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周国平:寻求智慧的人生
周国平:寻求智慧的人生
在现代哲学家中,罗素是个精神出奇地健全平衡的人。他是逻辑经验主义的开山鼻祖,却不像别的分析哲学家那样偏于学术的一隅,活得枯燥乏味。他喜欢沉思人生问题,却又不像存在哲学家那样陷于绝望的深渊,活得痛苦不堪。他的一生足以令人羡慕,可说应有尽有:一流的学问,卓越的社会活动和声誉,丰富的爱情经历,最后再加上长寿。命运居然选中这位现代逻辑宗师充当西方"性革命"的首席辩护人,让他在大英帝国的保守法庭上经受了一番戏剧性的折磨,也算是一奇。科学理性与情欲冲动在他身上并行不悖,以致我的一位专门研究罗素的朋友揶揄地说:罗素精彩的哲学思想一定是在他五个情人的怀里孕育的。
上世纪后半叶以来,西方大哲内心多半充斥一种紧张的危机感,这原是时代危机的反映。罗素对这类哲人不抱好感,例如,对于尼采、弗洛伊德均有微词。一个哲学家在病态的时代居然能保持心理平衡,我就不免要怀疑他的真诚。不过,罗素也许是个例外。
罗素对于时代的病患并不麻木,他知道现代西方人最大的病痛来自基督教信仰的崩溃,使终有一死的生命失去了根基。在无神的荒原上,现代神学家们凭吊着也呼唤着上帝的亡灵,存在哲学家们诅咒着也讴歌着人生的荒诞。但罗素一面坚定地宣告他不信上帝,一面却并不因此堕入病态的悲观或亢奋。他相信人生一切美好的东西不会因为其短暂性而失去价值。对于死亡,他"以-种坚忍的观点,从容而又冷静地去思考它,并不有意缩小它的重要性,相反地对于能超越它感到一种骄傲"。罗素极其珍视爱()在人生中的价值。他所说的爱,不是柏拉图式的抽象的爱,而是"以动物的活力与本能为基础"的爱,尤其是性爱。不过,他主张爱要受理性调节。他的信念归纳在这句话里:"高尚的生活是受爱激励并由知识导引的生活。"爱与知识,本能与理智,二者不可或缺。有时他说,与所爱者相处靠本能,与所恨者相处靠理智。也许我们可以引申一句:对待欢乐靠本能,对待不幸靠理智。在性爱的问题上,罗素是现代西方最早提倡性自由的思想家之一,不过浅薄者对他的观点颇多误解。他固然主张婚姻、爱情、性三者可以相对分开,但是他对三者的评价是有高低之分的。在他看来,第一,爱情高于单纯的性行为,没有爱的性行为是没有价值的;第二,"经历了多年考验,而且又有许多深切感受的伴侣生活"高于一时的迷恋和钟情,因为它包含着后者所不具有的丰富内容。我们在理论上可以假定每一个正常的异性都是性行为的可能对象,但事实上必有选择。我们在理论上可以假定每一个中意的异性都是爱情的可能对象,但事实上必有舍弃。热烈而持久的情侣之间有无数珍贵的共同记忆,使他们不肯轻易为了新的爱情冒险而将它们损害。
几乎所有现代大哲都是现代文明的批判者,在这一点上罗素倒不是例外。他崇尚科学,但并不迷信科学。爱与科学,爱是第一位的。科学离开爱的目标,便只会使人盲目追求物质财富的增殖。罗素说,在现代世界中,爱的最危险的敌人是工作即美德的信念,急于在工作和财产上取得成功的贪欲。这种过分膨胀的"事业心"耗尽了人的活动力量,使现代城市居民的娱乐方式趋于消极的和团体的。像历来一切贤哲一样,他强调闲暇对于人生的重要性,为此他主张"开展一场引导青年无所事事的运动",鼓励人们欣赏非实用的知识如艺术、历史、英雄传记、哲学等等的美味。他相信,从"无用的"知识与无私的爱的结合中便能生出智慧。确实,在匆忙的现代生活的急流冲击下,能够恬然沉思和温柔爱人的心灵愈来愈稀少了。如果说尼采式的敏感哲人曾对此发出振聋发聩的痛苦呼叫,那么,罗素,作为这时代一个心理健康的哲人,我们又从他口中听到了语重心长的明智规劝。但愿这些声音能启发今日性灵犹存的青年去寻求一种智慧的人生。
