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麦穗女与守寡人_陈染:碎音

1、陈染:麦穗女与守寡人

陈染:麦穗女与守寡人

一附魂的钉子

从英子家的四层楼上我们摸着黑走下来,这时已是深夜两点二十七分。这一天是四月十日,是一个属于我私人的纪念日。实际上,在我拼命挽留、营救那奄奄一息、垂危可怜的婚姻生活和另一场绝望的情感生活而全盘宣告失败之后,我已经死了。

破碎的九月躲在那人身后秘密地将我遗弃,而我的内心永远无法把它喊叫出来。由此,我也懂得了这个世界上能够叫喊出来的绝望其实是一种激情;而只能把它密封在心底、你必须在众人面前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你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那种东西,才是真正的绝望。

九月之后,我再也谈不上什么纪念日了。

英子,我的一位诗意、温情而漂亮的女友,拉我到她家里度过了这个本应属于我独自一人去承担的日子。

英子送我下楼时,我们拉着手在漆黑的楼道里探着步子下行。我是在这一刻忽然发现了这个世界上居然存在着一双和我一样冰凉如玉的手。这个发现在一瞬间使我感到此时的世界不再孤单,此时格外温暖。

我一直以为,人类除了眼睛可以说话,人的手是最准确的一种语言,而嘴唇发出的声音只会给人们的心灵交流帮倒忙。如果一个人你能够读懂与你牵拉着的另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的手的语言,那么你们的心灵和情感就非常贴近了。

英子有一个温暖的家,温暖的丈夫。我是在四月十日这个弥散着稻草般淡黄色的阳光和清香的下午来到英子家里做客的。英子的家到处流溢着女主人的太妃糖似的暖红色情调。

我在她家里坐上一小时之后,有一秒钟奇怪的时间,我忽然走神怀念起旧时代妻妾成群的景观,我忽然觉得那种生活格外美妙,我想我和英子将会是全人类女性史上最和睦体贴、关怀爱慕的“同情者”。这堕落的一秒钟完全是由于我那破罐破摔的独身女人生活的情感空虚,以及我那浮想联翩的梦游般的思维方式。但只是一秒钟的堕落,转瞬即逝。一秒钟之后,英子的温和智慧的先生便在我眼里陌生遥远起来。这种陌生遥远之感来自于我内心对英子的深挚友情的忠贞不渝,和我的情感方式的不合时尚的单向感、古典感。

英子拉着我的手送我到楼下时,大约是深夜两点二十八分。楼前空地上散发着寂天寞地的黑暗,如一头东方女子绵绵长长的黑发缠绕在我们身上。大约凌晨两点二十九分到两点三十分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当时英子正跟我说着什么,也许是问我冷不冷,也许是问我对她的先生印象如何。我什么全没有听到,我只是隐约感到英子那柔美的声音在我的被夜风吹拂的冬衣与切肤的身体之间温暖地穿梭,在我空荡的呼吸里滚动。我的理智命令我去倾听和判断那声音的意思。但我混乱的大脑却忽然锈在思维边缘处的一个钉子孔上,毛融融的黑夜使我的想像力变成一把穷追不舍的锤子,紧锣密鼓无声地敲在那钉子上。

于是,我看到五六米远处站立着一根墓碑一样硕大而耀眼的钉子,钉子后边半蹲着一个高大滞重的男子,他所以半蹲着,是因为他想把自己色情的脸孔和暴力的目光隐藏在钉子身后。那钉子尖锐地步步近逼,阴森狰狞,在它的牵引下,那男人向我和英子走近。我一把拉住英子,并且疾速转身。倒转过来的世界再一次让我惊愕不止目瞪口呆:我发现身后的场景是身前场景的全部复制,那逼人的钉子自动地向我们咄咄走来,钉子的身后是另一个蓄谋已久的猥琐的男人。

我担心英子发现这突然袭来的意外会惊慌失措,受到惊吓,而她对于惊吓的本能反应——叫喊,反馈到我身上则是更大的恐惧。

在英子什么都还没有明白过来之时,我们的前胸和后腰已经死死地顶住了那两只催命的钉子,和两个男人猥亵的狞笑里展开的闪电般雪白的牙齿,那一缝亮亮的牙齿的确是这个暮冬深夜里的一线白光。

如果我是独自一人,我将百分之百地束手待毙,听之任之,在狼群里反抗挣扎是愚蠢而徒劳的。我知道,男人使用钉子作凶器时只是要我的身体,我身上、手上、颈上的贵重饰物以及皮包里的钱,丝毫改变不了局势,救不了我,除了束手待毙毫无办法。但此刻英子无辜地站在我身边,像一只什么都没发现、毫无自卫准备的迷人的羔羊,一株九月天里草坡上弯着颈子波动的母性的麦穗。于是,我莫名的责任和毫无力量的力量便鬼使神差而来。

我对着那两只逼人的钉子说:“我跟你们走,去哪儿都行,但是你们要让她回家。”

两只钉子诡秘地相视一笑:“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我这种守寡人专门就是用来被人劫持和掠夺的,我天生就是这块料。而且我早已惯于被人洗劫一空,我的心脏早已裹满硬硬的厚茧,任何一种戳入都难以真正触碰到我。

两个男人发出钉子般尖锐的咳嗽:“如果不呢?”

“没有余地。碰她一下,我杀了你们!”我说。

又是一阵钉子般急迫的怪笑。

然后,四只老鹰爪似的男人的手便伸向我们的胸部和腹部。我急中生智,一脚朝身前那男人的下腹踢去。

咣当一声,那逼人的钉子和着那男人一同倒下。接下来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起躺倒在地的那只尖锐的钉子转身朝身后的那男人的腹腔刺去。一股黑血像浓烟一样喷射出来,与这骚动而清瘦的夜晚混成一片。那男人被放血后顷刻间抽缩变小,欲望和血肉全从扎伤的钉孔中涓涓流淌,释放殆尽。一会儿工夫,他就像一只细如粉末的雨天里掉落在泥浆中的高腰皮靴,慢慢躺倒下去……“你在想什么?”英子在拉我走远的魂。

这里,我发现我和英子已经漫过了黑得浓艳的狭长旷地,遍地瓦砾及堆积的废弃物伸手摊脚地伏在我们脚下。它们像水中浮物,不断闪烁沉浮,发出咝咝的呼吸声。一株看不见花叶的丁香树站在了我们身边婆婆娑娑,英子散发出丁香树迷人的清香。

有月亮的街已经躺在我和英子不远的眼前了。我搞不清楚是我们走向它的,还是它迎向我们。

这时,我趔趄地绊了一下。我和英子不约而同向脚下望去。

我定定神,模模糊糊看到黑暗中一只黑乎乎的胶靴在我们的脚下无声无息。

二出租陷阱

“你听见没有?”英子的声音在凌晨两点三十分终于冲进我的被层层迷雾缠绕的大脑。

我木然地抖了抖身上的衣服,仿佛是在抖落血腥的痕迹,“你说什么?”

“我问你听到没有?”英子说。

“嗯……我刚才……”我脑子一片空白。

“你在想什么?”

这时,我的思路已经慢慢返回到英子的声音旁边,找到了与她思维的交接处。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英子说。

“英子,你发现没有,楼前这片旷地太黑了,令人恐怖。我担心你送完我怎么回来?”

