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罗兰:性情相投
罗兰:性情相投
人们都以为婚姻是由于两个人性情相投,但事实上,这“相投”与“不相投”却并不是决定婚姻幸福的唯一条件。以我来说,我的家庭虽然时常令人羡慕,但我和我家“老爷”性情可实在并不大相投,就以看书来说,他所喜欢看的是政论、国际现势、外交资料、历史论评、时事分析……等等。而找所喜欢看的却是除了诗句散文或小说之外,就是有关思想与哲学的书。所以,多少年来,他的书我不看,我的书他也不看。
在对人方面,他颇喜欢交际应酬,而我则非常不喜欢交际应酬。常见他兴高采烈地穿戴整齐去参加酒会、晚宴,以及其他种种社交,而我则独喜静坐家中,读读写写,顶多约上一二友好,秉独清谈。我参加应酬都是万分的勉强,而他从不了解为什么居然有人如此之讨厌应酬,正如我从不了解为什么居然有人如此之热心交际一样。
他虽喜欢交际,在交际场合也真正谈笑风生,但居家却相当严肃,“不苟言笑”四字,他可当之无愧。尤其在子女面前,他真是一言九鼎,不准有违。而我则在交际场合常感厌倦乏味,不耐其虚伪,因此难免给人难以接近的印象,在好友或家人了女面前则喜欢无所不谈,恢复我爽朗愉快的本性。
论处事,则他常是严密精细,极具耐心;而我则粗心大意,不拘小节。譬如上街购物,若是和他同去,十之八九是走了半个台北,结果却窍手而回。因为他东看西看,这个不对,那个不好;贵了不行,贱了不要,看来看去,竟无一项中意,只好下次再来。我则总是光在家中打定主意,要买什么?准备花多少钱?去哪一家商店?想好之后,一趟计程车,直奔目的地,三言两语,把东西买妥,费时不会超过一个钟头。近来,大的白货公司可设有电话叫货的服务部门,我就更加省事,要买什么东西,索性打个电话,说明厂牌尺码,叫人送来,连去也不要去了。
当然,像这样买法,难免会买到贵的、坏的、不合适的。有毛病的东西。而他所买的东西几乎可以可分之百断定绝对不错。
以买玻璃杯为例,如我去买,则问明价格,看好式样之后,人致看看要六个或八个,就让店员包好付钱。所以我买到过站立不稳的咖啡怀,也买到过有缺口的盖碗。
如他去买的话,则不但要把每只杯子仔细看过,无残无缺之外,还要把拟选购的六个或八个杯子整整齐齐地排在柜台上,细细比较,看是否一样高矮、一样大小,还要看杯口是否每一个都是正圆,所以他决不会有像我耶样的疏失。但也就因为如此,我总避免和他一同去买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对人为方面我相当温和而有耐性,但在对事方面,我却常是个耐其烦琐而流露出自己天性中急躁的一面。
说到生活情趣,我们俩更不能算是情投意合。看电影他要看战争或侦探片,而我则要看义艺或音乐片。听评剧,他喜欢唱腔多的文戏,我则专选大花脸多的武打。古典音乐演奏会,总是我自己去听,美国来的诸种舞台表演则是他自己去看。
如有假期,我愿去林间山上清清静静地住几大,他则不大热衷这类旅行。如果非去小可,他会宁愿选择海水浴场去游泳。
而我即使到了海水浴场,也是白天躲在房间,晚上才出来坐在沙滩上看海听潮。
公余之暇,我喜欢在清静的街道散步,而他一散步,就要到闹区去逛橱窗,或散了一半,就要去吃牛肉面。
在衣着方面他喜欢鲜艳与新奇,而且敢于尝试。我常说,如果我听他的话,那我现在大概该穿迷你裙或大喇叭裤。不幸,我不但只喜欢穿两件头的套装,而且只有灰、白、黑、米黄、蓝,这几种平淡的颜色。现在如此,年轻时亦然。
家常小事,两人更是意见分歧。譬如种树,我喜欢那株大构树,而他就最恨那株大构树。我种了一颗榕树,他就最讨厌那棵榕树。当然,平心而论,他确是有理。因为大构树又招苍蝇,又落叶。榕树又难看,又爱生虫。不过,对待其他的花木,我们两个也从来不曾获致协议。譬如说那排七里香,我要把它们剪矮,他却把它们修长。那些杜鹃,我要它们随便生长,他却一有空就把它们剪掉一堆枝叶。我剪白兰树时,他会大力阻拦;可是一眼不见,他却把它剪了。真让人没话说!
诸如此类,可说是不胜枚举。常见报上有人登离婚启事说:“我俩因意见不合,协议离婚”。如像我俩这样的意见不合,大概不知要离多少次了。
我们的性情不相投也反应在感情的表达上。我和一般女性一样,喜欢一点抽象的关怀,但他偏偏没有一次记得我的生日。
年轻时,我也确曾为此而气恼过。直到后来,忽然有一天,我从旧皮包里翻出一副纹石耳环,这副耳环是他某次去外岛,特别为我选购的,偏偏我一生不喜欢装饰品,戴了一次,就把它们随手塞在皮包里,再也未去动用。那天,当我重把它们翻出来时,却忽然想起我当时接过这副耳环时,对他说了一句笑话。我说:
“人类真奇怪!纹石、钻石、玛瑙珊瑚,都拿来做装饰品。我看,假如马路上的石子像纹石那么少见,也一定有人把它拿来镶成耳环,挂在耳朵上,以为美!”当时我未注意他的反应。现在总归年纪大了,人世深了,才忽然明白自己当时真不替他想。像我这样不近人情,人家都没有说过一句不满意的话,我还有什么理由怪人家不记着我的生日哩?
自此心平气和,不再抱怨自己被亏待。
事实上,在许多不合的意见中,我们俩人倒也有相同之处。这相同之处便是——只知做事,不懂赚钱。可能是因为我们脑中都没有什么数学观念的缘故。记得有一次,我忽然想买一个海绵床垫。在看电影的途中,经过一家店铺,进去问了一下价钱,说是每立方公寸6毛钱。我们到了电影院,就开始计算一张床垫有多少立方公寸,要多少钱。算来算去算不清,后来索性连一立方公尺等于多少立方公寸也不知道了。两个人索性连电影也看不下去,后来干脆买了一个弹簧的,整张算钱,免得我们伤脑筋。
也就因为我们一向对数目字缺少兴趣,所以什么金钞股票债券之类,在我们心中就永远是一些抽象而遥远的东西,至于利息,更是只有读中小学算算术时的一个名词。现在好容易不用再算算术,乐得对它敬而远之。
也许这是因为我们两人在这一点上,有个相同的生活背景,我们都是从小在学校住读,长大就自己在外靠薪水维生。对钱的观念,就一直是“花到下月再有钱来的时候为止”。既不虞匮乏,也就不想经营。有了就花,没了就再去赚。简单明了。也就因为天性中没有一个“贪”字,所以尽管他这20年来,曾担任过几次非常有机会发财的职位,但都因为他只知做事而不懂贪钱,所以至今两袖清风。
说起来,别人会笑我们傻,但认真想想,这“傻”却也是上天赋予我们的生存本领之一。因为事实上,那些发财致富的机会也正是身败名裂的陷阱。只是如果我们生性爱财,就会不自制地去冒那跌入陷阱的危险而已。我们事实上是在工作换过之后,过了好久,才事后有先见之明地想到——啊!那时怎么没想到可以赚钱?但“那时没想到”并不证明下次会想到。因为当下次机会来临时,我们仍然是只顾做事两个懂赚钱。
我想,夫妇之间,只这一点性情相投也就行厂.要说希望如爱情小说里那样,两人处处情投意合,我看也不见得不妙。我不敢想象。假如他也像我一样的只喜欢文艺和哲学,而不过问政治与世局,那我们这个家还有没有现在这样稳定?如柴他也和我一样,天天只喜欢和一二加友品茗清谈,却不愿参加任何社交活动,那够多么无趣!而且如果他做事买物也像我一般的粗心大意,对人生的观念也像我一般的淡泊保守,成天也像我一般的轻松平易、豪不严肃,恐怕我们的家庭反而无法维持平衡。
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也像他一样的凡事走直线,宁折不弯,恐怕也会有许多不良的后果。
记得有一次,我们给孩子买了一张双层床。交了订金,叫店中派人送来,待送到之后,才发现床大门小,无法进入。他当时就毫不迟疑地找出工具,叫送货工人拆卸窗户上的木条,打算从窗子将床搬入。而我一想,窗上的木条不但拆卸费时,而且拆过之后,冉钉上()去的话,一定钉不妥当。那面窗子正面对大门,是我家主要观瞻所系。拆坏了,实在可惜。于是,我决定把床叫送货工人原个搬回去,退掉算了。退货原因既非我们出尔反尔,店家倒也觉得情有可原,把定洋也退给了我们。事后他说:“我怎么就想不到要把它退掉呢?”
