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葛格和底笛

1、龙应台:葛格和底笛

龙应台:葛格和底笛

1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安安却不见踪影。

妈妈扯着喉咙呼叫了一阵子之后,开始寻找。游戏间灯还亮着,散着一地的玩具。沙发垫子全被卸了下来,东一块西一块地搭成一座城堡。安安在哪里?刚刚还在城堡底下钻来钻去。

三岁的弟弟(念做“底笛”)已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两条腿晃着晃着。哥哥(念做“葛格”)吃饭罗!

草地上都结了冰,天也黑了,安安不可能在花园里。这孩子野到哪里去了?妈妈渐渐生起气来。

卧房黑着,妈妈捻亮了灯,赫然发现安安蜷曲在被子里头,脸埋在枕头上,只露出一点脑后的头发。

生病了吗?妈妈坐到床上,掀开被子,把孩子扳过来。

安安一脸的眼泪。枕头也是湿的。

“怎么了?”妈妈惊异地问。

不说话。新的泪水又沁沁涌出来。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摇摇头,不说话,一脸倔强。

妈妈就知道了,现在需要的不是语言。她把安安抱起来,搂在怀里,像搂一个婴儿一样。安安的头靠在妈妈肩上,胸贴着妈妈的胸。安静着。

过了一会儿,妈妈轻声说:“现在可以说了吗?谁对你不起了?”

安安坐直身子,揉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只是看到你刚刚去抱弟弟那个样子,你一直在亲他,看着他笑……我觉得你比较爱弟弟……”

妈妈斜睇着安安,半笑不笑地说:

“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安安潮湿的眼睛微微笑了,把头埋在母亲颈间,紧紧紧紧地搂着。

2

妈妈不是没有准备的。

安安近四岁的时候,妈妈的肚子已经大得不像话,好像一个随时要掉下来的大西瓜。安安把耳朵贴在这个大西瓜上,仔细听里头的声音;听说里头那个家伙会游泳,有点儿笨,可是长得还可爱。我们两个本来都是天上的小天使,是上帝特别送给妈妈做女人的礼物。最重要的是,里面那个家伙出来的时候,会给我从天上带个礼物来。

飞飞从肚子里头出来的时候,果真带来了一个给哥哥的礼物:一辆会翻筋斗的越野跑车。安安觉得,这婴儿虽然哭声大得吓人,可是挺讲信用的,还可以忍受。

妈妈听说过许多恐怖故事,都跟老二的出生有关。老大用枕头闷死老二;老大在大人背后把老二的手臂拧得一块青一块紫;老大把熟睡中的老二从床上推下去;老大用铅笔刺老二的屁股;老大用牙齿咬老二的鼻子……妈妈私下希望那从子宫里带出来的越野跑车会软化老大的心,不让他恶从胆边生,干下不可弥补的罪行。从医院回到家中之后,她就有点提心吊胆的,等着贺客上门。

住对面的艾瑞卡第一个来按铃。妈妈斜躺在客厅沙发上,正搂着婴儿喂着奶,当然是妈妈自己身上的奶。艾瑞卡手里有两包礼物,一踩进客厅就问:“老大呢?”

安安从书堆里抬起头,看见礼物眼睛一亮。

艾瑞卡半蹲在他面前,递过礼物,说:

“今天是来看新宝宝的,可是安安是老大,安安更重要。艾瑞卡先给你礼物,然后才去看弟弟,你同意吗?”

安安愉快地同意了,快手快脚地拆着礼物。艾瑞卡向妈妈那儿走去。

“你怎么这么聪明?”妈妈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哎呀——”艾瑞卡把“呀”拖得长长的,一面用手无限温柔地抚着新生婴儿柔软若丝的头发,“这可太重要啦!我老二出生的时候啊,老大差点把他给谋杀了,用枕头压,屁股还坐在上面呢!用指头掐,打耳光,用铅笔尖……无所不用其极哩……”

她压低了声音说:“小东西真真美极了……”

临走时,艾瑞卡在大门口又亲了亲安安,大声对妈妈喝着:“我觉得还是老大比较漂亮,你说呢?”

