庄——官庄。当时全中国的经济形势是南方富而山东(也包括北方其它省份)穷。专就山东论,是东部富而西部穷。我们县在山东西部又是最穷的县,我们村在穷县中是最穷的村,而我们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穷的家。
我们家据说并不是一向如此。在我诞生前似乎也曾有过比较好的日子。可是我降生时祖父、祖母都已去世。我父亲的亲兄弟共有三人,最小的一个(大排行是第十一,我们把他叫十一叔)送给了别人,改了姓。我父亲同另外的一个弟弟(九叔)孤苦伶仃,相依为命,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活下去是什么滋味,活着是多么困难。概可想见:他们的堂伯父是一个举人,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学问的人物,做官做到一个什么县的教渝,业算是最大的官:他曾养育过我父亲和叔父,据说待他们很不错-可是家庭大,人多是非多;他们俩有几次饿得到枣林里去拣落到地上的千枣充饥-最后还足被迫弃家(其实已经没了家)出走,兄弟俩逃到济南去谋生:文化大革命中我自己“跳出来”反对那一位臭名昭着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作者,惹得她大发雌威,两次派人到我老家官庄去调查,一心一意要把我“打成”地主:老家的人告诉那几个“革命”小将,说如果开诉苦大会,季羡林是官庄的第一名诉苦者,他连贫农都不够。
我父亲和叔父到了济南以后,人地生疏,拉过洋车,扛过大件,当过警察,卖过苦力。叔父最终站住了脚。于是兄弟俩一商量,让我父亲回老家,叔父一个人留在济南挣钱,寄钱回家,供我的父亲过日子。
我出生以后,家境仍然是异常艰苦:一年吃白面的次数有限,平常只能吃红高梁面饼子;没有钱买盐,把盐碱地上的土扫起来,在锅坚煮水,崦咸菜,什么香油,根本见不到,一年到底,就吃这种咸菜:举人的太太,我管她叫奶奶,她很喜欢我。我三叫岁的时候,每天一睁眼,抬腿就往村里跑(我们家在付外),跑到奶奶跟前,只见地把手一卷,卷到肥大的袖子里面,手再伸出来的时候,就会有半个白面馒头拿在手中,递给我?我吃起来,仿佛是龙胆风髓一般,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比白面馒头更好吃的东西。这白面馒头是她的两个儿子(每家有几十亩地)特别孝敬她的、她喜欢我这个孙子,每天总省下半个,留给我吃:在长达几年的时间内,这是我每天最高的享受,最大的愉快。
大概到了四五岁的时候,对门住的宁大婶和宁大姑,每到夏秋收割庄稼的时候,总带我走出去老远到别人割过的地里去抬麦子或者豆子、谷子:一天辛勤之余,可以拣到一小篮麦穗或者谷穗、晚上回家,把篮子递给母亲,看样子她是非常欢喜的-有一年夏天,大概我拾的麦子比较多,她把麦粒磨成面粉,贴了一锅死面饼子:我大概是吃出味道来了,吃完了饭以后,我又偷了一块吃,让母亲看到了,赶着我要打:我当时是赤条条浑身一丝不挂,我逃到房后,往水坑里一跳。母亲没有法子下来捉我,我就站在水中把剩下的白面饼子尽情地享受了。
现在写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这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是不折不扣的身边琐事,使我终生受用不尽。它有时候能激励我前进,有时候能鼓舞我振作。我一直到今天对日常生活要求不高,对吃喝从不计较,难道同我小时候的这一些经历没有关系吗?我看到一些独生子女的父母那样溺爱子女?也颇不以为然。儿童是祖国的花朵,花朵当然要爱护;但爱护要得法,否则无异是坑害子女。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学着认字,大概也总在四岁到六岁之间。我的老师是马景功先生:现在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有什么类似私塾之类的场所,也记不起有什么《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书籍。我那一个家徒四壁的家就没有一本书,连带字的什么纸条子也没有见过。反正我总是认了几个字,否则哪里来的老师呢?马景功先生的存在是不能怀疑的。
