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张晓风:林中杂想
张晓风:林中杂想
⒈
我躺在树林子里看《水浒传》。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暑假前,我答应学生“带队”,所谓带队,是指带“医疗服务队”到四湖乡去。起先倒还好,后来就渐渐不怎么好了。原来队上出了一位“学术气氛”极浓的副队长,他最先要我们读胡台丽的《媳妇入门》,这倒罢了,不料他接着又一口气指定我们读杨懋春的《乡村社会学》,吴湘相的《晏阳初传》,苏兆堂翻译的《小龙村》等等。这些书加起来怕不有一尺高,这家伙也太烦人了,这样下去,我们医学院的同学都有成为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危险。
奇怪的是口里虽嘟嘟囔囔的抱怨,心里却也动心,甚至下决心要去看一本早就想看的萨孟武的《水浒传与中国社会》。问题是要看这本书就该把《水浒传》从头再看一遍。当时就把这本厚厚的章回塞进行囊,一路同去四湖。
而此时,我正躺在林子里看《水浒传》,林子是一片木麻黄,有几分像好汉出没的黑松林,这里没有好汉,奇怪的是倒有一批各自说着乡音的退伍军人,(在这遍地说着海口腔的台西地带,哪来的老兵呢?)正横七竖八的躺在石凳上纳凉,我睡的则是一张舒服的褶床,是刚才一个妇人让给我的,她说:
“喂,我要回家吃饭了,小姐,你帮我睡好这张床。”
咦,世间竟有如此好事,我当时把内含巨款的皮包拿来当枕头,(所谓巨款,其实也只有五千元,我一向不爱多带钱,这一次例外,因为自觉是“领队老师”,说不定队上有“不时之需”)舒舒服服躺下,看我的《水浒传》,当时我也刚吃过午饭,太阳正当头,但经密密的木麻黄一过滤,整个林子荫荫凉凉的,像一碗柠檬果冻。
我正看到二十八回,武松被刺配二千里外的孟州,跑上其实他尽有机会逃跑,他却宁可把松下的枷重新带上,把封皮贴上,一步步自投孟州而来。
⒉
一路看下去,不能不叫痛快,武松那人容易让人记得的是景阳岗打虎的那一段。现在自己人大了。回头看那一段,倒也不觉可贵,他当时打虎,其实也是非打不可,不打就被虎吃,所以就打了,此外看不出他有什么高贵动机,只能证明,他是天生的拳击好手罢了。倒是二十八回里做了囚徒的武松,处处透出洒脱的英雄骨气。
初到配军,照例须打一百杀威棒,武松既不去送人情,也不肯求饶,只大声大气说:
“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武松不肯折了好汉的名,仍然嚷道:
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
不想事情有了转机,管营想替他开脱,故意说:
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
武松不领情,反而强嘴:
“我于路不曾害病!酒也吃得,饭也吃得,肉也吃得,路也走得!”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两边行仗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两边看的人都笑。管营也笑道:“想你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
及至关进牢房,其他囚徒看他未吃杀威棒,反替他担忧起来,告诉他此事绝非好意,想必是使诈,想置他于死,还活龙活现的形容“塞七窍”的死法叫“盆吊”,用黄沙压则叫做“大布袋”。不料武松听了,最有兴趣的居然是想知道除了此两法以外,还有没有第三种,他说:
还有什么法度害我?
当下,管营送来美食。
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却再理会!”武松把那坛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
武松那一饮一食真是潇洒!人到把富贵等闲看,生死不萦怀之际,并且由于自信,相信命运也站在自己这一边时,才能有这种不在乎的境界,才能耍这种高级的天地也奈何他当得的无赖。吃完了,他冷笑一声:
看他怎地来对付我!
等正式晚饭送来,他虽怀疑是“最后的晚餐。”,还是吃了。饭后又有人提热水来,他虽怀疑对方会趁他洗澡时下毒手,仍然不在乎,说:
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
这几段,真的越看越喜,高兴起来,便翻身拿笔画上要点,加上眉批,恨不得拍掌大笑,觉得自己也是黑松林里的好汉一条,大可天不怕地不怕的过它一辈子。
⒊
回想起前天随队来四湖的季医生跟我说的一段话,她说:
“你看看,这些小朋友,他们问我,目前群体医疗的政策虽不错,但是将来卫生主管部门总要换人的呀,换了人,政策不同,怎么办?”
