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箫:记一辆纺车_吴伯箫:海

1、吴伯箫:记一辆纺车

吴伯箫:记一辆纺车

我曾经使用过一辆纺车,离开延安那年,把它跟一些书籍一起留在蓝家坪了。后来常常想起它。想起它,就像想起旅伴,想起战友,心里充满着深切的怀念。

那是一辆普通的纺车。说它普通,一来是它的车架、轮子、锭子跟一般农村用的手摇纺车没有什么两样;二来是它是延安上千上万辆纺车中的一辆。那个时候在延安,无论是机关的干部,学校的教员和学员,部队的指挥员和战斗员,在工作、学习、练兵的间隙里,谁没有使用过纺车呢?纺车跟战斗用的枪、耕田用的犁、学习用的书和笔一样,成为大家亲密的伙伴。

在延安,纺车是作为战斗的武器使用的。那是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月,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反共高潮,配合日寇重重封锁陕甘宁边区,想困死我们。我们边区军民热烈响应毛主席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伟大号召,结果彻底粉碎了敌人困死我们的阴谋。在延安的人,在所有抗日根据地的人,不但吃得饱,穿得暖,而且坚持了抗战,取得了抗战的最后胜利。开荒,种庄稼,种蔬菜,是足食的保证;纺羊毛,纺棉花,是丰衣的保证。

大家用自己纺的毛线织毛衣,织呢子,用自己纺的棉纱合线,织布。同志们穿的衣服鞋袜,有的就是自己纺的线织的布或者跟同志换工劳动做成的。开垦南泥湾的部队甚至能够在打仗练兵和进行政治、文化学习而外,纺毛线给指战员做军装呢。同志们亲手纺的线织的布做成衣服,穿着格外舒适,也格外爱惜。那个时候,人们对一身灰布制服,一件本色的粗毛线衣,或者自己打的一副手套,一双草鞋,都很有感情。衣服旧了,破了,也“敝帚自珍”,舍不得丢弃。总是脏了洗洗,破了补补,穿了一水又穿一水,穿了一年又穿一年。衣服只要整齐干净,越朴素穿着越称心。华丽的服装只有演员演戏的时候穿,平时不要说穿,就连看着也觉得碍眼。在延安,美的观念有更健康的内容,那就是整洁,朴素,自然。

纺线,劳动量并不太小,纺久了会腰酸胳膊疼;不过在刻苦学习和紧张工作的间隙里纺线,除了经济上对敌斗争的意义而外,也是一种很有兴趣的生活。纺线的时候,眼看着匀净的毛线或者棉纱从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毛卷里或者棉条里抽出来,又细又长,连绵不断,简直有艺术创作的快感。摇动的车轮,旋转的锭子,争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像演奏弦乐,像轻轻地唱歌。那有节奏的乐音和歌声是和谐的,优美的。

纺线也需要技术。车摇慢了,线抽快了,线就会断头;车摇快了,线抽慢了,毛卷、棉条就会拧成绳,线就会打成结。摇车抽线配合恰当,成为熟练的技巧,可不简单,很需要下一番功夫。初学纺线,往往不知道劲往哪儿使。一会儿毛卷拧成绳了,一会儿棉纱打成结了,急得人满头大汗。性子躁一些的甚至为断头接不好而生纺车的气。可是关纺车什么事呢?尽管人急得站起来,坐下去,一点也没有用,纺车总是安安稳稳地呆在那里,像露出头角的蜗牛,像着陆停驶的飞机,一声不响,仿佛只是在等待,等待。直等到纺线的人心平气和了,左右手动作协调,用力适当,快慢均匀了,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毛线或者棉纱就会像魔术家帽子里的彩绸一样无穷无尽地抽出来。那仿佛不是用羊毛、棉花纺线,而是从毛卷里或者棉条里往外抽线。线是现成的,早就藏在毛卷里或者棉条里了。熟练的纺手趁着一线灯光或者朦胧的月色也能摇车,抽线,上线,一切做得从容自如。线绕在锭子上,线穗子一层一层加大,直到大得沉甸甸的,像成熟了的肥桃。从锭子上取下穗子,也像从果树上摘下果实,劳动以后收获的愉快,那是任何物质享受都不能比拟的。这个时候,就连起初生过纺车的气的人也对纺车发生了感情。那种感情,是凯旋的骑士对战马的感情,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的射手对良弓的感情。