虽然没有私塾,但是小伙伴是有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有两个:一个叫杨狗。我前几年回家,才知道他的大名,他现在还活着,一字不识;另一个叫哑巴小(意思是哑巴的儿子),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姓甚名谁。我们三个天天在一起玩,洑水,打枣,捉知了,摸虾,不见不散,一天也不间断。后来听说哑巴小当了山大王,练就了一身蹿房越脊的惊人本领,能用手指抓住大庙的椽子,浑身悬空,围绕大殿走一周。有一次被捉住,是十冬腊月,赤身露体,浇上凉水,被捆起来,倒挂一夜,仍然能活着。据说他从来不到宫庄来作案,“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绿林英雄的义气。后来终于被捉杀掉。我每次想到这样一个光着屁股游玩的小伙伴竟成为这样一个“英雄”,就颇有骄傲之意。
我在故乡只呆了六年,我能回忆起来的事情还多得很,但是我不想再写下去了。已经到了同我那一个一片灰黄的故乡告别的时候了。
我六岁那一年,是在春节前夕,公历可能已经是1917年,我离开父母,离开故乡,是叔父把我接到济南去的。叔父此时大概日子已经可以了。他兄弟俩只有我一个男孩子,想把我培养成人,将来能光大门楣,只有到济南去一条路。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关键的一个转折点,否则我今天仍然会在故乡种地(如果我能活着的话)。这当然算是一件好事:但是好事也会有成为坏事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中间,我曾有几次想到:如果我叔父不把我从故乡接到济南的话,我总能过一个浑浑噩噩但却舒舒服服的日子,哪能被“革命家”打倒在地,身上踏上一千只脚还要永世不得翻身呢?呜呼,世事多变,人生易老,真叫做没有法子!
到了济南以后,过了一段难过的日子;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离开母亲,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非有亲身经历者,实难体会:我曾有几次从梦里哭着醒来、尽管此时不但能吃上白面馒头,而且还能吃上肉;但是我宁愿再啃红高梁饼子就苦咸菜。这种愿望当然只是一个幻想。我毫无办法,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
叔父望子成龙,对我的教育十分关心。先安排我在一个私垫里学习:老师是一个白胡子老头,面色严峻,令人见而生畏。每天入学,先向孔子牌位行礼,然后才是“赵钱孙李”。大约就在同时,叔父又把我送到一师附小去念书,这个地方在旧城墙里面,街名叫升官街,看上去很堂皇,实际上“官”者“棺”也,整条街都是做棺材的。此时“五四”运动大概已经起来了。校长是一师校长兼任,他是山东得风气之先的人物,在一个小学生眼里,他是一个大人物,轻易见不到面。想不到在十几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到济南高中去教书的时候,我们俩竞成了同事,他是历史教员。我执弟子礼甚恭,他则再三逊谢。我当时觉得,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啊!
因为校长是维新人物,我们的国文教材就改用了白话。教科书里面有一段课文,叫做《阿拉伯的骆驼》。故事是大家熟知的,但当时对我却是陌生而又新鲜,我读起来感到非常有趣味,简直是爱不释手。然而这篇文章却惹了祸:有一天,叔父翻看我的课本,我只看到他蓦地勃然变色,“骆驼怎么能说人活呢?”他愤愤然了:“这个学校不能念下去了,要转学!”
于是我转了学:转学手续比现在要简单得多,只经过一次口试就行了。而且口试也非常简单,只出了几个字叫我们认,我记得字中间有一个“骡”字。我认出来了,于是定为高一。另一个比我大两岁的亲戚没有认出来,于是定为初三。为了一个字,我沾了一年的便宜,这也算是轶事吧!
