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爱情三章_约法三章造句

1、王蒙:爱情三章

王蒙:爱情三章

有时候,夏天的落日好像突然改变了世界的外观。大火球低低地迎着你,整个天空红光灿烂。疾驶的车辆,急着赶路回家的行人,彼此交映着闪亮的落日余晖,又在地上、路上、墙上投下了它们和他们的奇形怪状的影子。

人行道上,男女老幼拥来挤去,参差不齐地移动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使劲拉住妈妈的衣裙:“妈妈……我怕……它老跟着我。”他指着零乱的众多的影子说。

年轻的妈妈笑了,她抱起儿子,亲着儿子的小脸蛋:“小傻瓜,不要怕,那是影子。

昨天晚上,妈妈不是给你做手影了吗?大马,小狗,青蛙……这也是叔叔、阿姨还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啊!”儿子像是明白了一点点,把头靠在妈妈的肩上。“好乖。”

妈妈用自己的面颊紧紧贴着孩子的脸蛋,“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妈妈轻声为孩子唱起了歌谣,倒像这里不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而是自己的卧房似的。

孩子是天使。当然,二十九岁的女技术员欣竹一直跟随着这一对母子,她全看在眼里,她快要流泪了。

她定了定神,各种黑影陡然消失,红日已经落山,满天是橙色的光。路灯和商店橱窗里的灯光纷纷亮了起来,各种身影似乎更加杂沓和变动不羁了。

一辆无轨电车徐徐停到了站牌旁。许多人在这里下车。好像相约好了似的,他们一下车便把一个卖雪糕和冰砖的老头儿包围上了。舔着雪糕的人显出一种享受的满足。不断地有人簇拥上去。这竟使她想起他唱完那首歌的情形,也是这样的簇拥和包围,享受的满足,夏天的黄昏,杂沓的身影……然后,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位爱娇地亲昵着自己的孩子的年轻母亲,好像与她同龄,也许比她还小。多么亲切又多么陌生的画面。她烦乱了。她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个时候,落日,怪影,母与子的低语,雪糕,毫不相干的回忆……她决定了,就这样。如此而已,好像一声长叹,跨过了许多空间和时间。

第二天清晨。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夏大姐喃喃自语,像是受到猝然一击。她把头深深埋到办公桌的资料堆里,她不好意思。她有意避开欣竹的目光。

“夏大姐真早!”欣竹像往常一样地问候着。

“早……”夏大姐说不出话来。这简直是骇人听闻的挑战,她受不了。倒像不是欣竹,而是她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

欣竹沉着地走到自己的桌前,轻轻打开椅子,坐下,打开抽屉,拿出图纸,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她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胡来?夏大姐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凡事总有个限度,总有个大“格儿”。出格儿那么远,还像个女子、像个姑娘家吗?总是有些事情是能做的,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有些事情是能说的,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难道自古至今,不都是这样的吗?她一边盘算,一边胡乱按着计算器上的键盘,显示出了古怪的数字和符号,她又把它抹去了。

平日井然有序的、显得呆板单调的设计院,今天早晨开了锅。上班来得早的人议论纷纷,竟相传递消息。事情都是因为欣竹贴在设计院大门口的那张征婚启事所引起的。那张长三十厘米、宽二十厘米的纸条似乎震撼了整个设计院。有少数人赞许,许多人摇头,不少的人问与欣竹同科室的人,欣竹是不是最近精神不太正常。

在欣竹到来之后,在她所在的办公室,当面不好议论。但是人人心不在焉。各种仪表、图纸、办公用具似乎都丧失了正常的功能,脱离了日常的轨道。人们觉得惶惶不安却又兴致勃勃。好像是一种激动,却又因无法表达这种激动而感到压抑。

终于欣竹的好友、本室公认的老大姐夏淑玲发话了:“那真是你贴出去的?”

“嗯。”专心致志地计算着的欣竹点点头。

“你怎么能……”夏淑玲喊了一声,又把话收了回去。真难受啊,太出乎意料了。她走到欣竹跟前,“你为什么用这种……我是说这种赤裸裸的方式呢?我们不是都关心你,给你帮忙吗?这……”

欣竹索性放下自己的工作,笑嘻嘻地说:“哦,为什么我自己不能帮助自己呢?

这也是开放嘛!自古就有先例。王宝钏还抛过彩球呢?那倒真是个不错的办法,民族形式,古老传统,浪漫,而又有体育竞技的色彩。为什么要把自己框起来呢?”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把夏大姐吓跑了。只是在夏大姐离开以后,欣竹疲倦而又悲凉地闭上了眼睛。吁!

欣竹大学研究生部结业以后分配到这个设计院,她的任务开始是协助夏大姐完成几个课题。由于她知识扎实,头脑灵活,点子多,在连续三个课题的解决中,欣竹实际上起的是主导作用而不是辅助作用。但每次她仍然坚持把夏淑玲的名字署在前面——真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

欣竹的笑容非常美丽,她笑得那样天真,却又深沉。夏大姐爱怜地欣赏着她的笑容。“你有朋友了吗?”夏大姐突然问。

欣竹支支吾吾,搞得这位善心的大姐捉摸不透。夏淑玲是有一种关心别人与成人之美的天性的,她不甘心对于这么可爱的欣竹的幸福无所作为。她几次约一些与欣竹年龄相当的男子到她们的设计院来,公事谈完,还要闲扯一会儿。她把这些她认为完全可供选择的当地第一流的青年男子介绍给欣竹……欣竹是礼貌的,但是毫无兴趣。

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几次探问,都碰了壁。

“您别为我操心了。我有我爱的人……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新疆?不,还远。西藏?不,还远。您猜不着?那就不用猜了,他会来的……对,就说是外国也行……”

她憔悴了。夏大姐想。美丽的年华消逝得是多么快呀!看到欣竹这样的年龄,这样的青春,夏大姐就像看到了自己失却的、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的青春年华一样地珍惜,再不能放过去了啊!

欣竹躺在属于自己的仅有的半间小屋的一张长沙发上。沙发打开可以支成床,但她懒得这样做,常常干脆睡在沙发上。睡不着便坐起来,用手指无意识地点着一个玩具小叭狗的灵活的头。小狗脑袋不知疲倦地向她点头又摇头,她无法理解小狗的头的动作的含意。她苦笑了。

回忆起那段既神秘又浪漫的历史,总会有一种隔世之感。虽然只不过是九年以前的事……也许,那本来并不神秘也并不浪漫吧?也许,那根本就是一张白纸,而她自己的痴情把白纸涂成了玫瑰色与天蓝色。从什么时候起,她毅然向青春挥手告别,向爱情告别了呢?

大学一年级,春天,黄昏,和几个女同学一起在教室里练歌。是西班牙文的歌曲。她们越唱越兴奋,一次比一次声音响亮,却又隐隐觉得她们的齐唱里有点不太对头的东西。突然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男同学。就是他,他专注而疑惑地看着她们,他的目光使她们突然噤住了,“不,是这样的,我听了好几遍了,你们唱得不对,这里休止半拍,不是一拍。休止一拍‘味儿’就不对了。”说完,他唱了一遍。欣竹不由地应和着他,其他女生不由地应和着她。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指挥起来,她们不由自主地接受了这位不请自来的“教练”。过了一会儿,大家都能正确地唱了,果然有了味儿,却没发现这位“教练”是怎样离去的。为这事,女生们议论了一个晚上,嗤嗤地笑了好半天。

后来才知道,那男生叫陈敬,是学生会的文体部长。欣竹后来担任了班上的文体委员,常常与他打交道。在电子系的布告栏里,欣竹看到了三好学生名单的头一个就是陈敬,她更佩服他了。

……多么珍贵、多么匆匆的少年的日子!阅览室,球场,实验室,食堂的每一次会面,每一个眼神,每一个问候和每一次焕发的笑容,每一个朦胧而又分明的遐想……近在咫尺,怎么又像远在天上,躲在云里、雾里?不是么,有各种各样的关于某某女同学追求陈敬的传闻,壁报上有一首美丽的情诗,“观察家”们也分析说是某女生献给陈敬的。欣竹轻蔑地笑了……她永远不会自轻自贱地挤进那个队伍里。

有什么了不起的?