纺线有几种姿势:可以坐着蒲团纺,可以坐着矮凳纺,也可以把纺车垫得高高的站着纺。站着纺线,步子有进有退,手臂尽量伸直,像“白鹤晾翅”,一抽线能拉得很长很长。这样气势最开阔,肢体最舒展,兴致高的时候,很难说那究竟是生产还是舞蹈。

为了提高生产率,大家也进行技术改革,在轮子和锭子之间安装加速轮,加快锭子旋转的速度,把手工生产的工具改成半机械化。大多数纺车是从纺羊毛、纺棉花的劳动实践中培养出来的木工做的;安装加速轮也是大家从劳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创造发明。从劳动实践中还不断总结出一些新的经验。譬如纺羊毛跟纺棉花有不同的要求,羊毛要松一些,干一些,棉花要紧一些,潮一些。因此弹过的羊毛折成卷,弹过的棉花搓成条之后,烘晒毛卷和润湿棉条都得有一定的分寸。这些技术经验,不靠实践是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其中的奥妙的。

为了交流经验,共同提高,纺线也开展竞赛。三五十辆或者百几十辆纺车摆在一起,在同一段时间里比纺线的数量和质量。成绩好的有奖励,譬如奖一辆纺车,奖手巾、肥皂、笔记本之类。那是很光荣的。更光荣的是被称为纺毛突击手、纺纱突击手。举行竞赛,有的时候在礼堂,有的时候在窑洞前边,有的时候在山根河边的坪坝上。在坪坝上竞赛的场面最壮阔,“沙场秋点兵”或者能有那种气派。不,阵容相似,热闹不够。那是盛大的节日赛会的场面。只要想想,天地是厂房,深谷是车间,()幕天席地,群山环拱,世界上哪个地方哪个纺织厂有那样的规模呢?你看,整齐的纺车行列,精神饱满的竞赛者队伍,一声号令,百车齐鸣,别的不说,只那嗡嗡的响声就有飞机场上机群起飞的气势。那哪里是竞赛,那是万马奔腾,在共同完成一项战斗任务。因此竞赛结束的时候,无论纺得多的还是纺得比较少的,得奖的还是没有得奖的,大家都感到胜利的快乐。

就这样凭劳动的双手,自力更生。纺线,不只在经济上保证了革命根据地的军民有衣穿,不只使大家学会了一套生产劳动的本领,而且在思想上教育了大家,使大家认识劳动“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的意义,自觉地“克服那种认为劳动只是一种负担,凡是劳动都应当付给一定报酬的习惯”。在劳动的过程里,很少有人为了个人的什么斤斤计较;倒是为集体做了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才感到是真正的幸福。

就因为这些,我常常想起那辆纺车。想起它就像想起旅伴和战友,心里充满着深切的怀念。围绕着这种怀念,也想起延安的种种生活。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周围工作,学习,劳动,同志的友谊,革命大家庭的温暖,把大家团结得像一个人。真是既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那个时候,物质生活曾经是艰苦的、困难的吧,但是,比起无限丰富的精神生活来,那算得了什么!凭着崇高的理想、豪迈的气概、乐观的志趣,克服困难不也是一种享受吗?

