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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叶灵凤:河
叶灵凤:河
《双凤楼随笔》之五
巴黎有一条莱茵河,河的两岸除了一些伟大的建筑外,河里有碧绿的流水,水面上有往来不绝的bateaux parisiens,另一面更有一排光怪陆离的旧书店。在这晴暖的秋日下午,踏着黄叶,晒着软洋洋的阳光,在这河岸两旁闲步一会,随意翻几册在那里陈列着的旧书,这是多么想像起来也觉得是愉快的事。
至于伦敦,那有名的泰姆士河雾中的风景,昏黄的瓦斯灯,灰白的水蒸气,朦胧的人影,那更是不消说的了。
至于上海,市内虽然也有几条河,可是情形却大不同了。
一条污沌的苏州河,西段几乎完全给工厂占住了。腐了的蚕茧的臭味,豆饼的臭味,小麦粉辗起的灰尘,你若不是为了衣食问题咬了牙齿在那里作牛马的人,你简直连一分钟也不能停脚。从天妃宫桥以至黄浦,虽然空气里免除了那种种的臭味,但是两旁坐满了失业的游民,有几处桥脚下更永远堆着一些养路的砂石,近外白渡桥的一段空地,又是水果行和五金行的卸货码头,香蕉、苹果、洋葱、马铃薯,以及铅丝铁管更铺满了一地;肩扛往来,不要说散步,就连侧身闪过的余裕也没有。
苏州河上虽然有几座桥梁建筑得很壮丽,凭在桥栏上眺望一刻,也可聊胜于无,但是年来桥上添了峥嶙的铁门,站着石雕一样的高加索留沪浪人的义勇队,最近桥上更加了臂缠黑白纹章的女同胞的点缀,不时要拦住往来的车辆行人检查,你站在那里,纵然他们不来吃你,你也要提防着黄叶飞来打破头的流弹。
河面上是挤满了始终停()在那里不开动的小汽船。
苏州河虽然这样没有一点给行人流连的趣味,但是苏州河还是上海市中比较清洁的一条水道,你去看看斐伦路和徐家汇路两条不知名的河道,你只要是光临过一次的人,你就知道这两条河的污秽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河身留着一种红而又黑,黑里带绿的凝滞的死水,水面排着一列粪船,岸上列着的无数粪车里的金色排泄物便由几根毛竹作引道滔滔的流到这些船上。岸上过去一点更列着鲜血淋漓的宰牲场,阴惨惊人的验尸所。屠牲场的污血和秽物不绝的每日向河里送着,你只要有在那里走过一次的经验,你就知道那里的空气和景物已经臭到了什么地步。
仅是在静安寺路霞飞路走着的人,大约谁也不相信同一市内会有这样非人间的境地。
连基本的清洁和卫生问题都没有顾到,我们还想从上海市内的几条河上享到水的乐趣,那真是太梦想了。
2、叶灵凤:指甲
叶灵凤:指甲
在时髦贵妇人的梳妆台上,有一种叫作cutex的黑色红边的小盒,里面是盛着专门修饰指甲用的种种油膏的。
一般都市上的美容室,秘密卖淫的女子也用这种油膏兼营给顾客们修饰指甲的副业。
来修饰指甲的顾客不仅是女子,许多大裤脚管的男性也要来尝试这种类似按摩的滋味。
指甲是值得这样珍视的哟!
让我也来告诉你们一点关于指甲的故事罢。
这是真的事实,说这话的人的亲身的经历。
他说:
我们两人被捕之后,他们要我们说出通信机关,其他同志的住处,我们不肯,怎样也不肯,于是他们便用酷刑苦痛我们,想我们由这上面软弱。
第一,他们先将罗甫捆在一根柱上,将他的两手手指撑开,然后用一根一寸长的钢针从他的指尖贴指甲刺了进去,一直到钢针全部刺进肉内。刺了一根,于是他们又来刺第二根手指。
罗甫仅是闭了眼睛紧咬着牙齿,一声不发,但是我躺在一旁从他的脸上看出这是多么难受的剧痛哟!
可是他并不曾因此软弱。他们问他,他仍是不说。
各处无数受苦的同志在血泊中还不曾停止他们的奋斗,我们会在这一种仇敌的面前降服么?
不,我们决不会的。
他们又换上较长的钢针,在火上烧红了,然后再向罗甫的指尖刺去,但是他仍是不说。
于是他们又来磨炼我。
你看我的手指。这一次他们用了更进步的方法。他们将我调的手臂缚住,用一支铁铗将我的指甲从肉上一枚一枚生生的连根揭去。他们揭得很慢。他们要使我每一枚指甲受苦的时间延长。
但是这痛苦只有使我更加认明他们是我们的仇敌。我是怎么也不会向他们降服的。
一直到现在,将来也是这样(),我要永远这样的奋斗下去。
这就是指甲的故事。
同是一样的指甲;不劳丽获,吸取旁人血汗的人的指甲却要坐在柔软的躺椅上,用高价的油膏来修饰,但是供给这个世界的一切的像牛马一样劳动着的人的指甲,却被人认为不良分子,要用烧红的钢针和铁铗刺进去揭掉它,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孩子,你是愿你的指甲用油膏修饰着,还是愿你的指甲被资产阶级和走狗被铁铗揭去?
