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千石谱_苏雪林:家

1、苏雪林:千石谱

苏雪林:千石谱

自北九水向北走,汽车路都改为大石板路,宽绰平坦,便于行走。而且是向下倾斜的,轿夫们的步伐也就加快起来。我们在轿里,被摇簸得难受,愿意下来步行,不意轿夫扛了空轿更自健步如飞,赶得气喘汗流,依然赶不上。叫他们走慢一点,则他们自来练好这样步伐,改慢反而吃力,又怕耽误路程,只好仍旧一个个回到轿里,让他簸汤圆般簸着。

沿路十几里的风景,可谓萃劳山的精华。危峰面面,有似苍玉万笏,又如云屏千叠,秀丽雄奇,壮人心目。我现在才发现劳山的特点在石,可谓“以石胜”。

一望满山满谷,怪石■岏,罗列万千,殊形诡貌,莫可比拟。勉强作譬,则那些石头的情状:有如枯株者,有如香菌者,有如磨石者,有如栲栳者,有如盆碗者,有如覆釜者,有如井阑者,有三五拈刺如解箨之笋者,有含苞吐蕊如妙莲欲放者,有卓立若宝塔者,有亭亭如高阁者,有翼然如危亭者,有奋翼欲飞如金翅鸟者,有负重轻趋若渡河之香象者,有作势相向如将斗之牛者,有首尾相衔,如牧归之羊群者,有斑斓如虎者,有笨重如熊者,有和南如入定之老僧者,有衣巾飘然如白衣大士者,有甲胄威严如战将者,有端笏垂绅如待漏之朝官者。你有观音的千眼不能一一谛观,你有观音的千手,也不能一一指点。这些石头并不说你心里想像它们肖似哪件事物,它们便肖似哪件事物,是主观的;自有宇宙以来它们便这么存在着,完全是客观的。终南山我尚未曾到过,韩昌黎先生的诗里那拟喻山石的一段,我以为未尝不可移赠劳山。

更奇者,常见山巅有数丈长之大石两头架于他石之上浑如一座飞桥。或有石巨如数间屋,一半坐另一石上,一半凌空,欲落不落。这些石头怎么会如此呢?莫非是在洪荒未辟前,有什么巨灵之神,故意搬上去的,不然就从别处飞来。呀,我想出个道理来了。这是()数十万年以前,地壳欲凝未凝之际,下则火山爆裂,烈焰飞腾,熔岩滚滚,喷薄四散;上则轰雷闪电,罡风暴雨,日夕冲击,柔软如乳皮的地壳,受此力量的压迫,忽高忽低,推移动荡,如大海波涛之倏起倏落。经过无量劫数以后,喧腾者渐变为静寂了,动荡者渐变为停止了,柔软者渐变为刚硬了,才成功今日我们所处大地的景象。我们现在所见的满山千态万状的大石,当是当日火山喷出的熔岩,而这些飞来的怪石呢?则或是熔岩凝结以后,再从别处火山激射过来的,所以它们与所止之处的石头,不能合而为一。

我平生对于中国山水画,像倪云林一派的萧疏澹远之趣,并非不知领略。然于宋元人的大幅立轴,或岩壑盘旋,峰峦竞秀,或洪涛汹涌,山岛峥嵘,或老树千章,干如铁石者,尤为欣赏,好像胸中一段郁勃磅礴之气,非借此则发泄不尽似的。于自然界的风景,我之爱赏奇峰怪石,也胜于春草落花,平沙远渚。这次劳山形势,恰恰对了我的心路,所以一路在车中叫好不绝,康和雪明都笑我为狂。

(《绿天》,1928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选自1956年台湾光启出版社增订本)

2、苏雪林:家

苏雪林:家

家的观念也许是从人类天性带来的。你看鸟有巢,兽有穴,蜜蜂有窠,蚂蚁有地底的城堡。而水狸还会作木匠,作泥水匠,作扞堤起坝的功夫,经营它的住所哩。小儿在外边玩了小半天,便嚷着要家去。从前在外面做大官的,上了年纪,便要告老回乡,哪怕外面有巴黎的繁华,纽约的富丽,也牵绊他不住,这叫做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楚霸王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道士以他企图达到的境界为仙乡,为白云乡。西洋宗教家也叫天国为天乡。家乡二字本有连带的意义,乡土不就是家的观念的扩大吗?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里说过:鸟儿到了春天便有筑巢的冲动,人到中年也便有建立家庭的冲动。这话说明了一种实在情况。我们仔细观察那些巢居的鸟类,平常的日子只在树枝上栖身,或者随便在哪里混过一夜。到了快孵卵了,才着忙于筑巢,燕子便是一个例。人结婚之后,有了儿女,家的观念才开始明朗化起来,坚强化起来。少年时便顾虑家的问题,呸,准是个没出息的种子!

