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烈文散文集_朱自清散文集摘抄

1、黎烈文散文集

黎烈文散文集

黎烈文,男,中国报刊主编。又名六曾,笔名李维克、达五、达六等。湖南湘潭人。1904年生。1922年任商务印书馆编辑。1926年先后赴日本、法国学习,获硕士学位。留学期间,曾任《申报》特约撰述。1932年回国,任法国哈瓦斯通讯社上海分社编译。同年12月,应史量才邀请,任《申报》副刊“自由谈”主编。在他主持期间,“自由谈”改变了以“茶余酒后消遣”为目的的文风,约请鲁迅、瞿秋白、茅盾、陈望道、叶圣陶、巴金等进步作家为“自由谈”撰稿,呼吁救亡,针砭时弊,成为当时具有广泛影响的报纸副刊。1934年5月被迫离职。1935年与鲁迅、茅盾、黄源等组织译文社,从事外国文学的翻译介绍工作。1936年主编《中流》半月刊。抗日战争时期在福建从事教育和出版工作。抗日战争胜利后去台湾。1946年初,任台北《新生报》副社长。1947年起,任台湾大学教授。1972年10月31日在台北病逝。论着有《西洋文学史》、《法国文学巡礼》,小说集《舟中》,宋人平话小说散文集《崇高的女性》、《艺文谈片》(全刊个人觉醒与民主自由)等。译着有《红与黑》、《羊脂球》、《两兄弟》、《红萝卜须》、《妒误》、《企鹅岛》、《法国短篇小说集》、《乡下医生》、《伊尔的美神》、《最高的勋章》、《第三帝国的士兵》、《京本通俗小说》、《台湾岛之历史与地志》、《法军侵台始末》、《冰岛渔夫世界伟大的海洋文学名着》、《法国短篇小说选》、《双重误会》、《屋顶间的哲学家》、《爱的哲学》等。

崇高的母性

辛辛苦苦地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回来,正想做点事情的时候,却忽然莫名其妙地病了,妻心里的懊恼,抑郁,真是难以言传的。

睡了将近一个月,妻自己和我都不曾想到那是有了小孩。我们完全没有料到他会来的那么迅速。

最初从医生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可真的有点慌急了,这正象自己的阵势还没有摆好,敌人就已跑来挑战一样。可是回头去看妻时,她正在窥视着我的脸色,彼此的眼光一碰到,她便红着脸把头转过一边,但就在这闪电似的一瞥中,我已看到她是不单没有一点怨恨,还简直显露出喜悦。“啊,她倒高兴有小孩呢!”我心里这样想,感觉着几分诧异。

从此,妻就安心地调养着,一句怨话也没有,还恐怕我不欢迎孩子,时常拿话安慰我:“一个小孩是没有关系的,以后断不再生了。”

妻是向来爱洁的,这以后就洗浴得更勤;起居一切都格外谨慎,每天还规定了时间散步。一句话,她是从来不曾这样注重过自己的身体。她虽不说,但我却知道,即使一饮一食,一举一动,她都顾虑着腹内的小孩。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所有的洋服都小了,从前那样爱美的她,现在却穿着一点样子也没有的宽大的中国衣裳,在霞飞路那样热闹的街道上悠然地走着,一点也不感觉着局促。有些生过小孩的女人,劝她用带子在肚子上勒一勒,免得孩子长的太大,将来难于生产,但她却固执地不肯,她宁愿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也不愿妨害那没有出世的小东西的发育。

妻从小就失去了怙恃,我呢,虽然父母全在,但却远远地隔着万重山水。因此,凡是小孩生下时需用的一切,全得由两个没有经验的青年去预备。我那时正在一个外国通讯社作记者,整天忙碌着,很少功夫管到家里的事情,于是妻便请教着那些做过母亲的女人,悄悄地预备这样,预备那样,还怕裁缝做的小衣给初生的婴儿穿着不舒服,竟买了一些软和的料子,自己别出心裁地缝制起来。小帽小鞋等件,不用说都是她一手做出的,看着她那样热心地,愉快地做着这些琐事,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在外国大学受过教育的女子。

医院是在分娩前四五个月就已定好了,我们怕私人医院不可靠,这是一个很大的公立医院。这医院的产科主任是一个和善的美国女人。因为妻能说流畅的英语,每次到医院去看时,总是由主任亲自诊察,而又诊察的那么仔细!这美国女人并且答应将来妻去生产时,由她亲自接生。

因此,每次由医院回来,妻便显得更加宽慰,更加高兴。她是一心一意在等着做母亲。有时孩子在肚内动得太厉害,我听到妻说难受,不免皱着眉说:

“怎么还没生下地就吵得这样凶!”

妻却立刻忘了自己的痛苦,带着慈母偏护劣子的神情回答我道:

“像你喽!”

