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沈从文:芷江县的熊公馆
沈从文:芷江县的熊公馆
“有子今人杰,宜年世女家”。
芷江县的熊公馆,三十年前街名作青云街,门牌二号,是座三进三院的旧式一颗印老房子。进大门二门后,到一个院落,天井并不怎么大,石板地整整齐齐。门廊上有一顶绿呢官轿,大约是为熊老太太准备的,老太太一去北京,这轿子似乎就毫无用处,只间或亲友办婚丧大事时,偶尔借去接送内眷用用了。第二进除过厅外前后四间正房,有三间空着,原是在日本学兽医秉三先生的四弟住房。四老爷口中虽期期艾艾,心胸俊迈不群。生平欢喜骑怒马,喝烈酒,尚气任侠,不幸壮年早逝。四太太是凤凰军人世家田兴恕军门独生女儿,湘西镇守使田应诏妹妹,性情也潇洒利落,兼有父兄夫三者风味。既不必侍奉姑嫜,就回凤凰县办女学校作四姑太去了。所以住处就空着。走进那个房间时,还可看到一个新式马鞍和一双长统马靴。四老爷摹拟拿破仑骑马姿势的大相,和四太太作约瑟芬装扮的大相,也一同还挂在墙壁上。第二个天井宽一点,有四五盆兰花和梅花搁在绿髹漆架子上。两侧长廊檐槛下,挂一些腊鱼风鸡咸肉。当地规矩,佃户每年照例都要按收成送给地主一些田中附产物,此外野鸡、鹌鹑,时新瓜果,也会按时令送到,有三五百租的地主人家,吃来吃去可吃大半年的。老太太照老辈礼尚往来方式,凡遇佃户来时,必回送一点糖食,一些旧衣旧料,以及一点应用药茶。老太太离家乡上北京后,七太太管家,还是凡事照例,还常得写信到北京来买药。第三进房子算正屋,敬神祭祖亲友庆吊全在这里。除堂屋外有大房五间,偏旁四间,归秉三先生幼弟七老爷祝七老爷为人忠恕纯厚,乐天知命,为侍奉老太太不肯离开身边,竟辞去了第一届国会议员。可是熊老太太和几个孙儿女亲戚,随后都接过北京去了,七老爷就和体弱吃素的七太太,及两个小儿女,在家中纳福。在当地绅士中作领袖,专为同乡大小地主抵抗过路军队的额外摊派。(这个地方原来从民三以后,就成为内战部队往来必经之路,直到抗战时期才变一变地位,人民是在摊派捐款中活下来的。)遇年成饥荒时,即用老太太名分,捐出大量谷米拯饥。加之勤俭治生,自奉极薄,待下复忠厚宽和,所以人缘甚好。凡事用老太太名分,守老太太作风,尤为地方称道。第三院在后边,空地相当大,是土地,有几间堆柴炭用房屋,还有一个中等仓库。仓库分成两部分:一储粮食,一贮杂物;杂物部分顶有趣味,其中关于外来礼物,似乎应有尽有,记得有一次参加清理时,曾发现过金华的火腿,广东的鸭肝香肠,美国牛奶,山西汾酒,日本小泥人,云南冬虫草,……一共约百十种均不相同。还有毛毛胡胡的熊掌,干不牢焦的什么玩意儿。
芷江县地主都欢喜酬醇,地当由湘入黔滇川西南孔道,且是掉换船只轿马一大站,来往官亲必多,上下行过路人带土仪上熊府送礼事自然也就格外多。七太太管家事,守老太太家风,本为老太太许愿吃长素,本地出产笋子菌子已够一生吃用,要这些有什么用?因此礼物推来送去勉强收下后,多原封不动,搁在那里,另外一时却用来回馈客人,因此坏掉的自然也不少。后院中有一株柚子树,结实如安江品种,不知为什么总有点煤油味。
正屋大厅中,除了挂幅沈南苹画的仙猿蟠桃大幅,和四条墨竹,一堵壁上还高挂了一排二十支鸟羽铜镶的长箭,箭中有一支还带着个多孔骨垛的骻箭头。这东西虽高悬壁上不动,却让人想起划空而过时那种呼啸声。很显然,这是熊老太爷作游击参将多年,熊府上遗留下来的唯一象征了。
这是老屋大略情形,秉三先生的童年,就是在这么一个家中,三进院落和大小十余个房间范围里消磨的。
