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海港

1、莫泊桑:海港

莫泊桑:海港

顺风圣母号是一艘三桅大帆船,它于1882年5月3日从勒阿弗尔出口开往中国海面,经过四年的旅行,它于1886年8月8日回到了马赛的海港。当初它在到达中国海港卸了货物以后,立即找到了新的买卖,被人包了开往阿根廷的京城,又从这地方,装上了好些运往巴西的货物。

好些次其他的行程,经受过好些次的海上损失,好些次的修理,好多个月的无风时期,好多次又遇上把它吹到航线之外的狂风,一切意料不到的事,海面上的种种幸运和恶运,曾经使得这艘诺曼第的三桅船远远地和它的祖国相隔绝,直到现在它才满载美洲的罐头食物回到马赛来。

在最初出口的时候,船上除了船长和副船长之外,一共有14个海员,8个是诺曼第省的人,6个是布列塔尼省的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5个布列塔尼人和4个诺曼第人。那个布列塔尼人是在路上死掉的,4个在不同的情况之下失踪的诺曼第人,却由两个美国人、一个黑人和一个在某天晚上从新加坡一家咖啡馆里用劝诱手段募来的挪威人接替了职务。

那艘庞大帆船,它的帆全数卷好了,帆桁都在船桅上构成了十字形,船身由一条在它头里喘气的马赛拖轮拖着走,这时候已经在海湾里了,水面忽然慢慢地平静下来,帆船只在余波上摇动,经过那座有名的伊夫古堡跟前,随后又经过海湾里的一切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灰白石岩下面,就开进了古老的海港。港里的船像是堆在那儿一样,它们沿着码头,船舷靠着船舷,全世界的船,大的,小的,各种型式的,各种装备的,几乎应有尽有,混杂地停在这个满是臭水而又过于窄狭的港内碇泊区;马赛本来有一份以美味着名的红烧鱼羹,这些船泊在碇泊区里,互相微触,互相摩擦,简直就象是一份“船羹”浸在一份经过调和加过香料的鱼汤里。

顺风圣母号下碇了,位置正在一艘意大利双桅小船和一艘英吉利双桅快船的中间,这两艘船在事前让出了空档使它通过;随后,等到海关和海港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船长就允许了三分之二的海员到岸上去寻晚上的娱乐。

已经天黑了,马赛一片灯火。在夏季傍晚的热空气里,一阵带着大蒜味儿的烹调香味,罩在喧闹的市区上面飘浮,人声,车轮转动声,撞击声,南方意味的欢笑声,在市区里混成一片。

那10个被海水摇荡了好多个月的汉子一下上了岸,因为久离祖国人地生疏,又因为失掉了都市生活的习惯,所以都是迟迟疑疑的,他们排成了双行的队形,很慢很慢地向前走。

他们摇摇摆摆地走着,仔仔细细寻觅方向,探索那些和碇泊区相通的小胡同,在这六十六天最后的海程之中,性的饥渴早已在他们身上扩大,现在他们全体都被这欲望陶醉了。几个诺曼第人在头里走着,引路的是绥来司丹·杜克罗,那是一个高大强健而且狡猾的少年人,每逢他们登陆总是他做领队。他猜得着那些好地方,使得出种种独具的手腕,并且那些在港里的海员们之间常常发生的喧闹场面中间,他是不大加入的。不过到了他加入了的时候,他却谁也不怕。

那些黑暗的小胡同全是向着海岸的下坡路线,正像是许多排泄脏水的阴沟,从里面吐出种种重浊的味儿,一种从窄小屋子里出来的气息。绥来司丹在这些胡同之间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决定选择了一条迂回曲折的过道,其中好些房屋的门上都点着向前突出的风灯,灯上的磨沙颜色玻璃用大型的数字标出了门牌号码。在各处门口的窄小的穹顶下面,好些系着围腰像是女佣样的妇人都在麦秸靠垫的椅子上坐着,一下看见他们走过来,她们全站起了,向前走了三步,直到那条把胡同分成两半的明沟边,于是切断了那些慢步走着的海员们的行列。那些海员们慢步走着,并且唱着,笑着,已经因为接近勾栏而浑身像是着了火。

偶然间,在某一家门里过道的尽头,另外一扇包着棕色牛皮的门忽然开了,那里面露出了一个脱了外衣的胖妇人,她的肥大的腿就突然在白棉纱的紧身汗裤里显示了它的轮廓。她的短裙短得像是一圈膨起的束腰带;胸部肩部和胳膊上的柔软肌肉,映着一副绣着金边的黑绒腰甲显出了一片粉红的颜色,她远远叫着:“你们来吗,漂亮小伙子?”然后,她竟亲自跑出来,在他们中间扭住了一个向自己的门口拉,用着全身的气力,如同一只蜘蛛拖着一只大于自身的昆虫一样攀住了他。那个被这种接触所煽动的汉子只软弱地抵抗着,而其余的人停住脚步来看,他们的迟疑不决之点,就是是否要立刻进去或者再延长这场使人垂涎的散步。随后,那妇人费尽气力把那海员拉到自己店子的门限边了,其他人正要跟在他后面涌进去,杜克罗是认得那一类地方的,这时候他突然叫唤道:“不要进去,马尔尚,不是这地方。”

于是那个被拉的汉子服从这道声音了,粗鲁地挣脱了自己的身体一下就冲出来,接着那些朋友们重新构成了行列,那个妇人气极了,用种种不堪的话在他们后面辱骂,同时,他们前面的沿街一带,其余的妇人受着喧闹的吸引,都走到了各自的店门外边,用发嗄的声音嚷出了种种满是许诺的召唤。这条胡同原是一个斜坡儿,现在靠坡上的那一段,全是种种由守门的爱神们合唱出来的诱惑的阿谀,靠坡下的那一段,种种由失望的姑娘们用侮辱合唱对他们发出来的污秽诅咒,海员们夹在两者之间终于走得一步比一步更像是着火了。他们不时遇着了另外一群人,好些腿上响着零丁铁件的兵,好些其他的海员,好些零零落落的小资产阶级,好些店员。随处都发现其他的新胡同点着不甚明朗的灯火。他们始终夹在这一类的“肉屏风”之间,在这一座满是窄小房子的迷宫里,踏着这一种渗出臭水的泥泞路面前进。