两人说着不禁摇头叹气,我们其实不怕卫生主管部门的政策不政策,我们怕的是这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为什么先自把初生之犊的锐气给弄得没有了?。
是因为一直是好孩子吗?是因为觉得一切东西都应该准备好,布置好,而且,欢迎的音乐已奏响,你才顺利的踏在夹道花香中启步吗?唐三藏之取经,岂不是“向万里无雨草处行脚”,盘古开天辟地之际,混沌一片,哪里有天地?天是由他的头颅顶高的,地是由他踏脚处来踩实踩平的,为什么这一代的年轻人,特别是年轻人中最优秀的那一批,却偏偏希望像古代的新媳妇,一路由别人抬花轿,抬到婆家。在婆家,有一个姓氏在等她,有一个丈夫在等她,有一碗饭供她吃——其实,天晓得,这种日子会好过吗?
武松算不得英雄算不得豪杰,只不过一介草莽武夫,这一代的人却连这点草莽气象也没有了吗?什么时候我们才不会听到“饱学之士”的“无知之言”道:
“我没办法回国呀,我学的东西太尖端,国内没有我吃饭的地方呀!”
孙中山革命的时候,是因为有个“中华民国筹备处”成立好了,并且聘他当主任委员,他才束装回国赴任的吗?曹雪芹是因为“国家文艺基金会”委员他着手撰写一部“当代最伟大的小说”,才动笔写下《红楼梦》第一回的吗?
能不能不害怕不担忧呢?甚至是过了许多年回头一望的时候,才猛然想起来大叫一声说:
“唉呀,老天,我当时怎么都不知道害怕呢?”
把孔子所不屑的“三思而行”的踌躇让给老年人吧!年轻不就是有莽撞往前去的勇气吗?年轻就是手里握着大把岁月的筹码,那么,在命运的赌局里作乾坤一掷的时候,虽不一定赢,气势上总该能壮阔吧?
⒋
前些日子,不知谁在服务队住宿营地的门口播放一首歌,那歌因为是早晨和中午的代用起床号,所以每天都要听上几遍,其实那首歌唱得极有味道,沙嘎中自有其抗颜欲辩的率真,只是走来走去刷牙洗澡都要听他再三重复那无奈的郁愤;心里的感觉有点奇怪:
告诉我,世界不会变得太快,
告诉我,明天不会变得更坏,
告诉我,人类还没有绝望。
告诉我,上帝也不会疯狂,……
这未来的未来,我等待……
听久了,心里竟有些愀然,为什么只等待别人来“告诉我”呢?一颗恭谨聆受的心并没有“错”,但,那么年轻的嗓音,那强盛的肺活量,总可以做些什么可以比“等待别人告诉我”更多的事吧?少年振衣,岂不可作千里风幡看?少年瞬目,亦可壮作万古清流想。如此风华,如此岁月,为什么等在那里,为什么等人家来“告诉我”呢?
为什么不是我去“告诉人”呢?去啊!去昭告天下,悬崖上的红心杜鹃不会等人告诉他春天来了,才着手筹备开花,他自己开了花,并且用花的旗语告诉远山近岭,春天已经来了。明灿逼人的木星,何尝接受过谁的手谕才长倾其万斛光华?小小一只绿绣眼,也不用谁来告诉他清晨的美学,他把翠羽的身子浓缩为一撇“美的据点”。万物之中,无论尊卑,不都各有其美丽的讯息要告诉别人吗?