3、叶灵凤:煤烟
叶灵凤:煤烟
在北方,客人来了的时候,主人在请坐倒茶之先,还有一种不可少的款待,便是倒水请客人洗脸。据说这是因为北方风多,灰沙厚,路政又不良,一出门便是满身满脸的灰沙,连耳朵和鼻孔里都是,所以进了门非洗脸不可,但是江南向来是十里春风,山明水秀,除了天热满头大汗时要请你洗脸以外,这种规矩是很少有的。
可是,在现在的江南,尤其在上海,随着太平洋的高潮冲进来的近代物质文明,经济侵略的工具摇撼了江南明媚静谧空气中的诗意,天边矗起了黑寂寂的怪物,从此江南的客人来时也非洗脸不可了。
这种煤烟的作祟,大约住在上海的人没有一个不尝过。
记得好像是一篇童话上曾说过,一个人带了一个孩子乘气球去作环球旅行,有一天飞到德国的柏林。柏林是工业失进国德国工业的中心,这孩子是知道的,但是飞到柏林的近郊,从上面发现一派广大的森林。这孩子好惊异,便问领带他的人,柏林工业这样发达,何以近郊还有这样未开辟过的森林。那人知道他看错了,便告诉他这一大块并不是森林,正是工厂的烟囱。煤烟蓬勃,从气球上面望下来正好像一座郁郁苍苍的森林。
这真是近代新有的奇观。可是住在这下面的人所享受着的煤烟滋味也可想而知了。
上海的煤烟虽然还不()曾发展到那种程度,但是你到马路去踱一趟,回来用手中拭拭鼻孔,你就知道它的程度也不差。坐在家里,任是你勤于拂拭,装上纱窗,门禁森严,你只要隔了一定的时刻用手指在桌上试一试,你就知道这新生的怪物始终在那里活动。
基督教的教士说上帝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有,虽然不见形,但是却充满在天地间。我觉得二十世纪的上帝名号应该奉诸煤烟,他才真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有。
现代研究优生学的人报告人类的寿命是渐渐的比以前短促了,尤其是住在大都会的人为甚。这里面的原因虽然很复杂,但是我相信这黑色的“上帝”的力量一定也不少。
最近有人在美国的一个杂志上发表一篇游记,报告他在加拿大滨海的一个小乡村里旅行了一次。他说这个乡村里别的特点没有,惟一的特点便是你站在高处瞩目四望,东西南北看不见一间工厂的烟囱。
在一世纪以前,这种现象是不值得讲的,但是此刻却是一个新的发现,我恐怕一世纪以后,这个报告还要值得人们的留恋哩。
虽然中国没有工厂烟囱的地方还很多,但是立在上海的屋顶上要想没有烟囱遮断你的视线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住在上海近郊劳碌着的我们,因了事又不能荷锄归隐,每天对着居屋前后左右的几只烟囱,只好发出没奈何的慨叹。
4、叶灵凤:他
叶灵凤:他
《她们》之一
早晨的太阳从青纱的窗帏中射了进来。
他,一个二十一岁的美好的少年,一个走进跳舞场中能使许多女太太和小姐们都回首的少年——太太们是敢公开的指着他谈论,缄默的小姐却只好在心里向他微笑——正裹着一条洁白的被单在沉睡着。睡中恬静的脸上闪耀着青春的美丽和幸福的花儿。他没有受过艰难,也没有受过社会的冷待。艰难是不忍临到他这样美好的人的身上的,艰难不忍临到的人,社会也是不肯冷待的。
他是天之骄子,是幸福的宠儿。
快是他起身的时候了。应了太阳的要求,再过一刻,他就要起床了。小姐们是怎样注意她们的晨妆,他的晨妆正是小姐们的模范。胭脂、粉、眉墨、香水,他用尽所有人工的妆饰,来妆饰他天然的美。用人工妆饰了的天然的美,是能得着肉体的欢迎而同时又能使灵魂赞叹的。
“你是想诱惑()她们么?”
“我是想使她们不敢向我诱惑。”
“这样你要寂寞了,从寂寞中你将要感到悲哀。”
“从悲哀中我将要感到我的安慰。”
“这样的安慰是没有灵魂的。”
“没有灵魂的肉体才是真实的肉体。”
这样,他,一个美好的少年,便开始他没有灵魂的生活,便开始他没有灵魂的生活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