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郁达夫:清冷的午后
郁达夫:清冷的午后
昙云布满的天空,在万人头上压了几日,终究下起微雪来了,年事将尽的这十二月的下旬,若在往年,街上各店里,总满呈着活气,挤挤得不堪的,而今年的市况,竟萧条得同冷水泉一样,过了中午,街上还是行人稀少得很。
聚芳号的老板,同饱食后的鸽子似的,独据在柜台上,呆呆的在看店门外街上的雪片。门面不满一丈宽的这小店里,热闹的时候也有二三十元钱一日的进款,可是这一个月来,门市忽然减少了下去,前两个月配来的化妆品类和妇女杂用品等,依旧动也不动的堆在两壁的箱盒里。他呆看了一回飞雪,又转头来看看四边的存货,眉头竟锁紧了起来,往里面放大了喉音,叫了几声之后,就站起来把柜台后柱上挂着的一件黑呢外套穿上了身去。
答应了一声“暖呀”,接着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位年纪二十左右,身材中大,皮肤很细白,长得眉目清秀的妇人。看了她那种活泼的气象,和丰肥肉体,谁也知道她是这位老板结合不久的新妇。尤其可以使人感得这一种推测的确实的,是她当走上这位老板面前之后的一脸微笑。
“云芳!你在这儿看一忽店,我出去和震大公司结帐去。万一老李来,你可以问问他昨天托他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向柜台边上壁间的衣钩上,把一顶黑绒的帽子拿下来后,就走上了一步,站在他面前,把他戴上了。他向柜台下桌上站着的一面小镜子照了一照,又把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更对云芳——他的新妇——点了一点头,就从柜台侧面的一扇小门里走了出去。
这位老板,本来是郑聚芳本店的小老板,结了婚以后,他父亲因为他和新妇住在店里,不晓得稼稻的艰难,所以在半年前,特地为他设了一家分店在这新市场的延龄路上,教他自己去独立营生。
当他初开新店的时候,因为布置的精巧,价钱的公道,又兼以香市的闹热,每月竟做了千元内外的买卖。两个月后,香客也绝迹了,游西湖的人,也少起来了,又兼以战争发生,人心惶恐,这一个月来银根奇紧,弄得他那家小店,一落千丈。近来的门市,至多也卖不到五六块钱,而这寒冬逼至,又是一年中总结帐的时候了,这几日来,他着实为经济问题,费了许多的愁虑。
“千不该,万不该,总不该把小天王接到城里来的!”他在雪中的街上俯首走到清河坊去,一边在自家埋怨自己。
他的悔怨的心思动了一动,继续就想起了小天王的笑脸和嘴唇,想起了去年也是这样下微雪的晚上,他和小天王在拱宸桥她的房里烫酒吃猪头肉的情趣。抬起头来,向前后左右看了一看,把衣袖上的雪片打扫了一下,他那双本来是走向清河坊去的脚,不知不觉的变了方向。先从马路的右边,走向了马路的左边,又前进了几步,他就向一条小巷里走了进去。
离新市场不远,在一条沿河的小巷的一家二楼上,他为小天王租了两间房子住着,这是他和他的新妇云芳搬往新市场之后,瞒过了云芳常来住宿的地方。
他和小天王的相识,是在两年前,有一天他朋友请他去吃花酒的晚上。那一天他的中学校的朋友李芷春请客,硬要他和他一同上拱宸桥去。他平时本来是很谨慎的人,从来没有到拱宸桥去玩过一次。自从那一天李芷春为他叫了小天王后,他觉得店里的酒饭,味儿粗淡起来了。尤其是使他感到不满的,是他父亲的那一种起早落夜,计算金钱的苦相。他在店里那一种紧张的空气里,一想到小天王房里的那一种温香娇嫩的空气,眼前就会昏花起来,鼻子里就会闻到一种特异的香味,耳朵里也会响出胡琴的弦索和小曲儿的歌声来。他若把眼睛一团,就看得见一张很光亮的铜床,床上面有雪白的毡毯和绯红的绸被铺着。床面前的五桶柜上摆在那里的描金小钟,和花瓶香盒之类,也历历的在他心眼上旋转。
