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叶灵凤:红灯小撷
叶灵凤:红灯小撷
《红灯小撷》序
许是因为秋深了的原故,近来心中凄凉得厉害。
在西风瑟瑟的寂静的深夜里,我耐不住这派新愁,于是我便写出了这下面的几段小文——“红灯小撷。”
写好后,自己念念,再低头去回忆那些以往的美梦,确是能使我凄然感动。然而这只能是自己一人在室内椅上去追寻的幻境,发表出来便未免有点对不住读者了。因为“爱”的外形总是狭量的,嫉妒的,总不容第三人去分享。我只想或者能引起读者的类似的感触罢了。
几年来俯伏在这座森伟的宝座下,在眼泪与心的剧痛中,我对于她(爱)依然还是崇拜,依然还不能用超脱的眼光去认识她。如今西风又扫去了一年,落发萧萧,我怕永无再从其中振脱的希望了。
爱究竟是不是幸福,我现在依然还不敢(一半也是不忍)十分决定。然而至少我已知道爱的滋味不是甜的,不是幸福的幸福,至多也不过是苦的幸福。
爱不是幸福。因了我在给全平的信中曾经这样说了一句,于是便引起了他这次的这篇文章《苦笑后的冷笑》。这是他在广州写好,归来后昨日交给我的。
爱不是幸福。以一个有着创痛的人,听了这话,自然不免要感动。这是早在我的意料中之事,我只好由他发动。不过我读到他后一段幻想我在此写那一句话给他的情形时,他的笔未免太残酷了。我是要献身给爱的人,他不该在我面前将梦的外衣撕破。
这大约是聪明早已从()我心中逃去了的缘故。我一面咒诅着爱,我一面又不肯将她放弃。
无尽期的烦恼便是从这里生出了!
昨夜在odeon看 a dressmaker from paris,看到那个退伍的军官在第二个情人的包围中,又遇见他的昔日的旧侣、女制衣师;当那第二个情人将预备与军官结婚的消息告诉她,请她选制礼服时,彼此突然所感到的苦楚,我真又有点寒心了起来。
爱究竟是幸福还是痛苦?
我跪着仰望了这一幅神秘的巨幔,我始终没有能力敢去将它揭开。
2、台静农:红灯
台静农:红灯
王五躬着腰站在水井沿上,吃力地在那里拔水,头上汗珠几乎落到水井里,披
在光脊上的蓝布手巾,已经一块一块地湿了。
吴二姑娘拎着菜筐同小水桶,远远地赶到,站在王五的一边,等着王五拔水的
竹竿。
“你站在水涡里,不怕湿了凤头鞋么?”王五一面在拔第二桶水,一面故意地
向吴二姑娘调笑。
“砍头的——”
“怎么?大清早晨,出口就伤人!”王五虽然是这样地说,却是笑眯眯地看着
吴二姑娘。“好罢,我来帮你拔一桶,莫等累了绣花手。”
“我自己能以,不要你献好!”虽是这样拒绝,却不由地将小水桶递给王五了。
“嗳哟嗳哟干妹子”李发担了一副空水桶,远远一看见了这里的一男一女,先
是咳嗽了一声,然后便叫起巧来。
这时候吴二姑娘正蹲在清石板上洗菜;王五拿了扁担,预备担了就走,虽然两
只黑眼珠依旧是向着吴二姑娘迷惑地看着。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老五!”李发先招呼了王五。
“今天来得早,太阳晒着屁股了!”
不是的,今天大清早晨汪家大表婶子找我借钱,她说她昨夜梦见了她的儿子得
银,血着身子,也没有穿衣裳,忽然来到她的床面前,老是站着不动。她哭着说,
他是冤枉,想黏几件衣服烧给他,要问我借几百钱。我真对不起她,我现在手里一
个钱也没有,下月的水钱还没有到月。……“
“得银不是在栅门外卖饺子么?怎么死了,又有什么冤枉呢?”吴二姑娘惊异
地问。她菜已洗完,袖子高高地卷着,露出红嫩的手膊,站在小水桶一旁,听得出
神。凤头鞋是同小划船一般地向上翘着。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是已经死了么?亏了二姑娘你!”
