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母亲的记忆

1、孙犁:母亲的记忆

孙犁:母亲的记忆

母亲生了七个孩子,只养活了我一个。一年,农村闹瘟疫,一个月里,她死了三个孩子。爷爷对母亲说:

“心里想不开,人就会疯了。你出去和人们斗斗纸牌吧!”

后来,母亲就养成了春冬两闲和妇女们斗牌的习惯;并且常对家里人说:

“这是你爷爷吩咐下来的,你们不要管我。”

麦秋两季,母亲为地里的庄稼,像疯了似的劳动。她每天一听见鸡叫就到地里去,帮着收割、打场。每天很晚才回到家里来。她的身上都是土,头发上是柴草。蓝布衣裤汗湿得泛起一层白碱,她总是撩起褂子的大襟,抹去脸上的汗水。

她的口号是:“争秋夺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家人谁也别想偷懒。

我生下来,就没有奶吃。母亲把馍馍晾干了,再粉碎煮成糊喂我。我多病,每逢病了,夜间,母亲总是放一碗清水在窗台上,祷告过往的神灵。母亲对人说:“我这个孩子,是不会孝顺的,因为他是我烧香还愿,从庙里求来的。”

家境小康以后,母亲对于村中的孤苦饥寒,尽力周济,对于过往的人,凡有求于她,无不热心相帮。有两个远村的尼姑,每年麦秋收成后,总到我们家化缘。母亲除给她们很多粮食外,还常留她们食宿。我记得有一个年轻的尼姑,长得眉清目秀。冬天住在我家,她怀揣一()个蝈蝈葫芦,夜里叫得很好听,我很想要。第二天清早,母亲告诉她,小尼姑就把蝈蝈送给我了。

抗日战争时,村庄附近,敌人安上了炮楼。一年春天,我从远处回来,不敢到家里去,绕到村边的场院小屋里。母亲听说了,高兴得不知给孩子什么好。家里有一棵月季,父亲养了一春天,刚开了一朵大花,她折下就给我送去了。父亲很心痛,母亲笑着说:“我说为什么这朵花,早也不开,晚也不开,今天忽然开了呢,因为我的儿子回来,它要先给我报个信儿!”

一九五六年,我在天津,得了大病,要到外地去疗养。那时母亲已经八十多岁,当我走出屋来,她站在廊子里,对我说:

“别人病了往家里走,你怎么病了往外走呢!”

这是我同母亲的永诀。我在外养病期间,母亲去世了,享年八十四岁。

1982月12日

2、孙犁:香菊的母亲

孙犁:香菊的母亲

香菊的母亲,今年三十七岁,在贫农里,她却和老婆们组织在一起。每当夜晚开会,在那白发苍苍的一群里,她那充满青壮年精力的说话的声音,她那把褂子的袖口,像年轻人一样高高地卷起来,大脚板平整自然地站立着的说话的姿势,就越使她显得有力和突出。

她同香菊,都是本村贫农的斗争骨干,她表现的却更冷静、顽强和有见解。在大会上,她领导的那白发的一组,总和香菊那青年姑娘的一组并排坐着。她们喊口号比不上青年组,但诉苦说理和坚持意见,却非那年轻好笑的一群可比。在大会上,香菊的母亲常常提出最尖锐的意见。这些意见刚一提出,有时不能为全体接受,她坚持着这个意见,沉着地向大家说服。有一次,甚至主席也来限制她说话了,她不服,她严厉地说:“不让我说话那可不行!”