其中顶使他魂销的,是当他跟李芷春去了三五回后,小大王留他住夜的那一晚的情事。
那时候,他还只是童男的二十一岁。小天王的年纪虽然比他小,然而世故人情,却比他懂得多。所以她一见了他,就竭力的灌迷魂汤,弄得当时还没有和女人接触过的他,几乎把世界一切都忘掉了。
两年前的那一天晚上,是李芷春带他去逛后约有半个月的光景的时候,他却一个人搭了五点十分的夜车上拱宸桥小天王那里去。那一天晚上,不晓为什么原因,天气很冷很冷。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不过是中秋刚过的八月二十几里,但不晓怎么的,忽而吹来了几阵凉风,使冬衣未曾制就的一班杭州的市民,都感觉得比大寒前后还更凉冷的样子。他坐在小大王房里,喝喝酒,吃吃晚饭,听她唱唱小曲,竟把半夜的时光于不知不觉的中间飞度了过去。到了半夜十二点钟,他想出去,也已经不行了,所以就猫猫虎虎,留在她那里住了一夜。
自从那一夜后,他才知道了女人的滋味。小天王的嘴唇,她的脱下衣服来的时候的娇羞的样子,从帐子外面射进来的电灯光下的她的淡红的小汗衫,上半段钮扣解开以后的她的苍白的胸部。被他紧紧抱住以后的那一种触觉,最后同脱了骨肉似那一种出神。凡此种种的情况,在他脑里盘据了半个多月。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教他一想到这前后的感觉,他的耳朵就会嗡的响起来,他的身子的全体,就好像坐在火焰的峰头;两只大腿的中间,实际上就会同触着一块软肉似的酸胀起来。嗣后两年中间,他在小天王身上花的钱,少算算也有五千多块。
到了今年四月,他的父亲对于他的游荡,实在是无法子抵抗了,结局还是依了他母舅之计,为他娶了云芳过来,想教云芳来加以劝告和束缚。
他和云芳本来是外舅家的中表,两人从小就很要好的。新婚的头夜,闹房的客人都出去以后,他和云芳,就讲了半夜的话。他含着眼泪,向云芳说小天王的身世,说小天王待他的情谊,更说他自家对云芳虽有十分的热爱,但对小天王也不能断念的痴心。结果他说若要他和小天王绝交,除非把他先送到棺材里去之后才可以。聪明贤慧的云芳,对他这一种决心,当然不想用蛮法于来对付,三朝以后,倒是她出来向他的父母说情了。他果然中了云芳的诡计,结婚以后的两个月中间,并没有去过拱宸桥一次。
他父亲给他新市场开设分店以后的约莫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午后他往城站去送客,在车站上忽又遇见了小天王。
那时候正是太阳晒得很热的六月中旬。他在车站里见了两月来不见的小天王的清淡的装束,旧日的回忆就复活了。当天晚上,他果然瞒过了云芳,上拱宸桥去过夜。在拱宸桥埠上以善应酬着名的这小天王,当然知道如何的再把他从云芳那里争夺过来的术数。那一晚小天王于哭骂他薄情之后,竟拿起了一把小刀来要自杀。后来听了他的许多誓咒和劝慰的话后,两人才收住眼泪抱着入睡。嗣后两三个月中间,他藉依分店里进款的宽绰,竟暗地里把小天王赎了出来,把她藏住在这一条小巷的楼上。
说到小天王的相貌,实际上比云芳也美不了许多。可是她那娇小的身材,灵活的眼睛,和一双红曲的嘴唇,却特别的能够钩引男人,使和她发生过一两次关系的人,永也不能忘记。
他一边在小巷里冒雪走着,一边俯伏着头,尽在想小天王那双嘴唇。他想起了三天前在她那里过夜的事情,他又想起了第二天早晨回到店里的时候,云芳含着微笑问他的话:“小天王好么?你又有几天不去了,昨晚上可能睡着?”
