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周作人:《论语》小记
周作人:《论语》小记
近来拿出《论语》来读,这或者由于听见南方读经之喊声甚高的缘故,或者不是,都难说。我是读过四书五经的,至少《大》《中》《论》《孟》《易》《书》《诗》这几部都曾经背诵过,前后总有八年天大与圣经贤传为伍,现今来清算一下,到底于我有什么好处呢?这个我恐怕要使得热诚的儒教徒听了失望,实在没有什么。现在只说《论语》。
我把《论语》白文重读一遍,所得的印象只是平淡无奇四字。这四个字好像是一个盾,有他的两面,一面凸的是切实,一面凹的是空虚。我觉得在《论语》里孔子压根儿只是个哲人,不是全知全能的教主,虽然后世的儒教徒要奉他做祖师,我总以为他不是耶稣而是梭格拉底之流亚。《论语》二十篇所说多是做人处世的道理,不谈鬼神,不谈灵魂,不言性与天道,所以是切实,但是这里有好思想也是属于持身接物的,可以供后人的取法,却不能定作天经地义的教条,更没有什么政治哲学的精义,可以治国平天下,假如从这边去看,那么正是空虚了。平淡无奇,我凭了这个觉得《论语》仍可一读,足供常识完具的青年之参考,至于以为圣书则可不必,太阳底下本无圣书,非我之单看不起《论语》也。
一部《论语》中有好些话都说得很好,我所喜欢的是这几节,其一是《为政》第二的一章:
“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其二是《阳货》第十七的一章: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问言哉。”太炎先生《广论语骈枝》引《释文》,鲁读天为夫,“言夫者即斥四时行百物生为言,不设主宰,义似更远。”无论如何,这一章的意思我总觉得是很好的。又《公冶长》第五云:
“颜渊季路侍,于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我喜欢这一章,与其说是因为思想还不如说因为它的境界好。师弟三人闲居述志,并不像后来文人的说大话,动不动就是揽辔澄清,现在却只是老老实实他说说自己的愿望,虽有大小广狭之不同,其志在博施济众则无异,而说得那么质素,又各有分寸,恰如其人,此正是妙文也。我以为此一章可以见孔门的真气象,至为难得,如《先进》末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那一章便不能及。此外有两章,我读了觉得颇有诗趣,其一《述而》第七云: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其二《子罕》第九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本来这种文章如《庄子》等别的书里,并不算希奇,但是在《论语》中却不可多得了。朱注己忘记,大家说他此段注得好,但其中仿佛说什么道体之本然,这个我就不懂,所以不敢恭维了。《微子》第十八中又有一章很特别的文章云:
“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磐襄入于海。”不晓得为什么缘故,我在小时候读《论语》读到这一章,很感到一种悲凉之气,仿佛是大观园末期,贾母死后,一班女人都风流云散了的样子。这回重读,仍旧有那么样的一种印象,我前后读《论语》相去将有四十年之谱,当初的印象保存到现在的大约就只这一点了罢。其次那时我所感到兴趣的记隐逸的那几节,如《宪问》第十四云:
“于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于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未之难矣。”又《”微子》第十八云: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之门,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于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于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而不辍。于路行以告,夫子抚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于见夫予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于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于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于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也,已知之矣。”
在这几节里我觉得末了一节顶好玩,把子路写得很可笑。遇见丈人,便脱头脱脑地问他有没有看见我的老师,难怪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忽然十分恭敬起来,站了足足半天之后,跟了去寄宿一夜。第二天奉了老师的命再去看,丈人已经走了,大约是往田里去了吧,未必便搬家躲过,子路却在他的空屋里大发其牢骚,仿佛是戏台上的独白,更有点儿滑稽,令人想起夫于的“由也咳”这句话来。所说的话也夸张无实,大约是子路自己想的,不像孔子所教,下一章里孔子品评夷齐等一班人,“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发中权”,。虽然后边说我则异于是,对于他们隐居放言的人别无责备的意思,子路却说欲沾其身而乱大伦,何等言重,几乎有孟子与人争辩时的口气了。孔于自己对他们却颇客气,与接舆周旋一节墩可看,一个下()堂欲与之言,一个趋避不得与之言,一个狂,一个中,都可佩服,而文章也写得恰好,长沮桀溺一章则其次也。
