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说隐逸_阿英:论文选

1、阿英:说隐逸

阿英:说隐逸

所谓隐逸,在本质上,就是对于人世的逃避。不满意于社会的现状,无力突破,又不能忍受,其结果,当然只有逃世一途。这一类的人,在乱世是特别的多,而逃的方法,也有各种各样的形式,而大部分是并不到山里去。拿现在说,有如在寒斋吃苦茶的苦雨翁,双凤凰砖斋的斋主,以及这一类的人,都可以说是依附于这种倾向。

逃向隐逸,究竟有没有出路呢?“阉里吃茶”,“斋中弄砖”,究竟能不能消灭心头的愤闷呢?事实上都是不可能的。有飞机在山林里乱掷炸弹的现代不必说,就用古事来证明吧。明季朝纲不振,天下方倒悬危迫,是所谓“执政诸大臣有杞桧之奸,林甫嵩之之(mao)嫉”,“伪士满朝,腐儒误国”(袁宏道:《顾升伯太史别序》)的时代,这时很多的人认为“时事至此,尚安忍复言”,而作“终老于莫厘缥渺之间”的想念。然而,事实上是办不到的,只是一种空想而已。宏道书云:“近日燕中谈学者绝少,弟以此益闲。尘车粪马,弟既不爱追逐,则随一行雅客,莳花种竹,赋诗听曲,评古董真赝,论山水佳恶,亦自快活度日。但每日一见邸报,必令人愤发裂眦。时事如此,将何底止?因念山中殊乐,不见此光景也。然世有陶唐,方有巢许,万一世界抗扰,山中人岂得高枕,此亦静退者之忧也”(见钟伯敬编四十卷《袁中郎集》。)纵有短期闲静之乐,一旦飞机哄到山林,打破隐逸空气,又将如何了呢?而况究竟并不能闭起眼睛,要目击耳闻许多“愤发裂眦”之事。照这样的看起来,过()去的袁中郎,似乎还比今日的斋主居士积极一些。

在萧士玮的全集的尺牍里,看到了几句会心的话,─—是会心的哭而不是会心的笑─—说是“四方蹙蹙,日甚一日,蹙蹙犹可,日蹙且日缩,视此未缩,曾余几何?”(《答曾二濂》)当时的事实,和今日颇有些相象。“曾余几何?”东三省既如黄鹤之一去不返,华北又岌岌可危,做隐士,逃避,究竟能逃避到哪里去呢?三百年前中郎能理会到的问题,难道三百年后的博士们竟不懂得么?只有以反攻来替代防御啊!

2、阿英:论文选

阿英:论文选

昔李清与宗子发书,谓“人第知落纸淋漓,顷刻数百言为至乐,而不知从事薙剪,顷刻数十行,亦为至乐”,来说明作文改文,同是乐事。我现在想申说的,就是这二乐之外,选文一项,也具着相等的乐趣存在,应该和作改连系的说。“搜刮数年,阅历万卷”,删芜取精,排印成册,既足以便利学者,节省他们的时间,也可以在很少的篇幅之内,客观的作一幅《文坛指掌图》,其价值有时是高过个人的着作以上的。

所以,选文是一件盛事,也是一桩难事。唐显悦序《文娱》曰:“选之难倍于作。”这个“倍”,我是不能完全同意,但严肃的文选家工作的艰苦,并不亚于写作者,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为着要挑选一个人的几篇文章,不仅要读完他的全部着作,了解这个人的历史环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影响,还要卷排篇比,从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之下,很慎重的挑出最适当的足以代表的东西。有专集的一代的名家固然要选,就是无名的,次要的,文坛上的“草泽英雄”,难求的典籍,散佚的文章,也不得不费尽苦心去搜寻,耗尽精力去选择,以期免于遗憾。但这样并不就够,还有那更重要的,更基本的,选者的态度眼光,也就是所谓观点的问题。贺裳说:

“作文而不能自立一解者,不如焚笔也;作诗而不能自辟一格者,不如绝吟也”,文选家也是一样,没有统一的观点,独特的眼光,其结果是必然的失败,选文绝对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遗憾得很,现代的文选,虽然因印刷的便利,而出版的特别多,但真正的把选文当作一件很重要的事业,严肃耐苦去做的,却很少其人。萧士玮说他自己的文章分内外编,“内编,余精神渊潴于斯者也;外编,聊为救饥计也”,大概这些选文家的目的,只在单纯的“救饥”,于是,遂不管自己的力量够不够,也不问将如何遗害学者,尽一日半日之力,从已有的选本中,拉扯拼凑,杂拾成书,便尔问世,甚且目空一切,以选家自命,不怕识者齿冷。如果有人肯耐烦,只消把同样性质的所有选本买到,依出版时日顺序排列起来,立刻是可以发现有些选家是怎样的东偷西窃,怎样的漫无准则,芜杂不堪。

这是文选家的耻辱,也是现代的社会里必然产生的现象。

在这样的混()乱状态之下,为着广大的学者,为着文化事业的前途,我觉得有清算,检举,自己刻苦的批评的必要。而把选文当作和写作一样重要严肃的选家,是更应该鼓起勇气,在选本价值的比例上,来消灭这些畸形的现象。尼采欢喜读那每一个字都是用作者自己的血写成的书,选文家必须用同样的态度,来处理自己的选本,才能有好的成果。

录自1935年3月《夜航集》

3、阿英:周作人诗纪

阿英:周作人诗纪

光绪甲辰(一九○四),先生二十岁,日俄战争开始。四  月,在杂志《女子世界》第五期,发表七律二首,署“会稽萍云女士”,题《偶感》:迅急风潮催大梦,主人沉醉两昏昏。

三千年代文明国,

百万同胞孟密魂。

黄鹤徒传风鹤警,

黑奴犹是帝王孙。

凄凉读尽兴亡史,

东亚名邦有几存?

亡国遗民剧可哀,

苏门铜获尽尘埃。

不堪故国歌禾黍,

莫向昆明话劫灰。

大地山河如梦里,

王孙芳草循天涯。

中原不少罗兰辈,

忍把神州委草莱。

又有《题侠女奴原本》二律,载十二期,有“一误何堪再误来”,及“请君入瓮已堪伤,灌顶醍醐那可当”,“多少神州冠带客,负恩愧此女英雄”诸联。两题虽未尽激昂,然慷慨之情怀可见,此时之先生,固一爱国之志士也。

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先生二十五岁。时已改作新诗,得数十首,辑为《过去的生命》一秩行世。《小河》一篇,尤为当时文坛推重,盖完全反映五四期间新力量向旧社会冲决之精神也。有《两个扫雪的人》,载杂志《新青年》六卷三期,有警句云:一面尽扫,一面尽下,扫尽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洼地。

粗麻布的外套上,已经积了一层雪,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完全反映着为社会改造努力者之坚决,能耐,忍受一切的苦。此亦为当时名作。

十五年后之先生,是已成为一有力之社会改造家,中国新文学运动之推动人矣。先生一生,此其黄金时代也。

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先生五十岁。有名之五十自寿《偶作打油诗二首》,出现于文坛。用原稿制版,首揭之杂志《人间世》创刊号,并有刘复等和作。先生诗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

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年无端玩骨董,

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

且到寒斋吃苦茶。

半是儒家半释家,

光头更不着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

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羡低头咬大蒜,

未妨拍桌拾芝麻。

谈狐说鬼寻常事,

只欠工夫吃讲茶。

按先生于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亦有一诗,不为人注意,题为《梦中得》,诗云:“偃息禅堂中,沐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碍”,证其前生为一“老僧”。《打油诗》之作,距《两个扫雪的人》又十五年,由于种种客观条件,先生原先之精神,变为“含悲泪”,不得已而谈狐说鬼吃苦茶矣。

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先生五十四岁。平津于昨年(一九三七)秋沦陷,先生报友人书,嘱勿忘北方有苏武。不意一年未屈,蜕变竟生,先生已舍弃其“袈裟”荣任“新贵”矣。既言论之俱在,复照片之赫然,余纵爱先生,然亦只能“痛割”。故略辑先生过去诗篇,成兹诗纪,以示先生一  生经过,兼示事变之来,决非偶然。并系以不讲韵律之小词曰:三十年前志士,五四而后名流。

如今腼颜竟事仇,

不顾万年遗臭!

说鬼谈狐何碍,

坐禅吃茶无妨。

奈何花样()可新翻,

落个汉奸下场?

