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茅盾:上海
茅盾:上海
一我的二房东
在旅馆里只住了一夜,我的朋友就同我去"看房子"。
真是意外,沿马路的电灯柱上,里门口,都有些红纸小方块;烂疮膏药似的,歪七竖八贴着。这是我昨天所不曾看到的,而这些就是"余屋分租"的告白。
我们沿着步行道慢慢地走去、就细读那些"召租文学"。这是非常公式主义的,“自来水电灯齐全,客堂灶披①公用,租价从廉"云云。不进去看是无所适从的,于是我们当当地叩着一家石库门上的铜环了。我敢赌咒说,这一家石库门的两扇乌油大门着实漂亮,铜环也是擦得晶晶耀目,因而我就料想这一家大约是当真人少房子多,即所谓有"余屋"了。但是大门一开,我就怔住了;原来"天井"里堆满了破旧用具,已经颇无"余"地。进到客堂,那就更加体面了;旧式的桌椅像"八卦阵"似的摆列着。要是近视眼,一定得迷路,因为是"很早"的早上九点钟,客堂里两张方桌构成的给"车夫"睡的临时床铺还没拆卸。厢房门口悬一幅古铜色的门帘,一位蓬松头发的尖脸少妇露出半截身子和我们打招呼。我们知道她就是"二房东"太太。
①灶披即厨房。
她唤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仆引我们上楼去看房间。在半楼梯,我第二次怔住了。原来这里有一个箱子形的搁楼,上海人所谓"假二层",箱子口爬出来一位赤脚大丫头。于是我就有点感到这份人家的"屋"并不怎样"余"了。
客堂楼和厢房楼本不是我的目标。但听那里边的咳嗽声和小孩子的哭闹也就知道是装满了人。我的目标是后厢房。这是空的,即所谓"余屋"。然而这里也有临时搁楼,一伸手就碰到了那搁楼的板壁。"这也在内么?"我的朋友指着搁楼说。
二房东的女仆笑了一笑,就说明这搁楼,所谓"假三层",还是归二房东保留着,并且她,这女仆,就宿在这搁楼上。
我再也忍不住了,连说"房子不合式",就同我的朋友逃下楼去。这回却要请我们走后门了。穿过那灶间的时候,我瞥眼看见这不满方丈的灶间里至少摆着五副煤球风炉。
“那人家,其实并没有余屋呀!"
到了马路上的时候,我就对我的朋友说。
但是马路旁电灯柱上和里门口,有的是数不清的"余屋分租"告白。我们又接连看了几家,那并不是真"余"的现象是到处一样。我觉得头痛了。而我的朋友仍旧耐心地陪了我一家一家看过去。他说:
“上海人口据说是有三百万啦,除了极少数人住高大洋房,那是真真有余屋,而且余得太多,可是决不分租,其余百分之九十的上海人还不是这样装沙田鱼似的装起来么?这是因为房租太贵,而一般上海人就顶不讲究这一个住字。还有,你没看见闸北的平民窟呢!"我的朋友是老上海,他的议论,我只好接受。并且我想:在现社会制度下,世界的大都市居民关于住这方面,大概都跟上海人同一境地。
最后,我"看"定了一家了。那是在一条新旧交替的马路旁的一个什么里内。这一簇房屋的年龄恐怕至少有二十多岁。左右全是簇新的三层楼新式住宅,有"卫生设备",房租是以"两"计的。可是这些新房子总有大半空着,而这卑谦的龌龊的旧里却像装沙田鱼的罐头。上海的畸形的"住宅荒",在这里也就表现得非常显明。
这些老式房子全是单幢的,上海人所谓"一楼一底"。然而据说每幢房子里至少住三家,分占了客堂,客堂楼和灶披楼。多的是五家,那就是客堂背后以及客堂楼背后那么只够一只床位的地方,也成立了小家庭,我住的一幢里,布置得更奇:二房东自己住了统客堂,楼上是一家住了统客堂楼,又一家则高高在上,住了晒台改造成的三层楼,我住的是灶披楼,底下的灶披也住了一家。
同是沙田鱼那样紧装着,然而我的这位二房东以及邻居们在经济地位上就比我第一次"看"的那份人家要低得多又多呢!但是对于我,这里的灶披楼并不比那边的后厢房差些,租钱却比那边便宜。
二房东是电车公司里的查票员,四十多岁的矮胖子。他在住的问题上虽然很精明,然而穿吃玩都讲究。他那包含一切的统客堂里,常常挤着许多朋友,在那里打牌,哄饮。
然而他对于"住"一问题,也发表过意见;那是我搬了去的第二天早上:
“朋友!这么大一个灶披楼租你十块钱,天理良心,我并没多要你的!有些人家靠做二房东吃饭的,顶少也要你十四块。我这房子是搬进来顶费大了,嘿,他妈的,四百块!我只好到三房客身上找点补贴对不对?"“哦,哦,好大的顶费!有多少装修呢?”
“有个屁的装修,就只那晒台上的假三层,按月拿八块钱连电灯的房租。我是借了红头阿三①的皮球钱②来顶这房子的,我有什么好处?"①红头阿三旧时对上海公共租界印籍巡捕的鄙称。
②皮球钱一种利上加利的高利贷。
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顶下来呢?我替他大略一算,他借了高利贷花那么大本钱做二房东似乎当真没有多大好处。
“一个人总得住房子呀!我本来住在那边××里,"他随便的举手向西指了一指,“自己住客堂楼,灶披楼,租出了底下,灶披公用,那不是比这里写意得多?可是大房东要拆造了,翻造新式房子,就是那边高高的三层楼,我只好搬走。上海地方房子一翻造,租钱就要涨上一倍。我住不起,只好顶了这幢来,自家也马马虎虎挤紧些。"我相信二房东这番话有一部分的真理。在上海,新房子愈多造,则人们愈加挤得紧些。那天我和朋友"看"房子的时候,也因好奇心的驱使,敲过几家新式房子的大门。这些住了三层楼"卫生设备"的人家竟有把浴间改造成住人的房间来"分租"的。我当时觉得很诧异,以为既然不要浴间,何必住新式房子。可是我的朋友也说是房钱太贵了,人们负担不起,而又找不到比较便宜的旧式房子,就只好"分租"出去,甚至于算盘打倒浴室上头。
由此可知我的这位二房东查票员毅然借了高利贷顶下这房子来,也是再三筹画的结果。
二我的邻居
到上海来,本要找职业。一连跑了几处,都是"撞木钟"。不知不觉住上了一星期,虽然"大上海"的三百万人怎样生活,我不很了了,—-甚至同里内左右邻人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可是同一后门进出的三位邻居终于混熟了。
先是跟住在灶披里的一家做了"朋友"。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我每天总得经过他们的"大门"。第一次见面的仪式是点头,各人脸上似笑非笑地,喉管里咕噜了一声;后来就渐渐谈话。这位三房客,——就称他为"下邻”罢,大约三十开外,尖下巴,老鼠眼睛,好像有老婆,又好像没有老婆。职业呢,也好像有,也好像没有。每天总有几个人,长衫的或短衫的,到他"家"里唧唧哝哝好半天才走。有一次,我经过他"家",刚好那"大门"开了一条缝,我瞥眼看见里头有黄豆样的灯火,一个人横在旁边捧着竹节短枪。这是抽鸦片烟,我知道。我笑了笑,也就走过了。但是回来的时候却碰到那位"下邻"站在他自家门口,我们照例把嘴唇片皱成个笑样,就算打过招呼,不料我的这位“下邻"忽然请我"进去坐坐"。
屋子里只有他一人,倒收拾得干干净净,黄豆大的灯火和短枪都不见了。他很关心似的问我"寻着生意"没有,听说了还没有,他就侧着脸,搔头皮,又说他认识一个朋友,"人头很熟",他愿意同我介绍。我自然"感谢"。末了,他拿出一个纸包来,说是朋友寄存在他那里的,可是他"家"里门户不谨慎,想寄到我房里去,“明后天就来拿去"。
纸包不大,却很有点分量。我当即猜到是"土",我老实不很愿意招惹这些闲事,但因为面皮嫩,又想到鸦片已经公卖,在上海地方"家"里有"土"并不犯法,我也就接收了。这就是所谓"出门人大家帮忙"。
回到房里我偷偷地打开纸包角一看,才知道不是"土",而是些小小的红色丸子。我直觉到这一定是报上常见的什么"红丸"了。红丸在上海是查禁的,我真糟了!然而我既答应代①保管,我就不好意思送回去,结果我把它藏在床下。