我对于这些隐者向来觉得喜欢,现在也仍是这样,他们所说的话大抵都不错。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最能说出自家的态度。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最能说出孔子的态度。说到底,二者还是一个源流,因为都知道不可,不过一个还要为,一个不想再为罢了。周朝以后一千年,只出过两个人,似乎可以代表这两派,即诸葛孔明与陶渊明,而人家多把他们看错作一姓的忠臣,令人闷损。中国的隐逸都是社会或政治的,他有一肚子理想,却看得社会浑浊无可实施,便只安分去做个农工,不再来多管,见了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却是所谓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想了方法要留住他。看上面各人的言动虽然冷热不同,全都是好意,毫没有“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意味,孔子的应付也是如此,这是颇有意思的事。外国的隐逸是宗教的,这与中国的截不相同,他们独居沙漠中,绝食苦祷,或牛皮裹身,或革带鞭背,但其目的在于救济灵魂,得遂永生,故其热狂实在与在都市中指挥君民焚烧异端之大主教无以异也。二者相比,似积极与消极大有高下,我却并不一定这样想。对于自救灵魂我不敢赞一辞,若是不惜用强硬手段要去救人家的灵魂,那大可不必,反不如去荷蒉植杖之无害于人了。我从小读《论语》,现在得到的结果除中庸思想外乃是一点对于隐者的同情,这恐怕也是出于读经救国论者“意表之外”的罢?
二十二年十二月
2、周作人:鸟声
周作人:鸟声
古人有言:“以鸟鸣春。”现在已过了春分,正是鸟声的时节了,但我觉得不大能够听到,虽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经近于乡村。这所谓鸟当然是指那飞鸣自在的东西,不必说鸡鸣咿咿鸭鸣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鸽子之类也算不得数,因为他们都是忘记了四时八节的了。我所听见的鸟鸣只有檐头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树上每天早来的啄木的干笑──这似乎都不能报春,麻雀的太琐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点干枯的气味。
英国诗人那许(nash)有一首诗,被录在所谓《名诗选)(goldenthepoetry)的卷首。他说,春天来了,百花开放,姑娘们跳着舞,天气温和,好鸟都歌唱起来,他列举四样鸟声:
cuckco,jug-jug,pee-wee,to-witta-woo!
这九行的诗实在有趣,我却总不敢译,因为怕一则译不好,二则要译错。现在只抄出一行来,看那四样是什么鸟。第一种是勃姑,书名鸠,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无疑了。第二种是夜莺,就是那林间的“发痴鸟”,古希腊女诗人称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莺”,他的名贵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乡间的黄莺也会“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与他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他要吃小鸟,而且又不发痴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呕血。第四种虽似异怪乃是猫头鹰。第三种则不大明了,有人说是蚊母鸟,或云是田凫,但据斯密士的《鸟的生活与故事》第一章所说系小猫头鹰。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种好鸟之中猫头鹰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说这二者都是褐色猫头鹰,与别的怪声怪相的不同,他的书中虽有图像,我也认不得这是鸱是1还是流离之子,不过总是猫头鹰之类罢了。几时曾听见他们的呼声,有的声如货郎的摇鼓,有的恍若连呼“掘洼(dzhuehuoang),俗云不样主有死丧。所以闻者多极懊恼,大约此风古已有之。查检观颓道人的《小演雅》,()所录古今禽言中不见有猫头鹰的话。然而仔细回想,觉得那些叫声实在并不错,比任何风声萧声鸟声更为有趣,如诗人谢勒(sheller)所说。
现在,就北京来说,这几样鸣声都没有,所有的还只是麻雀和啄木鸟。老鸹,乡间称云乌老鸦,在北京是每天可以听到的,但是一点风雅气也没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那一季的鸟。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唉唉,听那不讨人欢喜的乌老鸦叫也已够了,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他们的谈笑吧。
“嗽哳,嗽哳!”
“嘎嘎!”