“没事。这地方我太熟悉了。”英子漫不经心。

“你没发现吗?这个世界到处都埋伏了阴谋,特别是埋伏在你认为不会有问题的地方。比如,隐匿在你每天都经过的一堵墙壁上的一块补丁似的安谧、老实的窗口里,隐匿在你单位里某个最熟悉最要好的朋友的笑容后面。”

“别那么紧张。”英子故作镇静。

“对于弱小的动物来说,生活处处是陷阱,时时须提防。”

“又来了,你要把《动物世界》里的这句台词复述到哪一天呢?那是台词!你得把生活事实与无边的想像经常分开才能放松。”

这时,我们已经完全穿越了瘦骨嶙峋的月亮角下那片杳无人迹的旷地。漆黑中我感到我和英子始终是两只凝固不动的阴性骨骼,彼此接连。腿脚挥霍着力量向前迈动,步子却像徒劳的语言一样原地低语。巨大的黑暗捉摸不透地从我们身边慢慢划过,枯叶在树枝上摇动着风桨,推动我们前行。我们的胯骨在黑夜慢吞吞的移动中不时地碰撞,夜晚便发出锈铁一般吱吱嘎嘎的声音。我想像这风烛残年的旷地肯定已经走过了历史上无数次血腥恐怖的格斗与厮杀,那些男人们的尸体正在我们身边潜身四伏,历历在目。他们身上的利器比如巨大的钉子,已经在岁月的延宕中朽烂成一堆废铁,然而那巨大僵死的骷髅上的眼睛却死不瞑目,大大地洞张着盯住每一个从他们身边款款走过的女人和长发,埋伏着随时准备来一场看不见的出击。

前边已经到了楼群的出口,那是一扇半开的旧木门。我一直认为半张半合、半推半就的任何一种存在,都是对人类想像力的最大的调动和诱惑,无论真理还是女人,彻底赤裸与披着模糊的薄纱所产生的引力的不同,就是我这一私人经验的有力证明。

关于那扇半掩的木门后边潜藏着什么的想像,一时间把我完全占领,门外边似乎也轻响起虚虚实实的脚步声。

我对虚掩着的门和停留在远处的看不见的脚步声始终怀有一种莫名的慌乱,我觉得那是一种隐患,一种潜在的危险,是通往生命出路的一条死胡同或者诱人走进开阔地的一堵黑色围墙。好像是有人总把砒霜放在你的面粉旁边。但是,倘若把门全部打开或者全部关闭,让那脚步声彻底走到眼前来,不安感就会消失。我知道,这种恐惧对于一个成年女子来说,的确难以启齿,但我无法自控。

我一把拉住正向那扇木门靠近的英子的胳膊。

“小心,危险!”我说。

“你怕什么?”英子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那扇黑褐色的木门已经站在我和英子的胸前,它在摇晃,庞大的身躯显得气喘吁吁。

我们走出那扇木门时,果然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觉得这真是一桩奇迹。

“看来,我得把你送回家。你紧张什么呢?你的手在发抖呢!”英子说。

一个男人从我们面前木然走过,我发现他的步子与我和英子的步子不同,那步子对夜阑人静的茫夜有一股无形的侵犯,而我和英子的步子却使夜晚安宁。

我想,这男人大概是刚才那阵看不见的脚步声的制造者吧。

“我什么也不害怕。”我说。

我知道,我惟一的恐惧只是我的心理。

我和英子刚刚走出那扇旧木门,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就唰地从黑幕中驶到我们跟前,像一道刺眼的黑光让人不知它从何而来。

那司机长得温和勤劳,一副标准的老实人模样。他招呼我们上车时那种谦卑殷勤的神态,使我怀疑地掠过一个念头:这是一个蓄意已久、恭候多时的阴谋。

在这夜深人静、阒无人迹的街上,怎么那么巧我们一出门他的车就正好迎上来呢?我宁可相信长得像坏人的男人。

我想制止英子上车,但英子的一只脚和她那顶让人欢快的小帽子已经探进了出租车后门。于是,我只好孤注一掷拉开前车门坐在司机旁边。我想,我们一前一后分开坐可能会比较安全。这时大约是凌晨两点三十一分。

随着车子的启动,我听到英子一声刺耳的尖叫。我立刻转身。

这时,我和英子先后发现在后座边角处的阴影里坐着另一个长得像好人的男人,他只有半张脸孔和一只眼睛。

一直到一切结束之后,我也不知道这男人到底有没有另半张脸埋在阴影里。

我当时看到他那一只眼睛像一头最温情脉脉的老黄牛的眼睛,让人想到田园绿草、阳光尽洒、遍地牧歌,想到一只红嘴鸟在亚麻色的棉花地里安宁地滑翔。但是,我从这半张脸孔上还看到了另外一件事:他的身体里其实只有半条命。

人类的经验告诉我:使人不用判断就产生信赖感的,准是一个美丽而诱人的误区,是覆盖着玫瑰色樊篱的陷阱。现在,我和英子已经无法挽回地上了贼船。

车子在夜色里如一只自动爬行的墓穴,使人感到钻入了一场失控的魇梦。

我注意到那司机通过反光镜向后边的半张脸丢了个眼色。

半张脸说:“按原路走。”

司机说:“没问题。”

我猜想,他们已经开始交换暗语了。

车窗外是金属般尖锐的风声,我听到“时间”像小提琴手绷得紧紧的高音区颤音,悠长而紧迫地从我的耳鼓滑过。一座座火柴盒似的大楼向后边飞速移动,那些沉睡在市区中的大楼,由于高耸,使人感到它们总有一股慌里慌张、心怀鬼胎的劲头。

我注意到我身边的司机长了一双很鼓的眼睛,像甲亢病人似的,黑眼球从他那过多的眼白上凌面凸起,随时可以奔射出来,深深地陷到我和英子的身体里去。我还注意到,他的瘦脖颈上一根蓝蓝的青筋突现暴露着。我记住了这根青筋。

“要不要拐?”我身边的鼓眼睛司机又通过反光镜看后边的半张脸的眼色。

我变得忧心忡忡。我觉得鼓眼睛的话总是指向某一处我和英子听不懂的暗示。

作为一个娴熟的出租司机,难道他不知道我和英子要去的地方怎么走吗?我在想“拐”这个字,拐弯还是诱拐?我回头望望英子,她满脸惊慌,身体倾斜,坐在尽可能离半张脸远些的后座角上。

我故作镇静,对她说了声:“快了。”

这时,车子猛一下急刹车。我的胸部一下子撞到身前坚硬的驾驶台上。同时,我听到英子咣当一下重重地跌在前后座之间的挡板上和随之而起的一声凄厉的叫喊。

“你们干什么?”这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但那已不是我的声音。

鼓眼睛嘿嘿一笑,“出了点故障。”

半张脸在阴影里闷闷地说:“调一调那个。”

于是,鼓眼睛东摸摸西按按,还用脚踢踢驾驶台底下的什么家伙。我模模糊糊看到一颗亮亮闪闪的钉子从驾驶座底下滚到我的脚边,它在朝我眨眼发笑。我不动声色,慢慢移出一只脚把它踩在我的脚下。

车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启动了,平缓行驶,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

我用余光看到鼓眼睛正在用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裤兜摸着,摸了很久,然后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握在手心里,从肩上递给了身后的半张脸。五颜六色的街灯在他的眼球上闪闪烁烁,不断变换的色彩使那对鼓眼球鬼鬼祟祟。

我心里盘着刚才半张脸说的“调一调那个”的“调”字。调什么呢?调仪器?调情?调戏?

这时,车子行驶到了一个光明的路口,虽然依旧没有人迹,但路口处空空站立的那个有如士兵一样挺拔的警察岗楼,使我觉得这是一个安全的地带。

英子把她那冰凉的手从后边搭在我肩上,对我说:“咱们在这儿下车好不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侧过头冲着鼓眼睛说:“我们要下车。”

“还没有到地方嘛。”鼓眼睛和半张脸几乎异口同声。

“可我们就是要在这儿下车。”我说。

鼓眼睛那暴露青筋的细长脖子转动九十度,那双鼓眼睛当当正正对准了我。他嘿嘿一笑,“上来了就别想下去,到地方再说。”

我已经切肤感到他那双眼睛已经从他的眼眶里突奔出来射进我的身体了。

“你让我们下车!”我声嘶力竭叫一声。

鼓眼睛又是嘿嘿一笑,“如果不呢?”

半张脸这时阴森森地用他那半条命去牵拉扶在我肩上的英子的手。老天!他的半条阴魂已经在碰英子了。

我完全乱阵了,只听到自己脑袋里响了一声巨雷。沉思的驾驶台上那只咔咔跳动的表针也空荡荡鸣响。

“十三,十二,十一,十,九……”我在心里开始倒计时,等待那深入骨髓的诱拐命运的最后一刻。

出租车驶出了那条有着光明路口的街,进入了一条狭长的黑色甬道,小路两旁昏黄的街灯扑朔迷离。我知道,街灯——这个黑暗里惟一的见证者,早已像众多的人一样惯于撒谎,它已不再代表光明。

“八,七,六,五……”

……呵那黑楼梯走廊……狭长的旷地……粘糊糊死在细如粉末的雨地上的胶靴……栏杆围住的伸手摊脚的废弃物……睁大眼睛盯住我和英子款款走过的骷髅……看不见的虚掩着脚步声的旧木门……没有花叶的小丁香树散发出的英子的清香……那钉子当当急响紧叩在魂上的敲击声……

时间在心里完全回转,逆退到了凌晨两点二十九分到两点三十分。

“五,四,三,二……轰……”

一声巨鸣震响了我永远的黑夜!