走到了那一家门口,他开门进去,一直走到很黑的退堂夹弄的扶梯眼前,也没有遇见一个人。
“我们的这房东老太婆,今天怕又在楼上和小天王说话吧?让我悄悄地上去,骇她们一下。”
他心里这样的想着,脚步就自然而然的放轻了。幽脚幽手的走上了楼,走到了房门口,他举手轻轻一堆,房门却闩在那里。站住了脚,屏着气,侧耳一听,房里头并没有说话的声音。他就想伸出手来,敲门进去,但回头再一想时,觉得这事情有点奇怪。因为平时他来,老太婆总坐在楼下堂前面糊火柴盒子。他一向上楼来,还没有一次遇见小天王的房门闩锁过。含神屏气的更静立了几分钟,他忽而听见靠板壁的他和小天王老睡的床上,有一个男人的口音在轻轻的说:
“小天王!小天王!醒来!天快晚了,怕老郑要来了吧?”
他的全身的血,马上凝结住了,头发一根一根的竖立了起来。瞪着眼睛,捏紧拳头,他就想一脚踢进房去。但这铁样的决心,还没有下的时候,他又听见小天王睡态朦胧的说:
“像这样落雪的时候,他不会来的。”
他听了小天王的声气,同时飞电似的想起了她的那双嘴唇,喉头更是干烈起来,胸前的一腔杀气,更是往上奔塞得厉害。举了那只捏紧的拳头,正要打上门板上去的一刹那,他又听见男人说:“我要去了,昨天老郑还托我借钱来着,我答应他今天去做回音的。让我去看看,他若在店里哩,我晚上再好来的。”
“啊!这男人原来是李芷春!”
他听出了李芷春的声音,一只举起来的手就缩回来了。向后抽了脚步,他一口气就走下了楼来。幸而那老太婆还没有回家,他一走出门,仍复轻轻的把门关上,就同发了疯的人似的狠命的在被雪下得微滑的小巷里飞奔跑跳。气也吐不出来,眼面前的物事也看不清楚,脑盖底下,他只觉得有一片火在那里烧着。方向也辨不清,思想也完全停止,迎面吹来的冷风和雪片也感觉不到,他只把两只脚同触了电似的尽在交换前进,不知跑了多少路,走了多少地方,等得神志清醒了一点的时候,他看看四周已经灰暗了。在这灰暗的空气里,还有一片一片的雪片在飞舞着。举起头来一看,眼面前却是黑黝黝的一片湖水。再举起眼来向远处看时,模糊的雪片层里,透射着几张灯火。同时湖水面上返射着的模糊的灯光和灰颓颓冷沉沉的山影,也射到了他的眼里。举起手来向衣袖上一摸,积在那里的雪片,很硬很冷的向他的触觉神经激刺了一下。他完全恢复了知觉,静静地站住了脚,把被飞雪湿透了的那顶黑绒帽子拿下来的时候,头上就放射了一阵蒸发出来的热气。更向眼下的空气里一看,他只看见几阵很急促地由他自己口中吐出来的白气,在和雪片争斗,这时候他身旁的枯树枝上,背后的人家屋上,和屋后的山上,已经有一层淡白的薄雪罩上了。从外套袋里,拿出手帕来把头上的汗擦了一擦,在灰暗的冷空气里静立了一会,向四边看了几周,他才辨出了方向,知道他自家的身体,站立在去钱王祠不远的湖滨的野道上面。
他把眼睛开闭了几次,咽下了几口唾沫,又静静的把喘着的气调节了一下,才把今天下午的事情,原原本本的想了起来。
“啊啊!怎么对得起云芳!怎么对得起云芳!”
“今天我出门的时候的她那一种温柔体贴的样子!”
“啊啊!我还有什么面目做人()?”
