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命命鸟_许地山:再会

1、许地山:命命鸟

许地山:命命鸟

敏明坐在席上,手里拿着一本《八大人觉经》,流水似地念着。她的席在东边的窗下,早晨的日光射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身体全然变成黄金的颜色。她不理会日光晒着她,却不歇地抬头去瞧壁上的时计,好像等什么人来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会的法轮学校。地上满铺了日本花席,八九张矮小的几子横在两边的窗下。壁上挂的都是释迦应化的事迹,当中悬着一个( )字徽章和一个时计。一进门就知那是佛教的经堂。

敏明那天来得早一点,所以屋里还没有人。她把各样功课念过几遍,瞧壁上的时计正指着六点一刻。她用手挡住眉头,望着窗外低声地说:“这时候还不来上学,莫不是还没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学加陵。他们是七八年的老同学,年纪也是一般大。他们的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来的同学也可以瞧得出来。

“铿铛……铿铛……”一辆电车循着铁轨从北而来,驶到学校门口停了一会。一个十五六岁的美男子从车上跳下来。他的头上包着一条苹果绿的丝巾;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围着一条紫色的丝裙;脚下踏着一双芒鞋,俨然是一位缅甸的世家子弟。这男子走进院里,脚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响。那声音传到屋里,好像告诉敏明说:“加陵来了!”

敏明早已瞧见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对他说:“哼哼,加陵!请你的早安。你来得算早,现在才六点一刻咧。”加陵回答说:“你不要讥诮我,我还以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面说一面把芒鞋脱掉,放在门边,赤着脚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说:“昨晚上父亲给我说了好些故事,到十二点才让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点。你约我早来,到底有什么事?”敏明说:“我要向你辞行。”加陵一听这话,眼睛立刻瞪起来,显出很惊讶的模样,说:“什么?你要往哪里去?”敏明红着眼眶回答说:“我的父亲说我年纪大了,书也念够了,过几天可以跟着他专心当戏子去,不必再像从前念几天唱几天那么劳碌。我现在就要退学,后天将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说:“你愿意跟他去吗?”敏明回答说:“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家以演剧为职业是你所知道的。我父亲虽是一个很有名、很能赚钱的俳优,但这几年间他的身体渐渐软弱起来,手足有点不灵活,所以他愿意我和他一块儿排演。我在这事上很有长处,也乐得顺从他的命令。”加陵说:“那么,我对于你的意思就没有换回的余地了。”敏明说:“请你不必为这事纳闷。我们的离别必不能长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亲和我必要常在这里演戏。有时到乡村去,也不过三两个星期就回来。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里耽搁八九天。请你放心……”

加陵听得出神,不提防外边早有五六个孩子进来,有一个顽皮的孩子跑到他们的跟前说:“请‘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着对敏明说:“‘玫瑰’花里的甘露流出来咧。”——他瞧见敏明脸上有一点泪痕,所以这样说。西边一个孩子接着说:“对呀!怪不得‘蜜蜂’舍不得离开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拦住。她说:“别和他们胡闹。我们还是说我们的罢。”加陵坐下,敏明就接着说:“我想你不久也得转入高等学校,盼望你在念书的时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时候要记念我。”加陵说:“我决不会把你忘了。你若是过十天不回来,或者我会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说:“不必如此。我过几天准能回来。”

说的时候,一位三十多岁的教师由南边的门进来。孩子们都起立向他行礼。教师蹲在席上,回头向加陵说:“加陵,昙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现在六点半了,你快去罢。”加陵听了这话,立刻走到门边,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随手拿了一把油伞就要出门。教师对他说:“九点钟就得回来。”加陵答应一声就去了。

加陵回来,敏明已经不在她的席上。加陵心里很是难过,脸上却不露出什么不安的颜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的书。晌午的时候,那位教师说:“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给你半天假。”加陵一面谢过教师,一面检点他的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里,他父亲婆多瓦底正在屋里嚼槟榔。一见加陵进来,忙把沫红唾出,问道:“下午放假么?”加陵说:“不是,是先生给我的假。因为早晨我跟昙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说我太累,所以给我半天假。”他父亲说:“哦,昙摩蜱在道上曾告诉你什么事情没有?”加陵答道:“他告诉我说,我的毕业期间快到了,他愿意我跟他当和尚去,他又说:这意思已经向父亲提过了。父亲啊,他实在向你提过这话么?”婆多瓦底说:“不错,他曾向我提过。我也很愿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样打算?”加陵说:“我现在有点不愿意。再过十五六年,或者能够从他。我想再入高等学校念书,盼望在其中可以得着一点西洋的学问。”他父亲诧异说:“西洋的学问,啊!我的儿,你想差了。西洋的学问不是好东西,是毒药哟。你若是有了那种学问,你就要藐视佛法了。你试瞧瞧在这里的西洋人,多半是干些杀人的勾当,做些损人利己的买卖,和开些诽谤佛法的学校。什么圣保罗因斯提丢啦、圣约翰海斯苦尔啦,没有一间不是诽谤佛法的。我说你要求西洋的学问会发生危险就在这里。”加陵说:“诽谤与否,在乎自己,并不在乎外人的煽惑。若是父亲许我入圣约翰海斯苦尔,我准保能持守得住,不会受他们的诱惑。”婆多瓦底说:“我是很爱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没有什么妨害,我一定允许你。要记得昨晚上我和你说的话。我一想起当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缅甸王尊号)提婆底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们在蛮得勒将白象主掳去;又在瑞大光塔设驻防营。瑞大光塔是我们的圣地,他们竟然叫些行凶的人在那里住,岂不是把我们的戒律打破了吗?……我盼望你不要入他们的学校,还是清清净净去当沙门。一则可以为白象主忏悔;二则可以为你的父母积福;三则为你将来往生极乐的预备。出家能得这几种好处,总比西洋的学问强得多。”加陵说:“出家修行,我也很愿意。但无论如何,现在决不能办。不如一面入学,一面跟着昙摩埤学些经典。”婆多瓦底知道劝不过来,就说:“你既是决意要入别的学校,我也无可奈何,我很喜欢你跟昙摩蜱学习经典。你毕业后就转入仰光高等学校罢。那学校对于缅甸的风俗比较保存一点。”加陵说:“那么,我明天就去告诉昙摩蜱和法轮学校的教师。”婆多瓦底说:“也好。今天的天气很清爽,下午你又没有功课,不如在午饭后一块儿到湖里逛逛。你就叫他们开饭罢。”婆多瓦底说完,就进卧房换衣服去了。

