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大旱_茅盾:虹

1、茅盾:大旱

茅盾:大旱

这是大旱年头一个小小乡镇里的故事。

亲爱的读者:也许你是北方人,你就对于这故事的背景有点隔膜了。不过我也有法子给你解释个明白。

第一,先请你记住:这所谓小小的乡镇至少有北方的二等县城那么热闹;不,单说热闹还不够,再得加一个形容词——摩登。镇里有的是长途电话(后来你就知道它的用处了),电灯,剪发而且把发烫曲了的姑娘,抽大烟的少爷,上海流行过三个月的新妆,还有,——周乡绅六年前盖造的"烟囱装在墙壁里"的洋房。

第二,这乡镇里有的是河道。镇里人家要是前面靠街,那么,后面一定靠河;北方用吊桶到井里去打水,可是这个乡镇里的女人永远知道后房窗下就有水;这水,永远是毫不出声地流着。半夜里你偶然醒来,会听得窗外(假使你的卧室就是所谓靠河的后房)有咿咿哑哑的橹声,或者船娘们带笑喊着"扳艄",或者是竹篙子的铁头打在你卧房下边的石脚上——铮的一响,可是你永远听不到水自己的声音。

清早你靠在窗上眺望,你看见对面人家在河里洗菜洗衣服,也有人在那里剖鱼,鱼的鳞甲和肠子在水面上慢慢地漂流,但是这边,——就在你窗下,却有人在河水里刷马桶,再远几间门面,有人倒垃圾,也有人挑水,——挑回去也吃也用。要是你第一回看见了这种种,也许你胸口会觉得不舒服,然而这镇里的人永远不会跟你一样。河水是"活"的,它慢慢地不出声地流着;即使洗菜洗衣服的地方会泛出一层灰色,刷马桶的地方会浮着许多嫩黄色的泡沫,然而那庄严的静穆的河水慢慢地流着流着,不多一会儿就还你个茶色的本来面目。

所以,亲爱的读者,第三项要请你记住的,这镇里的河是人们的交通要道,又是饮料的来源,又是垃圾桶。

镇外就是田了,镇上人谈起一块田地的"四至"来,向来是这样的:“喏,东边到某港,西边靠某浜,南边又是某港,北边就是某某塘"(塘是较大的河)。水,永远是田地的自然边界。可是,我的朋友,请你猜一猜,这么一块四面全是河道的田地有多少亩?一百亩罢?太多太多!五十亩呢?也太多!十亩,二十亩?这就差不多了!水是这么的"懂事",像蛛网一般布满了这乡镇四周的田野。亲爱的读者,这就是我要报告的第四项了。

这样的乡村,说来真是"鱼米之邦",所谓"天堂"了罢!然而也不尽然。连下了十天雨,什么港什么浜就都满满的了,乡下人就得用人工来排水了,然而港或浜的水只有一条出路:河。而那永远不慌不忙不出声流着的河就永远不肯把多余的水赶快带走。反过来,有这么二十天一个月不下雨,糟了,港或浜什么的都干到只剩中心里一泓水,然而那永远不慌不忙不出声流着的河也是永远不会赶快带些水来喂饱港或浜。

要是碰到像今年那样一气里五六十天没有雨,嘿嘿!你到乡下去一看,你会连路都认不准呢!我要讲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头。

从前要到这小小的乡镇去,你可以搭小火轮。从这镇到邻近的许多小镇,也都有小汽油轮。那条不慌不忙不出声流着的镇河里每天叫着各种各样的汽笛声。这一次四十多天不下雨,情形可就大大不同。上海开去的小火轮离镇五六十里就得停住,客人们换上了小船,再前进。这些小船本来是用橹的,但现在,橹也不行,五六十里的路就全靠竹篙子撑。好容易到得镇梢时,小船也过不去了,客人们只好上岸走。这里是一片荒野,离镇还有十多里路。

我到了镇中心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街上有些乘凉的人。我走上了一座大桥,看见桥顶上躺着七八个人,呼呼地打鼾。这里有一点风,被风一吹,这才觉得倦了,我就拣一个空位儿也放倒了身体。

“外港尚且那样,不知这镇河干成了什么样子?"我随便想,就伛起身子来看河里。这晚上没有月亮,河里墨黑,从桥顶望下去,好像深得很。渐渐看出来了,有两点三点小小的火光在河中心闪动。隐隐约约还有人声。"哦!还好!"我心里松了一松,我以为这三三两两的火光自然就是从前见惯的"生意船",或者是江北船户在那里摸螺蛳。然而火光愈来愈近了,快到了桥边了,我睁大眼睛看,哪里有什么船呢,只是几个赤条条的人!小时候听人讲的"落水鬼"故事便在我脑上一闪。这当儿,河里的人们也从桥堍的石埠走上来了,的的确确是"活人",手里拿着竹丝笼,他们是在河里掏摸小蟹的顽皮孩子。原来这一条从前是交通要道,饮料来源,又兼无底垃圾桶的镇河,现在却比小小的沟还不如!

四十多天没雨,会使这小小的乡镇完全改变了面目,本来是"路"的地方会弄到不成其为"路"。

从前这到处是水的乡镇,现在水变成了金子。人们再不能够站在自家后门口吊水上来,却要跑五六里路挨班似的这才弄到一点泥浆样的水。有人从十多里路远的地方挑了些像样的水来,一毛钱一桶;可是不消几天,就得跑它二十多里路这才有像样的水呢!

白天,街上冷清清地不大见人,日中也没有市。这所谓“市",就是乡下人拿了农产物来换日用品。我巡游着那冷落的市街,心里就想起了最近读过的一首诗。这位住在都市的诗人一面描写夜的都市里少爷小姐的跳舞忙,一面描写乡下人怎样没昼没夜的靉e水,给这两种生活作一个对比。我走过那些不见一个乡下人的街道时,我自然也觉得乡下人一定是田里忙了,没有工夫上镇里来"做市面"。但是后来我就发见了我的错误。街那边有一家出租汽油灯的铺子,什么"真正国货光华厂制"的汽油灯,大大小小挂满了一屋子,两个人正靠在铺前的柜台边谈闲天。我听得中间一位说道:

“亏本总不会罢?一块钱一个钟头,我给你算算,足有六分钿呢!"说话的是四十来岁的长条子,剃一个和尚头,长方脸,眯细了眼睛,大概是近视,却不戴眼镜。我记起这位仁兄来了。他是镇上的一位"新兴资产阶级",前年借了一家歇业的典当房子摆了三十多架织布机,听说干的很得手呢。我站住了,望望那一位。这是陌生面孔,有三十多岁,一张圆脸儿,晒得印度人似的。他懒洋洋摸着下巴回答这长条子道:

“六分钿是六分钿,能做得几天生意呢?三部车本钱也要一千光景,租船难道不要钱?初头上开出去抽水,实实足足做了八天生意。你算算有什么好处?现在,生意不能做了,船又开不回来,日晒夜露,机器也要出毛病呵!"“唔唔,出毛病还在其次……就怕抢!"