2、吴伯箫:海

吴伯箫:海

那年初冬凉夜,乘胶济车婉蜒东来,于万家灯火中孤单单到青岛,浴着清清冷冷风,打着寒噤,沿了老长老长的石栏杆步武彳亍,望着远远时明时灭的红绿灯,听左近澎湃的大水声音,默默中模糊影响,我意识到了海。旅店里一宵异乡梦,乱纷纷直到黎明;晨起寂寞与离愁,正自搅得心酸,无意绪,忽然于窗启处展开了一眼望不断的水光接夭,胸际顿觉豁然了。我第一次看见了海。从那起,日日月月年年,将时光于悲苦悦乐中打发着,眨眼冬夏三五度,一大把日子撒手作轻云散去,海也就慢慢认识了,熟了,亲见起来了。

忆昔初来时候,地疏人生,寂寞胜过辛苦,常常躲着失眠,于静穆的晨钟声里起个绝早,去对着那茫无涯际的一抹汪洋,鸽候日出,等羲和驾前的黎明;带便看看变幻万千的朝霭,金光耀眼的于干净净的沙上,晒太?,听海啸,无目的地期待从那里开来的一只兵舰,或一只商船;悄悄地玩味着那船头冲击的叠浪,烟囱上掠了长风飘去的黑烟。我也曾于傍晚时分,趁夕?无限好,去看看落霞与孤骛:就这样辗转相因,与海结了不解缘,爱了海。

爱海,是爱它的雄伟,爱它的壮丽。爱它的雄伟,不是因为它万丈深处有什么玲珑透剔的水晶官,有海若,有oceanusf neptune及其挽轻车的铜蹄骏马,和金盔卫士;爱它的壮丽,也 不是因为它那银色*浮沫中曾跳出过司人间爱与美的委娜斯,及 善以音乐迷人的siren女神,或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宵妃之类:爱海的雄伟与壮丽还是因为海的根抵里就蕴藏着雄伟蕴藏着壮 丽的缘故呢。不必夸张,不必矫情,只要对着那万顷深碧,仁立片 刻,或初夏月明夜扁舟中流荡一回,你就会不自禁地惊叹,说说这样大的海这样美的海啊!原来海不止是水的总汇,那也是 力的总合呢。栽在它的怀里,你自己渺小得像一片草芥,还是 像一粒尘砂,怕就连想想的工夫都没有。你不得不低头,服输。

因为爱海的缘故,读了古勒律己的《古舟子吟》,曾想跳上 一只独横岸头的双桅舟,去四海为家,漂泊一世,将安乐与忧 患,完全交给罗盘针,定向舵与夫一帆风顺;待到须发苍苍,日薄西山时候,兀自泊上一处陌生的港口,将一身经历,满怀悲苦,向人们传播吐诉,那该是耐人寻味耐人咀嚼的罢。读了盎格尔撒克逊那民族缔造的历史,曾想啸聚一帮弟兄,炼一副铜筋铁骨身一子,百折不回意志,去栉风沐雨,冒天险,大张除暴安良,拯贫扶弱旗帜,横一冲一直一撞出入于惊涛骇浪中;只要落落大方,泄得万中愤慨,海寇名家,徽号也是光荣的。人生事事不称意的时候,读了《论语》卷内仲尼老先生乘浮浮于海的话,也曾想,像陶渊明东篱采菊,苏东坡夜游赤壁,就到海上蓑衣垂钓悠然鼓世地过过疏散生活也好:可惜既非豪俊,又非明哲,亦非隐人追士,草草白日幻梦殊不足为训已耳。无何,就姑且造着于渔船,到海里去斩长鲸,擒浪里白条,秋网蟹,冬拿海参,改行作个渔户也好罢?再不然,就煮海为盐,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海水与?光,去穷乡僻壤给只吃得起咸菜粥的农夫农妇换换口味亦佳:只要有海在,便尔万般皆上品了,何必苛求。