有一天,他终于来找欣竹,他说:“我们一起去散散步吧。”欣竹微笑了,她觉得温暖,却并不期待什么。“今天天真好!”“是的,不错。”“我喜欢下雨,讨厌刮风。”“我更喜欢雪。”“我小时候最喜欢打雪仗。”“化雪的时候我都哭了……”“真的?”

欣竹沉默了,他们离得太近了,几句话就说到了童年、雪和眼泪,说到了许多平常似乎忘记了的事情。这使她心跳。“今天晚上的炒萝卜太咸了……”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傻话。她甚至感到了陈敬脸上肌肉的颤抖。不能想象有比这个更荒唐和更傻气的话了。但我不会写诗,我无法把我的诗写出来,抄在壁报上,让成百上千的人看,却又说是献给你一个人的啊!

在黑夜,在半间小屋里,当她回忆起往事,她的脸上仍然现出幸福的笑容。欣竹并无遗憾。她永远不会为晚上的萝卜太咸而懊悔。如果他没有来,就因为他不属于她而她也不属于他。如果他没有出现,那就证明他不是他。毕竟她从没有告诉过别人,化雪的时候她心痛地哭过啊。

两年以后,陈敬要毕业了,他的志向是去边远的地方。他比她高一个年级,她当时还在学校里。等分配方案公布以后,陈敬来找她,“我要走了。”他有点默然。

“给我来封信吧!给我写一封信吧!”欣竹激动地说。这是两年来唯一的一次感情的流露。

“是的,我要写。我要告诉你一切。你是等着我的信的。对吗?”

她觉得幸福。

欣竹咳嗽起来。年轻的时候她从来不懂得人为什么要咳嗽。好好的,憋红了脸,出那个怪声做什么呢?

他们的分别似乎才是她的爱的开始,不可抑制的火一样的期待和爱情!她的心一次又一次地飞过千山万水,随着陈敬去到了那边远的地方。那地方也是属于欣竹的啊!

她等了整整一个月。每天从收发室走过,当失望地扫遍所有信插,知道“又是个没有”的时候,她羞愧得不知躲到哪条地缝里去。爱使人变得何等可怜!

终于她得到了,淡绿色的信封:市建筑学院土建系三年级乙班欣竹……多么好看的字体!她把信捧在手里,脸颊通红,她已经知道了,她不会骗自己,她从来不是一个轻浮的人。为什么萝卜炒得那么咸呢?为了那厚重的余味……她找到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在最高一层楼通向屋顶平台的楼梯口,先是轻轻地细细地撕开信封,可别撕坏了信纸,有些人寄信就是这样粗心,信纸装满了整个信封,还怎么叫人取出来呢?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洁白的信纸,怕漏掉什么,又把信封口张开抖了抖,确信一切都在手里拿着的折叠的信纸里以后,她才狂跳着心打开信纸。

她怔住了,她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脑神经出了毛病。她眨眨眼,揉揉眼睛,看看四周。为什么她看不见一个字呢?她看见楼梯,看见平台口的一束光,看到墙壁上的灰尘和蛛网,却看不到一个字。她把信纸放到那束光下面前前后后翻来照去,想从里面发现点什么。

徒劳。难道是密写游戏?需要泡到一种药水里才能显出字形——不是泡到牛奶里吧?是一种暗示,一种谜语,那个意思就是说,一切听她的,陈敬没的可说。是玩笑?是她的眼花了?是拒绝做任何表示?是侮辱、轻慢……她的头肿涨了,她的身体似乎要飘游起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想笑,想大笑,想独自一人窃笑,想抿着嘴笑……

别笑了。也许这是他独特的表示爱情的途径吧?即使一个字不写,你也全懂……亲爱的竹。她好像看到这么一行字。无字的字,又是什么字呢?她好像听到了他唱的一首首深情的歌曲,也许这不是一张普通的信纸,而是一种新式的唱片,把这唱片依偎在她的心上,她就会听到那优伤的歌儿了。

她就是这样理解了、接受了、享受了人间最美好的爱情。一共七个小时。

七个小时以后她开始昏睡,昏睡了整整三天。内科、神经科与精神科的医生都没查出她有什么病。睡醒以后她理智地把这封“信”藏到了她自己的箱子的最底层。

然后,她告别了过去的痴心的自己。

她一切都已想通,心如秋水。在满二十九岁以后,在看到了那一对可爱的母子以后。回到自己的半间屋,立即写下了征婚启事:

欣竹,女,二十九岁,身高一米六二。大学研究生部毕业,性情温顺。物色配偶,三十岁左右,身高一米七以上,文化高中毕业以上。有意应征者请与建筑设计院本人联系。

竹:

终于把你找到了。生活总算没有欺骗我……但怎么会是这样一种方式呢?我不能相信这是真事……

你可记得,我们分手的时候,我说要给你写一封信……还没到达目的地,还在拥挤而颠簸的列车上,我就开始给你写信了,我写得好长啊……你收到了我的信了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一个字也不回答我?等啊,等啊,我好像丢失了灵魂……七年了,多么漫长的岁月。我仍然等待着,相信着,我一定会得到你的召唤的,我知道。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命运让我这一天到你们城市来,经过你们设计院的门口,我看到了你的名字,你的字体,你的召唤。谢谢了。

我应召了……为什么那天的萝卜炒得那样咸?

包括陈敬和欣竹,他们也永远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是疏忽大意,陈敬装错了信?是四维空间里的一个谜?是上苍的试炼和启示?或者,是一对精神病患者的幻觉吗?反正现在他们两个人已经调在一个城市了。他们的工作、政治思想、群众关系……各方面的表现都非常好。两个人都被评为一九八四年度先进工作者。一九八五年,他们都要加薪呢。

当笔者听到这个离奇的故事的时候,他不想充当侦破案情的福尔摩斯。他不想解释任何你不相信的情节关节,他只要衷心地赞美爱情,赞美爱的温暖与幸福,赞美爱的丰富与绝妙,伟大而且——恐怖。

水漂儿

乳白色的浆汁晃晃荡荡地相互撞击,溅起水星。“凉了。”她看都没看,便皱起了眉。碗还没放稳便又端走了,一分钟后,热气腾腾的豆浆晃晃荡荡重新摆在她的面前。

她感激他。未必不心疼他。

他的双手震颤多年了。多年来用他震颤的双手为她洗衣、烧饭、泡茶……谁让他娶了一位“教授”做妻子呢?