长条子摇着头说(),眯细了眼睛望望天空。

我反正有的是空工夫,就踅到柜台边跟他们打招呼。几句话以后,我就明白了他们讨论的"亏本不亏本"是什么。原来那黑圆脸的就是汽油灯铺子的老板,他买了三部苏农厂的抽水机,装在小船上,到乡下去出租,一块钱一点钟,汽油归他出。这项生意是前年发大水的时候轧米厂的老板行出来的,很赚了几个钱。今年汽油灯铺的老板就来学样,却不料乡下那些比蛛网还密的什么港什么浜几天工夫里就干得一滴水也没有了,抽水机虽然是"利器",却不能从十里外的大河里取水来,并且连船带机器都搁浅在那里,回不到镇里了。港极多的乡下,现在干成了一片大片原。乡下人闲得无事可做。他们不到镇里来,倒不是为的靉e水忙,却是为的水路干断,——平常他们总是摇了船来的。再者,他们也没有东西可卖,毒热的太阳把一切"耘生"都活活晒死了。①①耘生浙江方言。庄稼的意思。

这一个小小的热闹摩登的乡镇于是就成为一个半死不活的荒岛了:交通断绝,饮水缺乏,商业停顿。再有三四十天不下雨,谁也不敢料定这乡镇里的人民会变成了什么!

可是在这死气沉沉的环境中,独有一样东西是在大活动。这就是镇上的长途电话。米店老板一天要用好几次长途电话,探询上海或是无锡的米价钱;他们要照都市里的米价步步涨高起来,他们又要赶快进货,预备挣一笔大钱。公安分局也是一天要用那长途电话好几次的;他们跟邻镇跟县里的公安局通消息,为的恐怕乡下人抢米,扰乱地方治安;他们对于这一类事,真是眼明手快,勇敢周密。

2、茅盾:虹

茅盾:虹

不知在什么时候金红色的太阳光已经铺满了北面的一带山峰。但我的窗前依然洒着绵绵的细雨。早先已经听人说过这里的天气不很好。敢就是指这样的一边耀着阳光,一边却落着泥人的细雨?光景是多少象故乡的黄梅时节呀!出太阳,又下雨。但前晚是有过浓霜的了。气温是华氏表四十度。无论如何,太阳光是欢迎的。

我坐在南窗下看n.evr-einoff的剧本。看这本书,已经是第三次了!可是对于那个象征了顾问和援助者,并且另有五个人物代表他的多方面的人格的剧中主人公paraclete,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憎呢或是爱?这不是也很象今天这出太阳又下雨的天气么?

我放下书,凝眸遥瞩东面的披着斜阳的金衣的山峰,我的思想跑得远远的。我觉得这山顶的几簇白房屋就仿佛是中古时代的堡垒;那里面的主人应该是全身裹着铁片的骑士和轻盈婀娜的美人。

欧洲的骑士样的武士,岂不是曾在这里横行过一世?百余年前,这群山环抱的故都,岂不是曾有些挥着十八贯的铁棒的壮士?岂不是余风流沫尚象地下泉似的激荡着这个近代化的散文的都市?

低下头去,我浸入于缥缈的沉思中了。当我再抬头时,咄!分明的一道彩虹划破了蔚蓝的晚空。什么时候它出来,我不知道;但现在它象一座长桥,宛宛地从东面山顶的白房屋后面,跨到北面的一个较高的青翠的山峰。呵,你虹!古代希腊人说你是渡了麦丘立到冥国内索回春之女神,你是美丽的希望的象征!

但虹一样的希望也太使人伤心。

于是我又恍惚看见穿了锁子铠,戴着铁面具的骑士涌现在这半空的彩桥上;他是要找他曾经发过誓矢忠不二的“贵夫人”呢?还是要扫除人间的不平?抑或他就是狐假虎威的“鹰骑士”?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书桌上的电灯突然放光,我从幻想中抽身。象中世纪骑士那样站在虹的桥上,高揭着什么怪好听的旗号,而实在只是出风头,或竟是待价而沽,这样的新式骑士,在“新黑暗时代”的今日,大概是不会少有的罢?(原载《小说月报》第20卷第3号,1929年3月10日出版)3、

欢迎古物自从日本帝国主义的大炮在四小时内打下了“天下第一雄关”以后,大人先生们就挂念着北平文化城里的古物。现在好了,平津尚未陷落,而古物已经装箱待运;据说共装三千大木箱,须得四列车方能运走;那么,万一不远的将来平津失守,而古物无恙,大人先生们庶可告无罪于列祖列宗。

古物虽有三千箱之多,但到底只有三千箱,四列车也便运了走。比不得平津的地皮是没有法子运走的。至于平津的老百姓,——几百万的老百姓,更其犯不着替他们打算,他们自己有腿!

况且就价值而言,也是老百姓可憎而古物可贵。不见洋大人撰述的许多讲到中华古国的书么?他们嘲笑猪一样的中华老百姓,却赞赏世界无比的中华古物呢!如果为了不值钱的老百姓而失了值钱的古物,岂不被洋大人所叹,而且要腾笑国际?于此,我们老百姓不能不感谢大人先生们尽瘁国事的苦心!

然而别有心肠()的日本帝国主义似乎并不因为北平古物已走而就此放手。他们正在急急忙忙增兵到热河边境。我们用火车运古物,他们用火车运兵!平津的老百姓眼见古物车南下却不见兵车北上,而又听得日军步步逼进,他们那被弃无告的眼泪只好往肚子里吞。

可惜洋鬼子的机械文明尚未臻万能之境。不然,用一架硕大的起重机把中华古国所有的国宝,例如北平的三海大内,曲阜的孔林,南京的孙陵之类,一齐都吊上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去,让大人先生们安安稳稳守在那里“长期抵抗”,岂不是旷世之奇勋!

不过目前已经有四列车的古物待运,实在也是了不起的荩谋了,老百姓感激零涕之余,应该高呼三声:古物万岁!

原载《申报·自由谈》,(署名玄)

3、茅盾:春蚕

茅盾:春蚕

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着人家那样辛苦的劳动,老通宝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的有点儿发痒。他还穿着那件过冬的破棉袄,他的夹袄还在当铺里,却不防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真是天也变了!”