原来加陵住的地方离绿绮湖不远。绿绮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园,缅甸人叫他做干多支。“绿绮”的名字是英国人替它起的。湖边满是热带植物。那些树木的颜色、形态,都是很美丽,很奇异。湖西远远望见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衬着湖边的椰树、蒲葵,真像王后站在水边,后面有几个宫女持着羽葆随着她一样。此外好的景致,随处都是。不论什么人,一到那里,心中的忧郁立刻消灭。加陵那天和父亲到那里去,能得许多愉快是不消说的。

过了三个月,加陵已经入了仰光高等学校。他在学校里常常思念他最爱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从那天早晨一别,老是没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进门仆人就递封信给他。拆开看时,却是敏明的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来,他等不得见父亲的面,翻身出门,直向敏明家里奔来。

敏明的家还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玛弥见他推门进来,忙上前迎他说:“加陵君,许久不见啊!我们姑娘前天才回来的。你来得正好,待我进去告诉她。”她说完这话就速速进里边去,大声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来找你呢。快下来罢。”加陵在后面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厅门,敏明已迎出来。

敏明含笑对加陵说:“谁教你来的呢?这三个月不见你的信,大概因为功课忙的缘故罢?”加陵说:“不错,我已经入了高等学校,每天下午还要到昙摩蜱那里……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写信给你。因为我抓起笔来就没了主意,不晓得要写什么才能叫你觉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里头。我想你这几个月没有信给我,也许是和我一样地犯了这种毛病。”敏明说:“你猜的不错。你许久不到我屋里了,现在请你和我上去坐一会。”敏明把手搭在加陵的肩胛上,一面吩咐玛弥预备槟榔、淡巴菰和些少细点,一面携着加陵上楼。

敏明的卧室在楼西。加陵进去,瞧见里面的陈设还是和从前差不多。楼板上铺的是土耳其绒毯。窗上垂着两幅很细致的帷子。她的奁具就放在窗边。外头悬着几盆风兰。瑞大光的金光远远地从那里射来。靠北是卧榻,离地约一尺高,上面用上等的丝织物盖住。壁上悬着一幅提婆和率斐雅洛观剧的画片。还有好些绣垫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个垫子到窗边,刚要坐下,那女仆已经把各样吃的东西捧上来。“你嚼槟榔啵。”敏明说完这话,随手送了一个槟榔到加陵嘴里,然后靠着她的镜台坐下。

加陵嚼过槟榔,就对敏明说:“你这次回来,技艺必定很长进,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艺术演奏起来,我好领教一下。”敏明笑说:“哦,你是要瞧我演戏来的。我死也不演给你瞧。”加陵说:“有什么妨碍呢?你还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罢,完了咱们再谈心。”敏明说:“这几天我父亲刚刚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盘节期到比古演奏,现在先演给你瞧罢。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乐和我。这舞蹈的谱可以借用‘达撒罗撒’,歌调借用‘恩斯民’。这两支谱,你都会吗?”加陵忙答应说:“都会,都会。”

加陵擅于奏巴打拉(一种竹制的乐器,详见《大清会典图》),他一听见敏明叫他奏乐,就立刻叫玛弥把那种乐器搬来。等到敏明舞过一次,他就跟着奏起来。

敏明两手拿住两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娴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还跟得上,舞过一会,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曲调,只听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赞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长得丑劣。

咱们是同一个身心,

同一副手脚。

我和你永远同在一个身里住着,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别人把咱们的身体分做两个,

是他们把自己的指头压在眼上,

所以会生出这样的错。

你不要像他们这样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会。加陵说:“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艺精到这个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这歌曲的故事说给我听。”敏明说:“这曲倒没有什么故事,不过是平常的恋歌,你能把里头的意思听出来就够了。”加陵说:“那么,你这支曲是为我唱的。我也很愿意对你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们二人的感情几年来就渐渐浓厚。这次见面的时候,又受了那么好的感触,所以彼此的心里都承认他们求婚的机会已经成熟。

敏明愿意再帮父亲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没有向加陵说明。加陵起先以为敏明是一个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后来要到尼庵去实行她的独身主义,所以不敢动求婚的念头。现在瞧出她的心志不在那里,他就决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过来。照缅甸的风俗,子女的婚嫁本没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很尊重他父亲的意见,所以要履行这种手续。

他们谈了半晌工夫,敏明的父亲宋志从外面进来,抬头瞧见加陵坐在窗边,就说:“加陵君,别后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转过身来对敏明说:“你父亲回来了。”敏明待下去,她父亲已经登楼。他们三人坐过一会,谈了几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辞。敏明说:“你来的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几步。”

宋志眼瞧着他们出门,正要到自己屋里歇一歇,恰好玛弥上楼来收拾东西。宋志就对她说:“你把那盘槟榔送到我屋里去罢。”玛弥说:“这是他们剩下的,已经残了。我再给你拿些新鲜的来。”