然后摇摇手,离去。

此后,妈妈发现,人类分两种:那做过父母的,而且养过两个孩子以上的,多半和艾瑞卡一样,来看婴儿时,不会忘记多带一份给老大的礼。那不曾做过父母或只有独生儿女的,只带来一份礼。

他们一进门就问:

“baby在哪里?”

为他们开门的,只比他们膝盖高一点点的老大,站在门边阴影里。

他们大步走向婴儿小床,低下头去发出热烈的赞赏的声音:

“看那睫毛,多么长,多么浓密!看那头发,哇,一生下来就那么多头发,多么细,多么柔软!看看看!看那小手,肥肥短短的可爱死了……”

客人努起嘴唇,发出“啧啧”的亲嘴声,不时“哦——吔——啊”做出无限爱怜的各种表情。

老大远远地看着。

客人把礼物打开:“你看,浅蓝的颜色,最好的质料呢!baby的皮肤嫩,最配了……”

“来来来,让我抱抱baby……”

客人抱起香香软软的娃娃,来回跟着,嘴里开始哼起摇篮曲,眼睛眯起来,流露出万分沉醉的柔情蜜意。

老大在远处的台阶上坐下来,手支着下巴,看着这边。

直到走,客人都没注意到客厅里还有另外一个孩子,一个他本来认识的孩子。

晚上,该刷牙了,老大爬上小椅子,面对着洗手台上的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看自己。

“喊?”妈妈好奇地瞅着。

“妈妈,”老大的眼睛不离开镜子里的自己,“妈妈,我的睫毛不长吗?”他眨眨眼睛。

“长呀!”

“不密吗?”

“密呀!你怎么了?”

“妈妈,”他的眼睛有点困惑地盯着自己,“我的头发不软吗?我的手,妈妈,我的手不可爱吗?……”

妈妈放下了手中的梳子,把老大拥进怀里,竟觉得心酸起来。

3

那香香软软的娃娃开始长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鬈毛。一头鬈发下面是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睁开来看见世界就笑。妈妈看着他,觉得自己像被一块大磁铁吸住了,怎么也离不开那巨大的魔力。她着迷似地想吻他,帮他穿小衣服时、喂他吃麦片时、为他洗澡时、牵着他手学走路时,无时无刻她不在吻着娃娃的头发、脸颊、脖子、肩膀、肚子、屁股、腿、脚指头……她就这么不看时间、不看地点、忘了自己是谁地吻着那肥嘟嘟的小鬈毛。

同时,老大变得麻烦起来。

该刷牙的时候,他不刷牙。妈妈先用哄的,然后用劝的,然后开始尖声喊叫,然后开始威胁“一、二、三”,然后,妈妈把头梳拿在手上,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这才蹬上了小椅子,开始刷牙。

该吃饭的时候,他不吃饭。

“我不吃。”他环抱着手臂,很“酷”地扬起下巴,表示坚决。

“为什么?”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定时定量还需要解释吗?”妈妈开始觉得这六岁的孩子真是不可理喻,都六岁了!

那两岁的小鬈毛一旁快乐地吃着麦片,唏哩哗啦地发出猪食的声响。他抬起脸,一脸都是黏黏糊糊的麦片,妈妈扑哧笑了出来。

“我不吃。”老大再度宣布。

妈妈整了整脸色,开始劝,然后开始尖声斥喝,然后开始威胁“一、二、三”,然后,妈妈把木匙拿在手里,老大挨打了。他哼哼啊啊地哭着,这才开始低头吃饭,眼泪扑簌簌落在饭里。

妈妈觉得累极了。她气急败坏地说:

“从起床、穿衣、刷牙、洗脸、吃饭……每一件事都要我用尽力气缠三十分钟你才肯去做——我怎么受得了啊你?”