老通宝心里说,就吐一口浓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一样的水面这里那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旋,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头模样的桠枝顶都已经簇生着小手指儿那么大的嫩绿叶。这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没有尽头。田里现在还只有干裂的泥块,这一带,现在是桑树的势力!在老通宝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会大一些。

离老通宝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路”边,那是茧厂。十多天前驻扎过军队,现在那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战壕。那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厂依旧空关在那里,等候春茧上市的时候再热闹一番。老通宝也听得镇上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但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蚕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爷的“权柄”,谁又能够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绿叶儿,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有几分快活。他记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少壮的时候,有一年也是“清明”边就得穿夹,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这一年成了家。那时,他家正在“发”;他的父亲像一头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便是他那创家立业的祖父,虽说在长毛窝里吃过苦头,却也愈老愈硬朗。那时候,老陈老爷去世不久,小陈老爷还没抽上鸦片烟,“陈老爷家”也不是现在那么不像样的。老通宝相信自己一家和“陈老爷家”虽则一边是高门大户,而一边不过是种田人,然而两家的运命好像是一条线儿牵着。不但“长毛造反”那时候,老通宝的祖父和陈老爷同被长毛掳去,同在长毛窝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们俩同时从长毛营盘里逃了出来,而且偷得了长毛的许多金元宝——人家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并且老陈老爷做丝生意“发”起来的时候,老通宝家养蚕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间挣得了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这时候,老通宝家在东村庄上被人人所妒羡,也正像“陈老爷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是以后,两家都不行了;老通宝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陈老爷家”也早已完结。人家都说“长毛鬼”在阴间告了一状,阎罗王追还“陈老爷家”的金元宝横财,所以败的这么快。这个,老通宝也有几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陈老爷怎么会抽上了鸦片烟?

可是老通宝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陈老爷家”的“败”会牵动到他家。他确实知道自己家并没得过长毛的横财。虽则听死了的老头子说,好像那老祖父逃出长毛营盘的时候,不巧撞着了一个巡路的小长毛,当时没法,只好杀了他,——这是一个“结”!然而从老通宝懂事以来,他们家替这小长毛鬼拜忏念佛烧纸锭,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个小冤魂,理应早投凡胎。老通宝虽然不很记得祖父是怎样“做人”,但父亲的勤俭忠厚,他是亲眼看见的;他自己也是规矩人,他的儿子阿四,儿媳四大娘,都是勤俭的。就是小儿子阿多年纪青,有几分“不知苦辣”,可是毛头小伙子,大都这么着,算不得“败家相”!

老通宝抬起他那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望着他面前的那条河,河里的船,以及两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岁时差不了多少,然而“世界”到底变了。他自己家也要常常把杂粮当饭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块钱的债。

鸣!呜,呜,呜,——

汽笛叫声突然从那边远远的河身的弯曲地方传了来。就在那边,蹲着又一个茧厂,远望去隐约可见那整齐的石“帮岸”。一条柴油引擎的小轮船很威严地从那茧厂后驶出来,拖着三条大船,迎面向老通宝来了。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剌剌的波浪,一齐向两旁的泥岸卷过来。一条乡下“赤膊船”赶快拢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树根,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轧轧轧的轮机声和洋油臭,飞散在这和平的绿的田野。老通宝满脸恨意,看着这小轮船来,看着它过去,直到又转一个弯,呜呜呜地又叫了几声,就看不见。老通宝向来仇恨小轮船这一类洋鬼子的东西!他从没见过洋鬼子,可是他从他的父亲嘴里知道老陈老爷见过洋鬼子:红眉毛,绿眼睛,走路时两条腿是直的。并且老陈老爷也是很恨洋鬼子,常常说“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老通宝看见老陈老爷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现在他所记得的关于老陈老爷的一切都是听来的,可是他想起了“铜钿都被洋鬼子骗去了”这句话,就仿佛看见了老陈老爷捋着胡子摇头的神气。

洋鬼子怎样就骗了钱去,老通宝不很明白。但他很相信老陈老爷的话一定不错。并且他自己也明明看到自从镇上有了洋纱,洋布,洋油,——这一类洋货,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轮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他父亲留下来的一分家产就这么变小,变做没有,而且现在负了债。老通宝恨洋鬼子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这坚定的主张,在村坊上很有名。五年前,有人告诉他:朝代又改了,新朝代是要“打倒”洋鬼子的。老通宝不相信。为的他上镇去看见那新到的喊着“打倒洋鬼子”的年青人们都穿了洋鬼子衣服。他想来这伙年青人一定私通洋鬼子,却故意来骗乡下人。后来果然就不喊“打倒洋鬼子”了,而且镇上的东西更加一天一天贵起来,派到乡下人身上的捐税也更加多起来。老通宝深信这都是串通了洋鬼子干的。

然而更使老通宝去年几乎气成病的,是茧子也是洋种的卖得好价钱;洋种的茧子,一担要贵上十多块钱。素来和儿媳总还和睦的老通宝,在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儿媳四大娘去年就要养洋种的蚕。小儿子跟他嫂嫂是一路,那阿四虽然嘴里不多说,心里也是要洋种的。老通宝拗不过他们,末了只好让步。现在他家里有的五张蚕种,就是土种四张,洋种一张。

“世界真是越变越坏!过几年他们连桑叶都要洋种了!我活得厌了!”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树,心里说,拿起身边的长旱烟管恨恨地敲着脚边的泥块。太阳现在正当他头顶,他的影子落在泥地上,短短地像一段乌焦木头,还穿着破棉袄的他,觉得浑身躁热起来了。他解开了大襟上的钮扣,又抓着衣角搧了几下,站起来回家去。

那一片桑树背后就是稻田。现在大部分是匀整的半翻着的燥裂的泥块。偶尔也有种了杂粮的,那黄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强烈的香味。那边远远地一簇房屋,就是老通宝他们住了三代的村坊,现在那些屋上都袅起了白的炊烟。

老通宝从桑林里走出来,到田塍上,转身又望那一片爆着嫩绿的桑树。忽然那边田野跳跃着来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远远地就喊道:

“阿爹!妈等你吃中饭呢!”