当我和英子从那翻倒的火团里逃出身来时,在烟雾中我看见鼓眼睛细脖颈上的那条暴露的青筋正喷射着如浆的血注,倒在方向盘上;他的身后是半张脸苟延残喘的半条命。

“你杀人了!”英子凄厉的嚎叫响彻这暮冬里瘆人的街头。

我和英子像两张白纸,醒目地站立在铜鼓般嘶鸣的心跳上,无助地颤抖。

我满身血渍斑驳。

天呀!那只从驾驶座底下滚出的被我踩在脚下的钉子,有如一阵尖锐的风声,莫名其妙地被攥在我的手中。

三诱拐者

我面色苍白、僵硬笔直地坐在貌似宏大庄严却肮脏庸俗的法庭大厅里。我那厌倦了日常生活的耳朵和似乎还有一口气的枯白的嘴唇,还是感觉到了会场上的七嘴八舌、杂乱无章的窃窃低语。

我的身边是两个纪念碑一般庄严的警察。我有几次想伸手摸摸他们的嘴唇,看看他们呼出来的是不是和我一样的热气。他们肯定是把我当作一匹黑色的瘦雌马了(我此刻正穿一身女犯统一的旧黑衣),他们强壮的体魄用不着马鞭就可以驯服我。但我知道,所有的缰绳都拴不住我的心!

那样一匹瘦瘦的雌性马,你可以骑她、蹂躏她,你的鞭子可以征服她的肉体,你可以让她血肉模糊、看不见的累累伤痕布满全身,你可以让她生命消亡、永逝不返,但你就是得不到她的心!她的心只能醉于爱情和死于爱情。

法官端正地坐在审判台中央,他的坐姿使我立刻感到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层层禁锢的囚徒。

我的辩护律师和法庭进行了一场模式化的乱糟糟的争辩之后,我看到法官终于转向了我。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说:“法官先生,这里边的确存在一个诱拐者,否则我怎么会杀人呢?”

法官说:“那么谁是诱拐者呢?”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我努力回忆四月十日夜晚凌晨两点三十一分之后的每一个细节,那两个男人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以及这些小动作和眼神背面所指向的暗示。我心里一个连着一个图像画面,像电影一样掠过。可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抬起头,期待地朝英子望去。我目光变成一只软弱无助的手臂,伸向我所依赖的朋友。这是我惟一能抓住的救命的“稻草”。这个时候,她肯定会站出来为我指出那个人,即使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

英子端坐在那里,她那双深挚、静谧而美丽的大眼睛久久凝视着我。由于恐慌,她比以往更加动人妩媚,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麻雀,远远地坐在摇晃不已的黑电线上。

我感到懊悔,我宁愿让事情听其自然,也不想把我的朋友牵扯进来。

终于,英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有如一株暮冬里灿黄的麦苗,整个人就像一首情诗那么纤美慌乱、迷离恍惚。她终于举起了她那只木然的然而会说话的手臂。

那手指不偏不倚致命地指向了——我!

一时间全场哗然。

当当!法官大人在案头上重重地敲了两下,“肃静!”

然后,法官的目光再一次指向我:“你认为你的朋友说得对吗?”

我的眼睛已经游离开了法庭上所有期待着我嘴唇颤动的目光,我的思维在所有幸灾乐祸者和等待落井下石的观众上空的气流里浮游。我没有看见一个人。除了英子,我没有看到还有一个人存在。

一滴不再清澈的泪珠从我那早已远离忧伤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像一只红红的樱桃从枝桠上成熟地坠落。我把那一滴复活的泪水和着所有死去的往昔一同咽进肚里。

全场寂静,死亡一般空洞静止。

终于,我说:“……我愿意……去坐牢。因为……你没办法听懂她的话。”

“你无视法庭!我们听不懂还有谁听得懂呢?”

“你是男人,所以你无法听懂。自以为听懂的,准是听歪了。”我说。

“你知道你故意杀人是要判死刑的吗?”法官继续说。

“权力总是有理!‘强者’总是拥有权力。”我无力辩解。

这时,我的辩护律师再一次站起来为我辩护:

“法官先生,就我所知,我委托人的朋友在这里所指示的诱拐者不是本案所涉及的那个‘存在’的层次上的。另外,我这里有充分的材料可以证明我的委托人是一个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

我看见我的辩护律师从他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材料,“这是我的委托人在一九九二年夏季的一个夜晚写的。被她的家人发现后没有实施成功。内容如下:

关于死亡构想

一、方式:两瓶强力安眠药。先吃七片,待神志濒临丧失的时候,急速吞下两瓶。向右侧身曲腿而卧,左手呈自然状垂至胸前,右臂内侧弯枕于头下。

二、地点:在贴近母亲墓地的宁静无人的海边,躺在有阳光的雪白或灿黄的沙滩上;或者是一条蜿蜒海边、浪声轻摇的林阴小路之上。但不要距海水太近,要能聆听到安详舒展、浪歌轻吟的慰藉之声的幽僻之所。

三、时间:在生命还没有走向衰老的九月里的一个黄昏,太阳渐渐西沉了,天色黯淡下来,世界很快将被黑暗吞没。这个时候,善良的人们都回到温暖的房间里,谁也不会发现一个女人在幕天席地的海边静静地安睡过去,永不醒来。血红的九月是一个杀死我的刽子手。那人离开了,带走了世界。

四、遗言:不给任何一个人留下只言片字或照片。话已说尽,路已走绝。

五、遗产:销毁所有信件、日记、照片、作品手稿、录音带、私人信物,等等。其余,全部留给一位单身无依的、具有杰出天才和奉献精神的守寡人。决不把遗产当作最后的功名献给ⅹⅹ机构。只把它献给像我一样追求和忠诚于生命之爱,但由于她无家庭无子女政府就不分给她房子的人。

六、死因:我死于自己的秘密——九月之谜。

七、碑文:原谅我只能躺在这里用冰凉的身体接受你的拥抱。

一九九二年九月

“请把此材料呈上来备案。”法官说。

我的辩护律师送上我的材料后继续说:“我的委托人曾经多次向我提到‘九月’,可以判断,她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关于‘九月’的‘情结’。我的委托人正是那种被称之为‘边缘人格’的人。这种人常常处于极端艺术化与精神分裂的临界线,在此二者之间波动,一般情况下不易辨别。边缘人格的人通常在家族史上出现过精神失常的现象,或者幼年遭受过性暴力行为,或者幼年出现父母多次分居、离婚现象。我的委托人正是这样的背景。”

“有证据吗?”法官说。

“我委托人的母亲可以证明这些。还有一点,我的委托人自称她父母双亡,独自一人。这一点与事实不符,也可看做是她精神失常的表现。”

法庭上又是一阵骚乱。

…………

我最后一次朝英子望去,她像是被茫茫人海遗弃在城市角落里的一条无辜的小河,拼尽力气把人们随意丢到她那河水里去的易拉罐、空烟盒、避孕套等等废弃物推向堤岸,拒绝懂得世界上“阴谋”与“肮脏”这些词汇的含义。她的整个身体变成一株被众人眼里射出的背信弃义的耻笑所折断的小白桦树,瘫软的身体和硬朗的心,矛盾地坐在那儿,不知所措又坚定不移。

她根本不知道她刚才那致命的手指所指向我的命运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是,我懂得她,那么地懂得她!