2、周国平:人生的三个觉醒
周国平:人生的三个觉醒
人在世上生活,必须做选择和决定,也会遭遇疑惑、困难、挫折,皆需要力量的支持。在一切力量中,最不可缺少一种内在的力量,就是觉醒。觉醒是人人可以开发和拥有的力量,也是人生最根本和最重要的力量。那些外在的力量,例如来自社会和朋友的帮助,若没有内在力量的配合,最多只能发生暂时的表面的作用。那些外在的力量,例如你已经获得的权力、金钱、名声、地位,也许可以使你活得风光,但惟有内在的力量才能使你活得有意义。
那么,让什么东西觉醒呢?当然是你身上那些最本质的东西,它们很可能沉睡着,所以要觉醒。我认为,人身上有三个最本质的东西。首先,你是一个生命,你因此才会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才会有你的种种人生经历。第二,你不但是一个生命,而且是一个独特的生命个体,并且能够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是说,你是一个自我。第三,和宇宙万物不同,人是精神性的存在,你还是一个灵魂。这三者概括了你之为你的本质。因此,人生有三个基本的觉醒:生命的觉醒,自我的觉醒,灵魂的觉醒。
一、生命的觉醒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首先是一个生命,也终归是一个生命。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道理,却很容易被我们忘记。我们在社会上生活,为获取财富、权力、地位、名声等等而奋斗,久而久之,往往把这些东西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了,甚至当成了人生主要的乃至唯一的目标,为之耗尽了全部精力。
生命原本是单纯的,财富、权力、地位、名声等等是后来添加到生命上去的社会堆积物。既然在社会上生活,有这些堆积物就不可避免,也无可非议,但我们要警惕,不可本末倒置。生命的觉醒,就是要透过这些社会堆积物去发现你的自然的生命,牢记你是一个生命,对你的生命保持一种敏感,经常去倾听它的声音,时时去满足它的需要。
生命的需要由自然规定,包括与自然和谐相处、健康、安全等等,也包括爱情、亲情、家庭等自然情感的满足。这些需要平凡而永恒,但它们的满足是人生最甘美的享受之一,带给人的是生命本身的单纯的快乐。你诚然可以去追求其它种种复杂的快乐,可是,倘若这种追求损害了这些单纯的快乐,其价值便是可疑的。
二、自我的觉醒
你不但是一个生命,而且是一个独特的生命个体,一个自我。首先,这个自我是独一无二的,世上只有一个你。其次,这个自我是不可重复的,你只有一个人生。因此,对你的人生负责,实现你之为你的价值,是你的根本责任。自我的觉醒,就是要负起这个根本责任,做你自己人生的主人,真正成为你自己。
成为你自己,这可不是容易的事。人们往往受环境、舆论、习俗、职业、身份支配,作为他人眼中的一个角色活着,很少作为自己活着。为什么会这样?一是因为懒惰,随大流是最省力的,独特却必须付出艰苦的努力。二是因为怯懦,随大流是最安全的,独特却会遭受舆论的压力、庸人的妒恨和失败的风险。可是,如果你想到,世上只有一个你,你死了,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你活;你只有一个人生,如果虚度了,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安慰你,——那么,你还有必要在乎他人的眼光吗?