玛弥把槟榔送到宋志屋里,见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么事情似的。宋志一见玛弥进来,就起身对她说:“我瞧他们两人实在好得太厉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亏。你有什么好方法叫他们二人的爱情冷淡没有?”玛弥说:“我又不是蛊师,哪有好方法离间他们?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么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至于嫁他。因为他们一个是属蛇,一个是属鼠的(缅甸的生肖是算日的,礼拜四生的属鼠,礼拜六生的属蛇),就算我们肯将姑娘嫁给他,他的父亲也不愿意。”宋志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现在生肖相克的话,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请一位蛊师来,请他在二人身上施一点法术更为得计。”

印度支那间有一种人叫做蛊师,专用符咒替人家制造命运。有时叫没有爱情的男女,忽然发生爱情;有时将如胶似漆的夫妻化为仇敌。操这种职业的人以暹罗的僧侣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缅甸人操这种职业的也不少。宋志因为玛弥的话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门找蛊师去了。

晌午的时候,宋志和蛊师沙龙回来。他让沙龙进自己的卧房。玛弥一见沙龙进来,木鸡似的站在一边。她想到昨天在无意之中说出蛊师,引起宋志今天的实行,实在对不起她的姑娘。她想到这里,就一直上楼去告诉敏明。

敏明正在屋里念书,听见这消息,急和玛弥下来,蹑步到屏后,倾耳听他们的谈话。只听沙龙说:“这事很容易办。你可以将她常用的贴身东西拿一两件来,我在那上头画些符,念些咒,然后给回她用,过几天就见功效。”宋志说:“恰好这里有她一条常用的领巾,是她昨天回来的时候忘记带上去的。这东西可用吗?”沙龙说:“可以的,但是能够得着……”

敏明听到这里已忍不住,一直走进去向父亲说:“阿爸,你何必摆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我和加陵没有什么意,请你放心。”宋志蓦地里瞧见他女儿进来,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对付她。沙龙也停了半晌才说:“姑娘,我们不是谈你的事。请你放心。”敏明斥他说:“狡猾的人,你的计我已知道了。你快去办你的事罢。”宋志说,“我的儿,你今天疯了吗?你且坐下,我慢慢给你说。”

敏明哪里肯依父亲的话,她一味和沙龙吵闹,弄得她父亲和沙龙很没趣。不久,沙龙垂着头走出来;宋志满面怒容蹲在床上吸烟;敏明也忿忿地上楼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没有下来和父亲用饭。她想父亲终久会用蛊术离间他们,不由得心里难过。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绣枕早已被她的眼泪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镜台梳洗,从镜里瞧见她满面都是鲜红色,——因为绣枕褪色,印在她的脸上——不觉笑起来。她把脸上那些印迹洗掉的时候,玛弥已捧一束鲜花、一杯咖啡上来。敏明把花放在一边,一手倚着窗棂,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着围绕瑞大光的彩云,不理会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睑射来,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现出催眠的状态。她自己觉得在瑞大光塔顶站着,听见底下的护塔铃叮叮当当地响。她又瞧见上面那些王侯所献的宝石,个个都发出很美丽的光明。她心里喜欢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无意中把一颗大红宝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捡时,那宝石已经掉在地上,她定神瞧着那空儿,要求那宝石掉下的缘故,不觉有一种更美丽的宝光从那里射出来。她心里觉得很奇怪,用手扶着金壁,低下头来要瞧瞧那空儿里头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渐渐向后,原来是一扇宝石的门。

那门被敏明推开之后,里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边,望里一瞧,觉得里头的山水、树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见过的。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向前走了几十步。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对她说:“好啊!你回来啦。”敏明回头一看,觉得那人很熟悉,只是一时不能记出他的名字。她听见“回来”这两字,心里很是纳闷,就向那人说:“我不住在这里,为何说我回来?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与你会过似的。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笑说:“哈哈!去了这些日子,连自己家乡和平日间往来的朋友也忘了。肉体的障碍真是大哟。”敏明听了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又问他说:“我是谁?有那么好福气住在这里。我真是在这里住过吗?”那人回答说:“你是谁?你自己知道。若是说你不曾住过这里,我就领你到处逛一逛,瞧你认得不认得。”

敏明听见那人要领她到处去逛逛,就忙忙答应,但所见的东西,敏明一点也记不清楚,总觉得样样都是新鲜的。那人瞧见敏明那么迷糊,就对她说:“你既然记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诉你。”

敏明和那人走过一座碧玉牌楼。两边的树罗列成行,开着很好看的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各色齐备。树上有些鸟声,唱得很好听。走路时,有些微风慢慢吹来,吹得各色的花瓣纷纷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还在空中飞来飞去。敏明的头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贴满,遍体熏得很香。那人说:“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你常和它们往来。它们的花是长年开放的。”敏明说:“这真是好地方,只是我总记不起来。”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很好的乐音。敏明说:“谁在那边奏乐?”那人回答说:“那里有人奏乐,这里的声音都是发于自然的。你所听的是前面流水的声音。我们再走几步就可以瞧见。”进前几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着奇异的花草,还有好些水鸟在那里游泳。敏明只认得些荷花、溪鶒,其余都不认得。那人很不耐烦,把各样的东西都告诉她。

他们二人走过一道桥,迎面立着一片琉璃墙。敏明说:“这墙真好看,是谁在里面住?”那人说:“这里头是乔答摩宣讲法要的道场。现时正在演说,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听法音。转过这个墙角就是正门。到的时候,我领你进去听一听。”敏明贪恋外面的风景,不愿意进去。她说:“咱们逛会儿再进去罢。”那人说:“你只会听粗陋的声音,看简略的颜色和闻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会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墙的尽头,还是穿入树林。他们踏着落花一直进前,树上的鸟声,叫得更好听。敏明抬起头来,忽然瞧见南边的树枝上有一对很美丽的鸟呆立在那里,丝毫的声音也不从他们的嘴里发出。敏明指着向那人说:“只只鸟儿都出声吟唱,为什么那对鸟儿不出声音呢?那是什么鸟?”那人说:“那是命命鸟。为什么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听见“命命鸟”三字,心里似乎有点觉悟。她注神瞧着那鸟,猛然对那人说:“那可不是我和我的好朋友加陵么,为何我们都站在那里?”那人说:“是不是,你自己觉得。”敏明抢前几步,看来还是一对呆鸟。她说:“还是一对鸟儿在那里,也许是我的眼花了。”