这个学校靠近南圩子墙,校园很空阔,树木很多。花草茂密,景色算是秀丽的。在用木架子支撑起来的一座柴门上面,悬着一块木匾,上面刻着四个大字:“循规蹈矩”。我当时并不懂这四个字的涵义,只觉得笔画多得好玩而已。我就天天从这个木匾下出出进进,上学,游戏。当时立匾者的用心到了后来我才了解的意思,觉得他是非我族类。
我虽然对正课不感兴趣,但是也有我非常感兴趣的东西,那就是看小说。我叔父是古板人,把小说叫做“闲书”,闲书是不许我看的。在家里的时候,我书桌下面有一个盛白面的大缸,上面盖着一个用高梁杆编成的“盖垫”(济南话):我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四书》,我看的却是《彭公案》、《济公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等旧小说。《红偻梦》大概太深,我看不懂其中的奥妙,黛王整天哭哭啼啼,为我所不喜,因此看不下去。其余的书都是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叔父走了进来,我就连忙掀起盖垫。把闲书往里一丢,嘴巴里念起“子曰”、“诗云”来。
到了学校里,用不着防备什么,一放学,就是我的天下。我往往躲到假山背后,或者一个盖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闲书,狼吞虎咽似的大看起来。常常是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吃饭,有时候到了天黑,才摸回家去。我对小说中的绿林好汉非常熟悉,他们的姓名背得滚瓜烂熟,连他们用的兵器也如数家珍,比教科书熟悉多了。自己当然也希望成为那样的英雄。有一回,一个小朋友朋友告诉我,把右手五个指头往大米缸里猛戳,一而再,再而二,一直到几百次,上千次。练上一段时间以后,再换上砂粒,用手猛戳,最终可以练成铁砂掌,五指一戳,能够戳断树木。我颇想有一个铁砂掌,信以为真,猛练起来,结果把指头戳破厂,鲜血直流,知道自己与铁砂掌无缘,遂停止不练。
学习英文,也是从这个小学开始的:当时对我来说,外语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我认为,方块字是天经地义,不用方块字,只弯弯曲曲像蚯蚓爬过的痕迹一样,居然能发出音来,还能有意思,简直是不可思议。越是神秘的东西,便越有吸引力。英文对于我就有极大的吸引力:我万没有想到望之如海市蜃楼般。
综观我的童年,从一片灰黄开始,到了正谊算是到达了一片浓绿的境界——我进步了。但这只是从表面上来看,从生活的内容上来看,依然是一片灰黄。即使到了济南,我的生活也难找出什么有声有色的东西。我从来没有什么玩具,自己把细铁条弄成一个圈,再弄个钩一推,就能跑起来,自己就非常高兴了。贫困、单调、死板,固执,是我当时生活的写照。接受外面信息,仅凭五官。什么电视机、收录机,连影都没有。我小时连电影也没有看过,其余概可想见了。
今天的儿童有福了。他们有多少花样翻新的玩具呀!他们有多少儿童乐园、儿童活动中心呀!他们饿了吃面包,渴了喝这可乐、那可乐,还有牛奶、冰激凌。电影看厌了,看电视。广播听厌了,听收录机。信息从天空、海外,越过高山大川,纷纷蜂拥而来:他们才真是“儿童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是他们偏偏不知道旧社会,就拿我来说,如果不认真回忆,我对旧社会的情景也逐渐淡漠,有时竟淡如云烟了。
今天我把自己的童年尽可能真实地描绘出来,不管还多么不全面,不管怎样挂一漏万,也不管我的笔墨多么拙笨,就是上面写出来的那一些,我们今天的儿童读了,不是也可以从中得到一点启发、从中悟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吗?
1986年6月6日
3、季羡林:成功
《成功》
文/季羡林
什么叫成功?顺手拿过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上面写道:“成功,获得预期的结果。”言简意赅,明白之至。
但是,谈到“预期”,则错综复杂,纷纭混乱。人人每时每刻每日每月都有大小不同的预期,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总之是无法界定,也无法分类,我们不去谈它。
我在这里只谈成功,特别是成功之道。这又是一个极大的题目,我却只是小做。积七八十年之经验,我得到下面这个公式:天资+勤奋+机遇= 成功
“天资”,我本来想用“天才”,但天才是个稀见现象,其中不少是“偏才”,所以我弃而不用,改用“天资”,大家一看就明白。这个公式实在过分简单化了,但其中的含义是清楚的。搞得太繁琐,反而不容易说清楚。
谈道天资,首先必须承认,人与人之间天资是不同的,这是一个事实,谁也否定不掉。十年浩劫中,自命天才的人居然大批天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至今不解。到了今天,学术界和文艺界自命天才的人颇不稀见,我除了羡慕这些人“自我感觉过分良好”外,不敢赞一词。对于自己的天资,我看,还是客观一点好,实事求是一点好。