在这个人头攒动、密如潮水的整个大厅里,我知道,只有这个指控我是“诱拐者”的人,才是我的同谋,只有她才是。

如果你是一个仁慈的法官,请你把我和英子送往两个安全的去处吧:把英子送往让人学会自卫的精神医院,让从诗句里走下来的她懂得诗与现实哪个才是真的;把我送进封闭的牢房,让世界永远看不到我,让时光在“九月”以前变成一堵千古石墙。

我知道,我那与生俱来的等待,只是一只能装下两个或三个人的让我晕头转向的笼子,一只把我摇晃、摔碎、再扶起的笼子。我不要豪华的阳光和金子铺陈的沙滩,整个世界我毫无期待,我只要我那笼中人眼里的鞭子抽给我的温情的虐待。我的一年四季恐惧着四敞大开的生命,渴望那个围栏。

这个时候,一个衣冠楚楚的英俊男子从大厅虚掩着的门缝后边像一道危险的黑色闪电飞翔过来。我疲倦的心已经记不清他是我的第几任前夫,也记不清当初那一声令我们都想把对方杀死的互相背叛的缘由。只记得我们是在骚动的洛杉矶的一个“变心俱乐部”里彼此失踪的。

他义正辞严地对着法官说:“我代表男性公民向您诚挚地请求:给她自由。”

我的思想和肉体都分外清醒。我知道,他说的那个外边的自由,是想把我推向一个更大更深的阴谋和陷阱。

当当!法官终于()站了起来:

“本法庭将竭尽全力查出或者否定诱拐者的存在,这是本案的关键。现在本法庭宣布——休庭!”

还有什么可等待的呢!我对法官的判决毫无兴趣。无论在哪儿,我都已经是个失去笼子的囚徒了。

那个九月啊,我独自守立在心里那条已离我而去的、漫游穿梭的虎皮鱼的虚影里。这座城市在我眼中已是废墟,它随你死去。

众人的眼睛,使我无法哭泣。

2、陈染:碎音

陈染:碎音

199x年对一些人来说,似乎是不祥的一年,一些我熟识的和不熟识的年轻人,都在不该死去的年华英年早逝了。我身边就有一位,虽然已算不上年轻,但也绝不到被天堂或地狱召唤的年龄。他是在一天黄昏时分,一个人躲在我们单位他自己的主任办公室里,好像做着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然后,忽然干叫一声,窒息猝死。有人说,这一年的彗星和日蚀,神秘地和某些做过不可告人的事情的人发生了联系,然后把他们带走了。

我不知道。我很难相信没有被自己证实的事物。

生活中希奇古怪、不可捉摸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候,你明明看准无误,可忽然就不是它了。弄得人心里恍恍惚惚,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近来,一些古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而这些怪头怪脑的事物原来都是远离我的,它们总是发生在那种头脑复杂而且对世界充满了探索劲头的斗士身上。像我这样既缺乏好奇心又胆小的女子,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脑子里边,一般什么也不会发生,日子宁静得如同一片坍塌了墙垣的旷地,澹泊滢澈。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已经饱履世事,历经坎坷,内心已抵达冥合的暮秋,懂得了生活的化繁为简,深藏若虚。恰恰相反,我的生活一直云定风清,平静得没有任何经历可言。简单,的确是我的天性使然。并且,我习惯于这种简单。

就是这样一个不高的要求,不知怎么却离我越来越远。

昨天傍晚,我与丈夫一起吃过晚饭,就一个人躲进卧房,坐在床沿上发呆。因为他总是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身影如同一堵墙壁,叭嗒叭嗒的脚步声搅得我心里十分慌乱,这种绵绵延延、虚虚实实的脚步声在我的血管里起伏跌宕,蹿突跳跃,即使我用双手把耳朵堵起来,那声音也依然缠绕不去,无法销匿。

的确奇怪,我对这种声音的慌乱感已经持续好一阵时候了,也说不清到底是从何时而起。这声音总是追随着我,使我在平静的甚至是有些木然的思路线索中,猝不及防地被跌碎、被唤醒过来,惊觉地专注于此。由于这声音有形或者无形、存在或者虚幻地不断响起,即使我并没有忙于什么,甚至什么事情也没做,我心里依然会觉得特别忙乱和紧迫,轻松不下来。脑中似乎同时充满着许多事,乃至一件事也想不起来。太满了,反倒一片空白。

轻松,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沉重的事情。感受轻松,我觉得是十分困难的。

我急忙离开客厅,离开那声音,坐到卧房的床沿上来。

望着窗外,我看到已是晚暮苍冥时分,从家里五层高的房间窗口眺望出去,一群一群绿绿的树干顶冠的叶子,如同游动的青蛙,在齐窗高的半空里无声地波浮。我凝神看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好听的树叶的摩挲声,却听到丈夫在那边房子里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的响动,以及他的拖鞋在木板地面上发出的烦躁不安的声音。

于是,我离开家,打算到楼下的报摊买几份小报。

我发现我越来越懒得与他说话了,但懒得说话并不意味着厌烦与他说话。我其实一点也不厌烦他。有他若隐若现地在身旁,在不太远但也不太近的地方呆着,我心里才觉得踏实和安全。

在单位我也是喜欢一个人呆着,财务部除了我,还有一名出纳员小李,我做会计。平时,小李总是提醒我不要老是望着那台微机电脑出神想事。其实,我只不过是在注意倾听楼道里那有可能传来的由远而近的皮鞋的蹋蹋声,那是主任的高跟鞋踩在楼道石灰地面上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这声音清脆尖锐得如同一根根钉子,一下一下扎在我的皮肤上。每当我在微机上的计算出现问题的时候,这恐怖的蹋蹋声都会从天而降。然后一句“有什么问题吗”的询问便会软软地从一张充满善意的赝笑的脸孔上掉下来,那是一种把你推得很远的亲切,掺杂着虚幻不定、永远使人无法真正抓到手里的热情。

我常常半是畏惧、半是警惕地凝视这张中年的脸——面容略显枯槁,眼白过多而混浊,嘴唇薄薄的,散发一种苍白的光泽。头发比真丝还要柔软,脸庞的造型相当的好,只是那只低矮的鼻梁和宽大的鼻孔,仿佛缺乏某种正气的力量。

应该说,这样一副面孔,平常得我们在大街上随时可遇,完全够得上过目即忘的相貌标准。但是,只要你对那脸孔仔细地看上一眼,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张普通的脸庞湮没在人群之中了。这样一张普通脸孔的不普通之处,我曾多次暗自分析其中的缘由,始终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傍晚,下班时候,她从我的眼前忽然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我终于醒悟——这种亲切所以使我不安,完全是由于来自她脸孔后边的笑容引起的,这种独特的不同于常人的笑,只有当她背过脸去,才能被人真正看到,也就是说,那笑容不是展开在她的面颊上,而是绽现在她的后脑勺上,它隐隐约约地躲藏在黑黑的长头发缝里闪烁,使人觉得其中隐匿着多种危险的因子。这来自于脸孔背面的阴气森森却努力给人以亲切特征的微笑,常常使我觉得比刀光闪闪却浮于言表的毒骂更毛骨悚然。在这严丝合缝的笑容里,不会有半点真实的东西或秘密泄露出来。

我的确难以解释对这张脸孔的不能自拔的畏惧。觉得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错综复杂、明枪暗箭又无所不在的微妙关系。但那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以前偶尔发呆的时候,顶多想一想这张脸孔,至于其他的,我的确什么也没想,生活还有什么可想的呢?这一种生活与另外一种生活也许有所差别,但无所谓哪一种更好,不值得再去改变什么,战胜什么。无非如此。单位其他部门的同事议论我骄傲不爱理人,我哪里是骄傲啊,我不过是懒与人语罢了。

人为什么非得说话不可呢?

回到家,我自然是越发懒得说话。记得五年前我和丈夫刚结婚那会儿,我们能伴着窗外夏夜的雨声,相拥在卧房一隅的松软的大床上,低声聊上大半夜。窗外澄澈的雨珠滴滴嗒嗒垂落到楼下的绿阴地上,如同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色花瓣沉沉地掉落在岑寂的沙土上,发出咝咝啦啦的渗透声。我们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多么渴望能够成为一对被软禁的永恒的囚徒啊。直到意识到第二天清早七点钟还要起床去上班,才恋恋不舍地闭上嘴巴,合上眼睛,在梦里的交谈中安然睡去。哪里是什么“昼短夜苦长”,分明是绵绵润雨夜苦短啊!