他们绕了几个弯,当前现出一节小溪把两边的树林隔开。对岸的花草,似乎比这边更新奇。树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来。树下有许多男女:有些躺着的,有些站着的,有些坐着的。各人在那里说说笑笑,都现出很亲密的样子。敏明说:“那边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点,我们一同过去逛逛罢。”那人说:“对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尘,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说:“我不怕。你领我过去逛逛罢。”那人见敏明一定要,过去就对她说:“你必要过那边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桥过去。”他说完这话就不见了。敏明回头瞧见那人不在,自己循着水边,打算找一道桥过去。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只得站在这边瞧过去。

她瞧见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几乎被葬在底下。有一个男子坐在对岸的水边,身上也是满了落花。一个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紫衣女子听了,向他微笑,就离开他。走不多远,又遇着一位男子站在树下,她又向那男子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也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

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心里因此发生了许多问题,就是:那紫衣女子为什么当面撒谎,和那两位男子的回答为什么不约而同?她回头瞧那坐在水边的男子还在那里,又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还是对他说紫衣女子所说的话。那男子的回答和从前一样,一个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还是挨着次序向各个男子说话。她走远了,话语的内容虽然听不见,但她的形容老没有改变。各个男子对她也是显出同样的表情。

敏明瞧见各个女子对于各个男子所说的话都是一样;各个男子的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里正在疑惑,忽然来了一阵狂风把对岸的花瓣刮得干干净净,那班男女立刻变成很凶恶的容貌,互相啮食起来。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吓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声喝道:“嗳呀!你们的感情真是反复无常。”

敏明手里那杯咖啡被这一喝,全都泻在她的裙上。楼下的玛弥听见楼上的喝声,也赶上来。玛弥瞧见敏明周身冷汗,扑在镜台上头,忙上前把她扶起,问道:“姑娘你怎样啦?烫着了没有?”敏明醒来,不便对玛弥细说,胡乱答应几句就打发她下去。

敏明细想刚才的异象,抬头再瞧窗外的瑞大光,觉得那塔还是被彩云绕住,越显得十分美丽。她立起来,换过一条绛色的裙子,就坐在她扑卧榻上头。她想起在树林里忽然瞧见命命鸟变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觉悟他们两个是这边的命命鸟,和对岸自称为命命鸟的不同。她自己笑着说:“好在你不在那边。幸亏我不能过去。”

她自经过这一场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变化。对于婚姻另有一番见解,对于加陵的态度更是不像从前。加陵一点也觉不出来,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从敏明回来,加陵没有一天不来找她。近日觉得敏明的精神异常,以为自己没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兴。加陵觉得他自己有好些难解决的问题,不能不对敏明说。第一,是他父亲愿意他去当和尚;第二,纵使准他娶妻,敏明的生肖和他不对,顽固的父亲未必承认。现在瞧见敏明这样,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来。

加陵一天早晨来到敏明家里,瞧见她的态度越发冷静,就安慰她说:“好朋友,你不必忧心,日子还长呢。我在咱们的事情上头已经有了打算。父亲若是不肯,咱们最终的办法就是‘照例逃走’。你这两天是不是为这事生气呢?”敏明说:“这倒不值得生气。不过这几晚睡得迟,精神有一点疲倦罢了。”

加陵以为敏明的话是真,就把前日向父亲要求的情形说给她听。他说:“好朋友,你瞧我的父亲多么固执。他一意要我去当和尚,我前天向他说些咱们的事,他还要请人来给我说法,你说好笑不好笑?”敏明说:“什么法?”加陵说:“那天晚上,父亲把昙摩蜱请来。我以为有别的事要和他商量,谁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训一顿。你猜他对我讲什么经呢?好些话我都忘记了。内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记的。我且念给你听:

“佛问摩邓曰:‘女爱阿难何似?’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音;爱阿难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气不净。’”

“昙摩蜱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是偷笑。因为身体上的污秽,人人都有,那能因着这些小事,就把爱情割断呢?况且这经本来不合对我说;若是对你念,还可以解释得去。”

敏明听了加陵末了那句话,忙问道:“我是摩邓吗?怎样说对我念就可以解释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说:“请你原谅,我说错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摩邓,是说这本经合于对女人说。”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触犯了她。敏明听了那几句经,心里更是明白。他们两人各有各的心事,总没有尽情吐露出来。加陵坐不多会,就告辞回家去了。

涅盘节近啦。敏明的父亲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动身,在那晚上到她家里,为的是要给她送行。但一进门,连人影也没有,转过角门,只见玛弥在她屋里缝衣服。那时候约在八点钟的光景。

加陵问玛弥说:“姑娘呢?”玛弥抬头见是加陵,就陪笑说:“姑娘说要去找你,你反来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吗?她出门已有一点钟工夫了。”加陵说:“真的么?”玛弥回了一声:“我还骗你不成。”低头还是做她底活计。加陵说:“那么,我就回去等她。……你请。”

加陵知道敏明没有别处可去,她一定不会趁瑞大光的热闹。他回到家里,见敏明没来,就想着她一定和女伴到绿绮湖上乘凉。因为那夜的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缘;每到月圆的时候,她必招几个朋友到那里谈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绿绮湖去。到的时候,觉得湖里静寂得很。这几天是涅盘节期,各庙里都很热闹,绿绮湖的冷月没人来赏玩,是意中的事。加陵从爱德华第七的造像后面上了山坡,瞧见没人在那里,心里就有几分诧异。因为敏明每次必在那里坐,这回不见她,谅是没有来。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会。他在月影朦胧中瞧见地下有一件东西,捡起来看时,却是一条蝉翼纱的领巾。那巾的两端都绣一个吉祥海云的徽识,所以他认得是敏明的。

