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故乡人_三毛:约会

1、三毛:故乡人

三毛:故乡人

我们是替朋友的太太去上坟的。

朋友坐轮椅,到了墓园的大门口,汽车便不能开进去,我得先将朋友的轮椅从车厢内拖出来,打开,再用力将他移上椅子,然后慢慢的推着他。他的膝上放着一大束血红的玫瑰花,一边讲着闲话,一边往露斯的墓穴走去。

那时荷西在奈及利亚工作,我一个人住在岛上。

我的朋友尼哥拉斯死了妻子,每隔两星期便要我开车带了他去放花。

我也很喜欢去墓园,好似郊游一般。

那是一个很大的墓园,名字叫做——圣拉撒路。

拉撒路是圣经上耶稣使他死而复活的那个信徒,墓园用这样的名字也是很合适的。

露斯生前是基督徒,那个公墓里特别围出了一个小院落,是给不同宗教信仰的外国死者安眠的。其他广大的地方,便全是西班牙人的了,因为在西班牙不是天主教的人很少。

在那个小小的隔离的院落里,有的死者睡公寓似的墓穴一层一层的,有的是睡一块土地。露斯便是住公寓。在露斯安睡的左下方,躺着另外一个先去了的朋友加里,两个人又在做邻居。

每一次将尼哥拉斯推到他太太的面前时,他静坐在椅上,我便踮着脚,将大理石墓穴两边放着的花瓶拿下来,枯残的花梗要拿去很远的垃圾桶里丢掉,再将花瓶注满清水。这才跑回来,坐在别人的墓地边一枝一枝插花。

尼哥拉斯给我买花的钱很多,总是插满了两大瓶仍有剩下来的玫瑰。

于是我去找花瓶,在加里的穴前也给放上几朵。

那时候尼哥拉斯刚刚失去妻子没有几个星期,我不愿打扰他们相对静坐的亲密。放好了花,便留下他一个人,自己悄悄走开去了。

我在小院中轻轻放慢步子走着,一块一块的墓碑都去看看,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有一天,我在一块白色大理石光洁的墓地上,不是墓穴那种,念到了一个金色刻出来的中国名字——曾君雄之墓。

那片石头十分清洁、光滑,而且做得体面,我却突然一下动了怜悯之心,我不知不觉的蹲了下去,心中禁不住一阵默然。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曾先生,你怎么在这里,生前必是远洋渔船跟来的一个同胞吧!你是我的同胞,有我在,就不会成为孤坟。

我拿出化妆纸来,细心的替这位不认识的同胞擦了一擦并没太多的灰尘的碑石,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

尼哥拉斯仍是对着他的太太静坐着,头一直昂着看他太太的名字。

我轻轻走过去蹲在尼哥拉斯的轮子边,对他说:“刚刚看见一个中国人的坟,可不可以将露斯的花拿一朵分给他呢?”我去拿了一朵玫瑰,尼哥拉斯说:“多拿几朵好!这位中国人也许没有亲人在这儿!”

我客气的仍是只拿了一朵,给它放在曾先生的名字旁。我又陪着曾先生坐了一下,心中默默的对他说:“曾先生,我们虽然不认识,可是同样是一个故乡来的人,请安息吧。这朵花是送给你的,异乡寂寞,就算我代表你的亲人吧!”“如果来看露斯,必定顺便来看望你,做一个朋友吧!”

以后我又去过几次墓园,在曾先生安睡的地方,轻轻放下一朵花,陪伴他一会儿,才推着尼哥拉斯回去。

达尼埃回来了——尼哥拉斯在瑞士居住的男孩子。而卡蒂也加入了,她是尼哥拉斯再婚的妻子。

我们四个人去墓地便更热闹了些。

大家一面换花一边讲话,加里的坟当然也不会忘记。一摊一摊的花在那儿分,达尼埃自自然然的将曾先生的那份给了我。

那一阵曾先生一定快乐,因为总是有人纪念他。

后来我做了两度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曾先生的确是来谢我,可是看不清他的容貌。

他来谢我,我欢喜了一大场。

以后我离开了自己的房子,搬到另外一个岛上去居住,因为荷西在那边做工程。

曾先生的坟便没有再去探望的机会了。

当我写出这一段小小的故事来时,十分渴望曾君雄在台湾的亲属看到。他们必然因为路途遥远,不能替他扫墓而心有所失。

不久我又要回到曾先生埋骨的岛上居住,听说曾先生是高雄人,如果他的亲属有什么东西,想放在他的坟上给他,我是十分愿意代着去完成这份愿望的。

对于自己的同胞因为居住的地方那么偏远,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回想起来只有这一件小小的事情记录下来,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吧!

后记

上面这篇小文章是朋友,作家小民托付我要写的,为了赶稿,很快的交卷了。

这件事情,写完也忘记了,因为文短。

过了很久很久,快一年多了,我有事去《联合报》,在副刊室内碰到编辑曼伦,她说有人托她找一篇三毛去年在报上发表的短文。

曼伦翻遍了资料,找不到刊过这篇文章的事实。其实,它当时发表在《中华日报》上,并不在《联合报》。“有人打电话来报社,说三毛写过一个在西班牙姓曾的中国人的事情,名字是他失踪了多年的兄弟,听说在西班牙失踪的,你有没有这个记忆?”曼伦问我。

我很快的将在西班牙认识的中国人都想了一遍,里面的确没有一个姓曾的。

我告诉曼伦,大概弄错了,没有姓曾的朋友,也没听说有什么在西班牙失踪的中国人。

没有想起这篇文章,他们在找的是一个失踪的兄弟,我完全没有联想。

过了不久,收到一封寄去报社转来的信,拆开来一看,里面赫然写着曾君雄的名字,当我看见这个全名出现了时,尖叫了起来:“他家属找的原来是这个人——他早死了呀!一九七二年还是七一年就死了呀!”

那封家属的信,是一九八○年的五月收到的。

高雄来的信,曾先生的兄长和弟弟,要答谢我,要我去高雄讲演时见见面,要请我吃饭,因为我上了他们兄弟在海外的孤坟。

面对这样的一封信,我的心绪非常伤感,是不是我上面的文章,给他家人报了这个死亡的消息?是事实,可是他们心碎了。

见了面,我能说什么?那顿饭,曾家人诚心要讲的,又如何吃得下去?