小事如此,大事他也更是坚定不移,言出必行,只要事情决定,即使排除万难,也要贯彻始终。这种“拆了瓦房逮臭虫”的事只其一例而已。
我想,如果我们的家是一只船,那么我和他就是两个掌舵。当我因太平易轻松而惹上麻烦时,可以由他的严肃谨慎去矫正。当他因太过认真与理智而把事情闹僵,无法善后时,则由我的轻松平易去转圜。对孩子,我们名副其实的是父严母慈,对生活,我们则各凭自己的天赋去赚得维生之资。当我们需做重大决定时,责任归他。因为他谨慎仔细而坚定,可以万无一失。而平常零星小事,只要能够通过即可,小有流失亦无伤大雅,反可多维系一些人和,乃可归入我的权责范围。
我生平自问颇善观察事物,分析得失,但至真正决定实行时,总有待他放上一颗砝码,来稳定我那尚在摇晃之中的天秤。如找房户搬家,孩子选学校之类的大事,资料虽然都是由我搜集,个中利害也都是由我分析,但到了最后付诸实施的时候,却总是轮到他来逼迫我去实行。所以在家庭决策方面,我虽是一个性能颇佳的罗盘,但我很少独断独行,因为他才是轮机长。
所以,依我看来,性情不投,意见不合,固然是离婚的主要原因,但也未必一定非离婚不可吧?你说呢?
2、罗兰:冬暖
罗兰:冬暖
一
老吴带着三分酒意,下了公共汽车,迎着春天的晚风,迈开两条长腿,进了这条窄窄热闹的街。
12点多了,有几家做夜晚生意的小店还开着,老吴看了看它们,福州人的面馆,江苏人的汤圆,本省人的红豆汤……
“没有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做晚上,我做白天。”老吴心里恍恍惚惚地想。
刚吃过老唐的喜酒。那新娘子挺温柔的,虽然是瘦一点,腿上有点残疾,可是,一看就知道性情不错,听说还会做一手好洋裁。离家在外的,像老唐这样,房没一间,地没一垅,说是要娶个十全十美的,那可不容易!前年,老刘不是被媒人骗了一万块?还不就是因为老刘一心想要个又年轻又漂亮的?一万块是小意思,可是老刘是存了七年才存上来的,七年哪!再存起来得什么时候?以前存的时候是有个指望,现在,指望什么?指望再给媒人骗?
难怪老刘这阵子总是有了就花,管他娘的!
可像老刘这样倒霉的也是自找,谁让他不先找个镜子照照自己?
老店就本分,只要人好,安心地跟他过日子,别的,他也不求。这年头,离家在外的,还图惜个什么?可不有个人在身边,知疼着热的,也就行了?算算,都40出头的人啦!知道成家不易,就该彼此迁就着点儿。
老吴对自己说着,一抬头,已经来到自己门口了。
可不是!“老吴馒头稀饭”,那大红漆白字的牌匾,就是在夜里,也清清楚楚,老远就看得见。
四扇门板关得严严的,旁边有个小门,老吴一推门,跨了进去。
屋子里,靠墙角那个40支光的小灯亮着,准又是阿端来过了。老吴看了看那安排得整整齐齐的锅碗勺灶,踩着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往后院走去,还没走到后院,就听见了那一刷刷刷刷”洗衣服的声音。
“阿端!你怎么又在洗衣服?”老吴向蹲在黑暗里的女人问。
阿端把衣服在搓板上拍了拍,抹上一层肥皂,一面说:
“闲着没事,替你洗洗。”
“我说了,不用你洗的,我的衣服我自己会洗。”
“大男人洗衣服,我们看不惯。”阿端把衣服紧搓两下,泡进水里清着。
“你们看不惯的事可多啦!以前,你还看不惯大男人下厨房炒菜呢!别洗啦!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已经好了。”阿端把衣服在水里拖着,再把它拧干,放在旁边的铝盆里说:“明天你自己晒上就行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往门口这边走。大红花的裙子在她膝盖周围一晃一晃的,两只穿着木拖板的脚,又肥又白又结实。
老吴从她的脚又看到她的裙子,从她的裙子,跳过了白衬衫下面那饱满的胸脯,看到了她的脸上。
阿端有一张宽宽的脸,扁鼻子,厚嘴唇,大眼睛,一笑起来,那脸就更显得宽,鼻子也更显得扁。
“你不累呀?阿端,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还替我洗衣服。”
“我也是带着给你洗,不费事,怕什么?”
“小心你老板娘知道,骂你!”
“她不知道,我洗衣服,她睡觉,怎么会知道?”
阿端是隔壁饼干店的。原来家在南部乡下,老板娘是她的舅母,她跟着舅母帮忙店里的杂事,说穿了,也和下女差不多。老板娘是精打细算的,阿端是自己人,在店里吃吃闲饭,还得知自己一份人情。女孩子家,做做杂事还不是理所当然?比雇下女就强多了!下女吃着拿着,像是应该的,工钱还一个也不能少,她不花那份冤枉钱。
阿端也是从小苦命,爸爸老早就死了,一个寡妇妈妈,又得管她们姐妹三个,又得下田做工,够她一累的。所以,从小,就把阿端寄在舅母家里,剩下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跟着妈妈。只是一年两次,农忙的时候,阿端还是得回去帮个忙。
老吴这间馒头店是饼干店旁边加出来的一间违章建筑。饼干店的边门就通着馒头店,进进出出还是得经过老吴的后院。
以前老吴帮人家的时候,常来给主人家的孩子买饼干。一回生,二回熟的,和饼干店也有了交情。后来,老吴失业,就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利用她旁边的这点空地,搭了这间违章建筑。
说来说去,还是要说老吴人缘好。不单是老板娘帮他,他也帮老板娘,像篱笆坏了,房子漏了,玻璃破了,一切爬高吃力的活儿,老吴总是自动地去帮她修理。
“鱼帮水,水帮鱼”嘛!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阿端就时常抽空过来,帮老吴的忙,特别是中午,饼干店中午生意少,老吴这边可正忙,阿端就时常过来帮老吴照应生意。晚上,阿端只要洗衣服,就一定顺手把老吴的拿了去洗,老吴倒真是过意不去,干嘛让人家洗衣服?所以,他只要一有空,就抢先把衣服自己洗了出来,好像和阿端抢生意似的。
今天,是忙着赶到老唐家去喝喜酒,换下的衣服,随手就扔在竹床上了,就又给阿端抢着洗了去。
“下回别再替我洗,怪不好意思的。”老吴说,一面拧了条湿毛巾,擦着脸。
他的脸方方正正,紫膛脸,长着络腮胡子。不是剃得勤,简直就像张飞,这一喝酒,就更紫里透红,红里透黑。
阿端抬头望着老吴,没理他的碴儿,倒问起:
“新娘子漂亮吗?”
“30多了!还能漂亮到哪儿去?只是人好,心好,就行了!”
“她穿什么衣服?”
“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
“怎么叫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你连颜色也记不清?”
“谁留神那些?反正是花花哨哨的!”
阿端笑了,厚厚的嘴唇往两旁拉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她倒没装金牙!”老吴心里想。
“你就是留了神,也分不清是绿是黄,你们男人总是不认得颜色。”阿端望着老吴那紫中透亮的脸,他那两道又黑又密的眉毛往上抬着,把眼皮抽得长长的,一副逗笑的样子。
“真是不认得颜色。除了红黄蓝白黑,我看,都是灰色的,要不,就是咖啡色的。”他说。
“不对!是泥巴色的。”
“为什么不是咖啡色的?”
“我和泥巴在一起比和咖啡在一起的时候多。”阿端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老吴的眼皮也缩短回去,笑了。他一笑,那眼角旁边就是几大条纹路,像太阳的光。
两人对看了一眼,老吴像一棵老树,叶子少,树干粗,一副摇撼不动的丑样子。
阿端像一朵鸡冠花,里外透红。
老吴瞄了阿端那大花裙子一眼,说:
“你该回去了,明天不许再给我洗衣服。”
“讨厌我,是不是?”阿端把双手在裙子两旁擦抹着,眼睛停留在老吴的皮鞋上,刚像是在生气,却又“噗哧”地笑了。
“笑什么?”
“笑你穿新皮鞋。”
“穿新皮鞋有什么好笑?”
“看惯了你穿木拖板,一穿上新皮鞋就不大对劲。”
“咳!你真是!我以前一年到头都穿皮鞋。”
“我知道,那是从前,在你老家,你20多岁,家里种田,你在城里学生意,是个大少爷哪!”
“是真的,我不骗你。”
“谁说你骗我?可是,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你可是‘老吴馒头稀饭’,你就穿木拖板。”
“好啦!我不和你辩!你回去吧!”
“又赶我走?”
“不走怎么着?”
阿端朝这店里溜了一眼,笑嘻嘻地走到蒸笼旁边,揭开蒸笼,说:
“给我一个豆沙包。”
“你拿吧。”
“多少钱?”
“50块。
“好!”阿端拿了一个豆沙包,咬了一口说,“等我发了财的时候给你。”
“你发财?”老吴歪了歪头,“除非你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那还用说,要不,一个女人怎么发财?”阿端笑嘻嘻地啃着豆沙包,又把这间店溜了一眼,说:“你这个店,可以赚钱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
“别拿我开心了,这个店会赚钱?”