“哦——”

老通宝知道是孙子小宝,随口应着,还是望着那一片桑林。才只得“清明”边,桑叶尖儿就抽得那么小指头儿似的,他一生就只见过两次。今年的蚕花,光景是好年成。三张蚕种,该可以采多少茧子呢?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债也许可以拔还一些罢。

小宝已经跑到他阿爹的身边了,也仰着脸看那绿绒似的桑拳头;忽然他跳起来拍着手唱道:

“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

①这是老通宝所在那一带乡村里关于“蚕事”的一种歌谣式的成语。所谓“削口”,指桑叶抽发如指;“清明削口”谓清明边桑叶已抽放如许大也。“看”是方言,意同“饲”或“育”。全句谓清明边桑叶开绽则熟年可卜,故蚕妇拍手而喜。——作者原注。

老通宝的皱脸上露出笑容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把手放在小宝的“和尚头”上摩着,他的被穷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来了。

天气继续暖和,太阳光催开了那些桑拳头上的小手指儿模样的嫩叶,现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么大了。老通宝他们那村庄四周围的桑林似乎发长得更好,远望去像一片绿锦平铺在密密层层灰白色矮矮的篱笆上。“希望”在老通宝和一般农民们的心里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强大。蚕事的动员令也在各方面发动了。藏在柴房里一年之久的养蚕用具都拿出来洗刷修补。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溪旁边,蠕动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工作着,嚷着,笑着。

这些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脸色,——从今年开春起,他们都只吃个半饱;他们身上穿的,也只是些破旧的衣服。实在他们的情形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们的精神都很不差。他们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虽然他们都负了天天在增大的债,可是他们那简单的头脑老是这么想:只要蚕花熟,就好了!他们想像到一个月以后那些绿油油的桑叶就会变成雪白的茧子,于是又变成丁丁当当响的洋钱,他们虽然肚子里饿得咕咕地叫,却也忍不住要笑。

这些女人中间也就有老通宝的媳妇四大娘和那个十二岁的小宝。这娘儿两个已经洗好了那些“团匾”和“蚕箪”①,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撩起布衫角揩脸上的汗水——①老通宝乡里称那圆桌面那样大、极像一个盘的竹器为“团匾”;又一种略小而底部编成六角形网状的,称为“箪”,方言读如“踏”;蚕初收蚁时,在“箪”中养育,呼为“蚕箪”,那是糊了纸的;这种纸通称“糊箪纸”。——作者原注。

“四阿嫂!你们今年也看(养)洋种么?”

小溪对岸的一群女人中间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隔溪喊过来了。四大娘认得是隔溪的对门邻舍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浓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来:

“不要来问我!阿爹做主呢!——小宝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张洋种!老糊涂的听得带一个洋字就好像见了七世冤家!洋钱,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们听得笑起来了。这时候有一个壮健的小伙子正从对岸的陆家稻场上走过,跑到溪边,跨上了那横在溪面用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雏形的“桥”。四大娘一眼看见,就丢开了“洋种”问题,高声喊道:

“多多弟!来帮我搬东西罢!这些匾,浸湿了,就像死狗一样重!”

小伙子阿多也不开口,走过来拿起五六只“团匾”,湿漉漉地顶在头上,却空着一双手,划桨似的荡着,就走了。这个阿多高兴起来时,什么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们叫他帮忙拿什么重家伙,或是下溪去捞什么,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点不高兴,所以只顶了五六只“团匾”去,却空着一双手。那些女人们看着他戴了那特别大箬帽似的一叠“匾”,袅着腰,学镇上女人的样子走着,又都笑起来了,老通宝家紧邻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边笑,一边叫道:

“喂,多多头!回来!也替我带一点儿去!”

“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给你拿。”

阿多也笑着回答,仍然走。转眼间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头上的“团匾”放在廊檐口。

“那么,叫你一声干儿子!”

荷花说着就大声的笑起来,她那出众地白净然而扁得作怪的脸上看去就好像只有一张大嘴和眯紧了好像两条线一般的细眼睛。她原是镇上人家的婢女,嫁给那不声不响整天苦着脸的半老头子李根生还不满半年,可是她的爱和男子们胡调已经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脸的!”

忽然对岸那群女人中间有人轻声骂了一句。荷花的那对细眼睛立刻睁大了,怒声嚷道:

“骂哪一个?有本事,当面骂,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骂那不要脸的骚货!”

隔溪立刻回骂过来了,这就是那六宝,又一位村里有名淘气的大姑娘。

于是对骂之下,两边又泼水。爱闹的女人也夹在中间帮这边帮那边。小孩子们笑着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蚕箪”,喊着小宝,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着笑。他知道为什么六宝要跟茶花吵架;他看着那“辣货”六宝挨骂,倒觉得很高兴。

老通宝掮着一架“蚕台”①从屋子里出来,这三棱形家伙的木梗子有几条给白蚂蚁蛀过了,怕的不牢,须得修补一下。看见阿多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外边的女人们吵架,老通宝的脸色就板起来了。他这“多多头”的小儿子不老成,他知道。尤其使他不高兴的,是多多也和紧邻的荷花说说笑笑。“那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败家”,——老通宝时常这样警戒他的小儿子。

“阿多!空手看野景么?阿四在后边扎‘缀头’②,你去帮他!”

①“蚕台”是三棱式可以折起来的木架子,像三张梯连在一处的家伙;中分七八格,每格可放一团匾。——作者原注。

②“缀头”也是方言,是稻草扎的,蚕在上面做茧子。——作者原注。

老通宝像一匹疯狗似的咆哮着,火红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体,直到阿多走进屋里去,看不见了,老通宝方才提过那“蚕台”来反复审察,慢慢地动手修补。木匠生活,老通宝早年是会的;但近来他老了,手指头没有劲,他修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喘气,又望望屋里挂在竹竿上的三张蚕种。

四大娘就在廊檐口糊“蚕箪”。去年他们为的想省几百文钱,是买了旧报纸来糊的。老通宝直到现在还说是因为用了报纸——不惜字纸,所以去年他们的蚕花不好。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饭,省下钱来买了“糊箪纸”来了。四大娘把那鹅黄色坚韧的纸儿糊得很平贴,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张小小的花纸——那是跟“糊箪纸”一块儿买来的,一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另两张都是手执尖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据说是“蚕花太子。”

“四大娘!你爸爸做中人借来三十块钱,就只买了二十担叶。后天米又吃完了,怎么办?”

老通宝气喘喘地从他的工作里抬起头来,望着四大娘。那三十块钱是二分半的月息。总算有四大娘的父亲张财发做中人,那债主也就是张财发的东家“做好事”,这才只要了二分半的月息。条件是蚕事完后本利归清。

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蚕箪”放在太阳底下晒,好像生气似的说:

“都买了叶!又像去年那样多下来——”

“什么话!你倒先来发利市了!年年像去年么?自家只有十来担叶;五张布子(蚕种),十来担叶够么?”

“噢,噢;你总是不错的!我只晓得有米烧饭,没米饿肚子!”