一个人怎样才算成为了自己,做了自己人生的主人呢?我认为有两个可靠的标志。一是在人生的态度上自己做主,有明确坚定的价值观,有自己处世做人的原则,在俗世中不随波逐流。二是在事业的选择上自己做主,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感到内在的愉快和充实。人生中有真信念,事业上有真兴趣,这二者证明了你有一个真自我。
三、灵魂的觉醒
世间一切生命中,惟有人有自我意识,能够知道自己作为生命个体的独特性和一次性,知道自己是一个“我”。但是,无论你多么看重这个“我”,它终有一死,在人世间的存在是有限而短暂的。这就发生了一个问题:人生究竟有没有更高的具有恒久价值的意义,此种意义不会因为这个“我”的死亡而丢失?其实答案已经隐藏在问题之中了,我们即使从逻辑上也可推断:要找到这种意义,惟有超越小我,把它和某种意义上的大我相沟通。那么,透过肉身自我去发现你身上的更高的自我,那个和大我相沟通的精神性自我,认清它才是你的本质,这便是灵魂的觉醒。
灵魂的觉醒有两个途径,一是信仰,二是智慧。
灵魂是基督教用语,用来指称人的精神性自我。汉语中“灵魂”这个词很有意思,可以拆分为“灵”和“魂”。和别的生命不同,人有自我意识,也就是有一个“魂”。在基督教看来,这个“魂”应该有一个神圣的来源,就是上帝。《圣经》里说,上帝是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的。其实上帝是没有形象的,完全是“灵”。所以,“魂”是从“灵”来的。可是,在进入肉体之后,“魂”忘记了自己的来源,因此必须和“灵”重建联系,这就是信仰。通过信仰,“灵”把“魂”照亮,人才真正有了“灵魂”。
哲学(包括佛教)不讲灵魂,讲智慧。汉语中“智慧”这个词也很有意思,可以拆分为“智”和“慧”。和别的生命不同,人有认识能力,就是“智”,因此能够把自己认作“我”,与作为“物”(包括他人)的周围世界区别开来。但是,“智”的运用应该上升到一个更高的认识,就是超越物我的区别,用佛教的话说是“离分别相”,用庄子的话说是“万物与我为一”。这种与宇宙生命本体合一的境界,就是“慧”。“智”上升到“慧”,人才真正有了“智慧”。
在我看来,信仰和智慧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说同一件事,二者殊途而同归,就是要摆脱肉身的限制,超越小我,让我们身上的那个精神性自我觉醒。人人身上都有这样一个更高的自我,它和宇宙大我的关系也许不可证明,但让它觉醒对于现实人生却是意义重大。第一,人生的重心会向内转化,从外部世界转向内心世界,重视精神生活。你仍然可以在社会上做大事,但境界不同了,你会把做事当作灵魂修炼的手段,通过做事而做人,每一步都走在通往你的精神目标的道路上。第二,你会和你的身外遭遇保持距离,具有超脱的心态,在精神上尽量不受无常的人间祸福得失的支配。在相反的情况下,精神性自我不觉醒,人第一会沉湎在肉身生活中,境界低俗,第二会受这个肉身遭遇的支配,苦海无边。人生在世,必须有一个超越的立足点,这个立足点正是信仰和智慧给你的。
3、智慧人生
智慧人生
人从出生到成熟到衰老到死亡,就那么几十个春秋。也就是那么几个“坎”,眨眼的工夫过去了。
1、20岁之前谈梦想。人自母体分离出来,初谙世事至少要十四五年,而初谙世事并不意味着成熟,很多想法都过于浪漫,近似童话。所以这个季节经常做梦,梦见自己会飞,梦见自己成为别人的偶像。同学朋友之间谈论的话题也往往与现实离题万里。在这段花季年华里,一切都是浮动的,一切都是彩色的。