我想起过去的自己了。——当文章写到转不过弯时,或话说到没有得说时,便请出自己来解围,这是从吴经熊博士学来的方法。一半是天性,一半是少时多读了几种中世纪式的传奇,便养成了一种罗曼蒂克的气质。美是我的生命,优美,壮美,崇高美,无一不爱。寻常在诗歌里,小说里,银幕里,发见了哀感顽艳,激昂慷慨的故事时,我决不吝惜我的眼泪。有时候,自觉周身血液运行加速,呼吸加急,神经纤维一根根紧张得像要绷断。好像面对着什么奇迹,一种人格的变换,情感的升腾,使我忘失了自己,又神化了自己。我的生命像整个融化在故事英雄生命里,本来渺小的变伟大了,本来龌龊的变崇高了。无形的鞭策,鼓舞我要求向上,想给自己造成一个美的人格,虽然我的力量是那么薄弱。

那时候我永远没想到家是什么,一个人要家有什么用。因为自己是学教育出身的,曾想将自己造成一个教育家,并非想领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私人乐趣,其实是想为国储才。初级师范卒业后,当了一年多小学教师,盲目的热心,不知摧残了几个儿童嫩弱的脑筋。过度的勤劳,又在自己身体里留下不少病痛的种子。现在回想,真是一场可爱而又可笑的梦。在某些日子里,我又曾发了一阵疯,想离开家庭,独自跑向东三省垦荒去。赚了钱好救济千万穷苦的同胞。不管自己学过农业没有,也不管自己是否具有开创事业的魄力与干才,每日黄昏望着故乡西山尖的夕阳默默出神,盘算怎样进行的计划。那热烈的心情,痛苦的滋味,现在回想,啊,又是一场可爱而可笑的梦。

于今这一类的梦想,好像盈盈含笑的朝颜花,被现实的阳光一灼,便立刻萎成一绞儿枯焦的淡蓝了。教育家不是我的份,实业家不是我的份,命定只配做个弄弄笔头的文人。于今连笔也想放下,只想有一个足称为自己主有物的住所,每天早起给我一盏清茶,几片涂着牛油的面包,晚上有个温暖的被窝,容我伸直身子睡觉,便其乐融融,南面王不易也。

家,我并不是没有。安徽太平县乡下有一座老屋,四周风景,分得相离不远的黄山的雄奇秀丽。隐居最为相宜。但自从我的姓氏上冠上了另一个字以后,它便没有了我的份。南昌也有一座几房同居的老屋,我不打算去住。苏州有一座小屋倒算得是我们自己的。但建筑设计出于一个笨拙工程师之手。本来是学造船出身的,却偏要自作聪明来造屋,屋子造成了一只轮船,住在里面有说不出的不舒服,所以我又不大欢喜。于今这三座屋子,有两座是落在沦陷区里,消息阻隔,也不知变成怎样了。就说幸而瓦全,恐怕已经喂了白蚁。这些戴着人头的白蚁是最好拣那无主的屋子来蛀。先蛀窗棂门扇,再蛀顶上的瓦,墙壁的砖,再蛀承尘和地板。等你回来,屋子只剩下一个空壳。甚至全部都蛀完,只留给你一片白地。所以我们的家的命运,早已成了未知数,将来战事结束,重回故乡,想必非另起炉灶不可了。

记得少壮时性格善于变动,不喜住在固定的地方。当游览名山胜水,发见一段绝佳风景时,我定要叫着说:喔,我们若能在这里造座屋子住多好!于是康,即上述的笨拙工程师,就冷冷地讪嘲我:“我看你不必住房子,顶好学蒙古人住一种什么毡庐或牛皮帐。他们逐水草而迁徙,你呢,就逐好风景而迁徙。”对呀,屋子能搬场是很合理的思想,未来世界的屋子一定都是像人般长了脚能走的。忘记哪位古人有这么一句好诗,也许是吾家髯公吧,“湖山好处便为家”,其中意境多可爱。行脚僧烟蓑雨笠,到处栖迟,我常说他们生活富有诗意,就是为了这个。

由髯公联想到他的老表程垓。他的书舟词,有使我欣赏不已的《满江红》一首云:

葺屋为舟,身便是烟波钓客。况人间原似浮家泛宅,秋晚雨声蓬背稳,夜深月影窗棂白。满船诗酒满船书,随意索。

也不怕云涛隔,也不怕风帆侧,但独醒还睡,自歌还歇。卧后从教鳅鳝舞,醉来一任乾坤窄。恐有时撑向大江头,占风色。

这词中的舟并非真舟,不过想像他所居之屋为舟,以遣烟波之兴而已。我有时也想假如有造屋的钱,不如拿来造一只船。三江五湖,随意遨游,岂不称了我“湖山好处便为家”的心愿。不过船太小了,像张志和的舴艋,于我也不大方便,我的生活虽不十分复杂,也非一竿一蓑似的简单,而且我那几本书先就愁没处安顿。太大了,惹人注目,先就没胆量开到太湖。我们不能擘破三万六千顷青琉璃,周览七十二峰之胜,就失却船的意义了。