那时,我对他的感情要求特别高,敏感得如同一根上紧的发条,一只惊弓之鸟,好像每一天世界都有可能崩溃了似的。那时候,我常常设想与他结盟自杀之类的情景,幻想把一场热恋推到高xdx潮的结局。其实,人在激情之中真是无幸福可言,这是我后来获得平静的体验之后才得到的。而且,人在激情之中所说的任何话,都是人体在爱情的生物反应下流溢出来的,它的可信度是值得警惕的一件事,这当然也是我后来得出的,但当时绝对不是出于谎言的目的。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情感生活越来越像地衣苔藓一样容易满足,只需给它一点点水分,它就可以成活。时光的确是一种奇怪的磨损剂、腐蚀剂,它把那种火焰般的恋情打磨成一种无话可说(即无话不能说)的亲情。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最初,丈夫见我懒言少语,以为我怎么了。一天,他居然举着一本书过来问我,他说,书里的一个外国人讲,长久的沉默有多种意味,某些沉默带有强烈的敌意,另一些沉默却意味着深切的情谊和爱恋。他还举了例子,说,书上的这个人有一次接受另一个人的造访,他们才聊了几分钟,就不知怎地突然发现彼此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接下来他们从下午三点钟一直呆到午夜。他们喝酒,猛烈地抽烟,还吃了丰盛的晚餐。在整整十小时中,他们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二十分钟。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开始了漫长的友谊,书上的这个人第一次在沉默中同别人发生了友情。沉默是一种体验与他人关系的特定手段。

我说,“我们不说话,可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或改变什么。我的确需要你,离不开你。”

他疑虑地看了看我,想说什么,结果又没说。只是喉结动了一下。

我走到楼下买报纸的时候,注意到楼前的那一片绿草丛生的旷地上长起来几株灌木,还有一些杂色的野花可怜巴巴地干枯着。远处是一堆铁红色的废砖头和一只不太高的伸手摊脚的黑色脚手架,闷闷地发着焦渴的光亮,它们似乎都在烦躁地挥发着下午的太阳晒进去的燥热。

我想,要是下一场雨该多好!

从楼下买报纸回来,我没有乘电梯,我沿着模模糊糊的楼梯往五层爬。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我忽然又有点神思恍惚,一种压迫的感觉像黯淡的光线一样覆盖在肢体上,这声音总是诱发我想起某一处那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敲击声,我无法消除对这种声音的持续不断的恐惧感。

我有些慌乱起来,急忙加快脚步爬上五层,敲响自己的家门。

意外的是,我出去不过一刻钟时间,房间里边却没有应声了,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又急切地敲了几下房门,盼望丈夫快点打开门,以便摆脱刚才那莫名而起的恐慌。但是,房门里边像一个久无人至的废弃的仓库,或者是一窟年代悠远的洞穴,无声无息。

我抬起头,猛地看到房门上红色的油漆赫然写着606。我急忙转身,犹如一只最敏捷的猫一般,迅速而轻巧地往楼下蹿了一层。我所以蹑手蹑脚,是为了避免脚下发出声响。然后,我在与上一层相同的位置上敲响了自己的家门。

里边似乎远远传出一声游丝般的询问,“谁啊?”

不等那声音结束,我立刻大声喊叫“是我!”

房门打开了,一位少妇站立在眼前。她一只手撑在潮乎乎的门框上,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别在柔软的腰间。

刹那间,我被眼前的情境惊呆了,一个冷战把我打到身后楼道凉嗖嗖的墙壁上,手中的报纸散落一地。地上一片白哗哗的云彩。

少妇表情奇怪地迟疑了一下,只低低说了声“走错了”,就又关上屋门。

我这才看见房门上火苗一样冰冷的号码:406。

我再也沉不住气,落荒而逃。

这时的我,已经成了惊恐万状的兔子。

我在楼上楼下来来回回窜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双腿犹如灌了铅,大象一般的沉甸甸的脚,重重地踏在渐渐黑暗起来的楼梯上。奇怪的是,这会儿我听到的不是自己的脚步声,我分明听到一种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蹋蹋声,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嘹亮。

当丈夫为我打开自家的506房门时,我已经被汗水淋透,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变得一绺一绺的,像油画上的黑颜料。

我把湿淋淋的身体靠在他的锁骨上,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轻轻推开我,退后一步,站立在门厅四壁雪白的空旷之中,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隔了一些时候,他说,“你一定是累了。”

我说,“你不相信吗?你看我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外边下雨了。”他的嗓音有一种古怪的沙哑。

我生气了,好像我在对他虚构似的。他怎么就不相信我和我的遭遇呢?

丈夫似乎看出我的不快,拉我到阳台上,用力把一扇半掩的窗户吱扭一声推开,显然是雨水把铁窗户的窗杆锈住了。“你看,下着雨呢,你怎么连雨伞都不带就跑出门?”

我望着那缠缠连连咝咝啦啦的雨滴,以及楼房背后那一条伸向远处去的湿淋淋的曲折蜿蜒的小路,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当晚,我一夜没有睡好,辗转反侧,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今天一清早,我只是略觉眩晕,但还是准时离开家门去上班了。

一夜的小雨停息了,空气凉爽而静谧。路边的小水洼闪烁着乌亮的光泽,城市的景观被光线折射到水洼上,构成一幅静止的黑白图片,那图像似乎正安静地等候行人去踏破。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或低矮的草丛,舒展地喘息着,尽情地享受着早晨的清馨。我身置这洁净的空气里,仿佛生活里所有的混浊都被洗涤了,身体的不适之感也被丢到一边。一夜的睡眠,即使不够安稳,也足以抹去昨晚“鬼打墙”的记忆。

清晨的凉爽使得天空格外的蓝。

我准时坐在财务部办公室里,一缕阳光斜射在眼前的微机电脑屏幕上,那光线被玻璃反射成一道散发着诡秘的白光。我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光线发呆。

天气如此之好,我却不得不坐到这台机器前。我多么痛恨这台机器啊!每天,我都得死死盯住它上面的表格数字,算来算去,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与疏忽,可是差错依然会不备而至。每当这时,楼道里就会由远而近地传来那高跟鞋急促的蹋蹋声。

出纳员小李已经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她正在津津有味地享受着早餐——一只金黄的鸡蛋饼,她的胃口好得总是饥肠辘辘,随时等候着要饱餐一顿。她的丰满的下巴层层叠叠,滑溜溜的纹路如同一道道小路,可以通向任何开阔的方向。令我羡慕不已。

小李吃完鸡蛋饼,打了这一天的第一个愉快的饱嗝之后,用餐巾纸抹抹嘴,说,“怎么大清早来了就发呆呢!”

我的身子忽然向后倾了一下,混乱的思路被她的语声切断了。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

我站起身,为我们俩一人沏了一杯清茶,然后坐下来。我重新调整了目光和呼吸,叹了一声,就打开微机。我努力把那屏幕想像成一盘香喷可口的菜肴,告诉自己我正准备进入它的芳香。

屏幕上的数据表格就像一间无穷大的空房子里的银光闪闪的蜘蛛网,我端坐在这个巨大蛛网前,开始了不停地牵一牵丝网、修补一些数据的工作。

我一边工作,一边走了神,就像有时候笔直的生活之路时常也会把我们引入偶然的岔路似的。望着屏幕上的“蜘蛛网”,我的眼前却进入了另一番景象。

……我走在去主任办公室的路上,我正准备取回主任校正过的一份单据。走过单位院子里卵石铺成的小路,我看到一枝桃树花掉下来,被人踩扁了,已经蔫干。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歪歪斜斜,在砖头与卵石参差不齐的夹缝里顽强地滋出,它的扭曲的姿态使我看到了弱小生命企图改变命运的力量。

然后,我穿过一条阴暗错综的走廊,脚步把薄薄的瓷砖地板震得格格作响。我走进了主任硕大的办公室。

忽然,我发现,她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可是,两分钟前,她还在电话里说在办公室等我呢。我纳闷地收住双脚,愕然伫立,向房间里边探着头。

屋子又高又大,我发现那一排一排超高的白色柜子上边,全是空的,那种空洞使我想到一张张没有了舌头的大张的嘴。那些柜子把房间切割得犹如谜宫一般,看不到里边会潜藏着什么。我心虚地环视着空房间,房间里似乎有一股呆滞而神秘的雾气,呈青蓝色,从屋顶到窗檐有一串蜘蛛网缠附下来,依稀可见。室内明显地缺乏通风,一袭腐朽之气迎面贴到脸孔上。几缕暗黄色的微光,从又高又窄的窗户斜射进来,外边临街,隐约可以看到窗外有一座坍塌半截的破败建筑物。这一切,使我立刻呼吸到一种严峻而恐怖的气息。