一九三八年一月廿五日

原载1938年5月27日《文汇报》,(署名鹰隼)

4、阿英:城隍庙的书市

阿英:城隍庙的书市

熟悉上海掌故的人,大概都知道城隍庙是中国的城隍,外国的资本。城隍庙是外国人拿出钱来建筑,而让中国人去烧香敬佛。到那里去的人,每天总是很多很多,目的也各自不同。有的带了子女,买了香烛,到菩萨面前求财乞福。有的却因为那里是一个百货杂陈,价钱特别公道的地方,去买便宜货。还有的,可说是闲得无聊,跑去散散心,喝喝茶,抽抽烟,吃吃瓜子。至于外国人,当然也要去,特别是初到中国来的;他们要在这里考察中国老百姓的风俗习惯,也是要看看他们在中国所施与的成果。所以,当芥川龙之介描写“城隍庙”的时候,特别的注意了九曲桥的乌龟,和中国人到处撒尿的神韵,很艺术的写了出来,我也常常的到城隍庙,可是我却另有一种不同于他们的目的,说典雅一点,就是到旧书铺里和旧书摊上去“访书”。

我说到城隍庙里去“访书”,这多少会引起一部分人奇怪的,城隍庙那里,有什么书可访呢?这疑问,是极其有理。你从“小世界”间壁街道上走将进去,就是打九曲桥兜个圈子再进庙,然后从庙的正殿一直走出大门,除开一爿卖善书的翼化善书局,你实在一个书角也寻不到。可是,事实没有这样简单,要是你把城隍庙的拐拐角角都找到,玩得幽深一点,你就会相信不仅是百货杂陈的商场,也是一个文化的中心区域,有很大的古董铺,书画碑帖店,书局,书摊,说书场,画像店,书画展览会,以至于图书馆,不仅有,而且很多,而且另具一番风趣。对于这一方面,我是当然熟习的,就让我来引你们畅游一番吧。

我们从小世界说起。当你走进间壁的街道,你就得留意,那儿是第—个“横路”,第一个“湾”。遇到“湾”了,不要向前,你首先向左边转去,这就到了—条“鸟市”;“鸟市”是以卖鸟为主,卖金鱼,卖狗,以至于卖乌龟为副业的街。你闲闲的走去,听听美丽的鸟的歌声,鹦哥的学舌,北方口音和上海口音的论价还钱,同时留意两旁,那么,你稳会发现一家东倒西歪的,叫做饱墨斋的旧书铺。走进店,左壁堆的是一直抵到楼板的经史子集;右壁是东西洋的典籍,以至于广告簿;靠后面,则是些中国旧杂书:二十年来的杂志书报,和许多重要不重要的文献,是全放在店堂中的长台子上,这台子一直伸到门口;在门口,有一个大木箱,也放了不少的书,上面插着纸签─—“每册五分”。你要搜集—点材料吗?那么,你可以耐下性子,先在这里面翻;经过相当的时间,也许可以翻到你中意的,定价很高的,甚至访求了许多年而得不着的,自然,有时你也会化了若干时间,弄得一手脏,而毫无结果。可是,你不会吃亏。在这“翻”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不曾见到听到过的许多图书杂志,会像过眼烟云似的温习现代史的许多断片。翻书本已是—种乐趣,而况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呢?中意的书已经拿起了,你别忙付钱,再去找台子上的,那里多的是整套头的书,《创造月刊》合订本啦,第一卷的《东方杂志》全年啦,《俄国戏曲集》啦,只要你机会好,有价值的总可以碰到,或者把你残缺的杂志配全。以后你再向各地方,书架上,角落里,桌肚里,一切你认为有注意必要的所在,去翻检一回,掌柜的决不会有多么误会和不高兴。最后耗费在这里的时间,就是讲价钱了,城隍庙的定价是靠不住的,他“漫天开价”,你一定要“就地还钱”,慢慢的和他们“推敲”。要是你没有中意的,虽然在这里翻了很久,一点不碍的,你尽可扑扑身上的灰,很自然的走开,掌柜有时还会笑嘻嘻的送你到大门口。

