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恋_老舍:希望

1、老舍:恋

老舍:恋

在成都的西龙王街,北平的琉璃厂与早市夜市,济南的布政司街,我们都常常的可以看到两种人。第一种是规规矩矩,谨谨慎慎,与常人无异的;他们假若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他们喜欢收藏字画,铜器,或图章什么的。这点嗜好正象爱花,爱狗,或爱蟋蟀那样的不足为奇。以职业而言,他们也许是公务人员,也许是中学教师。有时候,我们也看见律师或医生,在闲暇的时候去搜检一些小小的珍宝。这些人大致都有点学识。他们的学识使他们能规规矩矩的挣饭吃。他们有的挣得钱多,有的挣得钱少,但他们都是手中一有了余钱,便化费在使他们心中喜悦而又增加一些风雅的东西上。有时候,他们也不惜借几块钱,或当两件衣服,好使那爱不释手的玩艺儿能印上自己的图章,假若那是件可以印上图章的物件。

第二种人便不是这样了。他们收藏,可也贩卖。他们看着似乎很风雅,可是心中却与商人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收藏差不多等于囤积。

现在我们要介绍的庄亦雅先生是属于第一种的。

庄先生是济南的一位小绅士。他之取得绅士的地位,绝不是因为他有多少财产,也不是因他的前辈作过什么大官。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有时候作作科员,有时候去当当中学教师。但是,对人对事都有一份儿热心,无论是在机关里,还是学校里,他总是个受人之托,劳而无怨的人。他不见得准能把事办得很漂亮,但是他肯于帮朋友的忙。事情办多,他便有了经验。社会上大家都是懒惰的,往往因为自己偷懒,而把别人的一分经验看成十分。因此,庄先生成为亲友中的重要的人,成为商店饭馆的熟客,成为地方上的小绅士。

从大体上说,他是个好人。从大体上说,他也是个体面的人。中等身材,圆圆的脸,两个极黑极亮的眼珠,常常看着自己的胸和鼻子,好象怕人家说他太锋芒外露似的。他的腿很短,而走路很快,终日老象忙得不得了的样子。有时候,他穿中山装;有时候,他穿大褂;材料都不大好,可是全很整洁。襟上老挂着个徽章。

他结了婚,没有儿女。太太可是住在离城四十多里的乡村里。因为事多,他不常常下乡,偶尔回一次家,朋友们便都感觉得寂寞,等到他一回来,他的重要就又增加了许多。有好多好多事都等着他的短腿去奔跑呢。

虽然走得很快,他的时时打量着自己胸部或鼻子的眼可是很尖锐。路旁旧货摊上的一张旧黄纸,或是一个破扇面,都会使他从老远就杀住脚步,慢慢的凑到摊前,然后好象是绝对偶然立住。他爱字画。先随手的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然后笑一笑,问问价钱。最后,才顺手把那张旧纸或扇面拿起来,看看,摇摇头,放下;走出两步,回头问问价钱,或开口就说出价钱:“这个破扇面,给五毛钱吧。”

块儿八毛的,一块两块的,他把那些满是虫孔的,乌七八黑的,摺皱的象老太婆的脸似的宝贝,拿回去。晚上,他锁好了屋门,才翻过来掉过去的去欣赏,然后编了号数,极用心的打上图章,放在一只大楠木箱里。这点小小的辛苦,会给他一些愉快的疲乏,使他满意的躺在床上,连梦境都有些古色古香似的。

大小布政司街的古玩铺,他也时常的进去看看。对于那些完整的,有名的,成千成百论价的,作品,他只能抱着歉意的饱一饱眼福。看罢,惭愧的一笑,而后必恭必敬的卷好,交还人家。他只能买那值三五块钱的“残篇断简”,或是没有行市的小名家的作品。每逢进到这些满目琳琅的铺子里,他就感到自己的寒酸。他本来没有什么野心,但是一进古玩店,他便想到假若发了财,把那几幅最名贵的字画买回家去,盖上自己的图章,该是多么得意的事呀!