到末了,杜克罗打定主意了,接着就站在一所外表颇为美观的房子跟前,教他全队的人都进去。

欢会中的花样是应有尽有的!延长到四小时,那10个海员都饱尝了爱情和美酒。六个月的工资一下子花个精光。

在那家咖啡馆的大厅子里,他们以主人翁的姿态盘踞着,用一种恶意的眼光瞧着那些常来的普通顾客,这种顾客都坐在各处角落里的那些小桌子上,那些没有接着客的女招待当中便有一个做英国胖孩子打扮的或者做音乐咖啡馆的歌星打扮的,跑过去伺应他们,随后就靠着他们坐下了。

每一个海员一走进来就选定了他的女伴,并且在整个晚会之中保留着她,因为平民是不喜欢变来变去的。他们把三张桌子拼拢来,在第一次干了杯以后,那个已经散了的双行队形,由于加入许多和海员人数相等的女伴便扩大了一倍,目下他们又在扶梯房里重新整队了。到了那一长列爱人们组成的队形涌进了那扇通到各处卧房的窄门,每一级扶梯的木板上面,都被每一对爱人儿的四只脚长久地踏出许多声响。

随后,他们为了喝酒又下楼了,随后又重新再上去,随后又重新再下楼。

现在,他们几乎全是半醉的了,高声说话了!每个人红着一双眼睛,抱着心爱的人坐在膝头上,唱着,嚷着,举起拳头敲着桌子,端着葡萄酒对嗓子里直灌,毫无顾忌地把人类的野性撒出来。在这些汉子的中央,绥来司丹·杜克罗拥着一个脸上发红的高个儿女招待跨在腿上,热烈地瞧着她。他醉得比其余人都轻些,却不是由于他喝得少些,而是由于他还怀着好些另外的念头,他来得比较温存,想着法子谈话。他的种种意思现在有点不相联贯了,想起来的话忽然间又忘掉,以至于他不能正确地回忆他本来想说的事。

他笑着,重复地说:

“这样,这样……到目前,你在这儿有不少的时候了。”

“六个月,”那女招待回答。

对于她,他的神气是满意的,仿佛“六个月”这句话就是品行良好的证据,后来他接着说道:

“你可欢喜这种生活?”

她迟疑着,随后用忍耐的意味说:

“大家惯了。这并不比旁的事情讨厌。做女佣或者做妓女,反正都是肮脏的职业。”

他的神气仍旧肯定了这种真理。

“你是本地人?”他问。

她摇头表示“不是”,没有答话。

“你是从远处来的?”

她用同样的方式表示“对的”。

“那么是从哪儿来的?”

她仿佛像是思索,像是记忆似的,随后,喃喃地说:

“从贝尔比尼央来的。”

他又很满意了,并且说:

“啊,这样的。”

现在她开口来问了:

“你呢,你可是海员?”

“对的,美人儿。”

“你来得远吗?”

“啊,对的!我看见过好些地方,好些海港和其他的一切。”

“你可是绕过地球一周吧,也许?”

“你说得对,或者不如说是绕过两周。”

她重新又显得迟疑起来,在脑子里寻找一件忘了的事,随后用一道稍许不同的,比较严肃的声音问:

“你在旅行中间,可曾遇见过许多海船?”

“你说得对,美人儿。”

“你可曾碰巧看见过顺风圣母号?”

他带着嘲讽的笑容说:

“那不过是上一周的事。”

她的脸色发白了,全部的血液离开了她的腮帮子,后来她问:

“真的,的确是真的?”

“真的,正象我和你说话一样。”

“你不撒谎,至少?”

他举手了。

“我在上帝跟前发誓!”他说。

“那末,你可知道绥来司丹·杜克罗是不是还在那条船上?”

他吃惊了,不自在了,指望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你认识他?”

她也变成很怀疑的了。

“噢,不是我!认识他的是另一个女人。”

“一个在这儿的女人?”

“不,在附近的。”

“可是本胡同的?

“不,另外一条胡同。”

“怎样的女人?”

“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她想知道些儿什么,那个女人?

“她大概是找同乡人吧,我怎样知道?”

感到,猜到有点儿严重的东西快要在他俩中间突然披露出来,为了互相窥探,他俩的眼光互相盯着了。

他后来说:

“我可能够看得见她,那个女人?”

“你将要和她说什么?

“我将要和她说……我将要和她说……说我看见过绥来司丹·杜克罗。”

“他身体可平安,至少?”

“正像我一样,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汉子!

她又不发言了,集中自己的种种思虑,随后,从容地说:

“它上哪儿去啦,顺风圣母号?”

“就在马赛,还用多说。”

她忍不住了,突然显出一个吃惊的动作:

“的确是真的?

“真的!”

“你可是认识杜克罗?”

“是呀,我认识他。”

她依然迟疑不决,随后很慢很慢地:

“好呀。这好呀。”

“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听我说,你可以告诉他……并没有什么!”

他始终瞧着她,自己渐渐越来越不自在。末了他要明白底细了。

“你可是也认识他,你?”

“不认识,”她说。

“那么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她突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跑到老板娘坐镇的柜台跟前,取了一只柠檬果把它破开,向一只玻璃杯子里挤出了它的汁子,随后又把清水装满了这只杯了,末了端给杜克罗:

“喝了这个吧!”

“干什么?”