他想到了这里,火热的颊上,就流下了两滴很大很冷的眼泪来。从他的喉咙里,渐渐的,发出了一种怖人的,和受了伤就快死的野兽似的鸣声。这声音起初很幽很沉重,渐渐地加响,终于号的一响吐露完结;一声完了,接着又是一声,静寂的山隩水上,和枯冷的树林,都像起了反应,他自家的耳朵里也听出了一种可怕的哀鸣声来;背后树枝上的积雪,索落索落的落下了几滴,他回头一看,在白茫茫的夜色里,仿佛看见了一只极大极大的黑手,在那里向他扑掠似的;他心里急了,不管东西南北,只死劲的向前跑跳,“扑通”的一响,他只觉得四肢半体,同时冰冷的凝聚了拢来。神志又清了一清,他晓得自家的身子,已经跌在湖里了。喉咙里想叫出“救命”的两个字来,但愈急愈叫不出,他只觉得他的颈项前后,好像有一个铁圈在那里抽紧来的样子。两只脚乱踢了一阵,两只手向湖面上划了几划,他的身体就全部淹没到水底里去了。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八日在上海
原载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洪水》半月刊第三卷第二十六期,《达夫短篇小说集》上册
2、郁达夫:悲剧的出生
郁达夫:悲剧的出生
─—自传之一
“丙申年,庚子月,甲午日,甲子时”,这是因为近年来时运不佳,东奔西走,往往断炊,室人于绝望之余,替我去批来的命单上的八字。开口就说年庚,倘被精神异状的有些女作家看见,难免得又是一顿痛骂,说:“你这丑小子,你也想学赵张君瑞来了么?下流,下流!”但我的目的呢,倒并不是在求爱,不过想大书特书地说一声,在光绪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三的夜半,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出生了。
光绪的二十二年(西历一八九六)丙申,是中国正和日本战败后的第三年;朝廷日日在那里下罪己诏,办官书局,修铁路,讲时务,和各国缔订条约。东方的睡狮,受了这当头的一棒,似乎要醒转来了;可是在酣梦的中间,消化不良的内脏,早经发生了腐溃,任你是如何的国手,也有点儿不容易下药的征兆,却久已流布在上下各地的施设之中。败战后的国民─—尤其是初出生的小国民,当然是畸形,是有恐怖狂,是神经质的。
儿时的回忆,谁也在说,是最完美的一章,但我的回忆,却尽是些空洞。第一,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对于饥饿的恐怖,到现在还在紧逼着我。
生到了末子,大约母体总也已经是亏损到了不堪再育了,乳汁的稀薄,原是当然的事情。而一个小县城里的书香世家,在洪杨之后,不曾发迹过的一家破落乡绅的家里,雇乳母可真不是一件细事。
四十年前的中国国民经济,比到现在,虽然也并不见得凋敝,但当时的物质享乐,却大家都在压制,压制得比英国清教徒治世的革命时代还要严刻。所以在一家小县城里的中产之家,非但雇乳母是一件不可容许的罪恶,就是一切家事的操作,也要主妇上场,亲自去做的。象这样的一位奶水不足的母亲,而又喂乳不能按时,杂食不加限制,养出来的小孩,哪里能够强健?我还长不到十二个月,就因营养的不良患起肠胃病来了。一病年余,由衰弱而发热,由发热而痉挛;家中上下,竟被一条小生命而累得精疲力尽;到了我出生后第三年的春夏之交,父亲也因此以病以死;在这里总算是悲剧的序幕结束了,此后便只是孤儿寡妇的正剧的上场。
几日西北风一刮,天上的鳞云,都被吹扫到东海里去了。太阳虽则消失了几分热力,但一碧的长天,却开大了笑口。富春江两样的乌桕树、槭树,枫树,振脱了许多病叶,显出了更疏匀更红艳的秋社后的浓妆;稻田割起了之后的那一种和平的气象,那一种洁净沈寂,欢欣干燥的农村气象,就是立在县城这面的江上,远远望去,也感觉得出来。那一条流绕在县城东南的大江哩,虽因无潮而杀了水势,比起春夏时候的水量来,要浅到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却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见浮在水面上的鸭嘴的斑纹。从上江开下来的运货船只,这时候特别的多,风帆也格外的饱;狭长的白点,水面上一条,水底下一条,似飞云也似白象,以青红的山,深蓝的天和水做了背景,悠闲地无声地在江面上滑走。水边上在那里看船行,摸鱼虾,采被水冲洗得很光洁的白石,挖泥沙造城池的小孩们,都拖着了小小的影子,在这一个午饭之前的几刻钟里,鼓动他们的四肢,竭尽他们的气力。
离南门码头不远的一块水边大石条上,这时候也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该,头上养着了一圈罗汉发,身上穿了青粗布的棉袍子,在太阳里张着眼望江中间来往的帆樯。就在他的前面,在贴近水际的一块青石上,有一位十五六岁象是人家的使婢模样的女子,跪着在那里淘米洗菜。这相貌清瘦的孩子,既不下来和其他的同年辈的小孩们去同玩,也不愿意说话似地只沈默着在看远处。等那女子洗完菜后,站起来要走,她才笑着问了他一声说:“你肚皮饿了没有?”他一边在石条上立起,预备着走,一边还在凝视着远处默默地摇了摇头。倒是这女子,看得他有点可怜起来了,就走近去握着了他的小手,弯腰轻轻地向他耳边说:“你在惦记着你的娘么?她是明后天就快回来了!”这小孩才回转了头,仰起来向她露了一脸很悲凉很寂寞的苦笑。
这相差十岁左右,看去又象姊弟又象主仆的两个人,慢慢走上了码头,走进了城垛;沿城向西走了一段,便在一条南向大江的小弄里走进去了。他们的住宅,就在这条小弄中的一条支弄里头,是一间旧式三开间的楼房。大门内的大院子里,长着些杂色的花木,也有几只大金鱼缸沿摇摆在那里。时间将近正午了,太阳从院子里晒上了向南的阶檐。这小孩一进大门,就跑步走到了正中的那间厅上,向坐在上面念经的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婆婆问说:
“奶奶,娘就快回来了么?翠花说,不是明天,后天总可以回来的,是真的么?”