2、20岁以后谈理想。20岁是迈入大人行列的第一道门坎,以前的色彩梦幻渐渐淡化,在现实面前,开始走向成熟,也开始有了人生的目标。但20岁的抱负却又气吞山河,有些不切实际。所以我们说,人到20岁已经长大了,但绝对不意味着已经成熟了。总之,20岁时,已经有了向前跋涉的目标,少了很多梦幻色彩。
3、上了30岁谈责任。三十而立对于今人来说也许为时尚早,但三十岁已是成熟的人了,至少已经确立了自己的人生坐标和基点。在这个阶段,世界会把很多重担压在你的肩头,你无可逃遁也别无选择地要背着这些重担往前走。人生由此便多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责任,人生的内涵也因之丰富起来。结婚了需要有个爱巢的栖息,儿女出世了要拼力哺育,父母老了要尽瞻养之责任,还有,工作的担子也加重了……这一切责任都得30岁的你一个一个地去履行,没人能够代替你。这个时候,一切言谈行为都变得那么实在。
4、40岁谈事业。迈过40岁的沟坎,人已如日中天了,此时有志者已经事业有成,即使是平庸之辈,积蓄也开始殷实。人的生理心理也已经熟透,万事都有主张,一切重担也因时光流淌而减负了。也许父母已经过世,儿女也快自立,这个时候,人通常会象爬到一道高坡一样长长地舒口气。然而当回头看时,才发现前些年为自己活得太少,于是,发展自己便成了这个阶段的主旋律。
5、50岁开始谈经验。古人道“五十而知天命”,此刻对于人来说该是尘埃落定时候了。优胜者已经胜出,淘汰者已经出局。那么,优胜者便领受尊敬的风光,淘汰者也只好独尝出局的悲哀。无论优胜劣汰都会明白成败的原因,而大局已定已难更改,对于优胜劣汰的总结成了宝贵的经验,并且成了后人的财富。
6、60岁以后谈往昔。衰老是人类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人老了就力不从心了,即使想大展宏图也难以展翅了。(人生感悟 )此刻的成功者可以享受他自己创造的成果,失败者也只好独饮他自酿的苦酒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也好,蹉跎一生不堪回首也罢,岁月刻在自己身上和心上的痕迹是无法抹杀的。夕阳苦短,来日无多,不再思想前景的辉煌,但回收昔日的风光或坎坷多少也能激活生命的潜力,保持旺盛的活力。
一辈子就这样走过来了,不管辉煌还是平凡,都得一个一个坎地迈过。当然,怎么迈,迈得成功与否都得由你自己来完成,而围绕着人生的一切都离不开适当的放弃。
舍得放弃是一种跨越。当你舍得放弃一切,做到简单从容地活着的时候,你人生中的那道坎也就过去了。
4、周国平:智慧的诞生
周国平:智慧的诞生
一
许多年里,我的藏书屡经更新,有一本很普通的书却一直保留了下来。这是一册古希腊哲学着作的选辑。从学生时代起,它就跟随着我,差不多被我翻破了。每次翻开它,毋须阅读,我就会进入一种心境,仿佛回到了人类智慧的源头,沐浴着初生哲学的朝晖。
古希腊是哲学的失去了的童年。人在童年最具纯正的天性,哲学也是如此。使我明白何谓哲学的,不是教科书里的定义,而是希腊哲人的懿言嘉行。雪莱曾说,古希腊史是哲学家、诗人、立法者的历史,后来的历史则变成了国王、教士、政治家、金融家的历史。我相信他不只是在缅怀昔日精神的荣耀,而且是在叹息后世人性的改变。最早的哲学家是一些爱智慧而不爱王国、权力和金钱的人,自从人类进入成年,并且像成年人那样讲求实利,这样的灵魂是愈来愈难以产生和存在了。
一个研究者也许要详析希腊各个哲学家之间的差异和冲突,把他们划分为不同的营垒。然而,我只是一个欣赏者。当我用欣赏的眼光观看公元前五世纪前后希腊的哲学舞台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哲学家们一种共同的精神素质,那就是对智慧的热爱,从智慧本身获得快乐的能力,当然,还有承受智慧的痛苦和代价的勇气。