她在大学任教,并没有教授职称。但在他的心目中,她比教授还要高贵。何况他有的是时间。他乐意为她效劳,视为她效劳为自己的责任,自己的造化。因病退休以后,他更是一心一意地侍候她了。除了她的难得的笑脸,他别无他求。他在她面前,心比手更颤抖。

尽管三十八岁才成婚,她毕竟有了自己的家。不能说不是她的自愿,她自己的选择。在这以前,多少“门当户对”、文化、情趣相当的追求者被她拒绝于千里之外。比起彻底死心、彻底放弃来,迁就更令人痛苦。然后是非常岁月,资产阶级臭老九的帽子和种种恐怖使她吓破了胆。她揪斗过来,改造过去,盐水里淹,碱水里泡,她终于克服了自我,改造成功了。

妙龄的梦已经做过了,少女的秘密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她已经不年轻,她知道她只不过是她,生活不过是生活,一切就那么回事。

她嫁给了他。在那动乱的年月,在她无家可归、无以自处的日子里,唯一来问寒问暖的人就是他——她所在的学校的锅炉工啊!他盛年丧妻,孤苦伶仃!命运缩短了他们的距离,把他们生硬地却又是自然而然地结合在一起。她得到了麻木的熨帖与熨帖的麻木。

女儿出世了,一下子家里出现了活跃的气氛。尽管她和他无言可对,却都有话对孩子说……每晚女儿都在妈妈的轻柔的摇篮曲里入睡,每晚人睡前女儿都享受着爸爸的颤抖的手的抚拍。

女儿十岁了。三月一日是女儿的生日。事先她跑了好多路,在一家有名的饭店为女儿订做了生日蛋糕。她计划搞一次出其不意,给女儿一次望外的惊喜。她还搞到了一盒欧洲出品的生日蜡烛呢。她想起了年幼时从妈妈那里学到的祝贺生日的歌曲。一切幸福美好的心愿就流露在那简单热烈的歌曲里。现在轮到她为她和他的女儿过生日了。时间快得像梦。

三月一日到了。一大早,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她问女儿:“今天是什么日子?”女儿笑了起来,显得分外顽皮:“那还不知道?我十岁啦,”女儿犹豫了一下,“今天下午我有同学来,您跟爸爸最好在里面,就别到外屋来啦,行吗?”

她说什么呢?她不知所措。“好……的。”她的心被刺痛了,泪光在眼里闪烁。

女儿轻松地去上学了,什么也没看出来。泪珠终于滚下来了,是为了女儿又长大了一岁呢,还是为了她自己?

远方泛起朦胧的晨光,雀儿在枝头吱吱地欢唱。她心神不宁。为什么这似乎久已遗忘了的一天又活在十七年后的同一个日子里?

三月八日,国际妇女节。又恰好是她的生日。年轻时候,这个春天的节日总使她无比激动。令人激动的日子却又一个又一个地白白地飞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错过了的青春向谁哭泣?谁造成的?她的矜持和幻想,严峻的“左”得不能再“左”

的生活气氛,还是那辆出了事故的蓝色无轨电车?

一九六五年三月八日,她已经三十二岁了。照镜子的时候她已经感到了那无情的“老”字的千吨重压。矜持的笑容遮盖不住某种苦味。业务与政治生活的忙碌紧张反倒加重了她内心的寂寞感。就在这她从小认定是属于她的春天的节日,她特意坐无轨电车来到了远郊美丽的女儿湖边。她凝神望着浮冰还没有完全消逝的令人神伤的春水。透过一片薄薄的冰,她看到了冰下的由于光的折射而变了形的绿褐色的水草与青灰色的游鱼,小鱼是这样地牵动了她的心。她抬起头,迷茫的天空里似乎闪耀着鲜亮的什么,有鸟儿在天上,在湖面上飞。春天,这就是她永远认为是属干她,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白白地失去、永远地失去的春天!她的身体里似乎涨满了感动的泪水,她无以自持了。

安静的湖边,拱桥上迎面走来了一位男子,长长的脸上流露着才华也流露着忧伤。可能是她的神态异常,那男子诧异地注视了她。她不好意思了,顺手从湖边捡起了一片石,远远地向湖面抛去。她从幼年就常和男孩子在一起玩打水漂的游戏。

她那时候常常比一些男孩儿玩得更好。然而今天……她没有掷好,石片接触到水面以后竟咚地一声沉了底。

湖心出现了一圈圈绿色的涟漪。她似乎觉得那陌生的男子正在旁边看她,她似乎听到了一声窃笑。是笑她不会打水漂儿吗?

她有点不好意思,她弓着腰寻找和捡拾石子。她忽然来了劲,一个又一个地抛掷出去,终于,她成功了,旋转的石片在接触水面的一刹那弹飞起来,又弹飞起来,像一条飞鱼,像一个活跃的生灵。在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胳臂舒展了,身躯舒展了,心胸也舒展多了。

她转头四望。她看到了那位男子,仍然立在桥上,手扶着栏杆,面向着湖心,大概一直在注视她的石片游戏吧?在打了最成功的一个水漂儿以后,那男子侧过脸来,向她微微一笑。那是赞许的、适度而止的笑容,笑容还没有收起,他又回过头注视湖心去了。湖心的涟漪一个接着一个,相交相错相重叠,又终于消溶散去,只剩下了春水的摇曳。就在这一忽儿,仿佛又有许多冰块融化了。也许是她抛掷的石子促进了融冰的过程?

不知不觉的,一个多小时就这样过去了。那男子似乎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湖,看着被她搅乱又平静下来的湖波。那种关注和期待使她激动不已。虽然她与他素昧平生,虽然他只回转头微笑了一次,此外留在她眼帘里的都是一个侧背影。但那优美的笑容和刚刚在桥上出现的身影和神情,已经刻在她的心上了。

她真想去与他谈谈,但她不能不拼命地抑制自己。这种与自己的交战是可怕的。

她甚至想一头栽进湖里。那男子一定会跳进残冰未消的湖水里把她救上岸来的。中外长、短篇小说和电影里都有这样的镜头。

那男子仍然静静地注视着湖水。他唯一的动作是习惯性地用左手拢一拢自己的头发。

她鼓起了勇气,她走上了桥,她甚至想咳嗽一声以引起他的注意。那男子自己转过身来了,“真好啊!”他分明地说。

他说什么?他在与我说话吗?她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四周再没有第三个人。她的脸突然红了,她低下了头,加快了步子。真好——什么真好呢?是说我么?是说今天这个日子,妇女的节日和我的节日?是对我的生日的祝贺?莫非他已经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准知道了,他来了,我等啊等啊都等得……从桥头上走下来,她定了定神,她含着泪转过了身,这时候只要他再给她一个眼神她就会跑到他的面前去的……然而,他不再看她,他冷漠地挪动了步子,向着另外的方向。成语叫做——背道而驰。

爱情、幸福,也许还有整个的人生、整个的世界,那是多么容易错过的啊!

这一年她一次又一次地去到女儿湖边,来到拱桥上下,扔石子,来回踱着步子。

树叶绿了又黄了,杂草高了又枯了。鸟儿飞,云飞,蜂蝶儿飞,雪花飞。她在湖畔桥边树下看到过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素不相识的,也有她认识的人。然而他们都不是他。这是多么不公平啊,从春到冬,一年过去了,她在这里似乎邂逅了全市的大小人儿,除了他。

然后是一九六六年的早春,又是化雪和融冰的日子。已经到了“三·八”了,她突然明白了。当然是今天,当然仍然在这个属于我的日子,他会出现的,一定。

然而有没完没了的重要的会,重要的事,重要的义务。开着会她都快急昏了,她的面色惨白,以至于素以铁面无私着称的会议主持人也注意到了她的脸色。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机智和灵感,她顺水推舟地夸大了自己身体的不良反应,会议主持人让她去医务室看看,走出了会场以后她如鸟儿飞出了笼子。她当然没有去医务室,而是奔跑着登上了一辆天蓝色的无轨电车。原来怯懦斯文的她也会装病,她甚至想为自己的装病成功而欢呼。反正向着远郊女儿湖方向的电车开动了。

电车惩罚了她。电车坏了,走在中途停了下来。司机说是一会儿就能修好,却一修修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以后电车起动,车轮旋转如飞,终于快到站了。在离女儿湖站二百米的地方她看到了迎面驶来的电车,看到了那电车上的她期待了整整一年的身影……开始时她并没有看准确,那似曾相识的身影使她蓦然心动,她立刻明白了,那就是她昼思暮想的他,她终于看到了他……电车已经飞一样地驰过去了,我要下车!她几乎喊出来。谁让她是大家闺秀呢?她并没有喊。也没有打碎车窗跳下去。只要让她跳下去,即使跑步她也一定能追上那辆车。而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多么残酷的戏弄啊!