老房子左侧还有所三进两院新房子,不另立门户,门院相通。新屋房间已减少,且把前后二院并成一个大院,所以显得格外敞朗。平整整方石板大空地,养了约三十盆素心兰和鱼子兰,二十来盆茉莉。两个固定花台还栽有些山茶同月季。有一口大金鱼缸,缸中搁了座二尺来高透瘦石山,上面长了株小小黄杨树,一点秋海棠,一点虎耳草。七老爷有时在鱼缸边站站,一定也可得到点林泉之乐。(若真的要下乡去享受享受田野林泉,就恐得用三十名保安队护围方能成行。照当时市价,若绑到七老爷的票,大约总得五十支枪才可望赎票的。)正面是大花厅,壁上挂有明朝人画的四幅墨龙,龙睛凸出,从云中露爪作攫拿状,墨气淋漓,象带着风雨湿人衣襟神气。另一边又挂有赵秉钧书写的大八尺屏条六幅,写唐人诗,作黄涪翁体,相当挺拔潇洒。院子另一端,临街是一列半西式楼房,上下两层,各三大间。上层分隔开用作书房和卧室,还留下几大箱杂书。下面是客厅,三间打通合而为一,有硬木炕榻,嵌大理石太师椅,半新式醉翁躺椅。空中既挂着蚀花玻璃的旧式宫灯,又悬着一个斗篷罩大煤油灯。一切如旧式人家,加上一点维新事物,所以既不摩登刺目,也不式微萧索。炕后长条案上,还有一架二尺阔瓷器插屏,上面作寿比南山戏文。一对三尺高彩瓷花瓶,瓶中插了几支孔雀长尾,翎眼仿佛睁得圆圆的,看着这室中一片寂寞一片灰,并预测着将来变化。还有一个衣帽架,是京式样子,在北京熊家大客厅中时,或许曾有过督军巡阅使之类要人的紫貂海龙裘帽搁在上面过。但一搬到这小地方来,显然就无事可作,连装点性也不多了。照当地风气,十冬腊月老绅士多戴大风帽,罩着全个肩部,并不随时脱下。普通壮年中年地主绅士,多戴青缎乌绒瓜皮小帽,到人家作客时,除非九九消寒遣有涯之生,要用它来拈阉射覆赌小酒食,也并不随便脱下的。
这个客厅中也挂了些字画,大多是秉三先生为老太太在北京办寿时收下的颂祝礼物。有章太炎和谭组庵的寿诗,还有其他几个时下名人的绘画。当时做寿大有全国性意味,象征各方面对于这个人维新的期许和钦崇,礼物一定极隆重,但带回家来的多时贤手笔,可知必经过秉三先生的选择,示乡梓以富不如示乡梓以德。有一幅黎元洪的五言寿联,是当时大总统的手笔,字大如斗,气派豪放,联语仅十个字:有子今人杰宜年世女家将近三十年了,这十个字在我印象中还很鲜明。
这院中两进新屋,大约是秉三先生回乡省亲扫墓前一年方建造。本人一离开,老太太和儿孙三四人都过了北方,家中房多人口少,那房子就闲下来了。客厅平时就常常关锁着,只一年终始或其他过节做寿要请酒时,才收拾出来待客。这院子平日也异常清静,金鱼缸边随时可发现不知名小雀鸟低头饮水。夏天素心兰茉莉盛开,全院子香气清馥,沁人心脾,花虽盛开却无人赏鉴,只间或有小丫头来剪一二支,作观音像前供瓶中物。或自己悄悄摘一把鱼子兰和茉莉,放入胸前围裙小口袋中。
这所现代相府,我曾经勾留过一年半左右。还在那个院子中享受了一个夏天的清寂和芳馥。并且从楼上那两个大书箱中,发现了一大套林译小说,迭更司的《贼史》、《冰雪姻缘》、《滑稽外史》、《块肉余生述》等等,就都是在那个寂静大院中花架边台阶上看完的。这些小说对我仿佛是良师而兼益友,给了我充分教育也给了我许多鼓励,因为故事上半部所叙人事一切艰难挣扎,和我自己生活情况就极相似,至于下半部是否如书中顺利发展,就全看我自己如何了。书箱中还有十来本白棉纸印谱,且引诱了我认识了许多汉印古玺的款识。后来才听黄大舅说,这些印谱都还是作游击参将熊老前辈的遗物,至于这是他自己治印的成就,还是他的收藏,已不能够知道了。老前辈还会画,在那时称当行。这让我想起书房中那幅洗马图,大约也是熊老太爷画的。秉三先生年过五十后,也偶然画点墨梅水仙,风味极好。