结果,我没有再跟他们连络。

去年夏天,一九八二年,我又回到迦纳利群岛去。一个酷热的中午,我开车去了圣拉撒路公墓,在曾君雄先生的坟上,再放了一朵花,替他的大理石墓碑擦了一下。

今年,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我又要重返那个岛屿,请曾君雄先生在高雄的家属一定放心,我去了,必然会代替曾家,去看望他。

人死不能复生,曾先生的家人,我们只有期望来世和亲人的重聚。那个墓,如果您们想以中国民间的习俗,叫我烧些纸钱,我可以由台湾带去,好使活着的人心安。

因为读者来信太多,曾家高雄的地址已找不到了,请看见这篇后记的南部朋友代为留意,如果有认识曾家的人,请写信到皇冠出版社来与我连络。谢谢!

上坟的事,不必再挂心了,我一定会去的。

2、三毛:约会

三毛:约会

一直到了初中二年级有了“生理卫生”课之前,我都不知道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其实这个问题从小就问过母亲,她总是笑着说:“是垃圾箱里捡出来的呀!”我从来也知道这是母亲的闪烁之词。如果天下的垃圾都会幻化为小孩子,那些拾荒的人还敢去乱翻个不停吗?我们是垃圾变的?真是不可思议。

到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除了堂兄、弟弟和父亲之外,对于异性,只有遥遥相望,是不可能有机会去说一句话的。我们女生班的导师一向也是女的,除了一个新来的美术老师。他给我的印象深,也和性别有关。第一天上课时,男老师来,自我介绍姓名之后,又用台湾国语说:“我今年二十四岁,还是一枝草。”那句话说了还嫌不够,又在黑板上顺手画了一枝芦草。我们做孩子的立即哄笑起来。起码很明白的听出了他尚未成家的意思——很可怜自己的那分孤零就在这句话里显了出来。

“那我是一朵花呀!”我跟邻位的小朋友悄悄的说。老师第一天来就凶了人,因为上课讲话。他问我:“讲什么,说?!”我站起来说我是一朵花。全班又笑得翻天覆地,老师也笑个不停,就没有罚。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也是分派的,情感好的同学,因为好到不知要怎么办才能表明心迹,于是就去结拜姊妹。当然,不懂插香发誓等等,可是在校园一棵树下,大家勾手指,勾了七下,又报生辰,结了七个金兰。大姐的名字我仍然记得,就是当今政治大学总教官的太太,叫王美娟。我排最小,老七。义结姊妹以后,心情上便更亲爱了,上学走路要绕弯,一家一家门口去喊那人的名字,叫到她蹦出来为止。中午吃便当就不会把饭盒半掩半开的不给旁人看是什么菜了,大家打开饭盒交换各家妈妈的爱。吃饭也只得十五二十分钟,因为课业重。可是讲闲话必是快速的抢着讲,那段时光最是一生中最大的快乐。

那时候,我们其中有一位发育得比较早的同学,在生理上起了变化,她的母亲特别到学校来,跟女导师讲悄悄话,她坐在位置上羞羞的哭。等到下课的时候,大家都围上去,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死不肯讲,只是又哭。老师看见我们那个样子,就说:“好啦!这种小事情将来每个同学都要经历的,安静回座位去念书呀!不要再问了。”

吃中饭时,我们就谈起来了。“她妈妈讲流血啊什么鬼的,我坐第一排,听到啦。”我说。“流血什么意思?”“就是完蛋了!”“怎么完?”“就是从此要当心了,一跟男生拉手,就死了。”“怎么会死?”“不是真死啦!傻瓜,是会生出一个小孩子来。”“小孩子是这样来的呀!”我们听得变色。“没有那么简单,真笨!还要加亲吻的,不亲只拉手小孩子哪里会出来?”其中一个杨曼云就讲了。“一亲一吻,血跟男人就会混了,一混,小孩就跑出来了。”

我们七个姊妹吓得很厉害,庆幸自己的血暂时还不会跟什么人能混,发誓要净身自爱,别说接吻了,连手也不要去跟人碰一下才能安全。从那次以后,在学校看见我那同住一个大家庭的小堂哥陈存,都不跟他讲话。

虽然对于生小孩子这件事情大家都有极大的恐惧,可是心里面对那些邻班的男生实在并没有恶感。讲起男生来当然是要骂的,而且骂得很起劲,那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其实,我们女生的心里都有在爱一个男生。

这种心事,谁都不肯明讲。可是男生班就在隔壁,那些心中爱慕的对象每天出出进进,早也将他们看在眼里、放在心底好一阵子了。

多看了人,那些男生也是有感应的,不会不知道,只是平时装成趾高气扬,不太肯回看女生。朝会大操场上集合时,还不是轻描淡写的在偷看。这个,我们女生十分了然。

有一天我们结拜姊妹里一个好家伙居然跟邻班的男生讲了三两句话。等我们悄悄聚在一起时,才说,男生也有七个,约好以后的某一天,双方都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小池塘边去。这叫做约会,男女的。我们也懂得很。

问我们敢不敢去,大家都说敢。可是如何能够约时间和哪一天,实在不能再去问,因为众目睽睽,太危险了。

没想到第二日,就有要跟我们约会的那群男生,结队用下课的时间在我们教室的走廊上骂架,指名骂我们这七个姊妹。不但骂,而且拿粉笔来丢我们,最后干脆丢进一个小布袋的断粉笔来。我们冲出去回骂,顺手捡起了那个白粉扑扑的口袋。围得密密的人墙——七个,打开袋子,里面果然藏着一张小纸片,写着——就在今天,池塘相会。

事情真的来了,我第一个便心慌。很害怕,觉得今生开始要欺骗妈妈了,实在不想去做。我是六岁便进了小学的,年纪又比同学要小一些。男女之事,大人老讲是坏事,如何在六年级就去动心了?妈妈知道要很伤心的。倒没有想到老师和学校,因为我心中最爱的是妈妈。

要面子,不敢临阵脱逃,下了课,这七个人背了书包就狂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那长满了遍地含羞草的池塘边去。也许女生去得太快了,池塘边男生的影子也没一个,当时,在台北市,含羞草很多的。我最喜欢去逗弄它们,一碰就羞得立即合上了叶子。等它合了好久好久,以为可以不羞了,我又去一触,刚刚打开的那片绿色,哗一下又闭起来了。