“看一看”便是主顾,这是北方商家的生意经。虽然庄先生只“看”贵的,而买贱的,商人家可并不因此而慢待了他。他们愿意他来看,好给他们作义务宣传。同时,他们有便宜而并不假的东西,还特意的给他留着。他们知道“爱”是会生长的东西,只要他不断的买小件,有那么一天他必肯买一件大的。

一来二去,庄先生成了好几家古玩铺的朋友。香烟热茶,不用说,是每去必有了;他们还有时候约他吃老酒呢。他不再惭愧。果然不出所料,他给他们介绍了生意。那些有钱而实在无处去化的人,到最后想到买几幅字画,或几件古董,来作富户的商标。他们钻天觅缝的找行家,去代他们作义务的买办,唯恐化了冤枉钱。很自然的,他们找到庄亦雅先生——既是绅士,又肯帮忙,而且懂眼。

在作这种义务买办的时候,庄先生感到了兴奋与满意。打开,卷起,再打开;一张名画经他看多少次,摸多少回,每回都给他带来欣悦,都使他增加一些眼力与知识。在生意成交之后,买主卖主都请他吃酒。吃酒事小,大家畅谈倒事大,他从大家的口中又得到许多知识。再说,几次生意成交之后,他的地位也增高了许多。可以大胆的拒绝商人们特意给他保留着的小物件了。“这两天手里没闲钱,”或是“过两天再说吧!”他这样的表示出,你们不能塞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我也有眼力。为应付这个,商人们又打了个好主意,把他称作“收藏山东小名家的专家”。以庄先生的财力,收藏家这头衔是永远加不到他身上的。而今,他居然被称为收藏家了,于是也就不管那个称号里边所含的讽刺,而坦然的领受了。有了这个头衔以后,庄先生想名符其实的真去作个专家。他开始注意山东省的小名家,而且另制了一只箱子,专藏这路的作品。现在,他肯化一二十块,甚至三十块钱,买一张字或画了,只要那是他手中还没有的乡贤的手迹。他不惜和朋友们借债,或把大衣送到当铺去;要作个专家就不能不放开一点胆子喽。这些作品的本身未必都有艺术的价值,搁在以前,他也许连看也不要看,但是现在他要化十块二十块的去买来了。收藏是收藏,他可以,甚至应当,和艺术的价值分离,而成为一种特异的,独立的,嗜癖与欣悦。

在以前,那用三毛两毛买来的破纸烂画的上面,也许只有一朵小花,或两三个字,是完整的,看得清楚的。但是那的确是一朵美丽的花,或可爱的字。他真喜爱它们,看了还要再看。他锁上房门去看它们,一来是为避免别人来打搅,二来也是怕别人笑他。自从得了专家的称呼,他不但不再锁起门来,而且故意的使大家知道了。每逢得到一件新的小宝物,他的屋里便拥满了人。他的极黑极亮的眼珠不再看着自己的鼻子,而是兴奋的乱转,腮上泛起两朵红的云。他多少还有点腼腆,但是在轻咳过一两次后,他的胆子完全壮了起来。他给他们讲说那小名家的历史,作风,和字或画上的图章与题跋。他不批评作品的好坏,而等着别人点头称赞。假若大家看完,默默不语,他就再给大家讲说,暗示出凡是老的,必是好的,而且名家——即使是小名家——的手下是没有劣品的。他的话很多,他的心跳得很快,直到大家都承认了那是张杰作的时候,他才含笑的把它卷好,轻轻放下;眼珠又去看看鼻子。

他的收入,好几年没有什么显然的增减。他似乎并不怎样爱钱。假若不是为买字画,他满可以永远不考虑金钱的问题。他有教书或作事的本领,而且相当的真诚,又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在他想,顾虑生计简直是多此一举。

自从被称为专家,他感到生活增加了趣味与价值,在另一方面可是有点恨自己无能,不能挣更多的钱,买更好的字画。虽然如此,他可是不肯把字画转手,去赚些钱。好吧坏吧,那是他的收藏,将来也许随着他入了棺材,而绝对不能出卖。他不是商人。有时候,他会狠心的送给朋友一张画,或一幅字,可是永没有卖过。至多,他想,他只能兼一份儿差事,去增加些收入。但是事情多了,他便无暇去溜山水沟,和到布政司街去饱眼福。他需要空闲,因为每一张东西都须一口气看几个钟头。

既不能开源,他只好节流。这可就苦了他的太太。本来就不大爱回家,现在他更减少了回去的次数。这样,每逢休假的日子,他可以去到古玩铺或到有同好的朋友的家中去坐一整天;要不然,就打开箱子,把所有的收藏都细看一遍,甚至于忘了吃饭。同时,他省下回家来往的路费与零钱。对家中的日用,他狠心的缩减。虽然他也感到一点惭愧,可是细一想呢,欺侮自己的太太总比作别的亏心事要好的多。