她用手扯着前额一撮头发:“你看见没有?妈妈满头白发,都是累出来的,你替我想想好不好?妈妈老死了,你就没有妈了……”

老大止住了眼泪,只是低着头。

“哥哥笨蛋!”

那小的突然冒出一句刚学来的话,在这节骨眼用上了。妈妈忍俊不住想笑,看看老大紧绷的脸,只好打住。

“哥哥该打。”

小的觑着妈妈掩藏的笑意,讨好地再加上一句,大眼睛闪着狡狯的光。妈妈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大涨红了脸,推开盘子,愤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妈妈愣了一下,赶紧跟了过去。

4

“你比较爱弟弟。”

安安斩钉截铁地说,两手抄在裤袋里。

妈妈坐在楼梯的一阶,面对着他,一手支着下巴。

“你说说看我怎么比较爱弟弟。”

“他可以不刷牙,他可以不吃饭,他可以不洗脸……他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可以!”

“安安,”妈妈尽量温柔地说,“他才两岁;你两岁的时候也是什么都可以的。”

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妈妈:“我两岁的时候也那么坏吗?”

“更坏。”妈妈把稍微有点松动的老大拉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膝上,“你两岁的时候,家里只有你一个小孩,你以为你是国王,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弟弟什么都得和你分,可是你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和全部的世界就属于你一个人。所以你那时候比现在的弟弟还坏哪!”

“哦——”老大似乎是理解了,又似乎是在缅怀过去那美好的时光。

“妈妈问你,现在新衣服都是买给谁的?”

小鬈毛也早来到一旁,跪在地板上玩汽车,嘴里不时发出“嘟嘟”的声音。

“我。”

“对呀!弟弟穿的全是你穿过的旧衣服对不对?”

老大点点头。他已经没有气了,但他享受着坐在妈妈膝上暂时独占她的快乐。

“好,每个星期五下午妈妈带谁去看戏?”

“带我。”

“好,晚上讲《西游记》、《水浒传》、侯文咏顽皮故事、小野的绿树懒人——是给谁讲的?”

“给我。”

“冬天爸爸要带去阿尔卑斯山滑雪的是谁?”

“我。”

“谁可以用那个天文望远镜看月亮?”

“我。”

“安安,”妈妈把儿子扳过来,四目相对,“有些事是六岁的人可以做的,有些是两岁的人可以做的。对不对?”

“对,”儿子点头,“可是,我有时候好羡慕弟弟,好想跟他一样……”

“这么说——”妈妈认真地想了想,问道:“你要不要也穿纸尿裤呢?”

“啊——”安安惊跳起来,两只手指捏着鼻子,觉得很可笑地说:“不要不要不要——”

他傍着小鬈毛趴在地上,手里推着一辆火柴盒大小的誓车,口里发出“打滴打滴”的警笛声,和弟弟的载猪车来来回回配合着。

两个头颅并在一起,妈妈注意到,两人头发的颜色竟是一模一样的。

5

妈妈在花园里工作。她把郁金香和水仙的种子埋进地里,希望春天来时,园子里会有风信子的香味。郁金香不香,但那花花绿绿的蓓蕾十分美丽,而且拇指姑娘应该就是从郁金香的蓓蕾里长出来的。

穿过厨房,她没忘记往热腾腾的烤箱望了一眼,时候还没到。在洗手的时候,飞飞踱到她身边来,有事没事地叫了声“妈妈”。她“嗯”了一声,径自走出洗手间,想想,什么地方不对,又回过头来,往下仔细地看了看小鬈毛。

她呆了。

老二身上的套头毛衣上全是洞,大大小小歪七竖八的洞,剪刀剪出来的洞。灯心绒裤腿被剪成碎条子,像当年嬉皮穿的须须牛仔裤一样,一条长一条短。

老二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像个叫化子似地站在那里。他在那儿微笑着,脸上还刚巧黏着一粒饭。

“你你你——”妈妈倒抽一口凉气,这才又看见他的袜子也剪了几个大洞,露出脚指头。

老二天使似地微笑着:“哥哥弄的呀!”