正经说:倒是挺羡慕一个灯塔守者。看它了然独处,百无搅扰,清晨迎着太?自海上出,傍晚送着太?向海上落;夜来将红绿灯高高点亮,告诉那迷途海航人,说:乎安地走罢。就到家了。这边一路是码头,那边才是暗礁。码头上有好船坞,有流着的金银;有男一女旅客,有堆满着的杂粮货物,热闹得很哩!说,这来,是从那里拔锚的?路程很远罢?海那边可也是闹着饥荒?还是充溢着升平景象呢?说:这来,带的都是些啥样客人,什么货色*?有莽汉罢,有娇娃罢,有锡兰岛的珍珠非洲的象牙罢?……尽管谁也不理会,无音的回答,就够理解,就够神秘。若然风雨来了,便姑且爬上灯塔的最高梯,张开海样阔的怀抱,应了闪闪电光与霹雳雷鸣,去听那发了狂似的咆哮的海涛,我知道胸际热情翻滚着,你会引吭高歌的。至若晴明佳 日,趁日丽风和,海不扬波,去闭数白鸥飞回,看鱼跃,听塔下舟于歌:那又是不必五台山削发,可以使你坐化的境界了。

海风最硬。海雾最浓()。海天最远。海的情调最令人憧憬迷恋。海波是旖旎多姿的。海潮是势头汹涌的。海的呼声是悲壮 哀婉,訇然悠长的。啊,海2谁能一口气说完它的瑰伟与奇丽 呢?且问问那停泊浅滩对了皎皎星月吸旱烟的渔翁罢。且问问 那初春骄?下跑着跳着拉蚌壳的弄潮儿罢。大海的怀抱里就没 有人能显得够天真,够活泼,够心胸开阔而巍然严肃的了。

我常常妄想:有朝一日有缘,将身边羁绊踢开,买舟去火 奴鲁鲁,去旧金山,去马尼拉,去新加坡,去南至好望角,北 至冰岛,绕那么大大一圈,朝也海,暮也海,要好好认识,认 识认识海的伟大。――喂,你瞧!那乘风破浪驶过来的说不定 就是杰克逊总统号呢。

甘三年十二月于青岛

摘自: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日《水星》第一卷第五期

3、吴伯箫:夜谈

吴伯箫:夜谈

说不定性格是属忧郁一派的,要不怎么会喜欢了夜呢?

喜欢夜街头憧憧的人影。喜欢空寂的屋里荧然的孤灯。喜欢凉凉秋夜唳空的过雁。喜欢江船上眠愁的旅客谛听夜半钟声。喜欢惊涛拍岸的海啸未央夜还訇磕的回应着远山近山。喜欢使祖逖拔剑起舞的阵阵鸡鸣。喜欢僻街穷巷黑阴里接二连三的汪汪犬吠。喜欢午夜的一声枪。喜欢小胡同里蹒跚着的鸟儿郎当的流氓。喜欢直响到天亮的舞场里的爵士乐。喜欢洞房里亮堂堂的花烛,花烛下看娇羞的新嫁娘。喜欢旅馆里夜深还有人喊茶房,要开壶。喜欢长长的舒一舒懒腰,睡惺忪的大张了口打个喷嚏:因为喜欢了夜,这些夜里的玩艺便都喜欢了呢。

是的,我喜欢夜。因此,也喜欢了夜谈。

火辣辣的白天,那是人们忙手忙脚在吩咐人或听人吩咐的时候。庄稼老头正犁耙,锄头,汗一把泥一把的在田间苦辛劳碌;买卖家正拨动着算盘珠响,口角飞沫,毫厘忽的计较着,在彼此勾心斗角的耍着聪明;工人们心手都变了机器;学堂里,先生们在拿了不是当理说,学生在闹着鬼,偷先生睡晌觉的那点闲暇。这些,想谈话,谈何容易?要谈且等到夜罢。要谈也最好是夜吧。

夏天夜里,在乡间,刚刚放下晚饭的筷子,星星就已撒满天了。庭院里蚊子多,也多少有点见闷热,替祖父拿着狗皮垫褥,提了水烟袋,走到村边绕了杨柳树的场园时,咯咯啰啰说着话的地上已坐满了人了。披着蓑衣的,坐着小板凳的,脱了鞋就拿鞋当了坐垫的,铺了苇席叠了腿躺着的,都乘凉来了。老年的爷爷,中年的伯叔,年轻的兄弟,都亲热的招呼着:

“吃过了么?”