“你总是不相信你的本领,我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好啦!我会赚钱。你走吧,现在快2点了,再过三个钟头,我还得忙早晨生意,你敢情要9点才开门!”
阿端把豆沙包吃完,两手又往裙子上抹抹,说:
“好啦!让我走我就走,明天见!”
她说着,往后走去,推开那甘蔗板的门,才又回过头来,说:
“你看看!玻璃橱里有几样菜,我替你炒好了。不知道对不对!”
“哎呀!谁让你炒?准又是台湾口味!”老吴发急地骂。
“没有啦!我放了辣椒和葱,照你的办法去炒的,错不了啦!”
阿端一面辩白着,一面带上门,木拖板“刮啦刮啦”地走了。
老吴回身坐在竹床沿上,发了半天愣。
想算算这一天究竟卖了多少钱,心里却总是一片花花绿绿的影子,阿端说他不认得颜色,可是,他记得住阿端今天的裙子是大红花的,她昨天穿的是绿方格的。
阿端不知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太热心肠,她也不怕人家说闲话,总往这边跑!
老吴想着,摇了摇头,把皮鞋脱下来,伸脚去找木拖板,再把那条人造棉的西服裤子脱掉,换上了那条黑裤子,把电灯关了坐在床上,又愣了一阵。
老唐居然也成家了。虽说女的有点残疾,可是,40多的人了,赤手空拳的,也算不易。自己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
他又想起了阿端的大花裙子。
“这孩子,心肠太好,不知将来嫁给谁?嫁给谁谁有福。”
老吴朦胧地想,脱了上衣,往枕头上躺下去,头一沾枕头,睡意就来了。在梦的边上,他觉得自己是老店,那个女人在自己怀里,不是那个瘦瘦的女人,是个胖胖结实的,憨直地在他怀里笑。
“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那声音好像是阿端。
“喝醉了!”他心里想,“有点乱七八糟!”
他翻了个身,对自己说:
“快睡吧!明天还得早点起,生意要好好做才行。”
老吴朦胧地想,地球慢慢地转,往有太阳的那一个方向转,转得很慢,很稳,很稳,一点动静也没有,离天亮还有两个多钟头。
二
10月底,阿端回去割稻子去了。临走,来说了一声,大概得去一个月,至少也得半个月。
说是秋天,这地方可没个准儿,只要有太阳,那就是夏天。
正是中午,“饭口”的时候,老吴里里外外地忙。
拉三轮车的老黑又赊了一顿去,说是让他记上。
记上也没用,老黑向来是不掏钱的。
老吴人缘好,在这块地方一果也是十几年了,跟谁都熟,不是同乡就是邻合,谁来谁吃,给钱不给钱也就看各人的心,赊欠多了,该还的也不想还。
老吴心里盘算着,端给对门修锁的老钱一碗稀饭。
老钱唏哩呼噜地喝完了,临出来,拍了老吴的肩膀,扔下5块钱就往外走。
“找你一块!”老吴追了出去。
“不用了!一块半块的,找个什么!”
老钱倒是慷慨。老吴把那一块硬币拿在手上掂着说:
“该怎么是怎么,还是找你吧!”
老钱把一块钱接过去,塞到口袋里,一脸诚恳的样子,低声说:
“老吴!你这么老实可不行哦!小李又欠你几百了吧?还有阿林也好像常用你的钱。”
“唉!”老吴叹了口气,“都是朋友。我手头上又不是没有,人家开口借,总不能说不给吧?”
“不行!不行!”老钱摇着头,“你这样下去,就都给人家忙了!你早就该把钱拿去放利。你不是说,还打算换个地方,扩充扩充吗?你把钱拿来,我去给你放。三分利,先拿利钱,靠得住,我给你担保。一年下来,你就可以找间大房子,重打鼓,另开张了!”
老吴早就有这个打算,可是,谁知道放利靠得住靠不住?
里面又来了客人,老吴一面招呼着,一面往里跑。
老钱在后面嘱咐了一句:“等会再谈,老吴。”
老吴没顾得答理老钱,就跑去照应生意。
一个人真是忙不过来,阿端在这儿就好得多了!
她去了快一个月,也许该回来了。
老吴把馒头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拿出两个,再盛上两小碟菜,给客人端了去。
“算账!老吴!”那边有人喊。
老吴赶过去算账。
钱倒也好赚,只是辛苦些。
盼望有一天,换个地方,弄清爽点,再雇个跑堂,自己掌灶,慢慢的,就是个正式的小馆子。
想着想着,老吴从心里乐起来。
把钱放出去也好,省得张三李四都来挪借,手头没钱,回绝他们的时候就不亏心了。
老实人只会做老实事,钱真的是放出去了嘛!总不能假装有钱不借。
对!就是这么办。
老钱也是这里的老人儿了,还怕跑了他?!
三
钱真是好赚,钱放出去既有利息可拿,又躲掉了朋友挪借,这个月结算下来,真是有盈余了!
阿端可还没有回来,少了那么个唠唠叨叨的女孩子,老吴心里就像短点事儿,不知她是不是病了!
抽空找老板娘搭讪搭讪。
“阿端呢?”
“阿端啊,快嫁人吵!”老板娘胖嘟嘟的粉脸,戴着两个金耳环。
“快嫁人啦?我怎么没听说?”
“你能听谁说呀?除了我,没人知道。”老板娘说。
“可不是。”老吴心想。
“不过,阿端临走怎么没提?”他问。
“她自己也不知道啊!乡下女孩子嫁人是父母给订的,听说那男人是做木匠的。”
“哦!那——她不回来了?”
“不回来啦!前天她弟弟来,我让他带了点首饰去,算我这做舅母的送她的一点心意。”
“哎!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老吴像是有点怨老板娘。
“你知道又怎么样?”
“向她道个喜呀,送点礼呀什么的。邻居一场嘛,她也帮过我不少忙。”
“算啦,你有这个心意就好啦。”老板娘说。
老吴没理会老板娘,从口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说:
“拜托你,给阿端买件衣服吧!她喜欢红的。”
老板娘想把钱推回来,老吴把钱塞在老板娘手里,说:
“不用和我客气,该送个礼的,小意思,别嫌寒怆就好啦!替我向她道个喜。”
老板娘把钱收下,透着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老吴往店里走着,心里也是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阿端就这样嫁了!以后,这店里不会再有她晃呀晃的红花裙子,不会再有她那一双肥藕一般的手臂帮他洗呀涮的。阿端人真好!真好!心眼真好!真好!
嫁给谁,谁是有福的。
老吴迷茫地想,坐在竹床上发愣。
阿端人真好!
四
匆匆的,就又过了一年。春夏秋三季忙个不停,钱是左手进来,右手就交给了老钱,利滚利,算计着,该有靠两万块钱了!
只是,从天一冷,就没再见老钱修锁的担子。起先,还想着是天冷了,他躲在那家刻印店里。
忍了几天,忍不住跑去看看,刻印店里没有老钱,问了问,说许是病了。
天冷,许是感冒。
老吴又等了几天。
等了几天,还是没见老钱露面,生意又忙,今天抱明天,明天拖后天,一拖就是一个月。
利息也该到期了!往常都是老钱亲自送来,这回老钱一病,利息也退了。利息迟两天倒不要紧,可是,老钱害的是什么病呢?