在七七抗战那年的春天,朋友们给庄亦雅贺了四十的寿日。他似乎一向没有想过他的年纪,及至朋友们来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确是四十岁的人了。他是个没有远大的志愿与无谓的顾虑的人,可是当贺寿的人们散了以后,他也不由的有点感触。四十岁了,他独自默想,可有什么足以夸耀于人的事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件。几年来,他已搜集了一百多家山东小名家的字画。这的确是一点成绩。前些日子,杨可昌——济南的一位我们所谓的第二种收藏家——居然带来两个日本人来看他的收藏。当时,他并没感到什么得意。反之,那些破纸烂画使他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来。可是,在四十的寿日这天一想,这的确有很大的意义。他跑腿化钱,并不是浪费。即使那些东西是那么破烂不堪,但是想想看吧,全国里有谁,有谁,收藏着一百多家山东的小名家呢?没有第二份儿!连日本人都来参观,哼,他的这点收藏已使他有了国际的声誉!他闭上了眼,细细的,反复前后的想,想把这点事看轻,看成不值一笑的事体。然而,这却千真万确,日本人注意到他的收藏是一点也不假。即使自己过火的谦虚,而事实总是事实。想到这里,他在惭愧,感慨,无可如何之中,感到了一点满意。生平没有别的建树,却“歪打正着”的成为收藏家,也就不错。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人死留名,雁过留声呀!为招待亲友,他也很疲乏,但是想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把那一百多家的作品要从新看一遍。拿起任何一张,他都不忍释手,好象它们又比初买的时候美好了多少倍。就是那些虫孔都另有一种美丽,那些尘土都另有一种香味。看到第三十二张,他抱着它睡去了。

寿日的第二天,他发了个新的誓愿:我,庄亦雅,要有一件真值钱的东西!

夏初,一家小古玩商得到一张石谿的大幅山水,杨可昌与庄亦雅前后得到了消息。杨先生想赚一笔钱,庄先生想化一笔钱买过来,作传家之宝。那张山水画得极好,裱工也讲究,可惜在左下角有图章的地方残缺了一块。图章是看不见了;缺少的一角画面却被不知哪个多事的人补上几笔,补得很恶劣。杨先生是迷信图章的。既无图章,而补的那几笔又是那么明显的恶劣,所以他断定那幅画是假的。虽然他也知道那是张精品。在鉴赏之外,自然他还另有作用。他想用假画的价钱买过来,而后转手卖给日本人。他知道,那张画确是不错;而且,即使是假的,日本人也肯出相当高价买去,因为石谿在东洋正有极大的行市。

杨先生是济南鉴别古董的权威,而好玩古董的人多数又自己没长着眼睛,于是石谿的那张画便成了大家开心的东西。“去看看假石谿呀!”当他们没有事的时候,就这样去与那位小古玩商开个小玩笑。来看的人很多,而没有出价钱的——谁肯出钱买假东西呢?

最后,杨先生,看时机已熟,递了个价——二百五十元,不卖拉倒。他心中很快活,因为他一转手就起码能卖八百元,干赚五六百!

庄先生也看准了那张画。跑了不知多少次,看了不知多少回,他断定那一定是真的。每看一次,他的自信心便增高一分,要买到手里的决定也坚强了一些。但是,每看一次,他的难过也增加了许多。他没有钱。

有好几天,他坐卧不安,翻来复去的自己叨唠:“收藏贵精不贵多!石谿!石谿!有一张石谿岂不比这两箱陈谷子烂芝麻强?强的多!这两箱子算什么?有一张石谿才镇得住呀!哪怕从此以后绝对,绝对不再买任何东西呢,这张石谿非拿来不可……”他想去借钱,又不好意思。当衣服?没有值钱的。怎办呢?怎办呢?

及至听到杨先生出了二百五十圆的价,他不能再考虑,不能再坐。一口气,他跑到小古玩店。他的手心出着汗,心房嘣嘣的乱跳,越要镇静,心中越慌,说话都有点结巴:“我,我,我再看看那张假石谿!”

画儿打开。他看不清。眼前似乎有一片热雾遮着。其实他用不着再看,闭着眼他也记得画上的一切,愣了一会儿,他低声的说:

“我给五百!明天交钱!怎样?”