加陵知道敏明还在湖边,把领巾藏在袋里,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二弯虹桥,转到水边的乐亭,瞧没有人,又折回来。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见西南边隐隐有个人影,忙上前去,见有几分像敏明。加陵蹑步到野蔷薇垣后面,意思是要吓她。他瞧见敏明好像是找什么东西似的,所以静静伏在那里看她要做什么。

敏明找了半天,随在乐亭旁边摘了一枝优钵昙花,走到湖边,向着瑞大光合掌礼拜。加陵见了,暗想她为什么不到瑞大光膜拜去?于是再蹑足走近湖边的蔷薇垣,那里离敏明礼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触犯她,所以不敢做声。只听她的祈祷。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诸佛:我自万劫以来,迷失本来智性,因此堕入轮回,成女人身。现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恋天人,致受无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碍,转生极乐国土。愿勇猛无畏阿弥陀,俯听恳求接引我。南无阿弥陀佛。

加陵听了她这番祈祷,心里很受感动。他没有一点悲痛,竟然从蔷薇垣里跳出来,对着敏明说:“好朋友,我听你刚才的祈祷,知道你厌弃这世间,要离开它。我现在也愿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厌世吗?”加陵说:“我不厌世。因为你的原故,我愿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开。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敏明说:“不厌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记得你父亲愿你做一个转法轮的能手。你现在不必跟我去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加陵说:“你说不厌世就不必死,这话有些不对。譬如我要到蛮得勒去,不是嫌恶仰光,不过我未到过那城,所以愿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厌恶仰光,他巴不得立刻离开才好。现在,你是第二类的人,我是第一类的人(),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会来,更不料他一下就决心要跟从她。现在听他这一番话语,知道他与自己的觉悟虽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们二人是那世界的命命鸟,所以不甚阻止他。到这里,她才把前几天的事告诉加陵。加陵听了,心里非常的喜欢,说:“有那么好的地方,为何不早告诉我?我一定离不开你了,我们一块儿去罢。”

那时月光更是明亮。树林里萤火无千无万地闪来闪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来赴他们的喜筵一样。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的肩上,一手牵着她。快到水边的时候,加陵回过脸来向敏明的唇边啜了一下。他说:“好朋友,你不亲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听见,还是直地走。

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无一点畏缩。在月光水影之中,还听见加陵说:“咱们是生命的旅客,现在要到那个新世界,实在叫我快乐得很。”

现在他们去了!月光还是照着他们所走的路;瑞大光远远送一点鼓乐的声音来;动物园的野兽也都为他们唱很雄壮的欢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愿意替他们守这旅行的秘密,要找机会把他们的躯壳送回来。

2、许地山:再会

许地山:再会

靠窗棂坐着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刚从海外归来的。他和萧老太太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彼此虽别离了那么些年,然而他们会面时,直象忘了当中经过的日子。现在他们正谈起少年时代的旧话。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出海的么?”她屈着自己的指头,数了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的眼睛看着她的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象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的枇杷树下,花香和你头上的油香杂窜入我的鼻中。当时,我的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那时,你……”

老太太接着说:“那时候的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的时候,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的时节’。哈哈!你去时,那缕漆黑的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的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见不着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

“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的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就在他弥月后去世的。”

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让着蔚明哥说:“我定知道你的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

“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的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完了才嫌饼里的牡蛎少,助料也不及我的多,闹着要把我的饼抢去。当时,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一起渗匀的。做的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的,只要饼的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的原不定就是为你做的,可是你已经吃过,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说末了这话多么感动我呢!拿这个来比我们的境遇罢:境遇虽然一个一个排列在面前,容我们有机会选择,有人选得好,有人选得歹,可是选定以后,就不能再选了。”

老人家拿起饼来吃,慢慢地说:“对啦!你看我这一生净在海面生活,生活极其简单,不象你这么繁复,然而我还是象当时吃那饼一样——也就饱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的‘境遇的饼’虽然多一些助料,也许好吃一些,但是我的饱足是和你一样的。”

谈旧事是多么开心的事!看这光景,他们象要把少年时代的事迹——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面的孩子们不晓得因什么事闹起来,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这里留着一位钁铄的航海者静静地坐着吃他的饼。

3、许地山:梨花

许地山:梨花

她们还在园里玩,也不理会细雨丝丝穿入她们的罗衣。池边梨花的颜色被雨洗得更白净了,但朵朵都懒懒地垂着。

姊姊说:"你看,花儿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来摇醒它们。

姊姊不及发言,妹妹的手早已抓住树枝摇了几下。花瓣和水珠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煞是好玩。

妹妹说:"好玩啊,花瓣一离开树枝,就活动起来了!"

"活动什么?你看,花儿()的泪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怒气,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这里罢。"

妹妹见姐姐走了,直站在树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妈子走来,牵着她,一面走着,说:"你看,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在阴雨天,每日要换几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阳给你晒去呢?"

落下来的花瓣,有些被她们的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带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鱼儿衔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残瓣和软泥一同衔在口中,到梁间去,构成它们的香巢。

4、许地山:法眼

许地山:法眼

“前几个月这城曾经关闭过十几天,听说是反革命军与正革命军开仗的缘故。两军的旗号是一样的,实力是一样的,宗旨是一样的,甚至党纲也是一样的。不过,为什么打起来?双方都说是为国,为民,为人道,为正义,为和平……为种种说不出来的美善理想,所以打仗的目的也是一样!但是,依据什么思想家的考察,说是‘红马’和‘白狗’在里头作怪。思想家说,‘马’是‘马克思’,或是马克思主义的走马;‘红’就是我们所知道的‘红’;‘狗’自然是‘狗必多’,或是什么资本,帝国主义的走狗;‘白’也是我们所常知道的‘白’。”

“白狗和红马打起来,可苦了城里头的‘灰猫’!灰猫者谁?不在前线的谁都不是!常人好像三条腿的灰猫,色彩不分明,身体又残缺,生活自然不顺,幸而遇见瞎眼耗子,他们还可以饱一顿天赐之粮,不幸而遇见那红马与白狗在他们的住宅里抛炸弹,在他们的田地裹开壕沟,弄得他们欲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向天嚷着说:‘真命什么时候下来啊!’”