又去刻印店问问,说是老钱家住景美。几巷几号也不清楚。
这可有点糟!该不是——
老吴忽地冒上一身冷汗,两万块,是准备顶房子,买生财的,要是老钱出了毛病,那可——
老吴有点坐立不安,一会儿就跑到对面看看,看看,还是不见老钱。
天可慢慢地冷下来了。
馒头稀饭的生意,本来就不大适合冷天,主顾多半是拉三轮车的。拉三轮车的一到冬天生意也不好,班头上的多半回家吃饭;流动车少得多了,他们也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生意清淡起来。
老钱一直不露面,老吴真的着了急,晚上跑景美没有用,白天去,可能会碰到他,于是,老吴关起店门,跑去找老钱。
一天,两天,老钱没有下落,店里常常关着门,主顾也就到别家去了。
一个月下来,不但没赚钱,反而赔了挑费。没钱进货,东西也差了。主顾越发对老吴失去了信心,开着门,冷冷清清的,店里越空,越显得黑暗暗的,没有一点火爆兴旺的样了。
找了个代书,写状子告老钱。光是查老钱的名字和住处就得费不少的事,代书跑区公所,跑邻里长处,也都得要钱。
老吴开始有点捉襟见肘,找小李,阿林他们去要旧欠,也碰了钉子。
“人情薄啊!这年头!”老吴对自己叹着气。
又正赶上整顿市容,拆除违建,老吴这间违章建筑靠着马路,算是首当其冲。
没有办法!老吴这半生也早就尝过了“祸不单行”那句话的灵验。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句倒霉的话,越是倒霉的话越是灵验。
辛辛苦苦做起来的生意,就这样好好歹歹地收了。
“老吴馒头稀饭”的牌匾摘下来,扔在路旁,拆除大队反正会把它拉走,这,老吴倒不用操心。
五
12月的天气,冷飕飕的。
老吴拣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对刻印店的老张说,去找一位旧东家的老邻居,想想办法。
刻印店的老张倒是真同情老吴,让老吴在他这间三个“榻榻米”大的小店里挤了十来天。
老吴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老张也是“靠手艺吃饭”,赚点蝇头小利,也养不起老吴。
店里剩下一点破桌子烂板凳,和简单的生财,堆在老张刻印店的后门。身上还有百十块钱,老吴盘算着,用这点东西凑合着,摆个小摊卖面。只是本钱不够,想找旧东家的老邻居去借两百三百的,至少得先弄辆可以推的摊贩车子,再买点面和油盐之类,找个有走廊的地方去卖面。
钱是借到了。
老吴倒真有人缘。当初,他们住邻居的时候,老吴常帮这位太太家里做做杂事,从来也没要过工钱,现在听说老吴混不下去,马上给了他300块,说,不用还了。
心里带着三分温暖,七分酸楚,老吴买了一个可以推的摊车,重新摆起了碗筷和小玻璃橱,在南京东路的骑楼下做开了生意。
旧雨新知看见老吴在卖面,带着一半怜悯,一半歉疚的心情来照顾他。
当初老吴赚钱的时候,借他的,赊他的,欠他的,老吴落魄的时候坑他的,拐他的,骗他的,冷落他的。现在,大家来吃老吴的面,倒是希望老吴快点混出来,好减轻他们的歉疚。可是,冷天的生意并不好做。
骑楼下,有太阳的时候还好,偏偏冬天出太阳的时候少,下雨的时候多,过堂风一吹,再要是没有生意,瑟缩在清冷的摊位旁边,那滋味就够凄凉。
“人活着真没有意思!”老吴把那葱花一撮一撮地放在瓶子里,干了就不香了。“单是为了把自己喂饱,要受多少累,吃多少苦。可是,吃饱了又做什么呢?人间又不缺少我一个卖面的。”
偶尔对着那家花店的大玻璃窗照照自己,瘦骨磷峋的,紫膛脸变成了青灰脸,头发胡子老长,就更像个张飞。
“人间不缺少你这么一个人的!”老吴回过头去吐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自己饿不饿,煮了碗面,自己吃着。年关快到,一切生意都好,只有摆面摊的不行。
面没有滋味,该放点味精,自己吃,可就是舍不得放。伸手去把味精拿过来,在手里掂着,一抬头,看见来了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低着头,坐在对面的板凳上。
老吴连忙站起来,把自己的碗筷收在一旁,抹了抹嘴问:
“吃面?”
“嗯,阳春面。”那个女人低着头,解开怀,喂孩子吃奶。
老吴把面放下锅去,拿过一个碗,往里放味精、盐、猪油、葱花……
“你吃你的,老吴。再不吃就凉了,等会吃了会胃痛。”
那女人低着头,慢慢地说。
这声音好熟!
老吴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看不清,只看见她那扁扁的鼻子。老吴歪了歪身子,偏着头朝她看,等他看清楚的时候,她也抬起头来了。“噗哧”的那么一声笑,她说:
“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啊哟!你是阿端!想不到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三天了。”
“没到老板娘那里去?”
“去了。”
“去了还出来吃面?”
“就不许人家看看你。”
阿端声音里有一股哀怨,老吴想起,她是人家的太太了。
看了看阿端,脸上没有了那层红润,冬天里,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嫁了人,反而素净了。
“我来谢谢你送我的礼。”阿端说。
“那是小意思,你结婚也不告诉人一声。”老吴说着,把面挑出来,又加了一匙猪油,才递给阿端。
“我自己也不知道嘛!”阿端用筷子在碗里挑着。
老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问:
“几个月了?”
“四个月。”
“男的女的?”
“女的。”
“她爸爸呢?”
阿端抬头看了老吴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地说:
“他死了。”
“你胡说!”老吴以为阿端在说气话,“吵架了是不是?”
“是真的死了,”阿端放下筷子,用手背去抹眼泪,“做工的时候,从楼上面跌下来,摔死了!”
阿端抹着眼泪,眼泪还是掉到了孩子脸上。她又用衣襟去擦孩子的脸,孩子衔着奶头动了动,又啯啯地吸了起来。阿端把衣襟掩了掩,说:
“是孩子命苦!”
老吴同情地望着孩子,好久,才说:
“想开点吧!”
“不想开也不行啊!”阿端叹着气,再用筷子去挑碗里的面。
风很大,扑打在阿端的头发上,老吴把这边的凳子往外拉了拉,说:
“坐到这边来吧,这边风小一点。”
阿端微微地弯着腰,迁就着吃奶的孩子,坐过来,老吴把面碗从那边端在她面前,阿端拿起筷子,说:
“你怎么不吃?都冷透了!”
老吴把自己那碗粘成了一团的面,往这边挪了挪,用筷子搅了两下,说:
“我本来就不饿,刚才是吃着玩的。”
阿端“噗哧”的一笑,说:
“自己卖面,自己吃着玩,好古怪!”
“没有生意,自己吃吃,也显着热闹。”
阿端看了看老吴,说:
“冷天卖面不赚钱,卖面要靠晚上,大冷天,晚上谁出来吃面?这时候,你不如卖油饼,做早晨的生意,倒还是个办法。”
老吴想了想,说:
“也许你说得对。”
“当然对,”阿端说,“听我的话,从明天起,做油饼卖。”
阿端说完,开始吃她的面,吃完了,对老吴说: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吧!”
“我要去帮人家,东家又不准带孩子,我把孩子托你替我看看。”
老吴一愣,说:
“那怎么行!我是个男人,又没有奶,你怎么不拜托你舅母?”
阿端笑了笑,说:
“我帮她的忙可以,要她帮我的忙,那休想。她还嫌我戴着孝,不吉利哪!”
“可是我——”
“你只帮我看着就行,东家就在这附近,我一天抽空出来两趟,喂她吃奶。”
“那夜里呢?”
“晚上,我来给她吃饱,然后你带着她睡。”
“那不行!”
“人家求你。”
“不是别的,我没有地方住,晚上就挤在刻图章的老张那里搭地铺。”
“孩子也跟你睡地铺就是。”
“着了凉怎么办?”
“反正是苦命一条。”阿端脸上没有表情,把孩子递给老吴。
老吴接过孩子,孩子睁眼看看老吴,那软软的温和的身体在老吴臂弯里蠕动,老吴用手指逗了逗她,她眯着眼睛,张开小嘴笑了!
老吴心里泛起一阵温暖的感觉,用他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去亲了亲这孩子的小脸,怕扎痛了她,刚一碰到,就又缩了回来。
“真好!这孩子真好!”老吴感动地说。
“那就帮我看看,等下我推一辆小车来,把她放在里面,你得空,就抱抱她,不得空,就让她躺着,她不大爱哭。”
说着,阿端扔下3块钱,就跑走了。
不多一会,阿端果然推来了一辆竹于做的婴儿车,上面有厚厚的小棉被。
把孩子放下去,老吴望着阿端问:
“你这就上工了?”
“嗯,孩子交给你啦!我下午来给她吃奶。”
老吴说不上不算,把孩子推在一个靠石柱的地方,挡住东边来的风,心想,明天该找几扇门板,把风挡一挡,别让孩子受凉。
六
老吴听阿端的话,开始卖油饼。
冬天早晨倒有时候还有点太阳,而且上班的人总得上班,做生意的人也图省事,早晨买两个油饼吃吃,就算是早点,油饼是比卖面生意好些了。
老吴心里感谢阿端,自己多死心眼!就从来没想到过该改卖油饼。
不知是为了怕扎着孩子,还是怕阿端见笑,也许是因为这两天生意好,老吴也有了闲情,跑到理发店去理了个发,刮了刮脸,再朝花店那面大玻璃照见自己的时候,觉得顺眼多了!
孩子只要一哭,老吴就赶过去抱,有时反而宁愿冷落顾客。顾客需要他是假的,孩子需要他却是真的,老吴开始觉得自己有了用处,这人间少不了他。少了他,就没人替阿端看着这孩子了!
怪可爱的一个苦命的孩子!
苦命不要紧,将来学好,就会有希望。
七
这天是圣诞节,不知为什么,不信教的人也都过圣诞,老吴年年都替那些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们担心一次,他不担心别的,担心那个外国上帝听不懂中国男女的话,信人家的上帝做什么呢?
晚上,把火封了,老吴把两扇门板挪了挪,风还是从东边来的,要是西风,他就把小车推到东边去。
孩子睡得很好,这要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只在外面睡一夜,就会得上肺炎。可是,这孩子,就没病过,而且总是见人就笑,好像这世界对她好得不能再好。
借着路灯的光,老吴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孩子傻想。就在这时候,阿端悄悄地来了。
她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工,发了工钱,五百块。笑嘻嘻地把钱递给了老吴。
“给我做什么?”老吴接过钱来,疑惑地问。
“放利。”阿端说。
“我不借钱,也出不起利,再说,我劝你别放利。”
阿端“噗哧”地一笑,说:
“放给你,倒不了,你是好人!”