至于勤奋,一向为古人所赞扬。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等故事流传了千百年,家喻户晓。韩文公的“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更为读书人所向往。如果不勤奋,则天资再高也毫无用处。事理至明,无待饶舌。
谈到机遇,往往被人所忽视。它其实是存在的,而且有时侯影响极大。就以我为例,如果清华不派我到德国去留学,则我的一生完全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把成功的三个条件拿来分析一下,天资是由“天”来决定的,我们无能为力。机遇是不期而来的,我们无能也为力。只有勤奋一项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我们必须在这一项上狠下功夫。在这里,古人的教导也多得很。还是先举韩文公。他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这两句话是大家都熟悉的。
王静安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静安先生第一境写的是预期。第二境写的是勤奋。第二境写的是成功。其中没有写天资和机遇。我不敢说,这是他的疏漏,因为写的角度不同。但是,我认为,补上天资与机遇,似更为全面。我希望,大家都能拿出 “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精神来从事做学问或干事业,这是成功的必由之路。
4、邹韬奋:世界公园的瑞士
邹韬奋:世界公园的瑞士
记者此次到欧洲去,原是抱着学习或观察的态度,并不含有娱乐的雅兴,所以号称世界公园的瑞士,本不是我所注意的国家,但为路途经过之便,也到过该国的五个地方,在青山碧湖的环境中,惊叹“世界公园”之名不虚传。因为全瑞士都是在碧绿中,除了房屋和石地外,全瑞士没有一亩地不是绿草如茵的,平常的城市是一个或几个公园,瑞士全国便是一个公园;就是树荫和花草所陪衬烘托着的房屋,他们也喜欢在墙角和窗上栽着或排着艳花绿草,房屋都是巧小玲珑,雅洁簇新的(因为人民自己时常油漆粉刷的,农村中的房屋也都如此)。墙色有绿的,有黄的,有青的,有紫的,隐约显露于树草花丛间,真是一幅美妙绝伦的图画!
记记于八月十七日下午十二点离开意大利的米兰,两点钟到了瑞士的齐亚索,便算进了“世界公园”的境地。由此处起,便全是用着电气的火车(瑞士全国都用电气火车,非常洁净),在火车上遇着的乘客也和在意大利境内所看见的“马虎”的朋友们不同,衣服都特别的整洁,精神也特别的抖擞,就是火车上的售卖员的衣冠态度也和‘马虎”派的迥异,这种划若鸿沟的现象,很令冷眼旁观的人感到惊讶。由此乘火车经过阿尔卑斯山(alps)下的世界有名的第二山洞(此为火车经过的山洞,工程艰难和山洞之长,列世界第二),气候便好像由燥热的夏季立刻变为阴凉的秋天。在意大利火车中所见的东一块荒地西一块荒地的景况,至此则两旁都密布着修得异常整齐的绿坡,赏心悦目,突入另一种境界了。所经各处,常在海平线三四十尺以上,空气的清新固无足怪,远观积雪绕云的阿尔卑斯山的山峰矗立,俯瞰平滑如镜的湖面映着青翠欲滴的山景,无论何人看了,都要感觉到心醉的。我们到了琉森湖(lakeoflucerne)的开头处的小埠佛露哀伦(fluelen),已在下午五点多钟,因打算第二天早晨弃火车而乘该处特备的小轮渡湖(须三小时才渡到琉森城,即该湖的一尽头),所以特在湖滨的一个旅馆里歇息了一夜。这个旅馆开窗见湖面山,设备得雅洁极了,但旅客却寥若晨星,大概也受了世界经济恐慌的波及。
这段路本来可乘火车,但要游湖的,也可以用所买的火车连票,乘船渡湖,不过买火车票时须声明罢了。我们于十八日上午九时左右依计划离佛露哀伦,乘船渡湖。这轮船颇大,是专备湖里用的,设备很整洁,船面上一列一列的排了许多椅子备旅客坐。我们在船上遇着二三十个男女青年,自十二三岁至十七八岁,由一个教师领导,大家背后都背着黄色帆布制的行囊,用皮带缚到胸前,手上都拿着一根手杖,这一班健美快乐的孩子,真令人爱慕不止!他们乘一小段的水路后,便又在一个码头上岸去,大概又去爬山了。最可笑的是那位领导的教员谈话的声音姿态,完全像在课堂上教书的神气,又有些像演说的口气和态度,大概是他在课堂上养成的习惯。在沿途各站(在湖旁岸上沿途设有船站,也可说是码头),设备也很讲究,上船的游客渐多,大都是成双或带有幼年子女而来的。有三个五十来岁发已斑白的老妇人,也结队而来,背上也负着行囊,手上也拿着手杖,有两个眼上架着老花眼镜,有一个还拿着地图口讲指划,兴致不浅。这也可看出西人个人主义的极致,这类老太婆也许有她们的子女,但年纪大了各走各的路,和中国的家族主义迥异,所以老太婆和老太婆便结了伴。这种现象,我后来越看越多了。
船上有一老者又把我们当作日本人,他大概有搜集各种邮票的嗜好,问我们有没有日本的邮票,结果他当然大失所望!
