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姑苏城外寒山寺全诗
姑苏城外寒山寺全诗
《枫桥夜泊》
作者:唐·张继
原文: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注释:
1、枫桥:在今苏州市阊门外。
2、夜泊:夜间把船停靠在岸边。
3、乌啼:一说为乌鸦啼鸣,一说为乌啼镇。
4、霜满天:霜,不可能满天,这个“霜”字应当体会作严寒;霜满天,是空气极冷的形象语。
5、江枫:一般解释作「江边枫树」,江指吴淞江,源自太湖,流经上海,汇入长江,俗称苏州河。另外有人主张指「江村桥」和「枫桥」,「枫桥」在吴县南门(阊阖门)外西郊,本名「封桥」,因为张继的《枫桥夜泊》一诗,后来才改为「枫桥」。
6、渔火:通常解释,“鱼火”就是渔船上的灯火;也有说法指“渔火”实际上就是一同打渔的伙伴。
7、对愁眠:伴愁眠之意,此句把江枫和渔火二词拟人化。就是后世有不解诗的人,怀疑江枫渔火怎么能对愁眠,于是附会出一种讲法,说愁眠是寒山寺对面的山名。
8、姑苏:苏州的别称,因城西南有姑苏山而得名。
9、寒山寺:在枫桥附近,始建于南朝梁代。相传因唐代僧人寒山、拾得曾住此而得名。在今苏州市西枫桥镇。本名“妙利普明塔院”,又名枫桥寺;另一种说法,“寒山”乃泛指肃寒之山,非寺名。寺曾经数次重建,现在的寺宇,为太平天国以后新建。寺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被日本人运走,下落不明。
10、夜半钟声:当今的佛寺(春节)半夜敲钟,但当时有半夜敲钟的习惯,也叫「无常钟」或「分夜钟」。宋朝大文豪欧阳修曾提出疑问表示:“诗人为了贪求好句,以至于道理说不通,这是作文章的毛病,如张继诗句“夜半钟声到客船”,句子虽好,但那有三更半夜打钟的道理?”可是经过许多人的实地查访,才知苏州和邻近地区的佛寺,有打半夜钟的风俗。
诗意:
月亮已落下乌鸦啼叫寒气满天, 对着江边枫树和渔火忧愁而眠。姑苏城外那寂寞清静寒山古寺, 半夜里敲钟的声音传到了客船()。
赏析:
这是记叙夜泊枫桥的景象和感受的诗。首句写所见(月落),所闻(乌啼),所感(霜满天);二句描绘枫桥附近的景色和愁寂的心情;三、四句写客船卧听古刹钟声。平凡的桥,平凡的树,平凡的水,平凡的寺,平凡的钟,经过诗人艺术的再创造,就构成了一幅情味隽永幽静诱人的江南水乡的夜景图,成为流传古今的名作、名胜。此诗自从欧阳修说了“三更不是打钟时”之后,议论颇多。其实寒山寺夜半鸣钟却是事实,直到宋化仍然。宋人孙觌的《过枫桥寺》诗:“白首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桥边寺,倚枕犹闻半夜钟。”即可为证。张继大概也以夜半鸣钟为异,故有“夜半钟声”一句。今人或以为“乌啼”乃寒山寺以西有“乌啼山”,非指“乌鸦啼叫。”“愁眠”乃寒山寺以南的“愁眠山”,非指“忧愁难眠”。殊不知“乌啼山”与“愁眠山”,却是因张继诗而得名。孙觌的“乌啼月落桥边寺”句中的“乌啼”,即是明显指“乌啼山”。
2、寒山寺导游词
寒山寺导游词(一)
各位朋友,到苏州旅游,寒山寺是人们向往的地方,今天我们游览的景点就是寒山寺。寒山寺位于城西枫桥镇,建于公元508至519年的梁代天监年间,当时名叫"妙利普明塔院",唐朝时才叫寒山寺。寒山寺并非因山得名,而是因人得名。唐代时,寒山、拾得两位高僧到此,后人为纪念寒山,改寺名为寒山寺。寒山确有其人,是唐朝诗僧,著有《寒山子诗集》留世。寒山寺自唐代以来一直名扬中外,魅力无穷,寻本探源,有这样几个原因:
第一,唐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诗,使它家喻户晓。"月落鸟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些传世佳句,起到了文因景传,景因文名,钟声诗韵,名扬百世的效果。该诗不但在我国流传极广,而且很早就传到了一衣带水的东邻日本,因此,清代著名学者俞樾在《重修寒山寺记》一文中说过:"其国三尺之童无不能诵是诗者。"到今天它仍被编人日本学校教科书中。在东南亚、欧美,这些诗句也很受青睐。
第二,佛门弟子一直认为,曾住持过此寺的唐代和尚寒山、拾得,分别是文殊、普贤两位菩萨转世的高僧,并把他们神化为我国的和合二仙,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神仙。民间传说,拾得和尚乘了寒山寺里的一口钟,飘洋过海到过日本一个名叫萨堤的地方,传播佛学和中国文化。这个故事曾以连环画的艺术形式在日本的1989年第4期《中国医报》杂志上登载,题为《寒山寺钟声》,更使寒山寺多了个娓娓动听的中日友好话题。
第三,民间相传,张继诗中涉及的钟,历经沧桑,在明末流入日本。清末,日本山田寒山先生便四处探寻,欲将此钟归还原主,但终无下落,便募捐集资,铸一对青铜钟,一送寒山寺,一留日本馆山寺。在中日民间文化交流和友好往来史册中,写下了美好的一页。
第四,寒山寺的钟声不但有悠久的文化历史内涵,还有奇妙的功能,这功能用12个字可以概括二"闻钟声,烦恼清,智慧长,菩提生。"菩提,在梵文(即印度古代文字)中意为"觉悟""大彻大悟"。所以旅游者都要亲自聆听寒山寺的钟声。
唐代诗人张继当年进京考试名落孙山,归途中夜泊枫桥,正是听了夜半寒山寺钟声的启迪,灵感顿开,写下了枫桥夜泊这首千古绝唱,在中国文学史上占了引人注目的一席。也正是寒山寺钟声使他消了烦恼,继续寒窗苦读,后来再次赴京城应试,结果中了进士。总之,苏州寒山寺的钟声能安抚心神,启迪思维,寄托美好期望。现在我们就要进入寒山寺景区了。
寒山寺景区拥有"古寺、古桥、古关、古镇、古运河"供游人游览。古寺,指寒山寺。古关,指大运河和上塘河交汇处的铁铃关,建于公元1557年,为明代抗击倭寇的关隘,城楼雄伟。古桥,指寒山寺西侧大运河上的江村桥和枫桥,诗人张继名句"江枫渔火对愁眠"中的江枫,就指这两座桥。古镇,就是寒山寺所在的枫桥镇,粉墙黛瓦的民居,鳞次栉比的商店、茶馆、书场,一派姑苏水乡风光。古运河,指寒山寺旁的京杭大运河。大运河从北京到杭州全长1794公里,是公元605至610年间隋炀帝时开凿的。大运河促进了南北物资和文化交流,也给苏州的经济带来了繁荣。
各位朋友,前面金碧辉煌、宏伟庄重的宝塔就是寒山寺的普明塔。寒山寺的布局与众不同:一反寺庙普遍朝南的惯例,它的庙门是朝西的。为什么呢?请大家思考一下。现在我们下车取道寒山别院去寒山寺。 寒山别院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它终年绿满视野,苍松、翠竹、桂花、樱花、腊梅、草坪与落月池、映月亭、愁眠坡、寒山桥、听钟坪、觅诗廊等景物交相映辉。在一小匠上,有座雅致的松茂亭,内立一块依照我国革命先驱、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的李大钊手书《枫桥夜泊》诗碑。李大钊同志的这件墨宝写于1919年,原件珍藏于中国革命博物馆,于1993年立碑于此,为寒山寺景区增添了光彩。寒山寺内还珍藏着宋代的、明代的、清代的、民国年间的以及现代文人学者写的枫桥夜泊诗碑。