那房子离沅州府文庙只一条小甬道,两堵高墙。事很凑巧,凤凰县的熊府老宅,离文庙也不多远,旧式作传记的或将引孟母三迁故事,以为必系老太太觉得居邻学宫,可使儿子习儒礼,因而也就影响到后来一生功名事业。但就我所知道的秉三先生一生行事说来,人格中实蕴蓄了儒墨各三分,加上四分民主维新思想,综合而成。可以说是新时代一个伟大政治家,其一生政治活动,实作成了晚清渡过民初政治经济的桥梁,然并非纯儒。在政治上老太太影响似不如当时朱夫人来得大。所以朱夫人过世后,行为性情转变得也特别大。老太太身经甘苦,家居素朴,和易亲人,恰恰如中国其他地方老辈典型贤母一样,寓伟大于平凡中。秉三先生五十以后的生活,自奉俭薄,热心于平民教育事业,尽捐家产于慈幼院,甚至每月反向董事会领取二三百元薪水。
熊公馆右隔壁有个中级学校,名“务实学堂”。似从清末长沙那个务实书院取来。梁任公先生二十余岁入湘至务实书院主讲新学,与当时新党人物谭嗣同、唐才常诸人主变法重新知活动,实一动人听闻有历史性故事。蔡松坡、范静生时称二优秀学生,到后来一主军事,推翻帝制,功在民国为不朽;一长教育,于国内大学制度、留学政策、科学研究,对全国学术思想发展贡献更极远大。任公先生之入湘,秉三先生实始赞其成,随后出事,亦因分谤而受看管处分。这个学校虽为纪念熊老太太设立,实尚隐寓旧事,校舍是两层楼房若干所,照民初元时代新学堂共通式样,约可容留到二百五十人寄宿。但当我到那里时,学校早已停顿,只养蚕部分因有桑园十余亩,还用了一个技师、六个学生、几十个工人照料,进行采桑育蚕。学校烘茧设备完全,用的蚕种还是日本改良种,结茧作粉红色,缫丝时共有十二部机车可用。诸事统由熊府一亲戚胡四老爷管理。学校还有一房子化学药品,一房子标本仪器,一房子图书,一房子织布木机,都搁在那里无从使用。秉三先生家中所有旧书也捐给了学院。学校停办或和经费有关,一切产业都由熊府捐赠,当初办时,或尚以为可由学校职业科生产物资,自给自足,后来才发现势不可能。这学校抗战后改成为香山慈幼院芷江分院女子初级中学,由慈幼院主持。时间过去已二十八年,学校中的树木,大致都已高过屋檐头,长大到快要合抱了。我还记住右首第二列楼房前面草地上,有几株花木枝桠间还悬有小小木牌,写的是秉三先生某某年手植。
我从这个学校的图书室中,曾翻阅过《史记》、《汉书》,和一些其他杂书。记得还有一套印刷得极讲究的《大陆月报》,用白道林纸印,封面印了个灰色云龙,里面有某先生译的《天方夜谭》连载。渔人入洞见鱼化石王子坐在那里垂泪故事,把鱼的叙述鱼在锅中说故事的故事,至今犹记得清清楚楚。
我到芷江县,正是五四运动发生的民国八年,在团防局作个小小办事员,主要职务是征收四城屠宰捐。太史公《史记》叙游侠刺客,职业多隐于屠酤之间,且说这些人照例慷慨而负气,轻生而行义,拯人于患难之际而不求报施,比士大夫犹高一着。我当时的职业,倒容易去和那些专诸、要离后人厮混。如欢喜喝一杯,差不多每一张屠桌边都可蹲下去,受他们欢迎。不过若想从这些屠户中发现一个专诸或要离,可不会成功!想不到的是有一次,我正在那些脸上生有连鬓胡子,手持明晃晃尖刀,作庖丁解牛()工作的壮士身边看街景时,忽然看到几个在假期中回家,新剪过发辫的桃源女师学生,正从街头并肩走过。这都是芷江县大小地主的女儿。这些地主女儿的行为,从小市民看来其不切现实派头,自然易成笑料;记得面前那位专诸后人,一看到她们,联想起许多对于女学生传说,竟放下屠刀哈哈大笑,我也就参加了一份。不意十年后,这些书读不多热情充沛的女孩子,却大都很单纯的接受了一个信念,很勇敢的投身入革命的漩涡中,领受了各自命运中混有血泪的苦乐。我却用熊府那几十本林译小说作桥梁,走入一崭新的世界,伟大烈士的功名,乡村儿女的恩怨,都将从我笔下重现,得到更新的生命。这也就是历史,是人生。使人温习到这种似断实续的历史,似可把握实不易把握的人生时,真不免感慨系之!