我急切地希望看到主任真实的身影,取到单据,马上离开。

果然,我的余光在房间的一隅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可是,那影子倏忽一闪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串模糊不清的语声,我没有听清。

我被吓得有些站立不稳,便蹲了下来。停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模糊不清地哼一句。我仔细辨析,也许是我改变了高度的缘故,那声音从高处沉落下来变得清晰了一些。我听到那嗓音似乎在说,“让过去那个机密死去吧,不要泄露给任何人!”尽管这声音翁翁塞塞的,像口中含着一团棉絮,又像米粥撒到衣服上后洗涤时的那种缠缠连连的不清爽,粘粘乎乎的。但是,这回我的确听清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为刺激的声音。

我的身体立刻瑟瑟发抖起来,因为影子的声音并不是主任的声音,而是已经死去了的老主任的声音,他那特有的浓重的惠安乡音,抑扬顿挫,一板一眼,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直到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来,我对楼道里的脚步声的恐惧,就是在老主任死后、由他的亲密伙伴——现在的主任接替的那一天开始的。

我冲着那形状模糊的影子消失的方向高声叫喊,“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的秘密啊!”

我一边说着,一边鼓足勇气站了起来,并且不顾一切地朝那个影子方向扑了过去。我想,虚幻总比真实的事物更恐怖,哪怕那真实之物是一只凶狠的老虎,也比暗处隐藏的阴阴怪叫的小猫更使人可以对付。

这时,房门不知是因为风还是被什么力量所驱使,忽然哐地一声关上了。

我一回身,正好有人走了进来。出纳员小李打开水回来了。

我惊惧地转移自己的思绪,回到眼前的微机上边来。

我站起身,倒了一杯水,又喝了几口,定定心神,准备重整思路。

可是,我喘息未定,就听到了楼道里那熟悉的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蹋蹋声。这一次,是真切的蹋蹋声,近得就在我的耳朵边上,并且越来越清晰。它真实无误地降临了?

这绝不可能是我臆想出来的,因为出纳员小李说了声,“主任来了。”

当主任那一张冷嗖嗖的笑脸悬浮在我头顶上方的一瞬间,我的心脏如同一颗子弹从喉咙里飞了出去,射到对面的墙壁里边去了,我看到那雪白的墙壁震荡般地忽忽悠悠一鼓一缩,而我的胸壁一下子凝固成一堵死寂的无声无息的墙。我的整张脸孔都被她的永远亲切而莫测的微笑吸空了。

我再也支持不住,一个箭步就蹿出办公室,逃跑了。再也不想回来了。

我走到街上,日光似乎特别刺眼,我觉得有些晕眩,就闭上眼睛。可是,闭上眼睛的天空,又有一种强烈的万花筒一样的色彩,使我进入醉酒样的状态。我的注意力难于集中,视觉紊乱,无法连贯,视野在我的面前摇摆不定,周围的建筑似乎扭曲了,就像在曲面镜中所见一样。前前后后的人群看上去也怪模怪样,像戴上彩色的面具,有的变成了一堆形状不定的抽象物,使我极想发笑。我的头部、双腿和全身有一种间断性的沉重感,咽喉干燥、发紧,感到窒息。思维像闪电一样飘来飘去,使得我整个人都要飘了起来。一些字词和不连贯的句子喋喋不休地出现在我的脑中,我感到就要离开自己的肉体了。

我的身体就像一股水流被人为地改变了河床,流向与我本身不同的方向。

我挥手叫了一辆的士,立刻钻了进去。也许是由于车速太快的缘故,两旁的一切就像从流动的水面反射出来的一样,似乎所有的物件的颜色都在令人不快和不停地改变,物体的影子则呈现黯淡的色泽。奇怪的是,此刻我所有的听觉,全都转化成视觉效果,知觉转换为光学效果(比如一辆汽车急驶而过的噪音),而每一个声音都激起一个相应的富于色彩的视觉,其形状和颜色像万花筒中的图片一样不断变化……傍晚丈夫回到家中,把我从睡眠里摇醒,我一下子从床上跃起,环住他的脖颈不肯撒手,委屈的心情使我对他产生了最大限度的依赖。

我口中叫着“关机!关机!”

他说,“你还做梦呢,这不是财务办公室。”他掰开我僵紧的手指,“快起来吧,我都饿了。”

他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水管里边发出几声咳嗽般的怪声音,然后是水流如注的哗哗响。

我趿上拖鞋,走出卧室。

“我们吃什么?”丈夫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紧关的冰箱。

我本能地冲着冰箱高声叫了起来,“关机!关机!”

他蹙了蹙眉,顺手关上冰箱的门,“你是怎么啦,还在做梦吗?”

他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拍我的头,体贴地说,“你这些日子太累了,脸色都不对,整个人就像一株大雨中的麦苗,蔫蔫的。今天我做饭吧。”

我再一次把头枕到他的肩胛骨上,虽然我知道他无法分担我精神里那个最为隐秘的事情,但是,有这样一堵结实得墙壁一般的肩膀支撑在我的身边,的确使我心里充溢一种深沉的平静感和安全感。

我说,“也许,我真是累了。”

我靠在他的肩上不想动。

他说,“你在想什么?没有不舒服吧?”

我从冰箱上顺手取下中午睡前喝剩一半的红葡萄酒杯,一饮而尽,心里暖热了一下,清爽起来,浑身的神经也都活过来。“我的手指被车门夹了,”我举起食指给他看,“可我记不清是怎么弄的了。”

他拿过我的手指仔细看了看,说,“好像看不出什么。”

“肯定伤到里边了,你看不见。”我说。

“凡是看不见的就别当事了,好吗?”

“我也想这样,可我的感觉总是提醒我有了什么事。”

我继续伏在他的肩头,像个灾难中束手无策的孩子信任父亲一样信任他,听任他引导我在日常生活的形而下学的混乱中前行。

晚上,我们早早就躺到床上,我穿着一件磨损得有些毛边的旧睡衣,它的毛绒绒的质感使我的肌肤感到特别的妥帖。长期以来,睡衣就像朋友或亲人一样,我总是喜欢旧的,无论多么磨损,也不忍丢弃。睡衣的淡紫色和卧室黯淡的光线浑然一体。我侧身而卧,丈夫背对着我,他结实的躯体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呈z字形躺在我的面前。我一直以为,人的背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而语言本身实在是多余之物。我一只手枕在脑袋底下,端详着他的背影,身体包裹在薄薄的被子里边格外温暖。此刻,我觉得十分舒适,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弥漫全身。

这一天的紧张焦虑终于过去了。

我很想搂住他的脊背,或者让他抚摸我。但只是搂着和抚摸,不想其他。这一天的日子我好像已经精疲力竭,再无多余的力气。我知道,如果我主动去环住他,在这样一个温馨安静的晚上,在这样一种岁月还没有把我们打磨到衰老的年华,我的动作肯定会招致一场不可收拾的暴风骤雨局面。

而且,纯粹的爱抚的感觉,与单纯的性的愿望不同,那绝不是靠要求就可以换来的。

于是,便罢了。

床垫在身子下边温柔地依顺着我的肢体。我看到厚厚的落地窗帘的一角没有拉上,一束发青的光线正从那缝隙斜射进来,使得房间比以往的夜晚显得亮了些。那光亮落在房间里栗色的半旧木质家具上,以及干净的陶器、根雕和晚间丢在床头茶几上的一小堆果皮上。我以惊讶的目光盯住这缕珍贵的光线,仿佛它是茫茫黑夜里惟一的安慰与奢侈品。墙壁上滴滴嗒嗒的钟声,心平气和地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节奏,我的血液跟着它的节拍也宁静下来。我的身后,卧室的房门敞开着,我听见卫生间里淋浴器漏出的水滴正缓缓地垂落到浴缸上,那滴嗒声透过长长的门厅走廊若隐若现,像催眠曲似的柔软。这一切使我感到满足,我急欲进入睡眠之中。

正在我刚要掉进睡眠的一片空白之中的时候,我被什么隐隐的响动惊醒过来,睡意一下子九霄云外。我警觉地仔细倾听,终于听到了那是一个人攀爬楼梯的脚步声,那是一双皮质很好的硬底皮鞋,后跟很细,但并不很高,一双中年女性肥硕的脚。那双脚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轻轻爬上了五楼,然后那双脚就站立在我家房门外边的垫子上。我甚至听到那人举起胳膊准备摁响门铃时袖管发出的咝咝声,只是在那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门铃按钮时忽然停住,手臂似乎高悬了一会儿,好像犹疑片刻,才决定不按响。我的心跳第二次从喉咙里飞了出去,脖颈上软软的蓝血管,随着惊恐剧烈地起伏。

直到我听见那脚步声缓缓离开,才喘了一口气。那脚步依然很轻,但每一声都在我的脑中钉下一个坑。

我紧紧抓住丈夫的肩膀,并且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他,我叫了起来,“听啊,脚步声,你快听啊,脚步声……”

他醒转过来,“什么脚步声?”