然而他毕竟来了,在我的“三·八”。单单这一条已经使她如醉如痴。单单这一条已经像狂风一样地震撼了她,像暴雨一样地灌注了她,像烈火一样地燃烧了她,像大浪一样地冲激着、负载着、洗涤着她了。

然后是永远的没有消息。一九六七年“三·八”她在专政队里,对“灵魂”和“肉体”的双“触及”使她没有可能再去女儿湖赴约。一九六八年她总算去了,她没有等到他,却看到了两派“革命造反”组织的武斗,她差一点被卷进那可怕的混战中。一九六九年她变得清醒了,她感谢史无前例的运动对她的挽救,好像治疗精神病人的那种强刺激电针,她为自己的虚妄而羞愧。但她仍然在“三·八”去了。

“真好啊”,也许那只是称赞她打的最后一次水漂儿吧,可为什么要称赞呢?

一九七一年,改造得大有成绩的她结了婚。“三·八”打水漂儿的奇遇,那是一个被埋葬了的神话。

在女儿十岁生日的一星期以后,她忽生奇想,她要最后一次抱着那早已过了时的期望去一次女儿湖。因为这是一个“复活”的年月,有“复活”的冤魂,复活的希望,复活的热情,也有各样的复活了的神话。

电车比十七年前增多了五倍,乘客却增加了七倍。真挤啊。“奶奶,您坐到这边来……”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向她呼叫。她已经是“奶奶”了!她的心为之一震。

她下了车,除了人多了一点,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大自然是不在意人间的变迁的。春意却浓于往年,一湖碧波,全无冰雪的痕迹,绿水茫茫,白鸭点点。有衣着讲究的一双双年轻人携手扶腰在她面前走过,他们哼唱着她所不熟悉的新一代的歌。爱情是属于他们的。

而她,一切都铸定了。妇联说是还要表扬她、组织作家采访她写报告文学呢。

因为她嫁了一个锅炉工。因为她和他至今和睦相处,像标准的模范家庭。“最可贵的是,你并没有因为地位的变化而改变对老汉的忠诚……”妇联干部总结说。

把别人的痛苦打扮装潢起来陈列推广吧!赞美和鼓励别人去受苦吧!人可真残忍……

她长吁了一口气,随手拿起一片石,快五十的人了,却还能轻松地抛掷出去……

她毕竟和别人不同,她是从小打惯了水漂儿的啊。

莫非她的勇气只表现在打水漂儿上?

只打了一次胳臂就酸了。小孩子已经称她为奶奶。她苦笑着放眼四望。她看见拱桥上弓腰倚栏站着一个人。

一样的身影,一样的姿势,一样的神情,只是,只是白了头发!

她的心狂跳起来。她敢断定,她没有忘记,她没有弄错也不会弄错。她相信奇迹,相信缘分,相信命运。十六年前,她已经把他深深地刻印在了自己的心上,他的身影神态已经陪伴了她十六年,还将永远陪伴下去。

她的眼眶里充盈着泪水。她再无他求,她感谢上苍。她甚至退了几步,离桥更远了。她只想远远地再看一看这个人。

为什么她不跑过去呢?看那姿势,他不也在期待着吗?让她和他握一次手吧,只握一次手就够了。她仍然是她的女儿的贤良的母亲和女儿的父亲的忠诚的妻子。

哦,就在这时候那个人摇起手来了,他挥着手,从侧背后也能看出他的深情;然后,从另一面来了一位矮个子的妇人,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并肩走去了。

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也许那人十七年前来到冰水摇曳的女儿湖畔的时候,等待着的就是如今的这位矮个子的妇人吧?

她竟以为……多么可悲和可笑的误会!是谁欺骗了她呢?

吁!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擦干了泪水。她立刻捡起一块不小的石头,坚决地、奋力地竖直投到湖水里。“咚”的一声闷响之后是熟悉的叫唤“妈妈”的声音。

女儿跑着来了,跟着女儿来的,是双手震颤的老伴儿。老伴儿远远地跟着女儿,得不到她的示意,老伴儿似乎还不敢走过来。

报应

几十年未见的老同学聚在一起,说些什么呢?

胖瘦:“唉呀,你可胖多了,走在街上面对面我也不敢认你了。”

“唉呀,你还这么苗条,真奇怪。”

“我现在整等于从前的两倍了。”

“你简直没变样,和在××学校上学的时候一个样儿!”

都是废话。胖瘦云云的中心其实是一个“老”字,当年的女孩子现在都成了老妇人了。如此而已。

地方志:“你在广州?广州比北京暖吧?”

“冬天过春节前后也挺冷呢,屋里又没有取暖设施。”

“上海生活可真方便。商业服务业都比北京好!”

“昆明是四季如春的好地方啊!”

“别看新疆边远,夏天可吃足了哈密瓜与西瓜,羊肉也一点不膻!”

其实都是早就知道了的。不知道的,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与兴趣。

旧事:“你记得那个俄语讲师么,她说话的时候老是干咳……”

“新年晚会上的那次诗朗诵,正带劲呢,忽然忘了词儿啦!”

“我记得你戴过一个毛线织的帽子……”

陈谷子烂芝麻。这些事谈得越多,离她们的现实生活就越远,越没意思,还不如让它们静静地呆在各自的记忆里。

往事像旧棉絮。不理它还好。一折腾,散发出了霉味和尘土。

基本情况:“你五十了?”

“你哪一年结的婚?”

“你几个孩子?”

“他在哪儿工作?”

“你们家住几间房子?”

这样的问答只能证明彼此间的陌生。尽管几十年前曾经亲密过。

一九八四的秋季的一个夜晚,张珍,赵静,李云芳和周淑英聚在一起的时候便面临着这样的尴尬。

久无联系的张、赵、李来到周家是为了找周开一个证明,证明她们早在一九四八年便参加了党所领导的秘密革命组织。因为这一年下达了一个规定,凡解放前参加党或党的外围组织的,他们的工龄,将从参加地下组织时算起,他们将被承认为“老同志”,并享受相应的离休待遇。

这样,已经分离三十年、各自东西了的这四位五十多岁了的女同志,又聚在了一起。

开证明的事很容易解决,周淑英清清楚楚地记得她们:“可以,没问题。”五个字就把正事办完了。

反而都有点不好意思。不远千里,专程拜访,要证明的是她们青少年时代一件那样崇高神圣伟大壮烈的事情。为了那么一个似乎是过于渺小了的目标——离休以后照拿百分之百的工资。

而她们呢,确实都已经老了。张珍像一块干橙子皮。赵静臃肿不堪,说话时气喘吁吁,她有甲状腺亢进症。李云芳掉头发掉得快成了秃子。周淑英好一点,但也不愿意回忆当年的华年英姿

她们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不谈当年的革命活动,也许是因为她们的现状不足以令人骄傲,也许她们现在已经是“岂有豪情似旧时”,但她们还保持着对那一段火一样的日子的尊重。一种心痛的珍惜。

不能不回顾一下她们开始走上人生道路时候的庄严激越。为的是一个舒服一点的离休,一个平淡无奇的收场。好像一篇小说,奇妙的开头与没意思的结尾。这样的小说似乎不能算是很成功。

她们都有一点不安。似乎有什么事玷污了那本不应玷污的东西。

所以这种例行的久别重逢后找不到合适话题的尴尬,在这次聚会中显得更加严重。

张、赵、李三个人又不能听完周淑英的五字首肯答复便抬脚告辞。

还是张珍灵活一点,她眼睛一转,问道:“你们还记得苗素馨吗?”