“先解解酒。以后我再给你说。”

他顺从地喝了,用手背擦了自己的嘴唇,随后说道:

“喝好了,我听你说。”

“我就要对你说点儿事情,不过你应当允许我不要对他说起看见了我,也不要对他说起你从谁的嘴里知道的。你应当先发誓。”

他狡猾地举起了手。

“这个,我就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既然如此,你将来可以说: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死了,他的阿哥死了,三个人在一个月里边都害了肠热症死了,那是1883年的1月,到现在是三年半。”

这时候,他也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翻腾,困苦非常使得他有好半天简直找不着什么话来回答;随后,他怀疑了,接着就问:

“你相信这是可靠的?”

“我相信这是可靠的。”

“谁给你说的?”

她伸起两只胳膊压着他的肩头,睁起两只眼睛盯着他:

“你应当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是他的妹子!”

他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弗朗琐斯?”

她又重新盯着眼睛来端详他了,随后,由于一阵使人发狂的惶恐的刺激,一阵深刻的震栗的刺激,她很低地,仿佛像含在嘴里而没有吐出来的一般喃喃地说:

“噢!噢!是你,绥来司丹?”

他俩面面相觑地都不动弹了。

在他俩的四周,那些同来的伙伴始终狂吼一般唱着。酒盅儿,拳头和鞋跟的声音闹出一种噪音,响应着那些叠唱的拍子,同时,妇女们的尖锐号叫和男人们的喧嚣狂吼混成一片。

他觉得她坐在他身上,浑身滚烫,神情慌乱,紧紧地搂着他,她是他的妹子!那时候,害怕有人听见,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用那种低得连他自己也只能勉强听见的声音说道:“糟糕!我们干了些什么好事哟!”

她眼眶里立刻包满眼泪了,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我的过错吗?”

但是他突然说:

“那么,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父亲,母亲和阿哥?”

“三个人在一个月中间,如同我向你说过的一样。我当时独自一个人待着,除了我那些破衣裳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我们欠了药房、医生和三桩埋葬的帐,那都是我用了家具去抵的。

“以后,我到加舍老板家里做佣工了,你很知道他,那个跛子。那一年我刚好满十五岁,从前你动身的时候,我还没有满十四。我上了他的当。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总是那么傻的。随后我又在公证人家里做女佣了,他又诱惑了我,并且带了我到勒阿弗尔那地方一间屋子里。不久他简直不再来了;我过了三天没有东西吃的日子,后来找不着工作,我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来坐酒店了。我因此也看见了几处地方,我!唉!几处脏地方!卢昂,埃勿勒,里勒,鄱尔它,贝尔比尼央,尼斯,随后马赛,直至现在!”

她的眼泪和鼻涕都出来,润湿了她的腮帮子,流到了她的嘴里。

她接着说:

“从前,我以为你也死了,你!我可怜的绥来司丹。”

他说:

“我先头简直没有认得出是你,我。你从前是那么矮小,现在,这么强健!但是你怎么没有认得出是我,你?”她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

“我看见的男人太多了,以至于他们在我眼睛里仿佛全是一样的!”

他始终睁大着眼睛盯住她的瞳孔,受到了一种羞惭的情绪拘束,并且这情绪强烈得使他如同挨着打的孩子一样老是想叫唤。他仍旧抱着她骑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抚着她的脊梁,这时候他终于从注视里认识了她,认识了他这个妹子——从前他在各处海面上飘荡的时候,她正和那三个由她送终的人留在家乡。于是,突然用他那双粗而且大的海员大巴掌抱住这个重新寻着了的脑袋瓜,像我们吻着亲骨肉一般开始吻着她了。随后,一阵呜咽的动作,一阵男人们的强烈呜咽动作,长得如同波涛一样的,简直就像一阵大醉中干噎一般升到了他的喉管里。

他吃着嘴说:

“你在这儿,原来你就在这儿呀,弗朗琐斯,我的小弗朗琐斯……”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开始用一道震耳的声音狂吼着,一面举起拳头很沉重地在桌子上捶了一下,使得那些震翻了的小玻璃杯子都打碎了。随后他走了三四步,左右晃着,伸长两只胳膊,扑倒在地下了。末了他在地下打滚了,一面嚷着,一面用四肢打着地面,并且一面发出好些像是临终干喘的怕人的呻吟。

所有他那些同伴都瞧着他大笑。

“他不过是喝醉了,”有一个说。

“应当教他睡,”另一个说,“倘若他出街,有人马上会把他送到监牢里。”

这时候,因为他身上还有零钱,老板娘就给了他一个铺位,于是他那些醉得连自己都立不稳的同伴们,从那条窄小的扶梯上面,举起他一直送到那个刚刚接待了他的妇人的卧房里,而那个妇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靠着那张给他们做过犯罪现场的卧榻旁边,一直陪着他哭到天亮。

2、莫泊桑:旅途上

莫泊桑:旅途上

写给巨思达夫·都杜寺

从戛纳车站起,客车里已经满是人了,因为彼此全是互相认识的,大家都谈起来。过了达拉司孔的时候,有一个人说道:“暗杀的地方就是这里。”于是大众开始来议论那个凶手了,他不仅神秘得简直逮不住,而且两年来还杀过几次过往的旅客。每一个人都作了好些推测,每一个人都发表自己的意见;妇女们带着毛骨悚然之感瞧着车窗外面的夜色,心里害怕自己突然看得见一个脑袋从窗口边显出来。末后,大家渐渐谈到种种怕人的故事了,有些是险恶的遭遇,有些是在特别快车里和疯人同会一个车仓,有些是和一个可疑的人物长久地单独相对。

每一个男客都晓得一件可以当作本人荣誉的轶闻,每一个人都曾经在惊人的情况中间,用了一种镇静的态度和勇气去威吓过,掀翻过和捆住过什么匪党,有一个每年必到法国南部过冬的医生,在轮到他说话的时候,谈起了他的一个奇遇。

我现在把他的话录在下面:

我呢,从来没有机会在这类事件里头试验我的勇气,不过我认识过一个妇人,一个已经去世的女病人,她遇见了世上最罕见的也可以说是最神秘的和最使人感动的事。

那是一个俄国妇人,马丽·巴乐诺夫伯爵夫人,一个姿容绝世而且很阔绰的夫人。您各位都晓得俄国妇人真都是美貌的,至少,她们那种挺直的鼻梁,细巧的嘴巴,略见蹙拢而色彩不定的青灰色的眼睛,以及略现严谨的冷静娇态,在我们看来是那么美貌!她们的意味多少都有些儿是忧郁而又有诱惑力的,是高傲而又亲切的,是柔和而又严肃的,所以,在一个法国人眼睛里那是十分动人的了。彻底说来,也许仅仅就是这点儿在种族上和典型上的不同,教我在她们身上看见许多事。

自从好几年来,巴乐诺夫夫人的医生已经看见她受到了肺病的威胁,于是极力使她打定主意到法国南部来,但是她固执地不肯离开彼得堡。到了去年秋天,医生终于断定她已经没有希望,于是就通知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立刻吩咐她动身到芒东去。

她趁了火车,独自一人坐在客车的一个车仓里,她的随从却坐着另外一个车仓。她略怀愁意,靠着窗口坐下,瞧着田园和村庄在窗外过去,觉得自己很孤单,真的在生活之中被人遗弃了,没有儿女,几乎没有亲属,只有一个爱情已入坟墓的丈夫,而现在,丈夫如同世人把病了的仆从送入医院似的,把她这样扔到世界的尽头而自己并不来相伴。

每逢列车在一个车站停下来,她的男跟班伊万总来询问女主人是否要点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对于她吩咐的一切事情都一律照办。

天黑了,列车正全速前进,她过度烦躁,没有法儿入睡。忽然她记起她丈夫在她临行之际交给了她一些法国金币做零用钱,现在她想数一数那笔钱的数目。于是打开了她那只小小的钱荷包,把那点儿金光灿灿的泉水样的东西倒在自己的裙子上。

但是陡然有一道冷的空气拂到她的脸上了。她吃惊了,抬起头一看,才发见车仓的门刚刚被人弄开了。伯爵夫人骇然了,匆匆地抓了一条围巾掩住那些摊在裙子上的金币,一面静候着。几秒钟过了,接着出现了一个男人,头是光着的,手是带伤的,呼呼直喘气,而身上穿的却是晚礼服。他重新关好了车仓的门,坐行了,用那双闪灼有光的眼睛瞧着这位同仓的女客,随后用一条手帕裹好自己那只出血的手。

那青年妇人感到自己快要因为害怕而发晕了。这个汉子显然看见了她在点数金币,那么他到这儿,为的就是抢劫她和杀她。

他始终眼睁睁地瞧着她,呼吸迫促,面部的肌肉抽掣不停,显然是预备向她身上扑过来。

他实然向她说:

“夫人,请您不用害怕!”

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因为已经没有能力开口了,只听见自己的耳鸣和心跳。

他却继续说:

“我不是个干坏事的人,夫人。”

她始终一个字也不说,但是,她匆促地把自己的膝头并到了一处,于是那些金币就如同一道从承溜管里流出来的水似的开始向车仓里的地毯上直流。

那个男人吃惊了,瞧着这一道金光灿灿的泉水,便突然弯下身子去拾。

张皇失措的她站起了,这一来,她衣襟上的钱通通落到了地上,而她本人却扑到车仓的门边预备跳到轨道上去。但是他明白她想干什么,于是连忙扑过去,伸起胳膊抱着她,使劲教她坐下,并且抓着她双手向她说:“请您听我说,夫人,我不是个干坏事的人,而证据呢,就是我要拾起这些钱还给您。不过我是一个绝望的人,一个死人,倘若您不帮助我过关出境。我不能向您再说更多的话了。一点钟以后,我们就要到俄国境内最末了的一个车站,一点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就要越过俄罗斯帝国的边界了。倘若您一点儿也不帮助我,我简直是绝望的了。然而,夫人,我并没有杀害过谁,也没有抢劫过谁,更没有做过什么不顾名誉的事。这一层,我向您发誓。我不能向您再说更多的话了。”

他跪在地下去拾那些金币了,连座位下面都搜了一遍,连那些滚得远远的都寻了出来。随后,等到那只小小的皮荷包重新装满了以后,他一言不发地把它交给他这位同仓的伯爵夫人,自己就转身坐在车仓里的另一只角儿上。

他们这两个人彼此都不动弹了。她依然因为恐怖弄得浑身发软,始终呆呆地不言不动,不过却渐渐安定了。他呢,他没有做一个手势,也没有一个动作,只直挺挺地坐着,直挺挺地看着前面,脸色很苍白,活像是已经死了。她不时向他匆促地望一眼,不过迅速地又回过眼光来。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很漂亮,很有一个世家子弟的气概。

列车在黑暗里奔跑,从夜色里迸出它种种震耳的声响,偶尔减低了它的速度,随后又很快地向前飞驰。不过忽然它的行动慢下来,它鸣了几声汽笛,终于竟完全停住。

伊万重新走到车仓门口来听候吩咐。

那位伯爵夫人向她同车的古怪人又端详了最后的一回,随后用一道发抖的声音向她的仆从说:

“伊万,你可以回去伺候爵爷,我现在用不着你了。”这个茫然的汉子张着那双大眼睛,低声地说:

“不过……伯爵夫人……”

她接着说:

“不必,你以后不用来,我换了主意。我现在要你待在俄国。拿去,这是你回去的盘缠,你把你的便帽和外套留给我。”那个老家人发呆了,他终于脱下了帽子和外套,一言不发地表示服从,他两位主人的变换无常的意思和不可抵抗的乖僻脾气,他都是尝惯了的。末了,他含着两眶眼泪走开了。列车又开动了,向着边界前进。

这时候,伯爵夫人向她同车的人说:

“这些东西是留给您的,先生。您现在是伊万,我的跟班。我对于我所做的只要一个交换的条件:就是您永远不要和我说话,您不可以和我说一个字,用不着谢我,无论什么话都用不着说。”

这个不知姓名的人鞠躬了,没有说一句话。

不久,列车又停住了,于是就有好几个身着制服的官吏来查车。伯爵夫人拿着好几张证件交给他们,并且指着车仓那一头角儿上的汉子说:

“那是我的仆人伊万,护照在这里。”

列车终于重新开走了。

这一整夜,他们面对面地待着,谁也没有说话。

天明了,列车在德国境内某一个车站跟前停住的时候,那个不知姓名的人下了车,随后,他立在仓门边说:“请您恕我,夫人,我现在打破了我以前的诺言,但是因为我,您竟缺少了随从的人,我现在来代替也是应该的。您现在什么也不短吗?”