她的脸孔很黑,她的眼睛更黑,每当她生气的时候,眼皮微微下垂,人们就知道,在她心里鼓动着暴风雨。她并不刁泼,非常认真。贫农代表中,有她的一个邻舍,有一次传言说这个代表吃了地主的送情粮食,贫农要求把她罢免。香菊的母亲不信会有这种事,她说,“那是东头人们对西头人们的成见。”工作团的同志批评了她,叫她去看事实,她就花费了几个晚上和几个早上的时间,去观察那个代表的行动。

从工作团到了村里,一共两个来月,中午一个会,晚上一个会,再加上一些别的会,这会就不知开了有多少。香菊的母亲没有一次迟到,没有一次早退,她总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说:“一句话也不能漏了。”

她开会开得瘦了好些。直到分完了果实,选举了干部,她才慌忙到地里去收割早已熟了的庄稼。她分的二亩两头临道的地,种的黍稷,她同香菊忙了一天,用包袱背了回来,一进门就对我说:“今年过年有粘饼子吃了。”分浮财,她家分了一个红漆小凳;村里正在庆祝斗争胜利演大戏,工作团一个同志病了没力气,她三番两次叫香菊背了去,让那同志坐。

香菊的母亲和香菊得到这些东西,表现了衷心的喜悦。她们欢喜的是:斗争胜利了,我们说了话。她们没有只从这些东西的价格上去估计斗争,是从这些东西的意义上去估计斗争。一条红漆小凳代表什么呢?为什么香菊把它擦了又擦?这条小凳代表的东西很多,它又只简单说明:穷人过去就没有这样一条小凳。它很小、很简单,但它是一个点一条线,通到胜利的终点。就好比,每个人都想进京城,他现在已经走在路上,经过了一个村庄。这胜利的起点,就包括着胜利的全部。

因此,在多么农忙的时候,香菊的母亲也没有限制过香菊去开会,过去十几年,这女孩子是没有这么随便过的。无论是在家里,是在会场上,每逢香菊发言和喊口号,我们常看见母亲对女儿赞美的微笑。母亲欢笑的原因是:自己的女儿可以不再经受自己经历的苦难,自己也庆幸能赶上参加这解放的斗争,彻底解放了自己的儿女。

在斗争大会上,她总是同女儿坐在最前面。在群众愤怒的时候,她是站起来的第一个人。同时,她顽强地坚持斗争。

工作团一走,正是大秋,地主向人民反攻,他们用耍赖皮脸的外形,包藏祸心,到农民分得的土地上去劫收。他们说:

“这地是我家种的!”香菊的母亲无情地反抗了这种抢劫,并且号召组织了对地主无耻行为的审判。

在公审大会上,她第一个站起来发言。这对自己的阵营是一种教育,对敌人是一种奇袭。我们的农民最大的弱点是怜悯心,他们见不得地主的眼泪,和那一套乞怜相;他们只看见地主伸过来的乞讨的手,忘记人家掩藏在背后的企图复仇的刀!

这样,香菊的母亲的见识和行为,在我们斗争的前路上,就更值得宝贵。它是一个信号,也是一个标志。她亲自动手,再剥掉地主伪装的一层画皮!

香菊的母亲的半生里,既辛劳又充满内心的痛苦。她六七岁上,父亲就把她卖给比她大二十岁的一个人,作为妻室。

丈夫并不是一个有钱的人,做了一辈子长工,饥寒劳碌,现在有了病,已经不能再在自己土地上工作。在地主家扛长工,他简直变成了一个傻子,对谁也不说一句话,也不知道花费一个钱。香菊的母亲小小年纪娶过来,就得当男变女,买东办西,什么事也得她出头露面去做。在旧社会里,她也是一员闯将。

我曾在香菊家吃过十几天饭,每天围在一起吃饭的,是香菊的弟妹,香菊的母亲,香菊的叔父。香菊的叔父今年四十一岁了,没有娶过妻室。香菊的父亲已经六十岁了,每逢吃饭,他总是端着一个大碗,夹上些菜,一个人到大门外边蹲着去吃,好像这里的妻儿老小不是他的一样。

香菊有个小弟弟,今年才三岁,整天抱在叔叔的怀里,我从没见过那年老的父亲引逗爱抚这孩子一次。吃完饭,他一个人就到园里去了。他不能做重活,他蹲在烟畦里捉拿那些虫子,半天半天的,隐在那肥大的烟叶下面,一声不响。