临盆的时期终于伴着严冬追来了。我这时却因为退出了外国通讯社,接编了一个新报纸的副刊,忙得格外凶。

现在我还记得:十二月二十五那晚,十二点过后,我由报馆回家时,妻正在灯下焦急地等待着我。一见面她便告诉我说小孩怕要出来了,因为她这天下午身上有了血迹。她自己和小孩的东西,都已收拾在一只大皮箱里。她是在等我回来商量要不要上医院。

虽是临到了那样性命交关的时候,她却镇定而又勇敢,说话依旧那么从容,脸上依旧浮着那么可爱的微笑。

一点做父亲的经验也没有的我,自然觉得把她送到医院里妥当些,于是立刻雇了汽车,陪她到了预定的医院。

可是过了一晚,妻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而我在报馆的职务是没人替代的,只好叫女仆在医院里陪伴着她,自己带着一颗惶忧不宁的心,照旧上报馆工作。临走时,妻拿着我的手说:

“真不知道会要生下一个什么样子的孩子呢!”

妻是最爱漂亮的,我知道她在担心生下一个丑孩子,引得我不喜欢。我笑着回答:

“只要你平安,随便生下一个什么样子的小孩,我都喜欢的。”

她听了这话,用了充满谢意的眼睛凝视着我,拿法语对我说:

——oh!merci!tuesbienbon!(啊!谢谢你!你真好!)在医院里足足住了两天两晚,小孩还没生,妻是简直等得不耐烦了。直到二十八日清晨,我到医院时,看护妇才笑嘻嘻地迎着告诉我:小孩已经在夜里十一点钟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大小都平安。

我高兴极了,连忙跑到妻所住的病房一看,她正熟睡着,做伴的女仆在一旁打盹。只一夜功夫,妻的眼眶已凹进了好多,脸色也非常憔悴,一见便知道经过一番很大的挣扎。

不一会,妻便醒了,睁开眼,看见我立在床前,便流露一个那样凄苦而又得意的微笑,仿佛在对我说:“我已经越过了生死线,我已经做着母亲了。”

我含着感激的眼泪,吻着她的额发时,她就低低地问我:

“看到了小东西没有?”

我正要跑往婴儿室去看,主任医师和她的助手——一位中国女医师,已经捧着小孩进来了。

虽然妻的身体那样弱,婴孩倒是颇大的,圆圆的脸盘,两眼的距离相当阔,样子全像妻。

据医生说,发作之后三个多钟头,小孩就下了地,并没动手术,头胎能够这样算是顶好的。

助产的中国女士还笑着告诉我:

“真有趣,小孩刚刚出来。她自己还痛得发晕的当儿,便急着问我们五官生的怎样!”

妻要求医生把小孩放在她被子里睡一睡。她勉强侧起身子,瞧着这刚从自己身上出来的,因为怕亮在不息地闪着眼睛的小东西,她完全忘了昨晚——不,十个月以来的一切苦楚。从那浮现在一张稍稍消瘦的脸上的甜蜜的笑容,我感到她是从来不曾那样开心过。

待到医生退出以后,妻便谈着小孩什么什么地方像我。我明白她是希望我能和她一样爱这个小孩——她不懂得小孩越像她,我便爱的愈切。

产后,妻的身体一天好一天,从第三天起,医生便叫看护妇每天把小孩抱来吃两回奶,说这样对于产妇和婴孩都很有利的,瞧着妻腼腆而又不熟练地,但却异常耐心地,睡在床上哺着那因为不能畅意吮吸,时而呱呱地哭叫起来的婴儿的乳,我觉得那是人类最美的图画。我和妻都非常快乐。因着这小东西的到来,我们那寂寞的小家庭,以后将充满生气。我相信只要有着这小孩,妻以后任何事情都不会想做的。从前留学时的豪情壮志,已经完全被这种伟大的母爱驱走了。

然而从第五天起,妻却忽然发热起来。产后发热原是最危险的事,但那时我和妻都一点不明白,我们是那样信赖医院和医生,我们绝想不到会出毛病的。直到发热的第六天,方才知道病人再不能留在那样庸劣的医生手里,非搬出医院另想办法不可。从发热以来,妻便没有再喂小孩的奶,让他睡在婴儿室里吃牛乳。婴儿室和妻所住的病房不过几让房子,那里一排排几十只摇篮睡着全院所有的婴孩。就在妻出院的前一小时,大概上午八点钟罢。我正和女仆在清着东西,虽然热度很高,但神志依旧非常清楚的妻带着惊恐的脸色。从枕上侧耳倾听着,随后用了没有气力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听到那小东西在哭呢,去看看他怎么弄的啦!”