二
在世人眼里,哲学家是一种可笑的人物,每因其所想的事无用、有用的事不想而加嘲笑。有趣的是,当历史上出现第一个哲学家时,这样的嘲笑即随之发生。柏拉图记载:"据说泰勒斯仰起头来观看星象,却不慎跌落井内,一个美丽温顺的色雷斯侍女嘲笑说,他急于知道天上的东西,却忽视了身旁的一切。"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由一个美丽温顺的女子来嘲笑哲学家的不切实际,倒是合情合理的。这个故事必定十分生动,以致被若干传记作家借去安在别的哲学家头上,成了一则关于哲学家形象的普遍性寓言。
不过,泰勒斯可不是一个对于世俗事务无能的人,请看亚里士多德记录的另一则故事:"人们因为泰勒斯贫穷而讥笑哲学无用,他听后小露一手,通过观察星象预见橄榄将获丰收,便低价租入当地全部橄榄榨油作坊,到油坊紧张时再高价租出,结果发了大财。"他以此表明,哲学家要富起来是极为容易的,如果他们想富的话。然而这不是他们的兴趣所在。
哲学家经商肯定是凶多吉少的冒险,泰勒斯成功靠的是某种知识,而非哲学。但他总算替哲学家争了一口气,证明哲学家不爱财并非嫌葡萄酸。事实上,早期哲学家几乎个个出身望族,却蔑视权势财产。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拒绝王位,阿那克萨戈拉散尽遗产,此类事不胜枚举。德谟克利特的父亲是波斯王的密友,而他竟说,哪怕只找到一个原因的解释,也比做波斯王好。
据说"哲学"(philosophia)一词是毕达哥拉斯的创造,他嫌"智慧"(sophia)之称自负,便加上一个表示"爱"的词头(philo),成了"爱智慧"。不管希腊哲人对于何为智慧有什么不同的看法,爱智慧胜于爱世上一切却是他们相同的精神取向。在此意义上,柏拉图把哲学家称作"一心一意思考事物本质的人",亚里士多德指出哲学是一门以求知而非实用为目的的自由的学问。遥想当年泰勒斯因为在一个圆内画出直角三角形而宰牛欢庆,毕达哥拉斯因为发现勾股定理而举行百牛大祭,我们便可约略体会希腊人对于求知本身怀有多么天真的热忱了。这是人类理性带着新奇的喜悦庆祝它自己的觉醒。直到公元前三世纪,希腊人的爱智精神仍有辉煌的表现。当罗马军队攻入叙拉古城的时候,他们发现一个老人正蹲在沙地上潜心研究一个图形。他就是赫赫有名的阿基米德。军人要带他去见罗马统帅,他请求稍候片刻,等他解出答案,军人不耐烦,把他杀了。剑劈来时,他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不要踩坏我的圆!"
三
凡是少年时代迷恋过几何解题的人,对阿基米德大约都会有一种同情的理解。刚刚觉醒的求知欲的自我享受实在是莫大的快乐,令人对其余一切视而无睹。当时的希腊,才告别天人浑然不分的童稚的神话时代,正如同一个少年人一样惊奇地发现了头上的星空和周遭的万物,试图凭借自己的头脑对世界作出解释。不过,思维力的运用至多是智慧的一义,且是较不重要的一义。神话的衰落不仅使宇宙成了一个陌生的需要重新解释的对象,而且使人生成了一个未知的有待独立思考的难题。至少从苏格拉底开始,希腊哲人们更多地把智慧视作一种人生觉悟,并且相信这种觉悟乃是幸福的惟一源泉。
苏格拉底,这个被雅典美少年崇拜的偶像,自己长得像个丑陋的脚夫,秃顶,宽脸,扁阔的鼻子,整年光着脚,裹一条褴褛的长袍,在街头游说。走过市场,看了琳琅满目的货物,他吃惊地说:"这里有多少东西是我用不着的!"