三个人立刻来了兴趣,异口同声地说:“记得记得,那还忘得了!”眼睛里都放了光。

“苗素馨瘫痪了!”张珍宣布说。

“啊?啊!”一个接一个的问号与惊叹号。

“可能是脑溢血或者脑血栓。也可能是关节炎!”

“准是关节炎,她从小关节就不太好!”

“也可能是骨结核吧?”

“还有人说是让廖锋打的呢!”

“什么?什么!”问号和惊叹号更多了,“廖锋打苗索馨……”

“好像有人说他打过她……”

这一报道使大家兴奋起来。

“我当初就不赞成他们俩的事!”

“我们谁赞成过?我们为这事干脆说是和她绝了交!”

“女人比男人大六岁,这怎么可能过得下去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不能光看一时啊!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啊!”

“为这个还给了她处分……”

“而且也不道德呀!”

她们终于找着了最合适的话题。苗素馨,解放前是她们这个“民主青年联盟”

五人小组的成员之一。苗素馨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姓李。一解放小李就参了军。苗素馨与小李已经定好在五四年春节结婚。五四年新年,苗素馨突然说她与小李“吹”了。她爱上了比她小六岁的话剧演员廖锋,她即将与廖锋结婚。

张、赵、李、周力这件事炸了锅,她们听到这个消息就像听到了地球的大爆炸。

在她们那个年纪那个时代,爱情上的背叛与政治上的背叛一样地可怕和可鄙,如果不是更可怕与更可鄙的话。何况她们都认识大李(到五四年,小李就被称为大李了),她们一致喜欢大李的为人,认为大李是一位“好同志”。她们要求苗素馨做出说明,用现在的话就叫做“讲清楚”。苗素馨说不明讲不清,只是用一种直勾勾的眼神和坚决的口气表示她嫁给廖锋的决心不可动摇。这里要补充一句,苗素馨是她们五个人当中最漂亮的一个,最能干的一个,最年长的一个,是她们共同的骄傲。因而苗素馨在爱情上的背叛使她们感到共同的火一样的痛苦和耻辱。她们曾经分享过苗素馨与小(大)李的忠贞纯洁革命的爱情的幸福,如今也分担了苗素馨与廖锋的可耻的疯狂的新关系对良心的谴责。她们都发了火,晓以大义也晓以利害……最后结果是她们与苗素馨绝了交,苗素馨受到了警告处分,苗素馨与廖锋被调到了一个边远地区。从此,苗素馨从她们的心里,被“开除”出去现在,三十年后,关于苗素馨的近况报道引起了她们的热烈的推测和评论。这证明,张珍提出这个话题是做对了。

“其实,这个结局早就可以预料到的。廖锋是个演员,演员有可靠的吗?嫁人能嫁演员吗?嫁演员还不如当尼姑!”

“当时就不正常嘛!两人刚认识三个月,就把从小在一起的战友甩了,这也是喜新厌旧啊!”

“现在廖锋打起苗素馨来了吧?这不明摆着吗?一个二十岁的男人可以爱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但是一个五十四岁的男人绝对不可能爱一个六十岁的女人,这难道还用说吗?”

“等到廖锋八十四岁,苗素馨九十岁的时候,他们的距离也许就会重新缩小,他们的关系就会重新改善了吧?”

“别笑了别笑了。想起素馨,我还真觉得怪可怜的,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这也是报应啊,怪不了别人的。”

“你们知道老李的情况吗?”

“人家早就结了婚,两个儿子都大学毕业工作了。老李的爱人是留苏生,听说长得比素馨还水灵呢,南方人呀!”

“听说苗素馨连孩()子都没有!”

“唉!”

在表达了对往日往事的公愤以后,剩下的只有一声长叹了。

在边远的大西北的一个中等城市,人们常常在街头看到一对年龄不甚相当的夫妇。丈夫基本上还是黑发,看上去还挺帅,妻子已经偏瘫,头发已经花白了。白天和傍晚,春天、夏天和秋天,丈夫推着一辆特制的轮椅车,与妻子一起在街道上散步,一起逛公园,一起看电影,一起进百货商店。他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的脸上永远泛着幸福的光辉。当地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委员会发现了这一对,非把他们树成模范家庭、模范夫妻的样板不可,组织了记者与摄影记者前来采访,被他们断然地、几乎是不可理喻地拒绝了。

2、约法三章造句

约法三章造句

1、还未结婚,他们就已约法三章,婚后家事一律平均分担。

2、我和自己约法三章:每写150字我就去打一轮游戏。

3、你可以和你的朋友约法三章,你们只许讲英语。

4、为了日后行事方便,我们双方最好先来个约法三章,以便共同遵守。

5、一开学,导师就和我们约法三章,规定从此以后,不许再有迟到行为。

6、既然我们已约法三章,理应一切依约行事,你怎可如此轻率反悔呢?

7、我已经和加布里埃尔约法三章了,他愿意遵守,每一条都愿意。

8、当回到社会国家的层面上,一切还是应该约法三章,()以法律规则作为办事准绳。只有在公权力完全获得伸张的情形下,社会才有公平可言,社会秩序也才能得以长期维持下去。

9、当你写作时如果有家人或朋友在场,那就提前约法三章,告诉他们除非紧急情况否则不要打扰你。

10、妈妈说:“我早就和你们约法三章了,功课没作完不准看电视。”

11、不过,在休息之前你必须约法三章,在这90分钟之内不能被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

12、本想跟弟弟来个约法三章的,追女孩不要伤感情最好不过了。

3、耿林莽:迷途三章

耿林莽:迷途三章

阿炳的阳光

从一条小巷到一条小巷,青烟在弥散,

蝙蝠的翅膀织就的黄昏,罩住了盲人之眼,便不再动了。

一只虫子醒来,一根树枝睡去,日与夜轮换。不动的是那些巷子,冷冰冰缠在你脚上,甩也甩不脱。

嗓子喊哑了,无一扇门为你打开。

于是你拉响了江南丝竹,

一张网颤颤而动,飘到了泉水的边上。

看不见的水之波,漂浮而来,又从容退却。

银光闪闪地掠过。礁石因抚摸而疼痛,

惨然的一笑。

月光,阿炳的月光,在静静地流,

吴刚的斧子,砍在桂树的枝上,伤痕还不曾愈合。

思乡弱女子,脚步幽幽地,走来。

影子徜徉,如雨,如梦,如一声叹息。

迷途

羊吃草。草柔羊也柔。

你听那叫声:“咩-咩”,悲凄而惶惑。

面孔是瘦削的,三髯之须飘飘,有一点儒者之风。柔顺,一只头羊领先,众羊自动相随,牧笛一吹,不论山谷、水流、羊齿草铺就的小径,还是通往城关的大路,羊们会争先恐后地奔赴。

未读过诗书,却也知“子曰”的经典。一路上肃然无哗,从不交头接耳,妄论是非。屠宰场铁门大开,羊们一只跟一只,战战兢兢,鱼贯而入。

引颈就屠时,低头。“有罪”不敢抬也,那求饶的羊,则弯下前腿,跪在执刀屠工的面前……

这时,悬有“天天活羊”广告牌的羊肉馆内,生意兴隆。两位身着古典袍服的儒者谈兴正浓。题目叫“羊的文明”。

一位说:“羊的美德一言以蔽之,顺从。”

“对,顺从。”另一位喝得浑身冒汗,一脸赤红:“这汤真好,原汁原味!”再来一碗!