以水为家的计划既行不通,我们还是在陆地上打主意吧。

像我们这类知识分子,每日都需要新的精神食粮,至少一份当天报纸非入目不可。所以家的所在地点离开文化中心不可太远,但又不必定在城市之中,若能半城半郊,以城市而兼山林之乐,那就最好没有了。为配合那时经济情形起见,屋子建筑工料,愈省愈好。墙壁不用砖而用土,屋顶用茅草也可以。但在地板上不可不多花几文,因为它既防潮湿又可保持室中温度,对卫生关系极为重大。地板离地高须二尺,装置要坚固,不平或动摇,最为讨厌。一个人整天在杌陧不安的环境里度日,精神是最感痛苦的。屋子尽可以不油漆,而地板必抹以桐油。我们全部生命几乎都消耗于书斋之中,所以这间屋是必须加意经营的。朝南要有一面镶玻璃大窗,冬受暖日,夏天打开,又可以招纳凉风。东壁开一二小窗。西北两壁的地位则留给书架。后面一间套房,作为我的寝室,只须容得下一榻二橱之地。套房和书斋的隔断处,要用活动的雕花门扇。糊以白纸,或浅蓝鹅黄色的纸。雕花是中国建筑的精华,图样多而美观,我们故乡平民家的窗棂门户,多有用之者,工价并不贵。它有种种好处:光线柔和可爱,空气流通,一间房里有了炭火,另一间房可以分得暖气。这种艺术我以为应当予以恢复。造屋子少不了一段游廊,风雨时可以给你少许回旋之地,夏夜陈列藤椅竹榻,可与朋友煮茗清谈;或与家人谈狐说鬼,讲讲井市琐闻,或有趣味的小故事,豆棚瓜架的味儿,是最值得人怀恋的。

屋旁要有二亩空旷之地,一半莳花,一半种菜,养几只鸡生蛋,一只可爱的小猫,晚上赶老鼠,白昼给我做伴。书,从前梦想的是万卷琳琅,抗战以后,物力维艰,合用的书有一二千卷也够了。要参考时不妨多跑几趟图书馆,所以图书馆距离要近,顶好就在隔壁。外文书也要一些。去旧书铺访求,当然比买新的便宜,又可替国家节省外汇,岂非一举两得。图书馆或旧书铺弄不到的书,可以向藏书最多的朋友去借。我别的品行不敢自信,借书信用之好,在朋友间是一向闻名的,想朋友们决不至于拿“借书一瓻”的话来推托吧。书有了,于是花前灯下,一卷陶然,或于纸窗竹榻之间,抒纸伸笔,写我心里一些想说的话。写完之后,抛向字篓可以,送给报纸杂志发表也可以。有时用真姓名与读者相见,有时捏造个笔名用也可以。再重复一句,我写的文字无论如何不好,总是我真正心里想说的话。我决不为追逐时代潮流,迎合世人口味,而歪曲了我创作的良心。我有我的主见,我有我的骄傲。

只有做皇帝的人才能说富有四海,臣属万民的话。但我们若肯用点脑筋,将自然给予我们的恩惠,仔细想想,每个人都有这一项资格的。飞走之物的家,建筑时只有两口儿的劳力,所以大都因陋就简。据说喜鹊的窝做得最精巧,所以常惹斑鸠眼红,但你若将鹊巢研究一下,咳,可怜,大门是向天开的,育儿时遇见风雨,母鸟只好拱起背脊硬抵,请问人类的母亲受得这苦不?就说那硬尾巴,毛光如漆的小建筑师吧。它能采木,能运石,可算最伶俐了,但我敢同你打赌,请你进它屋子去住,你一定不肯。人呢,就不然了。譬如我现在客中所住的一间书斋,虽说不上精致,但建筑时先有人制图,而后有木匠泥水匠来构造。木材是从雅安一带森林砍下,该锯成板的锯成板,该削成条子的削成条子,扎成木排,顺青衣江而下淌,达到嘉定城外。一堆堆,一堆堆积着。要用时,由江边一些专靠运木为生的贫民扛来,再由木匠搭配来用。木匠的斧子,锯子,刨子,钉子,原料是由本城附近某矿山出产的,又用某矿山的煤来锻炼的,开矿的,挖煤的,运铁煤的,烧炉的,打铁的,你计算计算看,该有多少人?全房的油漆,壁上糊的纸,窗上的玻璃和帘幕,制造和贩卖的,又该有多少人?我桌上有一架德国制造的小闹钟,一管美国制造的派克自来水笔,一瓶喀莱尔墨水,几本巴黎某书店出版的小说,一把俄国来的裁纸刀。在抗战前,除那管笔花了我二十元代价之外,其余都不值什么。但你也别看轻这几件小东西,它们渡过惊波万重的印度洋和太平洋,穿过数千里雪地冰天的西比利亚,一路上不知换了多少轮船,火车,木船,薄笨车,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方能聚首于我的书斋,变成与我朝夕盘桓的雅侣。

飞走之物无冬无夏,只是一身羽毛。孔雀锦鸡文采最绚烂,但这一套美丽衣服若穿烦腻了,想同白鹭或乌鸦换一身素雅的穿,换换口味,竟不可能。我们则夏纱,秋夹,冬棉皮,还有羊毛织的外套。要什么样式就什么样式,要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谈及吃的,则虎豹之类吃了肉便不能吃草,牛马之类吃了草又不能吃肉。蚊子除叮人无别法生活,被人一巴掌拍杀,也决无埋怨。苍蝇口福比较好,什么吃的东西都要爬爬嘬嘬,但苍蝇也最受憎恶,人类就曾想出许多法子消灭它。人则对于动植物,甚至矿物都吃,而有钱人则天天可以吃荤。有些好奇的有钱人则从人参,白木耳,猩猩的唇,黑熊的掌,骆驼的峰,麋鹿的尾,猴子的脑,燕儿的窝,吃到兼隶动植物二界的冬虫夏草。人是从平地上的吃到山中的,水底的;从甜的吃到苦的,香的吃到臭的。猥琐如虫豸总可饶了吧?也不饶,许多虫类被人指定了当做食料,连毒蛇都弄下了锅作为美味。这才真的是“玉食万方”哩。