“这边坐坐啊。”

有说着欠欠身的,也有说着就站了起来的。心上真是平安而熨帖啊。先是会吸烟的吸一阵子烟,不会吸烟的去数数星捉捉萤火,慢慢的就谈起闲天来了。慢慢的就说起故事来了。有长毛造反,有梁山伯祝英台,有“那年大旱一连七七四十九天,田中颗粒无收。”说鬼,说狐仙,说家长理短。真有味哪。害怕了时往人缝里挤挤,听得高兴了,随了大家一块儿笑笑。望着一直黑到天边的茫茫大野,看着星,看着萤火,看着烟斗一亮一亮的微光,心是冲淡宁静的。人是与夜合融了的。一个流星扫过了,大家嚷:“你瞧那颗贼星!”路边走过一支灯笼,狗咬起来了。

“狗!”有人在呵叱着。

问:“上那儿去的?”

“赶店的呢。”或“到城里去的。”那提灯笼的回话。

心上一惊往往接着就平安了的。眼看着灯笼远,远。跟前故事又开头了。偶然也来两口二簧,梆子腔。你听,“金牌召来银牌选……”还是小嗓。

这是夜谈。这是乡间的夜谈。这样夜谈是常常到丙夜才散的,是常常到露重了才散的。是常常谈着谈着有人睡着了,打起呼噜来;有人瞌睡了,打起呵欠来。有谁家孩子的妈唤她的孩子:“还不给我回来睡觉!”孩子揉着困眼,不愿走,可是走了。又有谁家丈夫的老婆喊她的丈夫:“我说,还不回家么?”听话的老实的丈夫,也是不愿走,可是也站起来走了。

这样你走,我也走,人就渐渐的稀,话就渐渐的少了。到人散净了,狗也“啊哼”一声舒起懒腰来,留下的就只有吱吱的蝙蝠飞,嗡嗡的蚊虫叫,仿佛还在谈得热闹。

有远离乡井的人,栉风沐雨的漂泊,山啊河的跋涉,想着家,迈着疲惫的脚步,好歹在太阳快落的时候赶到了一家野店。进门,跺跺脚上的尘土,擦一把脸,擤擤鼻子。到屋里,喝茶呢,怪渴,喝了几杯;不想吃东西,也胡乱的应酬了点儿,不过应当收拾睡的时候,却偏偏睡不着了。对了一盏灯,孤零零的,又乏,又闷,又愁,简直想落泪,想哭。忽然,这时候车门开处,又进来了一位客人,挑担子的吧,推小车的吧,赶了毛驴卖酒的吧,不管,也是投宿的就好。你看他,进得店来,也是跺跺脚上的尘土,擦一把脸,擤擤鼻子,屋里来喝茶吃饭。其初你本来毫无心绪去招呼他的,只是愁得想落泪,想哭。可是后来你招呼他了:

“从那儿来呀?”

“往那儿去啊?”

你问他贵姓,他也问您贵姓,不是慢慢的就熟了么?慢慢的就谈起话来了。同是旅途的客人啊!同病是会相怜的呢。

说着话,彼此都感到了几分亲挚,几分慰藉。就这样,你忘掉了你的孤单,也不很愁苦了,悄悄的你就踱到了梦中。哪怕醒来枕上仍复有着泪痕,总比你听一夜更夫的柝声,在床上泥鳅似的辗转不寐好喽。

若然是他乡遇故知呢,那就更该喝杯酒贺贺了?你们不会坐以待旦么?话一夜是说不完的。高兴了紧紧握住了手,难过了涕泪阑干,或拍着肩膀彼此会心的笑笑,谁知道都说些什么话呢?夜是寂寥的,你忘了;夜是漫漫儿长的,你也忘了。你只感到兴奋,只感到袭上心来的莫名的脉脉欢喜,莫名的阵阵酸辛。

这又是一种夜谈。

要是,外面风声一刻紧一刻,处处暗探包围得水泄不通,一帮革命党人,却还兀自在一间小小的顶楼上,或一所闷气的地下室里,燃一支细烛,光微弱得呼吸都嘘得灭,在会谈些什么,理论些什么呢。切切喳喳的说话声,怕全凭了眼睛去听才懂。可是人并不慌张,倒是镇定锁住了每颗热烈的心的。用眼里灼灼的光芒互相喜悦的对看着,仿佛在期待着一个人,在等着一道极严重的命令似的。好久好久,正疑惑着:

“怎么还不来?”