一九二五年四月
3、周作人:买墨小记
周作人:买墨小记
我的买墨是压根儿不足道的。不但不曾见过邵格之,连吴天章也都没有,怎么够得上说墨,我只是买一点儿来用用罢了。我写字多用毛笔,这也是我落伍之一,但是习惯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笔非墨不可,又只得买墨。本来墨汁是最便也最经济的,可是胶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烟,难保没有“化学”的东西,写在纸上常要发青,写稿不打紧,想要稍保存的就很不合适了。买一锭半两的旧墨,磨来磨去也可以用上一个年头,古人有言,非人磨墨墨磨人,似乎感慨系之,我只引来表明墨也很禁用,并不怎么不上算而已。
买墨为的是用,那么一年买一两半两就够了。这话原是不错的,事实上却不容易照办,因为多买一两块留着玩玩也是人情之常。据闲人先生在《谈用墨》中说,“油烟墨自光绪五年以前皆可用。”凌宴池先生的《清墨说略》曰,“墨至光绪二十年,或曰十五年,可谓遭亘古未有之浩劫,盖其时矿质之洋烟输入……墨法遂不可复问。”所以从实用上说,“光绪中叶”以前的制品大抵就够我们常人之用了,实在我买的也不过光绪至道光的,去年买到几块道光乙未年的墨,整整是一百年,磨了也很细黑,觉得颇喜欢,至于乾嘉诸老还未敢请教也。这样说来,墨又有什么可玩的呢?道光以后的墨,其字画雕刻去古益远,殆无可观也已,我这里说玩玩者乃是别一方面,大概不在物而在入,亦不在工人而在主人,去墨本身已甚远而近于收藏名人之着书矣。
我的墨里最可记念的是两块“曲园先生着书之墨”,这是民廿三春间我做那首“且到寒斋吃苦茶”的打油诗的时候平伯送给我的。墨的又一面是春在堂三字,印文曰程氏掬庄,边款曰:光绪丁酉仲春鞠庄精选清烟。
其次是一块圆顶碑式的松烟墨,边款曰,鉴莹斋珍藏。正面篆文一行云,同治九年正月初吉,背文云,绩溪胡甘伯会稽赵烧叔校经之墨,分两行写,为赵手笔。赵君在《谪麟堂遗集》叙目中云“岁在辛未,余方入都居同岁生胡甘伯寓屋,”即同治十年,至次年王申而甘伯死矣。赵君有从弟为余表兄,乡俗亦称亲戚,余生也晚,乃不及见。小时候听祖父常骂赵益甫,与李苑客在日记所骂相似,盖诸公性情有相似处故反相克也。
近日得一半两墨,形状凡近,两面花边作木器纹,题曰,会稽扁舟子着书之墨,背曰,徽州胡开文选烟,边款云,光绪七年。扁舟子即范寅,着有《越谚》共五卷,今行于世。其《事言日记》第三册中光绪四年戊寅纪事云:
“元旦,辛亥。已初书红,试新模扁舟子着书之墨,甚坚细而佳,惟新而腻,须俟三年后用之。”盖即与此同型,唯此乃后年所制者耳。日记中又有丁丑十二月初八日条曰:
“陈槐亭曰,前月朔日营务处朱擞勋方伯明亮国省言,禹庙有联系范某撰书并跋者,梅中丞见而赞之,朱方伯保举范某能造轮船,中丞嘱起稿云云,子有禹庙联乎,果能造轮船乎?应曰,皆是也。”范君用水车法以轮进舟,而需多人脚踏,其后仍改用篙橹,甲午前后曾在范君宅后河中见之,盖已与普通的“四明瓦”无异矣。
前所云一百年墨共有八锭,篆文曰,墨缘堂书画墨,背曰,蔡友石珍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汪近圣造。又一枚稍小,篆文相同,背文两行曰,一点如漆,百年卯石,下云,友石清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三月。甘实庵《白下琐言》卷三云:
“蔡友石太仆世松精鉴别,收藏尤富,归养家居,以书画自娱,与人评论娓娓不倦。所藏名人墨迹,钩摹上石,为墨缘堂帖,真信而好古矣。”此外在《金陵词钞》中见有词几首,关于蔡友石所知有限,今看见此墨却便觉得非陌生人,仿佛有一种缘分也。货布墨五枚,形与文均如之,背文二行曰,斋谷山人属胡开文仿古,边款云,光绪癸已年春日。此墨甚寻常,只因是刻《习苦斋画絮》的惠年所造,故记之。又有墨二枚,无文字,唯上方横行五字日云龙旧袖制,据云亦是惠菱舫也。
又墨四锭,一面()双鱼纹,中央篆书曰,大吉昌宜侯王,背作桥上望月图,题曰湖桥乡思。两侧隶书曰,故乡亲友劳相忆,丸作(左阝右俞)麋当尺鳞。仲仪所贻,苍(左王右佩之右)室制。疑是谭复堂所作,案谭君曾宦游安徽,事或可能,但体制凡近,亦未敢定也。
墨缘堂墨有好几块,所以磨了来用,别的虽然较新,却舍不得磨,只是放着看看而已。从前有人说买不起古董,得货布及龟鹤齐寿钱,制作精好,可以当作小铜器看,我也曾这样做,又搜集过三五古砖,算是小石刻。这些墨原非佳品,总也可以当墨玩了,何况多是先哲乡贤的手泽,岂非很好的小古董乎。我前作《骨董小记》,今更写此,作为补遗焉。
廿五年二月十五日,于北平苦茶庵中。
4、周作人:骨董小记
周作人:骨董小记
从前偶然做了两首打油诗,其中有一句云,老去无端玩骨董,有些朋友便真以为我有些好古董,或者还说有古玩一架之多。我自己也有点不大相信了,在苦雨斋里仔细一查,果然西南角上有一个书厨,架上放着好些--玩意儿。这书厨的格子窄而且深,全厨宽只一公尺三五,却分作三份,每份六格,每格深二三公分,放了“四六判”的书本以外大抵还可空余八公分,这点地方我就利用了来陈列小小的玩具。这总计起来有二十四件,现在列记于下。
一、竹制黑猫一,高七公分,宽三公分。竹制龙舟一,高八公分,长七公分,是一个友人从长崎买来送我的。竹木制香炉各一,大的高十公分,小者六公分,都从东安市场南门内摊上买来。
二、土木制偶人共九,均日本新制,有雏人形,博多人形,仿御所人形各种,有“暂”,“鸟边山”,“道成寺”各景,高自三至十六公分。松竹梅土制白公鸡一,高三公分。
三、面人三,隆福寺街某氏所制,魁星高六公分,孟浩然连所跨毛驴共高四公分,长眉大仙高四公分,孟浩然后有小童杖头挑壶卢随行,后有石壁,外加玻璃盒,价共四角。搁在斋头已将一年,面人幸各无恙,即大仙细如蛛丝的白眉亦尚如故,真可谓难得也。
四、陶制舟一,高六公分,长十二公分,底有印曰一休庵。篷作草苫,可以除去,其中可装柳木小剔牙签,船头列珊瑚一把,盖系“宝船”也。又贝壳舟一,像舟人着蓑笠持篙立筏上,以八棱牙贝九个,三贝相套为一列,三列成筏。以瓦楞子作蓑,梅花贝作笠,黄核贝作舟人的身子,篙乃竹枝。今年八月游江之岛,以十五钱买得之,虽不及在小凑所买贝人形“挑水”之佳,却也别有风致,盖挑水似艳丽的人物画,而此船则是水墨山水中景物也。
五、古明器四,碓灶猪人各一也。碓高二公分,宽四公分,长十三公分。灶高八公分半,宽九公分。猪高五公分,长十一公分。人高十二公分。大抵都是唐代制品,在洛阳出上的。又自制陶器花瓶一,高八公分,中径八公分,上下均稍小,题字曰:忍过事堪喜,甲戌八月十日在江之岛书杜牧之句制此,知堂。底长方格内文曰,苦茶庵自用品。其实这是在江之岛对岸的片濑所制,在素坯上以破笔蘸蓝写字,当场现烧,价二十钱也。
六、方铜镜一,高广各十一公分,背有正书铭十六字,文曰:既虚其中,亦方其外,一尘不染,万物皆备。其下一长方印,篆文曰薛晋侯造。
总算起来,只有明器和这镜可以说是古董。薛晋侯镜之外还有一面,虽然没有放在这一起,也是我所喜欢的。镜作葵花八瓣形,直径宽处十一公分半,中央有长方格,铭两行曰:湖州石十五郎炼铜照子。明器自罗振玉的《图录》后己着于录,薛石的镜子更是文献足征了。汪曰帧《湖雅》卷九云:
“《乌程刘志》:湖之薛镜驰名,薛杭人而业于湖,以磨镜必用湖水为佳。案薛名晋侯,字惠公,明人,向时称薛惠公老店,在府治南宣化坊。”又云:
“《西吴枝乘》:镜以吴兴为良,其水清冽能发光也。予在婺源购得一镜,水银血斑满面,开之止半面,光如上弦之月。背铸字两行云,湖州石十三郎自照青铜监子,十二字,乃唐宋殉葬之物也。镜以监子名,甚奇。案宋人避敬字嫌名,改镜曰照子,亦曰鉴于,监即鉴之省文,何足为异。此必宋制,与唐无涉,且明云自照,乃生时所用,亦非殉葬物也。”梁廷*(左木右毋)《藤花亭镜谱》卷四亦已录有石氏制镜,文曰:
“南唐石十姐镜:葵花六瓣,全体平素,右作方格而中分之,识分两行,凡十有二字,正书,曰,湖州石十姐摹练铜作此照子。予尝见姚雪逸司马衡藏一器,有柄,识曰,湖州石念二叔照子。又见两拓本,一云,湖州石十五郎炼铜照子,一云,湖州石十四郎作照子,并与此大同小异,此云十姐,则石氏兄弟姊妹咸擅此技矣。云照子者亦唯石氏有之,古不过称鉴称镜而已。石氏南唐人,据姚司马考之如此。”南唐人本无避宋讳之理。且湖州在宋前也属于吴越,不属南唐,梁氏自己亦以为疑,但深信姚司马考据必有所本,定为南唐,未免是千虑一失了。
但是我总还不很明白骨董究竟应该具什么条件。据说骨董原来只是说古器物,那么凡是古时的器物便都是的,虽然这时间的问题也还有点麻烦。例如巨鹿出土的宋大观年代的器物当然可以算作骨董了,那些陶器大家都知宝藏,然而午门楼上的板桌和板椅真是历史上的很好材料,却总没法去放在书房里做装饰,固然难找得第二副,就是想放也是枉然。由此看来,古器物中显然可以分两部分,一是古物,二仍是古物,但较小而可玩者,因此就常被称为古玩者是也。镜与明器大抵可以列入古玩之部罢,其余那些玩物,可玩而不古,那么当然难以冒扳华宗了。古玩的趣味,在普通玩物之上又加上几种分子。其一是古。古的好处何在,各人说法不同,要看他是哪一类的人。假如这是宗教家派的复古家,古之所以可贵者匣因其与理想的天国相近。假如这是科学家派的考古家,他便觉得高兴,能够在这些遗物上窥见古时生活的一瞥。不佞并不敢自附于哪一派,如所愿则还在那别无高古的理想与热烈的情感的第二种人。我们看了宋明的镜子未必推测古美人的梳头匀面,“颇涉遇想”,但借此知道那时照影用的是有这一种式样,就得满足,于形色花样之外又增加一点兴味罢了。再说古玩的价值其二是稀。物以稀为贵,现存的店铺还要标明只此一家以见其名贵,何况古物,书夸孤本,正是应该。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不甚赞同,因为我所有的都是常有多有的货色,大抵到每一个古董摊头去一张望即可发见有类似品的。此外或者还可添加一条,其三是贵。稀则必贵,此一理也。贵则必好,大官富贾买古物如金刚宝石然,此又一理也。若不佞则无从措碎矣,赞成乎?无钱,反对乎?殆若酸蒲桃。总而言之,我所有的虽也难说贱却也决不贵。明器在国初几乎满街皆是,一个一只洋耳,镜则都在绍兴从大坊口至三块街一带地方得来,在铜店柜头杂置旧锁钥匙小件铜器的匣中检出,价约四角至六角之谱,()其为我买来而不至被烊改作铜火炉者,盖偶然也。然亦有较贵者,小偷阿桂携来一镜,背作月宫图,以一元买得,此镜《藤花亭谱》亦着录,走为唐制,但今已失去。
玩骨董者应具何种条件?此亦一问题也。或曰,其人应极旧。如是则表里统一,可以养性。或曰,其人须极新。如是则世问谅解,可以免骂。此二说恐怕都有道理,不佞不能速断。但是,如果二说成立其一,于不佞皆大不利,无此资格而玩骨董,不佞亦自知其不可矣。
二十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