农村的贫苦人家是充满悲剧的,有妻室常常更加深了这悲痛。外人没法体验,也不能判定:香菊母亲内心的悲痛深些,还是父亲的悲痛深些。

但这悲痛的来源就是贫穷,这在封建社会里是贫穷人家流行的一种痛苦。它是一种制度的结果,这种制度现在被打破了。

有些人还好在赤贫的()妇女身上,去检查“道德”的分量。

追究她们是否偷过人家的东西,是否和丈夫以外的人发生过爱情,是否粗鲁和不服从。他们很重视这点,惋惜这是穷人本身的一个大缺点。在“道德”上,他们可能欣赏那些地主的女儿,大家的闺秀。

香菊的母亲在她的孩子中间,最爱香菊,斗争以后,她更爱她的女儿了。有一天,她凄然地指着香菊对我说:她们这以后就好了。她比谁也明白:一切不幸,都是贫穷所致,一切幸福,都会随翻身到来!

人们追求着理想。在解放的道路上,这理想逐步解除每个人切身的痛苦,寄托他那衷心的希望。因为这样,理想才在每个人的心里生根,越来越充实,越来越大。

1947年9月

3、记忆被吞噬的母亲

记忆被吞噬的母亲

文/邵衡宁

今夜我又梦到妈妈了:76岁的她从养老院后门成功“出逃”,一路慌慌张张、跌跌撞撞,直奔向她梦牵魂绕的家,那个她和外婆曾经的家……怕被我们再度找到送回养老院,她在家后面的荒草地里东躲西藏,还扔掉了手机卡,决然切断了和我们、也是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我满身是汗地醒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时钟指向早晨4:00。这正是远在千里之外养老院的妈妈,通常醒来开始一个人在屋子里走动的时间。

15平方米整洁的房间,有桌子有衣柜,有电视有冰箱,还有卫生间,多像一个家!在寂静漫长的冬夜,妈妈常常就这样孤寞地在房间里,拖着因脑溢血后遗症致残的右腿,慢慢地走着,穿梭在清醒和糊涂之间;清醒时就盼着我们姐弟能把她接走,糊涂时就盼着自己的妈妈来领她回家。

妈妈的记忆,就像这冬日里的雪花一样,常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转瞬即逝。

“丫头,知道你忙,等你和你哥有时间了,能不能送我回家看看,哪怕就住一天?”几天前,妈妈又在电话中幽幽地说,几近恳求。我欣喜莫名,为妈妈这难得的清醒。我没有纠正她,“您又记错了,我是老大啊。”

我早已知道纠正了也没用,要不了几分钟,妈妈还会忘记。3年的抗争,通过那些努力和眼泪,我们终于慢慢接受,身患失智症的母亲,她终有一天,会忘记她这一生所有的经历,会连我们是谁都不记得!

古稀之年的母亲,不幸成为我国600多万渐进性失智症老人中的一员,而这个群体的人数,正在以每年30万以上的速度递增。这种病由轻及重,不可逆转,最后会消灭患者所有的记忆、认知和语言,直至生活不能自理。

最初,妈妈就是记忆力减退,拿起电话会忘了要给谁打;东西放到了什么地方老是找不到;老怀疑别人偷了她的钱。直到有一天,妈妈在小区里散步,竟然找不到家了,别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她都一概想不起来;再问她有无儿女、叫什么名字,她越发糊涂……去了医院我们才知道,原来妈妈患了失智症,也即老年痴呆症。

3年来,我们眼看着妈妈的记忆力,由近及远地被一点点吞噬,智力慢慢向着出生的方向倒退,慢慢成了一个老小孩。闹着要“回家”,成了妈妈糊涂时的主题。她是那么思念早已逝去的外婆,常常轻唤:妈妈,您在哪里呢?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两年前,妈妈经常会叫错我的名字,到去年的时候,又开始叫我姐了。妈妈从来没提起过爸爸,但在商场里,她常会拿起一件适合老年人穿的男装说“这个合适”;在公园里遛弯时,也常会左顾右盼地喃喃自语:“老先生呢?”问她老先生是谁,她却说的是我外公的名字。心底的家,口中的老先生,妈妈说不出,但我知道。如今妈妈已不再提“老先生”了,她快乐地忘却着。