古屋遗梦

紫烟缭绕,梦境在回旋。

一个人走出,又一个人走出,古屋的门总是开着。

迎亲的唢呐和送亲的唢呐,为同一个人所奏。而今,他手指痉挛,嘴唇已干。悬在檐角的红灯笼,已早不见了。

一束紫藤()萝,弯弯曲曲,枯枝倒悬于空。能抓住点什么呢?高大的门楼依然巍峨。斑斑驳驳的墙孔,被青苔弥满。脱落的砖齿痕之间,虫子们进进出出。

瓦屋的斜坡,谁的手搬动?一叠叠缺角的嘴唇已无法合拢。

古屋的座钟停在午夜零点,老人的鼾声嘎然而断。

导演喊一声:“停!”一切便停了。

高大的门楼依然巍峨,屋顶的灰翼倦然而卧,像泊在岸边的船,像始祖鸟,像黑蝙蝠。

4、王蒙:室内乐三章

王蒙:室内乐三章

晚霞

那天晚上老张或者张老睡着睡着,他想起或者梦见他的妻子有一块紫色的毛毯。那应该是他们结婚以后不久才买的。那时候他们的新房里最讲究最气派的东西就是这块鲜艳柔软温暖厚实的毛毯。那时候和他们的身份差不多又住邻居的其他新建立的家庭都是买那种灰白杂色又染出两道血红来的棉毯。棉毯给人一叠就会折断的感觉,因为一折就露出了“麻袋”式的基底。

在欲醒未醒的时候老张为不知这块毛毯哪里去了而焦虑不安。真奇怪,有许多年了,不是十年也是八年,要不至少是五年、三年,反正不能再少,他们忘记了这块毛毯也再没有用过这毛毯,甚至数年来就像是十年来他们根本没见过这块紫色毛毯。

在醒来的一刹那他感觉到了这块毛毯的珍贵,揪心。那毛毯是一朵雨后的晚霞,令人依依不舍。他感觉到了新添置的卧室用具的过多,重压。席梦思、锦缎床罩、丝棉被与鸭绒被,有了席梦思便用不着的狗皮褥子、驼绒褥子……还有数不清的枕巾。夏天用过的凉席没有及时洗涤便长了绿霉,买了新的广东凉席却又舍不得抛掉旧的。仅仅毛毯他就添了不知多少块,上海产的与天津产的,拉舍尔的与普通的,巴基斯坦进口的与澳大利亚带回来的,腈纶羊毛混纺的与纯毛的……但是,那块紫色的毛毯是多么好啊!它燃烧着,渐渐沉入了黑暗。

醒来后他又觉得茫然,也许,没有过,根本没有过那么一块毛毯?也许,在搬家的时候,在“红卫兵”运动开始的时候,在落实政策的时候,在分到了新房子的时候,在收购废旧物品的小贩来到家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这块毛毯卖掉了?或者是被偷掉了?1976年还是1977年,他们家不是失盗过一次吗?报过案的……他问妻子:“我们有过一块紫色的毛毯吗?”

妻子茫然地点点头。妻子得了脑血栓,后遗症包括行路不便与语言的部分障碍。妻子成天微笑着看电视节目或者看电视录像,包括球赛、外语讲座、电视剧、驱虫药广告与人民币汇率。从前妻子还会拉手风琴呢!

他翻箱倒柜。他遗憾地想,他的有限的人生用在找寻东西的时间大概与用在做检查上的时间一样多。他相当平静地想,找东西与做检查也是重要的人生。没有什么毛毯,没有他所回忆、他所想象的那样的毛毯,只有后来置备的,他并不需要的别样毛毯。还找出了两双半袜子,不知脱下来多久了,没有洗,好在也还没有化学成芥子瓦斯。

他问曾经拉过手风琴曲《伏尔加河源远流长》的妻子:“我们结婚的那年,是真的买过一块紫色的羊毛毯吗?很鲜艳,很柔软,很厚实,很温暖……”

妻子茫然地摇摇头,她微笑着,眼睛里含着泪,她又转过头,看着电视屏幕上的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从天上掉下来。妻子喃喃地说:“早晨……很贵的……都有销售。”过了很久,她还在自言自语:“有——销——售……”

后来张老就忙别的事情,后来和孩子吵了一架,吵完了就忘记了毛毯。只是一年中有那么几次在欲睡未睡或者欲醒未醒的时候他会急切地想起毛毯,会断定毛毯是有过的,丢掉毛毯是非常可惜的,而且,没有及时去找毛毯是他的一个不可原谅的过失。他甚至觉得,对待毛毯的这种冷漠、麻木不仁,是一个可怕的征象,他的情感,他的智能,还有他的心,已经疲软得不成样子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不太短也不太长,他的妻子死了。

办完丧事,他回到家,却觉得家已经不能辨认。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在这一所房子里住了五年。厨房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层褐色的油珠;卧室的门把手脱落了一颗螺钉,拧了半天,实际上把手并没有旋转,而门也照样开了;稍微起一点风,窗缝中就渗进来一种类似野兽挨了一刀的哀嗥的声音;还有许多别的早该有所处理之处,这些,他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呢?

在不眠的夜晚他愈来愈清晰地感觉到那块毛毯,看到它的愈旧愈雅的颜色,摸到它的温柔的气质,拉到身上就承接了它的温热与重量。然后毛毯浮走了。与毛毯一起他回到了他们住过的房子。那是一排平房,他们住其中一间,房前有美人蕉、万年青和玉簪花。花上落着一个紫色的蝴蝶。那个房间既温暖又清新,他可以像一条小鱼儿一样地在这间房子里游泳,游泳的时候他的身躯伸展得很长很长,他弯来弯去,可以打弯也可以盘旋。他很心疼这个房间。好像这个房间里还有他的柳条包、他的小书架、他的洗脸盆和他自制的一个台灯,在这个房间里有他的一副铺板。参加革命工作的时候他从家里搬了三块铺板两条板凳到机关宿舍,三块板对得并不严丝合缝,可在上面睡得照样很香。此后他调动到别的单位,此后又调到了别的城市,又以后回到了这个城市,但铺板他始终没有拿走,铺板已经化私为公了,而不是现时流行的化公为私。三块铺板应该和两条板凳还在那房间时等着他去使用,或者是等待他去搬走。他的房间里好像还有一张照片,他的结婚照,把他的嘴辱涂得挺红,把妻的眼睛涂得有点棕绿,像猫。那照片永远年轻地挂在那里,当轻风吹拂起窗帘的时候,照片上的他的脸上将会现出笑容,他的嘴角将会生动得有趣,而他的妻子的眼睛里,眼泪似乎就快要滴出来。

他醒来,长叹一声,震动了屋宇。他蓦地获得了灵感,他断定紫色毛毯是放在门楣上的壁橱的深处。这个壁橱太高,他搬了两把椅子叠在一起,他冒着跌断腿乃至跌断腰的危险爬了上去。他没找到毯子,只是弄起了许多淡黄色的灰尘,呛得他咳嗽不已。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灰尘是淡黄色的。他还找到了几张破纸头,是他几十年前写的诗。是诗?!