就蹲在池边跟草玩,眼睛不时抬起来向远处看,眼看夕阳西下,而夜间的补习都要开始了,男生们根本没有出现。离开池塘时,我们七个都没有讲太多话,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难堪极了。

也不敢去问人家为何失约,也不再装腔作势的去骂人了,只是伤心。那时候快毕业了,课业一日加重一日,我们的心情也被书本和老师压得快死了,也就不再想爱情的事情,专心念起书来。

总也感染到了离愁,班上有小朋友开始买了五颜六色的纪念册,在班上传来传去。或留几句话,或贴一张小照片,写上一些伤感与鼓励的话语,也算枯燥生活中心灵上一些小小的涟漪。

男生班里有一个好将——不是我中意的那个,居然将他一本浅蓝色的纪念册偷运进了我们七姊妹的书包里。我们想,生离死别就在眼前,总得留些话给别人,才叫义气,这个风险一定要冒一下的。于是,在家中大人都睡下的时候,我翻出了那本纪念册,想了一下就写——“沈飞同学:好男儿壮志凌云。陈平上。”写完我去睡觉了。纪念册小心藏进书包里,明日上学要传给另外的女生去写。

第二天早晨,妈妈脸色如常,我匆匆去学校了。等到深夜放学回家,才见父母神色凝重的在客厅坐着。妈妈柔声可是很认真的问:“妹妹,昨天,你写的那本纪念册是给男生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好男儿壮志凌云,是什么意思?”我羞耻得立即流下了眼泪。细声说:“我想,他长大了要去当空军。”“他当空军?你怎么会知道?交谈过了吗?”我拚命的摇头,哪里晓得他要做什么,只因为他名字上就一个“飞”字,我才请他去凌云的。

父母没有骂也没有打,可是我知道跟男生接触是他们不高兴的事。仍然拚命流泪。后来,父母说以后再也不许心里想这种事情,要好好用功等等,就放我上床去了。

眼看毕业典礼都快来了,男生那一群也想赴死一战,又传了话过来,说,填好“初中联考志愿单”的第二天是个星期日,学校只那一次不必补习,要约我们七个去台北市延平北路的“第一剧场”看一次电影。

我虽然已经被父母警告过了,可是还是不甘心,加上那时候铅笔盒底下一直放着拾块钱——足够用了。就想,反正又不跟男生去靠,更不拉手,看场电影了此心愿,回家即使被发现了受罚,也只有受下来算了。

那时候,坐公共汽车好像是三毛钱一张票,电影要六块。我们七个人都有那些钱。也不知,女生看电影,在当时的社会是可以由男生付帐的。

很紧张的去了,去()了六个,王美娟好像没有参加,反正是六个人。也没有出过远门,坐公车不比走路上学,好紧张的。我们没有花衣服,一律穿制服——白衣黑裙。

延平北路那家“荣安银楼”老店旁的电线杆下,就聚着那群男生。我们怯怯的还没有走到他们面前,他们看见我们来了,马上朝“第一剧场”的方向走去。男生走,我们在好远的后面跟。等到窗口买票时,男生不好意思向售票小姐讲:后面来的女生最好给划同一排的票。他们买了票,看了我们几眼,就进去了。我们也买了票,进去坐下,才发现男生一排坐在单号左边,我们一排在双号右边好几排之后。

那场电影也不知道在演些什么。起码心里一直乱跳,不知散场以后,我们和男生之间的情节会有什么发展。

散场了,身上还有三块多钱。这回是女生走在前面,去圆环吃一碗仙草冰,男生没有吃,站得远远的,也在一根电线杆下等。后来,公车来了,同学都住一区的,坐同样的车回家,也是前后车厢分坐,没有讲话。

下车,我们又互看了一次,眼光交错的在一群人里找自己的对象。那一场拚了命去赴的约会,就在男生和男生喊再见,女生跟女生挥手的黄昏里,这么样过去了。

3、三毛:天梯

三毛:天梯

对于开车这件事情,我回想起来总记不得是如何学会的。很多年来,旁人开车,我就坐在一边专心的用眼睛学,后来有机会时,我也摸摸方向盘,日子久了,就这样很自然的会了。

我的胆子很大,上了别人的车,总是很客气的问一声主人:“给我来开好吧?我会很当心的。”

大部份的人看见我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都会把车交给我。无论是大车、小车、新车、旧车,我都不辜负旁人的好意,给他好好的开着,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这些交车给我的人,总也忘了问我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他们不问,我也不好贸然的开口,所以我总沉默的开着车子东转西转。

等到荷西买了车子,我就爱上了这匹“假想白马”,常常带了它出去在小镇上办事。有时候也用白马去接我的“假想王子”下班。

因为车开得很顺利,也从来没有人问起我驾驶执照的事情,我不知不觉就落入自欺心理的圈套里去,固执的幻想着我已是个有了执照的人。

有好几次,荷西的同事们在家里谈话,他们说:“这里考执照,比登天还难,某某人的太太考了十四次还通不过笔试,另外一个沙哈拉威人考了两年还在考路试。”

我静听着这种可怕的话题,一声也不敢吭,也不敢抬头。但是,我的车子还是每天悄悄的开来开去。

登天,我暂时还不想去交通大队爬梯子。

有一天,父亲来信给我,对我说:“驾驶执照乘着在沙漠里有空闲,快去考出来,不要这么拖下去。”

荷西看见家信,总是会问:“爸爸妈妈说什么?”我那天没提防,一漏口就说:“爸爸说这个执照啊可不能再赖下去了。”

荷西听了嘿嘿得意冷笑,对我说:“好了,这次是爸爸的命令,可不是我在逼你,看你如何逃得掉。”

我想了一下,欺骗自己,是心甘情愿,不妨碍任何人。但是,如果一面无照开车同时再去骗父亲,我就不愿意。以前他从不问我开车,所以不算欺骗他。

考执照,在西班牙是一定要进“汽车学校”去学,由学校代报名才许考。所以就算已经会开了,还得去送学费。

我们虽然住在远离西班牙本土的非洲,但是此地因为是它的属地,还是沿用西班牙的法律。

我答应去进汽车学校的第二日,荷西就向同事们去借了好几本不同学校的练习试卷,给我先看看交通规则。

我实在很不高兴,对他说:“我不喜欢念书。”荷西奇怪的说:“你不是一天到处像山羊一样在啃纸头,怎么会不爱念书呢?”