我留神了一下,果然听到遥远的孩子的啼声。跑到婴儿室一看,门微开着,里面一个看护妇也没有,所有的摇篮都是空的,就只剩下一个婴孩在狂哭着,这正是我们的孩子。因为这时恰是吃奶的时间,看护妇把所有的孩子一个一个地送到个人的母亲身边吃奶去了,而我们的孩子是吃牛乳的,看护妇要等别的孩子吃饱了,抱回来之后,才肯喂他。

看到这最早便受到人类的不平的待遇,满脸通红,没命地哭着的自己的孩子,再想到那在危险中的母亲的敏锐的听觉,我的心是碎了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先得努力救那垂危的母亲。我只好欺骗妻子说那是别人的一个生病的孩子在哭着。我狠心的把自己的孩子留在那些像虎狼一样残忍的看护妇手中,用医院的救护车把妻搬到了家里。

虽然请了好几个名医诊治,但妻的病势是愈加沉重了。大部分时间昏睡着,稍许清楚的时候,便记挂着孩子。我自己知道孩子留在医院里非常危险,但家里没有人照料,要接回也是不可能的,真不知要怎么办。后来幸而有一个相熟的太太,答应暂时替我们养一养。

孩子是在妻回家后第三天接出医院的,因为饿的太凶,哭地太多的缘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两眼也不灵活了,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只会干嘶着。并且下身和两脚生满了湿疮。

病得那样厉害的妻,把两颗深陷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将抱近病床的孩子凝视了好一会,随后缓缓地说道:

“这不是我的孩子啊!……医院把我的孩子换了啊!……我的孩子不是这副呆相啊!……”

我确信孩子并没有换掉,不过被医院里糟蹋成这样子罢了。可是无论怎样解释,妻是不肯相信的。她发热得太厉害,这时连悲哀的感觉也失掉了,只是冷冷地否认着。

因为在医院里起病的六天内,完全没有受到适当的医治。妻的病是无可救药了,所有请来的医生都摇头着,打针服药,全只是尽人意。

在四十一二度的高热下。妻什么都糊涂了,但却知道她已有一个孩子,她什么都忘记了,但却没有忘记她初生的爱儿。她做着呓语时,旁的什么都不说,就只喃喃地叫着:“阿囝!囝囝!弟弟!”大概因为她自己嘴里干得难受罢,她便想到她的孩子也许会口渴了,她没声没气地反复说道:“囝囝嘴干了,叫娘姨喂点牛奶给他吃罢!……弟弟口渴啦,叫娘姨倒点开水给他吃罢!……”

她是从来不曾有叫过“囝囝”、“弟弟”、“阿囝”那样的经验的,我自己也从来不曾听到妻说出这类名字,可是现在她却那么熟稔,自然地念着这些对于小孩的亲爱的称呼,就像已经做过几十年的母亲一样——不,世间再没有第二个母亲会把这类名称念得像她那样温柔动人的。

不可避免的瞬间终于到来了!一月十四日早上,妻在我臂上断了呼吸,然而呼吸断了以后,她的两眼还是茫然地睁开着。直待我轻轻地吻着她的眼皮,在她耳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叫她放心着,不要记挂孩子,我一定尽力把他养大,她方才瞑目逝去。

可是过了一会,我忽然发现她的眼角上每一面都挂着一颗很大的晶莹的泪珠,我在殡仪馆的人到来之前,悄悄地把它们吻去了。我知道,妻这两颗也是为了她的“阿囝”、“弟弟”流下的!

秋外套

回国后已经过了两个秋天了,那两个秋天都模模糊糊,如烟如梦,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直到今年秋天,这才得着一点闲时闲情,偶然逛逛公园。

在上海所有的公园里,谁都知道兆丰公园是最好的。除掉缺欠艺术品(如美丽的铜或石的雕刻)的点缀外,其他花木池沼的布置,和我见过的欧洲有名的公园比较起来,都没有丝毫愧色。我有时带着一本书走进园子,在树下听听虫鸣,在池边看看鸭泳,是可以把每天见闻所及的许多可憎可恶之事,暂时忘掉的。

这天因为贪看暮霭,不觉回家的迟了。独自坐在荷池旁,悠悠然从深沉的默想中醒转来时,四围早已一个游人都没有,昏暗中只见微风吹动低垂的柳枝,像幽灵似的摇摆着,远远近近,一片虫声,听来非常惨戚。我虽喜欢清静,但这样冷寂得颇有鬼趣的境地,却也无意留连。忍着使人微栗的凉风,循着装有路灯的小径走出公园时,我顿时忆起那件搁在箱里的秋外套,和几年前在外国遇到的一个同样荒凉得使人害怕的夜晚。

那时我和冰之都住在巴黎。我们正像一切热恋着的青年男女一样,力求与人相远。某天,我们忽然想起要搬到巴黎附近的小城去住,于是在一个正和今天一般晴朗的秋天,我们毫没准备地由里昂车站坐火车往墨兰。

这小城是曾经有两位中国朋友住过都觉得满意的,离巴黎既近,生活也很便宜。但不幸得很,我们那天在许多大街小巷里跑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找到,只在离塞莱河岸不远的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一顿可口的午餐。现在回想起来,那样鲜嫩的烤鸡,我大概一生也不会再吃到的了。