寒山寺导游词(二)
各位朋友寒山寺山门到了。前面的那座石拱圈古桥就是江村桥,桥堍与山门之间那垛黄墙称照壁,墙上"寒山寺"三个大字为浙江东湖名土陶浚宣所写,古朴苍劲。建议大家在此留影。
请看,寒山寺的山门,即大门,是朝西的。说起这门的朝向,有它的来历。苏州孔庙里有块刻于1229年的苏州地图,名叫《平江图》,因为宋代苏州称为平江府,图上的寒山寺庙门就已经是朝西的了。另外,《寒山寺志》也明文写到:"寺院呈长方形,四周培垣峻起,山门西向。"为何朝西?德高望重的寒山寺老方丈性空法师曾指点迷津,说过四个字:"因地制宜"。隋代开的大运河,至唐宋之际日益繁忙;苏州是水乡,庙门朝西靠河边,便于路过的商贾、船民、农民、信徒乘船来此朝拜进香。再者,人们熟知唐玄类西天取经的故事,西是佛祖居住地,西方又称极乐世界,光明圣洁,无一切烦恼,庙门朝西也表示崇敬向往佛国圣地,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另外,按照五行学说,水能克火。历代寺僧以大运河的水来克火,所以历史上寒山寺曾太平了几百年。
然而,和尚的苦心仍逃不脱人间灾难。元未遭战火;明代两次火灾;清代也是两次,其中一次是战火,烧毁了这座古寺。现在的寒山寺是清光绪三十二年,即1906年重建的。
山门两旁两棵古樟,郁郁葱葱。黄墙内古典楼阁飞檐翘角,右为枫江楼,左为霜钟楼,都源于枫桥夜泊诗。迎着山门坐在佛龛中的那尊金装佛像是弥勒佛,笑容可掬,袒胸露腹,笑迎客从四方来。他是佛祖释迦牟尼的接班人,所以也叫未来佛。在有的佛寺中,如苏州的灵岩山寺,天王殿内的弥勒像衣冠端正,面容庄重,正襟危坐,那是弥勒的真身。而许多佛寺中供奉的喜笑欢乐的弥勒,乃是弥勒的化身。他的塑像两旁常配的楹联是: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慈颜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现在再看佛龛背后一尊威风凛凛的将军像,面朝里,对着大雄宝殿,手拿金刚杵,也叫降魔杵,那是韦驮,位居四大天王手下的三十二神将之首。为何韦驮要面向大雄宝殿呢?据说古印度佛寺内的大雄宝殿,为佛祖灵堂,宝殿前是安放释迦牟尼舍利塔,即灵骨塔的。有个"捷疾鬼"偷走了佛的两颗牙齿。韦驮神通广大,能行走如飞,他飞驶抓贼,夺回佛牙。之后,他就担负起守卫佛祖舍利塔的重任,所以在寺庙中他总面向内。我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著文说过:佛教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要吸取佛教文化精华,发扬"人间佛教"精神,为两个文明建设服务。他还说:"人间佛教"重在净自己的身心,重在有利有益于社会人群。如僧人植树造林,行医施药,劝人从善等不胜枚举。
请向前走。这里是寒山寺的主庭园,树木葱茏,可谓清静佛地。左侧的花坛两面嵌长条石刻两块,一为明代崇帧年间刻的"寒拾遗踪";另一刻清末江苏巡抚程德全写的"妙利宗风"。八个遒劲漂亮的大字,简明扼要地点出了寒山寺1480多年来的历史;梁代初建时叫妙利普明塔院,唐代时高僧寒山。拾得从天台山来此当家,称寒山寺。
我们先参观罗汉堂。这里五百尊罗汉,都是香樟木雕成的镀金罗汉,是清代雍正年间的文物。五百罗汉就是释迹牟尼的五百弟子。罗汉能达到这样三个境界:一、不受生死轮回之苦;二、不贪,无烦恼,永远进入涅盘状态;三、受天人供养。
在罗汉堂中央矗立着一尊观音铜像,高2。5米,重1。5吨,是由日本宗教画院、日本禅宗画家协会赠送的,于1995年落成。
参观大雄宝殿前,请在花岗岩铺地的露台上欣赏三件东西。一是露台的栏杆,均用汉白玉雕成,刻以莲花等花纹饰物。二是铁香炉,炉上"大化陶熔"四字,是何含意?"大化"意为"佛的教化"。"陶"比喻造就、培养。"熔"可作熔铸金属或浇制成器具时用的模型解。综合四字,就是:按佛教教义规范培养信徒,使顽者归化,脱胎换骨。暗示佛的神通广大。三是大殿前的一对石柱,称露盘,是和尚就餐前放饭盛水,以供所谓饿鬼食用的器具。
这里是大雄宝殿。"大雄"指的是释迦牟尼,意为像大勇士一样,一切无畏。宝殿正中坐在莲花上的就是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他曾在古印度的深山老林里苦修六年,最后在菩提树下得道成佛。他胸前的金色"卍"符号,唐代武则天把它读作"万",意为"万德吉祥"。在有的佛寺中,也有写成"卐"的,可以通用。
佛祖左边站立的眉毛雪白的长者名叫迦叶,佛祖右边站立的年轻者叫阿难,他们是如来的得力弟子。佛祖逝世后,迦叶在灵鹫山主持了佛教信徒第一次集会;阿难是佛祖的堂弟,聪明智慧,擅长记忆,跟随佛祖25年,把佛祖生前的话语写在贝叶树的叶子上,成为佛经。1924年,康有为参拜寒山寺,写了一副"真经书贝叶,法果证菩提"的对联,概括了佛教历史,现珍藏在寒山寺枫江楼里,成为寒山寺重要文物之一。
大雄宝殿两侧沿墙分列十八罗汉坐像,都是明代的铁铸金罗汉,是从山西五台山擎来的。寒山寺大雄宝殿的特色在于殿的后面。一般寺院中右侧木架上挂一口钟,左侧木架上放鼓,体现出家人晨钟暮鼓的修炼生活,但这里右侧悬挂着的钟,与众不同,这就是我在车上提到的日本铜钟。该钟全名为:仿唐青铜乳头钟。钟上的铭文全是汉字,为1905年的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所写。
所谓晨钟暮鼓,乃是古时唐代一种计时方式:早晨敲钟,一天开始;晚间击鼓,一天劳作结束。寺庙保持古风,迎接早晨敲钟,晚上击鼓结束一天佛事,也称功课。
钟右边墙嵌有清代佛教居士大鹤山人郑文焯画的指画"丰干像"。丰干和尚是寒山、拾得的师父。但也有人认为这幅刻像是寒山。墙上还许多书条石,刻有历代诗人咏寒山寺的诗数十首。
特别值得一看的是背后正中墙上的寒山、拾得石刻像,为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罗聘所画。他俩"状如贫子,又似疯狂",寒山手指指地,笑口微开,似在讲:"吾俩菩萨转世,天机不可泄漏,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拾得则袒胸笑颜,更逗人喜爱。石碑上方刻有诗篇,其中两句为:"我若欢颜少烦恼,世间烦恼变欢颜。"全篇内容都是劝人变烦恼为欢喜,这样呢。国家能欢喜,君臣能欢喜,夫妻合家能欢喜。很有哲理。似乎我们出来旅游就是遵照寒山拾得的意图办事,不是都希望旅游愉快吗?