“这是谁说的呢?”

“这一段话好像是谁说过的,一下子记不清楚了。现在先不管它到底是哪一方的革命是具有真正的目的,据说在革命时代,凡能指挥兵士,或指导民众,或利用民众的暴力财力及其它等等的人们的行为都是正的,对的,因为愚随智和弱随强是天演的公例。民众既是三条腿的灰猫,物力心力自然不如红马和白狗,所以也得由着他们驱东便东,逐西便西,敢有一言,便是‘反革命’。像我便是担了反革命的罪名到这里来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所反的是哪一种革命,不过我为不主张那毁家灭宅的民死主义而写了一篇论文罢了。”

这是在一个离城不远的新式监狱里两个青年囚犯当着狱卒不在面前的时候隔着铁门的对话。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新近被宣告有反动行为判处徒刑的两个大学生。罪本不重,人又很斯文,所以狱卒也不很严厉地监视他们。但依法,他们是不许谈话的。他们日间的劳工只是抄写,所以比其余的囚徒较为安适。在回监的时候,他们常偷偷地低谈。狱卒看见了,有时也干涉了下,但不像对待别的囚徒用法权来制止他们。他们的囚号一个是九五四,一个是九五一。

“你方才说这城关闭了十几天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有亲戚在城里,不晓得他们现在怎样?”他说时,现出很忧虑的样子。

九五四回答说,“今天狱吏叫我到病监里去替一个进监不久却病得很沉重的囚犯记录些给亲属的遗言,这消息是从他那听来的。”

“那是一个什么人?”九五一问。

“一个平常的农人罢。”

“犯了什么事?”

九五四摇摇头说:“还不是经济问题?在监里除掉一两个像我们犯的糊涂罪名以外,谁不都是为饮食和男女吗?说来他的事情也很有趣。我且把从他和从别的狱卒听来的事情慢慢地说给你听吧。”

“这城关了十几天,城里的粮食已经不够三天的用度,于是司令官不得不偷偷地把西门开了一会,放些难民出城,不然城里不用外攻,便要内讧了。据他说,那天开城是在天未亮的时候,出城的人不许多带东西,也不许声张,更不许打着灯笼。城里的人得着开城的消息,在前一晚上,已经有人抱着孩子,背着包袱,站在城门洞等着。好容易三更盼到四更,四更盼到五更,城门才开了半扇,这一开,不说脚步的声音,就是喘气的声音也足以赛过飞机。不许声张,成吗?”

“天已经快亮了。天一亮,城门就要再关闭的。再一关闭,什么时候会再开,天也不知道。因为有这样的顾虑,那班灰猫真得拼命地挤。他现在名字是‘九九九’,我就管他叫‘九九九’吧。原来‘九九九’也是一只逃难的灰猫,他也跟着人家挤。他胸前是一个女人,双手高举着一个包袱。他背后又是黑压压的一大群。谁也看不清是谁,谁也听不清谁的声音。为丢东西而哭的,更不能遵守那静默的命令,所以在黑暗中,只听见许多悲惨的嚷声”

“他前头那女人忽然回头把包袱递给他说,‘大嫂,你先给我拿着吧,我的孩子教人挤下去了。’他好容易伸出手来,接着包袱,只听见那女人连哭带嚷说,‘别挤啦!挤死人啦!我的孩子在底下哪!别挤啦!踩死人啦!’人们还是没见,照样地向前挤,挤来挤去,那女人的哭声也没有了,她的影儿也不见了。九九九顶着两个包袱,自己的脚不自由地向着抵抗力最弱的前方进步,好容易才出了城。”

“他手里提着一个别人的和一个自己的包袱,站在桥头众人必经之地守望着。但交给谁呢?他又不认得。等到天亮,至终没有女人来问他要哪个包袱。”

“城门依然关闭了,作战的形势忽然紧张起来,飞机的声音震动远近。他慢慢走,直到看见飞机的炸弹远远掉在城里的党旗台上爆炸了,才不得不拼命地逃。他在歧途上,四顾茫茫,耳目所触都是炮烟弹响,也不晓得要往哪里去。还是照着原先的主意回本村去吧。他说他也三四年没回家,家里也三四年没信了。”

“他背着别人的包袱像是自己的一样,惟恐兵或匪要来充主人硬领回去。一路上小心,走了一天多才到家。但他的村连年闹的都是兵来匪去,匪来兵去这一套‘出将入相’的戏文。家呢?只是一片瓦砾场,认不出来了。田地呢?一沟一沟的水,由战壕一变而为运粮河了。妻子呢。不见了!可是村里还剩下断垣裂壁的三两家和枯枝零落几棵树,连老鸦也不在上头歇了。他正在张望徘徊的时候,一个好些年没见面的老婆婆从一间破房子出来。老婆婆是他的堂大妈,对他说他女人前年把田地卖了几百块钱带着孩子往城里找他去了。据他大妈说卖田地是他媳妇接到他的信说要在城里开小买卖,教她卖了,全家搬到城里住。他这才知道他妻子两年来也许就与他同住在一个城里。心里只诧异着,因为他并没写信回来教卖田,其中必定另有原故。他盘究了一两句,老婆婆也说不清,于是他便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打开包袱一看,三件女衣两条裤子,四五身孩子衣服,还有一本小褶子两百块现洋,和一包银票同包在一条小手中里面。‘有钱!天赐的呀!’他这样想。但他想起前几天晚间在城门洞接到包袱时候的光景,又想着这恐怕是孤儿寡妇的钱吗。占为己有,恐怕有点不对,但若不占为己有,又当交给谁呢?想来想去,拿起小摺子翻开一看,一个字也认不得。村里两三家人都没有一个人认得字。他想那定是天赐的了,也许是因为妻子把他的产业和孩子带走,跟着别的男人过活去了,天才赐这一注横财来帮补帮补。‘得,我未负人,人却负我’,他心里自然会这样想。他想着他许老天爷为怜悯他,再送一份财礼给他,教他另娶吧。他在村里住了几天,听人说城里已经平复,便想着再回到城里去。”