北平石驸马大街熊府,和香山慈幼院几个院落中,各处都有秉三先生手种的树木,二十五年来或经移植,或留原地,一定有许多已长得高大坚实,足当急风猛雨,可以荫蔽数亩。
又或不免遭受意外摧残,凋落娄悴,难以自存。诵召伯甘棠之诗,怀慕恭敬桑梓之义,必有人和我同样感觉,还有些事未作,还有责任待尽。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十九日作完
2、沈从文:情书
沈从文:情书
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
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
却慢慢的使我不同了。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
永远不会老去,
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
我想到这些,
我十分犹豫了。
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
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
用对自然倾心的眼,
反观人生。
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
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
在同一人事上,
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
我也安慰自己过,
我说: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3、沈从文:遥夜
沈从文:遥夜
一
我似乎不能上这高而危的石桥,不知是哪一个长辈曾像用嘴巴贴着我耳朵这样说过:“爬得高,跌得重!”究竟这句话出自什么地方,我实不知道。
石桥美丽极了。我不曾看过大理石,但这时我一望便知道除了大理石以外再没有什么石头可以造成这样一座又高大、又庄严、又美丽的桥了!这桥搭在一条深而窄的溪涧上,桥两头都有许多石磴子;上去的那一边石磴是平斜好走的,下去的那边却陡峻笔直。我不知不觉就上到桥顶了。我很小心地扶着那用黑色明角质做成的空花栏杆向下望,啊,可不把我吓死了!三十丈,也许还不止。下面溪水大概是涸了,看着有无数用为筑桥剩下的大而笨的白色石块,懒懒散散睡了一溪沟。石罅里,小而活泼的细流在那里跳舞一般的走着唱着。
我又仰了头去望空中,天是蓝的,蓝得怕人!真怪事!为甚这样蓝色天空会跳出许许多多同小电灯一样的五色小星星来?它们满天跑着,我眼睛被它光芒闪花了。
这是什么世界呢?这地方莫非就是通常人们说的天宫一类的处所吧?我想要找一个在此居住的人问问,可是尽眼力向各方望去,除了些葱绿参天的树木,柳木根下一些嫩白色水仙花在小剑般淡绿色叶中露出圆脸外,连一个小生物——小到麻雀一类东西也不见!……或是过于寒冷了吧!不错,这地方是有清冷冷的微风,我在战栗。
但是这风是我很愿意接近的,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当第一次感受到风时便通给吹掉了!我这时绝不会想到二十年来许多不快的事情。
我似乎很满足,但并不像往日正当肚中感到空虚时忽然得到一片满涂果子酱的烤面包那么满足,也不是像在月前一个无钱早晨不能到图书馆去取暖时,忽然从小背心第三口袋里寻出一枚两角钱币那么快意,我简直并不是身心的快适,因为这是我灵魂遨游于虹的国,而且灵魂也为这调和的伟大世界溶解了!
——我忘了买我重游的预约了,这是如何令人怅惘而伤心的事!