妈妈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呻吟的声音,冲上楼去,猛力推开安安的房门;安安正坐在地上组合一艘船。

“安安。”妈妈极凶狠地大声吼着。

“嗯?”安安扬起脸。

“弟弟身上的衣服是谁剪的?”妈妈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两手叉着腰。

老大欲言又止,瞥了妈妈一眼,把头低下去,半晌,幽幽地说:

“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也没有用,你暴殄天物——”想想孩子大概听不懂,妈妈连珠炮般接下去:“你破坏东西呀你人家索马利亚的孩子饿死了你还会把好好的衣服剪坏而且剪刀伤了人怎么办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

“本来,”安安喏喏地小声地说,“本来是想试试那把新剪刀有多利……”

“后来呢?”妈妈竟然又想笑了。

“后来……我也不知道哇……不知道怎么就剪了那么多洞……我气他。”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了。

“什么?”妈妈以为没听清楚。

“我气他。”

挂着一身破布的老二从妈妈腿后钻了过来,挨着老大坐下。

“把手伸出来。”妈妈说。

老大很快地()把手藏在衣服里,连声说:“不要打不要打……”老二伸出两手环抱着哥哥的头,把整个身子覆在哥哥身上,大声叫着:“不要打不要打……”

两兄弟相依为命地抱成一团。再抬起头来时,发现妈妈已经不在那儿了。

一屋子的蛋糕香气。

2、龙应台:时间

《时间》

作者:龙应台

2007年最末一个晚上,十八岁的华飞去和朋友狂欢。我坐在旅店的窗边,泰国北部冬季的天空洁净,尤其当城市的灯火因贫穷而黯淡,星星就大胆放肆了,一颗一颗堂堂出现。但是星星虽亮,却极度沉没,下面的街头人生鼎沸,乐鼓翻腾。刚从街上的人流里撤回,我知道,像河水般涌动的是情绪激越的观光客,但是暗巷里的骑楼下,疲惫的女人正开始收摊,她们赤脚的幼儿蜷在一旁,用破毯子裹着,早睡着了。

然后烟花冲向天空轰然炸开,瞬间的璀璨,极致的炫美,人们欢呼雀跃。这是跨年之夜。可是,这不是神明的生日,不是英雄的诞辰,不是神话中某一个伟大的时刻,不是民族史上某一个壮烈的场面,那么,人们庆祝的究竟是什么呢?

想想看,你用什么东西量时间?

一个沙漏里的细沙流完是一段时间;一炷馨香袅袅烧完是一段时间;一盏清茶,从热到凉是一段时间;钟表的指针滴答行走一圈,是一段时间。

有时候,我们用眼睛看得见的“坏”去量时间。一栋每天路过的熟悉的房子,从围墙到班驳剥落的门拄的腐蚀倾倒,然后看着它的房顶裂缝一寸寸扩大直至垮陷,有一天野树爬藤从屋中昂然窜出,宣告完成需要多少时间?

有时候,我们用非常细微的“动”去量时间。星星的行走,潮水的涨落,日影的长短,不都是时间的量器?在香港的海滨,我看每天金星出现在海平线的点,冬天和夏天不同;在台北的阳明山上,我看夕阳下沉时碰到观音山脊的那一刹那,春天和秋天也不同。

你是否也用过别的量法?孩子小时,我在他们卧房的门沿挂上一个1.5米高的木板量尺。每一年孩子的生日,让他们站在门沿背对着尺,把他们的高度用小刀刻下。于是刻度一节一节升高,时间也一节一节在走。

南美洲有一家人,夫妻俩加五个孩子,每一年的同一天,一家七口人拍一张大头照,三十年不曾间断。三十年中,红颜夫妻变成老夫老妻,可爱纯真的婴儿变成心事重重的中年人。

还有那疯狂的艺术家,突然决定写数字。醒来一睁眼就写,吃饭,坐车,走路,如厕,洗头时不断地写;搭飞机出国时,在飞机的座位上写;到医院看病打针时,在病床上写;到教堂做礼拜时,在教堂的长板凳上写。每分每刻每时写,每天每月每年写,数字越写越大,字符串越来越长,艺术家这个人,是的,越来越老。

写“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时候,杜甫不是还记录时间吗?唱“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人,不是在记录时间吗?()伦勃朗一年一年画自画像,从年少轻狂画到满目苍凉— 他不是在记录时间吗?