他闭住气等待回答,象囚犯等着死刑的宣判似的。好容易,他得到了商家的“好吧”两个字。他昏迷了一小会儿。然后疯也似的跑回家,把太太的金银首饰,不容分说的,一股拢总都抢过来,飞快的又往回跑。

他得到了那张画。

可是,也和杨先生结了仇。

杨先生,因为没得到那件赚钱的货物,到处去宣传庄亦雅是如何可笑的假内行,花五百圆买了一张假画。全济南的收藏家几乎都拿这件事作为茶余酒后说笑话的好资料,弄得庄亦雅再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逛古玩铺。可是,他并不妥协,既不肯因闲话而看轻那张画,也不肯因恢复名誉而把画偷偷的再卖出去,他仍旧相信,他是用最低的价钱得到一幅杰作。

在六月间,由北平下来一位姓卢的鉴赏家。卢先生的声望是国际的,字画上只要有他的图章,就是欧美的收藏家也不敢微微的摇一摇头。庄亦雅把那张石谿拿去给卢先生看,卢先生没说什么,给画上打了个图章。等庄亦雅抱着画要走的时候,卢先生才很随便的问了声:“我给你一千二,你肯让给我不呢?”庄亦雅没敢回答什么,只把画儿抱紧了一些。“没关系!”卢先生表示了决不夺人所好。庄亦雅抱歉的,高兴的惶惑而兴奋的,告了辞。

杨可昌低声下气的来看庄亦雅。他知道自己的眼力与声誉远不及卢先生。卢先生既说那张石谿是真的,他自己要是再说它是假的,简直就是自己打碎自己的饭碗。他想对庄亦雅说明,他以前的话不过是朋友们开开小玩笑,请庄先生不要认真。庄亦雅没有见他!

七七抗战。济南也与其他的地方一样,感到极度的兴奋。庄亦雅也与别人一样,受了极大的刺激,日夜期待着胜利的消息。

消息,可是,越来越不好。最使人不安的是车站上的慌乱与拥挤。谁也不知道上哪里去好,而大家都想动一动;车站上成为纷乱与动摇的中心。庄先生看着朋友们匆匆的逃往上海,青岛,南山,而后又各处逃了回来。他心中极其不安,但是不敢轻意的逃走,他是济南人,他舍不得老家。再说,即使想逃,应当跑到哪里去呢?逃出去,怎样维持生活呢?他决定看一看再说。好在自己还没有儿女,等到非跑不可的时候,他和太太总会临时想主意的。

沧州沦陷了,德州撤守了,敌机到了头上,泺口炸死了人,千佛山上开了高射炮。消息很乱,谣言比消息更乱。庄亦雅决定先下乡躲一躲。别的且不讲,他怕那两箱子画和石谿毁灭在炸弹下。腋下夹着石谿,背上负着一大包袱小名家,他挤出城去。雇不着车子。步行了十里。听到前边有匪。他飞快的往回跑。跑回来,他在屋中乱转了有十分钟。他不为自己忧虑什么;对太太,他简直的不去费什么心思。乡下人有几亩地,地不会被炮火打碎,用不着关心。他只愁石谿与那些小名家没有安全的地方去安置。又警报了。他抱着那些字画藏在了桌子底下。远处有轰炸的声响。他心里说:“炸!炸吧!要死,我教这些字画殉了葬!”

敌人已越过德州,可是“保境安民”的谣言又给庄亦雅一点希望。他并非完全没有爱国的心,他不愿听这类可耻的谣言。可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东西,仿佛投降也未为不可。杨可昌来看了他一次,劝他卖出那张石谿,作为路费,及早的逃走。“你不能和我比,”他劝告庄先生,“我是纯粹的收藏家,东洋人晓得。你,你作过公务人员和教员,知识分子,东洋人来到,非杀你的头不可!”

“杀头?”庄亦雅愣了一会儿。“杀头就杀头,我不能放手我的石谿!”

杨可昌走后,庄先生决定不带着太太,而只带着石谿与山东小名家逃出去。但是,走不成。敌机天天炸火车。自己没关系,石谿比什么也要紧。他须再等一等。

敌人到了。他并不十分后悔。每天,他抱着石谿等候日本人,自言自语的说:“来吧!我和石谿死在一处!”等来等去,又把杨先生等来了。

庄亦雅,本是个最心平气和的人,现在发了怒。这些日子所受的惊恐与痛苦,要一股脑儿在杨可昌身上发泄出来:“你又干吗来了?国都快亡了,你还想赚钱吗?”“不必生气,”杨可昌笑着说,“听我慢慢的说。你知道东洋人最精细,咱们谁手里收藏着什么,他们全知道。他们知道你有石谿。他们的军队到,文人也到。挨家收取古物。你要脑袋呢,交出画来。要画呢,牺牲了脑袋!”“好!我的脑袋,我的画都是我自己的!请不必替我担心!”“你真算个硬汉!”