李发故意惊讶地答应她,两眼钉在她红嫩的手膊上。
“你晓得,他是干了这个买卖,将头混掉了!”王五连连地接着说,伸出一个
拳头,几乎碰了二姑娘的鼻梁;这拳头,是表示得银曾经捶了人家的大门。
“哦,没想到得银不好好的,作了这事!”她说了,同时收拾了菜筐,拎了小
水桶,大摆大摇地走了,王五贪馋的一对目光送着她。
“唉,真没想到得银这样的老实人,居然改了行。要不是碰见了那一位,我想
他年纪青青的决不会!”
“那一位是谁!”王五茫然地问。
“怎么,那一位你也不知道了,不是他么?——三千七!”
“哦,他我是知道的。”王五恍然地说。“他能打少林拳,他能够在黑夜里跑
到三十里外的人家去捶门,或是跳进八九尺高的圩墙,奸了人家的女人。
“你看,得银这孩子有这大本领么?这年头真不容易混!”
“他妈的,反正巧粮食吃不得。要想使巧钱,吃巧粮食,就要紧防着颈脖子分
家!”
“可怜他娘守一辈子穷寡,为了他一个,那知道只开花不结果!”李发叹息地
说。
“世上有这些惨事的。不过我问你,他在那里碰见了三千七?”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一天早晨,得银到河沙滩去买劈柴,顶头就碰见了那
一位,他两个便亲热地打了招呼,因为他两个从前住在一块认识的。好像,当时三
千七约他到了沙滩西岸的柳林里去,在那里说了几个时辰的话。说些什么,谁也不
知道;还有好话吗?自然是劝他下水!……”
“什么劝他下水,不过叫他的二斤半,好像三个钱分两下,一是一,二是二罢
了。”王五有些慨然了。
“唉,老五,到哪里讲天理?我越想大表婶越替她可怜,她没有做过亏心事,
又守了一辈子穷寡!”
拔水的人渐渐地多了,他俩于是匆忙地担了水走了。
得银的娘梦见了她的儿子以后,夜间就打算给他黏几件衣裳,但是想来想去,
在那里弄钱买纸呢?最后,便想到李家二表嫂的儿子李发,他人还实在,总可借一
点,等到秋来新棉花下世,可以纺线卖钱还他。
鸡叫一遍的时候,老人便起床了,这时东方是鱼白色。
她是静等着天亮,好到李发那里去。老人凄惨地坐在小房里想着。钱借到手时,
除了买二斤钱纸外,要买半刀金银箔,给他叠些金锭银锭;再给他黏一套蓝衣,一
套白衣。但他生前也活了二十三岁,从没有穿过大褂,当他十二三岁在过新年的时
候,总是羡慕人家穿长衣,那时总是敷衍着说,大了再穿罢,现在他是终于没有穿
过长衫死了。在他死后,应该给他黏一件大褂,一件马褂。
天是亮了,太阳在东方放了红彩,老人于是带了希望的心往李发那里去了。但
是不久,老人便颓唐地从那里回来了,她的一切的希望现在都破碎了!不经不由地,
老人又默想到了她的一生。
当得银的父亲断气的时候,双眼是可怕地睁着,她跪在他的面前说,“放心啊,
孩子有我!”于是不多时双眼便闭了,这时得银才三岁。二十年来,为了这孤苦零
丁的孩子,人们所不能受的欺负,她竟忍受了;人们所不堪的,她竟挣扎的度过了;
终没想到,竟得了这样的报应!一切都不说,将来有什么话可以对他的父亲呢?老
人的心愈纷乱,于是又想着他的得银。
那一天到河沙滩去买劈柴,回来很迟,劈柴并没买着。
问他为什么,他说遇见了三千七,此时她还骂他:生就不是好东西,同这一流
人交接。但他只是匆匆地将饺担子挑走了,她并未注意他的神情。当晚得银没有将
饺担子挑回,他说是放在张三的更蓬里,平常有时也是这样,所以她也没有理会。
但是在吃饭时,他已不似平日般的活泼了,只吃了一碗饭,轻微地叹了两口气走了。
她这时才觉着他的神情奇怪,但也没想到有什么意外。当晚打二更后,他才回来,
开口便说,“娘还没睡呢?”她说,“等着你呢,今天为什么回来这样迟?”他当
时勉强地说:“乘凉去了。”油灯昏昏地照着,好像房中隐伏着阴魂般的惨淡。她
是怀了疑虑,究竟不知儿子为了什么,因而一夜也未睡觉。更使她不安的,是半夜
里听到得银在梦中叹气。有时还在梦中说:“主意定了,去罢!”她几次想叫醒他,
终于不敢,怕的是加重了他的烦恼。
第二天清晨,他的颜色惨白,比他平常赌了牌熬了夜还难看。她故意从容地问
他:“昨夜梦里说的是什么呢?”他不自然的微笑着:“娘还不知我是爱说梦话么?”