老婆婆仍在继续着念经,并不开口说话,只把头点了两点。小孩子似乎是满足了,歪了头向他祖母的扁嘴看了一息,看看这一篇她在念着的经正还没有到一段落,祖母的开口说话,是还有几分钟好等的样子,他就又跑入厨下,去和翠花作伴去了。
午饭吃后,祖母仍在念她的经,翠花在厨下收拾食器;随时有几声洗锅子泼水碗相击的声音传过来外,这座三开间的大楼和大楼外的大院子里,静得同在坟墓里一样。太阳晒满了东面的半个院子,有几匹寒蜂和耐得起冷的蝇子,在花木里微鸣蠢动。靠阶檐的一间南房内,也照进了太阳光,那小孩只静悄悄地在一张铺着被的藤榻上坐着,翻看几本刘永福镇台湾,日本蛮子桦山总督被擒的石印小画本。
等翠花收拾完毕,一盆衣服洗好,想叫了他再一道的上江边去敲濯的时候,他却早在藤榻的被上,和衣睡着了。
这是我所记得的儿时生活。两位哥哥,因为年纪和我差得太远,早就上离家很远的书塾去念书了,所以没有一道玩的可能。守了数十年寡的祖母,也已将人生看穿了,自我有记忆以来,总只看见她在动着那张没有牙齿的扁嘴念佛念经。自父亲死后,母亲要身兼父职了,入秋以后,老是不在家里;上乡间去收租谷是她,将谷托人去砻成米也是她,雇了船,连柴带米,一道运回城里来也是她。
在我这孤独的童年里,日日和我在一处,有时候也讲些故事绘我听,有时候也因我脾气的古怪而和我闹,可是结果终究是非常痛爱我的,却是那一位忠心的使婢翠花。她上我们家里来的时候,年纪正小得很,听母亲说,那时候连她的大小便,吃饭穿衣,都还要大人来侍候她的。父亲死后,两位哥哥要上学去,母亲要带了长工到乡下去料理一切,家中的大小操作,全赖着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她一双手。
只有孤儿寡妇的人家,受邻居亲戚们的一点欺凌,是免不了的;凡我们家里的田地盗卖了,堆在乡下的租谷等被窃去了,或祖坟山的坟树被砍了的时候,母亲去争夺不转来,最后的出气,就只是在父亲像前的一场痛哭。母亲哭了,我是当然也只有哭,而将我抱入怀里,时用柔和的话来慰抚我的翠花,总也要泪流得满面,恨死了那些无赖的亲戚邻居。
我记得有一次,也是将近吃中饭的时候了,母亲不在家,祖母在厅上念佛,我一个人从花坛边的石阶上,站了起来,在看大缸里的金鱼。太阳光漏过了院子里的树叶,一丝一丝的射进了水,照得缸里的水藻与游动的金鱼,和平时完全变了样子。我于惊叹之余,就伸手到了缸里,想将一丝一丝的日光捉起,看它一个痛快。上半身用力过猛,两只脚浮起来了,心里一慌,头部胸部就颠倒浸入到了缸里的水藻之中。我想叫,但叫不出声来,将身体挣扎了半天,以后就没有了知觉。等我从梦里醒转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一睁开眼,我只看见两眼哭得红肿的翠花的脸伏在我的脸上。我叫了一声“翠花!”她带着鼻音,轻轻的问我:“你看见我了么?你看得见我了么?要不要水喝?”我只觉得身上头上像有火在烧,叫她快点把盖在那里的棉被掀开。她又轻轻的止住我说:“不,不,野猫要来的!”我举目向煤油灯下一看,眼睛里起了花,一个一个的物体黑影,都变了相,真以为是身入了野猫的世界,就哗的一声大哭了起来。祖母、母亲,听见了我的哭声,也赶到房里来了,我只听见母亲吩咐翠花说;“你去吃饭()饭去,阿官由我来陪他!”