二
当我站在靠墙一株洋槐背后,偷偷的展开了心的网幕接受那银筝般歌声时,我忘了这是梦里。
她是如何的可爱!我虽不曾认识她的面孔便知道了。她是又标致、又温柔、又美丽的一个女人,人间的美,女性的美,她都一人占有了。她必是穿着淡紫色的旗袍,她的头发必是漆黑有光,……我从她那拂过我耳朵的微笑声,攒进我心里清歌声,可以断定我是猜想的一点不错。
她的歌是生着一对银白薄纱般翅膀的:不止能跑到此时同她在一块用一块或两三块洋钱买她歌声的那俗恶男子心中去,并且也跑进那个在洋槐背后胆小腼腆的孩子心里去了!……也许还能跑到这时天上小月儿照着的一切人们心里,借着这清冷有秋意夹上些稻香的微风。
歌声停了。这显然是一种身体上的故障,并非曲的终止。我依然靠着洋槐,用耳与心极力搜索从白花窗幕内漏出的那种继歌声以后而起的窸窣。
“口很……!这是一种多么悦耳的咳嗽!可怜啊!这明是小喉咙倦于紧张后一种娇惰表示。想着承受这娇惰表示以后那一瞬的那个俗恶厌物,心中真似乎有许多小小花针在刺。但我并不即因此而跑开,骄傲心终战不过妒忌心呢。
“再唱个吧!小鸟儿。”像老鸟叫的男子声撞入我耳朵。这声音正是又粗暴又残忍惯于用命令式使对方服从他的金钱的玩客口中说的。我的天!这是对于一个女子,而且是这样可爱可怜的女子应说的吗?她那银筝般歌声就值不得用一点温柔语气来恳求吗?一块两三块洋钱把她自由尊贵践踏了,该死的东西!可恶的男子!
她似乎又在唱了!这时歌声比先前的好像生涩了一点,而且在每个字里,每一句里,以及尾音,都带了哭音;这哭音很易发见。继续的歌声中,杂着那男子满意高兴奏拍的掌声;歌如下:
可怜的小鸟儿啊!
你不必再歌了吧!
你歌咏的梦已不会再实现了。
一切都死了!
一切都同时间死去了!
使你伤心的月姐姐披了大氅,不会为你歌声而甩去了,同你目语的星星已嫁人了,玫瑰花已憔悴了——为了失恋,水仙花已枯萎了——为了失恋。
可怜的鸟儿啊!
你不必——请你不必再歌了吧!
我心中的温暖,
为你歌取尽了!
可怜的鸟儿啊!
为月,为星,为玫瑰,为水仙,为我,为一切,为爱而莫再歌了吧!
我实在无勇气继()续的听下去了。我心中刚才随歌声得来一点春风般暖气,已被她以后歌声追讨去了!我知道果真再听下去,定要强取我一汪眼泪去答复她的歌意。
我立刻背了那用白花窗幔幕着的窗口走去,渺渺茫茫见不到一丝光明。心中的悲哀,依然挤了两颗热泪到眼睛前来……被角的湿冷使我惊醒,歌声还在心的深处长颤。
一九二四年圣诞节后一日北京作
4、沈从文:论技巧
沈从文:论技巧
几年来文学词典上有个名词极不走运,就是“技巧”。多数人说到技巧时,就有一种鄙视意识。另外有一部分人却极害羞,在人面前深怕提这两个字。“技巧”两个字似乎包含了纤细、琐碎、空洞等等意味,有时甚至于带点猥亵下流意味。
对于小玩具小摆设,我们褒奖赞颂中,离不了“技巧”一词,批评一篇文章,加上“技巧得很”时,就隐寓似褒实贬。说及一个人,若说他“为人有技巧”,这人便俨然是个世故滑头样子。总而言之,“技巧”一字已被流行观念所限制,所拘束,成为要不得的东西了。流行观念的成立,值得注意,流行观念的是非,值得讨论。
《诗经》上的诗,有些篇章读来觉得极美丽,《楚辞》上的文章,有些读来也觉得极有热情,它们是靠技巧存在的。骈体文写得十分典雅,八股文章写得十分老到,毫无可疑,也在技巧。前者具永久性,因为注重安排文字,达到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亲切,妥贴,近情,合理的目的。后者无永久性,因为除了玩弄文字以外毫无好处,近于精力白费,空洞无物。
同样是技巧,技巧的价值,是在看它如何使用而决定的。