于是他要了白小褂换了,慢慢地扣了,又慢慢地卷了袖子。他的目光从全屋轻轻地
移到她的身上,于是出门走了,走到柳树下又回过头来,似乎要说什么而不及说了。
她想到这里,更是茫然了,万没料到他从此一去不回了。
她悔恨,她是这样的蠢笨。那时候,她应该追随去,用她全生命的力量;要是
果然这样做了,那这一只鸟——她的一生中惟一的一只鸟,决不会飞去的。
“老东西,他用我的钱都不是钱?哼,还要挑子!”
她偶然想到得银的饺挑子存在张三更蓬里,打算将它要回,变卖出去,黏纸衣
的钱是有了,还可以请道士给他超渡。他找了张三,张三居然说得银欠他的钱,他
已经将挑子变卖了。她是知道她的儿子平常不大向别人借钱的,即或为着天阴没有
生意借了钱,必定告诉她的,并且张三这人弄点钱就喝了酒,哪有闲钱放账呢?她
同他理论,反遭了他在十字街跳着辱骂。
“不讲理的老畜生,好,同你见营长去,你儿子的赃还要拿出来……”
她哭着走着回去,这辱骂时时在她的耳里。
她虽是绝望了,犹幸这是七月半的鬼节的前几日,市上有的为了慈善,有的为
了在神前早已许下的心愿,在夜间,请道士为鬼灵超渡。于是有了这种机缘,她在
这几天的夜间。总是扶了竹杖,偷偷地踱到那道士们所设的亡魂的寒林之下,恐怕
被人发觉,轻轻地呼唤着:银儿到这里领钱罢。
南山阴雨,河水暴涨,沙滩已深深湮没。市上有人提议,趁这鬼节的七月十五,
应该备些河灯,免得今年被营长示众的雄鬼们,老是在这旷野中旁徨着。
她得了这种消息,也想糊一个小小的灯,虽然她的儿子并非死在此处,但她总
是相信得银的魂是能够回到本乡本土的。但是钱是一文没有,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
了,眼前就要讨饭去,用什么买纸呢?偶然她抬头看见荻柴的破墙上,夹有小小的
红块,她将它拿下来,正是一张红纸。她忽然心头一热,眼泪落下,因为这纸是得
银去年过新年时买了未用完的。她又很快地将眼泪拭干,恐怕滴湿了这红纸。
为了要竹篾作灯骨,于是她往杨太太的园里去求一棵竹子。她刚到杨家的篱笆
前,猛然扑来了一条黄狗,此时她便昏跌在地下,同是屋里出来了人,斥走了狗,
将她扶起。犹幸狗还未咬着,可是她那衰老的容颜,已惨白得没有人色。
她将一枝新竹拿到家,辛勤地将竹破成四片,再破时,竹片一软,刀竟落在她
左手的食指上。鲜血迅急地流出;她不觉着痛,用了她颤栗的右手抓了一些香灰敷
在创口上,用布裹好。她又继续地破下去,只是两手仍旧颤栗不止。
黄昏时,她将这灯糊好了。她看来这是美丽的小小的红灯。她欢欣的痛楚的心
好像惊异她竟完成了这种至大的工作。
当天晚上,便是阴灵的盛节。市上为了将放河灯,都是异常哄动,与市邻近的
乡人都赶到了,恰似春灯时节的光景。大家都聚集在河的两岸,人声嘈杂,一些流
氓和长工们都是兴高采烈,他们已经将这鬼灵的享受当作人间游戏的事了。
“瞎了你的眼,踩了你姑奶奶的脚!”吴二姑娘站在一棵椿树下口里放沫地骂。
“踩一下又怎的,摸一摸呢?”