是的,他用不着,因为他有智慧,而智慧是自足的。若问何为智慧,我发现希腊哲人们往往反过来断定自足即智慧。在他们看来,人生的智慧就在于自觉限制对于外物的需要,过一种简朴的生活,以便不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人已被神遗弃,全能和不朽均成梦想,惟在无待外物而获自由这一点上尚可与神比攀。苏格拉底说得简明扼要:"一无所需最像神。"柏拉图理想中的哲学王既无恒产,又无妻室,全身心沉浸在哲理的探究中。亚里士多德则反复论证哲学思辨乃惟一的无所待之乐,因其自足性而是人惟一可能过上的"神圣的生活"。
但万事不可过头,自足也不例外。犬儒派哲学家偏把自足推至极端,把不待外物变成了拒斥外物,简朴变成了苦行。最着名的是第欧根尼,他不要居室食具,学动物睡在街面,从地上拣取食物,乃至在众目睽睽下排泄和做爱。自足失去向神看齐的本意,沦为与兽认同,哲学的智慧被勾画成了一幅漫画。当第欧根尼声称从蔑视快乐中所得到的乐趣比从快乐本身中所得到的还要多时,再粗糙的耳朵也该听得出一种造作的意味。难怪苏格拉底忍不住要挖苦他那位创立了犬儒学派的学生安提斯泰说:"我从你外衣的破洞可以看穿你的虚荣心。"
学者们把希腊伦理思想划分为两条线索,一是从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犬儒派到斯多噶派的苦行主义,另一是从德谟克利特、昔勒尼派到伊壁鸠鲁派的享乐主义。其实,两者的差距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大。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都把灵魂看作幸福的居所,主张物质生活上的节制和淡泊,只是他们并不反对享受来之容易的自然的快乐罢了。至于号称享乐学派的昔勒尼派,其首领阿里斯底波同样承认智慧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带来快乐,而财富本身并不值得追求。当一个富翁把他带到家里炫耀住宅的华丽时,他把唾沫吐在富翁脸上,轻蔑地说道,在铺满大理石的地板上实在找不到一个更适合于吐痰的地方。垂暮之年,他告诉他的女儿兼学生阿莱特,他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乃是"不要重视非必需的东西"。
对于希腊人来说,哲学不是一门学问,而是一种以寻求智慧为目的的生存方式,质言之,乃是一种精神生活。我相信这个道理千古不易。一个人倘若不能从心灵中汲取大部分的快乐,他算什么哲学家呢?
四
当然,哲学给人带来的不只是快乐,更有痛苦。这是智慧与生俱来的痛苦,从一开始就纠缠着哲学,永远不会平息。
想一想普罗米修斯窃火的传说或者亚当偷食智慧果的故事吧,几乎在一切民族的神话中,智慧都是神的特权,人获得智慧都是要受惩罚的。在神话时代,神替人解释一切,安排一切。神话衰落,哲学兴起,人要自己来解释和安排一切了,他几乎在踌躇满志的同时就发现了自己力不从心。面对动物或动物般生活着的芸芸众生,觉醒的智慧感觉到一种神性的快乐。面对宇宙大全,它却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不得不承受由神性不足造成的痛苦。人失去了神,自己却并不能成为一个神,或者,用爱默生的话说,只是一个破败中的神。
所谓智慧的痛苦,主要不是指智慧面对无知所感觉到的孤独或所遭受到的迫害。在此种情形下,智慧毋宁说更多地感到一种属于快乐性质的充实和骄傲。智慧的痛苦来自内在于它自身的矛盾。希腊哲人一再强调,智慧不是知识,不是博学。再博学的人,他所拥有的也只是对于有限和暂时事物的知识。智慧却是要把握无限和永恒,由于人本身的局限,这个目标永远不可能真正达到。