饭后,玩了一些地方,我们的游兴好像还没有尽,冰之便提议索性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我们坐着火车随便在一个小站下了车。这里简直完全是原野。车站前后左右都是收割了的麦田。只在离车站约莫半个基罗米突的一个小丘上有个小小的村庄。我们到那村庄上走了一圈,饱嗅了一阵牛马粪溺的臭味。后来一个好奇的老太婆邀我们到她家里去歇脚,和我们问长问短,殷勤地拿出一盆自己园里出产的酸梨款客。当她指给我们看的两间房子虽然也还干净,并且有着一些古色古香的家具,但我们一想到点的灯是油灯,吃的是井水,便把一切诗情画意都打消了。我们决定赶快回巴黎。

走回那位置在田野正中的小站时,天已快黑了,而开往巴黎的火车,却要晚上九点钟才会经过那儿。这天那小站除掉我们两个黄脸男女外,再没有第二个候车的乘客。站上职员因为经济的缘故不到火车快来时,是决不肯把月台上的电灯开亮的。读者诸君试去想罢,我们这时简直等于遗失在荒野里面了。四周一点人声都没有,只有一轮明月不时露出云端向我们狡猾地笑着。麦田里各种秋蛩的清唱,和远处此起彼应的犬吠,送入耳朵里格外使人不安。尤其是冰之,她简直像个孩子似的害怕起来了。我记起有位法国诗人说过,人在夜晚和暴风雨的时候常常感到自然的威压。这话很有道里。为什么夜晚会使人感到威压呢!想来大慨因为黑暗的缘故。人原是增恶黑暗,追求光明的!

这天冰之穿着一套浅灰哔叽的秋服,因为离开巴黎时,天气很暖,不曾带得有大衣。现在空着肚子给田野间的寒风一吹,便冷得微微战栗起来。但幸好我的手臂上带着有那件晴雨不离身的薄呢秋外套。当时连忙给她披在身上。两人靠紧了身子坐在没有庶盖的月台上的长椅里,怀着焦躁与不安的心思,等待火车的到来。

当晚十一点钟转回巴黎时,冰之便喊着头痛,并且身上微微发着寒热了。陪她在饭店里吃了一盆滚烫的soup,然后把她送回寓所,叫她立刻蒙着被子睡下。因为怕她盖的东西不够,我临到跑回自己的旅馆时,又把我的秋外套搭在她的脚上。虽然她说外面很凉,再三要我穿在自己身上,但我却强着她盖上了。

过了两天,从她那边把外套拿回时,并没有觉得什么异样。因为那一晌天气很好,外套虽常常带在身边,但却不曾穿过,我料不到外套上有了什么新鲜物事。

两星期后的一个早上。我独自在卢森堡公园作那每天例行的散步时,忽然觉得身边有一种时无时有的幽雅的花香,向周围一看,虽然到处有着红红绿绿的洋菊,但那是没有芳香的,更没有我所闻到的那种清妙的气味。这种兰花似的淡淡的香气究竟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呢?真是怪事。这香味是可以到处闻到的,站在上议院前面的bassin旁可以闻到,坐在乔治桑(georgesand)的雕像旁也可以闻到,甚至走出了公园还可以闻到,跑进了大学图书馆也仍旧闻到。这简直把我弄得湖涂了,我疑心我的鼻子出了毛病,我以为自己疯了。我这一整天都没得到安宁。晚边下了课,跑到冰之那里去看她,把这事讲给她听了,她起初只微笑着,什么话也不说。到后来才狡猾地瞧着我身上的秋外套噗哧一声说到:“你怎么到今天才闻到呢!”

天!我湖涂到这时才领会那香味是从自己的外套上发出来的!我记起了我的外套曾在她那里放过一晚,一定是她给我洒上了一点香水。我赶快把外套脱下来闻闻看,我终于在衣领的夹里上找到了那幽妙的香味的来源。并且出乎意外的是:我那外套的夹里上有许多脱了线的地放都已修整完好。我这时的喜悦和感激是没有言语可以形容的,我觉得从那时起百倍的爱着那香水的主人。

据冰之说,那小瓶香水是只花了一个马克从德国买来的。实在并不是什么高贵的香水。但气味可真清妙到了极点。并且说来是没有人信的,在以后的四五年里,每个秋天我都把那外套从箱里取出时,起初虽只闻到樟脑的恶臭,但等到樟脑的气味一散去,淡淡的兰花似的香水的清芬又流入了我的鼻管,它简直像是永不会有消散的一天。

现在,一切愉快的时()光虽已和那香水的主人一同去得遥远,但那少女的一点柔情却悠久地记在我的心上,每次穿上那外套,嗅着外套上的飘渺的香味,我便仿佛觉得冰之坐在我的身边。

而现在又到了须要再穿上那秋外套的时候了。

2、朱自清散文集摘抄

朱自清散文集摘抄(一)

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朱自清散文集摘抄(二)

歌声

昨晚中西音乐歌舞大会里中西丝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仿佛一个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默然洒在我脸上,引起润泽,轻松的感觉。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样。我立的一条白矾石的甬道上,经了那细雨,正如涂了一层薄薄的乳油;踏着只觉越发滑腻可爱了。

细雨如牛毛,扬州称为毛雨。

这是在花园里。群花都还做她们的清梦。那微雨偷偷洗去她们的尘垢,她们的甜软的光泽便自焕发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艳下,我能看到她们在有日光时所深藏着的恬静的红,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与绿。以前锦绣般在我眼前的,现有都带了黯淡的颜色。--是愁着芳春的销歇么?是感着芳春的困倦么?