这调笑声传遍了,于是都汹汹地狂笑起来。
“砍头的!”
“哦!哦!看那灯!”乱杂的人声,顿时停止了,都转移到河灯上面去了。
“前面是一个小小的红灯引导呢。”
大灯沉重走得迟慢。这小红灯早顺着水势,漂到大众的前面了,它好像负了崇
高的神秘的力量笼罩了大众,他们顿时都静默,庄严,对着这小红灯。直待大灯来
到的时候,小红灯()已孤独地渐渐地远了。
这时候,得银的娘在她昏花的眼中,看见了得银是得了超渡,穿了大褂,很美
丽的,被红灯引着,慢慢地随着红灯远了!
3、俞平伯:湖楼小撷
俞平伯:湖楼小撷
一 春晨
这是我们初入居湖楼后的第一个春晨。昨儿乍来,便整整下了半宵潺oe挠辍=穸押螅邮枋枥世实陌茁拚世铮见山上绛桃花的繁蕊,斗然的明艳欲流。因她尽迷离于醒睡之间,我只得独自的抽身而起。
今朝待醒的时光,耳际再不闻沉厉的厂笛和慌忙的校钟,惟有聒碎妙闲的鸟声一片,密接着恋枕依衾的甜梦。人说“鸟啼惊梦”;其实这样说,梦未免太不坚牢,而鸟语也未免太响亮些了。我只以为梦的惺松破后,始则耳有所闻,继则目有所见。这倒是较真确的呢。
记得我们来时,桃枝上犹满缀以绛紫色的小蕊,不料夜来过了一场雨,便有半株绯赤的繁英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可见自来春光虽半是冉冉而来,却也尽有翩翩而集的。来时且不免如此的匆匆;涉想它的去时,即使万幸不再添几分的局促,也总是一例的了。此何必待委地沾泥,方始怅惜绯红的妖冶尽成虚掷了呢。谁都得感怅惘与珍重之两无是处。只是山后桃花似乎没有觉得,冒着肥雨欣然半开了。我独瞅着这一树绯桃,在方棂内彷徨着。即如此,度过湖楼小住的第一个春晨。
一九二四,四,一。
二 绯桃花下的轻阴
轻阴和绯桃直是湖上春来时的双美。桃花仿佛茜红色的嫁衣裳,轻阴仿佛碾珠作尘的柔幂。它们固各有可独立之美,但是合拢来却另见一种新生的韶秀。桃花的粉霞妆被薄阴梳拢上了,无论浓也罢,淡也罢,总像无有不恰好的。姿媚横溢全在离合之间,这不但耐看而已,简直是腻人去想。但亦自知这种迷眩的神情,终久不会在我笔下舌端留余其万一的。反正今天,桃花犹开着,春阴也未消散,不妨自去领略它们悄默中的言说,再说一句,即使今年春尽,还有来年哩。“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湖上春光来时的双美,将永永和“孩子们”追嬉觅笑。尊贵的先生们,请千万不要厌弃这个称呼哟!虽说有限的酣恣,亦是有限的酸辛;但酸辛滋味毕竟要长哩。正在春阴里的,正在桃花下的孩子们,你们自珍重,你们自爱惜!否则春阴中恐不免要夹着飘洒萧疏的泪雨,而桃树下将有成阵的残红了。你们如真不信,你们且觑着罢。春归一度,已少了一度。明年春阴挽着桃花姊妹们的赤贞红的手重来湖上,你们可不是今年的你们了,它们自然也不是今年的它们了。一切全都是新的。惟我的心一味的怯怯无归,垂垂的待老了。
四,七。
三 楼头一瞬
住杭州近五年了,与西湖已不算新交。我也不自知为什么老是这样“惜墨如金”。在往年曾有一首《孤山听雨》,以后便又好像哑子。即在那时,也一半看着雨的面子方才写的。原来西湖是久享盛名的湖山,在南宋曾被号为“销金锅”,又是白居易、苏东坡、林和靖他们的钓游旧地,岂希罕渺如尘芥的我之一言呢?像我这样开头就抱了一阵狂歉,未免夸诞得好笑。湖山有灵,能勿齿冷?所以我的装哑,倒不消辩解得,一辩解可是真糟。说是由于才尽,已算谦退到十二分;但我本未尝有才,又何尽之有?岂非仍是变相的浮夸?一匹锦,一支彩笔,在我梦中吗也没有见,只是昏沉地睡。睡醒了起来,到晚上还依旧这么睡啊。