四大娘气哄哄地回答;为了那“洋种”问题,她到现在常要和老通宝抬杠。

老通宝气得脸都紫了。两个人就此再没有一句话。

但是“收蚕”的时期一天一天逼进了。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现了一种大紧张,大决心,大奋斗,同时又是大希望。人们似乎连肚子饿都忘记了。老通宝他们家东借一点,西赊一点,居然也一天一天过着来。也不仅老通宝他们,村里哪一家有两三斗米放在家里呀!去年秋收固然还好,可是地主,债主,正税,杂捐,一层一层地剥削来,早就完了。现在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春蚕,一切临时借贷都是指明在这“春蚕收成”中偿还。

他们都怀着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惧的心情来准备这春蚕的大搏战!

“谷雨”节一天近一天了。村里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隐隐现出绿色来。女人们在稻场上碰见时,都匆忙地带着焦灼而快乐的口气互相告诉道:

“六宝家快要‘窝种’①了呀!”——

①“窝种”也是老通宝乡里的习惯;蚕种转成绿色后就得把来贴肉揾着,约三四天后,蚕蚁孵出,就可以“收蚕”。这工作是女人做的。“窝”是方言,意即“揾”也。——作者原注。

“荷花说她家明天就要‘窝’了。有这么快!”

“黄道士去测一字,今年的青叶要贵到四洋!”

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张“布子”。不对!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细点子还是黑沉沉,不见绿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处去细看,也找不出几点,“绿”来。四大娘很着急。

“你就先‘窝’起来罢!这余杭种,作兴是慢一点的。”

阿四看着他老婆,勉强自家宽慰。四大娘堵起了嘴巴不回答。

老通宝哭丧着干皱的老脸,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妙。

幸而再过了一天,四大娘再细心看那“布子”时,哈,有几处转成绿色了!而且绿的很有光彩。四大娘立刻告诉了丈夫,告诉了老通宝,多多头,也告诉了她的儿子小宝。她就把那些布子贴肉揾在胸前,抱着吃奶的婴孩似的静静儿坐着,动也不敢多动了。夜间,她抱着那五张“布子”到被窝里,把阿四赶去和多多头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蚕子儿贴着肉,怪痒痒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点儿害怕,她第一次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那样半惊半喜的!

全家都是惴惴不安地又很兴奋地等候“收蚕”。只有多多头例外。他说:今年蚕花一定好,可是想发财却是命里不曾来。老通宝骂他多嘴,他还是要说。

蚕房早已收拾好了。“窝种”的第二天,老通宝拿一个大蒜头涂上一些泥,放在蚕房的墙脚边;也是年年的惯例,但今番老通宝更加虔诚,手也抖了。去年他们“卜”①的非常灵验。可是去年那“灵验”,现在老通宝想也不敢想。

现在这村里家家都在“窝种”了。稻场上和小溪边顿时少了那些女人们的踪迹。一个“戒严令”也在无形中颁布了:乡农们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往来;人客来冲了蚕神不是玩的!他们至多在稻场上低声交谈一二句就走开。这是个“神圣”的季节。

老通宝家的五张布子上也有些“乌娘”②蠕蠕地动了。于是全家的空气,突然紧张。那正是“谷雨”前一日。四大娘料来可以挨过了“谷雨”节那一天①。布子不须再“窝”了,很小心地放在“蚕房”里。老通宝偷眼看一下那个躺在墙脚边的大蒜头,他心里就一跳。那大蒜头上还只有一两茎绿芽!老通宝不敢再看,心里祷祝后天正午会有更多更多的绿芽——①用大蒜头来“卜”蚕花好否,是老通宝乡里的迷信。收蚕前两三天,以大蒜涂泥置蚕房中,至收蚕那天拿来看,蒜叶多主蚕熟,少则不熟。——作者原注。

②老通宝乡间称初生的蚕蚁为“乌娘”;这也是方言。——作者原注。

终于“收蚕”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烧饭,时时看饭锅上的热气有没有直冲上来。老通宝拿出预先买了来的香烛点起来,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阿四和阿多去到田里采野花。小小宝帮着把灯芯草剪成细末子,又把采来的野花揉碎。一切都准备齐全了时,太阳也近午刻了,饭锅上水蒸气嘟嘟地直冲,四大娘立刻跳了起来,把“蚕花”②和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就到“蚕房”里。老通宝拿着秤杆,阿四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儿和灯芯草碎末。四大娘揭开“布子”,就从阿四手里拿过那野花碎片和灯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过老通宝手里的秤杆来,将“布子”挽在秤杆上,于是拔下发髻上的鹅毛在“布子”上轻轻儿拂;野花片,灯芯草末子,连同“乌娘”,都拂在那“蚕箪”里了。一张,两张,……都拂过了;最后一张是洋种,那就收在另一个“蚕箪”里。末了,四大娘又拔下发髻上那朵“蚕花”,跟鹅毛一块插在“蚕箪”的边儿上——①老通宝乡里的习惯,“收蚕”——即收蚁,须得避过“谷雨”那一天,或上或下都可以,但不能正在“谷雨”那一天。什么理由,可不知道。——作者原注。

②“蚕花”是一种纸花,预先买下来的。这些迷信的仪式,各处小有不同。——作者原注。

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千百年相传的仪式!那好比是誓师典礼,以后就要开始了一个月光景的和恶劣的天气和恶运以及和不知什么的连日连夜无休息的大决战!

“乌娘”在“蚕箪”里蠕动,样子非常强健;那黑色也是很正路的。四大娘和老通宝他们都放心地松一口气了。但当老通宝悄悄地把那个“命运”的大蒜头拿起来看时,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大蒜头上还只得三四茎嫩芽!天哪!难道又同去年一样?

然而那“命运”的大蒜头这次竟不灵验。老通宝家的蚕非常好!虽然头眠二眠的时候连天阴雨,气候是比“清明”边似乎还要冷一点,可是那些“宝宝”都很强健。

村里别人家的“宝宝”也都不差。紧张的快乐弥漫了全村庄,似那小溪里琮琮的流水也像是朗朗的笑声了。只有荷花家是例外。她们家看了一张“布子”,可是“出火”①只称得二十斤;“大眠”快边人们还看见那不声不响晦气色的丈夫根生倾弃了三“蚕箪”在那小溪里——①“出火”也是方言,是指“二眠”以后的“三眠”;因为“眠”时特别短,所以叫“出火”。——作者原注。

这一件事,使得全村的妇人对于荷花家特别“戒严”。她们特地避路,不从荷花的门前走,远远的看见了荷花或是她那不声不响丈夫的影儿就赶快躲开;这些幸运的人儿惟恐看了荷花他们一眼或是交谈半句话就传染了晦气来!