“硬不硬,用不着你夸奖!”

“别发脾气好不好?”杨先生又笑了。“告诉你吧,我不是来跟你要画,我来给你道喜!”

“道喜?你干吗跟我开这个玩笑呢?”

杨先生的脸上极严肃了:“庄先生!东洋人派我来,请你出山,作教育局长!”

“嗯?”庄亦雅象由梦中被人唤醒似的发出这个声音来。待了一会儿,“我不能给东洋人作事!”

“我忙得很,咱们脆快的说吧。”杨先生的眼象要施行催眠术似的钉住庄亦雅的脸。“你要肯答应作局长,你可以保存这点世上无双的收藏,不但保存,东洋人还可以另送你许多好东西呢!你若是不肯呢!他们没收你的东西,还要治罪——也许有性命之忧吧!怎样?”

好大半天,庄先生说不出话来。

“怎样?”杨先生催了一板。

庄先生低着头,声音极微的说:“等我想一想!”“要快。”

“明天我答复你!”

“现在就要答复!”杨先生看了手表,“五分钟内,给我‘是’,或是‘不是’!”

杨先生的一枝香烟吸完,又看了看表。“怎样?”

庄亦雅对着那两只收藏字画的箱子,眼中含着泪,点了点头。

恋什么就死在什么上。

2、老舍:希望

老舍:希望

二哥,大彩是五十万!

得了,自在逍遥什么也不用干。

到巴黎去看看姑娘,

上伦敦吃顿中国饭,

千金之子未便乘飞机,

其实火轮车船也不慢。

莫到无时盼有时,

顶好存着一半带一半。

带着的随便花,

花天酒地多么浪漫;

存着的年年把利生,

比营商种地都少危险。

什么白色恐怖,什么绿色恐慌,

袋里有钱什么也不必管。

只是那么十块作本钱,

得了?嘿!不买彩票是傻蛋!

买了一条,嗳,再来一条,

两个号码总比单钓机会高。

还不开彩,还不开彩,

黄金之梦夜夜来几遭。

假如得了,一定能得,

一步登天抱着大皮包!

假如不得,怎能不得?

照镜子看看喜上眉梢。

鞋也不擦,衣也不洗,

专等焕然一新,旧的全烧。

头奖,二奖,三奖,登出来了,

越看心中越把凉气冒;

再看四奖与五奖吧,

少得一些总比空了好。

哼,一声哼罢()把头摇,

二十元的亏空向谁去要?

二哥,您也没得吗?

二哥不言,微微一笑。

选自1933年8月9日《申报·自由谈》

3、老舍:敌与友

老舍:敌与友

不要说张村与李村的狗不能见面而无伤亡,就是张村与李村的猫,据说,都绝对不能同在一条房脊上走来走去。张村与李村的人们,用不着说,当然比他们的猫狗会有更多的成见与仇怨。

两村中间隔着一条小河,与一带潮湿发臭,连草也长不成样子的地。两村的儿童到河里洗澡,或到苇叶里捉小鸟,必须经过这带恶泥滩。在大雨后,这是危险的事:有时候,泥洼会象吸铁石似的把小孩子的腿吸住,一直到把全身吸了下去,才算完成了一件很美满的事似的。但是,两村儿童的更大的危险倒是隔着河,来的砖头。泥滩并不永远险恶,砖头却永远活跃而无情。况且,在砖头战以后,必然跟着一场交手战;两村的儿童在这种时候是决不能后退的;打死或受伤都是光荣的;后退,退到家中,便没有什么再得到饭吃的希望。他们的父母不养活不敢过河去拚命的儿女。

大概自有史以来,张村与李村之间就没有过和平,那条河或者可以作证。就是那条河都被两村人闹得忘了自己是什么:假若张村的人高兴管它叫作小明河,李村的人便马上呼它为大黑口,甚至于黑水湖。为表示抵抗,两村人是不惜牺牲了真理的。张村的太阳若是东边出来,那就一定可以断定李村的朝阳是在西边。