迁入湖楼的第一个早晨,心想今儿应当早早的起来,不要再学往常那么傻睡了。我住楼上,其上之重楼旁有小台。我就登临一望啊!这一望呀……“我们的湖山,姿容变幻:
春之花,秋之月,
朝生晖,暮留霭;
水上拖一件惨绿的年少裙衫,山前横一抹浓青的婵娟秀黛。
游人们齐说:‘去来,去来。’
我也道:‘去来,去来。’双桨打呀打的,
打不破这弱浅漪澜;
划儿动啊动的,
支不住这销魂重载,
仪态万方的春光晨光,备具于一瞬眼的楼头望。
只有和谐,
只有变换,
只有饱满。
创世者精灵的团凝,
又何用咱们的赞叹。”
赞颂不当,继之以描摹;描摹不出,又回头赞颂一番:这正是鼯鼠技穷的实况。强自解嘲地说,以湖山别无超感觉外之本相,故你我他所见的俱是本相,亦俱非本相。它因一切所感所受的殊异而幻现其色相,至于亿万千千无穷的蕃变,它可又不像《西游记》上孙猴子的金箍棒,“以一化千千化万”的叫声“变”,回头还是一根。如捏着本体这意念,则它非一非多,将无所在;如解释得圆融些,它即一即多,无所不在。佛陀的经典上每每说,“作如是观”,实在是句顶聪明的话语。你不当问我及他,“我将看见什么?”你应当问你自己,“我要怎样看法?”你一得了这个方便,从污泥中可以挺莲花,从猪圈里可以见净土;(自然,我没有劝你闭着眼去否认事实,千万不可缠夹了。)何况以西湖的清嘉,时留稠叠的娇倩影子在你我他的心眼里的呢?
从右看去,葛岭兀然南向。点翠的底子渲染上丹紫黑黄的异彩,俨如一块织锦屏风。楼阁数重停峙山半。绝顶上停停当当立着一座怪俏皮,怪玲珑,怪端正的初阳台,仿佛是件小摆设,只消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挑得起来的。岭麓西迄于西泠。迤西及北,门巷人家繁密整齐。桥上卧着黄绛色的坦平驰道。道傍有几丛芳草,芊绵地绿。走着的,踱着的,徘徊着的,笑语着的,成群搭淘的烧香客人。身上穿的大半是青莲毛蓝的布衫,项下挂的大半是深红老黄的布袋。桥堍以外,见苏堤六桥之第六名曰跨虹,作双曲线的弧拱。第五桥亦可望见。这儿更偏南了,上也有行人,只是远了,只见成为一桁,蚁似的往来。桑芽未生呢,所以望去也还了了。不栽桃柳只栽桑的六条桥,总伤于过朴过黯。但借着堤旁的绿的草黄的菜花,看它横陈在碧波心窝里,真是不多不少,一条一头宽一头窄,黄绿蒙茸的腰带。新绿片段地挽接着,以堤尽而亦尽,已极我目了。草色入目,越远便越清新,越娇俏,越耐看的。从前人曾说什么“芳草天涯”,到身历此境,方信这绝非浪饰浮词,恰好能写出他在当年所感。“更行更远还生”。满眼的春光尽数寄在凭阑人的一望了。
从粗疏的轮廓固可窥见美人的容姿,但美人的美毕竟还全在丰神;丰神自无离容姿而独在之理,但包皮外相毕竟算不得骨子。泥胎,木刻,石琢的像即使完全无缺,超越世上一切所有的美,却总归不是肉的,人间的,我们的。它美极了,却和我有什么相干呢?故论西湖的美,单说湖山,不如说湖光山色,更不如说寒暄阴晴中的湖光山色,尤不如说你我他在寒暄阴晴中所感的湖光山色。湖的深广,山的远近,堤的宽窄,屋的多少,……快则百十年,迟则千万年而一变。变迁之后,尚有记载可以稽考,有图画可以追寻。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谓“大同”。