可见上帝虽将亚当夏娃赶出地上乐园,待遇他们的子孙,其实不坏。我们还要动不动怨天咒地,其实不该。譬如做父母的辛辛苦苦,养育儿女,什么东西都弄来给他享受,还嫌好道歹,岂不教父母寒心,回头他老人家真恼了,你可要当心才好。——有人说人不但是上帝的爱子,同时是万物的灵长,自然界的主人,我想无论是谁,对于这话是不能否认的。

你虽则是丝毫没有做统治者的思想,但是在家里,你的统治意识却非常明显。这小小区域便是你的封邑,你的国家。你可以自由支配,自由管理。你有你的百官,你有你的人民,你有你的府库。你添造一间屋,好似建立一个藩邦;开辟一畦草莱,好似展拓几千里的疆土;筑一道墙,又算增加一重城堡;种一棵将来足为荫庇的树,等于造就无数人才;栽一株色香俱美的花,等于提倡文学艺术。家里几桌床榻的位置,日久不变,每易使人厌倦,你可以同你的谋臣——你的先生或太太——商议,重新布置一番。布置妥帖之后,在室中负手徐行,踌躇满志,也有政治上除旧布新的快感。或把笔床茗碗的地位略为移动,瓦瓶里插上一枝鲜花,墙壁间新挂一幅小画,等于改革行政,调动人员,也可以叫人耳目一新,精神焕发。怪不得古人有“山中南面”之说,人在家里原就不啻九五之尊啊。

够了,再说下去,人家一定要疑心我得了什么帝王迷,想关起门来做皇帝。其实因为有一天和朋友袁兰子女士谈起家的问题,她说英国有一句俗语:“英国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具有绝对的主权,绝对的尊严性,觉得很有意思,就惹起我上面那一大堆废话罢了。

实际上,家的好处还是生活的自由和随便。你在社会上与人周旋,必须衣冠整齐,举止彬彬有礼,否则人家就要笑你是名士派。在家你口衔烟卷,悠然躺在廊下;或靸着一双拖鞋,手拿一柄大芭蕉扇,园中来去;或短衣赤脚,披襟当风,都随你的高兴。听说西洋男人在家庭里想抽枝烟也要得太太的许可;上餐桌又须换衣服,打领结,否则太太就要批评他缺少礼貌,甚或有提出离婚的可能。啊,这种丈夫未免太难做吧。幸而我不是西洋的男人,否则受太太这样拘束,我宁可独身一世。

没有家的人租别人房子住,时常会受房东的气。房租说加多少就多少,你没法抗议。他一下逐客之令,无论在什么困难情形之下,你也不得不拖儿带女一窝儿搬开。若和房东同住,共客厅,共厨房,共大门进出,你不是在住家,竟是住旅馆。住旅馆,不过几天,住家却要论年论月,这种喧闹杂乱的痛苦,最忍耐的心灵,也要失去他的伸缩性。虽说人生如逆旅,但在短短数十年生命里,不能有一日的自由,做人也未免太可怜,太不值得了。

人到中年,体气渐衰,食量渐减,只要力之所及,不免要讲究一点口腹之奉。对于食谱,烹饪单一类的书,比少年时代的爱情小说还会惹起注意。我有旨蓄,可以御冬:腌菜,酸齑,腐乳,芝麻酱,果子酱,无论哪个穷措大的家庭,也要准备一些。于是大坛小罐也成为构成家庭乐趣的成分,对之自然发生亲切之感。这类坛罐之属,旅馆是没地方让你安置的,不是固定的家也无意于购备,于是家就在累累坛罐之中,显出它的意味。人把感情注到坛罐上去,其庸俗宁复可耐,但“治生那免俗”,老杜不早替我们解嘲了吗?

但一个人没有家的时候就想家,有了家的时候,又感到家的累赘。我们现在不妨谈谈家的历史。原始时代家庭设备很简单,半开化时代又嫌其太复杂。孟子虽曾提倡分工合作之说,但中国人日常生活的需要,几乎件件取诸宫中。一个家庭就等于一个社会。乡间富人家里有了牛棚,豕牢,鸡埘,鹅棚不算,米豆黍麦的仓库不算,还有磨房,舂间,酒浆坊,纺车,织布机,染坊,只要有田有地有人,关起门来度日,一世不愁饿肚子,也不愁没衣穿,现在摩登化的小家庭,虽删除了这些琐碎节目,但一日三餐也够叫人麻烦。人类进化已有了几千年,吃饭也有了几千年,而这一套刻板文章总不想改动一下,不知是何缘故。假如有人将全地球所有家庭主妇每日所费于吃饭问题的时间,心思,劳力,做一个统计,定叫你吃一大惊。每天清早从床上滚下地,便到厨房引燃炉火,烧洗脸水,煮牛乳,烤面包,或者煮粥,将早餐送下全家肚皮之后,提篮上街买菜。买了菜回家差不多十点钟了,赶紧削萝卜,剥大蒜,切肉,洗菜,淘米煮饭,一面注意听饭甑里蒸气的升腾,以便釜底抽薪,一面望着锅里热油的滚沸,以便倒下菜去炒。晚餐演奏的还是这样一套序目。烹饪之余,更须收拾房子,洗浆衣服,缝纫,补缀,编织毛织物。夜静更深,还要强撑倦眼在昏灯下记录一天用度的账目。有了孩子,则女人的生活更加上两三倍的忙碌,这里我不必详细描写,反正有孩子的主妇听了就会点头会意的。有钱人家的主妇,虽不必井臼躬操,而家庭大,人口多,支配每天生活也够淘神。你说放马虎些,则家中盐米,不食自尽,不但经济发生问题,丈夫也要常发内助无人之叹,假如男人因此生了外心,那可不是玩的。我以为生活本应该夫妇合力维持的,可是男人每每很巧妙地逃避了,只留下女人去抵挡。虽说男人赚钱养家,不容易,也很辛苦,但他究竟不肯和生活直接争斗,他总在第二线。只有女人才是生活勇敢的战士,她们是日日不断面对面同生活搏斗的。每晨一条围裙向腰身一束,就是擐好甲胄,踏上战场的开始。不要以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微末不足道,它就碎割了我们女人全部生命,吞蚀尽了我们女人的青春、美貌和快乐。女人为什么比男人易于()衰老,其缘故在此。女人为什么比男人琐碎、凡俗,比男人显得更爱硁硁较量,比男人显得更实际主义,其缘故亦在此。