大约也因那蒙蒙的雨,园里没了秾郁的香气。涓涓的东风只吹来一缕缕饿了似的花香;夹带着些潮湿的草丛的气息和泥土的滋味。园外田亩和沼泽里,又时时送过些新插的秧,少壮的麦,和成荫的柳树的清新的蒸气。这些虽非甜美,却能强烈地刺激我的鼻观,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听着;也用心唱着。我终于被一种健康的麻痹袭取了。于是为歌所有。此后只由歌独自唱着,听着;世界上便只有歌声了。

朱自清散文集摘抄(三)

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3、孙伏园散文集选

孙伏园散文集选

孙伏园(1894~1966),原名福源,字养泉,笔名伏庐、柏生、桐柏、松年等。绍兴人。现代散文作家、着名副刊编辑。早年在山会师范学堂、北京大学学习,两度成为鲁迅的学生。1912年任北京《晨报》副刊编辑,人称“副刊大王”。鲁迅名作《阿q正传》即在该报首次连续发表。后又应邀主编《京报》副刊。1927年3月,任《中央日报》副刊编辑;至冬回上海,创办嘤嘤书屋,出版《贡献》半月刊。1928年主编《当代》,旋即赴法国留学。抗日战争时期,曾任重庆中外出版社社长。1939年3月,当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后历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设计委员兼《士兵月报》社社长,齐鲁大学国文系主任,大竹乡村工作人员训练班主任。1945年去成都,先后在华西大学和铭贤学院任教,同时主编成都《新民报》。建国后,孙伏园被任命为政务院出版总署版本图书馆馆长。其着作主要有《伏园游记》与《鲁迅先生二三事》。

吃粽子

——呈疑古玄同先生

疑古玄同先生在《新青年》上着论,以为凡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可以枪毙的了,那时胡适之先生同他订约,说“到你四十岁生日,我将赠你一首新诗,题曰手枪。”

这件事,在爱讲故事的人看来,可以借端引出另一件故事。

革命未成以先,蔡孑民先生有一位老朋友薛朗轩先生,他和蔡先生打赌:“革命是一定不会成功的;如果成功,我情愿输给你一个头。”民国初元,蔡先生辞官回籍,薛先生战战兢兢的同他谈了几句天,出去便告人说,“真险呀!蔡先生说‘旧事我们不必重提了’,这明明是向我索头的意思!”

胡先生的《手枪》诗未必能打死钱先生。但是钱先生到四十岁而竟不自枪毙,显与他前数年的主张矛盾了。胡先生乃用“以子之枪,贺子之生”的办法,只要钱先生不像薛先生一样,把赠诗认为“这明明是向我索命的意思”,那么这个办法倒是有些幽默的。

上面我说了这许多“钱先生”,论理应该向疑古玄同先生道歉,因为他早在《废话的废话》里宣告,他已经不姓钱了。

我们也可以说,钱先生虽尚未到不惑之年,却已自己执行了枪毙,现在世界上只有一个呱呱堕地的疑古玄同先生,而没有常被人误认为姓田的钱玄同先生了。

——虽然疑古先生也说,如果有些“吃方肉”的先生们硬要派他姓钱,他也自然没法;所以他说“疑古玄同”是学问的,艺术的,趣味的,而“钱玄同”是“方肉的”。

随着疑古玄同先生的呱呱堕地而来,仿佛怡红公子之有通灵玉似的,疑古先生有他的一项新主张,就是“端午吃月饼,中秋吃粽子。”自然,他有新主张只要主张着好了,断不会自定这样的标语的。我应该附带声明:也和胡先生赠他手枪诗一样,这标语是沈尹默先生给他的赠品。

疑古先生有许多主张为新少年们所不易了解的,例如对于阴阳历的问题和对于满清与民国的问题。新少年们是这样想:阳历,不成问题,是民国的正朔,阴历却渐渐就要被忘却了;民国,自然刻刻有危险,但那是外来的暴力,内部的复辟之类大抵是不曾发生的了,即使发生也是顷刻之间可以平定的了。而疑古先生是亲见旧思想之猖獗和新民国之缔造的人,所以阳历元旦一定要贺年,对于遗老一定要称民国为我朝,这种行动固然可给旧人物以许多不快,而在新少年看了却反要惊异的。

同样,他在公园里散步,如果一看而知大体都是现代人,那便照常的散步就是了,如果忽然来一个弯腰曲背的,而又自以为对维持纲常名教的责任的老年人,那他非立刻挺胸突肚,开正步走,以表示其为新民国的少年不可。他如果真是新民国的少年,对于这种旧事物,旧思想,旧制度,一定都忽略过了,而疑古先生却比什么人都看得清楚,一方面可以见他究竟还是旧时代末梢的人物,一方面也可以见他更是新时代缔造的急先锋了。