“该不会有差错吧?”

忽然,不敢相信()的听着轻轻敲了三下门,望过去,从门缝里挤进来的是一个破布蓝衫的青年。正是他,清瘦的身躯,犀利的眼光,紧闭的嘴唇,像钳着铁一般的意志似的。大家下意识的肃穆的立了起来,欢迎他;又下意识的肃穆的坐了下去,听他说话。

先是女孩子样的,大方而熳烂的笑,给每个矜持的灵魂投下一副定惊的药剂,接着那低微而清晰流畅的声调响起来,就像新出山的泉水那样丁东有致。说陷阱就像说一个舞女的爱;说牢狱就像讲一部古书;说到生活,说它应当像雨天的雷电,有点响声,也有点光亮,哪怕就算一闪即过的短促呢,也好。说死是另一种梦的开头,不必希冀也不必怕,那是与生活无关的。说奸细的愚蠢,说暴动的盛事,也说那将来的万众腾欢的日子。一没留神,你看,各个人都从内心里透出一种没遮拦的欢笑了,满脸上都罩上那含羞似的红光了。振奋着,激励着,人人都像一粒炸弹似的。饱藏着了一种不可遏抑的力。

4、吴伯箫:长城

吴伯箫:长城

真惭愧,我还没有见过长城。

记得六年故都,我曾划过北海的船,看那里的白塔与荷花;陶然亭赏过秋天的芦荻,冬天的皓雪;天桥,听云里飞,人丛里瞧踢毽子的,说相声的;故宫与天坛,我赞叹过它的壮丽和雄伟;走过长长的西长安街,与挤满了旧书及骨董的厂甸;西郊赶过正月十五白云观的庙会,也趁三月春好游过慈禧用海军费建造的颐和园,那里万寿山下有昆明湖,湖畔有铜牛骄蹇,东郊南郊都作过漫游,即无名胜,近畿小馆里也可以喝茶,吃满汉饽饽。还有走走就到的东安市场,更是闲下来00的大好地方。可是,六年,西山温泉我都去过,记得就没去什刹海。为此,离开了故都曾被人嫌弃说“太陋”。说:“什刹海都没逛过,还配称什么老北京!”当时真也闭口无言。有一年发狠,凑巧有缘重返旧京,记得还没有进旅馆的门就雇好了去什刹海的车子。夏天,正赶上那里热闹:地摊子戏,搭台的茶座,直挨着访问了个足够。印象仿佛并不好,心头重负却卸去了。记得第二天,才有空去文津街,进国立图书馆。

现在想:什刹海不见算什么呢?没去看长城才是遗憾!啊,万里长城!去北京只不过几个钟头的火车。

万里长城,孩提时的脑子里就早已印上它伟大的影子了。读中国古代史,知道战国时候,魏惠王、燕昭王、胡服变俗的赵武灵王,都曾段落地筑过长城,来卫国御胡;秦始皇遣蒙恬斥逐匈奴之后,又因地形,制险塞,从临洮至辽东将长城来了个连络的修筑,广袤万余里;工程的浩大,那不是隋朝的运河,非洲的苏彝士所能比拟的。秦始皇焚书坑儒,建阿房,销兵器,千百年来在人们的脑子里留下的是一个暴君的影子。独独万里长城至今亮在祖国人民的心里,矗立在祖国连绵的山上,成为四千余年文明古国的标志。这不是因为万里长城是秦始皇的什么丰功伟绩,而是因为它是几千万古代劳动人民血肉的结晶!