“你快听,有脚步声!”我指向楼道方向。

他倾听了一会儿,然后用那熟悉的沙哑的嗓音说,“别闹了你,你总是与梦为邻。”

我说,“是真的。”

他说,“我怎么听不到?”

我说,“真的是真的。”

我浑身抖个不停,死死抱住他不肯撒手。

他见我格外激动,就开始对我上上下下摸索起来。我攥住他的手,不让他动,只要求他抱紧,“别动,千万别动,你听不到了。”

他大概是听到了我小鼓一般急促的心跳,就说,“别怕,肯定是你听错了。”

“不会错,不会错,真切得几乎可以看到。”我说,“你看楼道里的灯都亮了。”

透过紧临楼道的厨房玻璃,楼道的灯果然是亮的。

“你这样大声叫喊,灯肯定要震亮的。”

他打开床头灯,“屋里什么也没有。”

“真的,刚才真切得几乎可以看到。”

“看到什么?”

“就要掉下来了,哎哟,就要掉下来了!”我高声尖叫。

“什么掉下()来了?”

“主任的脸!”

3、陈染:残痕

陈染:残痕

我听到一只鹤在我的体内扑翼,它的软软的凉凉的脚爪在我的左腿上踏出微微的异样的感觉和响声,那小爪子的印迹如同一朵一朵土黄色的花瓣洒落在我的左膝盖骨上,夜是这样的黑沉和静寂,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巨大而绝黑的墨镜底下,使我迈不出我的腿……接着,我就被一阵隐隐的找不准地方的疼痛感从睡眠中搅醒了,我知道那是我的左腿在疼,是那种真真切切的疼痛。于是,我习惯性地伸出手,在这本应熟睡的夜晚里抚摸我那条疼痛的腿。可是,我的手触碰到的却是平展展的床板,应该伸展左腿的地方空空荡荡的,那地方像烟囱里边冒出一缕圆圆的青烟,感觉中存在着,实际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我这才醒觉过来。

我的左腿的确不存在了,一年前,它像一截外表完好却内里被蛀噬的木头,从手术台上被医生们抬走了,轻而易举得仿佛是那条腿自行迈开脚步离我的躯体而去,走向实验室的解剖台,再不回头。

虽然后来的解剖实验证明,我腿上的那个小小的肿瘤完全没有必要用一条腿的代价来解决,它只需一个不大的切除手术就行了,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左腿。这的确不是梦,但我的左腿真是像梦一样不翼而飞了,它失踪在一场人为麻醉的梦境里。我甚至可以看到当时几个医生如同卸下一管炮筒一样把我的左腿从案台上扛走,而几分钟以前,它还与我的肢体相连为一体,瞬息之间它就成为一个死去的零件被放置在远离我躯体的另外一个地方,令我无法接受。

在我的左腿离开我的一瞬间,我似乎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记得在我的伤口愈合之后,我常常被习惯所驱使,从床上或椅子里站起来就走,上半身做出欲将大步流星的倾斜姿态,以为我那以往柔美而修长的左腿依然完好无损地长在它原来的地方,以为它以往那袅袅婷婷的步风一直尾随着我,从未离开。结果,可想而知,我一个猛子倒卧于地,迅雷不及掩耳。在我柔弱的躯体与冰凉的硬邦邦的洋灰地无数次拥抱之后,我才终于知道我失去了我的左腿。

我曾经对着镜子反复观看那残肢的断头,鲜嫩、锃亮得犹如婴儿的头盖骨。在镜中我看见一大片清澈的水,一株看不见的带锯齿的有毒的树枝或水草暗中刺伤了我的大腿根部,然后我的整条左腿就顺着水流波波折折漂走了,安静而完好。它的顺理成章甚至使我怀疑它从来没有真实地存在过,它不过是前世的一个回声隐现在我的身体上,如同我们所有的未来都将是过去一样。

再见,我的左腿!

可是,一年之后,在我已经接受了这个悲痛的事实之后,这几年,我的已经不存在了的左腿忽然疼痛起来,那绝不是幻觉中的疼痛,也不是旧日的伤口在疼,而是整条不存在的左腿真实存在着一样在深深地疼,以至于几次把我从睡梦中搅醒。

我闭着眼睛,立刻就闻到客厅那边龟背竹在半睡半醒中发出的绿的气味。电冰箱微弱的嗡嗡启动声依稀可闻,犹如小提琴高音弦端凄凉的颤音,隐隐约约、丝丝缕缕沿着昏暗的光线传递过来。一株树,一幢房屋,一个伴侣,一个家,多么美好,如果不是我的左腿……我知道,我必须使自己眼下的关于腿的全部记忆退化得如同公元前那么遥远。

此刻,夜色正朝着清晨的方向缓缓流动,天空的光亮仿佛一只巨兽张着大嘴,一点一点吞噬着黯淡的颜色,窗外已经有了昏弱的光芒,树影的轮廓懒懒散散地投射到窗帘上。耳边一阵熟睡的低低的鼾声,它均匀得仿佛是从树叶上连续不断地掉落下来,又如同远处流水的潺潺声,洒落到我的枕边上。他离我的身体如此之近,我甚至可以闻到他呼吸到我的脸孔上的热气所含有的一种好闻的树脂的清香。可是,他却无法感觉到我的腿疼,这个与我相依为命的人,这个像我的手足一样息息相关的人,我沉重的疼痛对于他却如同远处的一块沉默的石头,无法真切地传递到他肢体上。我脑子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以前曾在哪本书里看到的话,大意是说,使你感到孤独的从来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最亲密的人。

又是一阵深深的隐痛袭来,这个感觉再一次驱散瓦解了我对于血肉相连、唇齿相依这些美妙词藻的信任。我叹了叹气,揉揉眼睛,开始摇晃他的肩。

“我腿疼!你醒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光像雾霭中驶来的一道温馨的汽车微光。他抚了抚我的头,语音含混不清地说,“哪条腿疼?”

我没吭声。

停了一会儿,他似乎才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询问的失误。

他说,“噢,我怎么忘记了。”

“不,是我的左腿在疼。”

他把手从我的头发上轻轻下滑,移动到我的左胯处停住,抚摸着那单薄而尖锐的胯骨,叹了一声,“你在做梦吧,它已经不在了。”

“它像在一样疼。”我委屈起来。

“你肯定感觉错了,是不是那条好腿在疼?”

“不是。那种隐隐的疼正从我的左脚尖沿着小腿肚往大腿上爬呢。”

“不会的,你肯定弄错了。”他耐心而肯定。

“它的确在疼。”我说,“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这会儿的姿势,以及它和我的右腿相触碰的温热感觉,就像你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胯一样。左膝盖底下的血管突突在跳呢!”

“别傻了,你已经没有左腿了。”他坚定而柔和地说,似乎是让我彻底死心似的。

我有点急了,提高了声调,“的确是我的左腿在疼,整条左腿!那已经没有了的整条左腿!你难道不明白吗!”

他一点也不急躁,依然用刚才的语调说,“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这不可能已经成为事实,它正在疼,隐隐地疼。”我几乎叫了起来,“是我知道我,还是你知道我?”

“别闹了。”他轻轻在我的脊背上拍几下,“我像你一样知道你。”

我的泪珠顺着鼻梁流到枕巾上,“这才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的!如果你像我一样知道我,那么这会儿你的左腿就会感觉到疼痛!”