①"红丸"以海洛因制成的吸食用毒品。
幸而当天晚上我的"下邻"就来取他的宝贝了。我装出了开玩笑的样子对他说道:
“喂,朋友!你有这号货色,也没请我尝尝,多么小气呀!再者,你为什么不老实告诉我呢?我可以藏得好些。"那"下邻"只是闪着老鼠眼睛笑。
从这一回以后,我和他算是有了特别交情。渐渐我知道他的职业是:贩卖红丸,以及让人到他"家"来过瘾,一种最简陋的"私灯"。他自己也抽几口,可是不多。
“现在,卖鸦片是当官,卖红丸就算犯法,他妈的,要说到害人,还不是一样!不过人家本钱大,就卖鸦片,我是吃亏本钱太小罢了!"有一天,他忽然发牢骚;他说这番话时,一对老鼠眼睛闪闪地就像要咬人家;于是,又像看透了什么似的,他摸着尖下巴,很有自信地接着说下去:“鸦岂不能禁,不敢禁,为的一禁了,上海地面就出乱子,可是你瞧着罢,将来总有一天红丸也要当官!你说,上海是有钱人多呢,还是穷人多?"“自然是穷人多啦!可是怎么鸦片一禁就得出乱子?"我热心地反问;近来我觉得这位不正当职业的"下邻"颇有意思了。
这可打开了这位"下邻"的话匣子。他很"义愤"似的骂那些贩卖黑货的,他把贩卖黑货的内幕说了出来,——自然一半是他们中间的"传说",然而又一半大概是真的,末了,他看定了我问道:
“你想想,要是当真禁鸦片,这一班人哪里来饭吃?他们砸了饭碗,还不惹事么?我们贩红丸的,抢了他们的生意,就说红丸顶毒,要禁了;可是,朋友,上海人一年一年穷下去了,吃不起鸦片,只好拿红丸来过瘾,我们这项生意是一年年做大。将来总有一天,红丸也要当官,哈哈!"这位"下邻"是老门槛,他的议论,我不能赞一词。他以为无论什么"生意",一有了势力,——能够养活一帮人,而这一帮人吃不饱时便能捣乱,那就只好让这项"生意"当官:他这“当官哲学"也许是对的。可是他忘记了一点:无论什么"生意",既当官了,本钱大的,就可以垄断。我立刻将这意思对他说了。他好像很扫兴,又侧着脸搔头皮,勉强干笑着说道:“保不定下次航空奖券就有我的头彩呀!"后来我知道这位"下邻"原先也是斯文一脉,是教书的,不知道怎样一来就混到了这条"红路"上去了。这话是住在统客堂楼的邻居告诉我的。
这位"前邻",是个有职业的人了。有老起,也有孩子,本人不过三十岁左右,眼前的职业是交易所经纪人的助手。我同他是在扶梯上认识起来的。全幢房子里要算他最有"长衫朋友"的气味。而我也是还没脱下"祖传"的长衫,所以很快地我们俩也成为"朋友"了。
不用说,我们俩朋友之轧成,是我一方主动的。因为我妄想着,或者他有门路给我介绍一个职业。
我忘记不了我讲起找职业时他的一番谈话。当他知道了我的经济情形,并且知道我是挟着怎样的指望到上海来的,他就很恳切地说:
“你不要见怪,照我看来,你还是回乡下去想法子罢!"“哦,哦?"我苦闷地喊出了这疑问的声音来。
“你现在是屋漏碰到连夜雨,"他接着说,“你到上海来托朋友寻事体,刚刚你的朋友自己也没事体,你的运气也太坏!可是你就算找到了事,照你说的一个月三四十元,眼前想想倒不错,混下去才知道苦了。”
“哎,哎!我只要够开销呀!"
“哈哈,要是够开销,倒好了,就为的不够呀!你一个月拿三十多元,今年是够开销了,明年就不够。"他提高了嗓子,眼睛看着我的脸,"照你所说,你的事情只有硬薪水,没有外快,在上海地面靠硬板板的薪水过日子,准要饿死的!"“哦,哦!"
“你想,住在上海,开销是定规一年大一年,你的薪水却不能一年加一年,那不是今年够开销,明年就不够了么?所以我们在上海混饭吃,全靠外快来补贴。正薪水是看得见的,‘外快就大有上落。顶少也得个一底一面。譬如我们的二房东,他要是单靠正薪水,哪里会吃得这么胖胖的?"我用心听着,在心里咀嚼着,不知不觉怔住了。过一会儿,我鼓起了勇气问道:
“那么,你看我能不能改行呢?我这本行生意只有正薪水,我想来一定得改行了。”
谈到这里,我的"前邻"就笑而不答。但好像不叫我绝望,他迟疑了半晌,这才回答道:
“人是活的,立定主意要改,也就改了。譬如我,从前也不是吃交易所的饭,也是混不过去才改了行的。"我觉得是"机会"来了,就立刻倾吐了求他帮忙介绍的意思。他出惊地朝着我看,好像我这希望太僭妄。但他到底是“好人",并没挖苦我,只说:
“你既然想进这一行,就先留心这一行里的门槛罢。"我自然遵教。以后碰到他在"家"时,我就常常去找他闲谈,希望得点交易所的知识。但是"知识"一丰富,我就立刻断定这一行我进不去,因为第一须有脚力很大的保人,我这希望诚然是太僭妄了呵!
在我热心于这项幻想的时候,因为闷在"家"里无聊,就时常到北京路,宁波路,汉口路一带观光。这里是华商银行和钱庄的区域。我记不清那许多大大小小的银行名字,只觉得起多出乎我意料之外;这些银行的名字乡下人都不知道,然而有钱的乡下人带了钱到上海来"避难",可就和这些银行发生关系了。银行的储蓄部尽量吸收这些乡下逃来的金钱。
我的"前邻"的上司——交易所第×号经纪人,据说就"代表"了好几家银行,有一天,我跟我的"前邻"到交易所去看过。这位经纪人手下有六七个"助手,而我的"前邻"夹在中间好像异常渺小。他只听从另一助手的指挥,伸出手掌去,涨破了喉管似的叫,——据说这就是"做买卖"。可是后来回"家"后我的"前邻"问起我"好不好玩"的时候,他蓦地正色庄容卖弄他的"本领"道:
“你不要看得伸手叫叫是轻便的差使,责任可重要得很呢!公债的涨跌,都从我的伸手叫叫定局的哪!几万人的发财破产都要看我这伸手叫叫!"听了这样的话,我只有肃然起敬的份儿。而且我相信他的话并不是吹牛。虽则他的"伸手"和"叫叫"就同傀儡戏中的木偶一样全听命于他的上级同事——另一助手,可是我仍旧原谅他的自豪,因为那另一助手也是同样的木偶,听命于更上级的那个经纪人,而经纪人的背后牵线者则是那几个银行。
三二房东的小少爷
我的朋友答应再等一星期就有确定的消息。我算算袋里的家财,还可以混上两星期,于是我就安心再等他几天。
出门去,多少得花几个钱,我整天守在"家"里,有时闷气不过,就到里门口看街景。这样,我就同二房东的小少爷发生交情了。他是在小学校念书的,可是下午三点以后就看见他挟了书包在弄堂里或是马路旁呼朋引友玩耍。
我去参观过那个小学校。这是上海所谓"弄堂小学",差不多每一弄堂里总有这么一两所。校舍就是"一楼一底"的房子,我所参观的那个小学校则同普通人家一样,也是"后门进出"。灶披作了办公室兼号房,还兼了"学校商店",楼上楼下是两个课堂,“天井"里搭了亮棚,却是校长太太的香房了。校门外的弄堂就是上体操课的操场。
这些"弄堂小学"实在就是私塾,然而到底比私塾"高明"些罢,二房东的小少爷在"弄堂小学"里四年,居然便能看"小书"了。所谓"小书",是半图半字的小说,名为"连环图画小说"。《三国志》,《封神传》,《水浒》,《七侠五义》,差不多所有的旧小说,都有简易的"连环图画"本。我第一次看见二房东的小少爷拿着这种"小书"一面走一面看的时候,我很惊奇。我拉住了他问道:
“什么书,给我看一看!"
这位小朋友于是得意洋洋地对我夸说剑仙如何如何,侠客如何如何,——许多剑仙的名儿,我都不曾听见过。他看见我对答不来,更加得意了,哈哈哈笑了一阵,就拍着我的口袋问道:
“你有铜子么?有,我就领你去看去。真多!"我还有点迟疑,可是这位小朋友拉着我就走。出了里门不多几步,就是一所"公厕",在那"公厕"的墙边,有几个孩子围住了什么东西,热心地一面看,一面议论。我们也是朝那里走去。于是我猛然想起往常见过一个老头子守着两扇门似的东西站在那"公厕"的旁边,而那门样的板上花花绿绿有些像是书。要不是二房东的小少爷今回引我去,我是万万想不到"公厕"旁边就有书摊的。
到了那摊儿跟前,我又看见还有短衫朋友坐在板凳上也在看这些小书。我的小朋友又拍着我的衣袋问道:
“铜板多不多?"