老通宝严禁他的小儿子多多头跟荷花说话。——“你再跟那东西多嘴,我就告你迕逆!”老通宝站在廊檐外高声大气喊,故意要叫荷花他们听得。

小小宝也受到严厉的嘱咐,不许跑到荷花家的门前,不许和他们说话。

阿多像一个聋子似的不理睬老头子那早早夜夜的唠叨,他心里却在暗笑。全家就只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可是他也没有跟荷花说话,他忙都忙不过来。

“大眠”捉了毛三百斤,老通宝全家连十二岁的小宝也在内,都是两日两夜没有合眼。蚕是少见的好,活了六十岁的老通宝记得只有两次是同样的,一次就是他成家的那年,又一次是阿四出世那一年。“大眠”以后的“宝宝”第一天就吃了七担叶,个个是生青滚壮,然而老通宝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充满了红丝。

谁也料得到这些“宝宝”上山前还得吃多少叶。老通宝和儿子阿四商是了:

“陈大少爷借不出,还是再求财发的东家罢?”

“地头上还有十担叶,够一天。”

阿四回答,他委实是支撑不住了,他的一双眼皮像有几百斤重,只想合下来。老通宝却不耐烦了,怒声喝道:

“说什么梦话!刚吃了两天老蚕呢。明天不算,还得吃三天,还要三十担叶,三十担!”

这时外边稻场上忽然人声喧闹,阿多押了新发来的五担叶来了。于是老通宝和阿四的谈话打断,都出去“捋叶”。四大娘也慌忙从蚕房里钻出来。隔溪陆家养的蚕不多,那大姑娘六宝抽得出工夫,也来帮忙了。那时星光满天,微微有点风,村前村后都断断续续传来了吆喝和欢笑,中间有一个粗暴的声音嚷道:

“叶行情飞涨了!今天下午镇上开到四洋一担!”

老通宝偏偏听得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四块钱一担,三十担可要一百二十块呢,他哪来这许多钱!但是想到茧子总可以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块钱一百斤,也有这么二百五,他又心一宽。那边“捋叶”的人堆里忽然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听说东路不大好,看来叶价钱涨不到多少的!”

老通宝认得这声音是陆家的六宝。这使他心里又一宽。

那六宝是和阿多同站在一个筐子边“捋叶”。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忽然她觉得在那“杠条”①的隐蔽下,有一只手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好象知道是谁拧的,她忍住了不笑,也不声张。蓦地那手又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六宝直跳起来,出惊地喊了一声:——①“杠条”也是方言,指那些带叶的桑树枝条。通常采叶是连枝条剪下来的。——作者原注。

“嗳哟!”

“什么事?”

同在那筐子边捋叶的四大娘问了,抬起头来。六宝觉得自己脸上热烘烘了,她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就赶快低下头,很快地捋叶,一面回答:

“没有什么。想来是毛毛虫刺了我一下。”

阿多咬住了嘴唇暗笑。虽然在这半个月来也是半饱而且少睡,也瘦了许多了,他的精神可还是很饱满。老通宝那种忧愁,他是永远没有的。他永不相信靠一次蚕花好或是田里熟,他们就可以还清了债再有自己的田;他知道单靠勤俭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断也是不能翻身的。但是他仍旧很高兴地工作着,他觉得这也是一种快活,正像和六宝调情一样。

第二天早上,老通宝就到镇里去想法借钱来买叶。临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决定把他家那块出产十五担叶的桑地去抵押。这是他家最后的产业。

叶又买来了三十担。第一批的十担发来时,那些壮健的“宝宝”已经饿了半点钟了。“宝宝”们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乱晃,四大娘看得心酸。叶铺了上去,立刻蚕房里充满着萨萨萨的响声,人们说话也不大听得清。不多一会儿,那些“团匾”里立刻又全见白了,于是又铺上厚厚的一层叶。人们单是“上叶”也就忙得透不过气来。但这是最后五分钟了。再得两天,“宝宝”可以上山。人们把剩余的精力榨出来拚死命干。

阿多虽然接连三日三夜没有睡,却还不见怎么倦。那一夜,就由他一个人在“蚕房”里守那上半夜,好让老通宝以及阿四夫妇都去歇一歇。那是个好月夜,稍稍有点冷。蚕房里爇了一个小小的火。阿多守以二更过,上了第二次的叶,就蹲在那个“火”旁边听那些“宝宝”萨萨萨地吃叶。渐渐儿他的眼皮合上了。恍惚听得有门响,阿多的眼皮一跳,睁开眼来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耳朵里还听得萨萨萨的声音和屑索屑索的怪声。猛然一个踉跄,他的头在自己膝头上磕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恰就听得蚕房的芦帘拍叉一声响,似乎还看见有人影一闪。阿多立刻跳起来,到外面一看,门是开着,月光下稻场上有一个人正走向溪边去。阿多飞也似跳出去,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已经把那人抓过来摔在地下。他断定了这是一个贼。

“多多头!打死我也不怨你,只求你不要说出来!”

是荷花的声音,阿多听真了时不禁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月光下他又看见那扁得作怪的白脸儿上一对细圆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可是恐怖的意思那眼睛里也没有。阿多哼了一声,就问道:

“你偷什么?”

“我偷你们的宝宝!”

“放到哪里去了?”

“我扔到溪里去了!”

阿多现在也变了脸色。他这才知道这女人的恶意是要冲克他家的“宝宝”。

“你真心毒呀!我们家和你们可没有冤仇!”

“没有么?有的,有的!我家自管蚕花不好,可并没害了谁,你们都是好的!你们怎么把我当作白老虎,远远地望见我就别转了脸?你们不把我当人看待!”

那妇人说着就爬了起来,脸上的神气比什么都可怕。阿多瞅着那妇人好半晌,这才说道:

“我不打你,走你的罢!”

阿多头也不回的跑回家去,仍在“蚕房”里守着。他完全没有睡意了。他看那些“宝宝”,都是好好的。他并没想到荷花可恨或可怜,然而他不能忘记荷花那一番话;他觉到人和人中间有什么地方是永远弄不对的,可是他不能够明白想出来是什么地方,或是为什么。再过一会儿,他就什么都忘记了。“宝宝”身强健的,像有魔法似的吃了又吃,永远不会饱!

以后直到东方快打白了时,没有发生事故。老通宝和四大娘来替换阿多了,他们拿那些渐渐身体发白而变短了的“宝宝”在亮处照着,看是“有没有通”。他们的心被快活胀大了。但是太阳出山时四大娘到溪边汲水,却看见六宝满脸严重地跑过来悄悄地问道:

“昨夜二更过,三更不到,我远远地看见那骚货从你们家跑出来,阿多跟在后面,他们站在这里说了半天话呢!四阿嫂!你们怎么不管事呀?”