大多数早期哲学家对于人认识世界的能力都持不信任态度。例如,恩培多克勒说,人"当然无法越过人的感觉和精神",而哲学所追问的那个"全体是很难看见、听见或者用精神掌握的"。德谟克利特说:"实际上我们丝毫不知道什么,因为真理隐藏在深渊中。"请注意,这两位哲学家历来被说成是坚定的唯物论者和可知论者。
说到对人自己的认识,情形就更糟。有人问泰勒斯,世上什么事最难,他答:"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把哲学的使命限定为"认识你自己",而他认识的结果却是发现自己一无所知,于是得出结论:"人的智慧微乎其微,没有价值",而认识到自己的智慧没有价值,也就是人的最高智慧之所在了。
当苏格拉底承认自己"一无所知"时,他所承认无知的并非政治、文学、技术等专门领域,而恰恰是他的本行--哲学,即对世界和人生的底蕴的认识。其实,在这方面,人皆无知。但是,一般人无知而不自知其无知。对于他们,当然就不存在所谓智慧的痛苦。一个人要在哲学方面自知其无知,前提是他已经有了寻求世界和人生之根底的热望。而他之所以有这寻根究底的热望,必定对于人生之缺乏根底已经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仔细分析起来,他又必定是在意识到人生缺陷的同时即已意识到此缺陷乃是不可克服的根本性质的缺陷,否则他就不至于如此不安了。所以,智慧从觉醒之日起就包含着绝望。
以爱智慧为其本义的哲学,结果却是否定智慧的价值,这真是哲学的莫大悲哀。然而,这个结果命中注定,在劫难逃。哲学所追问的那个一和全,绝对,终极,永恒,原是神的同义语,只可从信仰中得到,不可凭人的思维能力求得。除了神学,形而上学如何可能?走在寻求本体之路上的哲学家,到头来不是陷入怀疑主义,就是倒向神秘主义。在精神史上,苏格拉底似乎只是荷马与基督之间的一个过渡人物。神话的直观式信仰崩溃以后,迟早要建立宗教的理智式信仰,以求给人类生存提供一个整体的背景。智慧曾经在襁褓中沉睡而不知痛苦,觉醒之后又不得不靠催眠来麻痹痛苦,重新沉入漫漫长夜。到了近代,基督教信仰崩溃,智慧再度觉醒并发出痛苦的呼叫,可是人类还能造出什么新式的信仰呢?
不过,尽管人的智慧有其局限,爱智慧并不因此就属于徒劳。其实,智慧正是人超越自身局限的努力,惟凭此努力,局限才显现了出来。一个人的灵魂不安于有生有灭的肉身生活的限制,寻求超越的途径,不管他的寻求有无结果,寻求本身已经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个距离。这个距离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获。智慧的果实似乎是否定性的:理论上--"我知道我一无所知";实践上--"我需要我一无所需"。然而,达到了这个境界,在谦虚和淡泊的哲人胸怀中,智慧的痛苦和快乐业已消融为一种和谐的宁静了。
五
人们常说:希腊人尊敬智慧,正如印度人尊敬神圣,意大利人尊敬艺术,美国人尊敬商业一样;希腊的英雄不是圣者、艺术家、商人,而是哲学家。这话仅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例如,泰勒斯被尊为七贤之首,名望重于立法者梭伦,德谟克利特高龄寿终,城邦为他举行国葬。但是,我们还可找到更多相反的例子,证明希腊人迫害起哲学家来,其凶狠决不在别的民族之下。雅典人不仅处死了本邦仅有的两位哲学家之一,伟大的苏格拉底,而且先后判处来自外邦的阿那克萨戈拉和亚里士多德死刑,迫使他们逃亡,又将普罗塔戈拉驱逐出境,焚毁其全部着作。毕达哥拉斯和他的四十余名弟子,除二人侥幸逃脱外,全部被克罗托内城的市民捕杀。赫拉克利特则差不多是饿死在爱非斯郊外的荒山中的。