疑古先生所致力的学问是再专门不过的,与人生日用可以说是绝少关系,但在这学问中也要表示他那极端的思想。他在最近的将来,大抵要发表他研究龟甲与钟鼎的结果了,但他已经说过,那本书用白话做是不消说,但一定是排印的,洋纸的,横行的,毛边的,而且由他那新近所主张的杂糅的文体,——就是文言也要,白话也要,外国文也要,典丽的字眼也要,秽亵的字眼也要,总而言之是他所谓“粤若稽古王八蛋,奉天承运放狗屁”的文体的。还有,他的藏书中,如有宋元明版书,或清朝精印的善本书,一定打上一个橡皮图章,刻着俗不可耐的“玄同”两个字,而考古学家马叔平教授所刻的图章一定打在洋装的新书上;对于后者,他说,好图章应该打在好书上,对于前者,他却说,用现代人通用的橡皮图章打在古书上是表示他看得起古书的意思。

他时时刻刻防备旧势力的发展,时时刻刻担心新势力之薄弱,所以他的目标几乎完全是对付旧势力的,最先的一步功夫就是把旧训成俗所早经安排妥当了的东西压根儿捣乱,这就完成了沈先生送他的标语“端午吃月饼,中秋吃粽子。”

今天是疑古先生吃粽子的日子,他本来预定在本刊上有一篇文章的,题目是《吃粽子》;不幸他忽然手痛,不能执笔,这个好题目便留给了我,但我拿了好题目却做不出好文章,所以只能“以夫子之粽子还献夫子。”

绍兴东西

从前听一位云南朋友潘孟琳兄谈及,云南有一种挑贩,挑着两个竹篓子,口头叫着:“卖东西呵!”这种挑贩全是绍兴人,挑里面的东西全是绍兴东西;顾主一部分自然是绍兴旅滇同乡,一部分却是本地人及别处人。所谓绍兴东西就是干菜,笋干,茶叶,腐乳等等。

绍兴有这许多特别食品,绍兴人在家的时候并不觉得,一到旅居外方的时候便一样一样的想起来了;绍兴东西的挑子就是应了这种需要而发生的;我在北京,在武汉,在上海,也常常看见这一类挑子。

解剖起来,所谓绍兴东西有三种特性:第一是干食,第二是腐食,第三是蒸食。

干食不论动植物质,好处在:(1)整年的可以享用这类食品,例如没有笋的时候可以吃笋干,没有黄鱼的时候可以吃白鲞(这字读作“响”,是一个浙东特有的字,别处连认也不认得);(2)增加一种不同的口味,例如芥菜干和白菜干,完全不是芥菜和白菜的口味,白鲞完全不是黄鱼的口味,虾米完全不是虾仁的口味;(3)增加携带的便利,既少重量,又少面积,既没有水分,又不会腐烂。这便是干食的好处。

至于腐食,内容和外表的改变比干食还厉害。爱吃腐食不单是绍兴人为然,别处往往也有一样两样东西是腐了以后吃的,例如法国人爱吃腐了的奶油,北京人爱吃臭豆腐和变蛋(俗曰皮蛋)。但是,绍兴人确比别处人更爱吃腐食。腐乳在绍兴名曰“霉豆腐。”有“红霉豆腐”和“白霉豆腐”之别。

白霉豆腐又有()臭和不臭两种,臭的曰“臭霉豆腐”,不臭的则有“醉方”和“糟方”,因为都是方形的。此外,千张(一名百叶)也有腐了吃的,曰“霉千张”。

笋也腐了吃,曰“霉笋。”

菜根也腐了吃,曰“霉菜头”。苋菜的梗也腐了吃,曰“霉苋菜梗”。霉苋菜梗蒸豆腐是妙味的佐饭菜。这便渐渐讲到蒸食的范围里去了。

蒸食也有许多特别的东西。但绝没有别处的讲究,例如荷叶米粉肉的蒸食,和鲫鱼青蛤的蒸食,是各处都有的,但绍兴人往往蒸食青菜豆腐这类粗东西。这里我要请周启明先生原谅,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发表了他托我买盐奶的一张便条。

盐奶是一种烧盐的余沥。烧盐的时候,盐汁有点点滴下的,积在柴灰堆里,成为灰白色的煤块样的东西,这便是盐奶。盐奶的味道仍是咸——(盐奶的得名和钟乳石的得名同一道理)——而别具鲜味,最宜于做“瑠豆腐”吃。“瑠”者是捣之搅之之谓。豆腐瑠了之后,加以盐奶,面上或者加些笋末和麻油,在饭锅子里一蒸,是多蒸几次更好,取出食之,便是价廉味美的“瑠豆腐”了。又如干菜蒸肉,是生肉一层,干菜一层,放在碗中蒸的,大约要蒸二十次或十五次,使肉中有于菜味,于菜中也有肉味。此外,用白鲞和鸡共蒸,味道也是无穷,西湖碧梧轩绍酒馆便以这“鲞拼鸡”名于世。