或早或晚,或阴或晴,或春夏,或秋冬,或见欢愉,或映酸辛;因是光的明晦,色的浓淡,情感的紧弛,形成亿万重叠的差别相,竟没有同时同地同感这么一回事。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谓“小异”。“同”究竟是不是大,“异”究竟是不是小,我也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同中求异是描摹一切形相者的本等。真实如果指的是不重现而言;那么,作者一日逼近了片段的真实的时候,(即使程度极其些微)自能够使他的作品光景常新,自能够使光景常新的作品确成为他的而非你我所能劫夺。
景光在一瞬中是何等的饱满,何等的谐整。现在却畸零地东岔一言,西凑一句,以追挽它已去的影。这不知有多傻!若说新生一境绝非重现,岂不将与造化同功?此可行于天才,万不可施之我辈的。只是文章通例,未完待续。我只得大着胆再往下写。
曹魏时的子建写“洛灵感焉”的姿致,用了“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这样八个字。即此一端,才思恐决不止八斗。但我若一字不易的以移赠西湖,则连一厘一毫的才思也未必有人相许的。同是一句话,初说是新闻,再说是赘语了。(从前报登科的,二报三报,不嫌其多,这何等的有趣;可惜鬼子们进来以后,此法久已失传了。)我之所以拿定主见,非硬抄他不可,实因西湖那种神情,除此以外实难于形容。你先记住,我遇它时是在春晨,是在雨后的春晨,是在宿云未散,朝雾犹浓,微阳耀着的春晨。阴阳晴雨的异态在某一瞬间弥漫地动,在某一点上断续地变;因此湖上所具诸形相的光辉黯淡,明画朦胧,也是一息一息在全心目中跳荡无休。在这种对象之下,你逼我作静物描写,这不是要我作文,简直是要我的命。敝帚尚且有千金之享,我也不致如此的轻生。
但是一刹那,一地方的写生,我不好意思说不会。就是我好意思说,您也未必肯信的。只望你老别顶真,对付瞧着就得。湖光眩媚极了,绝非一味平铺的绿。(一见钩勒着的水,便拿大绿往上一抹,这总是不很高明的书法。)西湖的绿已被云收去了,已被雾笼住了,已被朝阳蒸散了。近处的水,暗蓝杂黄,如有片段。中央青汪汪白漫漫的,缬射云日的银光;远处乱皴着老紫的条纹。山色恰与湖相称,近山带紫,杂染黄红,远则渐青,太远则现俏蓝了。处处更萦拂以银乳的朝云,为山灵添妆。面前连山作障,腰间共同搭着一绺素练的云光,下披及水面,镑镑与朝雾相融。顶上亦有云气盘旋,时开时合,峰尖随之而隐显。南峰独高,坳里横一团鱼状的白云。峰顶庙墙,(前年曾登过的)豁然不遮。远山亭亭,在近山缺处,孤峭而小,俏蓝中杂粉,想远在钱塘江边了。
云雾正密搂着,朝阳忽然在其间半露它娇黄的脸,自然要被它们狠狠的瞪着眼。这个情急已欲出,它两个死赖还不走,而轻清的风便是拨乱其间的小丑。阴晴本是风的意思,但今儿它老人家一点主意也没有,一点力气也没有,好象它特地为着送给我以庭院中的鸡啼,树林中的鸟语,大路上的邪许担子声音而来的;又好象故意爱惜船夫的血汗,使大船儿小划子在湖心里,只兄挪移而不见动荡。它毫不着力的自吹。春风的心力已软媚到入骨三分,无怪云雾朝阳都是这般妖娆弄姿,亦无怪乍醒的人凭到阑干,便痴然小立了。
四,九。
四 日本樱花