寒山寺导游词(三)
《枫桥夜泊》诗碑千年来均出自名人之手,是寒山寺悠久文化历史的反映,加上佛教文化,说明文化是它名扬天下的根本。至此,可以这样说:诗碑书法异彩纷呈,四海游人大饱眼福。
碑廊内与俞樾手书的碑相对而立的是康有为1920年在寒山寺题诗之碑,诗曰:"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风;勿使丰干又饶舌,化人再到不空空。"康有为曾感慨于古钟流失到日本,他风趣地说:也怪丰干和尚多嘴多舌,向浙江台州太守阎邱点破了寒山拾得是文殊普贤两菩萨化身的天机。若不泄露天机,再有转世者到来,寺内就不会空空地连古钟也保不住了。()
碑廊内还陈列着明唐寅的《化钟疏》碑、民族英雄岳飞的"还我河山"等题词。岳飞被十二道金牌从前线召回,路过枫桥,宿寺中时留此墨宝,表现了他誓抗金兵收复失土的决心。
碑廊斜对面是弘法堂,里面供着三尊铜像。正中为唐代高僧玄奘。玄奘于公元629年去西天取经,645年返长安,译大量佛经,还写了《大唐西域记》一书,一直是佛教界的泰斗。小说《西游记》中,他作为孙悟空的师父出现,成为妇孺皆知的人物。
右侧供奉的是另一位唐代高僧鉴真,他五次东渡失败,第六次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于公元753年从苏州张家港黄泗浦启航,再次吃尽千辛万苦,成功抵达日本,传播佛教、建筑、雕塑、农业、文学、医药、书法等知识和技术,被誉为日本律宗始祖。公元763年,76岁的鉴真在奈良唐招提寺病逝。鉴真贡献卓越,被尊为 "盲圣",也是弘扬佛教先驱之一。
鉴真像对面供奉的是日本高僧空海。公元804元,他随日本遣唐使来华,阴历十一月廿二日抵苏州,廿三日乘船到枫桥参拜寒山寺,最后到达唐京城长安学习佛学、诗文、绘画等,三年后回国成为日本真言宗密教创始人,被誉为"日本的鉴真大师"。852年去世,日本天皇追赐"弘法大师"谥号。
讲解到此结束。愿寒山寺的悠久文化历史、迷人的钟声传播友情,给各位带来福音。谢谢大家。
3、张承志:北望长城外
张承志:北望长城外
(一)
若说起“闯关东”这三个字,好像没人不知道。其实,那不过是因为路上有沧海大浪、“天下第一关”等障碍,而使山东人在名气上占了便宜。旧中国,穷地方不止山东一处。甘肃民勤县人闯关西,下新疆;陕西绥德、米脂,还有榆林府人拉骆驼走西口;冀察热坝前人上坝后奔草地,都一样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原委不外是荒年灾月,夺路逃生,后来,就渐渐成了一带传统的乡风。穷庄稼汉们仗着铁木泥瓦手艺,硬是敢桦木平车、枣木扁担,装着家伙妻小,穿过夯土坑塌的长城口子,闯到人生语异的关外。而此风最盛的一些县份,便也渐渐地扬起了名声。甘肃有民勤,河北有阳原。在这些县输出的移民中,每三五十年,又总能冒出一些个侠肝义胆、身怀绝技的人物来,众口流传,十分神奇。不过,这些传奇式的人物,和历来文人编排的那些正统传奇人物又大有不同。因为在这些故事中,难得找到蹿房越脊的奇能,名山古刹的修炼和摄人心魄的艳遇。他们是下九流中的土包子,有的只是两膀子棒硬的腱子肉,吼破天的粗嗓门和一个抗饿的肚子。
在s旗一带,阳原丁二哥,就是这么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那年我刚从财贸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s旗工作。一路上,听得“阳原丁二”这个名字,总被那些赶大车的、打井的、做蒙镶的、干泥水活儿的,还有公出的干部、伤了筋骨的病人念叨。打井的说:“算咱爷们倒霉,跟着瞎头儿跑东跑西,一冬一口干井。要能请阳原丁二哥定个井位,嘿!”胳膊脱臼的蒙民说:“走遍全旗也没治好。要是找见阳原丁二哥早就不受这份罪了。”大车把式骂蒙镶银匠:“你砸了个小银耳环,坑人家一两银子!真他妈黑心!阳原丁二哥给我小舅子本家的赵四伯打那银铃铛,不要钱还贴了一片银叶子哪!”干部则训斥泥水班头儿:“学学阳原丁二。看人家,连打带踹,轰赶着几十口人像一营兵似的,连礼堂也盖起来一座:不信?不信你去赛淖儿公社看看去!”唉,小地方不出英雄文豪;s旗也不比那湖北省啥啥县的老红区,一县里出了将军几十个,老土农民的泥糊墙上的相片,贴的净是一杠两杠的金肩章。阳原丁二哥心正艺高,是个民间传奇人物,也是s旗的名流。若是能认识认识他,也不枉在大千世界闯荡一回啊。
凑巧,我前去当干事的赛淖儿公社,便是阳原丁二哥的屈尊之地。从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五年,我在赛淖儿干了近十年的干事、秘书、助理。我不单认识了丁二哥,而且蒙他不弃,还得以和他结为毗邻密友。目睹了发生在这个硬汉身上的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外边对他的传说,总的说来不免有牛皮之嫌。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绝招,更没有丁点儿文化。他只有一条,就是会干,肯干。任何又累又脏的营生,一到他手里,马上就冒出无数的讲究、典故、门道,成了比秀才写字、闺女绣花还有规矩的一套本事。他只要一抓住活计,瘦棱棱的身板立即爆发出极大的劲儿;这股劲儿狠狠地、干净利落地从他手里,更从嘴里那些夹杂着笑话、脏话、怒吼的话语里进射出来,作用到活儿路上,作用到给他打下手的人们身上。借句文词儿:那可真有点子魅力呐!