在最太平的年月,张村与李村也没法不稍微露出一点和平的气象,而少打几场架;不过这太勉强,太不自然,所以及至打起来的时候,死伤的人就特别的多。打架次数少,而一打便多死人,这两村才能在太平年月维持在斗争的精神与世仇的延续。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那就用不着说,两村的人自会把小河的两岸作成时代的象征。假若张村去打土匪,李村就会兜后路,把张村的英雄打得落花流水。张村自然也会照样的回敬。毒辣无情的报复,使两村的人感到兴奋与狂悦。在最没办法与机会的时候,两村的老太婆们会烧香祷告:愿菩萨给河那边天花瘟疫或干脆叫那边地震。

死伤与官司——永远打不完的官司——叫张李两村衰落贫困。那条小河因壅塞而越来越浑浊窄小,两村也随着越来越破烂或越衰败。可是两村的人,只要能敷衍着饿不死,就依然彼此找毛病。两村对赛年会,对台唱谢神戏,赛放花炮,丧事对放焰口,喜事比赛酒席……这些豪放争气,而比赛不过就以武力相见的事,都已成为过去的了。现在,两村除了打群架时还有些生气,在停战的期间连狗都懒得叫一叫。瓦屋变为土房,草棚变为一块灰土,从河岸上往左右看,只是破烂灰暗的那么两片,上面有几条细弱的炊烟。

穷困遇着他们不能老在家里作英雄,打架并不给他们带来饭食,饿急了,他们想到职业与出路,很自然的,两村的青年便去当兵;豁得出命去就有饭吃,而豁命是他们自幼习惯了的事。入了军队,积下哪怕是二十来块钱呢,他们便回到家来,好象私斗是更光荣的事,而生命唯一的使命是向河对岸的村子攻击。在军队中得到的训练只能使两村的战争更激烈惨酷。

两村的村长是最激烈的,不然也就没法作村长。张村村长的二儿子——张荣——已在军队生活过了三年,还没回来过一次。这很使张村长伤心,怨他的儿子只顾吃饷,而忘了攻击李村的神圣责任。其实呢,张荣倒未必忘记这种天职,而是因为自己作了大排长,不愿前功尽弃的随便请长假。村长慢慢的也就在无可如何之中想出主意,时常对村众声明:“二小子不久就会回来的。可是即使一时回不来,我们到底也还压着李村一头。张荣,我的二小子,是大排长。李村里出去那么多坏蛋,可有一个当排长的?我真愿意李村的坏蛋们都在张荣,我的二小子,手下当差,每天不打不打也得打他们每人二十军棍!二十军棍!”不久这套话便被全村的人记熟:“打他二十”渐渐成为挑战时的口号,连小孩往河那边扔砖头的时候都知道喊一声:打他二十。

李村的确没有一个作排长的。一般的来说,这并无可耻。可是,为针对着张村村长的宣言而设想,全村的人便坐卧不安了,最难过的自然是村长。为这个,李村村长打发自己的小儿子李全去投军:“小子,你去当兵!长志气,限你半年,就得升了排长!再往上升,一直升到营长!听明白了没有?”李全入了伍,与其说是为当兵,还不如说为去候补排长。可是半年过去了,又等了半年,排长的资格始终没有往他身上落。他没脸回家。这事早被张村听了去,于是“打他二十”的口号随时刮到河这边来,使李村的人没法不加紧备战。

真正的战争来到了,两村的人一点也不感到关切,打日本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说真的,要不是几个学生来讲演过两次,他们就连中日战争这回事也不晓得。由学生口中,他们知道了这个战事,和日本军人如何残暴。他们很恨日本鬼子,也不怕去为打日本鬼子而丧了命。可是,这得有个先决的问题:张村的民意以为在打日本鬼子以前,须先灭了李村;李村的民意以为须先杀尽了张村的仇敌,而后再去抗日。他们双方都问过那些学生,是否可以这么办。学生们告诉他们应当联合起来去打日本。他们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能以学生不了解两村的历史而没有把砖头砍在学生们的头上。他们对打日本这个问题也就不再考虑什么。

战事越来越近了,两村还没感到什么不安。他们只盼望日本打到,而把对岸的村子打平。假若日本人能替他们消灭了世仇的邻村,他们想,虽然他们未必就去帮助日本人,可也不必拦阻日军的进行,或给日军以什么不方便,不幸而日本人来打他们自己的村子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他们直觉得以为日本人必不能不这办,而先遭殃的必定是邻村,除了这些希冀与思索,他们没有什么一点准备。