“城已经被攻破了,前半个月那种恐慌渐渐地被人忘却。九九九本来是在一个公馆里当园丁,这次回来,主人已经回籍,目前不能找到相当的事,便在一家小客栈住下。”

“惯于无中生有的便衣侦探最注意的是小客栈,下处,酒楼等等地方。他们不管好歹,凡是住栈房的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盘查的必要,九九九在自己屋里把包袱里的小手巾打开,拿出摺子来翻翻,还是看不懂。放下摺子,拿起现洋和钞票一五一十这样地数着,一共数了一千二百多块钱。这个他可认识,不由得心里高兴,几乎要嚷出来。他的钱都是进一个出一个的,那里禁得起发这一注横财。他挝了一把银子和一叠钞票往口袋里塞,想着先到街上吃一顿好馆子。有一千多块钱,还舍不得吃吗?得,吃饱了再说。反正有钱,就是妻子跟人跑了也不要紧。他想着大吃一顿可以消灭他过去的忧郁,可以发扬他新得的高兴。他正在把银子包在包袱里预备出门的时候,可巧被那眼睛比苍蝇还多的便衣侦探瞥见了。他开始被人注意,自己却不知道。”

“九九九先到估衣铺,买了一件很漂亮的青布大衫罩在他的破棉袄上头。他平时听人说同心楼是城里顶阔的饭庄,连外国人也常到那里去吃饭,不用细想,自然是到那里去吃一顿饱,也可以借此见见世面。他雇一辆车到同心楼去,他问伙计顶贵的菜是什么。伙计以为他是打哈哈,信口便说十八块的燕窝,十四块的鱼翅,二十块的熊掌,十六块的鲍鱼,……说得天花乱坠。他只懂得燕窝鱼翅是贵菜,所以对伙计说,‘不管是燕窝,是鱼翅,是鲍鱼,是银耳,你只给做四盘一汤顶贵的菜来下酒。’‘顶贵的菜,现时得不了,您哪,您要,先放下定钱,今晚上来吃罢。现在随便吃吃得啦。’伙计这样说。‘好罢。你要多少定钱?’他一面说一面把一叠钞票掏出来。伙计给他一算,说‘要吃顶好的四盘一汤合算起来就得花五十二块,您哪。多少位?’他说一句‘只我一个人!’便拿了六张十圆钞票交给伙计,另外点了些菜吃。那头一顿就吃了十几块钱,已经撑得他饱饱地。肚子里一向少吃油腻,加以多吃,自是不好过。回到客栈,躺了好几点钟,肚子里头怪难受,想着晚上不去吃罢,钱又已经付了,五十三块可不是少数,还是去罢。”

“吃了两顿贵菜,可一连泻了好几天。他吃病了。最初舍不得花钱,找那个大夫也没把他治好。后来进了一个小医院,在那里头又住了四五天。他正躺在床上后悔,门便被人推开了。进来两个巡警,一个问‘你是汪绶吗?’‘是。’他毫不惊惶地回答。一个巡警说:‘就是他,不错,把他带走再说吧。’他们不由分说,七手八脚,给那病人一个五花大绑,好像要押赴刑场似的,旁人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也不便打听,看着他们把他扶上车一直地去了。”

“由发横财的汪绶一变而为现在的九九九的关键就在最后的那一番。他已经在不同的衙门被审过好几次,最后连贼带证被送到地方法院刑庭里。在判他有罪的最后一庭,推事问他钱是不是他的,或是他抢来的。他还说是他的。推事问‘既是你的,一共有多少钱?’他回答一共有一千多。又问‘怎样得的那么些钱?你不过是个种园子的?’”

“‘种地的钱积下来的。’他这样回答。推事问‘这摺子是你的吗?’他见又问起那摺子,再也不能撒谎了,他只静默着。推事说:‘凭这招子就可以断定不是你的钱,摺子是姓汪的倒不错,可不是叫汪绶。你老实说罢。’他不能再瞒了,他本来不晓得欺瞒,因为他觉得他并没抢人,也没骗人,不过叫最初审的问官给他打怕了,他只能定是他自己的,或是抢人家的,若说是检的或人家给的话,当然还要挨打。他曾一度自认是抢来的。幸而官厅没把他马上就枪毙,也许是因为没有事主出来证明罢。推事也疑惑他不是抢来的,所以还不用强烈的话来逼迫他。后来倒是他自己说了真话。推事说‘你受人的寄托,纵使物主不来问你要,也不能算为你自己的。’‘那么我当交给谁呢?放在路边吗?交给别人吗?物主只有一个,他既不来取回去,我自然得拿着。钱在我手里那么久,既然没有人来要,岂不是一注天财吗?’推事说,‘你应当交给巡警。’他沉思了一会,便回答说,‘为什么要交给巡警呢?巡警也不是物主呀。’”