一件恋爱故事,赵五爷爱上了钱少奶奶,孙大娘原是赵五爷的宝贝,知道情形,觉得失恋,气愤不过,便用小洋刀抹脖子自杀了。同样这么一件事,由一个新闻记者笔下写来,至多不过是就原来的故事,加上死者胡同名称,门牌号数,再随意记记屋中情形,附上几句公子多情,佳人命薄,……于是血染茵席,返魂无术,如此如此而已。可是这件事若由冰心女士写下来,大致就不同了。记者用的是记者笔调,可写成一篇社会新闻。冰心女士懂得文学技巧,又能运用文学技巧,也许写出来便成一篇杰作了。从这一点说来,一个作品的成立,是从技巧上着眼的。
同样这么一件事,冰心女士动手把它写成一篇小说,称为杰作;另外一个作家,用同一方法,同一组织写成一个作品,结果却完全失败。在这里,我们更可以看到一个作品的成败,是决定在技巧上的。
就“技巧”一词加以诠释,真正意义应当是“选择”,是“谨慎处置”,是“求妥贴”,是“求恰当”。一个作者下笔时,关于运用文字铺排故事方面,能够细心选择,能够谨慎处置,能够妥贴,能够恰当,不是坏事情。假定有一个人,在同一主题下连续写故事两篇,一则马马虎虎,信手写下,杂凑而成;一则对于一句话一个字,全部发展,整个组织,皆求其恰到好处,看去俨然不多不少。这两个作品本身的优劣,以及留给读者的印象,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一个懂得技巧在艺术完成上的责任的人,对于技巧的态度,似乎应当看得客观一点的。
也许有人会那么说:“一个作品的成功,有许多原因。其一是文字经济,不浪费,自然,能亲切而近人情,有时虽有某些夸张,那好处仍然是能用人心来衡量,用人事作比较。至于矫揉造作,雕琢刻画的技巧,没有它,不妨事。”请问阁下:能经济,能不浪费,能亲切而近人情,不是技巧是什么?所谓矫揉造作,实在是技巧不足;所谓雕琢刻画,实在是技巧过多。是“不足”与“过多”的过失,非技巧本身过失。
文章徒重技巧,于是不可免转入空洞,累赘,芜杂,猥琐的骈体文与应制文产生。文章不重技巧而重思想,方可希望言之有物,不作枝枝节节描述,产生伟大作品。所谓伟大作品,自然是有思想,有魄力,有内容,文字虽泥沙杂下,却具有一泻千里的气势的作品。技巧被诅咒,被轻视,同时也近于被误解,便因为,一,技巧在某种习气下已发展过多,转入空疏;二,新时代所需要,实在不在乎此。社会需变革,必变革,方能进步。徒重技巧的文字,就文字本身言已成为进步阻碍,就社会言更无多少帮助。技巧有害于新文学运动,自然不能否认。
惟过犹不及。正()由于数年来技巧二字被侮辱,被蔑视,许多所谓有思想的作品企图刻画时代变动的一部分或全体,在时间面前,却站立不住,反而更容易被“时代”淘汰忘却了。
一面流行观念虽已把技巧二字抛入毛坑里,事实是,有思想的作家,若预备写出一点有思想的作品,引起读者注意,推动社会产生变革,作家应当作的第一件事,还是得把技巧学会。
目前中国作者,若希望把本人作品成为光明的颂歌,未来世界的圣典,既不知如何驾驭文字,尽文字本能,使其具有光辉,效力,更不知如何安排作品,使作品产生魔力,这颂歌,这圣典,是无法产生的。
人类高尚的理想,健康的理想,必须先融解在文字里,这理想方可成为“艺术”。无视文字的德性与效率,想望作品可以作杠杆,作火炬,作炸药,皆为徒然妄想。
因为艺术同技巧原本不可分开,莫轻视技巧,莫忽视技巧,莫滥用技巧。
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七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