他又用手一指书架说:“你这些书里面,天文、地理、妖魔鬼怪、侦探言情、动物、哲学、园艺、语文、食谱、漫画、电影、剪裁,甚至于中药秘方、变戏法、催眠术、染衣服……混杂得一塌糊涂,难道这一点点交通规则会难倒你吗?”我叹了口气,将荷西手里薄薄几本小书接过来。

这是不同的,别人指定的东西,我就不爱去看它。

过了几日,我带了钱,开车去驾驶学校报名上课。

这个“撒哈拉汽车学校”的老板,大概很欣赏自己的外表,他穿了不同的衣服,拍了十几张个人的放大彩色照片,都给挂在办公室里,一时星光闪闪,好像置身在电影院里一样。

柜台上挤了一大群乱哄哄的沙哈拉威男人,生意兴隆极了。学车这事,在沙漠是大大流行的风气,多少沙漠千疮百孔的帐篷外面,却停了一辆大轿车。许多沙漠父亲,卖了美丽的女儿,拿来换汽车。对沙哈拉威人来说,迈向文明唯一的象征就是坐在自己驾驶的汽车里。至于人臭不臭,是无关紧要的。

我好不容易在这些布堆里挤到柜台旁,刚刚才说出我想报名,就看见原来我右边隔着一个沙哈拉威人,竟然站着两个西班牙交通警察。

我这一吓,赶紧又挤出来,逃到老远再去看校长的明星照片。

从玻璃镜框的反光里,我看见其中一个警察向我快步走过来。

我很镇静,动也不动,专心数校长衬衫上的扣子。这个警察先生,站在我身边把我看了又看,终于开口了。他说:“小姐,我好像认识你啊!”

我只好回过身来,对他说:“真对不起,我实在不认识你。”他说:“我听见你说要报名学车,奇怪啊!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在镇上开了车各处在跑,你难道还没有执照吗?”我一看情况对我很不利,马上改口用英文对他说:“真抱歉,我不会西班牙文,你说什么?”

他听我不说他的话,傻住了。

“执照!执照!”他用西班牙文大叫。

“听不懂。”我很窘的对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个警察跑去叫来他的同事,指着我说:“我早上还亲眼看见她把车开到邮局门口去,就是她,错不了,她原来现在才来学车,你说我们怎么罚她?”

另外一个说:“她现在又不在车上,你早先怎么不捉她。”“我一天到晚看见她在开车,总以为她早有了执照,怎么会想到叫她停下来验一下。”

他们讲来讲去把我忘掉了,我赶快转身再挤进沙哈拉威人的布堆里去。

我很快的弄好了手续,缴了学费,通知小姐给我同时就弄参加考试的证件,我下下星期就去考。

弄清了这些事情,手里拿着学店给我的交通规则之类的几本书,很放心的出了大门。

我打开车门,上车,发动了车子,正要起步时,一看后望镜,那两个警察居然躲在墙角等着抓我。

我这又给一吓,连忙跳下车来,丢下了车就大步走开去。等荷西下班了,我才请他去救白马回来。

我学车的时间被安排在中午十二点半,汽车学校的设备就是在镇外荒僻的沙堆里修了几条硬路。

我的教练跟我,闷在小车子里,像白老鼠似的一个圈一个圈的打着转。

正午的沙漠,气温高到五十度以上,我的汗湿透了全身,流进了眼睛,沙子在脸上刮得像被人打耳光,上课才一刻钟,狂渴和酷热就像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

教练受不了热,也没问我,就把上衣脱下来打赤膊坐在我旁边。

学了三天车,我实在受不了那个疯热,请教练给我改时间,他说:“你他妈的还算运气好,另外一个太太排到夜间十一点上课,又冷又黑,什么也学不会。你他妈的还要改时间。”

说完这话,他将滚烫的车顶用力一打,车顶啪一下塌下去一块。

这个教练实在不是个坏人,但是要我以后的十五堂课,坐在活动大烤箱里,对着一个不穿上衣的人,我还是不喜欢,而且他开口就对我说三字经,我也不爱听。

我沉吟了一下,对他说:“您看这样好吗?我把你该上的钟点全给你签好字,我不学了,考试我自己负责。”他一听,正合心意,说:“好啊!我他妈的给你放假,我们就算了,考试再见面。”

临别他请我喝了一瓶冰汽水算庆祝学车结束。

荷西听见我白送学费给老师,又不肯再去了,气得很,逼了我去上夜课,他说去上交通规则课,我们的学费很贵,要去念回本钱来。

我去上了第一次的夜课。

隔壁沙哈拉威人的班,可真是怪现象,大家书声朗朗,背诵交通规则,一条又一条,如醉如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认真的沙哈拉威人。

我们这西班牙文班,小猫三只四只,学生多得是,上课是不来听的。

我的老师是一个很有文化气息的瘦高小胡子中年人,他也不说三字经,文教练跟武教练硬是不相同。

我坐定了位子,老师就上来很有礼的请教中国文化,我教了他一堂课,还把我们的象形文字画了好多个出来给他讲解。

第二日我一进教室,这个文教练马上打开一本练习簿,上面写满了中国字——人人人天天天……

他很谦虚的问我:“你看写得还可以吗?还像吧?”我说:“写得比我好。”

这个老师一高兴,又把我拿来考问。问孔子,问老子,这巧问到我的本行,我给他答得头头是道,我又问他知不知道庄子,他又问我庄子不是一只蝴蝶儿吗?

一小时很快的过去了,我想听听老师讲讲红绿灯,他却奇怪的问我:“你难道有色盲吗?”