她冷淡地回答道:

“您去给我找个随身的女佣人来吧。”

他去了。随后他不见踪迹了。

等到她下车走入车站的餐室的时候,她却望见他正在远处望着她,末后他们都到了芒东。

医生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接着说:

某一天,我正在诊所里接待顾客们,忽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人走进来向我说:

“医生,我特地来请教您巴乐诺夫伯爵夫人的消息,她本人固然不认识我,我却是她丈夫的一个朋友。”

我说:

“她没有希望了。她是回不了俄国的了。”

这青年人突然呜咽起来,随后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像一个醉汉似的走了。

当天晚上,我通知这位伯爵夫人,说起有一个不知姓名的人问起她的健康。她像是很受感动,就向我谈起我刚才向各位说过的那个故事。末了她还说道:

“我与这个人素不相识,现在竟像是我的影子似地跟着我,我每次出外总碰见他;他用一种古怪的样子瞧着我,不过从不向我说话。”

想了好一会儿,她接着又说道:

“对呀,我现在可以向您打赌,他就在我的窗子下边。”她离开了她那张躺椅,走去揭开她的窗帏,果然对我指出了那个在白天找过我的青年人,他正坐在人行道上的一条长凳上抬头望着那座房子。他望见我们就站起了,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样一来,我目击了一件惊人的和伤心的事,那种属于两个绝不相识的人的无言的爱情。

他用一种因为获救感恩所以至死尽忠的感情去爱她。他懂得我猜着了他的事,每天一定走来问我:“她的病体怎样?”后来,他看见她日见衰弱和日见面无血色的时候,他竟失声痛哭了。

她向我说道:“这个古怪人,我只向他说过一次话,然而我却像已经认识他二十年了。”

后来,他们相遇的时候,她总用一种庄重而又妩媚的微笑去答复他的敬礼。她如此无人理落而且自知已经失望,我认为那究竟是幸福的。因为这样被人用尊敬而且有恒的态度来恋爱,这样被人用充满诗意的激情来恋爱,这样被人用奋不顾身的忠实态度来恋爱,我认为她究竟是幸福的。然而她却不肯抛弃她的激昂的固执态度,坚决不愿接见他,不愿晓得他的姓名,不愿和他谈话。她说过:“不成,不成,那样一来,可以弄糟这种异常的友谊。我和他应该守着彼此各不相识的地位。”

至于他,他当然也是一个吉诃德先生样的人,因为他绝不设法和她接近。他始终想坚持从前车仓里表示过的那个永远不和她说话的承诺。

时常,在长期的衰弱状态里,她从躺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略略揭开窗帏去看他是否在那儿,是否在窗子下面。等到她看见他始终安安静静坐在长凳上以后,她就带着嘴唇上的微笑走回来躺下了。

某一天早上十点钟光景,她死了。我刚好走出她的宅子,他正哭丧着脸儿朝着我走,他已经晓得她的消息了。

“我想当着您面看她一两秒钟。”他说。

我挽着他的胳膊,接着就引他进去了。

等到他走到灵床跟前,随即握着她的手吻着不肯放,末了他才像是一个傻子似地走了。

医生说到这儿又沉默了好一会,后来他才接着说:

“在我晓得的铁路旅行()的遭遇当中,这确实是最罕见的。也应当说那两个人全是痴人当中的最奇怪的。”

一个女客低声慢气地说:“那两个都不像您想象的那般痴癫……他们都是……他们都是……”

但是她没有再往下说。她已经流眼泪了。于是大家变换了谈话的题目去使她平静下来,因此竟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

3、莫泊桑:雨伞

莫泊桑:雨伞

写给迦宓意·吴迪诺

倭雷依太太是个节俭的妇人。她是知道一个铜子儿的价值的,并且为了累积零钱她有着一肚子的严格原则。她的女佣人从那些经手采买的食品上面刮点儿油水无疑地要费着大事;她丈夫倭雷依先生也要费尽极端的困难,才能在皮夹子里留点儿零花钱。然而他们家境却是很宽裕的,并且没有儿女。不过倭雷依太太看见那些白的小银元一个一个从她家里走出去就感受一种真切的痛苦。那简直是她心上的一条伤口,所以每逢她应该花一笔略为可观的钱,即令是断不可少的,她总有一两夜睡不安稳。

倭雷依不住地向他的妻子说道:

“你手笔应该放宽大一些,既然我们永远吃不完我们的进款。”

她答道:

“未来的意外,谁也不知道。多留几文总比少留好些。”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矮妇人,爱活动,爱清洁,面上略带皱纹,并且时常要生气。

她丈夫因为她使他忍受的种种节约时时觉得不平。其中的某一些特别使他感到痛苦,因为那都是伤了他的自尊心的。

他是陆军部的一个主任科员,一径待在部里不走开,而原因不过是服从他妻子的命令,借此增加家里那些用不完的年金收入。

然而两年以来,他永远提着那柄打满了补丁的雨伞使得同事们发笑。他终于被他们的轻嘴薄舌恼昏了,只得强迫他妻子替他买一柄新的。她替他买了一柄八个半金法郎的雨伞,那是某家大百货商店做广告的货品。部里同事们看见那是成千成万扔在巴黎市内无人过问的东西,因此又来重新另开玩笑,倭雷依先生只好忍着一肚皮闷气痛苦的熬着。那柄伞简直毫不经用。不到三个月就成了废物,在他的部里,大家都把这件事当成笑料。有人并且把这件事编成了一首歌,从早到晚,从那座大建筑物的楼上到楼下,大家都听见有人唱着。