“可是,我出不起利息。”
“那么,我不要利息,将来一总再算。”
老吴怔怔地望着她,望了好久,阿端才说:
“拿着吧!明天有空,去看看对面三十九巷,有一间出租的房子,说是要200块一个月,要是好,你就把它定下来,晚上可以有个地方住。”
“怎么好用你的钱?”
“我也为了孩子。”
老吴没话说了,沉默着,把钱揣在怀里。
“老吴!”阿端沉了一会,说。
“嗯?”
“今天,我听见有人说我们的闲话。”
“说什么闲话?”
“他们说,这孩子是你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是我的?我有这份福气就好了。”
“你还笑!你知道,我听这些闲话,怎么受?”
“不理他们算了!人嘴两扇皮,随他们去,反正我们没有那回事,不就得了?”老吴说。
“老吴!”
“嗯?”
“假如你有了钱,你要不要娶老婆?”
“到那时候再说吧。我这辈子也有不了钱。”
“假如有了呢?”
“当然要!谁不要?”
“那你要个什么样的?”
老吴想了想说:
“要个有良心的。”
阿端笑了笑,扭头走了。临走说:
“记住去看看房子,三十九巷二弄五号,记着。”
夜晚的风,冷飕飕的,远处有人在唱歌,说是在报佳音,有救世主降生了!不知那个救世主像不像竹车里的这个孩子,这么苦!
真冷!阿端说得对,该找间房子。
八
老吴把棉被铺在竹床上,这张竹床有四尺半宽。买的时候,老吴就说太大了,阿端偏说不大,带着孩子睡,该宽绰一点。
铺好了被,拿出阿端带来的一张床单,那还是她嫁人的时候买的,杏黄色,上面有一对凤凰,把床单铺上,又摆上阿端的陪嫁枕头,把孩子放在靠里面的地方,回头看了看这房间,老吴也觉得可笑。
像个女人的家,墙上有一块镜子,裂了一条缝,用纸条粘着,是阿端的。
老吴习惯地坐在床沿上发愣,阿端在外面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该给她吃奶了。”阿端说,爬上床去抱孩子。
抱过来孩子,她就屈着膝,跪在床上,解开衣襟给孩子吃奶。
老吴背过身去望着墙上的日历,日历上有个大美人,穿得好少,老吴不想看。把眼光往旁边挪了挪,旁边是墙角,斜着拴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阿端的一件外套,黄色的。
老吴低了低头,看见脸盆架子,架子上搭着他自己的一件汗衣,脸盆里有半盆水,他拿起汗衣,浸在水里,慢慢地搓着。
“等我来洗。”阿端在床上说。
“我自己洗。”老吴答,没有回头。
“还是那个老脾气!今天生意怎么样?”阿端说。
“还可以。”
“我的话对吧?”
“嗯”
“啊哟!”阿端忽然叫起来。
“怎么?”老吴回过头来问。
“孩子咬我。”
老吴往阿端的奶上扫了一眼,说:
“许是该长牙了。”
“你倒内行。”
“听人家说的,明天去给她买个橡皮奶头,给她去咬。长牙的孩子,喜欢咬东西。”
“你倒细心。我就喜欢你这点细心。”阿端说。
她的话,说得很自然,可是,听到老吴耳朵里,却有点热辣辣的。
今天老吴心情很怪,自己老想躲着阿端。这屋子太小,虽然没有别人,只有阿端母女俩,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却显得又高又大,又硬生生的。
想着,他推门往外走去。
“你到哪里去?”阿端问。
“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出去走什么?”
“我马上就回来。”
阿端把孩子放下,蹭下床来,也往外走着,说:
“我知道,你是躲着我,你怕人说闲话,你不用躲,我走了!天冷,你睡去吧!孩子已经吃饱。没事啦!”
阿端一面扣着胸前的钮扣,一面往外走。
老吴倒愣住了,不知所措地说:
“你何必!你何必!”
阿端不理他,望着房门对他说:
“进去吧!我走啦!”
老吴站在大门外,看着阿端往巷子走去。她今天又穿上了那件大红花朵的裙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好像她以前帮他洗衣服的那时候一样。
“阿端!”老吴自己也没防到这一声,他本没打算叫她,不知怎么竟叫了出来。
阿端已经在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巷子里黑沉沉的,过堂风飕飕地吹着她的裙子,她把肩膀缩着,站在那里,回头望着老吴。
“你要说什么?老吴?”
老吴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嗫嚅着问:
“你——你冷吧?”
“嗯!我真的有点冷。”
“你忘了穿外衣。”老吴突然记起铁丝上那件外衣。
“可不是?”阿端猛省地往回走。
老吴站在那里,阿端的木拖板“刮啦刮啦”的走到他面前。巷子窄,老吴往旁边让了让。
阿端没再往前走,就在他旁边站住了。
“你不是冷吗?还不快去穿衣服?”
“嗯!老吴!跟我一块进去。”
阿端的手牵起老吴的手,那手粗粗大大,长着老茧。老吴把手往回拍了抽,阿端的手却捏得更紧了些。
“老吴,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阿端的身子靠着老吴。
老吴没有发声,那只手有点抖颤,阿端又把它捏紧了些,问道:
“你怎么这么老实?”
老吴没有说话,那另外一只手去抖颤着从阿端的肩膀上围过来,刚一围住,他就不由自主地把阿端抱了个紧,紧得她气都透不过来。
“阿端!阿端!”他把下颊抵在阿端的头发上,那上面混杂着烫发油和油烟的气味。
“我打老早就想对你说,老吴,对你说,让我帮帮你,你一个人,一个人,在外头,太苦了!该有个人疼疼你。我,只有我,我疼你,我可以帮你。”
“阿端!谢谢你!阿端!”
“你不喜欢我!老吴,你到现在还和我说这些客气话!”
“不是!阿端,你听我说,我知道我穷,我老,我又丑,又没有学问,我不配你。”老吴松了一下手,跟着又搂紧了她。
“别说这些了!我才配不上你,我已经嫁过了人,而且给人家生过了孩子,只怕你嫌我……”
阿端说着,把头俯在老吴怀里哭起来。
老吴拍了拍阿端的后背,体贴地说:
“你不嫌我穷?你良心这么好,该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你会有钱的!让我来帮你,你不会再上人当,你也帮帮我,做我孩子的爸爸,老吴……”
阿端又俯在老吴怀里哭了起来。
“老吴,从你卖馒头稀饭的那时候,我就恨不能告诉你,我想跟你。”
“你怎么不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说!”
老吴把阿端连搂带搀地带进了新租的房间。
竹床四尺半,把孩子放在小竹车上,刚好是两个人的床。
小房间很暖和,挡住了外面的风,挡住了外面的黑暗。
两个人加起来就不孤单了。
“阿端,只()有你疼我。”
“也只有你疼我,老吴。”
油饼生意会好起来的,他仿佛已经成为有钱的“大头家”,有了阿端,他就有力量再去奔波了。
谁说这人间不缺少一个卖油饼的老吴?少了他,谁疼阿端,又谁疼阿端的孩子?
夜慢慢地静了。阿端躺在老吴旁边,对着他看。
“早就该对你说的,我要跟你!”阿端擦着眼泪笑着说。
3、罗兰:也是爱情
罗兰:也是爱情
一
下班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一对带雾的眼睛。
“是不是要回家?”她低低地问。
“你应该说,是不是要回宿舍?我是没有家的。”他微笑着说。
“对不起,我习惯了说回家,因为我是有家的。那么你是不是要回宿舍?”
“现在还没有决定。”
“那是什么意思?”
“单身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一下了班,就成了无主的游魂。”
“那么,你送我回家,我请你吃饭。”
“谢谢你,我不去!”
她像突然被人从手里夺回了一件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笑容里带着震颤:
“哦?这么干脆?”
“请不要见怪。”他仍带着他那平静的微笑,眼睛在门口那两盆盛开的杜鹃花上留连。
“情愿做无主的游魂?”她带雾的眼睛里多了三分失望,嘴角上却挂着淡淡的笑。
“没有法子!”他左手伸向西装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拿出一支来,含在嘴里,又递一支给她。
她摇摇头,没有接过那支烟。
他把打火机打亮,又关灭了,又打亮,点着了自己的一支。说:
“记得你是吸烟的。”
“现在不吸。”她望着他嘴里喷出来的一缕蓝蓝的烟雾。
“什么时候才吸?”
“一个人,闷的时候。”
“现在你不闷?”
“大概不会很闷。”她拉了拉浅蓝色春装外套的衣领,一面往台阶走去,一面问:“真的不打算到我家去?”
他跟在后面,用他特有的潇洒的步子,只两三步,就赶上了她。
“我陪你走走。”他安详地说。
路很宽,春天的黄昏,暖洋洋之中,带着未尽的寒意。
“你的家不是在吉林路?”他问。
“那是蓝薇的家。你记错了!”