记得往年到东京,挥汗游上野公园,只见樱树的嫩绿,不见樱花的娇绯。这追想起来,自有来迟之恨。但当时在樱树林下,亦未尝留一撮的徘徊,如往昔诗人的样子。于此见回忆竟是冤人的,又见因袭的癖趣必与外缘和会方才猖獗的。每当曼吟低叹时,我咒诅以往诗娼文丐的潮热潜沸在我待冷的血脉中。
回忆每有很鹘突的,而这次却是例外。今天,很早的早晨,在孤山的顶上,西泠印社中,文泉的南侧,朝阳的明辉里,清切拜见一树少壮的,正开着的樱花;遂涉想到昔年海外相逢,已伤迟暮的它的成年眷属来。我在湖上看樱花,此非初次;但独独这一次心上留痕。想是它的靓妆,我的恣醉,都已有“十分光”了。
柔条之与老干,含苞之与落英,未始不姿态万千,各成馨逸;可是如日方中的,如月方圆的,如春水方漪沦着的所谓“盛年”,毕竟最可贵哩!毕竟最可爱哩!婴儿和迟暮,在人间所钩惹的情怀无非第一味是珍惜,第二味是惆怅罢了,终究算不得抵不得真正的爱和贵。恕我譬喻得这样俗陋,浅绯深绛即妖冶极了,堂皇富丽总归要让还大红的。肯定一切,否定一切,我又何敢。只是今晨所见,春山之顶,清泉之旁,朝阳光影中这一株日本绯樱,树正在盛年,花正在盛年;我虽不知所以赞叹,我亦惟有赞叹了。我于此体验到完全的美,爱和贵重是个什么样子的;顿然全身俯仰都不自如起来,一心瑟瑟的颤着,微微的欹着,轻轻的踯躅着,在洞彻圆明,娇繁盛满的绯赤光气之中央。
其时文泉之侧,除一树樱花一个我以外,只见有园丁在花下扫着疏落的残红,既不低眉凝注,也不昂首痴瞻,俯仰自如,心眼手足无不闲适;可证他才真是伴花爱花的人,象我这般竟无殊于强暴了。我蓦地如有所惊觉,在低徊中怅然自去。
也还有一桩要供诉的事。同在泉旁,距樱花西五七尺许,有一株倚水的野桃,已零落了;褪红的小瓣,紫色的繁须,前几天曾卖弄过一番的,今朝竟遮不住老丑了。我瞟了它一眼,绝不爱惜它。盛年之可贵如此!至少在强暴者的世界中心目中,盛年之可贵有如此!
四,十三。
五 西泠桥上卖甘蔗
《儒林外史》上杜慎卿说:“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这每令我悠然神往于负着历史重载的石头城。虽然,南京也去过三两次,所谓烟花金粉的本地风光已大半销沉于无何有了。幸而后湖的新荷,台城的芜绿,秦淮的桨声灯影以及其余的,尚可仿佛惝癠地仰寻六代的流风遗韵。繁华虽随着年光云散烟消了,但它的薄痕倩影和与它曾相映发的湖山之美,毕竟留得几分,以新来游屐的因缘而隐跃跃悄沉沉地一页一页的重现了。至于说到人物的风流,我敢明证杜十七先生的话真是冤我们的——至少,今非昔比。他们的狡诈贪庸差不多和其他都市里的人合用过一个模子的,一点看不出什么叫做“六朝烟水气”。从煤渣里掏换出钻石,世间即有人会干;但决不是我,我失望了!
倒是这一次西泠桥上所见虽说不上什么“六代风流”,但总使人觉得身在江南。这天是四月三日的午前,天气很晴朗,我们携着姑苏,从我们那座小楼向岳坟走去。紫沙铺平的路上,鞋底擦擦的碎响着。略行几十步便转了一个湾,身上微觉燥热起来。坦坦平平的桥陂迤逦向北偏西,这是西泠了。桥顶,西石栏旁放着一担甘蔗,有刨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还有一只水碗,一把帚是备洒水用的。最惹目的,担子旁不见挑担的人,仅有一条小板凳,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坐着。——卖甘蔗?