等这个文教练把我从五千年的“时光隧道”里放出来时,天已经冰冷透黑了。

到了家赶快煮饭给等坏了的荷西吃。

“三毛,卡车后面那些不同的小灯都弄清楚了吗?”我说:“快认清了,老师教得很好。”

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我洗衣,烫衣,铺床,扫地,擦灰,做饭,打毛线,忙来忙去,身边那本交通规则可不敢放松,口里念念有词,像小时候上主日学校似的将这交通规则如《圣经》金句一般给它背下来,章章节节都牢牢记住。

那一阵,我的邻居们都知道我要考试,我把门关得紧紧的,谁来也不开。

邻居女人们恨死我了,天天在骂我:“你什么时候才考完嘛!你不开门我们太不方便了。”

我硬是不理,这一次是认真的了。

考期眼看快到了,开车我是不怕,这个笔试可有点靠不住,这些交通规则是跟青菜、鸡蛋、毛线、孔子、庄子混着念的,当然有点拖泥带水。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拿起交通规则的书来,说:“大后天你得笔试,如果考不过,车试就别想了,现在我来问问你。”

荷西一向当我同时是天才和白痴这两种人物,他乱七八糟给我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口气迫人,声色俱厉,我被他这么一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你慢一点嘛!根本不知道你讲什么。”

他又问了好多问题,我还是答不出来。

他书一丢,气了,瞪了我一眼说:“去上那么多堂课,你还是不会,笨人!笨人!”

我也很气,跑去厨房喝了一大口煮菜用的老酒,定一下神,清一清脑筋,把交通规则丢给荷西。

我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全背出来给荷西听,小书也快有一百页,居然都背完了。

荷西呆住了。

“怎么样?我这个死背书啊,是给小学老师专门整出来的。”我得意洋洋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不放心,他问我:“要是星期一,你太紧张了,西班牙文又看不懂了,那不是冤枉吗?”

我被他这一问,夜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觉。

我的确有这个毛病,一慌就会交白卷,事后心里又明白了,只是当时脑筋会卡住转不过来。

这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

失眠了一夜,熬到天亮,看见荷西还在沉睡,辛苦了一星期,不好吵醒他。

我穿好衣服,悄悄的开了门,发动了车子,往离镇很远的交通大队开去。无照驾车,居然敢开去交通大队,实在是自投罗网。但是如果我走路去,弄得披头散发,给人印象想必不好,那么我要去做的事很可能就达不到目的了。

我把车子一直开到办公室门,自然没有人上来查我的执照。想想世界上也没有这种胆大包天的傻瓜。

到了办公室门口,才走进去,就有人说:“三毛!”

我一呆,问这位先生:“请问您怎么认识我?”他说:“你的报名照片在这里,你看,星期一要考试罗!”“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赶紧说。

“我想见见笔试的主考官。”

“什么事?主考是我们上校大队长。”

“可不可以请您给我通报一下。”

他看我很神秘的表情,马上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请走这边进去。”

办公室内的大队长,居然是一个有着高雅气度的花白头发军官。久住沙漠,乍一看到如此风采人物,令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我意外的愣了一下。

他离开桌子过来与我握手,又拉椅子请我坐下,又请人端了咖啡进来。

“有什么事吗?您是——?”

“我是葛罗太太——”

我开始请求他,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问题都得靠他来解决。

“好,所以你想口试交通规则,由你讲给我听,是不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件事。”

“你的想法是好,但是我们没有先例,再说——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不该有问题的。”

“我不行,有问题。你们这个先例给我来开。”他望着我,也不答话。

“听说沙哈拉威人可以口试,为什么我不可以口试?”“你如果只要一张在撒哈拉沙漠里开车的执照,你就去口试。”

“我要各处都通用的。”

“那就非笔试不可。”

“考试是选择题,你只要做记号,不用写字的。”“选择题的句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我一慌就会看错,我是外国人。”

他又沉吟了一下,再说:“不行,我们卷子要存档的,你口试没有卷子,我们不能交代。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我可以录音存档案,上校先生,请你脑筋活动一点——”

我好争辩的天性又发了。

他很慈祥的看看我,对我讲:“我说,你星期一放心来参加笔试,一定会通过的,不要再紧张了。”

我看他实在不肯,也不好强人所难,就谢了他,心平气和的出来。

走到门口,上校又叫住我,他说:“请等一下,我叫两个孩子送你回家,此地太远了。”

他居然称他的下属叫孩子们。

我再谢了上校,出了门,看见两个“孩子”站得笔直的在车子边等我,我们一见面,彼此都大吃一惊。他们就恰巧是那天要捉我无照开车的警察先生们。我很客气的对他们说:“实在不敢麻烦你们,如果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次,我就自己回去了。”

我有把握他们当时一定不会捉我。

我就这样开车回家了。

回到家,荷西还在睡觉。

星期日我不断背诵手册。两人就吃牛油夹面包和白糖。

星期一清晨,荷西不肯去上班,他说已经请好假了,可以下星期六补上班,考试他要陪我去。我根本不要他陪。

到了考场,场外黑压压一大片人群,总有两三百个,沙哈拉威人也有好多。

考场的笔试和车试都在同一个地方,恰好对面就是沙漠的监狱,这个地方关的都不是重犯,重犯在警察部队里给锁着。

关在这个监狱里的,大部分是为了抢酒女争风吃醋伤了人,或是喝醉酒,跟沙哈拉威人打群架的卡纳利群岛来的工人。

真正的社会败类,地痞流氓,在沙漠倒是没有,大概此地太荒凉了,就算流氓来了,也混不出个名堂来。我们在等着进考场,对面的犯人就站在天台上看。

每当有一个单身西班牙女人来应考,这些粗人就鼓掌大叫:“哇!小宝贝,美人儿,你他妈的好好考试啊,不要怕,有老子们在这儿替你撑腰,啧啧……真是个性感妞儿!”

我听见这些粗胚痛快淋漓的在乱吼大叫,不由得笑了起来。

荷西说:“你还说要一个人来,不是我,你也给人叫小宝贝了。”

其实我倒很欣赏这些天台上的疯子,起码我还没有看过这么多兴高彩烈的犯人。真是今古奇观又一章。那天考的人有两百多个,新考再考的都有。

等大队长带了另外一位先生开了考场的门,我的心开始加快的跳得很不规则,头也晕了,想吐,手指凉得都不会弯曲了。

荷西紧紧的拉住我的手,好使我不临阵脱逃掉。

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样乖乖的走进那间可怕的大洞里去。

等大队长叫到我的名字,荷西把我轻轻一推,我只好站出去了。

“您早!”我哭兮兮的向大队长打招呼。

他深深的注视着我,对我特别说:“请坐在第一排右边第一个位子。”

我想,他对旁人都不指定座位,为什么偏偏要把我钉十字架呢!一定是不信任我。

考场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卷子都已分好放在椅子下面,每一份卷子都是不相同的,所以要偷看旁人的也没有用。“好,现在请开始做,十五分钟交卷。”