倭雷依气极了,吩咐他妻子买一柄价值二十金法郎的薄绸子的新伞,并且要她带了发票回来做证明。

她却买了一柄十八个金法郎的,愤愤地红着面孔交给她的丈夫,一面说道:

“你有了这柄,至少要用五年。”

扬扬得意的倭雷依在办公室里真正挽回了面子。

到了他夜间回家的时候,他妻子用一种放心不下的眼光瞧着雨伞向他说道:

“你不应该把橡皮圈箍在上面,那是要勒断丝经的。这应该由你自己留心照顾,因为我不能够不到几天再买一柄新的给你。”

她拿着新伞把橡皮圈捋开,把伞衣摇散。但是她又吃惊了。在伞衣上发现了一个鹅眼大小的圆洞,那是一个被雪茄烟烧出来的焦痕!

她喃喃地念道:

“那上头是什么?”

她丈夫没有回过头来安然答道:

“谁呀,什么东西?你说什么?”

现在,怒气塞住了她的嗓子,她简直说不出话了:

“你……你……你烧焦了……你的……你的雨伞。你……你……你真发痴了!你想把大家弄得倾家荡产!”

他自己觉得面色发青了,转过身子向她问:

“你说什么?”

“我说你烧焦了你的雨伞,瞧吧!”

她如同要和他相打一般扑到他跟前,激烈地把那个圆圆的小小焦痕放在他的鼻子下面。

瞧见那个焦痕,他不免呆住了,吞吞吐吐说道:

“这……这……这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这柄雨伞是怎么搞的一回事!”

她现在嚷起来了:

“我猜着你在部里,一定拿着这柄伞玩耍,你做了变戏法的,你打开了给他们看。”

他答道:

“我只撑开了一回,教他们看看这柄伞真漂亮。就是这样。我向你发誓。”

但是她气得跳起来了,向他狠狠地大闹了一场,使那些爱和平的男子觉得家庭比弹丸如雨的战场还可怕一些。

她量了大小,在旧雨伞上割了一块颜色不同的旧绸子补上去;第二天倭雷依委屈地拿着这件经过修理的雨具出门了。到了部里,他就把它搁在柜子里,心里把它当做可怕的回忆一样不大惦记它了。

但是,他在傍晚时候回到家里,他的妻子便双手接住雨伞撑开来看,她发现伞已损坏得不可收拾,气得嗓子都噎住了。雨伞上穿了无数的小孔,那明明是烧成的,仿佛有人把烟斗里没有熄灭的灰倒在上面一样。东西是断送了,断送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她一言不发地检查着,真气得一个字也吐不出。他也一样,他检查着损坏的情况,他发愣了,吓糊涂了,狼狈不堪了。

两人互相瞧着,他只好低着眼睛,随后,她把那件破玩意掷到他的脸上,她的嗓子从愤不可遏之中恢复过来,她高声喊道:

“哈!短命鬼!短命鬼!你特意这样做!真得让你看看我的厉害!你将来再也得不着这东西……”

于是一出闹剧重新开幕了。暴风雨似地演了一个钟头以后,他终于能够解释了。他发誓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说这件事只能是由于恶意或者报复而来。

门上铃子一响可把他救出来了。原来那是一个到他们家里吃夜饭的朋友。

倭雷依太太把情况告诉了那个朋友。至于再买新伞,那算是拉倒了,她的丈夫再也不会有伞好用。

那个朋友对她讲道理:

“那么,太太,他的衣裳岂不断送了,衣裳当然比雨伞更值钱。”

那个矮小妇人依然是气愤愤的,她说道:

“那么他只准用厨房里用的雨伞,我没有新绸伞给他。”

听见这种意思,倭雷依生气了,他说:

“那么我就辞职,我!我是决不肯拿着厨子的雨伞到部里去的。”

那位朋友接着说:

“拿这个去换一块伞面吧,那并不很贵。”

倭雷依太太依然是忿忿不平的。她喃喃地说:

“至少也要八个金法郎才能换面子。八个加从前十八个,一共是二十六个!花二十六个金法郎买一柄雨伞,真是发痴!是胡闹。”

那位朋友是一个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忽然得着一种灵感,他说道:

“教您的保险公司赔偿吧。只要这损害是在您家里发生的,公司应当赔偿烧了的东西。”

听到这种主意,矮小妇人的怒气完全平息了,她思索了一分钟,就向丈夫说道:

“明天,你在到部以前,先到慈爱保险公司教他们验明这柄雨伞的情况,再要求赔偿。”

倭雷依跳起来说道:

“算什么话,我这一辈子也不敢去!那十八个金法郎是丢定了的。没有什么可说。我们不会因为这就送了命的。”

第二天,他携着手杖出门了。幸而天气晴朗。

倭雷依太太独自坐在家里,对于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依然无法自慰。她把雨伞搁在饭厅的桌上,自己从四面瞧了一周,却得不到一个解决的方法。

保险赔偿的念头时时刻刻回到她的心上来,不过,保险公司那些接待顾客的先生们的嘲笑意味的眼色,也是她不愿意去领受的,因为她一到社会上总感到畏怯,所以在必须和陌生人谈话的时候,她一出场就弄得手足失措,她脸上可以毫无来由地红起来。

然而这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使她肉痛得像是被人割了一刀。她不想再去转念头了,不过这损失却始终沉痛地锤着她,怎样办呢?光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她简直打不定主意。随后忽然如同懦夫变成了勇士似地,她得着她的解决方法了。“我一定去,去了再说!”

不过应当在雨伞上花点功夫,使它所遭的灾害更为严重一点,那么她所提的主张才容易得到支持。于是她从壁炉台子上取了一根火柴,在伞骨之间把伞面烧去手掌大小那么几块;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剩下的绸伞面卷起再用橡皮圈箍住,自己披上围巾,戴上帽子,提起快步走下楼来,向着保险公司所在的黎伏力街走。

不过她越是走得和公司相近。她的脚步越发慢下来。自己怎样去说?旁人怎样来回答她?