妈妈每天都要到垃圾堆里捡东西,你不让她往家里拿,她就跟你急。而家里所有能拿动的东西都可能被她藏起来,冰箱里的肥皂盒,餐桌上的拖鞋……忙着收拾她弄乱的局面,成为我们每天必不可少的生活内容。

照顾妈妈这样的病人,是要花很多心思的。比如半夜正睡觉,她却急着要去上班,你哄她说:“8:00才上班,还不到点呢,你再睡会儿。”她才会释然去睡。比如当她数对了剥了多少粒毛豆或完成拼图时,你的表扬会让她那么开心。

虽然妈妈的记忆被一点点吞噬了,但她的善良却留了下来:吃饭时必定要给别人夹菜,因为记不住,会夹好多次;看不得客人站着,一定要拉人家坐下歇歇等……尽管这些关心她常用错了地方。而在她夜里闹着要“回家”找妈妈时,“你看都半夜了,明天我们还得上班”往往是最奏效的话,虽然她的神色表明内心很着急,但也会慢慢走到她自己的房间,乖乖地装睡。

没被吞噬的,还有她那生命深处的母爱。去年腊月,妈妈因病住进医院。第二天夜里,她突然很着急地起床非要出去找我,说这么晚了丫头怎么还没放学!护工想拦住她,她急得冲人家又踢又打。待我赶到医院,只见寒风里,我白发苍苍的妈妈正站在病房前焦急地等着。见到我,妈妈的担忧一点也没缓解,她说:“我不是找你,我找我家丫头!”

平时我收拾家时,她也总会关切地说:“你累了吧?我来。”会帮忙把衣服叠得方方正正;会愉快地帮着擦桌椅和拖地,还会把用脏的抹布泡在洗衣液里,一遍一遍搓洗……而黄昏时,只要我外出,她一准会搬个凳子坐在窗前,唠叨着:“丫头怎么还不放学呢?”

目睹妈妈的病程进展,是让人痛心而无奈的。近一年来,妈妈的生活自理能力每况愈下,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带她出去,一不留神就不见踪影;常把大小便弄在身上;给她洗一次澡就像打架;半夜常起床收拾东西吵闹着要“回家”,或者连续几小时大哭着要找妈妈……在漫长而繁重的照料中,我的决心开始动摇。

儿子今年上高三了,家里这样下去怎么行啊!为了给儿子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我请了保姆在家照顾妈妈,我则陪孩子住在学校附近。谁知妈妈非说人家在饭菜和水里下毒。如今保姆不好找,我明知妈妈听不懂,还是吓唬她:“如果您再把人家气走,就只能送您去养老院了!”但妈妈残存的理智,哪里知道我的情绪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那段日子我真是心力交瘁。找不到保姆。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智力只有两三岁的妈妈,我还得工作。(感恩  )每当看到妈妈糊涂时弄得满床的粪便,我真恨不得从此闭上眼睛!随着时间的推移,妈妈的情形只会更坏,再这样陪妈妈,我的生活真要完了。

就这样,今年3月,我和工作在外地的弟弟商量,把妈妈送到他那里一家很不错的养老院。送妈妈去的那天,我是挣脱她的手、在她“我要回家”的哀嚎里哭着逃离的:这个曾含辛茹苦养大我的人,这个糊涂时只有两三岁孩子智力、需要人照顾的年迈老太太,这个即便在不清醒中,仍会拿着衣服对我说“冷,穿上吧”的妈妈,就这样,被我像包袱一样留在了养老院。

每次给妈妈打电话,若赶上她清醒,她一定会说:“我在这里很好,你放心吧。”如果赶上她糊涂,她一定会一遍遍地央求说:“我想回家。”

在养老院里,妈妈吃得好吗?住得惯吗?当妈妈记不住话时,护理员会训斥她吗?无数个夜里,我不敢深想,又无法不想。无法安睡时,我会走进妈妈曾经住过的房间里,长久地坐着,内心无比煎熬,心里暗暗地说:妈妈,请原谅我。给我一个喘息的机会,过一段时间,我一定再接您回家。(