我马上拉出座位下面的卷子来,纸上一片外国蚂蚁,一个也认它不出。我拼命叫自己安静下来,镇定下来,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蚂蚁都说外国话。

我干脆放下纸笔,双手交握,静坐一会儿再看。

荷西在窗外看见我居然坐起“禅”来,急得几乎要冲进来用大棒子把我喝醒。

静坐过了,再看卷,看懂了。

我为什么特别被钉在这个架子上,终于有了答案。这份考卷的题目如下:你开车碰到红灯,应该(一)冲过去,(二)停下来,(三)拼命按喇叭。

你看到斑马线上有行人应该(一)挥手叫行人快走开,(二)压过人群,(三)停下来。

问了两大张纸,都是诸如此类的疯狂笑话问题。

我看了考卷,格格闷笑得快呛死了,闪电似的给它做好了。

最后一题,它问:

你开车正好碰到天主教抬了圣母出来游街,你应该(一)鼓掌,(二)停下来,(三)跪下去。

我答“停下来”,不过我想考卷是天主教国家出的,如果我答——“跪下去”,他们一定更加高兴。

这样我就交卷了,才花了八分钟。

交卷时,大队长很意味深长的微微对我一笑,我轻轻的对他说:“谢谢!日安!”

穿过一大群埋头苦干,咬笔,擦纸,发抖,皱眉头的被考人,我悄悄的开门出去。

轮到口试的沙哈拉威人进去时,荷西就一直在安慰我:“没有关系,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考坏了,下星期还可以考,你要放得开。”

我一句话也不说,卖他一个“关子岭。”

十点正,一位先生拿了名单出来,开始唱出通过人的名字,唱来唱去,没有我。

荷西不知不觉的将手放到我肩上来。

我一点也不在意。

等到——“三毛”,这两个字大声报出来时,我才恶作剧的看了一眼荷西。

“关子”卖得并不大,但是荷西却受到了水火同源的意外惊喜,将我一把抱起来,用力太猛,几乎扭断了我的肋骨。

天台上的犯人看见这一幕,又大声给我们喝彩。

我对他们做了一个v字形的手势,表情一若当年在朝的尼克森,我那份考卷,“水门”得跟真的一样。接着马上考“场内车试”。

汽车学校的大卡车、小汽车都来了,一字排开,热闹非凡,犯人们叫得比赌马的人还要有劲。

两百多个人笔试下来,只剩了八十多个,看热闹的人还是一大群。

我的武教练这次可没有光身子,他穿得很整齐。教练一再对我说:“前三辆车你切切不要上,等别人引擎用热了,你再上,这样不太会熄火。”

我点点头,这是有把握的事,不必紧张。

等到第二个人考完,我就说:“我不等了,我现在考。”

考场绿灯一转亮,我的车就如野马般的跳起来冲出去。

换档,再换回档,停车,起步,转弯,倒车如注音符号a*中危俚钩担甲中危钡溃殉翟俚谷肓搅就w诺某内去把自己夹做三明治的心;过斜坡,煞车,起步,下坡,换档……我分分寸寸,有条有理的做得一丝不差,眼看马上可以出考场了。我听见观众都在给我鼓掌,连沙哈拉威人都在叫:“中国女孩棒,棒——”

我这么高兴,一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病,突然回身去看主考官坐着的塔台。这一回头,车子一下滑出路面,冲到粼粼的沙浪里去,我一慌,车子就熄火了,死在那儿。

鼓掌的声音变成惊呼,接着变成大笑,笑得特别响的就是荷西的声音。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逃出车子,真恨不得就此把自己给活活笑死算了,也好跟希腊诸神的死法一样。

那一个星期中,我痛定思痛,切切的反省自己,大意失荆州,下次一定要注意了。

第二个星期一,我一个人去应考,这一次不急了,耐着性子等到四五十个人都上去考了,我这才上阵。

应该四分钟内做完的全部动作,我给它两分三十五秒全做出来了,完全没有出错。

唱名字的时候,只唱了十六个及格的,我是唯一女人里通过的。

大队长对我开玩笑,他说:“三毛的车开得好似炮弹一样快,将来请你来做交通警察倒是很得力的帮手。”

我正预备走路回家,看见荷西满面春风的来接我,他上工在几十里外,又乘中午跑回来了。

“恭喜!恭喜!”他上来就说。

“咦!你有千里眼吗?”

“是刚刚天台上的犯人告诉我的。”

我认真的在想,关在牢里面的人,不一定比放在外面的人坏。

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坏胚子就如我们中国人讲的“龙”一样,可大可小,可隐可现,你是捉不住他们,也关不住他们的。

我趁着给荷西做午饭的时间,叫荷西独自再去跑一趟,给监牢里的人送两大箱可乐和两条烟去。起码在我考试的时候,他们像鼓笛队似的给我加了油。

我不低看他们,我自己不比犯人的操守高多少。

中午我开长途车送荷西去上工,再开回镇上,将车子藏好,才走路去等最后一关“路试”。这个“天梯”越爬越有意思,我居然开始十分喜欢这种考试的过程。

五十度气温下的正午,只有烈日将一排排建筑短短的影子照射在空寂的街道上,整个的小镇好似死去了一般,时间在这里也凝固起来了。

当时我看见的景象,完完全全是一幅超现实画派作品的再版,感人至深。如果再给这时候来个滚铁环的小女孩,那就更真切了。

“路考”就在这种没有交通流量的地方开始了。

我虽然知道,在这种时候,镇上一只狗也压不着,镇外一棵树也撞不倒,但是我还是不要太大意。

起步之前要打指示灯,要回头看清楚,起步之后靠右走,黄线不要去压过它,十字路口停车,斑马线要慢下来,小镇上没有红绿灯,这一步就省掉了。

十六个人很快的都考完了,大队长请我们大家都去交队的福利社喝汽水。

我们是八个西班牙人,七个沙哈拉威人,还有我。

上校马上发了临时执照给通过全部考试的人,正式的执照要西班牙那边再发过来。

上星期我一直对自己说,在摩洛哥国王哈珊来“西属撒哈拉”喝茶以前,我得把这个天梯爬到顶,现在我爬到了,“摩王”还没有来。

上校发了七张执照,我分到了一张。

有了执照之后,开车无论是心情和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比较之下才见春秋。

有一天,我停放好了车,正要走开,突然半空中跳出以前那两个警察先生,大喝一声:“哈,这一次给我们捉到了。”我从容不迫的拿出执照来,举在他们面前。

他们看也不看,照开罚单。

“罚两百五十块。”

“怎么?”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停车在公共汽车站前,要罚!”