她在黎伏力街注意房屋门牌的号数了。和她相距还有二十八家。很好呀!她可以思索。她越走越慢了,突然发起抖来。原来她走到公司门前了,门上金晃晃的几个字标着:“慈爱火险有限公司。”已经走到了,好快!她停了一会,又发愁又惭愧,走过去,又走回来,随后又走过去,走回来。她终于暗自默想:

“然而我应该进去。早到一点总比迟到一点好些。”

不过走进那栋房子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正跳着。她走到了一个宽大的厅子里了,厅子的周围有许多窗口,每个窗口里面只看见有一个人露着脑袋,身材以及其他部分都被一道格子墙遮住了。

一位先生手里拿着许多纸片在厅子里经过。她停住脚步向他羞怯怯地低声问道:

“对不起,先生,哪儿是顾客要求赔偿烧毁了物件的地方,您能够告诉我吗?”

他大声回答:

“在二楼靠左首,损失科。”

损失这二字,更使她害羞了,她很想逃走,预备什么话也不说,甘愿牺牲那十八个金法郎。但是想到这个数目,她心上的勇气又上来了一点,她上楼了,一面喘着气,走一步停一下。

在二楼上,她瞧见了一张门,她叩门了。里面有人清朗地喊着:

“请进来。”

她进去了,看见那间大的屋子中间,有三位气概庄严身挂勋表的先生站着说话。

其中有一位向她问:

“您有什么要求,太太?”

她找不着她的字眼了,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来……我来……为的是……一件火灾的损失。”

那位先生恭恭敬敬指着一个位子请她坐下一面说道:

“请您费心坐一会儿,我立刻和您谈话。”

他依然转身向着那两位先生继续谈话了,他说:

“先生们,超出四十万金法郎以上的数目,本公司自信对于二位是不受约束的。我们不能承认您二位这种追还原数的要求,使我们格外多付十万。并且估价……”

那二人中间有一个把他止住说道:

“这就够了,先生,法院将来会作决定。我们此时只有告辞吧。”

于是他们恭恭敬敬行了几次礼便都出去了。

唉,倘若她敢于和他们一同出去,她便会那么做了,什么都放弃就此跑了!但是她能够那么做吗?那位先生走近前来鞠躬问道:

“贵干是什么,太太?”

她困难地支支吾吾说道:

“我来是为了……为了这个。”

那位经理用一种天真的诧异神态,低头望着她举给他看的那件东西。

她用一只发抖的手试着捋开橡皮圈。费了好些劲儿才达到了目的,于是连忙撑开了那副只剩下残破面子的雨伞残骸。

经理恻然说道:

“我觉得这东西损坏得不轻。”

她迟疑地高声说道:

这东西送掉我二十个金法郎。”

他吃惊了,说道:

“真的!要这么多?”

“是的,这东西以前是很好的。现在我想请您检查它的情况。”

“很清楚,我看得到。很清楚。但是我不知道这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放心了,以为这公司不肯赔偿这种小东西,于是说道:

“但是……这柄伞被火烧了……”

经理并不否认:

“我看得很清楚。”

她张着嘴发呆,不知道如何说下去,随后,忽然明白自己忘了把来意说清楚,于是连忙说道:

“我是倭雷依太太,我们在慈爱公司保了火险,现在我是为了要求赔偿损失来的。”

她害怕旁人干脆地拒绝她,又连忙添上一句:

“我只要求您为我补上一个新伞面。”

这可把经理窘了,说道:

“但是……太太,我们不是卖雨伞的商人。我们不能亲自担负这类的修理事情。”

这个矮小的妇人觉得自己的事有着落了。自然应该奋斗。她可以奋斗了!她没有恐惧心了。她说道:

“我只要求修理的费用。我自己能够去办。”

经理先生好像有点糊涂了,说道:

“真的,太太,这真不算多。不过旁人从来不向我们要求赔偿这样轻微的灾害损失。我们现在断不能够照付,请您想想吧,譬如手帕、手套、扫帚,破鞋子,一切小的东西,那都是每日逃不了火灾的损失的。”

她面红了,觉得满身都是怒气了,说道:

“先生,不过去年十二月,因为烟囱走火,我们至少损失五百金法郎,倭雷依先生一点儿没有要求赔偿,今天公司赔偿我的雨伞是应该的。”

经理猜到她是说谎,就带着微笑说道:

“你可以老实说哟,太太,倭雷依先生对于五百金法郎的损失一点儿也不要求赔偿,现在为了修理雨伞的五六个法郎,倒反来要求,这是很可怪的事。”

她一点也不惊慌地答道:

“请您见谅,先生,五百金法郎的损失,是属于倭雷依先生的钱袋里的,至于这十八个的损失,是属于倭雷依太太名下的。这不是一码事。”

经理看见他既然推不开这个妇人,并且徒然耗去时间,于是用退让的神情问道:

“请您把怎样成灾的情形说给我听。”

她觉得胜利在望,便开始叙述起来:

“请听吧,先生,我有一只搁雨伞和手棍的铜架子放在大门旁边。某天我回家的时候就把这柄伞搁在架子里。我应该告诉您,架子上部有一块板子是做安置蜡烛火柴用的。我伸手取了三四根火柴。拿一根一划,谁知它断了;我再划第二根,立刻燃了,却又立刻灭了。再划第三根,谁知也是一样。”她说到这里,经理用一句俏皮话打断了她的叙述:

“那果真都是政府制造的火柴吗?”