未来世界家庭生活的需要,应该都叫社会分担了去。如衣服有洗衣所,儿童有托儿所和学校,吃饭有公共食堂。不喜欢到公共食堂的,每顿肴膳可以由饭馆送来。那时公共食堂和饭馆的饮食品,用科学方法烹制,省人工,价廉物美。具有家庭烹饪的长处,而滋养分搭配得更平均,更合乎卫生原则。自己在家里弄点私菜,只要你高兴,也并非不允许的事。将来的家庭眷属,必紧缩得仅剩两三口。家庭的设备,只有床榻几椅及少许应用物件而已。不愿意住个别的家便住公共的家。每人有一二间房子,可以照自己趣味装璜点缀。各人自律甚严,永不侵犯同居者的自由。好朋友可以天天见面,心气不相投合的,虽同居一院,也老死不相往来。这样则男人女人都可以省出时间精力,从事读书、工作、娱乐,及有益自己身心和有益社会文化的事。

理想世界一天不能实现,当然我们每人一天少不了一个家。但是我们莫忘记现在中国处的是什么时代,整个国土笼罩在火光里,浸渍在血海里;整个民族在敌人刀锋枪刺之下苟延残喘。我们有生之年莫想再过从前的太平岁月了。我们应当将小己的家的观念束之高阁,而同心合意地来抢救同胞大众的家要紧。这时代我们正用得着霍去病将军那句壮语:“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3、苏雪林:喝茶

苏雪林:喝茶

读徐志摩先生会见哈代记,中间有一句道:“老头真刻啬,连茶都不教人喝一盏……”这话我知道徐先生是在开玩笑,因他在外国甚久,应知外国人宾主初次相见,没有请喝茶的习惯。

西人喝茶是当咖啡的,一天不过一次的,或于饭后,或于午倦的时候,余是口渴,仅饮蒸气冷水,不像中国人将壶泡着茶整天喝它。他们初次见面,谈话而已,也不像中国人定要仆人捧出两杯茶来,才算敬客之道。这是中西习惯不同之处,无所谓优劣,我所联带要说的,是外国人对于应酬的经济。

我仅到过法国,来讲一点法国人的应酬罢。法人禀受高庐民族遗风,对于“款客之道”(hospitalite)素来注重,但他们的应酬,都是经过艺术化的,以情趣为主,物质为轻,平常酬酢,不必花费什么钱财,而能尽交际之乐。

中国人朋友相见不久,便要请上馆子吃饭,法人以请吃饭为大事,非至亲好友,不大举行,而且也不大上馆子,家中日常蔬菜外添设一两样便算请了客。至于普通请客,就是“喝茶”(ptendreauthe)了。每次茶点之费不过合华币一元,然而可同时请四五客。初交不请,一定要等相见三四次,友谊渐熟之后再请。他们无论男女自小养成一种口才,对客之际,清言娓娓,诙谐杂出,或纵谈文艺,或叙述故事,或玩弄乐器,或披阅名画,口讲指画,兴会淋漓,令人乐而忘倦,其关于国家社会不得意的问题,从不在这个时候提起。他们应酬的宗旨,本要使客尽欢,若弄得满座欷歔,有何趣味呢?

法人无故不送人礼物,送亦不过鲜花一束,新书一卷而已,而且亦必有往有来,藉以互酬雅意。中国人不知他们习惯,每每以贵重礼物相送,不但不能结好,反而引猜嫌。我有一个同学,他有一个法友,是书铺的主人,平日代他搜罗旧书,或报告新出版着作()的消息,甚为尽心,这位同学便送他一个中国古瓷花瓶,谁知竟将他弄得大不自在了,以后相见虽照常亲热,而神宇之间,颇为勉强,则因为他们素不讲究送礼,忽见人送值钱的东西,便疑心人将大有求于他的缘故。