“六七个是有的。"我回答,一面仰脸看那花花绿绿的两扇板门的书架子。
“六个就够了!喂,老头子,《侠盗花蝴蝶》!"我的小朋友很内行似的支配了我和那摆书摊的老头子。于是一部什么"侠盗",大约是薄薄的小册子二十多本,到了我们手里。我约略翻了一翻,方才知道所谓"连环图画小说"者,不只是改编几本旧小说,简直还有"创作",只要有剑仙,有侠盗,有飞剑,有机关埋伏,便有人欢迎。
并且我又知道这书摊上的书只出租,不出卖,租回家去看的,固然也有,但大多数是当场看了一套再换一套。我的小朋友门槛精得很,他和这老头子有不成文契约,是六个铜子当场租看两套。
于是我觉得这"公厕"旁边的尺寸地简直是图书馆,称之曰书摊,还是太失敬了!
这一次以后,我每逢在马()路上走,便看见到处有这些"街头图书馆",差不多每一街角,每一里门口,每一工厂附近,都有这些两扇板门的"图书馆",而所有的书也同样是那几种"武侠"连环图画。看书的不尽是小孩子,也有大人,不过穿长衫的大人很少很少。
我知道上海并没有完备的公共图书馆,现在我更知道上海却有此种"通俗"的街头图书馆,并且还撒下了异常精密的“阅览网"呵!
一个星期的期间过后,我的职业还是没有找到。我的朋友动我再等一星期,再去碰碰门路,可是我觉得已经够了。”住"的问题,“外快"的问题,“红丸"的问题,内地银子跑到上海变成公债的问题,已经叫我了解上海是怎样一个地方,而上海生活又是怎样一种生活了。尤其那些"弄堂小学"和"街头图书馆"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我很怀疑,世界上找得出像上海那样的第二个大都市么?
2、茅盾:春蚕
茅盾:春蚕
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着人家那样辛苦的劳动,老通宝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的有点儿发痒。他还穿着那件过冬的破棉袄,他的夹袄还在当铺里,却不防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真是天也变了!”
老通宝心里说,就吐一口浓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一样的水面这里那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旋,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头模样的桠枝顶都已经簇生着小手指儿那么大的嫩绿叶。这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没有尽头。田里现在还只有干裂的泥块,这一带,现在是桑树的势力!在老通宝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会大一些。
离老通宝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路”边,那是茧厂。十多天前驻扎过军队,现在那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战壕。那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厂依旧空关在那里,等候春茧上市的时候再热闹一番。老通宝也听得镇上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但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蚕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爷的“权柄”,谁又能够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绿叶儿,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有几分快活。他记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少壮的时候,有一年也是“清明”边就得穿夹,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这一年成了家。那时,他家正在“发”;他的父亲像一头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便是他那创家立业的祖父,虽说在长毛窝里吃过苦头,却也愈老愈硬朗。那时候,老陈老爷去世不久,小陈老爷还没抽上鸦片烟,“陈老爷家”也不是现在那么不像样的。老通宝相信自己一家和“陈老爷家”虽则一边是高门大户,而一边不过是种田人,然而两家的运命好像是一条线儿牵着。不但“长毛造反”那时候,老通宝的祖父和陈老爷同被长毛掳去,同在长毛窝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们俩同时从长毛营盘里逃了出来,而且偷得了长毛的许多金元宝——人家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并且老陈老爷做丝生意“发”起来的时候,老通宝家养蚕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间挣得了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这时候,老通宝家在东村庄上被人人所妒羡,也正像“陈老爷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是以后,两家都不行了;老通宝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陈老爷家”也早已完结。人家都说“长毛鬼”在阴间告了一状,阎罗王追还“陈老爷家”的金元宝横财,所以败的这么快。这个,老通宝也有几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陈老爷怎么会抽上了鸦片烟?
可是老通宝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陈老爷家”的“败”会牵动到他家。他确实知道自己家并没得过长毛的横财。虽则听死了的老头子说,好像那老祖父逃出长毛营盘的时候,不巧撞着了一个巡路的小长毛,当时没法,只好杀了他,——这是一个“结”!然而从老通宝懂事以来,他们家替这小长毛鬼拜忏念佛烧纸锭,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个小冤魂,理应早投凡胎。老通宝虽然不很记得祖父是怎样“做人”,但父亲的勤俭忠厚,他是亲眼看见的;他自己也是规矩人,他的儿子阿四,儿媳四大娘,都是勤俭的。就是小儿子阿多年纪青,有几分“不知苦辣”,可是毛头小伙子,大都这么着,算不得“败家相”!
老通宝抬起他那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望着他面前的那条河,河里的船,以及两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岁时差不了多少,然而“世界”到底变了。他自己家也要常常把杂粮当饭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块钱的债。
鸣!呜,呜,呜,——
汽笛叫声突然从那边远远的河身的弯曲地方传了来。就在那边,蹲着又一个茧厂,远望去隐约可见那整齐的石“帮岸”。一条柴油引擎的小轮船很威严地从那茧厂后驶出来,拖着三条大船,迎面向老通宝来了。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剌剌的波浪,一齐向两旁的泥岸卷过来。一条乡下“赤膊船”赶快拢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树根,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轧轧轧的轮机声和洋油臭,飞散在这和平的绿的田野。老通宝满脸恨意,看着这小轮船来,看着它过去,直到又转一个弯,呜呜呜地又叫了几声,就看不见。老通宝向来仇恨小轮船这一类洋鬼子的东西!他从没见过洋鬼子,可是他从他的父亲嘴里知道老陈老爷见过洋鬼子:红眉毛,绿眼睛,走路时两条腿是直的。并且老陈老爷也是很恨洋鬼子,常常说“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老通宝看见老陈老爷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现在他所记得的关于老陈老爷的一切都是听来的,可是他想起了“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这句话,就仿佛看见了老陈老爷捋着胡子摇头的神气。
洋鬼子怎样就骗了钱去,老通宝不很明白。但他很相信老陈老爷的话一定不错。并且他自己也明明看到自从镇上有了洋纱,洋布,洋油,——这一类洋货,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轮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他父亲留下来的一分家产就这么变小,变做没有,而且现在负了债。老通宝恨洋鬼子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这坚定的主张,在村坊上很有名。五年前,有人告诉他:朝代又改了,新朝代是要“打倒”洋鬼子的。老通宝不相信。为的他上镇去看见那新到的喊着“打倒洋鬼子”的年青人们都穿了洋鬼子衣服。他想来这伙年青人一定私通洋鬼子,却故意来骗乡下人。后来果然就不喊“打倒洋鬼子”了,而且镇上的东西更加一天一天贵起来,派到乡下人身上的捐税也更加多起来。老通宝深信这都是串通了洋鬼子干的。
然而更使老通宝去年几乎气成病的,是茧子也是洋种的卖得好价钱;洋种的茧子,一担要贵上十多块钱。素来和儿媳总还和睦的老通宝,在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儿媳四大娘去年就要养洋种的蚕。小儿子跟他嫂嫂是一路,那阿四虽然嘴里不多说,心里也是要洋种的。老通宝拗不过他们,末了只好让步。现在他家里有的五张蚕种,就是土种四张,洋种一张。
“世界真是越变越坏!过几年他们连桑叶都要洋种了!我活得厌了!”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树,心里说,拿起身边的长旱烟管恨恨地敲着脚边的泥块。太阳现在正当他头顶,他的影子落在泥地上,短短地像一段乌焦木头,还穿着破棉袄的他,觉得浑身躁热起来了。他解开了大襟上的钮扣,又抓着衣角搧了几下,站起来回家去。
那一片桑树背后就是稻田。现在大部分是匀整的半翻着的燥裂的泥块。偶尔也有种了杂粮的,那黄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强烈的香味。那边远远地一簇房屋,就是老通宝他们住了三代的村坊,现在那些屋上都袅起了白的炊烟。
老通宝从桑林里走出来,到田塍上,转身又望那一片爆着嫩绿的桑树。忽然那边田野跳跃着来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远远地就喊道:
“阿爹!妈等你吃中饭呢!”