她不懂这个意思,依然继续叙述:

“那是很可能的。我每次都是划到了第四根才划出火去点燃蜡烛,随后我进房预备睡觉。但是刻把钟以后,我觉得有点烧焦了东西的味儿。我素来是害怕火烛的。唉!倘若我们偶然出了一个乱子,那不可能是我的过错!尤其自从遇见我刚才告诉您的那次烟囱走火以后,一直没有见过它。我所以立时起床走到外面去找,我像猎犬一样向四处嗅着,终于看见这雨伞烧着了。那大约是因为掉了一根火柴进去的原故。现在你看见它被火烧成什么样子了……”

经理已经打定了主意,问道:

“这种损失,你估计要多少钱?”

她不敢确定数目,待着没有说话。后来她装着大度地说道:

“请您教人修理吧。我再到您手中来取。”

他拒绝了:

“不成,太太,我不能照办。您要求多少,请您告诉我吧。”

“但是……我觉得……这样吧,先生,我不能赚您的钱,我们去试一下。我把这雨伞拿到一家伞铺子里,教他们配一个又好又结实的绸伞面,以后再拿发票向您取款。这可成?”“很好,太太,就这么说妥了。我写一张通知出纳科付款的条子给您,那里有人偿()还您的用费。”

于是他写了一张片子交给倭雷依太太,她伸手接了它,道了谢,害怕经理变卦就匆匆走出来了。

她现在欢欢喜喜地在街上走着去寻一家气象与众不同的雨伞店。等到寻得了一家华美的铺子,她就走进去用一道安安稳稳的声音说道:

“这是一柄要换绸面的雨伞,要顶好的伞面。请您拿最好的装上去。我决不在乎价钱。”

4、莫泊桑名言

莫泊桑名言

1、欣赏巴黎之美,最好的地方就是站在铁塔上,因为只有这个地方看不见铁塔!

2、不谦恭、不和睦的人,不但会遭受物质的损失,且将失去生活的情趣。

3、你明白,人生并不如想像的那么美丽,亦不如想像的那样丑恶。

4、世上不知有多少人,为着疏懒误了自己的人生。奋发,活动。做事,谈话考虑问题之类,对某种人是很困难的事。

5、普通人一般极少去想那些有关人生价值以及和世界观有关的问题,只有当死亡来临或平静的生活中出现重大变故时,麻木的内心世界才会受到哲学和宗教的触动。

6、情是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东西,但却往往因为我们对它提出过分的要求而被破坏了。

7、只有爱情才是神圣的,婚姻和爱情毫无共同之处:婚姻是法律,而爱情则是本能。

8、每个人的精神世界在实际生活中是孤独的。

9、魅力,眼神,微笑,语言是女人用来淹没男人和征服男人的洪流。

10、爱情是一本教科书,它教我们怎样做人。

11、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

12、真实有时可以不像真的。

13、一个献身科学的人就没有权利再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14、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15、人是生活在希望之中的。旧的希望实现了,或者泯灭了,新的希望的烈焰随之燃烧起来。

16、人生活在希望之中。旧的希望实现了,或者泯灭了,新的希望的烈焰随之燃烧起来。

17、对於男人的甜言蜜语,你相信三分之一就好了。

18、只有少数出类拔萃的读者才会要求,请凭着你的本心,写出真正好的东西来。

19、感官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印记。

20、应该时刻躲避那些走熟了的路,去寻找一条新路。

21、人世间最美丽的情景是出现在我们回忆母亲的时候。

22、宗教,就是为了要塞满天国的财库,而让人们松开他们的钱袋口,或是使口袋变成空无一物的东西。

23、世上真不知有多少能成就功业的人,都因为把难得的时间和机会轻轻放过,以致默默无闻了。

24、在一时“情欲”驱使下的那种“一见钟情”的爱情,最终往往会毁灭了爱情本身,导致无穷的痛苦。

25、才能是来自独创性。独创性是思维、观察、理解和判断的一种独特的方式。

26、人生道路是漫长的,关键时候只有几步,特别是你不太年轻的时候。

27、生活,从来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美好,也不是想象的那样不幸。

28、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29、如果一个人只是度过一天算一天,什么希望也没有,他的生命实际上也就停止了。

30、独创性就是特有的思考、观察、理解和判断的方法。

31、到了两个人嘴唇儿第一次相触的时候,到了四条胳膊把两个彼此倾倒的生命搂成一个舒服自如的生命的时候,是一种何等超乎人世的幸福!

32、时间的脚步是不会因为我们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而稍停片刻的。稍纵即逝的机会,更不会因为我们的犹豫不决而等待我们。

33、海沧石烟斗……是香喷喷的,弯弯儿的,有光彩的,和他的手很亲密并且又补足了他的仪表。

34、世上真不知有多少能够成功立业的人,都因为把难得的时间轻轻放过而致默默无闻。

35、你明白,人的一生,既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好,也不是那么坏。()

36、只要有一种无穷的自信充满了心灵,再凭着坚强的意志和独立不羁的才智,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37、世上真不知道有多少能成就功业的人,都因为把难得的时间轻轻放过以致默默无闻了。

38、谁知道呢?谁知道呢?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

39、真爱就像雷电,在你被击中的瞬间,一切都会被摧毁,你的心里除了她将什么都剩不下了。

40、作家的伟大就在于把一个人人都能想到的故事,以人人都想不到的手法表现出来。

41、人生活在希望之中,旧的希望实现了,或者泯灭了,新的希望的烈焰随之燃烧起来。如果一个人只管活一天算一天,什么希望也没有,他的生命实际上也就停止了。

42、世上真不知道有多少能成就功业的人,都因把难得的时间轻轻放过以致默默无闻了。

43、原来输家才是真正懂得爱情的人,不要在乎付出或得到多少。

44、大艺术家就是那些将个人的想象力强加给全人类的人们。

45、天才不过是不断的思索,凡是有脑子的人,都有天才。

46、床陪伴我们终生,我们生在上面,长在上面,最后将死在上面。

47、世界上只有和谐的美才有价值。

48、女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总想有男人来爱她。如若男人,又何是最大缺点。

49、生活永远不可能像你想像得那么好,但是也不会像你想像得那么糟。

50、生活中有两个悲剧:一个是你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另一个则是你的欲望得到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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