人生在世,不能没有亲朋的往来,有之则应酬原所不免,但应酬本旨在增加交际间的乐趣,使人快乐,也要使自己快乐;若为应酬而弄得财力两亏,疲于奔命,那就大大的无谓了。

中国是以应酬为最重要的国家,而百分之九十九的应酬都是无谓。朋友虽无真实的感情,亦必以酒肉相征逐,婚丧呀,做寿呀,生日呀,小孩出世呀,初次见面呀,礼物绝不可少,而以政界应酬为最多。我有一个本家在北京做官,每年薪俸不过二千余元,而应酬要占去八九百元。虽说我送了人家的礼,人家也送我的礼,但现钱可以买各项东西,礼物不能变出现钱来。这种应酬,等于拿金钱互相抛掷,究竟有什么意思呢?而在应酬太繁,不能维持生活,不免要于正当收入之外想其他方法。中国官吏寡廉鲜耻,祸国殃民之种种,不能说与应酬无关。

(选自《苏绿漪创作选》,1936年上海新兴书店版)

4、苏雪林:青春

苏雪林: 青春

记得法国作家曹拉的《约翰·戈乐之四时》(quatre journees de jean gourdon)曾以人之一生比为年之四季,我觉得很有意味,虽然这个譬喻是自古以来,就有人说过了。但芳草夕阳,永为新鲜诗料,好譬喻又何嫌于重复呢?

不阴不晴的天气,乍寒乍暖的时令,一会儿是袭袭和风,一会儿是蒙蒙细雨,春是时哭时笑的。春是善于撒娇的。

树枝间新透出叶芽,稀疏琐碎地点缀着,地上黄一块,黑一块,又浅浅的绿一块,看去很不顺眼,但几天后,便成了一片蓊然的绿云,一条缀满星星野花的绣毡了。压在你眉梢上的那厚厚的灰黯色的云,自然不免教你气闷,可是他转瞬间会化为如纱的轻烟,如酥的小雨。新婚紫燕,屡次双双来拜访我的矮椽,软语呢喃,商量不定,我知道他们准是看中了我的屋梁,果然数日后,便衔泥运草开始筑巢了。远处,不知是画眉,还是百灵,或是黄莺,在试着新吭呢。强涩地,不自然地,一声一声变换着,像苦吟诗人在推敲他的诗句似的。绿叶丛中紫罗兰的嗫嚅,芳草里铃兰的耳语,流泉边迎春花的低笑,你听不见么?我是听得很清楚的。她们打扮整齐了,只等春之女神揭起绣幕,便要一个一个出场演奏。现在她们有点浮动,有点不耐烦。春是准备的。春是等待的。

几天没有出门,偶然涉足郊野,眼前竟换了一个新鲜的世界。到处怒绽着红紫,到处隐现着虹光,到处悠扬着悦耳的鸟声,到处飘荡着迷人的香气,蔚蓝天上,桃色的云,徐徐伸着懒腰,似乎春眠未足,还带着惺忪的睡态。流水却瞧不过这小姐腔,他泛着潋滟的霓彩,唱着响亮的新歌,头也不回地奔赴巨川,奔赴大海……春是烂漫的,春是永远地向着充实和完成的路上走的。

春光如海,古人()的比方多妙,多恰当。只有海,才可以形容出春的饱和,春的浩瀚,春的磅礴洋溢,春的澎湃如潮的活力与生意。

春在工作,忙碌地工作,他要预备夏的壮盛,秋的丰饶,冬的休息,不工作又怎么办?但春一面在工作,一面也在游戏,春是快乐的。

春不像夏的沉郁,秋的肃穆,冬的死寂,他是一味活泼,一味热狂,一味生长与发展,春是年青的。

当一个十四五岁或十七八岁的健美青年向你走来,先有爽朗新鲜之气迎面而至。正如睡过一夜之后,打开窗户,冷峭的晓风带来的那一股沁心的微凉和葱茏的佳色。他给你的印象是爽直、纯洁、豪华、富丽。他是初升的太阳,他是才发源的长河,他是能燃烧世界也能燃烧自己的一团烈火,他是目射神光,长啸生风的初下山时的乳虎,他是奋鬣扬蹄,控制不住的新驹。他也是热情的化身,幻想的泉源,野心的出发点,他是无穷的无穷,他是希望的希望。呵!青年,可爱的青年,可羡慕的青年!

青年是透明的,身与心都是透明的。嫩而薄的皮肤之下,好像可以看出鲜红血液的运行,这就形成他或她容颜之春花的娇,朝霞的艳。所谓“吹弹得破”,的确教人有这样的耽心。忘记哪一位西洋作家有“水晶的笑”的话,一位年轻女郎嫣然微笑时,那一双明亮的双瞳,那二行粲然如玉的牙齿,那唇角边两颗轻圆的笑涡,你能否认这“水晶的笑”四字的意义么?