四大娘的脸色立刻变了,一句话也没说,提了水桶就回家去,先对丈夫说了,再对老通宝说。这东西竟偷进人家“蚕房”来了,那还了得!老通宝气得直跺脚,马上叫了阿多来查问。但是阿多不承认,说六宝是做梦见鬼。老通宝又去找六宝询问。六宝是一口咬定了看见的。老通宝没有主意,回家去看那“宝宝”,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一些败相来。

但是老通宝他们满心的欢喜却被这件事打消了。他们相信六宝的话不会毫无根据。他们唯一的希望是那骚货或者只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阵。

“可是那大蒜头上的苗却当真只有三四茎呀!”

老通宝自心里这么想,觉得前途只是阴暗。可不是,吃了许多叶去,一直落来都很好,然而上了山却干殭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过老通宝无论如何不敢想到这上头去;他以为即使是肚子里想,也是不吉利。

“宝宝”都上山了,老通宝他们还是捏着一把汗。他们钱都花光了,精力也绞尽了,可是有没有报酬呢,到此时还没有把握。虽则如此,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去干。“山棚”下爇了火,老通宝和阿四他们伛着腰慢慢地从这边蹲到那边,又从那边蹲到这边。他们听得山棚上有些屑屑索索的细声音①,他们就忍不住想笑,过一会儿又不听得了,他们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这样地,心是焦灼着,却不敢向山棚上望。偶或他们仰着的脸上淋到了一滴蚕尿了②,虽然觉得有点难过,他们心里却快活;他们巴不得多淋一些——①蚕在山棚上受到热,就往“缀头”上爬,所以有屑索屑索的声音。这是蚕要做茧的第一步手续。爬不上去的,不是健康的蚕,多半不能作茧。——作者原注。

②据说蚕在作茧以前必撒一泡尿,而这尿是黄色的。——作者原注。

阿多早已偷偷地挑开“山棚”外围着的芦帘望过几次了。小小宝看见,就扭住了阿多,问“宝宝”有没有做茧子。阿多伸出舌头做一个鬼脸,不回答。

“上山”后三天,息火了。四大娘再也忍不住,也偷偷地挑开芦帘角看了一眼,她的心立刻卜卜地跳了。那是一片雪白,几乎连“缀头”都瞧不见;那是四大娘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的“好蚕花”呀!老通宝全家立刻充满了欢笑。现在他们一颗心定下来了!“宝宝”们有良心,四洋一担的叶不是白吃的;他们全家一个月的忍饿失眠总算不冤枉,天老爷有眼睛!

同样的欢笑声在村里到处都起来了。今年蚕花娘娘保佑这小小的村子。二三十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老通宝家更是比众不同,估量来总可以采一个十二三分。

小溪边和稻场上现在又充满了女人和孩子们。这些人都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眼眶陷进了,嗓子也发沙,然而都很快活兴奋。她们嘈嘈地谈论那一个月内的“奋斗”时,她们的眼前便时时现出一堆堆雪白的洋钱,她们那快乐的心里便时时闪过了这样的盘算:夹衣和夏衣都在当铺里,这可先得赎出来;过端阳节也许可以吃一条黄鱼。

那晚上荷花和阿多的把戏也是她们谈话的资料。六宝见了人就宣传荷花的“不要脸,送上门去!”男人们听了就粗暴地笑着,女人们念一声佛,骂一句,又说老通宝家总算幸气,没有犯克,那是菩萨保佑,祖宗有灵!

接着是家家都“浪山头”了,各家的至亲好友都来“望山头”①。老通宝的亲家张财发带了小儿子阿九特地从镇上来到村里。他们带来的礼物,是软糕,线粉,梅子,枇杷,也有咸鱼。小小宝快活得好像雪天的小狗——①“浪山头”在息火后一日举行,那时蚕已成茧,山棚四周的芦帘撒去。“浪”是“亮出来”的意思。“望山头”是来探望“山头”,有慰问祝颂的意思。“望山头”的礼物也有定规。——作者原注。

“通宝,你是卖茧子呢,还是自家做丝?”

张老头子拉老通宝到小溪边一棵杨柳树下坐了,这么悄悄地问。这张老头子张财发是出名“会寻快活”的人,他从镇上城隍庙前露天的“说书场”听来了一肚子的疙瘩东西;尤其烂熟的,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程咬金卖柴扒,贩私盐出身,瓦岗寨做反王的《隋唐演义》。他向来说话“没正经”,老通宝是知道的;所以现在听得问是卖茧子或者自家做丝,老通宝并没把这话看重,只随口回答道:

“自然卖茧子。”

张老头子却拍着大腿叹一口气。忽然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村外那一片秃头桑林后面耸露出来的茧厂的风火墙说道:

“通宝,茧子是采了,那些茧厂的大门还关得紧洞洞呢!今年茧厂不开秤!——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还没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茧厂关门,不做生意!”

老通宝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他怎么能够相信呢?难道那“五步一岗”似的比露天毛坑还要多的茧厂会一齐都关了门不做生意?况且听说和东洋人也已“讲拢”,不打仗了,茧厂里驻的兵早已开走。

张老头子也换了话,东拉西扯讲镇里的“新闻”,夹着许多“说书场”上听来的什么秦叔宝,程咬金。最后,他代他的东家催那三十块钱的债,为的他是“中人”。

然而老通宝到底有点不放心。他赶快跑出村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两个茧厂,果然大门紧闭,不见半个人;照往年说,此时应该早已摆开了柜台,挂起了一排乌亮亮的大秤。

老通宝心里也着慌了,但是回家去看见了那些雪白发光很厚实硬古古的茧子,他又忍不住嘻开了嘴。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他不相信。并且他还要忙着采茧,还要谢“蚕花利市”①,他渐渐不把茧厂的事放在心上了——①老通宝乡里的风俗,“大眠”以后得拜一次“利市”,采茧以后,又是一次。经济窘的人家只举行“谢蚕花利市”,“拜利市”也是方言,意即“谢神”。——作者原注。

可是村里的空气一天一天不同了。才得笑了几声的人们现在又都是满脸的愁云。各处茧厂都没开门的消息陆续从镇上传来,从“塘路”上传来。往年这时候,“收茧人”像走马灯似的在村里巡回,今年没见半个“收茧人”,却换替着来了债主和催粮的差役。请债主们就收了茧子罢,债主们板起面孔不理。

全村子都是嚷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年“蚕花”好了,他们的日子却比往年更加困难。这在他们是一个青天的霹雳!并且愈是像老通宝他们家似的,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难,——“真正世界变了!”老通宝捶胸跺脚地没有办法。然而茧子是不能搁久了的,总得赶快想法:不是卖出去,就是自家做丝。村里有几家已经把多年不用的丝车拿出来修理,打算自家把茧做成了丝再说。六宝家也打算这么办。老通宝便也和儿子媳妇商量道:

“不卖茧子了,自家做丝!什么卖茧子,本来是洋鬼子行出来的!”