有一首英文的长歌,右叫字“to tell the untold”,那名字我一看就入迷,是啊,“去告诉那些不曾被告知的人”,真的,仲尼仆仆风尘,在陌生的渡口,向不友善的路人问津,为的是什么?为的岂不是去告诉那些不曾被告知的人吗?达摩一苇渡江,也无非圣人同样的一点初衷。而你我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孜孜于知识的殿堂,为的又是什么?难道不是要得到更真切的道和理,以便告诉后人吗?我们认真,其实也只为了让自己告诉别人的话更诚恳更扎实而足以掷地有声(无根的人即使在说真话的时候也()类似谎言——因为单薄不实在)。
那唱歌的人“等待别人来告诉我”并不是错误,但能“去告诉别人”岂不更好?去告诉世人,我们的眼波未枯,我们的心仍在奔弛。去告诉世人,有我在,就不准尊严被抹杀,生命被冷落,告诉他们,这世界仍是一个允许梦想、允许希望的地方。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可以栽下树苗也可以期迁就清荫的土地。
⒌
回家吃饭的妇人回来了,我把床还她,学生还在不远处的海清宫睡午觉,我站起身来去四面乱逛。想想这世界真好,海边苦热的地方居然有一片木麻黄,木麻黄林下刚好有一张床等我去躺,躺上去居然有千年前的施耐庵来为我讲故事,故事里的好汉又如此痛快可喜。想来一个人只要往前走,大概总会碰到一连串好事的,至于倒楣的事呢?那也总该碰上一些才公平吧?可是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碰到倒楣事,总奈何我不得呀!
想想年轻是多么好,因为一切可以发生,也可以消弭,因为可以行可以止可以歌可以哭,那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2、张晓风:我有
张晓风:我有
那一下午回家,心里好不如意,坐在窗前,禁不住地怜悯起自己来。
窗棂间爬着一溜紫藤,隔春青纱和我对坐着,在微凉的秋风里和我互诉哀愁。
事情总是这样的,你总得不到你所渴望的公平。你努力了,可是并不成功,因为掌握你成功的是别人,而不是你自己。我也许并不希罕那份成功,可是,心里总不免有一份受愚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你站在糖食店的门口的,那里有一份抽奖的牌子,你的眼睛望着那最大最漂亮的奖品,可是你总抽不着,你袋子里的镍市空了,可是那份希望仍然高高的悬着。直到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事实上根本没有那份奖品,那些藏在一排红纸后面的签全是些空白的或者是近于空白的小奖。
那串紫藤这些日子以来美得有些神奇,秋天里的花就是这样的,不但美丽,而且有那一份凄凄艳艳的韵味。风一过的时候,醉红乱旋,把怜人的红意都荡到隔窗的小室中来了。
唉,这样美丽的下午,把一腔怨烦衬得更不协调了。可恨的还不止是那些事情的本身,更有被那些事扰乱得不再安宁的心。
翠生生的叶子簌簌作响,如同檐前的铜铃,悬着整个风季的音乐。这音乐和蓝天是协调的,和那一滴滴晶莹的红也是协调的——只是和我受愚的心不协调。
其实我们已经受愚多次了,而这么多次,竟没有能改变我们的心,我们仍然对人抱孩子式的信任,仍然固执地期望着良善,仍然宁可被人负,而不负人,所以,我们仍然容易受伤。
我们的心敞开,为要迎一只远方的青鸟,可是扑进来的总是蝙蝠,而我们不肯关上它,我们仍然期待着青鸟。
我站起身,眼前的绿烟红雾缭绕着。使我有着微微眩昏的感觉,遮不住的晚霞破墙而来,把我罩在大教堂的彩色玻璃下,我在那光辉中立着,洒金的份量很沉重的压着我。
“这些都是你的,孩子,这一切。”
一个遥远而又清晰的声音穿过脆薄的叶子传来,很柔如,很有力,很使我震惊。
“我的?”
“我的,我给了你很久了”
“晤,”我说,“你不知道。”
“我晓得,”他说,声音里流溢着悲悯,“你太忙。”
我哭了,虽然没有责备。
等我抬起头的时候,那声音便悄悄隐去了,只有柔和的晚风久久不肯散去。我疲倦地坐下去,疲于一个下午的怨怨。
我真是很愚蠢的——比我所想象的更愚蠢,其实我一直是这么富有的,我竟然茫无所知,我老是计较着,老是不够洒脱。
有微小的钥匙转动的声音,是他回来了。他总是想偷偷地走进来,让我有一个小小的惊喜,可是他办不到,他的步子又重又实,他就是这样的。
现在他是站在我的背后了,那熟悉的皮夹克的气息四面袭来,把我沉在很幸福的孩童时期的梦幻里。
“不值得的。”他说,“为那些事失望是太廉价了。”
“我晓得,”我玩着一裙阳光喷射的洒金点子,“其实也没有什么。”
人只有两种,幸福的和不幸福的,幸福的人不能因不幸的事变成不幸福,不幸福的人也不能因幸运的事变成幸福。”
他的目光俯视着,那里面重复地写着一行最美丽的字眼,我立刻再一次知道我是属于哪一类了。
“你一定不晓得的,”我怯怯地说,“我今天才发现,我有好多东西。”
“真的那么多吗?”