逃难的男女穿着村渡过河去,两村的人知道了一些战事的实况,也就深恨残暴的日本。可是,一想到邻村,他们便又痛快了一些:哼!那边的人准得遭殃,无疑的!至于邻村遭殃,他们自己又怎能平安的过去,他们故意的加以忽略。反正他们的仇人必会先完,那就无须去想别的了,这是他们的逻辑。好一些日子,他们没再开打,因为准知道日本不久就会替他们消灭仇人,何必自己去动手呢。

两村的村长都拿出最高的智慧,想怎样招待日本兵。这并非是说他们愿意作汉奸,或是怕死。他们很恨日本。不过,为使邻村受苦,他们不能不敷衍日本鬼子,告诉鬼子先去打河那边。等仇人灭净,他们再翻脸打日本人,也还不迟。这样的智慧使两位年高有德的村长都派出侦探,打听日本鬼子到了何处,和由哪条道路前进,以便把他们迎进村来,好按着他们的愿望开枪——向河岸那边开枪。

世界上确是有奇事的。侦探回来报告张村长:张荣回来了,还离村有五里多地。可是,可是,他搀着李全,走得很慢!侦探准知道村长要说什么,所以赶紧补充上:我并没发昏,我揉了几次眼睛,千真万确是他们两个!

李村长也得到同样的报告。

既然是奇事,就不是通常的办法所能解决的。两村长最初想到的是把两个认敌为友的坏蛋,一齐打死。可是这太不上算。据张村长想,错过必在李全身上,怎能把张荣的命饶在里面?在李村长的心中,事实必定恰好调一个过儿,自然不能无缘无故杀了自己的小儿子。怎么办呢?假如允许他俩在村头分手,各自回家,自然是个办法。可是两村的人该怎么想呢?呕,村长的儿子可以随便,那么以后谁还肯去作战呢?再一说,万一李全进了张村,或张荣进了李村,又当怎办?太难办了!这两个家伙是破坏了最可宝贵的传统,设若马上没有适当的处置,或者不久两村的人还可以联婚呢!两村长的智慧简直一点也没有用了!

第二次报告来到:他们俩坐在了张村外的大杨树下面。两村长的心中象刀剜着一样。那株杨树是神圣的,在树的五十步以内谁也不准打架用武。在因收庄稼而暂停战争的时候,杨树上总会悬起一面破白旗的。现在他俩在杨树下,谁也没法子惩治他俩。两村长不能到那里去认逆子,即使他俩饿死在那里。

第三次报告:李全躺在树下,似乎是昏迷不醒了;张荣还坐着,脸上身上都是血。

英雄的心是铁的,可是铁也有发热的时候。两村长撑不住了,对大家声明要去看看那俩坏蛋是怎回事,绝对不是去认儿子,他们情愿没有这样的儿子。

他们不愿走到杨树底下去,那不英雄。手里也不拿武器,村长不能失了身分。他们也不召集村人来保护他们,虽然明知只身前去是危险的。两个老头子不约而同来到杨树附近,谁也没有看谁,以免污了眼睛,对不起祖先。

可是,村人跟来不少,全带着家伙。村长不怕危险,大家可不能大意。再说,不来看看这种奇事,死了也冤枉。

张村长看二儿子满身是血,并没心软,流血是英雄们的事。他倒急于要听二小子说些什么。

张荣看见父亲,想立起来,可是挣扎了几下,依然坐下去。他是个高个子,虽然是坐着,也还一眼便看得出来。脑袋七棱八瓣的,眉眼都象随便在块石头上刻成的,在难看之中显出威严硬棒。这大汉不晓得怎好的叫了一声“爹”,而后迟疑了一会儿用同样的声音叫了声“李大叔”!

李村长没答声,可是往前走了两步,大概要去看看昏倒在地的李全。张村长的胡子嘴动了动,眼里冒出火来,他觉得这声“李大叔”极刺耳。

张荣看着父亲,毫不羞愧的说:“李全救了我的命,我又救了他的命。日本鬼子就在后边呢,我可不知道他们到这里来,还是往南渡过马家桥去。我把李全拖了回来,他的性命也许……反正我愿把他交到家里来。在他昏过去以前,他嘱咐我:咱们两村子得把仇恨解开,现在我们两村子的,全省的,全国的仇人是日本。在前线,他和我成了顶好的朋友。我们还有许多朋友,从广东来的,四川来的,陕西来的……都是朋友。凡是打日本人的就是朋友。咱们两村要还闹下去,我指着这将死去的李全说,便不能再算中国的人。日本鬼子要是来到,张村李村要完全完,要存全存。爹!李大叔!你们说句话吧!咱们彼此那点仇,一句话就可以了结。为私仇而不去打日本,咱们的祖坟就都保不住了!我已受了三处伤,可是我只求大家给我洗一洗,裹一裹,就马上找军队去。设若不为拖回李全,我是决不会回来的。你们二位老人要是还不肯放下仇恨,我也就不必回营了。我在前面打日本,你们家里自己打自己,有什么用呢?我这儿还有个手枪,我会打死自己!”