4、傅东华散文集

傅东华散文集

傅东华:杭江之秋

从前谢灵运游山,伐木取径,……从者数百人,以致被人疑为山贼。现在人在火车上看风景,虽不至象康乐会那样杀风景,但在那种主张策杖独步而将自己也装进去做山水人物的诗人们,总觉得这样的事情是有伤风雅的。

不过,我们如果暂时不谈风雅,那末觉得火车上看风景也有一种特别的风味。

风景本是静物,坐在火车上看就变成动的了。步行的风景游览家,无论怎样把自己当做一具摇头摄影器,他的视域能有多阔呢?又无论他怎样健步,无论视察点移得怎样多,他目前的景象总不过有限几套。若在火车上看,那风景就会移步换形,供给你一套连续不断的不同景象,使你在数小时之内就能获得数百里风景的轮廓。“火车风景”(如果允许我铸造一个名词的话)就是活动的影片,就是一部以自然美做题材的小说,它是有情节的,有布局的——有开场,有climax也有大团圆的。

新辟的杭江铁路从去年春天通车到兰溪,我们的自然文坛就又新出版了一部这样的小说。批评家的赞美声早已传到我耳朵里,但我直到秋天才有功夫去读它。然而秋天是多么幸运的一个日子啊!我竟于无意之中得见杭江风景最美的表现。

“火车风景”是有个性的。平浦路上多黄沙,沪杭路上多殡屋。京沪路只北端稍觉雄健,其余部分也和沪杭路一样平凡。总之,这几条路给我们一个共同的印象——就是单调。它们都是差不多一个图案贯澈到底的。你在这段看是这样,换一段看也仍是这样……一律是平畴,平畴之外就是地平线了。偶然也有一两块山替那平畴做背景,但都单调得多么寒伧啊!

秋是老的了,天又下着蒙蒙雨,正是读好书的时节。

从江边开行以后.我就壹志凝神的准备着—一准备着尽情赏鉴一番,准备着一幅幅的画图连续映照在两边玻璃窗上。

萧山站过去了,临浦站过去了。这样差不多一个多钟头,只偶然瞥见一两点遥远的山影,大部分还是沪杭路上那种紧接地平线的平畴,我便开始有点觉得失望。于是到了尖山站,你瞧,来了——山来了。

山来了,平畴突然被山吞下去了。我们夹进了山的行列,山做我们前面的仪仗了。那是重叠的山,“自然”号里加料特制的山。你决不会感着单薄,你决不会疑心制造时减料输工。

有时你伸出手去差不多就可摸着山壁,但是大部分地方山的倾斜都极大。你虽在两面山脚的缝里走,离开山的本峰仍旧还很远,因而使你有相当的角度可以窥见山的全形。但是那一块山肯把它的全形给你看呢?那一块山都和它的同伴们或者并肩,或者交臂,或者搂抱,或者叠股。有的从她伙伴们的肩膊缝里露出半个罩着面幕的容颜,有的从她姊妹们的云鬓边透出一弯轻扫淡妆的眉黛。浓妆的居于前列,随着你行程的弯曲献媚呈妍;淡妆的躲在后边,目送你忍心奔驶而前,有若依依不舍的态度。

这样使我们左顾右盼地应接不暇了二三十分钟,这才又象日月蚀后恢复期间的状态,平畴慢慢的吐出来了,但是地平线终于不能恢复。那逐渐开展的平畴随处都有山影作镶绲;山影的浓淡就和平畴的阔狭成了反比例。有几处的平畴似乎是一望无际的,但仍有饱蘸着水的花青笔在它的边缘上轻轻一抹。

于是过了湄池,便又换了一幕。突然间,我们车上的光线失掉均衡了。突然间,有一道黑影闯入了我们的右侧。急忙抬头看时,原来是一列重叠的山嶂从烟雾迷漫中慢慢地遮上前来。这一列山嶂和前段看见的那些对峙山峦又不同。它们是朦胧的,分不出它们的层叠,看不清它的轮廓,上面和天空浑无界线,下面和平地不辨根基,只如大理石里隐约透露的青纹,究不知起自何方,也难辨迄于何处。

那时我们的左侧本是一片平旷,但不知怎么一转,山嶂忽然移到左侧来,平旷忽然搬到右侧去。如是者交互着搬动了数回,便又左右都有山嶂,只不如从前那么夹紧,而左右各有一段平畴做缓冲了。

这时最奇的景象,就是左右两侧山容明暗之不一。你向左看时,山的轮廓很暧昧;向右看时,却如几何图画一般的分明。你以为这当然是“秋雨隔田塍”的现象所致,但是走过几分钟之后暧昧和分明的方向忽然互换了,而我们却是明明按直线走的。谁能解释这种神秘呢?