“哦!那么,我没有去过你家?”
“去过。你忘了?那是去年冬天的晚上,你和魏明。”
“哦!我想起来了,你先生还招待我们喝酒。”
“你先生人很好。”
“哦!他不错。”
“他似乎很忙。”
“嗯!”
“你有几个孩子?”
“没有。”
“你们刚结婚?”
“两年。”
“你是哪个学校的?”
“淡江。你呢?”
“你早就知道,我学的是音乐。”
她笑了笑,笑自己的明知故问。
“我喜欢你的歌声。”她说。
“什么时候听见的?”
“常常听见。”
“不可能的事!我不常唱。”
“可是,我常常听见。”
“那是我哼着玩的。”
“哼着玩的唱法才有韵味。”
“那只好由你说。”
“说实话,我不喜欢dramatic的歌声,抒情的比较好。”
“那大概因为你是女人。”
“你该说,那大概因为我是外行。”她笑。
他也笑:“你并不外行。”
“是因为我欣赏你的歌,你才说我不外行?”
“那倒不是。”
“那么,是什么?”
“我看见过你写的诗歌,每一首中都有音乐流出。”
她笑了,丰满的嘴唇第一次显出它柔和的轮廓。
“谢谢你,我不过是写着玩的。”
“写着玩的写法才有韵味。”他学着她方才的口气说。
“那只好由你说。”她也学着他的。
“不!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我母亲说的。她一生写了无数的诗,但没有人知道。她从来也不发表。”他回答。
“那为什么?”
“因为,她说,诗不过是把自己一时情绪的涟漪用字句勾画出来而已,是不必给别人看的。也正因为不想给别人看,所以才都是自然流露发乎真情的东西。不管它们在其他的方面怎样,至少占了一个‘真’字,真的东西总有它美的地方。”
“那么你平时随口哼的歌呢?”她问。
“你是说,可能也和我当时的心情有点关系?”
“不是吗?”
“也许是的。”
“所以它至少总占了一个‘真’字。真的东西总有它美的地方,是不是?”她笑了。
他也笑了。
“大概是吧,你说得有理。”他说。
他们在一个马路口停了下来。安全岛上满都是姹紫嫣红的杜鹃。
“杜鹃花真是好看。”
“我以为你该喜欢樱花。”
“樱花太淡了。缺少个性,我不喜欢。”
“倒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你不喜欢淡的东西。”
“是因为我的外型?”
“你的装束。你总是穿浅淡素净的颜色。”
“那正是因为我性情太浓的缘故。譬如做画,浓的画面,不能再用浓的画框了。”
她的眼睛带着愉悦的笑意,但没有驱散的是那一层雾。雾里的笑容,在愉悦中,显得凄迷。
“但是,装束也是一个人个性的一部分。”
“你说的不错,我也有素净浅淡的一面。”
“是我们看到的那一面?”
“你说对了!”她笑。又一次让他看到她丰满美妙的唇型。
只有这唇型流露出她的浓度。
“难怪她喜欢杜鹃!”他想。于是问道:“星期天我们全体去阳明山,你参加不参加?”
“已经签名了。”
“你先生呢?大家都带‘眷属’。”
“他没有空。你呢?”
“本来不想去的。”
“现在?”
“现在——去也好。”
“那么去签上一个名字。”
二
阳明山在下雨,而且很大。
多数人都没有带雨衣,一部分带了雨衣的也讨厌淋雨,大家下了车,就一拥进入了招待所,日式的招待所里,挤得黑压压的。
她没有进去,他也没有,两人在廊前站着。
“要不要进去躲躲?雨太大了。”他把雨帽往前拉了一下,帽檐遮住了他浓密的眉毛。
“要不要回台北去?”她淡黄的雨衣被雨冲得发亮。
“为什么要回去?”
“那么,为什么要躲进招待所?既要旅行,就不必怕雨。”
“我以为你怕淋雨。”
“假如你怕的话,你进去坐坐好了,我到山上走走。”
“那我陪你去。”
山上的雨,蒙蒙的落着,落在青青的山石上,落在翠碧的山谷间。眼前一片雾蒙蒙的雨景。
“真是山色空蒙雨亦奇!”她说。
“你这样喜欢风景?”
“你不喜欢吗?”
“以前似乎没有特别喜欢过。”
“那么,现在你喜欢了?”
“现在,我很喜欢。”他慢慢地说,迈上一段石阶,回过身来,拉了她一把,她也迈了上去。
“这地方真静!”她说。
“那些人好傻!躲在黑洞洞的招待所里!”他同意着。
“谁说不是,与其那样,还不如索性耽在家里不出来的好。”
她说着,熟悉的又迈上了另一段石阶。
“这地方,你好像很熟。”他说。
“我以前常常来。”她回眸对他笑着。黄色的雨帽下面,露出一绺结短发,显得她的脸圆圆的,平添了几分稚气。
“你自己?”
“和我先生。”
“为什么现在他不同你一起来?”
“他,太忙。”
“如果我是他,我宁愿放下工作,也要陪你来。”
“如果你是他,你也不愿放下工作陪我来。”
“为什么?”
“因为。到了那个时侯,你也会觉得工作比太太重要。”
“你没有意见?”
“我?”
“嗯”
“我在想,假如我是他,我大概也会只顾忙自己的。”他笑。
“怎么?你刚刚还说……”
“刚刚是没有经过思考的。”
“现在?”
“现在是老实话。”他笑。
“你老实得很可爱!”她也笑。
已经看到了瀑布,耳边多了“淙淙”的声音。
“要走近去看看吗?”
“看瀑布要在远处,才可以看见全貌,近了,就只剩下一片水花。”她说着,在一块石买上坐下来。
“也许一切事物都是这样,远看,反而清楚些,距离太近了,就模糊了。”他说,也跟着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瀑布的声音,淙淙地响。
他侧过头来看她,她正把两手环抱着膝头,斜斜地坐在那里,凝望着雨景,雾蒙蒙的,不知是那雨景,还是她的眼睛。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他想。
三
从同事的喜筵辞出之后,他又同她走到了一起。
“你今天喝多了酒。”他说。
“这种酒,不会醉的。”她说,戴上了她那细致的手套。
“我们这样一同走,不知别人会怎样想。”
“我从来不管别人怎样想。”
“有时还是要注意的。”
“让那喜欢注意的人们去注意好了。”
他沉默下来,迈着他潇洒的步子,在她旁边走着。
街上满是闪烁的霓虹。
“你天天下了班之后,怎样消遣?”她问。
“看书,写信,到朋友家去听音乐……”
“也逛逛街?”
“你怎么知道我逛街?”
“单身人多半拿逛街当消遣。”
“有时候……但是,很少。”
“那证明你很乖。”
他侧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重复着她的话,“很乖?”
“嗯。”
“拿人当孩子。我要抗议!”
“你本来就是个孩子。”她说,又一次让他看到了她眼里的那层雾。
他不再抗议,慢慢地走着。
停了半晌,她才又轻轻地加上一句:“你而且是个好孩子。”
“怎么见得?”
“这么大了,还喜欢看书。”
“大了就不喜欢看书?”
“多数人都这样,尤其是男人。”
“那我倒没想到。”
“告诉我,你看什么书?”
“有什么看什么,通常,我喜欢看一点诗。”
“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嗯,我的生活中只是缺少一些诗。”
“但是你有一个家。”
“是的。”
“所以,我也很羡慕你。”他笑。
她也笑。
转了一个弯,路上静下来,两旁是高耸的棕榈。
“你累不累?”他问。
“我不累。”她回答。走了几步,她侧过头来问他,“和我一起走路,会不会觉得不耐烦?”
“我觉得很快乐。”他轻松地说。
“真的?”
“真的。”
“那么,你索性送我回家吧!”
“没有问题。”
“怕不怕给女朋友误会?”
“我没有女朋友。”他轻松地说。
“等我给你介绍一个。”
“要像你这样的。”
“不要恭维我。”
“我说的老实话,你是个很有特色的女人。”
他靠近了她,向她腰上伸出了一只手,她眼睛望着路的尽头,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
好久,好久,他们走着,没有话说。夜真静!到处都没有一点声音。
四
早晨,他在办公厅后面的花圃旁,慢慢地踱着。才7点刚过,五色缤纷的杜鹃花,开得很盛。草地上潮润润的,那条灰色的小径也分沾了露水。一带相思树,密密地遮住了那红色的围墙。
昨夜,他睡得不怎么安稳,那对带雾的眼睛,在他面前晃。他不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或者应该说,他不是一个肯随便爱上任何女人的人,否则,以他的条件,也早就结婚了。
但是这次,他仿佛乱了步骤。
平常,他不会这样早起来,跑到花园来散步的。
不知是在逃避什么?他对自己摇头。
“爱情不该是这样子的。”他对自己说,望着那一簇红色的杜鹃。
“难怪她喜欢杜鹃。”他想,“一个浓得像蜜般的女人!”