“真的,以前我总觉得那些东西是上苍赐予全人类的,但今天你知道,那是我的,我一个的。”
“你好富有。”
“是的,很富有,我的财产好殷实,我告诉你我真的相信,如果今天黄昏时宇宙间只有我一个人,那些晚霞仍然会排铺在天上的,那些花儿仍然会开成一片红色的银河系的。”
忽然我发现那些柔柔的须茎开始在风中探索,多么细弱的挣扎,那些卷卷的绿意随风上下,一种撼人的生命律动。从窗棂间望出去,晚霞的颜色全被这些纤纤约约的小触须给抖乱了,乱得很鲜活。
生命是一种探险,不是吗?那些柔弱的小茎能在风里成长,我又何必在意长长的风季?
忽然,我再也想()不起刚才忧愁的真正原因了。我为自己的的庸俗愕然了好一会。
有一堆温柔的火焰从他双眼中升起。我们渐冷的暮色里互望着。
“你还有我,不要忘记。”他的声音有如冬夜的音乐,把人圈在一团遥远的烛光里。
我有着的,这一切我一直有着的,我怎么会忽略呢?那些在秋风犹为我绿着的紫藤,那些虽然远在天边还向我灿然的红霞,以及那些在一凝注间的爱情,我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那些叶片在风里翻着浅绿的浪,如同一列编磬,敲很古敲出很古典音色。我忽然听出,这是最美的一次演奏,在整个长长的秋季里。
3、张中行:梦的杂想
张中行:梦的杂想
我老伴老了,说话更惯于重复,其中在我耳边响得最勤的是:又梦见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清清楚楚,真怕醒。对于我老伴的所说,正如她所抱怨,我完全接受的不多,可是关于梦却例外,不只完全接受,而且继以赞叹,因为我也是怕梦断派,同病就不能不相怜。严冬无事,篱下太冷,只好在屋里写——不是写梦,是写关于梦的胡思乱想。
古人人心古,相信梦与现实有密切关系。如孔子所说,“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那就不只有密切关系,而且有治国平天下的重大密切关系。因为相信有关系,所以有占梦之举,并进而有占梦的行业,以及专家。不过文献所记,梦,占,而真就应验的,大都出于梦与现实密切相关的信徒之手,如果以此为依据,以要求自己之梦,比如夜梦下水或缘木而得鱼,就以为白天会中奖,是百分之百要失望的。
也许就因为真应验的太少或没有,人不能不务实,把梦看作空无的渐渐占了上风。苏东坡的慨叹可为代表,是:“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如梦,意思是终归是一场空。不知由谁发明,一场空还有教育意义,于是唐人就以梦的故事表人生哲学,写《枕中记》之不足,还继以《南柯太守传》,反复说明,荣华富贵是梦,到头来不过一场空而已。显然,这是酸葡萄心理的产物,就是说,是渴望荣华富贵而终于不能得的人写的,如果能得、已得,那就要白天忙于鸣锣开道,夜里安享红袖添香,连写的事也想不到了。蒲公留仙可以出来为这种看法作证,他如果有幸,棘闱连捷,金榜题名,进而连升三级,出入于左右掖门,那就即使还有写《续黄粱》之暇,也没有之心了。所以穷也不是毫无好处,如他,写了《续黄粱》,纵使不能有经济效益(因为其时还没有稿酬制度),总可以有,而且是大的社会效益。再说这位蒲公,坐在“聊斋”,写“志异”,得梦的助益不少,《凤阳士人》的梦以奇胜,《王桂庵》的梦以巧胜,《画壁》的梦级别更高,同于《牡丹亭》,是既迷离又实在,能使读者慨叹之余还会生或多或少的羡慕之心。
人生如梦派有大影响。专说梦之内,是一般人,即使照样背诵“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相信梦见就可以恢复文、武之治的,几乎没有了。但梦之为梦,终归是事实,怎么回事?常人的对付办法是习以为常,不管它。自然,管,问来由,答,使人人满意,很不容易。还是洋鬼子多事,据我所知,弗洛伊德学派就在这方面费了很多力量,写了不少这方面的文章。以我的孤陋寡闻,也买到过一本书,名《论梦》(on dream)。书的大意是,人有欲求,白日不能满足,憋着不好受,不得已,开辟这样()一个退一步的路,在脑子里如此这般动一番,像是满足了,以求放出去。这种看法也许不免片面,因为梦中所遇,也间或有不适意的,且不管它;如果可以成一家之言,那就不能不引出这样一个结论:梦不只是空,而且是苦,因为起因是求之不得。
这也许竟是事实。但察见渊鱼者不祥,为实利,我以为,还是换上另一种眼镜看的好。这另一种眼镜,就是我老伴经常戴的,姑且信(适意的)以为真,或不管真假,且吟味一番。她经历简单,所谓适意的,不过是与已故的姑姨姐妹等相聚,谈当年的家常。这也好,因为也是有所愿,白日不得,梦中得了,结果当然是一厢欢喜。我不懂以生理为基础的心理学,譬如梦中见姑姨姐妹的欣喜,神经系统自然也会有所动,与白日欣喜的有所动,质和量,究竟有什么不同?如果竟有一些甚至不很少的相似,那我老伴就胜利了,因为她确是有所得。我在这方面也有所得,甚至比她更多,因为我还有个区别对待的理论,是适意的梦,保留享用,不适意的,判定其为空无,可以不怕。