比如说,我就亲眼见过他的这么两天一夜:
一九六七年公社盖配种站。房框已然立起,但还缺五张苫顶的条笆。老兽医请来五个柴沟堡北边来闯坝后的编笆匠人。领头的是黑胡汉子,他伸开五指:“五十块一天。不用下手——祖传手艺,恕不外传。”老兽医忙问几天交活,他说:“芨草笆,活细,七八天吧。”嗬,整个基建队停工,还得一天五十块钱供着他们。当时,我押着几车砌井的石头,来到喇嘛庙背后打井的土坡,顺口把这事说了说。丁二哥斜着眼,听了一会儿,吩咐打井的:“给我再下二尺五。一寸不许多。”说罢,扯着我来到了兽医站。
老兽医正和柴沟堡匠人讨价还价。丁二哥蹲在那帮子乐得自在的基建队里搭话了:“喂,请问老兄,您们几位几天编一张笆?”
“几天?那得看活儿、看料、看饭食、看老天爷赏的脸色儿。这芨芨草得一根根插,一趟趟编——不像叉腿吹牛皮,比撤泡尿还痛快。”黑胡子出口不逊。
丁二哥站了起来。看得出,他是生气了。他说,“老兄,八成您是看准了我们这儿没笆卖吧?”
那黑胡子更硬:“嫌贵嫌慢,您就另请高明。要不就坐上五天汽车半天火车下柴沟堡买去!谁叫这块宝地光养丫头片子,看不见个能吃能做的男子汉呢!”
丁二哥“唰”地脱光了膀子,大吼起来:“好小子,就凭你这一句话!”他手臂一挥,“给我码草!老子明天不拿出这五块笆给你看,就他妈的撕下这身皮苫房顶!”
刹时间,丁二哥骂着吼着,在草垛泥房框子前疾速地起了五个笆头。吊儿郎当的基建队员们着了魔似的紧张起来,扛的扛,码的码,插的插。五个大地摊上,只见黄黄的芨芨草梢在晃动。下手们在丁二哥的吼叫声中,把一束束草插在茬口子上。丁二哥弯着腰,侧着步,灵巧的手指飞梭似地拨着推着。“他妈的叫你看看山高水深!”一排插齐的草束折了过去,马上又逆转回来:“奶奶的掰断这些狗脖子!”第二排刚插上的草又嗖嗖地折了过去。老兽医目瞪口呆;五个匠人冷冷瞅着。活儿,愈干愈快,几十个下手也步步加紧。直直立起的草束,风轮般划过弧线,唰唰倒下。在人们忙匆匆的脚下,五截子黄闪闪、光溜溜的芨芨草芭片露出头来。太阳西沉了,镇上传来妇女们吃鸡唤猪的叫声。丁二哥吼道:“没种的回屋搂老婆睡去!阳原丁二这一宿撂在这儿了!”黑胡子一听,变了脸色。眼神一递,五条大汉全溜了。
第二天早晨,五块崭新的芨芨草笆像金黄的粮食囤子一样,笔挺地立成一排。丁二哥推开我的门,挣扎上了炕,瘫软地喘着,眼睛血红血红。“找口饭吃,”他说。我忙给他端出馍馍来。他大口嚼着,胸脯急速地起伏着,好像还在生气。我说:“丁二哥,这么干不行。争那口气,伤了内脏,不值。”他把馍一摔:“我他妈本来只想劝他们压压价,妈的,小子出口伤人!”过了一会儿,他声调黯淡了:“哼,外头还得说我丁二不仗义,摔人家饭碗!”叹口气,他不吃了。
外面人喊:“丁二哥!上井不?给你挖下去二尺五,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他浑身一抖擞,眼中又冒出了火。“哎,跟我走一趟,”他对我说,“也许有个急事,用着你这大秘书往公社跑。”见他累成这样,我自然不能推辞。
到了井上,打井的那一伙正等着。丁二哥下了井,察看完毕,用手指捏着块料姜石,歪脖想了一阵。他吩咐:“再挖半尺。”大汉小伙们攀绳下井,刨的刨,拽的拽。不一会儿,一些闲不住的嘴又扯起淡话来;“丁二哥,咋没听说你还会编笆呀?”“丁二哥,给哥们露个底,你一共有多少手,还会个啥?”等等。丁二粗声说:“会啥?娘的,除了生孩子,啥都会!”大伙儿更乐了:“别吹牛,二哥。这口井怕是要栽你的跟头。一丈五深了,咋还是干筒子呀?”丁二哥闻言,直起腰来,像是下了决心:“这井呀,我看不一般。上去,做饭喂脑袋!”一伙子正巴不得,忙撇了家伙,一面挤着眼,等着看丁二哥的笑话,一面连忙往上爬。
此地时兴冬季打井。用羊粪烧化冻土,慢慢挖。等打透了冻结的水层,就在井筒里砌好井圈,等来春冻解水出。而喇嘛庙一带已经挖过五六个干窟窿,.从不见水。今年丁二哥在公社拍了胸脯、说他定了井位,不仅能出水,还能保证今年年内就让水喝进肚。所以,这一阵由我督办石料工具,准备见水抢砌。
饭熟了:小米肉粥。帐篷里一片稀溜声,只有丁二哥心神不宁,端着碗,进进出出。
不一会儿,突然听见他在井场吼起来:“快!快出来!拿绳子!”
跑去一看,我呆了:一丈方圆的井底地面上,正隆起一个锅底般的土包。那土包越鼓越大、越高。鼓包上的土块在噗噗裂响。猛地,那土包碎裂,汹涌的水流冲了出来。只见丁二哥怪叫一声,纵身跳下井去。井上人们也忙提起绳子,把一块块石头吊下去。丁二哥气喘吁吁地砌着井,放一块石头骂一声娘。这样,他在齐腰的水里站了两个小时,一直等我把柴油抽水机运来。
后来,每当我给别人海哨这两天一夜时,那些久闯江湖的家伙们却大多不信。他们说:“别吹啦,阳原丁二会干活不假,难道还干得成了精?”