过了一些日子,老朋友们劝他重新建立生活。有的人从医疗保健的角度给他讲找一个老伴儿的必要性,说是有配偶的人的平均寿命比鳏寡者要高百分之十五到二十。有的人给他讲“黄昏恋”的魅力。他觉得“黄昏恋”这个词儿挺美。他想起雨后的晚霞,燃烧着。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于是他开始在一些热心地关心他的友人家里与一些女性见面。

有一位女士穿着一件灰白色的紧身粗线外衣,头发染得黑亮黑亮。从背影看简直是少女,她说话的声音带点上海味儿,也满好听。只是他觉得她的口音不对,肤色不对,眼镜式样不对,牙齿的大小与排列也有点别扭。他不认识她。

但他们终于有了一些来往。夏天,他们有一次一起在公园的茶座上要了一壶龙井,坐了一晚上,他们交换了各自大半生的饮茶经验,也谈了嗑了吃了瓜子儿。

回家以后他觉得非常清醒,清醒然而疲劳,除了清醒地躺在床上他做不成也不想做任何事情。他觉得天气炎热,不想盖被子但又不习惯不盖被子。后来他漫无目的地坐起来,翻动他妻子的床铺,忽然,他发现妻子的褥子底下垫着一块紫色的毛毯。

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这块毛毯很难引起他的什么感触或者兴趣。不像晚霞也没有诗意。旧物是没有生命也没有魅力的,何况,颜色正在变黄,变成那种门楣上的壁橱里的灰尘的颜色。这未必就是那块毛毯。

但是后来他没有再与那个背影像少女的很有一把年纪的女人一起喝茶。他推托说,他要到他的孩子家住些日子,他要离开这个城市,也许过年也不回来。

“对不起。”

他想说“真不好意思”,没有说出口,他总觉得“不好意思”的说法来自台胞和美籍华人,来自可以说是一些“资产阶级”。学他们说话的口气?他毕竟是相当老了。

诗意

刘教授59岁那一年忽然患了口吃症。年轻时他本来是以巧舌如簧、口若悬河而着称的。他的声音也好听,许多人刚听了他讲的几句话就询问他是否学过声乐。现在呢,嘶哑、结巴、嗫嚅,真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人生最要紧的就是说话,他模模糊糊地想,一切都表现为说话或者决定于说话。胜利、失败、致敬、讨伐、崇高、卑下、爱恋、怨仇、富贵、贫贱、伟大、渺小、聪明、愚蠢、真理、谬误……莫不维系于、区别于、形成于和瓦解于说话。干脆说吧,人生就是说话。而他现在尚不满花甲,就感觉到了说话的障碍……太糟了。

他到许多医院、中医院、医学研究机构就诊,各派各医用尽了各种检查手段,把他从里到外翻过来又翻过去,卸成零碎再拼接成整块,查不出究竟来。

于是他只好求助于自己的直觉和想象,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谛听日月、众星、风露,他寻找自己的内心,他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许多年来,各种歧途、各种关口,当他深受选择的苦恼的重压的时候,他的最后也是最强的手段便是这样以心问心,让心来说话,倾听心语。经验证明,这样做出的判断和选择,大致是不差的。

于是他得到了顿悟。问题出在他的枕头上。

几十年来,他一直睡着儿时从父母手里得到的枕头。用乡村纺织的原色土布缝起一个口袋,里面装上荞麦皮,便成了枕芯,枕芯上有时铺一块毛巾,有时披一块亚麻布,有时什么也不铺。他不知道这个枕头的历史,但是他相信这个枕头的面世要比他本人出生更早。乡村的土布呀,何等结实,虽然摸起来厚厚薄薄,粗粗糙糙,有棱有疙瘩有毛刺,睡得久了,土布乃至充填用的荞麦皮吸满了他的头油和汗水,渗发出一股特殊的气息,像巧克力。

妻子早就劝他换一个枕头。妻子早就买来了各式各样的枕芯,木棉的、蒲绒的、茶叶的、鸭绒的;长方的与正方的;还有各种花色品种的枕套。他以旧枕头睡惯了,旧枕头还好呢为理由拒绝了。儿子嘲笑说他的枕头早就应该送博物馆,儿子说这枕头是他们的祖传“家粹”,就像气功和武术是“国粹”一样。女儿捂着鼻子指责他的枕头污染了本来就并不清新的空气。他也越益感到了古老的枕头与几度更新了的房舍与卧室其他用具太不协调。终于,半年以前,他把旧枕头扔掉了。

他回顾,确实是在换了新枕头一个月后,他开始有轻微的口吃。两个月之后,开始有轻微的沙哑。然后愈演愈烈,直到今日,声已不声,言已不言。他询问妻子、孩子、保姆,他的那只旧枕头哪里去了。如果还在,在哪里,能不能洗干净缝补一下再用。如果不在了,是谁扔掉的,什么时候扔掉的,扔到了哪里。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回答“不知道”,他们的样子是企图叫他相信,这只枕头压根儿就不存在,至少是,存在着存在着,然后自行消失了。

他追问他的亲人和保姆,逼得紧了、久了,人们便反诘说:“你自己的枕头,你不知道,问谁来?如果说有人丢了,那丢了的人就是你。如果说有人扔了,那扔枕头的人就是你。”

果然,他无话可话。

他回了一趟故乡,乡、区、县的干部一次又一次请他吃烙饼、炖肉、水鱼和炸鹌鹑。他们都在争着搞化肥,搞塑料,搞木材、水泥、玻璃,收礼送礼。当他谈起枕头来的时候,乡亲们告诉他,现在包括农民在内,大家用的枕芯也是从北京、上海、天津、苏州这些个地方运来的,“绵绵软软的,外边绣着花”他们说。

“那荞麦皮呢?”

“我们这里早就不种荞麦了,”乡村干部说,“产量太低。吃了又不好消化……现在有了化肥,又修了水利,哪有上着化肥浇着水种荞麦的?”

他知道荞麦一向是种在边远的高山坡地上的。但是他不相信荞麦不好消化,再说他并不是要讨一碗荞麦面面条吃。

“我只需要一点荞麦皮呀!”他说。

“没有荞麦,哪里来的荞麦壳子呢?”村干部的话当然有理。

他终于走出许多里从邻村找到了荞麦皮,但是没有土布,走到哪里也没有织土布的了。

他只是看到几台已经散了架的农用织布机,他抚弄着织布机上的梭子,想起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陈词烂语。

他悻悻地回到了城市,他的口吃和沙哑更加厉害,他说每一个字都觉得困难,他渐渐不急于说话了。生病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乃至世界观。他想。有说话才有了一切,不说话就有了更加宝贵的一切。他又想。

在寻找荞麦壳与粗土布的过程中,他回忆起许多事。他每天晚上都梦见童年,梦见外祖母纺线,那纺车的声音令他心碎。梦见乡村里家里的两个大掸瓶,掸子上的鸡毛在日光下显出一种变幻莫定的五颜六色。莫不是要成精?他也梦见夏天和童年的伙伴们一起洗澡,比赛扎猛子看谁潜游的时间最长,距离最远。他还梦见一条大黑狗,那只狗老是用它的湿润的舌头舐他的脸,他很舒服,又怕被咬一口。他又害怕又幸福又甜蜜。那只狗的目光是那样深沉坚定和成熟,像一位令人倾倒的思想家。……他还梦见了一只喜鹊,叫着。

他干脆不怎么说话,而是把自己的所忆所思所感所梦写下来。他的妻子说他有病,要送他进医院,可他的孩子说他写下来的东西是诗,而且是好诗。孩子未经他的同意就把他写下来的东西寄到北京的一些大销量的文学期刊,诗发表出来了,他获得了成功。他以花甲之年而成为诗坛新秀。早已秀了的众诗人诗评人为他祝贺,请他吃酒,给他颁奖。他的名字被列入了一本文学辞典。为此他给辞典的编者汇去了250块钱。