农业社会的人在认真地过春分秋分夏至冬至,难道不也是在一个看不见的门沿上,秘密地一刀一刀刻下时间的印记?

所以跨年的狂欢,聚焦,倒数,恐怕也是一种时间的集体仪式吧?都市里的人,灯火太亮,已经不再习惯看星星的移动和潮汐的涨落,他们只能抓住一个日期,在那一个晚上,用美酒,音乐和烟花,借着人群的吆喝彼此壮胆,在那看不见的门沿量尺上,刻下一刀。

凌晨4时,整个清迈小城在宁静的沉睡中,2008年悄悄开始。我们行装齐整,离开了旅店,在黑夜中上路,往泰国边界出发。五个小时的蜿蜒山道,两天的慢船河路,寒冷的空气使人清醒。我在想,在古老的湄公河上啊,时间用什么衡量?

3、龙应台:目送

龙应台:目送

华安上小学第一天,我和他手牵着手,穿过好几条街,到维多利亚小学。九月初,家家户户院子里的苹果和梨树都缀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枝丫因为负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树篱,勾到过路行人的头发。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场上等候上课的第一声铃响。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妈妈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遭。他们是幼稚园的毕业生,但是他们还不知道一个定律:一件事情的毕业,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

铃声一响,顿时人影错杂,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纷乱的人群里,我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个婴儿同时哭声大作时,你仍旧能够准确听出自己那一个的位置。华安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断地回头;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他的视线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会。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十六岁,他到美国作交换生一年。我送他到机场。告别时,照例拥抱,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脚。他很明显地在勉强忍受母亲的深情。

他在长长的行列里,等候护照检验;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终于轮到他,在海关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护照,闪入一扇门,倏乎不见。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但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

此刻他二十一岁,上的大学,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车。即使同车,他戴上耳机──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是一扇紧闭的门。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车,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我进不去。一会儿公车来了,挡住了他的身影。车子开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我的落寞,彷佛和另一个背影有关。

博士学位读完之后,我回台湾教书。到大学报到第一天,父亲用他那辆运送饲料的廉价小货车长途送我。到了我才发觉,他没开到大学正门口,而是停在侧门的窄巷边。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车内,准备回去,明明启动了引擎,却又摇下车窗,头伸出来说:“女儿,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这种车子实在不是送大学教授的车子。”

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然后噗噗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个礼拜到医院去看他,是十几年后的时光了。推着他的轮椅散步,他的头低垂到胸口。()有一次,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粪便,但是我必须就这样赶回台北上班。护士接过他的轮椅,我拎起皮包,看着轮椅的背影,在自动玻璃门前稍停,然后没入门后。

我总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机场。

火葬场的炉门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缓缓往前滑行。没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离炉门也不过五公尺。雨丝被风吹斜,飘进长廊内。我掠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记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4、龙应台:为谁

龙应台:为谁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归罪于我的出身我是一个外省女孩;在台湾,外省其实就是难民的意思。外省难民家庭,在流离中失去了一切附着于土地的东西,包括农地、房舍、宗祠、庙宇,还有附着于土地的乡亲和对于生存其实很重要的社会网络。

因为失去了这一切,所以难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掷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头。他们仿佛发现了,只有教育,是一条垂到井底的绳,下面的人可以攀着绳子爬出井来。

所以我这个难民的女儿,从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饭,筷子一丢,只要赶快潜回书桌,正襟危坐,摆出读书的姿态,妈妈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声机转小声了。背《古文观止》很重要,油米柴盐的事,母亲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亲,我却马上变成一个很能干的人。厨房特别大,所以是个多功能厅。孩子五颜六色的画,贴满整面墙,因此厨房也是画廊。餐桌可以围坐八个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龙。另外的空间里,我放上一张红色的小矮桌,配四只红色的矮椅子,任谁踏进来都会觉得,咦,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客厅吗?