我们当天十二点三刻就乘船到了琉森城,这是瑞士硫森邦(瑞士系联邦制,有二十二邦)的最为游客所常到的一个城市,在以美丽着名的琉森湖的末端。我们上岸略事游览,即于下午四点钟乘火车往瑞士苏黎世邦的最大的一个城市(也名苏黎世,人口二十万余人),一小时左右即到。该城丝的出产仅次于法国的里昂,布匹和机械的生产很盛,是瑞士的主要的经济中心地点,同时也是由法国到东欧及由德国和北欧往意大利的交通要道。该处有苏黎世湖,我们到后仅能于晚间在湖滨略为赏鉴,于第二日早晨,我们这五个人的小小旅行团便分散,除记者外,他们都到德国去。记者便独自一人,于上午十点零四分,提着一个衣箱和一个小皮包,乘火车向瑞士的首都伯尔尼进发,下午一点三十五分才到。在车站时,因向站上职员询问赴()伯尔尼的月台(国外车站上的月台颇多,以号码为志),他劝我再等一小时有快车可乘,我正欲在沿途看看村庄情形,故仍乘着慢车走。离了团体,一个人独行之后,前后左右都是黄发碧眼儿了。
团体旅行和各人旅行,各有利弊,其实在欧洲旅行,有关于各国的西文指南可作游历的根据,只须言语可通,经济不发生问题(团体旅行,有许多可省处),个人旅行所得的经验只有比团体旅行来得多。记者此次脱离团体后,即靠着一本英文的《瑞士指南》,并温习了几句问路及临时应付的法语,便独自一人带着《指南》,按着其中的说明和地图,东奔西窜着,倒也未曾做过怎样的“阿木林”。
记者到瑞士的首都伯尔尼后,已在八月十九日的下午,租定了一个旅馆后,决意在离开瑞士之前,要把关于游历意大利所得的印象和感想的通讯写完,免得文债积得太多,但因精神疲顿已极,想略打瞌睡,不料步武猪八戒,一躺下去,竟不自觉地睡去了半天,夜里才用全部时间来写通讯。二十日上午七点钟起身后继续写,才把《表面和里面──罗马和那不勒斯》一文写完付寄。关于瑞士,我已看了好几个地方,很想找一个在当地久居的朋友谈谈,俾得和我所观察的参证参证,于是在九点后姑照所问得的中国公使馆地址,去找找看有什么人可以谈谈,同时看看沿途的胜景。一跑跑了三小时,走了不少的山径,才找到挂着公使馆招牌的屋子。规模很小,尤妙的是公使一人之外,就只有秘书一人,阍人是他,书记是他,打字员也是他,号称一个公使馆,就只有这无独有偶的两个人(不过还有一个老妈子烧饭)!问原因说是经费窘迫(日本驻瑞的公使馆,除公使外,有秘书及随员三人、打字员两人、顾问[瑞士人]一人及仆役等)。记者揿电铃后,出来开门的当然就是这位兼任阍人等等的秘书先生,他是一位在瑞士已有十三四年的苏州人,满口苏白,叫苦连天。我们一谈却谈了两小时之久,所得材料颇足供参考,当采入下篇通讯里。可是我却因此饿了一顿中餐。
八月二十一日下午乘两点二十分火车赴日内瓦;四点五十分到。在该处除又写了《离意大利后的杂感》一文外,所游的胜景以日内瓦湖为最美。但是这样美的瑞士,却也受到世界经济恐慌的影响。其详当于下篇里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