“我们有四百多斤茧子呢,你打算摆几部丝车呀!”

四大娘首先反对了。她这话是不错的。五百斤的茧子可不算少,自家做丝万万干不了。请帮手么?那又得花钱。阿四是和他老婆一条心。阿多抱怨老头子打错了主意,他说:

“早依了我的话,扣住自己的十五担叶,只看一张洋种,多么好!”

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一线希望忽又来了。同村的黄道士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说是无锡脚下的茧厂还是照常收茧。黄道士也是一样的种田人,并非吃十方的“道士”,向来和老通宝最说得来。于是老通宝去找那黄道士详细问过了以后,便又和儿子阿四商量把茧子弄到无锡脚下去卖。老通宝虎起了脸,像吵架似的嚷道:

“水路去有三十多九①呢!来回得六天!他妈的!简直是充军!可是你有别的办法么?茧子当不得饭吃,蚕前的债又逼紧来!”——①老通宝乡间计算路程都以“九”计;“一九”就是九里。“十九”是九十里,“三十多九”就是三十多个“九里”。——作者原注。

阿四也同意了。他们去借了一条赤膊船,买了几张芦席,赶那几天正是好晴,又带了阿多。他们这卖茧子的“远征军”就此出发。

五天以后,他们果然回来了;但不是空船,船里还有一筐茧子没有卖出。原来那三十多九水路远的茧厂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种茧一担只值三十五元,土种茧一担二十元,薄茧不要。老通宝他们的茧子虽然是上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厂里挑剩了那么一筐,不肯收买。老通宝他们实卖得一百十一块钱,除去路上盘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够偿还买青叶所借的债!老通宝路上气得生病了,两个儿子扶他到家。

打回来的八九十()斤茧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丝了。她到六宝家借了丝车,又忙了五六天。家里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那丝上镇里去卖,没有人要;上当铺当铺也不收。说了多少好话,总算把清明前当在那里的一石米换了出来。

就是这么着,因为春蚕熟,老通宝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债!老通宝家为的养了五张布子的蚕,又采了十多分的好茧子,就此白赔上十五担叶的桑地和三十块钱的债!一个月光景的忍饥熬夜还不算!

1932年11月1日。

4、茅盾:冬天

茅盾:冬天

诗人们对于四季的感想大概岂不同罢。一般的说来,则为“游春",“消夏",“悲秋",——冬呢,我可想不出适当的字眼来了,总之,诗人们对于"冬"好像不大怀好感,于"秋"则已"悲"了,更何况"秋"后的"冬"!

所以诗人在冬夜,只合围炉话旧,这就有点近于"蛰伏"了。幸而冬天有雪,给诗人们添了诗料。甚而至于踏雪寻梅,此时的诗人俨然又是活动家。不过梅花开放的时候,其实“冬"已过完,早又是"春"了。

我不是诗人,对于一年四季无所起憎。但寒暑数十易而后,我也渐渐辨出了四季的味道。我就觉得冬天的味儿好像特别耐咀嚼。

因为冬天曾经在三个不同的时期给我三种不同的印象。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觉得冬天是又好又不好。大人们定要我穿了许多衣服,弄得我动作迟笨,这是我不满意冬天的地方。然而野外的茅草都已枯黄,正好"放野火",我又得感谢“冬"了。

在都市里生长的孩子是可怜的,他们只看见灰色的马路,从没有过整齐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他们即使到公园里看见了比较广大的草地,然而那是细曲得像狗毛一样的草坪,枯黄了时更加难看,不用说,他们万万想不到这是可以放弃火来烧的。在乡下,可不同了。照例到了冬天,野外全是灰黄色的枯草,又高又密,脚踏下去簌簌地响,有时没到你的腿弯上。是这样的草——大草地,就可以放火烧。我们都脱了长衣,划一根火柴,那满地的枯草就毕剥毕剥烧起来了。狂风着地卷去,那些草就像发狂似的腾腾地叫着,夹着白烟一片红火焰就像一个大舌头似的会一下子把大片的枯草舐光。有时我们站在上风头,那就跟着火头跑;有时故意站在下风,看着那烈焰像潮水样涌过来,涌过来,于是我们大声笑着嚷着在火焰中间跳,一转眼,那火焰的波浪已经上前去了,于是我们就又追上去送它。这些草地中,往往有浮厝的棺木或者骨殖甏,火势逼近了那棺木时,我们的最紧张的时刻就来了。我们就来一个"包抄",扑到火线里一阵滚,收熄了我们放的火。这时候我们便感到了克服敌()人那样的快乐。

二十以后成了"都市人",这"放野火"的趣味不能再有了,然而穿衣服的多少也不再受人干涉了,这时我对于冬,理应无憎亦无爱了罢,可是冬天却开始给我一点好印象。二十几岁的我是只要睡眠四个钟头就够了的,我照例五点钟一定醒了;这时候,被窝是暖烘烘的,人是神清期爽的,而又大家都在黑甜乡,静得很,没有声音来打扰我,这时候,躲在那里让思想像野马一般飞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够了时,顶天亮起身,我仿佛已经背着人,不声不响自由自在做完了一件事,也感得一种愉快。那时候,我把"冬"和春夏秋比较起来,觉得"冬"是不干涉人的,她不像春天那样逼人困倦,也不像夏天那样使得我上床的时候弄堂里还有人高唱《孟姜女》,而在我起身以前却又是满弄堂的洗马桶的声音,直没有片刻的安静,而也不同于秋天。秋天是苍蝇蚊虫的世界,而也是疟病光顾我的季节呵!

然而对于"冬"有恶感,则始于最近。拥着热被窝让思想跑野马那样的事,已经不高兴再做了,而又没有草地给我去"放野火"。何况近年来的冬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冷,我不得不自愿多穿点衣服,并且把窗门关紧。

不过我也理智地较为认识了"冬"。我知道"冬"毕竟是“冬",摧残了许多嫩芽,在地面上造成恐怖;我又知道"冬"只不过是"冬",北风和霜雪虽然凶猛,终不能永远的统治这大地。相反的,冬天的寒冷愈甚,就是冬的运命快要告终,“春"已在叩门。

“春"要来到的时候,一定先有"冬"。冷罢,更加冷罢,你这吓人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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