二位村长低下了头去。

李全动了动。李村长()跑了过去。李全睁开了眼,看明是父亲,他的嘴唇张了几张:“我完了!你们,去打吧!打,日本!”

张村长也跑了过来,豆大的泪珠落在李全的脸上。而后拍了拍李村长的肩:“咱们是朋友了!”

载一九三八年七月《抗战文艺》第一卷第十二期

4、老舍名言

老舍名言

1、他的知识告诉他那最高的责任,他的体谅又逼著他去顾虑那最迫切的问题。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许多许多的民族英雄,同时也想起杜甫在流离中的诗歌。——老舍《四世同堂》

2、如果不随时注意观察,随时记下来,哪怕你走遍天下,还是什么也记不真确,什么东西也写不出。——老舍

3、这世上真话本就不多,一位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老舍

4、谦虚使人的心缩小,象一个小石卵,虽然小,而极结实。结实才能诚实。——老舍

5、母亲的心是儿女们感情的温度表。——老舍《四世同堂》

6、一个人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老舍

7、生活是一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趣味就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微微暗些,再明起来,则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老舍

8、乱世的热闹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老舍《骆驼祥子》

9、老舍先生说:“人,即使活到七八十岁,有母亲在,多少还可以有点孩子气。失去了慈母就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但却失去了根。有母亲,是幸福的。”只要有母亲在,你就有最后的包容和依靠。——老舍

10、旧的历史,带着它的诗、画,与君子小人,必须死!新的历史必须由血里产生出来!——老舍

11、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老舍《我的母亲》

12、山洪巨浪冲破了石堤,毁灭了村庄,淹死了牛马,拔除了老树,而不能打碎了一点渣滓。——老舍《四世同堂》

13、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老舍《骆驼祥子》

14、作家必须先胸有成竹地知道了人物的一切,而后设身处地的写出人物的话语来——老舍

15、“看生命,领略生命,解释生命,你的作品才有生命。”——老舍

16、侵略者要是肯承认别人也是人,也有人性,会发火,他就无法侵略了!日本人始终认为咱们都是狗,踢著打著都不哼一声的狗!——老舍《四世同堂》

17、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老舍《骆驼祥子》

18、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老舍《骆驼祥子》

19、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老舍《骆驼祥子》

20、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总免不了伤心。——老舍《我的母亲》

21、真正美丽的人是不多施脂粉,不乱穿衣服。——老舍

22、哲人的智慧,加上孩子的天真,或者就能成个好作家了——老舍

23、一个诚实的车夫或工人一定强于一个贪官污吏——老舍

24、失去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老舍《老舍选集》

25、熟才能生巧。写过一遍,尽管不象样子,也会带来不少好处。不断地写作才会逐渐摸到文艺创作的底。字纸篓子是我的密友,常往它里面仍弃废稿,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老舍

26、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老舍《骆驼祥子》

27、才华是刀刃,辛苦是磨刀石,再锋利的刀刃,苦日久不磨,也会生锈。——老舍

28、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烟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老舍《骆驼祥子》

29、每条岭都是那么温柔,自山脚至岭顶长满了珍贵的树木,谁也不孤峰突起,盛气凌人。——老舍《林海》

30、越是这样无可捉摸,她越感到一种可爱的苦痛。她会用幻想去补充她所缺乏的事实,而把仲石的身世、性格、能力等等都填满,把他?造成个最理想的青年。——老舍《四世同堂》

31、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老舍《小病》

32、骄傲自满是我们的一座可怕的陷阱,而且,这个陷阱是我们自己亲手挖掘的。——老舍

33、最大的牺牲是忍辱,最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老舍《骆驼祥子》

34、文艺决不是我的浮桥,而是()我的生命.——老舍

35、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去了根的花草。——老舍《我的母亲》

36、于是之靠着茶馆大门口说了一句“改良改良,越改越凉!”——老舍《茶馆》

37、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老舍《骆驼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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