“哦——”
老通宝知道是孙子小宝,随口应着,还是望着那一片桑林。才只得“清明”边,桑叶尖儿就抽得那么小指头儿似的,他一生就只见过两次。今年的蚕花,光景是好年成。三张蚕种,该可以采多少茧子呢?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债也许可以拔还一些罢。
小宝已经跑到他阿爹的身边了,也仰着脸看那绿绒似的桑拳头;忽然他跳起来拍着手唱道:
“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
①这是老通宝所在那一带乡村里关于“蚕事”的一种歌谣式的成语。所谓“削口”,指桑叶抽发如指;“清明削口”谓清明边桑叶已抽放如许大也。“看”是方言,意同“饲”或“育”。全句谓清明边桑叶开绽则熟年可卜,故蚕妇拍手而喜。——作者原注。
老通宝的皱脸上露出笑容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把手放在小宝的“和尚头”上摩着,他的被穷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来了。
天气继续暖和,太阳光催开了那些桑拳头上的小手指儿模样的嫩叶,现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么大了。老通宝他们那村庄四周围的桑林似乎发长得更好,远望去像一片绿锦平铺在密密层层灰白色矮矮的篱笆上。“希望”在老通宝和一般农民们的心里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强大。蚕事的动员令也在各方面发动了。藏在柴房里一年之久的养蚕用具都拿出来洗刷修补。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溪旁边,蠕动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工作着,嚷着,笑着。
这些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脸色,——从今年开春起,他们都只吃个半饱;他们身上穿的,也只是些破旧的衣服。实在他们的情形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们的精神都很不差。他们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虽然他们都负了天天在增大的债,可是他们那简单的头脑老是这么想:只要蚕花熟,就好了!他们想像到一个月以后那些绿油油的桑叶就会变成雪白的茧子,于是又变成丁丁当当响的洋钱,他们虽然肚子里饿得咕咕地叫,却也忍不住要笑。
这些女人中间也就有老通宝的媳妇四大娘和那个十二岁的小宝。这娘儿两个已经洗好了那些“团匾”和“蚕箪”①,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撩起布衫角揩脸上的汗水——①老通宝乡里称那圆桌面那样大、极像一个盘的竹器为“团匾”;又一种略小而底部编成六角形网状的,称为“箪”,方言读如“踏”;蚕初收蚁时,在“箪”中养育,呼为“蚕箪”,那是糊了纸的;这种纸通称“糊箪纸”。——作者原注。
“四阿嫂!你们今年也看(养)洋种么?”
小溪对岸的一群女人中间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隔溪喊过来了。四大娘认得是隔溪的对门邻舍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浓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来:
“不要来问我!阿爹做主呢!——小宝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张洋种!老糊涂的听得带一个洋字就好像见了七世冤家!洋钱,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们听得笑起来了。这时候有一个壮健的小伙子正从对岸的陆家稻场上走过,跑到溪边,跨上了那横在溪面用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雏形的“桥”。四大娘一眼看见,就丢开了“洋种”问题,高声喊道:
“多多弟!来帮我搬东西罢!这些匾,浸湿了,就像死狗一样重!”
小伙子阿多也不开口,走过来拿起五六只“团匾”,湿漉漉地顶在头上,却空着一双手,划桨似的荡着,就走了。这个阿多高兴起来时,什么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们叫他帮忙拿什么重家伙,或是下溪去捞什么,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点不高兴,所以只顶了五六只“团匾”去,却空着一双手。那些女人们看着他戴了那特别大箬帽似的一叠“匾”,袅着腰,学镇上女人的样子走着,又都笑起来了,老通宝家紧邻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边笑,一边叫道:
“喂,多多头!回来!也替我带一点儿去!”
“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给你拿。”
阿多也笑着回答,仍然走。转眼间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头上的“团匾”放在廊檐口。
“那么,叫你一声干儿子!”
荷花说着就大声的笑起来,她那出众地白净然而扁得作怪的脸上看去就好像只有一张大嘴和眯紧了好像两条线一般的细眼睛。她原是镇上人家的婢女,嫁给那不声不响整天苦着脸的半老头子李根生还不满半年,可是她的爱和男子们胡调已经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脸的!”
忽然对岸那群女人中间有人轻声骂了一句。荷花的那对细眼睛立刻睁大了,怒声嚷道:
“骂哪一个?有本事,当面骂,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骂那不要脸的骚货!”
隔溪立刻回骂过来了,这就是那六宝,又一位村里有名淘气的大姑娘。
于是对骂之下,两边又泼水。爱闹的女人也夹在中间帮这边帮那边。小孩子们笑着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蚕箪”,喊着小宝,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着笑。他知道为什么六宝要跟茶花吵架;他看着那“辣货”六宝挨骂,倒觉得很高兴。
老通宝掮着一架“蚕台”①从屋子里出来,这三棱形家伙的木梗子有几条给白蚂蚁蛀过了,怕的不牢,须得修补一下。看见阿多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外边的女人们吵架,老通宝的脸色就板起来了。他这“多多头”的小儿子不老成,他知道。尤其使他不高兴的,是多多也和紧邻的荷花说说笑笑。“那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败家”,——老通宝时常这样警戒他的小儿子。
“阿多!空手看野景么?阿四在后边扎‘缀头’②,你去帮他!”
①“蚕台”是三棱式可以折起来的木架子,像三张梯连在一处的家伙;中分七八格,每格可放一团匾。——作者原注。
②“缀头”也是方言,是稻草扎的,蚕在上面做茧子。——作者原注。
老通宝像一匹疯狗似的咆哮着,火红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体,直到阿多走进屋里去,看不见了,老通宝方才提过那“蚕台”来反复审察,慢慢地动手修补。木匠生活,老通宝早年是会的;但近来他老了,手指头没有劲,他修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喘气,又望望屋里挂在竹竿上的三张蚕种。
四大娘就在廊檐口糊“蚕箪”。去年他们为的想省几百文钱,是买了旧报纸来糊的。老通宝直到现在还说是因为用了报纸——不惜字纸,所以去年他们的蚕花不好。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饭,省下钱来买了“糊箪纸”来了。四大娘把那鹅黄色坚韧的纸儿糊得很平贴,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张小小的花纸——那是跟“糊箪纸”一块儿买来的,一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另两张都是手执尖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据说是“蚕花太子。”
“四大娘!你爸爸做中人借来三十块钱,就只买了二十担叶。后天米又吃完了,怎么办?”
老通宝气喘喘地从他的工作里抬起头来,望着四大娘。那三十块钱是二分半的月息。总算有四大娘的父亲张财发做中人,那债主也就是张财发的东家“做好事”,这才只要了二分半的月息。条件是蚕事完后本利归清。
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蚕箪”放在太阳底下晒,好像生气似的说:
“都买了叶!又像去年那样多下来——”
“什么话!你倒先来发利市了!年年像去年么?自家只有十来担叶;五张布子(蚕种),十来担叶够么?”
“噢,噢;你总是不错的!我只晓得有米烧饭,没米饿肚子!”
四大娘气哄哄地回答;为了那“洋种”问题,她到现在常要和老通宝抬杠。
老通宝气得脸都紫了。两个人就此再没有一句话。
但是“收蚕”的时期一天一天逼进了。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现了一种大紧张,大决心,大奋斗,同时又是大希望。人们似乎连肚子饿都忘记了。老通宝他们家东借一点,西赊一点,居然也一天一天过着来。也不仅老通宝他们,村里哪一家有两三斗米放在家里呀!去年秋收固然还好,可是地主,债主,正税,杂捐,一层一层地剥削来,早就完了。现在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春蚕,一切临时借贷都是指明在这“春蚕收成”中偿还。
他们都怀着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惧的心情来准备这春蚕的大搏战!
“谷雨”节一天近一天了。村里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隐隐现出绿色来。女人们在稻场上碰见时,都匆忙地带着焦灼而快乐的口气互相告诉道:
“六宝家快要‘窝种’①了呀!”——
①“窝种”也是老通宝乡里的习惯;蚕种转成绿色后就得把来贴肉揾着,约三四天后,蚕蚁孵出,就可以“收蚕”。这工作是女人做的。“窝”是方言,意即“揾”也。——作者原注。
“荷花说她家明天就要‘窝’了。有这么快!”
“黄道士去测一字,今年的青叶要贵到四洋!”
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张“布子”。不对!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细点子还是黑沉沉,不见绿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处去细看,也找不出几点,“绿”来。四大娘很着急。
“你就先‘窝’起来罢!这余杭种,作兴是慢一点的。”
阿四看着他老婆,勉强自家宽慰。四大娘堵起了嘴巴不回答。
老通宝哭丧着干皱的老脸,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妙。
幸而再过了一天,四大娘再细心看那“布子”时,哈,有几处转成绿色了!而且绿的很有光彩。四大娘立刻告诉了丈夫,告诉了老通宝,多多头,也告诉了她的儿子小宝。她就把那些布子贴肉揾在胸前,抱着吃奶的婴孩似的静静儿坐着,动也不敢多动了。夜间,她抱着那五张“布子”到被窝里,把阿四赶去和多多头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蚕子儿贴着肉,怪痒痒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点儿害怕,她第一次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那样半惊半喜的!