但是可惜,能使自己有所得的梦,我们只能等,不能求。比如渴望见面的是某一位朱颜的,迷离恍惚,却来了某一位白发的,或竟至无梦。补救之道,或敝帚化为千金之道,是移梦之理于白日,即视“某种”适意的现实,尤其想望,为梦,享受其迷离恍惚。这奥秘也是古人早已发现。先说已然的“现实”。青春浪漫,白首无成,回首当年,不能不有幻灭之感,于是就想到“过去”的适意的某一种现实如梦。如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周邦彦的“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就是这样。其后如张宗子,是明朝遗民,有商女不知之恨,这样的感慨更多,以至集成书,名《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再说“想望”。这虽然一般不称为梦,却更多。为了避免破坏梦的诗情画意,柴米油盐以至升官发财等与“利”直接相关的都赶出去。剩下的是什么呢?想借用彭泽令陶公的命名,是有之大好、没有也能活下去的“闲情”。且说这位陶公渊明,归去来兮之后,喝酒不少,躬耕,有时还到东篱下看看南山,也相当忙,可是还有闲情,写《闲情赋》,说“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等等,这就是在做想望的白日梦。
某些已然的适意的现实,往者已矣,不如多说说想望的白日梦。这最有群众基础,几乎是人人有,时时有,分别只在于量有多少,清晰的程度有深浅。想望,不能不与“实现”拉上关系,为了“必也正名”,我们称所想为“梦思”,所得为“梦境”。这两者的关系相当奇特,简而明地说,是前者总是非常多而后者总是非常少。原因,省事的说法是,此梦之所以为梦。也可以费点事说明。其一,白日梦可以很小,很渺茫,而且突如其来,如忽而念及“雨打梨花深闭门”,禁不住眼泪汪汪,就是这样。但就是眼泪汪汪,一会儿听到钟声还是要去上班或上工,因为吃饭问题究竟比不知在哪里的深闭门,既质实又迫切。这就表示,白日梦虽然多,常常是乍生乍灭,还没接近实现就一笔勾销了。其二,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实现了,如有那么一天或一时,现实之境确是使人心醉,简直可以说是梦境,不幸现实有独揽性,它霸占了经历者的身和心,使他想不到此时的自己已经入梦,于是这宝贵的梦境就虽有如无了。在这种地方,杜老究竟不愧为诗圣,他能够不错过机会,及时抓住这样的梦境,如“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所写,所得真是太多了。
在现实中抓住梦境,很难。还有补救之道,是古人早已发明、近时始明其理的《苦闷的象征》法,即用笔写想望的梦思兼实现的梦境。文学作品,散文,诗,尤其小说、戏剧,常常在耍这样的把戏,希望弄假成真,以期作者和读者都能过入梦之瘾。这是妄想吗?也不然,即如到现代化的今日,不是还不难找到陪着林黛玉落泪的人吗?依影子内阁命名之例,我们可以称这样的梦为“影子梦”。歌颂的话说得太多了,应该转转身,看看有没有反对派。古今都有。古可以举庄子,他说“古之真人,其寝不梦”。由此推论,有梦就是修养不够。但这说法,恐怕弗洛伊德学派不同意,因为那等于说,世上还有无欲或有而皆得满足因而就不再有求的人。少梦是可能的,如比我年长很多、今已作古的倪表兄,只是关于睡就有两事高不可及,一是能够头向枕而尚未触及的一瞬间入睡,二是常常终夜无梦。可是也没有高到永远无梦。就是庄子也没有高到这程度,因为他曾梦为胡蝶。但他究竟是哲人,没有因梦而想到诗意的飘飘然,却想到:“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跑到形而上,去追问实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只好不管这些。
今的反对派务实,说“梦境”常常靠不住,因而也就最好不“梦思”。靠不住包括两种情况:一是“当下”,实质未必如想象的那么好;二是“过后”,诗情画意可能不久就烟消云散。这大概是真的,我自己也不乏这样的经验。不过话又说回来,水至清则无鱼,至清也是一种梦断。人生,大道多歧,如绿窗灯影,小院疏篱,是“梦”的歧路,人去楼空,葬花焚稿,是“梦断”的歧路,如果还容许选择,就我们常人说,有几个人会甘心走梦断的歧路呢?
4、张晓风:我在
张晓风:我在
记得小学三年级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学,抱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寂寂青山、迟迟春日,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犹不能忘的凄凉。当时因为小,无法对自己说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却是记得的。