在旧书店里,徒徒的在翻书上用工夫,是不够的,因为他们的书不一定放在外面。你要问:“老板,你们某一种书有吗?”掌柜的是记得自己书的,如果有,他会去寻出来给你看。要是没有,你也可以委托他寻访,留个通信处给他。不过,我说的是指的新书,要是好的版本,甚至于少见的旧木版书,那就要劝你大可不必。因为藏在他们架上的木版书虽也不少,好的却百不得一。收进的时候,并不是没有好书,这些好书,一进门就全被三四马路和他们有关系的旧书店老板挑选了去,标上极大的价钱卖出,很少有你的份。这没有什么奇怪,正和内地的经济集中上海一样,是必然的。但偶尔也有例外。说一件往事吧,有一回,我在四马路受古书店看到了六册残本的《古学汇刊》,里面有一部分我很想看看,开价竟是实价十四元,原定价只有三元,当然我不会买。到了饱墨斋,我问店伙,“《古学汇刊》有吗?”他想了半天,起似乎有这部书的意念,跑进去找,竟从灶角落里找了二十多册来,差不多是全部的了。他笑嘻嘻的说:“本来是全的,我们以为没有用,扔在地下,烂掉几本,给丢了。”最后讲价,是两毛钱—本。这两毛一本的书;到了三四马路,马上就会变成两块半以上,真是有些恶气。不过这种机会,是毕竟不多的。

带住闲话吧。从饱墨斋出来,你可以回到那个“湾”的所在,向右边转。这似乎是条“死路”,—面是墙,只有一面有几家小店,巷子也不过两尺来宽。你别看不起,这其间竟有两家是书铺,叫做葆光的一家,还是城隍庙书店的老祖宗,有十几年悠长的历史呢。第一家是菊(ling)书店,主要的是卖旧西书,和旧的新文化书,木版书偶而也有几部。这书店很小,只有一个兼充店伙的掌柜,书是散乱不整。但是,你得尊重这个掌柜的,在我的经历中,在城隍庙书市内,只有他是最典型,最有学术修养的。这也是说,你在他手里,不容易买到贱价书,他识货。这个人很喜欢发议论,只要引起他的话头,他会滔滔不绝的发表他的意见。譬如有一回,我拿起一部合订本的《新潮》一卷,“老板,卖几多钱?”他翻翻书,“一只洋。”我说,“旧杂志也要卖这大价钱吗?”于是他发议论了:“旧杂志,都是绝版的了,应该比新书的价钱卖得更高呢。这些书,老实说,要买的人,我就要三块钱,他也得挺着胸脯来买;不要的,我就要两只角子,他也不会要,一块钱,还能说贵么?你别当我不懂,只有那些墨者黑也的人,才会把有价值的书当报纸买。”争执了很久,还是一块钱买了。在包书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的开起口来:”肯跑旧书店的人,总是有希望的,那些没有希望的,只会跑大光明,那里想到什么旧书铺。”近来他的论调却转换了,他似乎有些伤感。这个中年人,你去买一回书,他至少会重复向你说两回:“唉!隔壁的葆光关了,这真是可惜!有这样长历史的书店,掌柜的又勤勤恳恳,还是支持不下去。这个年头,真是百业凋零,什么生意都不能做!不景气,可惜,可惜!”言下总是不胜感伤之至,一脸的忧郁,声调也很凄楚。当我听到“不景气”的时候,我真有点吃惊,但马上就明白了,因为在他的账桌上,翻开了的,是一本社会科学书,他不仅是一个会做生意的掌柜,而且还是一个孜孜不倦的学者呢!于是,我感到这位掌柜,真仿佛是现代《儒林外史》里的异人了。