到直埠了。从此神秘剧就告结束,而浓艳的中古浪漫剧开幕了。幕开之后,就见两旁竖着不断的围屏,地上铺着一条广漠的厚毯。围屏是一律浓绿色的,地毯则由黄、红、绿三种彩色构成。黄的是未割的缓稻,红的是乔麦,绿的是菜蔬。可是谁管它什么是什么呢?我们目不暇接了。这三种彩色构成了平面几何的一切图形,织成了波斯毯、荷兰毯、纬成绸、云霞缎……上一切人类所能想象的花样。且因我们自己如飞的奔驶,那三种基本色素就起了三色板的作用,在向后飞驰的过程中化成一切可能的彩色。浓艳极了,富丽极了!我们领略着文艺复兴期的荷兰的画图,我们身入了《天方夜谈》里的苏丹的宫殿。

这样使我们的口胃腻得化不开了一回,于是突然又变了。那是在过了诸暨牌头站之后。以前,山势虽然重叠,虽然复杂,但只能见其深、见其远,而未尝见其奇,见其险。以前,山容无论暧昧,无论分明,总都载着厚厚一层肉,至此山才挺出峋嶙的瘦骨来。山势也渐兀突了,不象以前那样停匀了。有的额头上怒挺出铁色的巉岩,有的半腰里横撑出骇人的刀戟。我们从它旁边擦过去,头顶的悬崖威胁着要压碎我们。就是离开稍远的山岩,也象铁罗汉般踞坐着对我们怒视。如此,我们方离了肉感的奢华,便进入幽人的绝域。

但是调剂又来了。热一阵,冷一阵,闹一阵,静一阵,终于又到不热亦不冷,不闹亦不静的郑家坞了。山还是那么兀突,但是山头偶有几株苍翠欲滴的古松,将山骨完全遮没,狰狞之势也因而减杀。于是我们于刚劲肃杀中复得领略柔和的秀气。那样的秀,那样的翠,我生平只在宋人的古画里看见过。从前见古人画中用石绿,往往疑心自然界没有这种颜色,这番看见郑家坞的松。才相信古人着色并非杜撰。

而且水也出来了。一路来我们也曾见过许多水,但都不是构成风景的因素。过了郑家坞之后,才见有曲折澄莹的山涧山溪,随山势的纡回共同构成了旋律。杭江路的风景到郑家坞而后山水备。

于是我们转了一个弯,就要和杭江秋景最精彩的部分对面了——就要达到我们的climax了。

苏溪——就是这个名字也象具有几分的魅惑,但已不属出产西施的诸暨境了。我们那个弯一转过来,眼前便见烧野火般的一阵红,——满山满坞的红,满坑满谷的红。这不是枫叶的红,乃是桕子叶的红。桕子叶的隙中又有荞麦的连篇红秆弥补着,于是一切都被一袭红锦制成的无缝天衣罩着了。

但若这幅红锦是四方形的,长方形的,菱形的,等边三角形的,不等边三角形的,圆形的,椭圆形的,或任何其他几何图形的,那就不算奇,也就不能这般有趣。因为既有定形,就有尽处,有尽处就单调了。即使你的活动的视角可使那幅红锦忽而方,忽而圆,忽而三角,忽而菱形,那也总不过那么几套,变尽也就尽了。不;这地方的奇不在这样的变,而在你觉得它变,却又不知它怎样变。这叫我怎么形容呢?总之,你站在这个地方,你是要对几何家的本身也发生怀疑的。你如果尝试说;在某一瞬间,我前面有一条路。左手有一座山,右手有一条水。不,不对;决没有这样整齐。事实上,你前面是没有路的,最多也不过几码的路,就又被山挡住,然而你的火车仍可开过去,路自然出来了。你说山在左手,也许它实在在你的背后;你说水在右手,也许它实在在你的面前。因为一切几何学的图形都被打破了。你这一瞬间是在这样畸形的一个圈子里,过了一瞬间就换了一个圈子,仍旧是畸形的,却已完全不同了。这样,你的火车不知直线呢或是曲线地走了数十分钟,你的意识里面始终不会抓住那些山、水、溪滩的部位,就只觉红,红,红,无间断的红,不成形的红,使得你离迷惝恍,连自己立脚的地点也要发生疑惑。

寻常,风景是由山水两种要素构成的,平畴不是风景的因素。所以山水画者大都由水畔起山,山脚带水.断没有把一片平畴画入山水之间的。在这一带,有山、有水、有溪滩、却也有平畴,但都布置得那么错落,支配得那么调和并不因有平畴而破坏了山水自然的结构,这就又是这最精彩部分的风景的一个特色。

此后将近义乌县城一带,自然的美就不得不让步给人类更平凡的需要了,山水退为田畴了,红叶也渐稀疏了。再下去就可以“自桧无讥”。不过,我们这部小说现在尚未完成,其余三分之一的回目不知究竟怎样,将来的大团圆只好听下回分解了。

真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自得之。”自古造铁路的计划何曾有把风景作参考的呢?然而杭江路居然成了风景的杰作!

不过以上所记只是我个人一时得的印象。如果不是细雨蒙蒙红叶遍山的时节,当然你所得的印象不会相同。你将来如果“查与事实不符”,千万莫怪我有心夸饰!

傅东华:文字生活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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