当我打鸡蛋、拌面粉奶油加砂糖发粉做蛋糕时,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在那矮椅子上,围着矮桌上一团新鲜可爱的湿面团,他们要把面团捏成猪牛羊马各种动物。蛋糕糊倒进模型,模型进入烤箱,拌面盆里留着一圈甜软黏腻的面糊,孩子们就抢着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绕满了手指,放进嘴里津津地吸,脸上也一片花糊。

我变得很会有效率做菜。食谱的书,放在爬着常青藤的窗台上,长长一排。胡萝卜蛋糕的那一页,都快磨破了;奶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层面那几页,用得掉了下来。我可以在十分钟内,给四个孩子那是两个儿子加上他们不可分离的死党端上颜色漂亮而且维他命abcde加淀粉质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后把孩子塞进车里,一个送去踢足球,一个带去上游泳课。中间折到图书馆借一袋儿童绘本,冲到药房买一只幼儿温度计,到水店买三大箱果汁,到邮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礼物包裹同时寄出邀请卡然后匆匆赶回足球场接老大,回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晚餐。

母亲,原来是个最高档的全职、全方位ceo,只是没人给薪水而已。

然后突然想到,啊,油米柴盐一肩挑的母亲,在她成为母亲之前,也是个躲在书房里的小姐。

孩子大了,我发现独自生活的自己又回头变成一个不会烧饭做菜的人,而长大了的孩子们却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岁就自己报名去上烹饪课,跟着大肚子、带着白色高筒帽的师傅学做意大利菜。十七岁,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国餐厅的厨房里去打工实习,从削马铃薯皮开始,跟着马赛来的大厨学做每一种蘸酱。安德烈买各国食谱的书,土耳其、非洲菜、中国菜,都是实验项目。做菜时,用一只马表计分。什么菜配什么酒,什么酒吃什么肉,什么肉配什么香料,对两兄弟而言,是正正经经的天下一等大事。

我呢,有什么就吃什么。不吃也可以。一个鸡蛋多少钱,我说不上来,冰箱,多半是空的。有一次,为安德烈下面是泡面,加上一点青菜叶子。

汤面端上桌时,安德烈,吃了两口,突然说:青菜哪里来的呀?

我没说话,他直追,是上星期你买的色拉对不对?

我点点头。是的。

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说:那已经不新鲜了呀,妈妈你为什么还用呢?又是你们这一代人的习惯,对吧?

他不吃了。

过了几天,安德烈突然说:我们一起去买菜好吗?

母子二人到城里头()国际食品最多的超市去买菜。安德烈很仔细地来来回回挑选东西,整整三个小时。回到家中,天都黑了。他要我这做妈的站在旁边看着,不准走开喔。

他把顶级的澳洲牛排肉展开,放在一旁。然后把各种香料罐,一样一样从架上拿下来,一字排开。转了按钮,烤箱下层开始热,把盘子放进去,保持温度。他把马铃薯洗干净,开始煮水,准备做新鲜的马铃薯泥。看得出,他心中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时间顺序在走好几个平行的程序,像一个乐团指挥,眼观八方,一环紧扣一环。

电话铃响。我正要离开厨房去接,他伸手把我挡下来,说: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厨房里看我做菜。

红酒杯,矿泉水杯,并肩而立。南瓜汤先上,然后是色拉,里头加了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锡纸包着,我要的四分熟。最后是甜点,法国的soufflé。

是秋天,海风徐徐地吹,一枚浓稠蛋黄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我说:好,我学会了,以后可以做给你吃了。

儿子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要你做给我吃。你还不明白吗?我是要你学会以后做给你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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