希腊人真正崇拜的并非精神上的智者,而是肉体上的强者--运动员。四年一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优胜者不但可获许多奖金,而且名满全希腊,乃至当时希腊历史纪年也以他们的名字命名。克塞诺芬尼目睹此情此景,不禁提出抗议:"这当然是一种毫无根据的习俗,重视体力过于重视可贵的智慧,乃是一件不公道的事情。"这位哲学家平生遭母邦放逐,身世对照,自然感慨系之。仅次于运动员,出尽风头的是戏剧演员,人们给竞赛获奖者戴上象牙冠冕,甚至为之建造纪念碑。希腊人实在是一个爱娱乐远胜于爱智慧的民族。然而,就人口大多数言,哪个民族不是如此?古今中外,老百姓崇拜的都是球星、歌星、影星之类,哲学家则难免要坐冷板凳。对此不可评其对错,只能说人类天性如此,从生命本能的立场看,也许倒是正常的。
令人深思的是,希腊哲学家之受迫害,往往发生在民主派执政期间,通过投票作出判决,且罪名一律是不敬神。哲人之为哲人,就在于他们对形而上学问题有独立的思考,而他们思考的结果却要让从不思考这类问题的民众来表决,其命运就可想而知了。民主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哲学家却总是少数,确切地说,总是天地间独此一人,所需要的恰恰是不服从多数也无需多数来服从他的独立思考的权利,这是一种超越于民主和专制之政治范畴的精神自由。对于哲学家来说,不存在最好的制度,只存在最好的机遇,即一种权力对他的哲学活动不加干预,至于这权力是王权还是民权好像并不重要。
在古希腊,至少有两位执政者是很尊重哲学家的。一位是雅典民主制的缔造者伯里克利,据说他对阿那克萨戈拉怀有"不寻常的崇敬和仰慕",执弟子礼甚勤。另一位是威震欧亚的亚历山大大帝,他少年时师事亚里士多德,登基后仍尽力支持其学术研究,并写信表示:"我宁愿在优美的学问方面胜过他人,而不愿在权力统治方面胜过他人。"当然,事实是他在权力方面空前地胜过了他人。不过,他的确是一个爱智慧的君主。更为脍炙人口的是他在科林斯与第欧根尼邂逅的故事。当时第欧根尼正躺着晒太阳,大帝说:"朕即亚历山大。"哲人答:"我是狗崽子第欧根尼。"问:"我能为你效什么劳?"答:"不要挡住我的太阳。"大帝当即叹道:"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便愿意我是第欧根尼。"
如果说阿那克萨戈拉和亚里士多德有幸成为王者师,那么,还有若干哲学家则颇得女人的青睐。首创女校和沙龙的阿斯帕西娅是西方自由女性的先驱,极有口才,据说她曾与苏格拉底同居并授以雄辩术,后来则成了伯里克利的伴侣。一代名妓拉依斯,各城邦如争荷马一样争为其出生地,身价极高,但她却甘愿无偿惠顾第欧根尼。另一位名妓弗里妮,平时隐居在家,出门遮上面纱,轻易不让人睹其非凡美貌,却因倾心于柏拉图派哲学家克塞诺克拉特之清名,竟主动到他家求宿。伊壁鸠鲁的情妇兼学生李昂馨,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妓女。在当时的雅典,这些风尘女子是妇女中最有文化和情趣的佼佼者,见识远在一般市民之上,遂能慧眼识哲人。
如此看来,希腊哲学家的境遇倒是值得羡慕的了。试问今日有哪个亚历山大会师事亚里士多德,有哪个拉依斯会宠爱第欧根尼?当然,你一定会问:今日的亚里士多德和第欧根尼又在哪里?那么,应该说,与后世相比,希腊人的确称得上尊敬智慧,希腊不愧是哲学和哲学家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