他又想到那对带雾的眼睛,是那一层雾,隐藏了她的浓度,但也是那一层雾增加了她的魅力。
过去也有过对他采取主动的女人,但是,对他来说,那都算不了什么,他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去付出自己的爱情的,那决不是现在。
早晨的太阳,渐渐地升起,给园中那些夹竹桃和扶桑花的枝洒上了一层金黄。
透过那些枝叶,他看见她正从那边走过来。用她那俏丽的长长的步子。
当她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他把眼光望向那丛杜鹃花,直到她逐渐走近,他才仿佛刚刚发现她似地,抬起头来,对她微笑。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
她轻俏地说,停下来,离得他很近,近到他可以闻到她那淡淡的香味,可以看清她那未经修饰过的眉毛和眼睫毛,一根一根的。不知是不是那又长又密的睫毛,使她的眼睛总像有一层雾。
“我猜你昨晚没有睡好。”她的睫毛在眼睑下面涂着阴影,一抹笑意在嘴边若隐若现。
他没有说话,只望着她的眼睛,微微地笑。
“所以,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她接下去说。嘴角边的笑意更浓了些。
他伸手向口袋里去掏香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再用打火机打火。
喷出一缕烟雾,他对她无语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问。
“是给我自己意志的力量打零分。”
“何必呢?”她的眼光在他脸上盘旋。
他的头发很浓,很黑,蓬松着。坚定的眉毛与纯真的眼,现在这眼睛里多了一份无可奈何的表情,抵销了眉宇间的坚定。
“你的头发乱了。”她说。
他抬起左手,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按了一下,然后放下手来,又向她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又笑着问。
“我早就被你弄乱了。”他说。向她望着,那眼睛里的光,潮润润的。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略微低了低头,然后,轻轻地说:“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把大半支香烟丢掉,向前移动了一下脚步,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用下颚轻轻抵住她的前额,然后,他迅速地向她吻了下来。她往后退了一步,一低头,那吻就落在她的头发上了。
她拿下了他的双手,说:
“你会看不起我的。”
“不要想得那么多!你知道,我喜欢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量。他的眼睛望人她的眼睛。那一层雾在消散,代替的是一脉融融的光,这光在闪动,迅速地变成了晶莹的泪水,沾满了她细长的睫毛。
她缩回她的手,侧过头去,用手帕去拭她的眼泪。
“不要想得那么多。”他说。
“你不知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她和自己挣扎着,反复地说。
五
他对着那面方方的镜子,在结他的领带,结了两次,都又拆开了。他试着再把这一头拉长一点。
“假如这是爱情,我不会觉得情绪这样黯淡。”他把领带的一头拉一拉平。
“假如这不是爱情,我又不会觉得这样意乱心慌。”
领带结好了,并不满意,但是,他懒得再结,生到床沿上,来穿皮鞋。
好几天了,离不开她,忘不下她,等待着看见她。
生活突然变得极其单纯,单纯到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和笑容。但也变得极其复杂,复杂到连一粒尘沙都充满了意义,都足以使他心湖激荡。
站起身来,看了看手表,今天是星期天,大家不上班。快有一整天没看见她了,他明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约他到她家去吃晚饭。
约好5点钟到,她丈夫今天有事,不回家吃晚饭。他不大想到她家去,尤其是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
“但是,我也并不喜欢见到她的丈夫。”他对自己说,但又马上否定地想:“也许并不是不喜欢见到他,而是不愿意见到他——也不是不愿意,而是——”
他忽然不高兴想下去。他对自己这种犹豫矛盾的心情,觉得恼怒。
“事实上,我老早就不该答应她到她家去的。”
他又看了看表,离5点还有10分钟。
不去的话,怕她会失望。
失望倒还不要紧,担心的是她那刚刚明朗起来的眼睛,会再度蒙上那层雾。
就以同事的身份去坐坐,有什么不可以呢?
何况,他已经一整天没有看见她了。
想到自己态度的暧昧,他有一种可耻的感觉。
怎么都不好。
他又看了看表,又过去两分钟了。
不能让她久等,还是去吧!
当一个人对大问题犹豫不决的时候,往往是选那最急需应付的枝节去应付。
“先走着瞧吧!”他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拿起了那件铁灰达克龙的上衣。
一进门,就闻到了那幽幽的百合花香。
她的家,他不是第一次来,但是,今天仿佛气氛与往常不同。
只有她一个人在,茶几上有一望而知是特意准备的香烟与水果。
“真拿我当客人?”他在长沙发上坐下来,略微有点局促不安。
“当然是客人。”她站在他的对面,笑着递过来香烟听子。
他拿了一支,她也拿了一支,含在嘴里,等着他为她打火。
“你今天抽烟?”
“陪你!”她喷出一口烟雾,在他旁边坐下来。
壁上的德国小挂钟,轻轻地“滴答”着。
“你家里好静!”
“平常总是这个样子。”
“他礼拜天,常常不在家?”
“多半都不在。”
他再把视线投向那德国小挂钟,小钟的壳子雕得很精致,玲珑的钟摆轻轻的来回地晃,左边,右边,再左边,再右边,划着一个六十度的弧。
“佣人呢?”他把并不太长的烟灰,弹向烟缸里。
“家里拜拜,回去了。”
“哦!”他把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她目光融融地回望他。
“佣人不在,你不该请客的。”
“你刚才说了,不该拿你当客人。”
“我不希望我坐在客厅里,你一个人去厨房忙。”
“那我不去忙就是了。”她笑。
“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去忙。”他坐过来一点,靠近了她,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
她侧过头来,向他迅速地望了一眼,往旁边挪开了一点,他把一只手臂由沙发背上伸过来,挽住了她的肩头,他的手臂逐渐收紧,面颊靠过来,他吻她的眼睛。她把一只手撑在沙发背上,略微低了低头,躲过了他的吻,他手臂再一用力,她就向他的前胸倒过去了。
他的手在她背上抚摩,嘴唇又去找她的眼睛。
她又挣扎着躲开了。
他放开了她,伸手去拿香烟。
“你并不爱我!”他把香烟含在嘴里,眼睛注视着烟头上那小小的红火,没有抬头看她。
她用手掠掠头发,由沙发上站起身来,坐到另外一个沙发上去,默默地拿起茶杯,把茶杯在两只手上慢慢地转着,很久,很久,她才说:
“你一点也不懂!”
“我想我是懂的。”
“你不懂!不要以为我是在玩弄感情。”
“你当然不是。你只是寂寞而已。”
她沉默了一会,仰头望了望壁上的小钟,站起来说:
“我该到厨房去了。”
她刚走开不久,门铃忽然响起来,他想去开门,却见她已经从后面跑出来。
“我去看看是谁?”
回来的是她的丈夫。
“我以为你今天晚饭不回来的。”她一面接过丈夫的上衣,回身去把它往衣架上挂,一面说,“所以我请了朋友来陪我吃饭。”
她回过身来;向客人微笑,顺手开亮了壁上那红色吊钟形的小灯。灯的光晕映得她脸颊上一片酡红。
“现在他可以陪你了。我去厨房看看!”她的眼光由他的脸上移到丈夫的脸上。
做丈夫的向站起来招呼的客人伸一伸手,含蓄地笑了笑,说:
“也许还是你来陪客人好,我去关照佣人做点菜。”
“佣人家里拜拜,回去了。”她说着,向后面走去。
“哦!”做丈夫的声音里带了隐藏不住的意外;但是,他很快地跟着往后面走去,说:“那就更要我来帮你了。”
女主人和做丈夫的先后走入了厨房。
壁上那个德国小挂钟,玲珑的钟摆,轻轻的来回地晃,左边,右边,再左边,再右边……
他站起身来,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把另一个白色的吊灯开亮,红色的光晕淡了下去,他舒了一口气。
“真是不该来的。”他对自己摇头。
六
她上班的时候,已经过了签到的时间。
“你来迟了。”他抬起头来,对她小声地说。
她对他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走到她自己的办公桌那里去。
他点着一支香烟,顺手拿一叠稿件,站起来,也走到她的办公桌那里。
“昨天打扰你了。”他低低地说,把稿件放在她的桌上。
“恐怕你以后再也不想到我家来了。”她微笑着说。两眼望着他,那里面的光很亮。
“为什么?”
她低下头去,翻着那叠稿纸,小声说:“他嫉妒了。”
“你们吵了架?”
“不算是吵架。他只是怪我不和他一同招待朋友。”
“你怎么说?”
“我说:他不只是朋友……”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责备地问。
她平静地笑着,丰满的唇型衬着洁白的牙齿。她的眼睛朝他望着,那里面的光很清亮。
“真的不只是朋友,而是一首诗。”她说。
“你不该这样说的,难怪他要嫉妒。”
她安闲地笑着,笑得很甜。
过了很久,她才说:
“今天早晨,是他送我来的,我们多走了一段路,所以迟了。”
七
下班以前,他回了一趟单身宿舍,当他再口到办公室的时候,她正打开皮包,对着那面小镜子在涂口红。
盖上粉盒的盖子,她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说:
“怎么?今天有应酬,穿得这么整齐?”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刚才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请了休假,要到南部去几天。”
“临时决定的?”她的声音里流露着不安。
“早就该去了。”他说。
“去做什么?”