为什么痛呢?现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里,而你偏不在,于是你痴痴地想,他们此刻在操场上追追打打吗?他们在教室里挨骂吗?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们在一起啊!一起挨骂挨打都是好的啊!
于是,开始喜欢点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脸还没有开始脏,小手还没有汗湿,老师说:
“xxx”
“在!”
正经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师,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诉天地,告诉历史,说,有一个孩子“在”这里。
回答“在”字,对我而言总是一种饱满的幸福。
然后,长大了,不必被点名了,却迷上旅行。每到山水胜处,总想举起手来,像那个老是睁着好奇圆眼的孩子,回一声:“我在。”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张狂跋扈,目无余子,而说“我在”的仍是个清晨去上学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长者的问题。
其实人与人之间,或为亲情或为友情或为爱情,哪一种亲密的情谊不能基于"我在这里,刚好,你也在这里"的前题?一切的爱,不就是“同在”的缘份吗?身为一个人,我对自已“只能出现于这个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感到另一种可贵,仿佛我是拼图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块小形状,单独看,毫无意义,及至恰恰嵌在适当的时空,却也是不可少的一块。
天神的存在是无始无终浩浩莽莽的无限,而我是此时际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觉。
我不是先知,从来没有想做“救星”的大志,却喜欢让自己是一个“紧急待命”的人,随时能说:“我在,我在这里。”
读书,也是一种“在”。
有一年,到图书馆去,翻一本《春在堂笔记》,红绸精装的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心念一动,便把书借回家去。书在,春在,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
我的读书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对作者的精魄。对我而言,李贺是随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时刻,我会说:“我在这里,来给我念那首《苦昼短》吧!念‘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读韦应物的《调笑令》时,我会轻轻地念:“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看书的时候,书上总有绰绰人影,其中有我,我总在那里。
《旧约·创世纪》里,堕落后的亚当在凉风乍至的伊甸园把自己藏匿起来。上帝说:“亚当,你在哪里?”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会走出,说:“上帝,我在,我在这里,请你看着我,我在这里。不比一个凡人好,也不比一个凡人坏,我有我的逊顺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无限的求真求美的梦里,也在我脆弱不堪一击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这里。”
“我在”,意思是()说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
几年前,我在山里说过的一句话,容许我再说一遍,作为终响:“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我在!”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城市里,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证明自己的价值。这是一种自信,一种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