全家都是惴惴不安地又很兴奋地等候“收蚕”。只有多多头例外。他说:今年蚕花一定好,可是想发财却是命里不曾来。老通宝骂他多嘴,他还是要说。
蚕房早已收拾好了。“窝种”的第二天,老通宝拿一个大蒜头涂上一些泥,放在蚕房的墙脚边;也是年年的惯例,但今番老通宝更加虔诚,手也抖了。去年他们“卜”①的非常灵验。可是去年那“灵验”,现在老通宝想也不敢想。
现在这村里家家都在“窝种”了。稻场上和小溪边顿时少了那些女人们的踪迹。一个“戒严令”也在无形中颁布了:乡农们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往来;人客来冲了蚕神不是玩的!他们至多在稻场上低声交谈一二句就走开。这是个“神圣”的季节。
老通宝家的五张布子上也有些“乌娘”②蠕蠕地动了。于是全家的空气,突然紧张。那正是“谷雨”前一日。四大娘料来可以挨过了“谷雨”节那一天①。布子不须再“窝”了,很小心地放在“蚕房”里。老通宝偷眼看一下那个躺在墙脚边的大蒜头,他心里就一跳。那大蒜头上还只有一两茎绿芽!老通宝不敢再看,心里祷祝后天正午会有更多更多的绿芽——①用大蒜头来“卜”蚕花好否,是老通宝乡里的迷信。收蚕前两三天,以大蒜涂泥置蚕房中,至收蚕那天拿来看,蒜叶多主蚕熟,少则不熟。——作者原注。
②老通宝乡间称初生的蚕蚁为“乌娘”;这也是方言。——作者原注。
终于“收蚕”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烧饭,时时看饭锅上的热气有没有直冲上来。老通宝拿出预先买了来的香烛点起来,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阿四和阿多去到田里采野花。小小宝帮着把灯芯草剪成细末子,又把采来的野花揉碎。一切都准备齐全了时,太阳也近午刻了,饭锅上水蒸气嘟嘟地直冲,四大娘立刻跳了起来,把“蚕花”②和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就到“蚕房”里。老通宝拿着秤杆,阿四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儿和灯芯草碎末。四大娘揭开“布子”,就从阿四手里拿过那野花碎片和灯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过老通宝手里的秤杆来,将“布子”挽在秤杆上,于是拔下发髻上的鹅毛在“布子”上轻轻儿拂;野花片,灯芯草末子,连同“乌娘”,都拂在那“蚕箪”里了。一张,两张,……都拂过了;最后一张是洋种,那就收在另一个“蚕箪”里。末了,四大娘又拔下发髻上那朵“蚕花”,跟鹅毛一块插在“蚕箪”的边儿上——①老通宝乡里的习惯,“收蚕”——即收蚁,须得避过“谷雨”那一天,或上或下都可以,但不能正在“谷雨”那一天。什么理由,可不知道。——作者原注。
②“蚕花”是一种纸花,预先买下来的。这些迷信的仪式,各处小有不同。——作者原注。
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千百年相传的仪式!那好比是誓师典礼,以后就要开始了一个月光景的和恶劣的天气和恶运以及和不知什么的连日连夜无休息的大决战!
“乌娘”在“蚕箪”里蠕动,样子非常强健;那黑色也是很正路的。四大娘和老通宝他们都放心地松一口气了。但当老通宝悄悄地把那个“命运”的大蒜头拿起来看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大蒜头上还只得三四茎嫩芽!天哪!难道又同去年一样?
三
然而那“命运”的大蒜头这次竟不灵验。老通宝家的蚕非常好!虽然头眠二眠的时候连天阴雨,气候是比“清明”边似乎还要冷一点,可是那些“宝宝”都很强健。
村里别人家的“宝宝”也都不差。紧张的快乐弥漫了全村庄,似那小溪里琮琮的流水也像是朗朗的笑声了。只有荷花家是例外。她们家看了一张“布子”,可是“出火”①只称得二十斤;“大眠”快边人们还看见那不声不响晦气色的丈夫根生倾弃了三“蚕箪”在那小溪里——①“出火”也是方言,是指“二眠”以后的“三眠”;因为“眠”时特别短,所以叫“出火”。——作者原注。
这一件事,使得全村的妇人对于荷花家特别“戒严”。她们特地避路,不从荷花的门前走,远远的看见了荷花或是她那不声不响丈夫的影儿就赶快躲开;这些幸运的人儿惟恐看了荷花他们一眼或是交谈半句话就传染了晦气来!
老通宝严禁他的小儿子多多头跟荷花说话。——“你再跟那东西多嘴,我就告你迕逆!”老通宝站在廊檐外高声大气喊,故意要叫荷花他们听得。
小小宝也受到严厉的嘱咐,不许跑到荷花家的门前,不许和他们说话。
阿多像一个聋子似的不理睬老头子那早早夜夜的唠叨,他心里却在暗笑。全家就只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可是他也没有跟荷花说话,他忙都忙不过来。
“大眠”捉了毛三百斤,老通宝全家连十二岁的小宝也在内,都是两日两夜没有合眼。蚕是少见的好,活了六十岁的老通宝记得只有两次是同样的,一次就是他成家的那年,又一次是阿四出世那一年。“大眠”以后的“宝宝”第一天就吃了七担叶,个个是生青滚壮,然而老通宝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充满了红丝。
谁也料得到这些“宝宝”上山前还得吃多少叶。老通宝和儿子阿四商是了:
“陈大少爷借不出,还是再求财发的东家罢?”
“地头上还有十担叶,够一天。”
阿四回答,他委实是支撑不住了,他的一双眼皮像有几百斤重,只想合下来。老通宝却不耐烦了,怒声喝道:
“说什么梦话!刚吃了两天老蚕呢。明天不算,还得吃三天,还要三十担叶,三十担!”
这时外边稻场上忽然人声喧闹,阿多押了新发来的五担叶来了。于是老通宝和阿四的谈话打断,都出去“捋叶”。四大娘也慌忙从蚕房里钻出来。隔溪陆家养的蚕不多,那大姑娘六宝抽得出工夫,也来帮忙了。那时星光满天,微微有点风,村前村后都断断续续传来了吆喝和欢笑,中间有一个粗暴的声音嚷道:
“叶行情飞涨了!今天下午镇上开到四洋一担!”
老通宝偏偏听得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四块钱一担,三十担可要一百二十块呢,他哪来这许多钱!但是想到茧子总可以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块钱一百斤,也有这么二百五,他又心一宽。那边“捋叶”的人堆里忽然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听说东路不大好,看来叶价钱涨不到多少的!”
老通宝认得这声音是陆家的六宝。这使他心里又一宽。
那六宝是和阿多同站在一个筐子边“捋叶”。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忽然她觉得在那“杠条”①的隐蔽下,有一只手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好象知道是谁拧的,她忍住了不笑,也不声张。蓦地那手又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六宝直跳起来,出惊地喊了一声:——①“杠条”也是方言,指那些带叶的桑树枝条。通常采叶是连枝条剪下来的。——作者原注。
“嗳哟!”
“什么事?”
同在那筐子边捋叶的四大娘问了,抬起头来。六宝觉得自己脸上热烘烘了,她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就赶快低下头,很快地捋叶,一面回答:
“没有什么。想来是毛毛虫刺了我一下。”
阿多咬住了嘴唇暗笑。虽然在这半个月来也是半饱而且少睡,也瘦了许多了,他的精神可还是很饱满。老通宝那种忧愁,他是永远没有的。他永不相信靠一次蚕花好或是田里熟,他们就可以还清了债再有自己的田;他知道单靠勤俭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断也是不能翻身的。但是他仍旧很高兴地工作着,他觉得这也是一种快活,正像和六宝调情一样。
第二天早上,老通宝就到镇里去想法借钱来买叶。临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决定把他家那块出产十五担叶的桑地去抵押。这是他家最后的产业。
叶又买来了三十担。第一批的十担发来时,那些壮健的“宝宝”已经饿了半点钟了。“宝宝”们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乱晃,四大娘看得心酸。叶铺了上去,立刻蚕房里充满着萨萨萨的响声,人们说话也不大听得清。不多一会儿,那些“团匾”里立刻又全见白了,于是又铺上厚厚的一层叶。人们单是“上叶”也就忙得透不过气来。但这是最后五分钟了。再得两天,“宝宝”可以上山。人们把剩余的精力榨出来拚死命干。
阿多虽然接连三日三夜没有睡,却还不见怎么倦。那一夜,就由他一个人在“蚕房”里守那上半夜,好让老通宝以及阿四夫妇都去歇一歇。那是个好月夜,稍稍有点冷。蚕房里爇了一个小小的火。阿多守以二更过,上了第二次的叶,就蹲在那个“火”旁边听那些“宝宝”萨萨萨地吃叶。渐渐儿他的眼皮合上了。恍惚听得有门响,阿多的眼皮一跳,睁开眼来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耳朵里还听得萨萨萨的声音和屑索屑索的怪声。猛然一个踉跄,他的头在自己膝头上磕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恰就听得蚕房的芦帘拍叉一声响,似乎还看见有人影一闪。阿多立刻跳起来,到外面一看,门是开着,月光下稻场上有一个人正走向溪边去。阿多飞也似跳出去,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已经把那人抓过来摔在地下。他断定了这是一个贼。
“多多头!打死我也不怨你,只求你不要说出来!”
是荷花的声音,阿多听真了时不禁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月光下他又看见那扁得作怪的白脸儿上一对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可是恐怖的意思那眼睛里也没有。阿多哼了一声,就问道:
“你偷什么?”
“我偷你们的宝宝!”
“放到哪里去了?”
“我扔到溪里去了!”
阿多现在也变了脸色。他这才知道这女人的恶意是要冲克他家的“宝宝”。
“你真心毒呀!我们家和你们可没有冤仇!”