“看一个女孩子。”
“你的……”她的声音一震,粉盒掉在地上。
“不要大惊小怪,她认识我好几年了。”他俯身拾起那金色的粉盒,拿在手里拂拭着。
“哦!你前两天不是说没有女朋友的?”
“是我始终没有接受她的爱情。”
“她不值得你吗?”
“不是她不值得我,而是我一直没有感到过我需要爱情。”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你感到你需要爱情了。”
“是你把我唤醒的。”他那坚定的眼神朝她望着,那眼睛的光潮润润的,不知是爱怜,还是责备。
不知怎的,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看来,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
他点了点头,把粉盒帮她放回她的皮包。
“我想,我应该付出我所应该付的一份给她。”他认真地说,“我的年龄也不小了,结婚,也是正当的打算。”
他望着她,用他那坚定的眼神望着她,平静地说:
“世间事,细想一下,会觉得很好笑。我给你的生活中加添了一些诗,你却给了我一些现实的东西。你使我想到,我该结婚了。”
“昨天,真不该让你到我家里去的。”她说。
“事情该怎样演变,是一定的,迟早会是这样的。”他说。
她眼睛向窗外望去,远远的,她的丈夫正向这边走来。
“你先生来接你了!”他站直了身子,仍然用那平静的声音说,“你一定懂得重视他的那点嫉妒,那大概正是你所想要的。”
她站起身来,挽起她的皮包,先向窗外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然后对他绽出礼貌的微笑。
“他来接我,我要走了。”她说。
“过几天见!”他注视着她,慢慢地说,“假如这首生活之外的小诗,已经帮你找回一些你所失去了的东西,那我将毕生引以为荣。”
他的丈夫走进了走廊,走到了门口,他们彼此在用爽快的神情打招呼。
“来接太太?”
“嗯。你还没有下班?”
“马上要走了。”他说,掏出他的香烟。
“他今天晚上要到南部去看女朋友。”她说。
“哦?那太好了()。希望什么时候,你带她到台北来玩。”
“我会带她来的。”他说。
三个人慢慢地踱出办公室。
大家的神情很爽朗,很轻松。真的很爽朗,也很轻松。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哦?……
4、懒惰才不是什么真性情
懒惰才不是什么真性情
文/艾小玛
一、
我第一次认识到懒惰不可爱,大约是10岁左右的年龄。
隐约记得,那约莫是一个夏天。外婆家里发生了突发事件,爸爸妈妈不得不立刻回去处理。在匆忙之下,我就暂住到林阿姨家。
林阿姨是妈妈中学时代的朋友,认识多年,家中还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儿,妈妈觉得住在他们家是一个比较安全的选项。
林阿姨的家大概是70多平米左右,一进去暗沉沉的,东西到处摆的乱七八糟,看起来不知多久没有收拾过。
林阿姨安排我和她的女儿住在一起,那个房间的卫生情况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书籍到处乱放,丢满箱子和垃圾袋不说,死角处是极其显眼的污垢;洗手间的卫浴的整洁程度就暂不形容了,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林阿姨的丈夫是区政府的小职员,林阿姨则在附近的商场工作,生活不算富裕,但绝对不是拮据的。
第一天到她家的时候,晚餐是林阿姨的女儿花花给全家做的泡面,她拎着沉重的水壶把热水倒盒子里,过一分钟,用塑料叉子随便搅拌一下就可以吃了。
这种日子并非偶然现象。
林阿姨家的食物主要以速食食品、外卖快餐为主。食物品质不是太油腻,就是太咸。水果和蔬菜严重摄入不足,更别提什么营养均衡了。
林阿姨和林叔叔工作并不忙。他们晚上下班回家后,一个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一个出去打麻将;有时候,食物还是花花从楼下的外卖店买回来的。
他们有很多娱乐活动,却没有人愿意把堵塞的洗手盆通通,或者给女儿做一顿可口营养的饭菜。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问了花花“你们家为什么不做饭啊。”
“懒呀。”花花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似乎我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胆小鬼,“我妈妈觉得烧饭好累,我爸爸也不喜欢做。”
“那好歹也得收拾一下家吧。”
“好麻烦,他们懒得弄。”
我忘记自己当时说了什么。
不过,我仍然记得那一刻的“不安”。我坐在椅子上环视着四周,到处都堆满废纸箱、杂物、无用的塑料袋;你永远不知道掀开这个箱子,后面隐藏会不会隐藏着可怕的污垢,或者什么细菌昆虫;打开冰箱,一股异味扑面而来,里面是长着白毛的剩菜。
身为年幼的孩子,不知道这种困境是婚姻带来的,还是其他原因造就的。唯一的念头是——懒,真的太吓人了。
二、
在漫画,小说里,懒惰的干物女,或者是从来不洗袜子的男生,都显得多么的可爱,真性情。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他们在某个领域拥有惊人的毅力、技能,造成一种反差萌;而且,创作者从来不会针对他们屋子里的老鼠啊,蟑螂啊进行细细描绘。
实际上,在生活中懒惰是完全不行的。
大概明知道懒惰是不太好的事情,却又无法战胜,干脆找出许多奇怪的角度进行辩解。
比如说大学暑假,其他同学都备战gre,申请实习,冒着大太阳去赚钱攒经验;你则选择出丽江7日游,打着“趁年轻看世界”的口号,拿着父母的钱去玩乐;大四毕业时,其他同学的简历里写满相关实习经历,你却抓破脑袋编都编不出来。
比如说工作以后,其他同事要么忙着学语言,业余时间拓展小事业,要么就是天天去健身房跑步,忙的不亦乐乎。
你懒得行动,安慰自己人生很长,一切都还来得及。5年过去,你除了精通电视剧和天涯八卦,体重飙升到65kg,医生建议你少吃油腻多运动;而那个精力旺盛、孜孜不倦上进的同事,已经跳槽到更牛的公司,薪资翻了不止一倍。
在工作上懒惰,意味着丧失机会;在打扮上懒惰,顶着油腻腻的头发到处晃悠,也别怪异性太势利不愿意与你约会;在恋爱中懒惰,对于经营感情丝毫不上心,对方也难免会怀疑“你到底爱不爱我”……
如果你又懒又爱用“真性情”、“淳朴没有野心”之类的话给劣根性开脱,抱歉,你的生活质量一定会逐步下降。
除非你运气超常,碰上一个纵容、照顾你的另一半,ta身负重担,白天帮你赚钱,夜里帮你料理家务,问题是,这样的受虐狂到底有多少呢?
三、
在微博上看过一个po主说的“真正的女人不应该去职场打拼,应该没事去做做面膜,回家有保姆做家务,同朋友喝喝下午茶,慵懒地活着,才是人生”,下面有一群人各种点赞,评论po主说的好。
我其实不太认同这个观点,虽然生活确实有很多形态,即使是家庭主妇,保持一个积极不慵懒的状态,对于家庭也是有许多好处的。
我在今年三月份的时候,有过一段相当慵懒的时期。
每天基本醒来翻翻书,中午找朋友吃饭,下午去咖啡店买咖啡樱桃派,晚上再看部电影,总而言之,就是不干正经事儿,怎么闲怎么来,除了吃就是玩乐。这种状态开头是舒服,然后就是虚无,最后是开始焦虑和丧失活力。
那段时间倒是不累,不过身体倒是不好,朋友都说我脸色苍白,个人精神状态也逐渐萎靡;无论有多少朋友的陪伴,有多少餐厅可以吃,这么活着,终究是要丧失活力的,那种感觉就是想做一件事情,但是精神、体力很快就倦怠,然后就会想再懒惰下去,进入一段恶性循环。
要在“懒懒”的状态振作起来,其实还挺痛苦。如同一个常年不运动的人,想要精力充沛地跑马拉松是根本不可能的,其中必须经历痛苦的训练。为了避免痛苦,有必要让自己保持在一个“合适”的状态中。
我从这个阶段跑出来花费了不少精力。先是给自己制定严格的kpi,安排自己上午运动,晚上看书学习,每周至少烧3顿饭,多做家务事;()就这么折腾了差不多一个月,日子才恢复原来的模样,心情和体力都明显有巨大的提高。
一旦深陷于“什么都懒得做”的状态是很可怕的,日子久了,就真的有可能什么都做不成。
四、
我并不是所谓的女强人,也不是那种“不许休息,不娱乐”的事业狂人。
只是,该勤奋的时候一定要卯足劲儿地奔跑啊,无论你的智力多么的高超,有一些难题是必须智力+勤奋才可以解决的;对于天性聪明的人而言,努力绝对可以把人生推到一个不可预知的高度上。笨蛋也别觉得既然笨就放弃好吧,越放弃,以后的日子越不好过呢。
懒惰不是什么真性情,慵懒看似优雅,背后可能是无条理性,一团糟,多愁善感;勤奋刻苦听起来好老套,但是那种人身上散发的活力,真的是令人无法抗拒的性感啊。(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