不过俗话说得好:墙里开花墙外红。阳原丁二的名声也只是在外头叫得响。在我们赛淖儿公社,人们却对他不大恭敬,习以为常。甚至,似乎人们还有点欺负他。比如说吧,这地方三教九流、蒙汉两族、干部知青,只要觉得肚子饿了,就卡在那母鸡回窝、牛羊入盘、太阳擦出头的时分来到他的两间小土屋里,扯天扯地、扯谁家谁家爱搞破鞋,扯谁家狗崽会抓狐狸,一直扯到丁二哥搬出一笼热腾腾的小米干饭或是莜面猫耳朵。再有,就是敲着窗框子,直着嗓脖叫唤:“丁二哥!马绊断啦。您给接上!”“丁二哥!灶火倒烟。您帮忙盘一个!”事事理所应当,人人心情坦然。
赶上谁家娶媳妇,就更离不开丁二哥了。事先不用请,上房泥,打方砖地,拉水,掌勺——丁二哥全包了。看热闹的还凑趣说:“丁二哥,往后捎着点儿。光棍儿可别往前凑,憋着点劲,别吓着新媳妇!”
人们为什么敢对这么一位名人放肆呢?除了外乡、本土本不是一支,再加丁二哥本人心宽意大,处世随和;另外,他阳原老家成份是富农,这一点兴许是个主要原因。从打我来到赛淖儿,他已经常常在时冷时热的运动集会上胸佩白布条儿,听阵子批判。虽说此地乃远离王法的僻远去处,挤在大草地上一片东倒西歪的土屋里的小民们谁也不比谁强哪里去,会议一散,大眼瞪小眼还是这几口子人,人情掺和着立场,抬头见面还是打个招呼,称兄道弟。不过,饿死的叫花子看不起贼,人们心中总还是悠悠然带着一丝对地富子弟丁二的优越感。
后来,知识青年到了。本来,这伙人是在乡不沾牧主,在镇不沾四类,红红火火搞革命的。可是,在白毛风里骑着马钻进冷清的公社小镇时,人马却空着两个肚子。于是,我隔壁丁二哥的两间半地窝子慢慢就成了他们的堡垒户。
门口的破驴车上常常拴着一排高头大马,丁二哥买的莜面、小米更多了。年轻人,男的来了吃饭过夜;女的呢,轰丁二出去,反锁上门,用丁二哥烧的一锅热水仔细地洗拭她们的身子。
小伙子们跟着丁二哥挤在炕头上,不加批判地听他讲古,灌输些个“封资修糟粕”。
“酒是穿肠的毒药, 色是刮骨的钢刀, ”丁二哥哨上一段,就引上一段典,“这个话是专门说给你们小哥儿几个的。”
“得啦!丁二哥!”小青年们反驳,“你呢?去年冬天打苇子,你干吗住在达赉家?他家那丫头,嘻……”
丁二哥最听不得这种玩笑。他扯开哑嗓,梆梆拍着胸脯喊:“老子答理她!姥姥的,老子要正眼瞧那些老娘们家一瞧,就不叫阳原丁二!”
“那,丁二哥,你我不找老婆?”
“我找她?!哼!!”也不知那个“她”是谁,他的口气那么恶狠狠的。
通过长年累月的观察和调查,知识青年们渐渐信了。他们发现:丁二确实不沾女人。住在达赉家打苇子,恐伯是因为达赉是牧主,他觉得“比下有余”吧。
难道这浑身是劲、里外是艺的汉子就真的不想女人、不娶媳妇么?以前我也这么胡想过几回。不过事有凑巧,他的些儿女轶事,可是让我从头看了一遍。
(二)
一九七一年秋,北边闹海庙公社苗圃的老徐家放出话风,爱怜丁二哥一身本事,不嫌弃他的富农出身,愿意把年方二九的闺女嫁给他。听说,那闺女又白又俊,性情又好,只是一样缺陷:哑巴。
人们兴奋起来了:老徐头这手够厉害!你丁二再能,可别想娶个囫囵老婆;哑巴再次,可是清白人家黄花闺女。反过来,闺女再好,却是天生缺陷;富农子弟虽臭,却是一县知名的能人。嘿,较上心劲儿啦!风儿愈刮愈盛,众人心里也愈加抓痒。起哄的,出谋划策的,整天围着丁二哥说个不停。
丁二哥却依然嘴硬:“妈的,老子稀罕她!”
众人说:“先别吹牛,明儿个进了老丈人门,还不溜溜的挑水烧火堵鸡窝!”
丁二哥笑骂道:“老子管那些老娘们干的活儿?放屁!”——可骂声里已经透着有点美滋滋的。
果然,丁二哥来找我了。
“给开个信,大文书。”丁二神情认真,“闹海庙老徐家捎信来啦,叫去相亲。我寻思,要是带张公社开的大红印的信……行不行?”’
我乐了:“开信好说。只是——丁二哥,用得着吗?帮老丈人勤堵鸡窝,细盘炉灶不就得了!”
丁二急了:“那大红印,那大红印一盖,多……”
我明白他的心思。有公社管一下子,多正派,多显得人是好人,事是好事,路子光明!我凑劲建议:“丁二哥,再骑上我的大红马,给闹海庙露一露!”
第二天,秋高气爽。草甸子上满洒着日光,金黄灿亮,蓝汪汪的天上云朵白得赛雪。丁二哥翻开箱底,身穿深蓝蒙式羔皮“夹不卡”,头顶三块瓦栽绒帽,脚蹬一对包皮头的大头鞋,跨着我的枣骏马,马褡裢里装了十斤干羊肉条子,三斤九块s旗自产的月饼,朝北边闹海庙公社方向碎步驰去。他挺着脖,挺胸收腹,两腿站在镫子上。三块瓦绒帽耳一掀一掀,汉不汉,蒙不蒙,哈,真是一副阳原人的骑姿:
黑夜。“咚咚”,我被砸门的声音闹醒了:嗬,丁二哥回来了。他显然一点没有睡意。我刨刨碗柜,摸出半瓶宝昌产的“草原脾”白干,听他一五一十地从头汇报一遍。
“……她原来在外当间。一见我来了,扎进里屋再没露。我就瞅了一眼:个头儿倒是不高不矮;脸儿没看清,大辫儿可真是黑……”
我噗哧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忙问:“老丈人呢?没打发你堵鸡窝?”
“哪能。”他一本正经,“三个菜:膀羊肉炖萝卜干,黄花菜溜鸡子儿,蘑菇炒野兔子肉。酒我没多喝。问我生活,我告诉他:不怎么样,不过去年拴了一盘鞍子,今春缝了这件羔皮袍子。他又说,我闺女年轻哩,命苦哩。我告他说:明人不讲暗话,咱成份高,论命强不过你闺女,不过咱两只手干十八路活计,吃喝求不着旁人……”
他滔滔地说着,吱吱地呷着盏里的白酒。我给他斟着酒,睡意朦胧。丁二哥一口干了一盏,眼睛红红的。“我丁二,不比别的阳原乡亲。十三岁哥哥娶了嫂子,受了两年气。十五岁,我跺跺脚就离乡背井二十年。二十年,守着两间地窝子,挂着一根白布条,干遍了天底下的脏苦累活儿……唉,我他妈还以为,这辈子就抱着自个儿大腿了事了哪。”他声音浑浊得很,喉头一下一下地动着。我静静看着他。他抄过瓶子,瓶底朝天倒进杯盏,一仰脖干了。突然,他瞪着醉眼,朝我吼起来:“他奶奶的!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
我有点震惊。
外头夜空上,月明星稀。我摸黑把他的小木门拨开,伺候他睡下。当我正要起身离去时,丁二哥扯住我,沙哑着嗓问:“老弟!听那些青年赤脚医生说,口里扎针扎好了不少哑巴,能喊共产党万岁呢,是么?”