翠花后来嫁给了一位我小学里的先生去做填房,生了儿女,做了主母。现在也已经有了白发,成了寡妇了。前几中,我回家去,看见她刚从乡下挑了一担老玉米之类的土产来我们家里探望我的老母。和她已经有二十几年不见了,她突然看见了我,先笑了一阵,后来就哭了起来。我问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没有和她一起进城来玩,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还向布裙袋里摸出了一个烤白芋来给我吃。我笑着接过来了,边上的人也大家笑了起来,大约我在她的眼里,总还只是五六岁的一个孤独的孩子。
3、郁达夫:祈愿
郁达夫:祈愿
窗外头在下如拳的大雪,埋在北风静默里的这北国的都会,仿佛是在休息它的一年来的繁剧,现在已经沉睡在深更的暗夜里了。
室内的电灯,虽在发放异样的光明,然而桌上的残肴杯碗,和老婢的来往收拾的迟缓的行动,没有一点不在报这深更寒夜的萧条。前厅里的爪子们,似乎也倦了。除了一声两声带着倦怠的话声外,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我躺在火炉前的安乐椅上,嘴里虽在吸烟,但眼睛却早就想闭合拢去。银弟老是不回来,在这寒夜里叫条子的那几个好奇的客人,我心里真有点恨他们。
银弟的母亲出去打电话去了,去催她回来了,这明灯照着的前厢房里,只剩了孤独的我和几阵打窗的风雪的声音。
……索性沉沉到底,……试看看酒色的迷力究竟有几多,……横竖是在出发以前,是在实行大决心以前,……但是但是……这……这可怜的银弟,……她也何苦来,她仿佛还不自觉到自己不过是我的一种caprice(英文:任性)的试验品……然而一种caprice又是从何而起的呢?……啊啊,孤独,孤独,这陪伴着人生的永远的孤独!……当时在我的朦胧的意识里回翔着的思考,不外乎此。忽而前面对着院子的旁门开了,电光射了出去,光线里照出了许多雪片来。头上肩上,点缀着许多雪片,银弟的娘,脸上装着一脸苦笑,进来哀求似的告我说:
“广寒仙馆怡情房里的客人在发脾气,说银弟的架子太大,今晚上是不放她回来了。”
我因为北风雨雪,在银弟那里,已经接连着住了四晚了,今晚上她不回来,倒也落得干净,好清清静静的一个人睡它一晚。但是想到前半夜广寒仙馆来叫的时候,银弟本想托病不去,后来经我再三的督促,她才拖拖挨挨出去的神情,倒有点觉得对她不起。况且怡情的那个客人,本来是一个俗物。他只相信金钱的权力,不晓得一个人的感情人格的。大约今晚上,银弟又在那里受罪了。
临睡之前,将这些前后的情节想了一遍,几乎把脱衣就睡的勇气都打消了。然而几日来的淫乐,已经将我的身体消磨得同棉花样的倦弱,所以在火炉前默坐了一会,也终于硬不过去,不得不上床去睡觉。
蓬蓬蓬蓬的一阵开门声,叫唤声,将我的睡梦打醒,神志还没有回复的时候,我觉得棉被上,忽而来了一种重压。接着脸上感着了一种冰冷冰冷的触觉。我眼睛还没有完全打开,耳朵边上的一阵哀切的断续的啜泣声就起来了。
原来银弟她一进房门,皮鞋也没有脱,就拼命的跑过来倒投在床上,在埋怨我害她去受了半夜的苦。暗泣了好久好久,她才一句一句的说:
“……我……我……是说不去的……你你……你偏要赶我……赶我出去,……去受他们这一场轻薄……”
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人家……人家的客人,……只晓得慰护自己的姑娘……而你呢……你呢……倒反要作弄我……”
这时候天早已亮了,从窗子里反射进来的雪光,照出了她的一夜不睡的脸色,眼圈儿青黑得很,鼻缝里有两条光腻的油渍。
我做好做歹的说了半天,陪了些个不是,答应她再也不离开北京了,她才好好的脱了衣服到床上来睡。