“没有么?有的,有的!我家自管蚕花不好,可并没害了谁,你们都是好的!你们怎么把我当作白老虎,远远地望见我就别转了脸?你们不把我当人看待!”
那妇人说着就爬了起来,脸上的神气比什么都可怕。阿多瞅着那妇人好半晌,这才说道:
“我不打你,走你的罢!”
阿多头也不回的跑回家去,仍在“蚕房”里守着。他完全没有睡意了。他看那些“宝宝”,都是好好的。他并没想到荷花可恨或可怜,然而他不能忘记荷花那一番话;他觉到人和人中间有什么地方是永远弄不对的,可是他不能够明白想出来是什么地方,或是为什么。再过一会儿,他就什么都忘记了。“宝宝”身强健的,像有魔法似的吃了又吃,永远不会饱!
以后直到东方快打白了时,没有发生事故。老通宝和四大娘来替换阿多了,他们拿那些渐渐身体发白而变短了的“宝宝”在亮处照着,看是“有没有通”。他们的心被快活胀大了。但是太阳出山时四大娘到溪边汲水,却看见六宝满脸严重地跑过来悄悄地问道:
“昨夜二更过,三更不到,我远远地看见那骚货从你们家跑出来,阿多跟在后面,他们站在这里说了半天话呢!四阿嫂!你们怎么不管事呀?”
四大娘的脸色立刻变了,一句话也没说,提了水桶就回家去,先对丈夫说了,再对老通宝说。这东西竟偷进人家“蚕房”来了,那还了得!老通宝气得直跺脚,马上叫了阿多来查问。但是阿多不承认,说六宝是做梦见鬼。老通宝又去找六宝询问。六宝是一口咬定了看见的。老通宝没有主意,回家去看那“宝宝”,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一些败相来。
但是老通宝他们满心的欢喜却被这件事打消了。他们相信六宝的话不会毫无根据。他们唯一的希望是那骚货或者只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阵。
“可是那大蒜头上的苗却当真只有三四茎呀!”
老通宝自心里这么想,觉得前途只是阴暗。可不是,吃了许多叶去,一直落来都很好,然而上了山却干殭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过老通宝无论如何不敢想到这上头去;他以为即使是肚子里想,也是不吉利。
四
“宝宝”都上山了,老通宝他们还是捏着一把汗。他们钱都花光了,精力也绞尽了,可是有没有报酬呢,到此时还没有把握。虽则如此,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去干。“山棚”下爇了火,老通宝和阿四他们伛着腰慢慢地从这边蹲到那边,又从那边蹲到这边。他们听得山棚上有些屑屑索索的细声音①,他们就忍不住想笑,过一会儿又不听得了,他们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这样地,心是焦灼着,却不敢向山棚上望。偶或他们仰着的脸上淋到了一滴蚕尿了②,虽然觉得有点难过,他们心里却快活;他们巴不得多淋一些——①蚕在山棚上受到热,就往“缀头”上爬,所以有屑索屑索的声音。这是蚕要做茧的第一步手续。爬不上去的,不是健康的蚕,多半不能作茧。——作者原注。
②据说蚕在作茧以前必撒一泡尿,而这尿是黄色的。——作者原注。
阿多早已偷偷地挑开“山棚”外围着的芦帘望过几次了。小小宝看见,就扭住了阿多,问“宝宝”有没有做茧子。阿多伸出舌头做一个鬼脸,不回答。
“上山”后三天,息火了。四大娘再也忍不住,也偷偷地挑开芦帘角看了一眼,她的心立刻卜卜地跳了。那是一片雪白,几乎连“缀头”都瞧不见;那是四大娘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的“好蚕花”呀!老通宝全家立刻充满了欢笑。现在他们一颗心定下来了!“宝宝”们有良心,四洋一担的叶不是白吃的;他们全家一个月的忍饿失眠总算不冤枉,天老爷有眼睛!
同样的欢笑声在村里到处都起来了。今年蚕花娘娘保佑这小小的村子。二三十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老通宝家更是比众不同,估量来总可以采一个十二三分。
小溪边和稻场上现在又充满了女人和孩子们。这些人都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眼眶陷进了,嗓子也发沙,然而都很快活兴奋。她们嘈嘈地谈论那一个月内的“奋斗”时,她们的眼前便时时现出一堆堆雪白的洋钱,她们那快乐的心里便时时闪过了这样的盘算:夹衣和夏衣都在当铺里,这可先得赎出来;过端阳节也许可以吃一条黄鱼。
那晚上荷花和阿多的把戏也是她们谈话的资料。六宝见了人就宣传荷花的“不要脸,送上门去!”男人们听了就粗暴地笑着,女人们念一声佛,骂一句,又说老通宝家总算幸气,没有犯克,那是菩萨保佑,祖宗有灵!
接着是家家都“浪山头”了,各家的至亲好友都来“望山头”①。老通宝的亲家张财发带了小儿子阿九特地从镇上来到村里。他们带来的礼物,是软糕,线粉,梅子,枇杷,也有咸鱼。小小宝快活得好像雪天的小狗——①“浪山头”在息火后一日举行,那时蚕已成茧,山棚四周的芦帘撒去。“浪”是“亮出来”的意思。“望山头”是来探望“山头”,有慰问祝颂的意思。“望山头”的礼物也有定规。——作者原注。
“通宝,你是卖茧子呢,还是自家做丝?”
张老头子拉老通宝到小溪边一棵杨柳树下坐了,这么悄悄地问。这张老头子张财发是出名“会寻快活”的人,他从镇上城隍庙前露天的“说书场”听来了一肚子的疙瘩东西;尤其烂熟的,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程咬金卖柴扒,贩私盐出身,瓦岗寨做反王的《隋唐演义》。他向来说话“没正经”,老通宝是知道的;所以现在听得问是卖茧子或者自家做丝,老通宝并没把这话看重,只随口回答道:
“自然卖茧子。”
张老头子却拍着大腿叹一口气。忽然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村外那一片秃头桑林后面耸露出来的茧厂的风火墙说道:
“通宝,茧子是采了,那些茧厂的大门还关得紧洞洞呢!今年茧厂不开秤!——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还没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茧厂关门,不做生意!”
老通宝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他怎么能够相信呢?难道那“五步一岗”似的比露天毛坑还要多的茧厂会一齐都关了门不做生意?况且听说和东洋人也已“讲拢”,不打仗了,茧厂里驻的兵早已开走。
张老头子也换了话,东拉西扯讲镇里的“新闻”,夹着许多“说书场”上听来的什么秦叔宝,程咬金。最后,他代他的东家催那三十块钱的债,为的他是“中人”。
然而老通宝到底有点不放心。他赶快跑出村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两个茧厂,果然大门紧闭,不见半个人;照往年说,此时应该早已摆开了柜台,挂起了一排乌亮亮的大秤。
老通宝心里也着慌了,但是回家去看见了那些雪白发光很厚实硬古古的茧子,他又忍不住嘻开了嘴。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他不相信。并且他还要忙着采茧,还要谢“蚕花利市”①,他渐渐不把茧厂的事放在心上了——①老通宝乡里的风俗,“大眠”以后得拜一次“利市”,采茧以后,又是一次。经济窘的人家只举行“谢蚕花利市”,“拜利市”也是方言,意即“谢神”。——作者原注。
可是村里的空气一天一天不同了。才得笑了几声的人们现在又都是满脸的愁云。各处茧厂都没开门的消息陆续从镇上传来,从“塘路”上传来。往年这时候,“收茧人”像走马灯似的在村里巡回,今年没见半个“收茧人”,却换替着来了债主和催粮的差役。请债主们就收了茧子罢,债主们板起面孔不理。
全村子都是嚷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年“蚕花”好了,他们的日子却比往年更加困难。这在他们是一个青天的霹雳!并且愈是像老通宝他们家似的,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难,——“真正世界变了!”老通宝捶胸跺脚地没有办法。然而茧子是不能搁久了的,总得赶快想法:不是卖出去,就是自家做丝。村里有几家已经把多年不用的丝车拿出来修理,打算自家把茧做成了丝再说。六宝家也打算这么办。老通宝便也和儿子媳妇商量道:
“不卖茧子了,自家做丝!什么卖茧子,本来是洋鬼子行出来的!”
“我们有四百多斤茧子呢,你打算摆几部丝车呀!”
四大娘首先反对了。她这话是不错的。五百斤的茧子可不算少,自家做丝万万干不了。请帮手么?那又得花钱。阿四是和他老婆一条心。阿多抱怨老头子打错了主意,他说:
“早依了我的话,扣住自己的十五担叶,只看一张洋种,多么好!”