回到屋里,我浮想联翩,一夜未能成寐。我心里有些淡淡的遗憾。丁二哥,这么一位人物,竟要去与一个哑巴成亲啦。唉,看他那神态,这个陌生的哑巴女人给予他的,是多么温暖的憧憬啊。
——可是,连这哑巴也没他的份。
隔了些天,闹海庙老徐家托个知识青年带信来说:闺女还小,嫁娶事大。婚事还想先搁几年。劳累丁二哥骑马奔波,特捎上月饼两斤……云云。
丁二哥不动声色,只是托来人把礼物原封带回。
谁都明白:老谋深算的老徐头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嫌弃丁二哥成份不好,决心好和好散。不过这事,就好比旱天上来了一块黑云彩,风一吹就散了。
时光迅忽,有如白驹过隙。一晃,我已经在赛淖儿和丁二哥为邻七八个年头,并且业已和在d旗文教局工作的一个同学结了婚。丁二哥在一阵子落实“给出路”政策的风中,竞难以置信地被摘了白布条;我呢,也从公社秘书、文教助理、宣传干事,干到了“再教育”办公室的副主任。
知识青年来如潮,去如水。一九七四年那阵儿,“去”的洪水已成汹涌之势;我每天在兜里放本空白介绍信。知青们来找我,办病退的,我写上“不适合在高寒地区工作”;办困退的,我写上“本公社调查情况属实”。后来,用不着信本子啦,因为一百多名小将中残余下来的这三四个人,大多数也都沾了和丁二哥差不多的光:家庭出身有问题。
最后剩下的一个女青年,叫李莹。不知她爹妈作了多大孽,招工的翻翻她的档案,摇摇头扔在一边;招生的和她面谈一次,也不再打听她。她呢,十天有七天在公社镇上转悠,为自己奔波。因为公社所在的这片地窝子干打垒,可是个政治文化的中心,消息和机会是不会越过公社,先钻到草地上的帐篷里的。而且,往往是一切大小好事,若能经过区、盟、旗、县一层层的过滤。剩下一星半点到了公社,也就算到了最末一站。
这李莹来到公社,住在学校的云老师和卫生院的白大姐家,吃喝却一律找丁二哥。因为丁二哥见了她,从来是先端出饭来,而不像别人家,先问句“吃没吃”。哼,吃没吃?谁能腆着脸说出“没吃”二字呢?若是赶上她常借宿的两家来了男客亲戚,她没了去处,晚上就只好来敲丁二哥的门。那时,丁二哥就率领着他约来打牌吹牛的那伙子大车老板子和泥瓦匠,转移到隔壁我屋里,把小屋腾给她。
“丁二哥,这个可比闹海庙那哑巴强哪!”那伙人关上我屋门,一边上炕,一边就胡说上了。
“丁二哥,这就叫时来运转,交了桃花运哪!”
他们当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散后,夜里我和丁二哥挤在炕上,后脑勺就顶着那堵把一个大姑娘隔开的土坯墙。不知咋的,我也有点想入非非了:
“丁二哥,知识青年扎了根,嫁了大老牧的也不是没有。兴许这个也有意?要不,我找她探个口风?”
丁二哥压低嗓子,庄重地说:“你他妈可别往我脸上抹黑!先别说柳下惠坐怀不乱,人家正在难处,我阳原丁二能干那趁火打劫的事?我每天晚上都招一伙人来,晚上又和你挤一条炕,就是为了把事都办在明处,避着这个嫌疑!”
我不禁连连点头,佩服他的心计。
又到了秋天。有一天,我和丁二哥赶车上镇子外边的草地上去给卫生院买肉羊。正好路过三眼井饲料基地,看见李莹正站在门口船舱呢。我们第一次进了她那小屋,喝着茶。这屋里光光溜溜,炕毡上只堆个老羊皮袍子。此外,除了一块巴掌大的小圆镜,一把小梳子外,姑娘家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艺儿一根不见。靠墙一个大手提包,看来是晚上当枕头;白天呢,只要一得信,随时拎起就能走。丁二哥打量够了,问:“李莹,你那铺盖呢?”李莹笑道:“烂的烂,扔的扔,像样点的,运家去啦。”丁二哥不满地说:“再做一床呗。还能光盖张皮子过?不嫌人笑话?”李莹一撇嘴:“再做一床?哪来那么多钱呀!”
过了几天,丁二哥预支了工钱,买了二十尺白布,一块红底黄花布被面,十斤棉花。等李莹再来公社,他把这些一摊:“拿走自个儿缝去。过日子总得有铺盖。”
李莹刚想开口,丁二哥眼一瞪:“趁有人在这听着,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丁二一不想图你点什么,二不放你的印子钱。别费唾沫,不值得。丁二和块泥,动动手,就能扒拉出这点东西。别扫我的脸,让我再搬回来。不要,你痛快说。我这就扔公社马圈。”
李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靠门站着。用筷子慢慢扒拉着碗里的米粒。一会儿拾起头,腼腆地朝炕上那些破衣烂衫的汉子们笑笑,一会儿又埋下脸,用鞋尖蹭着地上的一个小坑。后来,她还是抱上棉花布匹,推开门,轻捷地走了。
奇怪的是,屋里那伙满肚坏水的家伙们谁也没吱声,一个个都在炕上老实坐着,想着什么。
秋草打霜没几天,阴历八月底就下了雪。一冬里,人们数着、熬着,盼来了春天;而口外的春天呢,又是一个比冬天还冬天的多风多雪季节。一九七五年春节,我上d旗看老婆带过探亲假,接茬又办了两个月学习班;回来时,已是阴历五月,冰融雪消,草皮泛青了。
在车站下了车,老远看见丁二哥夹着一个大包袱,踩着泥泞,咕唧咕唧地在前头走。我忙追上去,忽然发现他夹着的是床棉被。
“二哥,你这是抱的谁的铺盖?”
“李莹的。这会儿,又他妈是我的啦。”
“怎么?不是给她了么?”