青年是永远清洁的。为了爱整齐的观念特强,青年对于身体,当然时时拂拭,刻刻注意。然而青年身体里似乎天然有一种排除尘垢的力,正像天鹅羽毛之洁白,并非由于洗濯而来。又似乎古印度人想像中三十二天的天人,自然鲜洁如出水莲花,一尘不染。等到头上华萎,五官垢出,腋下汗流,身上那件光华夺目的宝衣也积了灰尘时,他的寿命就快告终了。

青年最富于爱美心,衣履的讲穷,头发颜脸的涂泽,每天费许多光阴于镜里的徘徊顾影,追逐银幕和时装铺新奇的服装的热心,往往叫我们难以了解,或成了可怜悯的讽嘲。无论如何贫寒的家庭,若有一点颜色,定然聚集于女郎身上。这就是碧玉虽出自小家,而仍然不失其为碧玉的秘密。为了美,甚至可以忍受身体上的戕残,如野蛮人的文身穿鼻,过去妇女之缠足束腰。我有个窗友因面麻而请教外科医生,用药烂去一层面皮。三四十年前,青年妇女,往往就牙医无故拔除一牙而镶之以金,说笑时黄光灿露,可以增加不少的妩媚。于今我还听见许多人为了门牙之略欠整齐而拔去另镶的,血淋淋地也不怕痛。假如陆判官的换头术果然灵验,我敢断定必有无数女青年毫不迟疑地袒露其纤纤粉颈,而去欢迎他靴统子里抽出来那柄锯利如霜小匕首的。

青年是没有年龄高下之别的,也永远没有丑的,除非是真正的嫫母和戚施。记得我在中学读书时,跟中所见那群同学,不但大有美丑之分,而且竟有老少之别。凡那些皮肤粗黑些的,眉目庸蠢些的,身材高大些的,举止矜庄些的,总觉得她们生得太“出老”一点,猜测她们年龄时,总会将它提高若干岁。至于二十七八或三十一二的人——当时文风初开的内地学生年龄是有这样的——在我们这些比较年轻的一群看来,竟是不折不扣的“老太婆”了。这样的“老太婆”还出来念什么书,活现世!轻薄些的同学的口角边往往会漏出了这样嘲笑。现在我看青年的眼光竟和以前大大不同了,媸妍胖瘦,当然还分辨得出,而什么“出老”的感觉,却已消失于乌有之乡,无论他或她容貌如何,既然是青年,就要还他一份美,所谓“青春的美”。挺拔的身躯,轻矫的步履,通红的双颊,闪着青春之焰的眼睛,每个青年都差不多,所以看去年纪也差不多。从飞机下望大地,山陵原野都一样平铺着,没有多少高下隆洼之别,现在我对于青年也许是坐着飞机而下望的。哈,坐着年龄的飞机!

但是,青年之最可爱的还是他身体里那股淋漓元气,换言之,就是那股愈汲愈多,愈用愈出的精力。所谓“青年的液汁”(la seve de la jeunese),这真是个不舍昼夜滚滚其来的源泉,它流转于你的血脉,充盈于你的四肢,泛滥于你的全身,永远要求向上,永远要求向外发展。它可以使你造成博学,习成绝技,创造惊天动地的事业。青年是世界上的王,它便是青年王国拥有的一切的财富。

当我带着书踱上讲坛,下望墨压压的一堂青年的时候,我的幻想,往往开出无数芬芳美丽的花:安知他们中间将来没有李白、杜甫、荷马、莎士比亚那样伟大的诗人么?安知他们中间,将来没有马可尼、爱迪生、居里夫人一般的科学家,朱子、王阳明、康德、斯宾塞一般的哲学家么?学经济的也许将来会成为一位银行界的领袖;学政治的也许就仗着他将中国的政治扶上轨道;学化学或机械的也许将来会发明许多东西,促成中国的工业化、现代化。也许他们中真有人能创无声飞机,携带什么不孕粉,到扶桑三岛巡礼一回,聊以答谢他们三年来赠送我们的这许多野蛮残酷礼品的厚意。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中间有人能向世界宣传中国优越的文化,和平的王道,向世界散布天下为公的福音,叫那些以相斫为高的刽子手们,初则眙愕相顾,继则心悦诚服……青年的前途是浩荡无涯的,是不可限量的,但能以致此,还不是靠着他们这“青年的精力”?

春是四季里的良辰,青年是人生的黄金时代。是春天,是该鸟语花香,风和日雨,但霪雨连绵,接连三四十日之久,气候寒冷得像严冬,等到放晴时,则九十春光,阑珊已尽,这样的春天岂非常有?同样,幼年多病,从药炉茶鼎间逝去了寂寂的韶华;父母早亡,养育于不关痛痒者之手,像墙角的草,得不着阳光的温煦,雨露的滋润;生于寒苦之家,半饥半饱地挨着日子,既无好营养,又受不着好教育,这种不幸的青年,又何尝不多?咳,这也是春天,这也是青年!

西洋文学多喜欢赞美青春歌颂青春,中国人是尚齿敬老的民族,虽然颇受嗟卑叹老,却瞧不起青年。真正感觉青春之可贵,认识青春之意义的,似乎只有那个素有佻达文人之名的袁子才。他对美貌少年,辄喜津津乐道,有时竟教人于字里行间,嗅出浓烈的肉味。对于历史上少年成功者,他每再三致其倾慕之忱,而于少年美貌而又英雄如孙策其人者,向往尤切。以形体之完美为高于一切,也许有点不对,但这种希腊精神,却是中国传统思想里所难以找出的。他又主张少年的一切欲望都应当给以满足,满足欲望则必需要金钱,所以他竟高唱“宁可少时富,老来贫不妨”这样大胆痛快的话,恐怕现在还有许多人为之吓倒吧。他永久羡着青春,湖上杂咏之一云:

葛岭花开三月天,游人来往说神仙,

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

说到神仙,又引起我的兴趣来了。中国人最羡慕神仙,自战国到宋以前一千数百年,帝皇、妃后、贵族、大官以及一般士庶,都鼓荡于这一股热潮中。中国人对修仙付过了很大的代价,抱了热烈的科学精神去试验,坚决的殉道精神去追求。前者仆而后者继,这个失败了,那个又重新来,唐以后这风气才算衰歇了些,然而神仙思想还盘踞于一般人潜意识界呢。

做神仙最大的目的,是返老还童和长生。换言之,就是保持青春于永久。现在医学界盛传什么恢复青春术,将黑猩猩,大猩猩,长臂猿的生殖腺移植人身,便可以收回失去的青春。不过这方法流弊很多,又所恢复的青春,仅能维持数年之久,过此则衰惫愈甚,好像是预支自己体中精力而用之,并没有多大便宜可占,因之尝试者似乎尚不踊跃。至于中国神仙教人炼的九转还丹,只有黍子大的一颗,度下十二重楼,便立刻脱胎换骨,而且从此就能与天地比寿,日月齐光了。有这样的好处,无怪乎许多人梦寐求之,为金丹送命也甘心了。

不过炼丹时既需要仙传的真诀,极大的资本,长久的时间,吃下去又有未做神仙先做鬼的危险,有些人也就不敢尝试。况且成仙有捷径也有慢法,拜斗踏罡,修真养性慢慢地熬去,功行圆满之日,也一样飞升。但这种修炼需时数十年至百余年不等,到体力天然衰老时,可不又惹起困难度?于是聪明的中国人又有什么“夺舍法”。学仙人在这时候,推算得什么地方有新死的青年,便将自己的灵魂钻入其尸体,于是钟漏垂歇的衰翁,立刻便可以变成一个血气充盈的小伙子,这方法既简捷又不伤廉,因为他并没有伤害尸主之生命。

少时体弱多病,在凄风冷雨中度过了我的芳春,现在又感受早衰之苦。所以有时遇见一个玉雪玲珑的女孩,我便不免于中一动。我想假如我懂得夺舍法据这可爱身体而有之,我将怎样利用她青年的精力而读书,而研究,而学习我以前未学现在想学而已嫌其晚的一切。便是娱乐,我也一定比她更会享受。这念头有点不良,我自己也明白,可是我既没有获得道家夺舍法之秘传,也不过是骗骗自己的空想而已。

中年人或老年人见了青年,觉得不胜其健羡之至,而青年却似乎不能充分地了解青春之乐。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谁说不是一条真理?好像我们称孩子的时代为黄金,其实孩子果真知道自己快乐么?他们不自知其乐,而我们强名之为乐,我总觉得这是不该的。

再者青年总是糊涂的,无经验的。以读书研究而论,他们往往不知门径与方法,浪费精神气力而所得无多。又血气正盛,嗜欲的拘牵,情欲的缠纠,冲动的驱策,野心的引诱,使他们陷于空想、狂热、苦恼、追求以及一切烦闷之中,如苍蝇之落于蛛网,愈挣扎则缚束愈紧。其甚者从此趋于堕落之途,及其觉悟则已老大徒悲了。若能以中年人的明智,老年人的淡泊,控制青年的精力,使它向正当的道路上发展,则青年的前途,岂不更远大,而其成功岂不更快呢?

仿佛记得英国某诗人有再来一次的歌,中年老年之希望恢复青春,也无非是这“再来一次”的意识之刺激罢了。祖与父之热心教育其子孙,何尝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老了,无能为力了,所以想利用青年的可塑性,将他们抟成一尊比自己更完全优美的活像。当他们教育青年学习时,凭自己过去的经验,授与青年以比较简捷的方法,将自己辛苦探索出来的路线,指导青年,免得他们再迂回曲折地乱撞。他们未曾实现的希望,要在后一代人身上实现,他们没有满足的野心,要叫后一代人来替他们满足。他们的梦,他们的愿望,他们奢侈的贪求,本来都已成了空花的,现在却想在后代人头上收获其甘芳丰硕的果。因此,当他们勤勤恳恳地教导子孙时,与其说是由于慈爱,勿宁说出于自私,与其说是在替子孙打算,勿宁说是自己慰安。这是另一种“夺舍法”,他们的生命是由此而延续,而生命的意义是靠此而完成的。

据说法朗士尝恨上帝或造物的神造人的方法太笨:把青春位置于生命过程的最前一段,人生最宝贵的爱情,磨折于生活重担之下。他说假如他有造人之权的话,他要选取虫类如蝴蝶之属做榜样。要他先在幼虫时期就做完各种可厌恶的营养工作,到了最后一期,男人女人长出闪光翅膀,在露水和欲望中活了一会儿,就相抱相吻地死去。读了这一串诗意的词句,谁不为之悠然神往呢?不止恋爱而已,想到可贵青春度于糊涂昏乱之中之可惜,对于法朗士的建议,我也要竭诚拥护的了。

不过宗教家也有这么类似的说法,像基督教就说凡是热心爱神奉侍神的人,受苦一生,到了最后的一刹那,灵魂便像蛾之自蛹中蜕出,脱离了笨重躯壳,栩栩然飞向虚空,浑身发大光明,出入水火,贯穿金石,大千世界无不游行自在。又获得一切智慧,一切满足,而且最要紧的是从此再不会死。这比起法朗士先生所说的一小时蝴蝶的生命不远胜么?有了这种信仰的人,对于人世易于萎谢的青春,正不必用其歆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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