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一线希望忽又来了。同村的黄道士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说是无锡脚下的茧厂还是照常收茧。黄道士也是一样的种田人,并非吃十方的“道士”,向来和老通宝最说得来。于是老通宝去找那黄道士详细问过了以后,便又和儿子阿四商量把茧子弄到无锡脚下去卖。老通宝虎起了脸,像吵架似的嚷道:
“水路去有三十多九①呢!来回得六天!他妈的!简直是充军!可是你有别的办法么?茧子当不得饭吃,蚕前的债又逼紧来!”——①老通宝乡间计算路程都以“九”计;“一九”就是九里。“十九”是九十里,“三十多九”就是三十多个“九里”。——作者原注。
阿四也同意了。他们去借了一条赤膊船,买了几张芦席,赶那几天正是好晴,又带了阿多。他们这卖茧子的“远征军”就此出发。
五天以后,他们果然回来了;但不是空船,船里还有一筐茧子没有卖出。原来那三十多九水路远的茧厂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种茧一担只值三十五元,土种茧一担二十元,薄茧不要。老通宝他们的茧子虽然是上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厂里挑剩了那么一筐,不肯收买。老通宝他们实卖得一百十一块钱,除去路上盘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够偿还买青叶所借的债!老通宝路上气得生病了,两个儿子扶他到家。
打回来的八九十()斤茧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丝了。她到六宝家借了丝车,又忙了五六天。家里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那丝上镇里去卖,没有人要;上当铺当铺也不收。说了多少好话,总算把清明前当在那里的一石米换了出来。
就是这么着,因为春蚕熟,老通宝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债!老通宝家为的养了五张布子的蚕,又采了十多分的好茧子,就此白赔上十五担叶的桑地和三十块钱的债!一个月光景的忍饥熬夜还不算!
1932年11月1日。
3、茅盾:冬天
茅盾:冬天
诗人们对于四季的感想大概岂不同罢。一般的说来,则为“游春",“消夏",“悲秋",——冬呢,我可想不出适当的字眼来了,总之,诗人们对于"冬"好像不大怀好感,于"秋"则已"悲"了,更何况"秋"后的"冬"!
所以诗人在冬夜,只合围炉话旧,这就有点近于"蛰伏"了。幸而冬天有雪,给诗人们添了诗料。甚而至于踏雪寻梅,此时的诗人俨然又是活动家。不过梅花开放的时候,其实“冬"已过完,早又是"春"了。
我不是诗人,对于一年四季无所起憎。但寒暑数十易而后,我也渐渐辨出了四季的味道。我就觉得冬天的味儿好像特别耐咀嚼。
因为冬天曾经在三个不同的时期给我三种不同的印象。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觉得冬天是又好又不好。大人们定要我穿了许多衣服,弄得我动作迟笨,这是我不满意冬天的地方。然而野外的茅草都已枯黄,正好"放野火",我又得感谢“冬"了。
在都市里生长的孩子是可怜的,他们只看见灰色的马路,从没有过整齐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他们即使到公园里看见了比较广大的草地,然而那是细曲得像狗毛一样的草坪,枯黄了时更加难看,不用说,他们万万想不到这是可以放弃火来烧的。在乡下,可不同了。照例到了冬天,野外全是灰黄色的枯草,又高又密,脚踏下去簌簌地响,有时没到你的腿弯上。是这样的草——大草地,就可以放火烧。我们都脱了长衣,划一根火柴,那满地的枯草就毕剥毕剥烧起来了。狂风着地卷去,那些草就像发狂似的腾腾地叫着,夹着白烟一片红火焰就像一个大舌头似的会一下子把大片的枯草舐光。有时我们站在上风头,那就跟着火头跑;有时故意站在下风,看着那烈焰像潮水样涌过来,涌过来,于是我们大声笑着嚷着在火焰中间跳,一转眼,那火焰的波浪已经上前去了,于是我们就又追上去送它。这些草地中,往往有浮厝的棺木或者骨殖甏,火势逼近了那棺木时,我们的最紧张的时刻就来了。我们就来一个"包抄",扑到火线里一阵滚,收熄了我们放的火。这时候我们便感到了克服敌()人那样的快乐。
二十以后成了"都市人",这"放野火"的趣味不能再有了,然而穿衣服的多少也不再受人干涉了,这时我对于冬,理应无憎亦无爱了罢,可是冬天却开始给我一点好印象。二十几岁的我是只要睡眠四个钟头就够了的,我照例五点钟一定醒了;这时候,被窝是暖烘烘的,人是神清期爽的,而又大家都在黑甜乡,静得很,没有声音来打扰我,这时候,躲在那里让思想像野马一般飞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够了时,顶天亮起身,我仿佛已经背着人,不声不响自由自在做完了一件事,也感得一种愉快。那时候,我把"冬"和春夏秋比较起来,觉得"冬"是不干涉人的,她不像春天那样逼人困倦,也不像夏天那样使得我上床的时候弄堂里还有人高唱《孟姜女》,而在我起身以前却又是满弄堂的洗马桶的声音,直没有片刻的安静,而也不同于秋天。秋天是苍蝇蚊虫的世界,而也是疟病光顾我的季节呵!
然而对于"冬"有恶感,则始于最近。拥着热被窝让思想跑野马那样的事,已经不高兴再做了,而又没有草地给我去"放野火"。何况近年来的冬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冷,我不得不自愿多穿点衣服,并且把窗门关紧。
不过我也理智地较为认识了"冬"。我知道"冬"毕竟是“冬",摧残了许多嫩芽,在地面上造成恐怖;我又知道"冬"只不过是"冬",北风和霜雪虽然凶猛,终不能永远的统治这大地。相反的,冬天的寒冷愈甚,就是冬的运命快要告终,“春"已在叩门。
“春"要来到的时候,一定先有"冬"。冷罢,更加冷罢,你这吓人的冬!
4、茅盾:上海大年夜
茅盾:上海大年夜
在上海混了十多年,总没见识过阴历大年夜的上海风光。什么缘故,我自己也想不起来了;大概不外乎"天下雨","人懒",“事忙":这三桩。
去年,——民国二十二年,岁在癸酉,公历一千九百三十三年,恰逢到我"有闲"而又"天好",而又是小病了一星期后想走动,于是在"大年夜"的前三天就时常说"今年一定要出去看看了"。
天气是上好的。自从十八日(当然是废历)夜里落过几点雨,一直就晴了下来。是所谓"废历"的十八日,我担保不会弄错。因为就在这一天,我到一个亲戚家里去"吃年夜饭"。这天很暖和,我料不到亲戚家里还开着"水汀",毫无准备的就去了,结果是脱下旗袍尚且满头大汗。当时有一位乡亲对我说:“天气太暖和了,冬行春令,-—春令!总得下一场腊雪才好!"似乎天从人愿,第二天当真冷了些。可是这以后,每天一个好太阳把这"上海市"晒得一天暖似一天;到废历的"大年夜"的"前夕",简直是"上坟时节"的气候了。
而这几天里,公债库券的市价也在天天涨上去,正和寒暑表的水银柱一般。
“大年夜"那天的上午,听得生意场中一个朋友说:“南京路的商店,至少有四五十家过不了年关,单是房租,就欠了半年多,房东方面要求巡捕房发封,还没解决。"“这就是报纸上常见的所谓市面衰落那一句话的实例么?"我心里这样想。然而翻开"停刊期内"各报的"号外"来看,只有满幅的电影院大广告搜尽了所有的夸大,刺激,诱惑的字眼在那里斗法。
从前见过店铺倒闭的景象也在我眼前闪了一闪。肩挨着肩的商店的行列中忽然有一家紧闭着栅门,就像那多眼的大街上瞎了一只眼;小红纸写着八个字的,是"清理帐目,暂停营业";密密麻麻横七竖八贴满了的,是客户的"飞票";而最最①触目的是地方言厅的封条,——一个很大的横十字。
①"飞票"商号倒闭后,债权人索债不得,黏贴于对方门上的索债字条。
难道繁华的南京路上就将出现四五十只这么怪相的瞎眼?于是我更加觉得应该去看看"大年夜"的上海。
晚上九点钟,我们一行五个人出发了。天气可真是"理想的"。虽然天快黑的时候落过几点牛毛雨,此时可就连风也没有,不怕冷的人简直可以穿夹。
刚刚走出弄堂门,三四辆人力车就包围了来,每个车夫都像老主顾似的把车杠一放,拍了拍车上坐垫,乱嚷着"这里来呀!"我们倒犹豫起来了。我们本来不打算坐人力车。可是人力车的后备队又早闻声来了,又是三四辆飞到了我们跟前。而且似乎每一个暗角里都有人力车埋伏着,都在急急出动了。人力车的圆阵老老实实将我们一行五个包围了!
“先坐了黄包车,穿过××街,到××路口再坐电车,怎样?”