又过了几年,据说那一批文学刊物受到了指责批评。据说他的诗也写得不好,感情不健康,“玩文学”,受西方思潮的影响,把美国人玩腻了的裤腰带当围脖绕到了脖子上……一位按辈分上说是他的孙儿的老人从乡下来看他,劝他不要再写诗了,说是耍钱盗墓嫖妓抢劫砍电线杆杀熊猫,都比写诗好。并且给他送来了土布荞麦壳枕芯,说是潮流又变了,开发土产看好,越古越好,越土越好,古、土,才能走向世界,得奖赚外汇。为此他们家乡建立了一个传统枕芯加工厂,承包给了一个跛子,承包头一年就赚了六万块钱。

于是他重新睡土布荞麦皮枕头,并且按时吃中药。中药成分里有桑叶、蚕皮、蝉蜕、蝎尾、红花、黄芪、田七、穿心莲、琥珀、朱砂、车前子……用三岁以下男孩的童便做引子,据说小男孩的尿清火最有效。据有经验有水准的人说,这样服二百剂,服药治疗期间不再写诗,再加上天天枕荞麦皮,一准见效。他一定会痊愈如初,健谈如初,今后老来再上一层楼,前途未可限量,云云。

d小调谐谑曲

大冬天,冷空气入侵,气温降到零下10度,室内却温暖如春。

“看来,今年锅炉工干得不错,瞧,”王院长拿着温度计,“21度,我们的意见没有白提……”

“光提意见就给你好好烧了?几瓶‘刘伶醉’送去了,你知道吗?年前光挂历就送了十几本,你知道吗?”老伴说。

王院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叹息着世风的不正与日下,又想着反正挂历也都是白给的,便回到卧室。近几年,为了休息得自如,他与老伴各住一间房。

读了一会儿书他才睡的觉。读书的时候他半盖着丝棉被,脱掉了夹克衫也脱掉了毛线衣,只一件秋衣,就着壁灯阅读《庄子·外篇·刻意第十五》:

“……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生也天行,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不思虑,不预谋……”

真漂亮!真暖和!真高明!真深刻!冬天,温室,古书,夫复何求!

院长心满意足地熄了灯,心满意足地伸展开四肢,与天物同步,与阴阳合阖,不一时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一段时间以后,似有细细的嗡嗡声。

是风吹响了窗户纸?他的家早已没有纸糊的窗户了。是提琴?大提琴?箫?亦西亦中。

怎么声音越来越大了?是消防警笛?是坦克?是飞机?是轰炸机?原来是——蚊子!

醒来时他脸上手上已经咬了几个包,像火烧一样地疼痛酸痒。什么?秋天的蚊子?他的卧室暖和得使冻僵了的蚊子复活了!他的温暖的卧室把寒风中的蚊子吸引了进来!他竟拥有这样美妙的卧室,这样惊人的温暖!在蚊子是早已潜伏在他的卧室里的么?怎么三个月即十月中旬以来这房间里从来没有蚊子的踪迹?是从室外新迁入侵的么?它们如何穿过严寒的空气?它们如何跨越了冬天?这个小小的害虫,销声匿迹之后,怎么稍一暖和就又飞出来了呢?

几个包痒、热、痛,如割如刺如焚。冬天的蚊子比夏天的蚊子厉害得多,狠毒得多。处于逆境的很可能是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咬过人的蚊子复生以后,它的咬人带有一种疯狂的、不管不顾的、赚回老本的性质。夏天也有蚊子,夏天的蚊子咬过以后但痒而已,而冬天的蚊子似虎如狼似蝎如蛇而又不失蚊子的细小与鬼蜮。

它的那些同类们呢?它的同伙们业已正寝寿终。是发生在“寒露”那一天还是“霜降”

那一节令?至晚在“立冬”那一天以前,所有蚊类都通通冷冻而死,这有多么可伤!而这只蚊子多么幸运!他藏在了——例如天花板——一个角落,而恰巧这个房间冬天有这样好的温暖。如果这间房子不烧暖气,或者虽烧暖气但不好好地烧,如果人们没有送挂历也没有送“刘伶醉”,如果锅炉和暖气散热器疲软,如果这个房间冬天也冻冰——像他过去的住房那样,这个幸运的蚊子在潜伏了一阵以后,不还是要呜呼哀哉的吗?

他真诚地为这只蚊子庆幸,又为自己卧室的温度而得意了。

然而脸上与手上的包疼痒不已,迷糊之中他又听到了蚊子的嗡嗡声,这嗡嗡声比夏天标准的蚊子嗡嗡声低几度,如果夏天的蚊子的咏叹是b调的,那么冬天的蚊子的呐喊则至多是d调的,就算是d小调的吧。

低抑而又不祥的声音靠近耳朵,他使劲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快意地搓着自己的手掌,手掌上似乎有一点粘稠的流质与半流质物质,那应该是蚊子的溅血与遗骸,而那血毕竟又是自己的。

“滚你的蛋!”他骂道。

耳朵轰轰地响。脸疼手痒再加上耳朵干、烫,轰轰隆隆。他干脆开开灯,找止痒的风油精。找不到风油精便找万金油,也没找到。后来就到洗手间往包上抹了一些肥皂水,肥皂水是碱性的,据说可以中和蚊子口中的蚁酸给人造成的痛苦。

熄灯以后又听到了蚊子声。蚊子没有死。要不就是一个蚊子死了,一个蚊子又飞来了。

挺顽强。

“我家里到底潜伏着多少蚊子?”这个思想使他紧张起来。听到蚊子声他就往自己脸上身上手上腿上乱拍乱打。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蚊子嗡嗡如故,d小调谐谑曲。

他再开灯,找出了日本国造象球牌杀虫剂。打完药他觉得呼吸不畅,便开窗子开门。外面正刮风,不但刮进了刺骨的寒气而且刮进了尘土与烧锅炉烧出的硫化氢,硫化氢与杀虫剂结合,他更加喘不过气。

他关上门关上窗干脆开空调。生活真是提高了,超前消费,又加暖气又放冷气。谁说我们差?据说尼克松当总统的时候就是这样,夏天,他的办公室放冷气放到了零度,然后他生起壁炉,他欣赏金色的火焰与松木木柴的劈拍声,在这光焰与劈拍的启示下他做出了决策,响应毛泽东——周恩来的乒乓外交。

空调机一响全家人都醒了,他努力证明自己的状态正常。老伴强迫他关掉了空调机。找了一个蝇拍,往墙上乱打一气,告诉他蚊子已经消灭。

他给老伴讲起尼克松。

“可人家的办公室里绝对没有蚊子!”

“不一定。那年我住在波恩的布里斯托旅馆,吃早餐的时候,发现餐桌上爬着蚂蚁!不要崇拜西方,以为他们的蚊子比我们的蚊子招人喜欢。”

后来就平静了,睡()下了,他想起童年时代他住的土房。冬天,临睡前烧一烧热炕,然后热炕变成冷炕,卧室变成冰窖,不但头一天晚上没有倒掉的洗脚水冻成了冰,连尿罐里的尿也冻成了淡黄色的半透明体琥珀,颜色很不错。

而且没有蚊子。

第二天,他的气色很好。一位老朋友问他是否常吃杭州产的“青春宝”。他点点头,接茬说,“青春宝”是根据明朝永乐太医院的宫廷秘方制造的。

都说:“他活得挺潇洒。”

1979年9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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