丁二哥不答。我看着那床大红布底印黄牡丹花的被子,心里纳闷。
晚上,我揣上从家带来的一瓶洋河大曲,推门进了丁二哥屋。丁二哥正盯着他那“向日葵”牌半导体出神。我一听,里头念的是秀才们诌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我伸手掐灭了那广播:“丁二哥,有好酒!”丁二哥一见,忙摆开小炕桌。
我们对酌起来,可是只有我絮絮叨叨,丁二哥却默默无声。我放下杯盏,一眼又瞥见旁边那床铺盖。
“二哥,这被子怎么回事?哎,关上!听那个干啥?”——他一边喝着,一边又开了那个半导体。
“等等, 嗯,被子?李莹走啦。困退,回家半个月啦。”
“办回去啦?噢——临走,没给你说句什么?”
那凶狠狠的广播念完了。丁二哥关上半导体,慢慢端起酒杯,呷着。半响才说:“我在芦苇场干活儿呢。许是怕误了车吧,她把被子搁在汽车站王贵生家,说这是我的。我没见着她。”
哦,就这样走了。
静坐了一阵,丁二哥用低浊的、粗哑的声调又开口了:“今天上午,王贵生娘们告诉我,化雪天呀,被子潮乎乎呀。我抽了个空,上王家把它拿了回来……潮他娘的,老子犯不着晒它。”
我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酒杯,久久地看着堆在返潮的屋角的那床被,看着那红底子上大朵朵的黄花瓣,想说点什么,又找不着词儿。
就在这年夏天,我的请调报告批了下来。我被调到爱人所在的d旗文教局工作,从此告别了丁二哥,而且一别多少年,再没有见过他。
在d旗,有时在接触车老板、泥水匠们时,我又听见“阳原丁二哥”这几个字。我很少插嘴。我觉得,神吹海哨之中,也许倒能安慰那痛苦的真实。我很想念丁二哥。他这几年怎么样?还守着那两间小地窝子?我记起他说的话:“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 ”可是,我对他的话失去了信心。丁二哥呀,珍重自己吧2我悄悄在心里叫着他。
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年,一九八一年。
(三)
今年夏天,我出差去s旗赛淖儿一带办事,终于又见到了一别五年多的丁二哥。
长途车碰见一个熟人,他告诉我一件重大新闻:丁二哥已经结了婚!娶的是个寡妇,带过来四个孩子。那女人原来是s旗供销社赶车的老孙屋里的,男人肺痨死了,撇下老小一屋。车老板们就商议着,把她说给了丁二哥。那人还告诉我,丁二哥把那两间小屋改成了三间草垛泥房,而且进了公社水利队,挣工资啦。
当天就见到了丁二哥。他不许我住招待所,把老婆撵到西屋,在东屋炕上给我铺了被窝。可等我钻进被窝,点着一根烟,拉开架势准备作彻夜长谈时,他却抱下柜上的半导体,拧开短波,美国、日本,挨个地听起新闻节目来。
“听那干啥,快上炕吧!”我烦了。
“嘿嘿,这就完。李先念今天晚上到了菲律宾,不知道他说了点子什么。听说,黄华还打算上趟印度。”
“丁二哥,你怎么啦?中邪啦?”我想起五年前,他就爱听那些紧箍咒似的广播。“还能派你出国上印度编笆打井?”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了“向日葵”,上了炕。
我压低嗓音:“我说二哥,这娘们怎样?”
“还行——文化不浅哪!高小毕业。”
“娶她,花费不小吧?”
“没花什么钱。就是替她堵了四百块钱饥荒。办事时她娘家来了个小舅子,临走我给他掖上了二百块。另外,就是收拾这个窝,置了一对柜。”
“一轿子娶过来五张嘴,生活紧张不?”
“凑合混呗。”
“丁二哥,现在到处自留地,个体户,外头可有发起来的人——不比往昔啦。你怎么,还不露一手?”
“不。”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六十块一个月,饿不着就行了呗……哎,这黄华现今是什么官儿?”
我挺奇怪。他不是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吗?这么紧的生活,却不去抓挠几个钱。外头——听说,有一个镶牙的,在供销社买个罐头台阶上蹲着吃了,使罐头皮镶牙,净捞了千把块呢。可丁二哥,藏着一身本事不露,倒在这儿操心李先念、黄华的事儿,难道是真的中了邪?
炕头躺着一个小男孩,叉着手脚,睡得呼呼的。我问丁二哥:“这个是你的?”说完,觉得这话那么别扭。
“是个小子。我这小子可行啦,从来不兴尿炕。撒尿也不许人看他小鸡子。”我听着丁二哥这种亲呢的口气,觉得很新鲜。
“二哥,可别偏心眼哪。当后爹,别太由着自己。”
丁二哥摔下烟头:“生了这个,我就让老婆子上卫生院结扎了。四个大的,我要了他一个闺女,姓我这个丁;那仨大小子,还姓他那个孙。”他看见我惊奇的脸色,又说:“我有个心眼儿:咱成份高,将来再有点什么.别让人家孩子背我的黑锅。”
啥,原来他还留神着这件事。果然,他问我了:“老弟,你看这形势将来会怎么样?”
应当认真给他参谋一下子。我沉吟了好久才说:“我也不敢说有谱。不过,这经济上的办法,我看十年八年怕是不会大变啦。丁二哥,你还是趁着身子骨硬朗——”
“不是问你这个,”他打断了我,“我是问你这世界形势。前些天联合国的瓦尔姆,是吧?哨了半夜。今儿晚上,瞧,李先念又奔了菲律宾。”
第二天,我正在公社办事,丁二哥老婆慌慌张张跑来找我:“丁二在家发脾气.挨个地打孩子,连暖壶也摔炸了。”我听后忙跟上她往外跑,那女人一路叮嘱着:“您可别说是我喊的您。”
进了门,见几个小孩吓得缩在角落里,只听得了二哥在屋里怒吼:“他奶奶的爆米花!吃你妈的爆米花!”嘭地一声,又是一个暖瓶爆裂在地上。我冲进屋,劈手夺下丁二哥高高举起的长方挂镜。闹腾了半天才搞清楚,原来是大小子看见来了个走巷崩爆米花的,回来要挖玉米去爆。丁二哥说爆一斤得贴上一毛钱,十斤就是一块。拿一块钱上供销社称一斤糖球不比贴十斤粮食吃个糊焦味儿强!孩子不依,老婆帮腔。结果舀了两茶缸子去爆,和后巷老韩家那个十六岁的崽子争先后打起来了。让人家揍了个满脸青不说,韩家那娘们还堵着门骂。
“她——”丁二哥两眼血红地指着西屋吼,“他奶奶的连脸也不要,趁老子干活不在家,就在这大门口和韩家那老婊子对着骂!丢我的人!”
我来个快刀斩乱麻。一把把他搡进东屋,倒扣了门,又把一屋小的撵出去玩,接着吆喝他女人搬簸箕扫地。然后我进了东屋,狠狠插他嘴里一支烟——这才算平息下来。
当夜钻了被窝,丁二哥趴在炕沿上,抽烟生气。我开始训他:“二哥,你这就不对了,她和人家骂架丢脸,你当后爹的打孩子就不丢脸?恐怕这回也得传出去了:阳原丁二,狠心后爹,不是自己生的就打!”