4、孙犁:父亲的记忆

孙犁:父亲的记忆

父亲十六岁到安国县(原先叫祁州)学徒,是招赘在本村的一位姓吴的山西人介绍去的。这家店铺的字号叫永吉昌,东家是安国县北段村张姓。

店铺在城里石牌坊南。门前有一棵空心的老槐树。前院是柜房,后院是作坊——榨油和轧棉花。

我从十二岁到安国上学,就常常吃住在这里。每天掌灯以后,父亲坐在柜房的太师椅上,看着学徒们打算盘。管账的先生念着账本,人们跟着打,十来个算盘同时响,那声音是很整齐很清脆的。打了一通,学徒们报了结数,先生把数字记下来,说:去了。人们扫清算盘,又聚精会神地听着。

在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坐在远离灯光的角落里,默默地抽着旱烟。

我后来听说,父亲也是先熬到先生这一席位,念了十几年账本,然后才当上了掌柜的。

夜晚,父亲睡在库房。那是放钱的地方,我很少进去,偶尔从撩起的门帘缝望进去,里面是很暗的。父亲就在这个地方,睡了二十几年,我是跟学徒们睡在一起的。

父亲是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以后离开这家店铺的,那时兵荒马乱,东家也换了年轻一代人,不愿再经营这种传统的老式的买卖,要改营百货。父亲守旧,意见不合,等于是被辞退了。

父亲在那里,整整工作了四十年。每年回一次家,过一个正月十五。先是步行,后来骑驴,再后来是由叔父用牛车接送。我小的时候,常同父亲坐这个牛车。父亲很礼貌,总是在出城以后才上车,路过每个村庄,总是先下来,和街上的人打招呼,人们都称他为孙掌柜。

父亲好写字。那时学生意,一是练字,一是练算盘。学徒三年,一般的字就写得很可以了。人家都说父亲的字写得好,连母亲也这样说。他到天津做买卖时,买了一些旧字帖和破对联,拿回家来叫我临摹,父亲也很爱字画,也有一些收藏,都是很平常的作品。

抗战胜利后,我回到家里,看到父亲的身体很衰弱。这些年闹日本,父亲带着一家人,东逃西奔,饭食也跟不上。父亲在店铺中吃惯了,在家过日子,舍不得吃些好的,进入老年,身体就不行了。见我回来了,父亲很高兴。有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闲话,我絮絮叨叨地说我在外面受了多少苦,担了多少惊。父亲忽然不高兴起来,说:“在家里,也不容易!”

回到自己屋里,妻抱怨说:“你应该先说爹这些年不容易!”

那时农村实行合理负担,富裕人家要买公债,又遇上荒年,父亲不愿卖地,地是他的性命所在,不能从他手里卖去分毫。他先是动员家里人卖去首饰、衣服、家具,然后又步行到安国县老东家那里,求讨来一批钱,支持过去。他以为这样做很合理,对我详细地描述了他那时的心情和境遇,我只能默默地听着。

父亲是一九四七年五月去世的。春播时,他去耪耧,出了汗,回来就发烧,一病不起。立增叔到河间,把我叫回来。

我到地委机关,请来一位医生,医术和药物都不好,没有什么效果。

父亲去世以后,我才感到有了家庭负担。我旧的观念很重,想给父亲立个碑,至少安个墓志。我和一位搞美术的同志,到店子头去看了一次石料,还求陈肇同志给撰写了一篇很简短的碑文。不久就土地改革了,一切无从谈起。

父亲对我很慈爱,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到保定上学,是父亲送去的。他很希望我能成材,后来虽然有些失望,也只是存在心里,没有当面斥责过我。在我教书时,父亲对我说:

“你能每年交我一个长工钱,我就满足了。”我连这一点也没有做到。

父亲对给他介绍工作的姓吴的老头,一直很尊敬。那老头后来过得很不如人,每逢我们家做些像样的饭食,父亲总是把他请来,让在正座。老头总是一边吃,一边用山西口音说:“我吃太多呀,我吃太多呀!”

1984年4月27日

上午寒流到来,夜雨泥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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