“这个镇上没有公共汽车,从来没有。”我大叫。“将来会有,牌子已经挂好了。”

“你们不能用这()种方法来罚我,不收,我拒付。”“有站牌就不能停车,管有没有公车。”

我一生气,脑筋就特别有条理,交通规则在我脑海里飞快的一页一页翻过。

我推开警察,跳上丰,将车冲出站牌几公尺,再停住,下车,将罚单塞回给他们。“交通规则上说,在某地停车两分钟之内就开走,不算停车。我停了不到两分钟又开走了,所以不算违规。”

“官兵捉强盗”,这两个人又输了,罚单丢给山羊吃吧。我哈哈大笑,提着菜篮往“沙漠军团”的福利社走去,看看今天有没有好运气,买到一些新鲜的水果菜蔬。

日复一日,我这只原本不是生长在沙漠的“黑羊”,是如何在努力有声有色的打发着漫长而苦闷的悠悠岁月。——天凉好个秋啊——

4、我们早已是故乡的异乡人

我们早已是故乡的异乡人

文/思郁

美国人何伟(peter hessler)在《甲骨文》开篇写到:“从北京到安阳——从现在的首都到被视为是古中国文明摇篮的城市——搭火车要花上六个小时。我坐在床边,有时不免觉得单调麻木。窗外的风景如壁纸一样地重复:一个农民、一片田、一条路、一个村庄;一个农民、一片田、一条路、一个村庄。这份重复的感觉并不新奇。”

这样重复的风景在早年读书的时候处处可见。每年从学校回到老家都会像何伟一样搭乘火车,那种单调重复的风景历历在目:一个农民,一片田、一条路、一个村庄——那些矗立在北方旷野中的无数村庄中,有一个就是我的家乡。这样的风景这些年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呢,农民几乎看不到了,一片片的田地上很突兀地出现了正在建造的高楼,村庄越来越稀少,越来越空无。事实上,我的家乡就像那位上海大学的博士的返乡笔记中说的情况,除了南北地理上的差异,人情与世俗并无二致,大部分年轻人都进了城,一年在外,村中留守的都是老人和孩子,纯正的庄稼人越来越少。

没有人再种庄稼:一方面是地划分得越来越少,我印象中,在十年前,村里每个人还能分到将近三亩地,现如今已经不足一亩;另外,种地的收成越来越低,一年下来,刨去农药、化肥、灌溉等成本费用,所收获的粮食除去全家食用,其余售卖变成人民币少的可怜。对农民来说,吃饱饭已经不是问题,手中没有钱花才是大问题。为了挣钱,只有脱离土地的束缚,进城也罢,转行也罢,只要有途径可以挣钱,他们都会尝试。

没有人再留恋一亩三分地,老婆热炕头的简单生活。父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人甘心留守在乡村,伺候那一片庄稼地。更不要说那些年轻气盛的青年人,外面的大千世界太精彩,诱惑无处不在,处处都充满了可能性,而留下来只会慢慢枯萎。根据路遥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高中毕业前夕,田晓霞请他在国营食堂吃饭,顺便告诫他说即使回到农村,也千万不能忘记读书:“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我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报柴禾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扯着糊了粮食囤……”

这不是对乡村生活的抹黑,是活生生的现实,多少年亦如是,仿佛亘古未变。我们不可能都有足够的自信,像诺奖诗人切斯沃夫?米沃什一样说一生保持着一个小地方人的谨慎,那正是因为他去过了很多地方,反而没有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而那些终生生活在乡村的人们,他们对生活的认知无法超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巴掌大的天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乡村生活与城市生活的最大差别在于,前者只有一种慢慢萎缩、枯萎、衰老的生活状态,而后者至少提供了无数生活的可能性。

进城打工是农村年轻人普遍选择的方式,对于那些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孩子的人,他们更愿意选择在附近的县城做点小买卖,贴补家用。这里最为吊诡的部分在于,对于那些进城的打工者来说,他们清楚城市并非他们的家乡,当他们远离了家乡进入新鲜的城市时,他们更加清楚是城市中的异类。虽然一年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城市,但是城市只是暂留之地,是挣够钱都转身离开的所在。他们当然想留在城市生活,而且有很多人都成功了,他们在城市拼搏了大半生,买了房子,结婚生子,从此成为这个城市的一份子,但是他们的记忆仍然生活在乡村里,完全的城市人至少需要两三代人才能完成这个蜕变。而对于打工者来说,城市是一个大写的他者,无论是人情世故,文化差异,城市政策,工作环境等等都让他们更加明白,他们不是这个城市的一份子。我所在的城市原本有大量的城中村,其中聚集着数百万人的打工者,今年随着城中村的拆建工作的展开,大部分的打工者遭到了心理上的驱逐。这样的事情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们,这个城市与他们无关。所以,当他们攒够了足够的钱,就会义无反顾地回去,回到家乡去。

城市不是他们的家,但家乡亦是面目全非。这种心理上的扭曲十分微妙,一方面是他们见到了城市的模样,城市文明的记忆覆盖了原本童年乡村的记忆,所以家乡亦非原来的家乡。他们需要重新建构一个适合自己生存的新的家,从城市回来的打工者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乡村附近的县城买房,构建一个新家——尽管乡村距离县城不过四五公里的距离,但在心理上,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城里人。这是拉动县城经济的主要驱动力。而另外一部分从城市回来的打工者,用自己半生舍命打工的积蓄,娶妻生子,重新在乡村定居下来——他们会重新修建自己破旧的房子,大大的庭院,光鲜亮丽的门楣——哪怕一年到头,这个院子的房子都是空荡荡无人居住,他们也要修缮起来。对这一部分农民老说,家,就意味着每年春节回来居住半个月的空房子。只有在一年到头的春节,返乡的大潮才让空无的街道充满了人群——正如另一方的城市,突然变成了一座空城。在乡村,春节前夕,县城中的各大商场总是人满为患,原本人迹寥寥的摊位上都挤满了购买衣服、年货、吃食的人群。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原来周围有这么多的人口,哪里都挤不下。