听了菊(ling)书店掌柜的话,你多少有些怅惘吧!至少,经过间壁葆光的时候,你会稍稍的停留,对着上了板门而招牌仍在的这惨败者,发出一些静默的同情。由此向前,就到了九曲桥边。这里,有大批的劣货在叫卖,有业“西洋景”的山东老乡,把****女人放出一半,摇着手里的板铃,高声的叫“看活的”,来招诱观众。你可以一路看,一路听,走过那有名的九曲桥,折向左,跑过六个铜子一看的怪人把戏场,一直向前,碰壁转湾─—如果你不碰壁就转湾,你会走到庙里去的。转过湾,你就会有“柳暗花明”之感了。先呈现到你眼帘里的,会是几家镜框店,最末一家,是发卖字画古董书籍的梦月斋。你想碰碰古书,不妨走进去一看,不然,是不必停留的。沿路向右转,再通过一家规模宏大的旧书店,一样的没有什么好版本稀有的书的店,跑到护龙桥再停下来。护龙桥,提起这个名字,会使你想到苏州的护龙街。在护龙街,我们可以看到一街的旧书店,存古斋啦,艺芸阁啦,欣赏斋啦,来青阁啦,适存斋啦,文学山房啦,以及其他的书店,刻字店。护龙桥,也是一样,无论是桥上桥下,桥左桥右,桥前桥后,也都是些书店,古玩店,刻字店。所不同于护龙街者,就是在护龙街,多的是“店”,而护龙桥多的是“摊”,护龙街多的是“古籍”,护龙桥多的是新书;护龙街来往的,大都是些“达官贵人”,在护龙桥搜书的,不免是“平民小子”;护龙街是贵族的,护龙桥却是平民的。

现在,就以护龙桥为中心,从桥上的书摊说下去吧。这座桥的建筑形式,和一般的石桥一样,是弓形的,桥下面流着污浊的水。桥上卖书的大“地摊”,因此,也就成了弓形。一个个盛洋烛火油的箱子,一个靠一个,贴着桥的石栏放着,里面满满的塞着新的书籍和杂志,放不下的就散乱的堆铺在地下。每到吃午饭的时候,这类的摊子就摆出了,三个铜子一本,两毛小洋一扎,贵重成套的有时也会卖到一元二元。在这里,你一样的要耐着性子,如果你穿着长袍,可以将它兜到腰际,蹲下来,一本一本的翻。这种摊子,有时也颇多新书,同一种可以有十册以上。以前,有一个时期,充满着真美善的出版物,最近去的一次,却看到大批的《地泉》和《最后的一天》了,这些书都是崭新的,你可以用最低的价钱买了下来。比“地摊”高一级的,是“板摊”,用两块门板,上面放书,底下衬两张小矮凳,买书的人只要弯下腰就能检书。这样的“板摊”,你打护龙桥走过去,可以看到三四处;这些“摊”,一样的以卖新杂志为主,也还有些日文书。一部日本的一元书,两毛线可以买到,或一部《未名》的合订本,也只要两毛钱;《小说月报》,三五分钱可以买到一本;这里面,也有很好的社会科学书,历史的资料。我曾经用十个铜子在这里买了两部绝版的书籍:《五四》和《天津事变》,文学书是更多的。这里不像“地摊”,没有多少价钱好还。和这样的摊对立的,是测字摊,紧接着测字摊,就有五家的“小书铺”,所谓“小书铺”,是并没有正式门面,只是用木板就河栏钉隔起来的五六尺见方,高约一丈的“隔间”。这几家,有的有招牌,有的根本没有,里面有书架,有贵重的书,主要的是卖西书。不过这种人家,无论西书抑是中籍,开价总是很高,商务、中华、开明等大书店的出版物,照定价打上四折,是顶道地,你想再公道,是办不到的;杂志都移到“板摊”上卖,这里很难见到。我每次也要跑进去看看,但除非是绝对不可少的书籍,在这里买的时候是很少的。这样书铺的对面,是两三家的碑帖铺,我与碑帖无缘,可说是很少来往。在护龙桥以至于城隍庙的书区里,这一带是最平民的了。他们一点也不像三四马路的有些旧书铺,注意你的衣冠是否齐楚,而且你只要腰里有一毛钱,就可以带三两本书回去,做一回“顾客”;不知道只晓得上海繁华的文人学士,也曾想到在这里有适应于穷小子的知识欲的书市否?无钱买书,而常常在书店里背手对着书籍封面神往,遭店伙轻蔑的冷眼的青年们,需要看书么?若没有图书馆可去,或者需要最近出版的,就请多跑点路,在星期休假的时候,到这里来走走吧。