我向同伴们提议了。
“××路口么?一只八开!"车夫之一说。①
①一只八开上海话。一角银毫的意思。
“两百钱!"我们一面说,一面准备"突围"。
“一只八开!年三十,马马虎虎罢。"
这是所谓"情商"的口吻了。而且双方的距离不过三四个铜子。于是在双方的"马马虎虎"的声音中,坐的坐上,拉的也就开步。
拉我的那个车夫例外地不是江北口音。他一面跑,一面说道:
“年景不好……往年的大年夜,你要雇车也雇不到。……哪里会像今年那样转弯角上总有几部空车子等生意呢。"说着就到了个转角,我留神细看,果然有几辆空车子,车夫们都伸长了"觅食"的颈脖。
“往年年底一天做多少生意?"我大声问了。其实我很不必大声。因为这条××街的进口冷清清的并没为的是"大年夜"而特别热闹。
“哦—-打仗的上一年么?随便拉拉,也有个块把钱进帐………"“那么,今年呢?”
“运气好,还有块把钱;不好,五六毛。……五六毛钱,派什么用场?……你看,年底了,洋价倒涨到二千八百呀!"“哦——"我应了这么一声,眼看着路旁的一家烟兑店,心里却想起邻舍的×太太来了。这位太太万事都精明,一个月前,洋价二千七的时候,她就兑进了大批的铜子,因为经验告诉她,每逢年底,洋价一定要缩;可是今年她这小小的"投机事业"失败了,今天早上我还听得她在那里骂烟兑店"混帐"。
“年景不好!"拉我的车夫又叹气似的说:“一天拉五六毛,净剩下来一双空手,过年东西只好一点也不买。……不像是过年了!"××路已经在前面了。我们一行五人的当先第一辆车子已经停下来了。我付钱的时候,留神看了看拉我的那车夫一眼。他是二十多岁精壮的小伙子,并不是那些拉不动的"老枪",然而他在这年底一天也只拉得五六毛钱么?
站在××路口,我又回望那短短的××街。一家剃头店似乎生意还好。我立刻想到我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曾理发。可是我的眼光随即被剃头店间壁的南货店吸住了。天哪,"大年夜"南货店不出生意,真怪!然而也不足怪。像这样小小的南货店,自然只能伺候中下级社会的主顾,可是刚才拉我的车夫不是说"过年东西只好一点也不买"么?
“总而言之,××街里没有大年夜。"
坐在电车里,我这样想。同时我又盼望"大年夜"是在南京路、福州路一带。
十字路口,电车停住了。交通灯的红光射在我们脸上。这里不是站头,然而电车例外的停得很长久。
“一部汽车,两部汽车,……电车,三部汽车,四部,五部,………"我身边的两个孩子,脸贴在车窗玻璃上,这样数着横在前面的马路上经过的车辆。
我也转脸望着窗外,然而交通灯光转了绿色,我们坐的电车动了。啵!啵!从我们的电车身边有一辆汽车"突进"了,接着又是一辆,接着是一串,威风凛凛地追逐前进,我们的电车落后了。我凝眸远眺。前面半空中是三公司大厦高塔上的霓虹电光,是戳破了黑暗天空的三个尖角,而那长蛇形的汽车阵,正向那尖角里钻。然而这样的景象只保留了一刹那。三公司大厦渐曳渐近了。血管一样的霓虹电管把那庞大建筑的轮廓描画出来了。
“你数清么?几部?"
孩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这不是问我,然而我转眼看着这两个争论中的孩子了。忽然有一条原则被我发见了:今夜所见坐车的人好像只有两个阶级,不是挤在电车或公共汽车里,就是舒舒服服坐了黑牌或白牌的汽车,很少人力车!也许不独今夜如此罢?在"车"字门中,这个中间的小布尔乔亚气味的人力车的命运大概是向着没落的罢?
我们在南京路浙江路口下了电车。
于是在"水门汀"上,红色的自来水龙头旁边,我们开了小小的会议。
“到哪里去好?四马路怎样?”
这是两位太太的提议。她们要到四马路的目的是看野鸡;因为好像听得一位老上海说过,“大年夜"里,妓女们都装扮了陈列在马路口。至于四马路之必有野鸡,而且其数很多,却是太太们从小在乡下听熟了的。
可是两个孩子却坚持要去看电影。
这当儿,我的一票可以决定局势。我主张先看电影后看野鸡。因为电影院"大年夜"最后一次的开映是十一点钟。看过了电影大概四马路之类还有野鸡。
于是我们就走贵州路,打算到新光大戏院去。
我不能不说所谓"大年夜"者也许就在这条短短的狭狭的贵州路上;而且以后觉得确是在这里。人是拥挤的,有戴了鸭舌头帽子的男人,更有许多穿着绯色的廉价人造丝织品的年青女子;也有汽车开过,慢慢地爬似的,啵啵地好像哀求。两个孩子拖着我快跑(恐怕赶不上影戏),可是两位太太只在后边叫"慢走"。原来她们发见了这条路上走的或是站着的浓妆年青女子就是野鸡。
也许是的。因为鸭舌头帽子的男人掷了许多的"掼炮",拍拍拍地都在那些浓妆的青年女子的脚边响出来,而她们并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是欢迎的。"愈响愈发":是她们的迷信。
我们终于到了新光大戏院的门口。上一场还没散,戏院门里门外挤满了人。
而且这些人大都手里有票子。
两位太太站在马路旁边望着那戏院门口皱眉头。就是那勇敢的男孩子(他在学校里"打强盗山"是出名勇敢的),也把疑问的眼光看着我的面孔。
“就近还有几家影戏院,也许不很挤。"
我这样说着,征求伙伴们的同意。
但是假使片子不好呢?大些的孩子,一个很像大人的女孩子,眼光里有了这样的迟疑。"不管它!反正我们是来趁热闹的。借电影院坐坐,混到一点多钟,好到泥城桥一带去看兜喜神方的时髦女人。"又是我的意见。然而两个孩子大大反对。不过这一回,他们是少数了,而且他们又怕多延捱了时间,“两头勿着实",于是只好跟着我走。
到了北京大戏院。照样密密的人层。而且似乎比新光大戏院的现象更加汹汹然可畏。转到那新开幕的金城。隔着马路一望,我们中间那位男孩子先叫起"好了"来了。走到戏院门口,我们都忍不住一股的高兴。这戏院还是"平时状态"。但是,一问,可糟了!原来这金城大戏院没有"大年夜"的,夜戏就只九点半那一场,此时已经闭幕。
看表上是十一点差十分。
“到哪里去好呢?”——大家脸上又是这个问号了。也许新光今夜最后一场是十一点半开映罢?那么,还赶得及。新光近!
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定要看影戏。孩子们是当真要看的,而我们三个大人呢,还是想借此混过一两个钟点,预备看看"大年夜"的上海后半夜的风光而已。
然而又到了新光了。十一点正,前场还没散,门里门外依然挤满了人,也许多了些。这次我们是奋勇进攻了。五个人是一个长蛇阵。好容易挤了进去,望得见卖票处了,忽然又有些绅士太太们却往外边挤;一面喊着:“票子卖完了。卖完了!"我疑心这是骗人的。为什么戏院当局不挂"客满"的牌子?我不能再"绅士气"了。我挤开了几位拦路的时髦女郎,直到卖票处前面,我们的长蛇阵也中断了。卖票员只对我摇手。
好容易又挤了出来,到得马路上时,我忍不住叹口气说:
“虽然大年夜不在××街的小小南货店里,可确是在每家影戏院里!"以后我们的行程是四马路了。意外地不是"大年夜"样的,也没看见多少艳妆的野鸡之类。"掼炮"声音更少。
两个孩子是非常扫兴了。于是"打吗啡针":每人三个气球。
我们最后的希望是看看南京路上有没有封起的怪相"瞎眼睛"。
然而也没有。
十二点光景挤进了南京路的虹庙。这是我的主张。可是逛过了浴佛节的静安寺的两个孩子大大不满意。“没有静安寺那样大",是他们的批评。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是出来找"大年夜"的,而"大年夜"确也是在这座庙里!
后来我知道过不了年关的商店有五百多家。债权人请法院去封门。要是一封,那未免有碍"大上海"的观瞻,所以法院倒做了和事老。然而调解也等不及,干脆关上大门贴出"清理帐目"的谱子也就有二百几十家了。南京路上有一家六十多年的老店也是其中之一。
“你猜猜。南京路的铺子有几家是赚钱的?——哈哈,说是只有两家半!那两家是三阳南货店和五芳斋糕饼点心店。那半家呢,听说是冠生园。"回家的路上碰见一位乡亲,他这样对我说。
乡亲这番话,我怎么能够()不相信?并且我敢断定复杂的“大上海"市面无论怎样"不景气",但有几项生意是不受影响的,例如我们刚去随喜了来的虹庙。并且我又确实知道沪西①大佛寺的大小厅堂乃至"方丈室"早已被施主们排日定完;这半年里头,想在那大佛寺里"做道场",简直非有大面子不行的!
①随喜佛教用语。游览寺院的意思。
到家的时候,里内一个广东人家正放鞭炮,那是很长的一串,挑在竹竿上。我们站在里门口看去,只见一条火龙,渐缩渐短。等放过了我们走进去,依旧是冷清清的弄堂,不过满地碎红,堆得有寸许厚。
1934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