几乎无人留恋乡村生活,这就是现如今农村的现状。变化无时无刻不再发生,我印象最深刻的部分在于,这种变化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就好像原本亘古未变的古老生活方式,突然被一种强大的驱动力给打破了,一下子所有的东西都开始流动了起来。一切坚固的东西都消散了。你只有变化才能跟得上时代的步伐,一旦你停下来,你就会被时代抛弃。这种被时代裹挟着身不由己的变化,城市的上班族能感觉到,乡村生活的农民同样深有体会,他们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全都是这种物质和精神上的巨大落差。他们的恐惧更加根深蒂固,因为土地无所依靠,这就意味着夺去了他们手中最后的救命稻草,只有绝处逢生,毅然出走,寻找新的生存方式,才能跟得上这种变化。

可以借用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的术语,把这种变化的世界称之为“液态的变化世界”,顾名思义,液态的生活即是流动的生活,这是一种生活在永不确定的环境中,缺乏稳定性的生活状态。这种生活处处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虑与恐惧,我们害怕措手不及,害怕跟不上潮流,害怕被别人抛在后面,害怕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流动的生活,流动的是无数的恐惧,这是鲍曼对流动的现代性最为精准的体验。流动的生活暗示了一种观念:表层即是意义的全部。你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追寻生活之下蕴含了的什么。借用鲍曼的话说: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是变动不居的,包括我们追随的时尚与我们关注的对象:“我们有梦想也有恐惧,我们有渴望也有厌倦,我们既充满希望,但又坐卧不安。我们赖以谋生以及为之谋划未来的周遭环境也在不断变化。”在这个液态的现代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转瞬即逝,不变的唯有变化本身。

变化是我们这个社会中唯一可以确定的东西,城市在变,乡村也在变。我们都在追逐着自己的梦想和生活,不过是有的人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有的人失败了。刚刚拿到欧逸文(evan osnos)的《野心时代》,这个书名形容中国这个巨变时代恰如其分:“在中国,一度是集体合唱的国族叙述,正碎裂为十亿个故事——有血有肉、具备个人气质而且孤单奋斗的故事。”这个时代是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时代,农妇的女儿可以努力上进,由工厂流水线女工扶摇直上进入董事会,打工仔可以成立上市公司,煤矿工人的儿子可以影响时代的进程。正是这些成功的故事激励着一批批农民的儿子进入城市,他们也有自己的野心,不甘心在乡村默默无为,度过一生。但是伴随着这种野心的无论成功或者失败,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变化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我们都变成了自己家乡的异乡人,一个匆匆的过客,一个借助春节的短暂性触摸维持不变的假象的现代人。城市化进程把进城的打工者同化为城里人的同时,也将乡村同质化自己的影像。在我的家乡,即将进行的几个举措,就是在未来几年,把乡村聚集在一起,统一搬迁进城,然后将剩余的土地大规模承包种植。这种农村强行城镇化的趋势很是明显,我们那个村子的很多土地已经被承包,而且没有人惋惜失去自己的土地。这就意味着,如果你现在不积极寻找其他生存方式,迟早会被城镇化模式强行驱逐。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积极求变。如果这种变化是无法阻挡和避免的,为什么我们还要惋惜这种变化呢?

乡愁是一种致命的浪漫,田园牧歌生活的背后是多少的黑暗与辛酸,怀旧多少是知识分子的强颜欢笑,所以我始终对刘亮程和韩少功书写的乡村系列散文充满了怀疑。哈佛的俄裔女学者斯维特兰娜?博伊姆给“怀旧”一词下的定义是“对于某个不再存在或者从来没有过的家园的向往”。换句话说,在远方想家并不是怀旧,但是如果你返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却再也找不回到家的感觉,那才是真正的怀旧。怀旧是一种丧失和位移,怀旧同时也是一种情感的冲动,精神的漂移,记忆的沉迷,幻象的觉醒。儿时的一首歌总能打动人心,不是因为它的动听,只是因为那首歌牵动了儿时的美好记忆。我们所怀想的只是一种记忆的幻象,梦想的家园。返乡的冲动一次次冲击着内心的栅栏,一旦等你按耐不住返乡的冲动,把一种记忆中的梦游拉回清醒的现实,付诸行动的话,失望的情绪会击溃你脆弱精神的防线,你迟早会发现记忆中的家园早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换句话说,当那些人哀悼着乡村正在丧失自己传统的时候,别忘了他们是在城市窗明几净的房子里奋笔疾书。

2013年有一本书是何伟的妻子张彤禾(leslie t. chang)写的《打工女孩》,那本书让我觉得反感之处在于,她先承认面对那些打工者时,“她是一个外人”,但她强调说,但“我遇到的每个人也都一样,正是这种共同身份,让我们敞开了心扉,跨越了历史、教育背景,社会阶层的重重鸿沟,建立友情”。这是个一厢情愿的说法,你的社会阶层,教育背景,华裔身份任何一个都是不可跨越的鸿沟,而且这个鸿沟有时候不是你的观察对象设立的,而是你自己自动设立起来的。事实上,这本书给我最大的启示是让我意识到,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乡村之子,与张彤禾的视角并无二致,我们把自己变成了异乡人。我宁愿承认这些打工者大多是沉默的大多数,我们没有办法去尽量客观的书写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和生活,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在文字的包裹之下都显得过于苍白无力了。张彤禾通过《打工女孩》所揭露的真实,只不过是被严密修饰的文字,强烈的主观视角,先入为主的结论,猎奇目光过滤后的真实幻觉。

换句话说,早在我们离开了乡村之后,都变成了一个回不去的异乡人。无论是我们这些靠读书进入城市的人,还是那些很早就进入城市的普通打工者。我们之间面对乡村的经验并无二致,乡村被异化为了他者的目光,回家是自我欺骗的幻觉。我们是城市的边缘人,家乡的异乡人,精神上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我们与那些打工者之间唯一的差别在于,我们会讲述、修订、抒发自己的经验,而他们才是沉默的行动者。他们的行为比我们更重要,因为正是他们携带着关于城市的经验和记忆回到乡村后,改变了乡村的面貌。而我们只是吟唱着乡村的挽歌,在城市中继续生活、怀想,一生都在寻找那个回不去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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