他窜起来,急眼了:“我拉扯他们容易?四个上学,妈的两个补考;学期一到,书本笔墨、穿戴学费,一下就是五六十块钱,我含糊过?学校老师还变着法儿的折腾我,今天白布衫,明天白球鞋。我不吭声,给他们奔来!我跟大小子说:‘你满了十八,杀人放火我不管;现在归我管,我他妈拼死拼活供着你。只有一条:老实念书。’他跟不上班,我给老师拉了一冬水,求老师腾出空给孩子补补课!去年冬天雪封路,粮店断粮,我干他妈一天活儿回来,饿着把粮食让给这些小的吃,我容易?我……”
我感动了。“丁二哥,”我说,“我得尽点心意,补补婚礼。你说缺点儿什么吧,要不我给你留下些钱?”
“住嘴。”他气泄了,“你怎么忘了,老子可是有名的阳原丁二呀。你在那阵儿,我屋里开店似的,任吃任住,哪个月不得买一百五十斤莜面小米?这会儿强多啦。”
我递上一根烟,擦亮火:“二哥,介绍介绍经验,你怎么维持这个家的?”我在取经了。我在d旗的家里也添了个孩子,日子日益显紧了。
他伸个懒腰:“冬天买下大队快死的老马,五十块。养一冬,卖食品公司二百三。这不,落一百八。维护连的解放军没工夫凿井拉水,我套自己驴拉水供他们,末了落五口袋料。驴才吃两袋子,剩下的,给猪!大猪三百斤,这不,又是钱。看准眼,出死力,不揽扎人眼的手艺活儿,只干点公社吩咐的、解放军来求的、家家户户都干的活儿。今天公社又叫各户去打苇帘,砸石头。苇帘子一张一块五,十张十五块;石头一方两块五,五十方一百二十五。说必须完成,是任务。各户抢着包苇帘子,抢上十张乐得忘了姓啥。他妈的,老子报了五十方石头。五十方,哼,反正老子抽了大腿骨当杠子,也把这五十方石头撬出来!明天看好地方,下了窝子,夜里干!瞧,这不,又是一百二十五。就这么生活着呗……”
我听得出了神。
丁二哥突然又嚷起来:“哎!小五尿炕啦!他妈——的,好儿子,起来,起来。不是从来不尿炕么?是爸爸揍的。非要吃他妈爆米花么,哥哥也叫人打啦……”
他忙着撤下精湿的褥子。我见孩子光腚下露出炕席,也下炕趿鞋,打开靠墙的油柜。里面只有一条叠成方块的被子,我扯出来递过去:“铺上吧。”
“不用那个。老弟,把我的棉袄递过来。”
我一看,朝里的被面是大红的,印着大朵的黄花。一下子我想起了五年前和十几年来的往事,心头不禁有些酸溜溜的。我默默地上了炕,掐灭了烟。
“你睡吧,”丁二哥侧身又扳亮了收音机,噼噼啪啪地在噪音中寻找着:“我再听一阵子,也不知道黄华去没去印度。”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离开赛淖儿公社,打道返回d旗那天,是个星期天。那天空蓝得干净,白云彩拉着长长的薄丝儿。我在供销社买了一对暖瓶,红红的塑料壳。到了丁二哥家,全家大小正围着毛驴车转,像是要全家出动,出发上哪儿。
“上黄花山!他奶奶的!”丁二哥精神抖擞,“老子是铁饭碗,吃工资,歇礼拜。摘一天黄花,晒干了吃卖都行。”
“这么多人,”我笑着问,“能摘多少?”
“带了四个麻袋。这种()事,孩子们比大人能干。”
我把暖瓶递给他女人:“后补的婚礼。丁二嫂,往后二哥要再发狠,你就让他摔这两个暖壶!”
他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丁二哥也笑骂道:“他奶奶的!”
我站在公社石垃子敖包山旁,望着他们的小毛驴车顺着蜿蜒的小路,朝大草滩深处缓缓而去。女人和孩子们已然坐在车上。远远地,只看见丁二哥一手提鞭,一手牵着驴笼头,挺着倔硬的脖子,大步地走着。那姿势也跟他以前骑马一样:挺胸收腹,一副阳原人的劲头。
我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草海里。
我想,自从他十五岁离开故乡热土,出了张家口,北望长城外,踏着大漠流沙,走上了他人生的弯曲小道以来,大概一直就是这个劲头。
4、寒山寺的诗
寒山寺的诗
1、《咏寒山寺》
迢递寒山寺,
飙轮辗麦尘。
词峰惊月落,
钟杆捣霜辰。
夜色乌啼久,
日华鸡唱新。
江枫桥上度,
岚影共逡巡。
2、《寒山寺》
呔,那小子,
啊,啊,
你搅和了我的好梦,
让我无精打采,
哈欠连连。
一回头。
寒山,寒山,是寒山。
,,,
寒山寺心头一颤,
呀,原来钟声这么好听。
3、《寒山寺,钟声永恒》
白日里
寒山寺人潮涌动
难道只是为了一个遗落的梦么
远看寒山寺在密林里闭眼
也许一丝无奈
充满喧嚣的叹息
谁能听得见
夜晚
站在深秋的水边
听风声拂过水面
树叶舞蹈翩翩
鸟儿都已入眠
荷叶撑开夜晚的小伞
静待青蛙王子的到来
几颗星子亮在天边
眨着好奇的眼
那是一个期待吗
梦里温习了千百遍
幻想无边
寒山寺的钟声
带着久远的期待
从古代款款走来
想渔火点点
把江面点燃
一双眼哀愁了整个水面
多少往事在钟声里飘散
悠然走远
唯有寒山寺的钟声
还回荡在耳畔
今晚
就让我静立江边
用钟声把古人怀念
4、《游寒山寺》
枫桥边,寻找心中的客船,
却只见,枫桥、流水、寒山。
晨风里钟声仍似千年,
月已落难寻乌啼再现。
顺江逆水都已寻遍,仍不见弯弯乌篷船。
是不是所有美好的祝愿,
只有伴着新年的钟声才能实现,
那就在这桥边静静的等待,
一同与钟声步入新年,
与千年的钟声一同祝愿,
让每个人都能找到,
自己心中的客船。
5、《观寒山寺》
我怀着虔诚的善心忐忐往前走
讯问那烟尘隔绝的大悟
彻透的矾音激荡的心儿明
一声声是那幽沁的向往
枫桥的一叶小舟夜泊在
钟声悠悠绵绵缠
脊檐上置
游龙内饰
月落乌啼霜满天
妙利普明塔院耸人间
6、《过寒山寺》
佳诗邀我拜寒山,
苍柏森森待客眠。
雅趣吁然不旧在,
闻钟先要买声钱。
7、《过寒山寺》
心潮澎湃一首诗,
诗成千古留芳名。
名垂青史永不朽,
朽木不知君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