睡下之后,她倒鼾鼾的睡去了,而我的神经,受了这一番激刺,却怎么也镇静不下去。追想起来,这也是我作的孽,本来是与她不能长在一块的,又何苦来这样的种一段恶根。况且我虽则日日沉浸在这一种红绿的酒色里,孤独的感觉,始终没有脱离过我。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欢筵散后,我的肢体倦到了不能动弹的时候,这一种孤寂的感觉,愈加来得深。
这一个清冷大雪的午前,我躺在床上,侧耳静听胡同里来往的行人,觉得自家仿佛是活埋在坟墓里的样子。
伸出手来拿了一枝烟,我一边点火吸着,一边在想出京的日期,和如何的与她分离的步骤。静静的吸完了两枝烟,想了许多不能描摸的幻想,听见前厅已经有人起来了,我就披了衣裳,想乘她未醒的中间,跑回家去。
可是我刚下床,她就在后面叫了:
“你又想跑了么!今天可不成,不成,怎么也不能放你回去!”
匆忙起来换了衣裳,陪我吃了一点点心,她不等梳头的来,就要我和她出城去。
天已经晴了,太阳光照耀得眩人。前晚的满天云障,被北风收拾了去,青天底下,只浮着一片茫茫的雪地,和一道泥渣的黑路。我和她两人,坐在一辆马车里,出永定门后,道旁看得出来的,除几处小村矮屋之外,尽是些荒凉的雪景。树枝上有几只乌鸦,当我们的马车过后,却无情无绪地呀呀的叫了几声。
城外观音潭的王奶()奶殿,本来是胡同里姑娘们的圣地灵泉,凡有疑思祈愿,她们都不远千里而来此祷祝的。
我们到了观音潭庙门外,她很虔诚的买了一副香烛,要我跟她进去,上王奶奶殿去诚心祈祷。
我站在她的身旁,看了她那一种严肃的脸色,和拜下去的时候的热诚的样子,心里便不知不觉的酸了起来。当她拜下去后,半天不抬起身来,似在默祷的中间,我觉得怎么也忍不住了,就轻轻的叫她说:
“银弟!银弟!你起来吧!让我们快点回去!”
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三日
(原载《达夫全集》第三卷《过去集》,据《达夫短篇小说集》下册)
4、郁达夫名言名句
郁达夫名言名句
1、艺术家是美的事物的创造者。
2、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作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多情累美人。
3、说秋月不如春月的毕竟是“只解欢娱不解愁”的女孩子们的感觉,像我们男子,尤其是到了中年的我们的男子,恐怕到得春来,总不免有许多懊恼与愁思。
4、年去年来,花月风云的现象自是一度一番,从前常常如此,将来也绝不会改变的。
5、人类的所以能进步,国家的所以能富强,社会的所以能安定,根本就都在于政治。
6、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7、人生究竟是悲苦的结晶!
8、没有情感的理智,是无光彩的金块,而无理智的情感,是无鞍镫的野马。
9、这世界真大呀!那宽广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从哪里来,上哪里去呢?
10、我觉得人生一切都是虚幻,真真实在的,只有伱说的"凄切的孤单",倒是我们人类从生到死味觉到的唯一的一道实味。
11、茫茫的长夜,耿耿的秋星,()都是伤心的种子。
12、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
13、她的一刻也离不得爱,一刻也少不得一个依托之人的心,于半年多的久渴之后,又重新燃烧起来,比从前更加猛烈地,更强烈地放起火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