看她光景不过五六岁,脸皮黄黄儿的,脸盘圆圆儿的,蓬松细发结垂着小辫。春深了,但她穿得“厚裹罗哆”的,一点没有衣架子,倒活像个老员外。淡蓝条子的布袄,青莲条子的坎肩,半新旧且很有些儿脏。下边还系着开裆裤呢。她端端正正的坐着。右手捏一节蔗根放在嘴边使劲的咬,咬下了一块仍然捏着——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粘的。左手执一枝尺许高,醉杨妃色的野桃,花开得有十分了。因为左手没得空,右手更不得劲,而蔗根的咀嚼把持愈觉其费力了。你曾见野桃花吗?(想你没有不看见过的。)它虽不是群芳中的华贵,但当芳年,也是一时之秀。花瓣如晕脂的靥,绿叶如插鬓的翠钗,绛须又如钗上的流苏坠子。可笑它一到小小的小女孩手中,便规规矩矩的,倒学会一种娇憨了。
至她并执桃蔗,得()何意境?蔗根可嚼,桃花何用呢?何处相逢?何时抛弃?……这些是我们所能揣知的吗?你只看她那翦水双瞳,不离不着,乍注即释,痴慧躁静了无所见,即证此感邻于浑然,断断容不得多少回旋奔放的。你我且安分些罢。
我们想走过去买根甘蔗,看她怎样做买卖。后一转念,这是心理学者在试验室中对付猴鼠的态度,岂是我们应当对她的吗?我们也分明携抱着个小孩呢。所以尽管姑苏的眼睛,巴巴地直钉着这一担甘蔗,我们到底哄了他,走下了桥。
在岳坟溜达了一荡,有半点来钟。时已近午,我们循原路回走,从西堍上桥,只见道旁有被抛掷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个小女孩已过西泠南堍,傍孤山之阴,蹒跚地独自摸回家去。背影越远越小,我痴望着。……走过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她的哥?——轻轻把被掷的桃花又检起来,耍了一回,带笑地喊:“要不要?要不要?”其时作障的群青,成罗的一绿,都不言语了。他见没有应声,便随手一扬。一枝轻盈婀娜刚开到十分的桃花顿然飞堕于石阑干外。
我似醒了。正午骄阳下,悄峙着葱碧的孤山。妻和小孩早都已回家了,我也懒懒的自走回去。一路闲闲的听自己鞋底擦沙的声响,又闲闲的想:“卖甘蔗的老吃甘蔗,一定要折本!孩子……孩子……”
四,十四。
4、叶灵凤:他
叶灵凤:他
《她们》之一
早晨的太阳从青纱的窗帏中射了进来。
他,一个二十一岁的美好的少年,一个走进跳舞场中能使许多女太太和小姐们都回首的少年——太太们是敢公开的指着他谈论,缄默的小姐却只好在心里向他微笑——正裹着一条洁白的被单在沉睡着。睡中恬静的脸上闪耀着青春的美丽和幸福的花儿。他没有受过艰难,也没有受过社会的冷待。艰难是不忍临到他这样美好的人的身上的,艰难不忍临到的人,社会也是不肯冷待的。
他是天之骄子,是幸福的宠儿。
快是他起身的时候了。应了太阳的要求,再过一刻,他就要起床了。小姐们是怎样注意她们的晨妆,他的晨妆正是小姐们的模范。胭脂、粉、眉墨、香水,他用尽所有人工的妆饰,来妆饰他天然的美。用人工妆饰了的天然的美,是能得着肉体的欢迎而同时又能使灵魂赞叹的。
“你是想诱惑()她们么?”
“我是想使她们不敢向我诱惑。”
“这样你要寂寞了,从寂寞中你将要感到悲哀。”
“从悲哀中我将要感到我的安慰。”
“这样的安慰是没有灵魂的。”
“没有灵魂的肉体才是真实的肉体。”
这样,他,一个美好的少年,便开始他没有灵魂的生活,便开始他没有灵魂的生活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