九五一点头说:“可不是!他又没受过公民教育,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现在的法律是仿效罗马法为基础的西洋法律,用来治我们这班久经浸润于人情世道的中国人,那岂不是顶滑稽的事吗?依我们的人情和道理说来,拾金不昧固然是美德,然而要一个衣食不丰,生活不裕,知识不足的常人来做,到的很勉强。郭巨掘地得金,并没看见他去报官,除袁子才以外,人都赞他是行孝之报。九九九并不是没等,等到不得不离开那城的时候才离闭,已算是贤而又贤的人了,何况他回家又遇见那家散人亡的惨事。手里所有的钱财自然可以使他因安慰而想到是天所赏赐。也许他曾想过这老天爷借着那妇人的手交给他的。”

九五四说,“他自是这样想。但是他还没理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句格言在革命时代有时还可以应用得着。在无论什么时候,凡有统治与被治两种阶级的社会,就许大掠不许小掠,许大窃不许小窃,许大取不许小取。他没能力行大取,却来一下小取,可就活该了。推事判他一个侵占罪,因为情有可原,处他三年零六个月的徒刑,贼物牌示候领。这就是九九九到这里来的原委。”

九五一问,“他来多久了?”

“有两个星期了罢。刚来的时候,还没病得这么厉害。管他的狱卒以为他偷懒,强迫他做苦工。不到一个星期就不成了,不得已才把他送到病监去。”

九五一发出同情的声音低低地说,“咳,他们每以为初进监的囚犯都是偷懒装病的,这次可办错了。难道他们办错事,就没有罪吗?哼!”

九五四还要往下说,蓦然看见狱卒的影儿,便低声说,“再谈罢,狱卒来了。”他们各人坐在囚床上,各自装做看善书的样子。一会,封了门,他们都得依法安睡。除掉从监外的坟堆送来继续的蟋蟀声音以外,在监里,只见狱里的逻卒走来走去,一切都静默了。

狱中的一个星期像过得很慢,可是九九九已于昨晚上气绝了。九五四在他死这前一天还被派去誊录他入狱后的报告。那早晨狱卒把尸身验完,便移到尸房去预备入殓,正在忙的时候,一个女人连嚷带哭他说要找汪绶。狱卒说,“汪绶昨晚上刚死掉,不能见了”。女人更哭得厉害,说汪绶是她的丈夫。典狱长恰巧出来,问明情由,便命人带他到办公室去细问她。

她说丈夫汪绶已经出门好几年了。前年家里闹兵闹匪,忽然接到汪绶的信,叫把家产变卖同到城里做小买卖。她于是卖得几百块钱,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到城里来找他。不料来到城里才知道被人暗算了,是同村的一个坏人想骗她出来,连人带钱骗到关东去。好在她很机灵,到城里一见不是本夫,就要给那人过不去。那人因为骗不过,便逃走了。她在城里,人面生疏怎找也找不着她丈夫。有人说他当兵去了,有人说他死了,坏人才打那主意。因此她很失望地就去给人做针黹活计,洗衣服,慢慢也会用钱去放利息,又曾加入有奖储蓄会,给她得了几百块钱奖,总共算起来连本带利一共有一千三百多块。往来的帐目都用她的孩子汪富儿的名字写在摺子上头。据她说前几个月城里闹什么监元帅和酱元帅打仗,把城里家家的饭锅几乎都砸碎了。城关了好几十天,好容易听见要开城放人。她和同院住的王大嫂于是把钱都收回来,带着孩子跟着人挤,打算先回村里躲躲。不料城门非常拥挤,把孩子挤没了。她急起来,不知把包袱交给了谁,心里只记得是交给王大嫂。至终孩子也没找着,王大嫂和包袱也丢了。城门再关的时候,他还留在门洞里。到逃难的人们全被轰散了,她才看见地下血迹模糊,衣服破碎,那种悲惨情形,实在难以形容。被踹死的不止一个孩子,其余老的幼的还有好些。地面上的巡警又不许人抢东西,到底她的孩子还有没有命虽不得而知,看来多半也被踹死了。她至终留在城里,身边只剩几十块钱。好几个星期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急得她几乎发狂。有一天,王大嫂回来了。她问要包袱。王大嫂说她们彼此早就挤散了,哪里见她的包袱。两个人争辩了好些时,至终还是到法庭去求解决。法官自然把王大嫂押起来,等候证据充足,才宣告她的罪状。可惜她的案件与汪绶的案件不是同一个法官审理的。她报的钱财数目是一千三百块,把摺子的名字写做汪扶尔。她也不晓得她丈夫已改名叫汪绶,只说他的小名叫大头。这一来,弄得同时审理的两桩异名同事的案子凑不在一起。前天同院子一个在高等法院当小差使的男子把报上的法庭判辞和招领报告告诉她,她才知道当时恰巧抱包袱交给她大夫,她一听见这消息,立刻就到监里。但是那天不是探望囚犯的日子,她怎样央告,守门的狱卒也不理她,他们自然也不晓得这场冤枉事和她丈夫的病态,不通融办理,也是应当的。可惜他永远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钱哪!前天若能见着她,也许他就不会死了。

典狱长听她分诉以后,也不禁长叹了一声。说,“你们都是很可怜的。现在他已经死了,你就到法院去把钱领回去吧。法官并没冤枉他。我们办事是依法处理的,就是据情也不会想到是他自己妻子交给他的包袱。你去把钱领回来,除他用了一百几十元以外(),有了那么些钱,还怕养你不活吗?”典狱长用很多好话来安慰她,好容易把她劝过来。妇人要去看尸首,便即有人带她去了。

典狱长转过身来,看见公案上放着一封文书。拆开一看,原来是庆祝什么战胜特赦犯人的命令和名单,其中也有九五四和九五一的号头。他伏在案上划押,屋里一时都静默了。砚台上的水光反射在墙上挂着那幅西洋正义的女神的脸。门口站着一个听差的狱卒,也静静地望着那蒙着眼睛一手持剑一手持秤的神像。监外坟堆里偶然又送些断续的虫声到屋里来。

5、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