曩昔,在万年书屋,听主人告诉:有一次趁京绥车,过南口车站,意欲去青龙桥,偶尔站台小立,顺了一目荒旷的山麓望去,遥瞻依地拨天的万里长城,那雄伟的气象,使你不觉要引吭高呼。嵯峨的山巅上是蜿蜒千回的城墙,是碉堡,是再上去穹窿似的苍天。山下是乱石,是谷壑,是秋后的蔓草婆娑。西风刷过,那一脉萧萧声响,凄凉里含了悲壮,令人巍然独立,觉得这世间只有自己,却又忘怀了自己。很记得,主人说时,从沙发椅上跳起来,竖起大拇指,蔼然的脸上满罩了青年的光辉。记得从万年书屋出来的归途,披了皎洁的三五月,自己迈的是鸵鸟般的大步。

又一回,一个青年画家朋友,谈到自己绘画的进步,说几乎像英国拜伦一觉醒来成了桂冠诗人一样,是逛了一次长城,才将笔法放开,心胸也跟着宽阔了的。那谈吐的神情,也简直令人疑惑他生生吞下了一座长城的关口。是呢,听说太史公司马迁周览了名山大川,文章才满蕴了磅礴的奇气。江南风物假若可以赋人以清秀的姿容,艳丽的才藻,塞北的山峦与旷野是会给人以结实的体魄,雄厚的灵魂的。啊,长城!

从山海关一路数去,你知道么?像喜峰口、古北口,像居庸关、雁门关,一个个中原的屏藩要塞,上口真要有霹雳般的响亮呢。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守得住一处,就可保得几千里疆域。啊,真愿意挨门趋访,去问问古迹,温温古名将的手泽,从把守关口的老门丁和城下淳朴的住户那里,听取一点孟姜女的传说,金兀术与忽必烈的史实。但是我还没去!

朋友,你可想过,在长城北边,那黄河九曲惟富一套的地方,带一帮茁壮的男女,去组织一处村落,疏浚纵横支渠,灌溉田亩,作一番辟草莱斩荆棘的开垦事业么?那里地土最肥,人烟还稀。你可想过,在兴安岭的东南阴山山脉的南部那一抹平坦的原野,去借滦河、饮马图河的流水,春夏来丰茂的牧草,来编柳为棚,垒土为壁,于“马圈子”里剔羊毛,养骆驼,榨牛奶么?那工作顶自由,顶酒脱。不然,骑马去吧!古北口的马匹有名哩。凑煦日当头,在平沙无垠的原野里,你尽可纵身于野马群中,跨上一匹为首的骏骥,其余的会跟你呼啸而至的。不要怕那噱噱嘶声,那不是示威,那是迎迓的狂欢,你就放胆驰骋奔腾吧,管许将你满怀抑郁吹向天去。“毡幕绕牛羊,敲冰饮酪浆”,那边塞寒冬霏雪凝冰时的生活,你也想尝尝么?住蒙古包,烤全羊,是有它的滋味的。汉王昭君曾戎装乘马抱琵琶出塞而去;文姬归汉,也曾惹得胡人思慕,卷芦叶为吹笳,奏哀怨的十八拍。中帼中有此矫健,难道你堂堂须眉就只知缩了尾巴向后退么?

唉,说什么,()朋友,我还是没见过长城!在恨着自己,不能像大鹏鸟插翅飞去;在恨着自己;摆不脱蜗牛似的蹊径,和周身无名的链索。投笔从戎倒好,可惜没有班仲升的韬略。景慕张骞,景慕马援,但又无由出使西域,去马革裹尸。奈何!哙,“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汉骠骑将军霍去病那才算有骨头!无怪他六出伐匈奴,卒得威震异域。

我还没见过长城!但是,长城我是终于要见见的!有朝一日,我们弟兄从梦中醒了,弹一弹身上的懒惰,振一振头脑里的懵懂,预备好,整装出发,我将出马兰峪,去东北的承德,赤峰;出杀虎口,去归绥,百灵庙;从酒泉过嘉峪关,去安西、哈密、吐鲁番。也想,翻回来,再过过天下第一关,去拜拜盛京,问候问候那依旧的中国百姓!

长城,登临匪遥,愿尔为祖国屏障,壮起胆来!

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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