由此向前,沿着石栏向左兜转过去,门对着另一面石栏的,有一家叫做学海书店的比“板摊”较高级的书铺,里面有木版旧书,有科学,有史学,哲学,社会科学,文学书;门外的石栏上,更放着大批的“鸳鸯蝴蝶派”的书。你也可以化一些时间,在这里面浏览浏览,找找你要买的书。不过,他们的书,是不会像摊上那么贱卖的。一部绝版的“新文学史料”,你得化五毛钱才能买到,一部《海滨故人》或是《天鹅》,也只能给你打个四折。在这些地方,你还有一点要注意,如果有一本书名字对你很生疏,着作人的名字很熟习,你不要放过它。这一类的书,大概是别有道理的。外面标着郭沫若着的《文学评论》(是印成的),里面会是一本另一个人作的《新兴文学概论》;外面是黄炎植的《文学杰作选》,里面会是一部张若英的《现代文学读本》;外面是蒋光慈的什么《女性的日记》,里面会是一册绝不是蒋光慈着的恋爱小说;外面是一个很腐朽的名字,里面会是一部要你“雪夜闭门”读的书。至于那些脱落了封面的,你一样的要一本一本的翻,也许那里面就有你求之不得的典籍。离开这家书铺,沿店铺向右转进去,在这凹子里,又有一家叫做粹宝斋的店。这书店设立的不久,书也不多,有的是很少的木版旧籍,和辛亥革命初期的一些文献。木板旧籍中,也有一两部明版,但都是容易购求的;比较惹我注意的,只是一部古山房版的《两当轩诗钞》,然而,在数年前我早已购得了,且是棉料纸的。总之,这粹宝斋你得到要想买到新文学的文献,或者社会科学书,是很难以如愿的。看过这家书店,你可以重行过桥了,过桥向右折,是一个长阔的走廊,里面有一个卖杂书的“书摊”,出了“廊”,仍就回到了梦月斋的所在。到这时,护龙桥的书市,算你逛完了,但是,此行你究竟买到几册书呢?

跟着潮水一般的游客,你去逛逛城隍庙吧。各种各样的店铺,形形色色的人群,你不妨顺便的考察一番。随着他们走进城隍庙的边门,先看看最后一进的城隍娘娘的卧室,两廊用布画像代塑佛的二殿,香烟迷漫佛像高大的正殿,虔诚进香的信男信女,看中国妇女如何敬神的外国绅士,充满了“海味”的和尚,在这里认识认识封建势力,是如何仍旧的在支配着中国的民众,想一想我们还得走过怎样艰苦的路程,才能走向我们的理想。然后,你可以走将出来,转到殿外的右手,翻一翻城隍庙唯一的把杂志书籍当报纸卖的“书摊”。这“书摊”,历史也是很长的了,是一个曲尺的形式的板架,上面堆着很多的中外杂志和书。我再劝你耐下性子,不要走马看花似的,在这里好好的翻一翻。而且在你翻的时候,你可以旁若无人的把看过的堆作一堆,要买的放在一起,马马虎虎的把检剩的堆子摊匀一下。卖书的是一个很和气的人,无论你怎么翻,怎么检,他都没有话说,只是在旁边的茶桌上和几个朋友谈天说地,直到你喊“卖书的”,他才笑嘻嘻的走了过来。在还价上,你也是绝对的自由,他要拾个铜子,你还他一个,也没有愠意,只是说太少。讲定了价,等到你付钱,发现缺少几个,他也没有什么,还会很客气的向你说,“你带去看好了,钱不够有什么关系,下次给我吧。”他有如此的慷慨。这里的书价是很贱,一本刚出版的三四毛钱的杂志,十个铜子就可以买了来,有时还有些手抄本,东西典籍之类。最使我不能忘的,是我曾经在这里买到一部《黄爱庞人铨的遗集》。

城隍庙的书市并不这样就完。再通过迎着正殿戏台上的图书馆的下面,从右手的门走出去,你还会看到两个“门板书摊”。这类书摊上所卖的书,和普通门板摊上的一样,石印的小说,《无锡景》,《时新小调》,《十二月花名》之类。如果你也注意到这一方()面的出版物,你很可以在这里买几本新出的小书,看看这一类大众读物的新的倾向,从这些读物内去学习创作大众读物的经验,去决定怎样开拓这一方面的文艺新路。本来,在城隍庙正门外,靠小东门一头,还有一家旧书铺,这里面有更丰富的新旧典籍,“一二八”以后,生意萧条,支持不下,现在是改迁到老西门,另外经营教科书的生意了。如果时间还早,你有兴致,当然可以再到西门去看看那一带的旧书铺;但是我怕你办不到,经过二十几处的翻检,你的精神—定是很倦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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