潮湿的晨雾悬挂在窗外,要下雨的样子。微弱的光线起初与四周的黯淡抗争,这会儿光亮显然一步步逼走了夜色,衣架上的亚麻衣服的轮廓已依稀可见,像一个失去头颅的人缩着肩,卧房里淡栗色的家具也涂上了一层不均匀的光泽。清晨六点钟是一块巨大的布,它将掀开被夜晚盖住的生活,此刻这块布已经卷起了一个角。我看见了身边的这张脸孔,他正在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一只眉毛高挑起来,而另一只眉毛依然伏卧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特表情。

他这样凝视了我一会儿,不再与我争论,又在我的脊背上拍了几下,说,“睡吧,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透呢。”

我独自望着天花板度过了内心孤寂的天明之前的一段时光。

清晨,我小心地穿上衣服,尽量蹑手蹑脚地不发出声响。我不想弄醒他,因为在天色微明之际他又睡着了,睡着前他含含混混说了一句,“天亮我们去趟医院吧。”

我说,“再说吧,也许有什么东西暗中作祟呢。”

我将客厅的窗帘拉开窄窄的一条缝,一道细弱的光线漏射进来,窗子并没有打开,外边石板小径上自行车的吱吱噶噶声就钻了进来。我动作轻缓地洗漱收拾,然后我比往日更加谨慎地打开房门,房门吱扭一声,我听到卧房里床上有了动静,是坐起来的声音。我没有及时溜出房门,而是开着门仔细听着卧房里的动静,那边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返回身向卧房依然微黑的光线里边探头张望,我似乎听到他迅速躺下的声音,待我的视线落到床上时,我看到他故意翻了一个身,佯装没有醒来的样子。模模糊糊的光线里仿佛有什么暗中的举动发生着,我观察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然后我就离开了。

我早早地就一个人上了路,疲倦地拖着一条假腿,在这座吞没了我的左腿的混乱的城市的街道上一声轻一声重地吃力地行走。清洁车在马路上辚辚响着。有一只怪鸟忽然飞过来,它像一张彩色的布片在我眼前盘旋飞舞,尖叫了几声,就栖落在路边的树枝上。天空灰中透出一股脏兮兮的黯淡。多少年来,我一直偏执地认定,清晨天空大气层的颜色是这一天是否顺利的关键。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天空,心里涌起茫然的淡淡的无望。

人的两条腿就像白天与黑夜、现实与梦想、今天与明天的微妙组合一样,交替而行,相依而存。而我正在努力习惯在这座蒙着面具的分不清夜昼的模糊城市里,单腿行走,学会接受残缺。记得小时候玩一种叫蹦房子的游戏,小朋友们都是用右腿蹦,而我是用左腿蹦。蹦房子是那种玩不完的梦想的游戏,我的左腿似乎在那时候就融化在这种奇妙的游戏当中了,以至于长大成年之后依然很不情愿走进真实的空间。

这会儿,我的手里攥着一本书《圆锥、凿子与诗歌》。我打算一个人单独去看医生,当然我心里并没有怀揣多少希望,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够向医生说清楚,我的那条失去了的左腿近日以来总是鬼使神差地隐隐地疼。

刚才我乘电梯下楼的时候,在楼道口拐角处,我先是听到一阵不规则而又持续不断的敲击声,乏味的砰砰声被击打得极富激情。然后,我望见了埋伏在拐角阴影里的那张脸庞,那是一张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的脸,她正在楼梯口的阴影处专注地忙着什么,手中上上下下挥舞着一只锤子。我仔细观看了片刻,看清她原来正在用力砸坏一双黑色的皮鞋。她的神情颇为认真,仿佛在精雕细刻地制作一双鞋子一样。

我不解地随便问了声,“你在做什么?”

她头也没抬,继续着手中的敲打,用一种听不清的低语似的嗓音说,“清早我已经把这双鞋子扔到垃圾箱里了,可是一转身,觉得哪儿不太对,又把它捡了回来。”

“为什么?”我有点奇怪。

她抬起头,冲我吃吃笑了两声,一颗门牙挤到嘴唇前面,眼帘大大张开着,露出眼球底下一条模糊的白线,她的嘴唇又缓慢地嘘动起来,“这鞋子虽说旧了,可哪儿都没坏,若让别人捡了去,岂不白白占了便宜!”她低下头,继续充满激情地用锤子一下一下敲打,每一下敲击声过后,她的身体都会颤抖地摇晃一下,“所以,我又把它捡了回来,我要把它砸坏了再扔,而且,要分别扔到两个垃圾箱里,让它凑不成对!”她的脸孔涌上来一股仇恨与得意交加的古怪神情。

我噢了一声,冲着她的那颗闪闪亮亮的门牙的缺隙说了声再见,就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她显然忘记了我这种单腿人是用不着非把鞋子凑成对的。

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厌恶感。

这座庞大的u字形建筑物遮掩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边,四周挂满绿色的藤萝,这些藤萝牢牢地攀附在破旧的墙壁上,如同一些陈腐的观念攀附在一个顽固的老者的头脑中一般结实。它看上去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灰白色塔楼,显得相当陈旧朽败。楼上的窗户全都紧紧关闭着,使我可以想像到里边的幽暗、阒静与憋闷。有几条种着花草的小土路通向它的大门。我远远看到一个白色的大牌子,仿佛是这所医院的名字,心里暂时像吃了一副镇静剂,踏实下来。

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把那本《圆锥、凿子与诗歌》的书垫在屁股底下,打算喘口气,休息一下再进去看医生。然后,我抬起头,再一次凝视医院的外观,我发现此刻的塔楼与刚才的情形有些玄妙的不易察觉的变化,那些悬挂在楼壁上的绿色蔓藤忽然消失不见了,白色的墙壁上涂抹着许多抽象的颇为现代感的图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只巨大的褐色舌头梦呓般地伸向天空,用的是所谓晕映法,轮廓由中心向着边缘渐次变淡。我朝它瞥了一眼,就怀疑起自己来——那些绿色的藤蔓哪儿去了?莫非刚才看花了眼?

医院怎么装扮得如此呢!以至于不像一所医院。

我想,我一定要找一个最小的房间里的最老的医生。

我开始判断从哪一条小道可以最近地走到医院的大门里去,正在分析着,就见一个人影从一条小道上晃晃悠悠走过来。我立刻迎上去,说,“请问,这条小路是通往医院大门的最近的道吗?”

来者是个老头,他停住脚步,迟缓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我,灰白的胡须向上翘了翘,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冤枉的事件,满脸黯淡。他似乎有两张脸,一张脸看着我,另一张脸看着他身后的来路。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就从我身边溜了过去,然后消失在一堵墙的后边。

这时我看到脚边的小道口插着一块木方牌子,上边写,“梦想之路,请勿前行。”我用目光充当圆周半径,测试了一下,断定这肯定是一条近路。于是,我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阳光已经亮脆饱满,我走在我自己的影子上,小路弯弯曲曲,树影斑斑驳驳,杂草丛生,高及脚踝。远处火车的鸣笛声呼啸而过。那笛声顺着阳光传递过来。

待到我接近这所医院的大门时,我被一排木栅栏挡住了,我试图发现一个缺口钻过去,但是我没有找到,只得退了回来。回到小道口,我又看到了那块木方牌子,我从这块木牌子的背面看到另一行字,“欢迎你回来。”我疑惑地望着它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弄明白刚才那老头为什么不对我说话。

我闪进这座大楼的门洞,紧挨着门的洋灰泥地光秃秃的,一丝不挂的墙壁有一层绿锈的色泽。我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就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诊室的门都被我推开看过了。我向房间里探头张望的时候,发现每个诊室里边的医生都连头也不抬一下,似乎都很忙碌的样子,脸孔都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千篇一律木然没有表情地悬在一张张办公桌后面,身体萎缩得像不存在一样,仿佛只是一件件白大褂空洞洞地挂在椅子上。

我没有发现我感到信任的人。

一个中年的相当肥硕的妇女从分检处那边一扭一扭走过来,我注意到她那掩在一层厚厚的脂粉下面的脸孔很不高兴,身体的肌肉显然已经相当松弛。她对我说,“请坐到候诊椅子上去。”我说,“我想找一个合适的医生。”

她说,“医生不是可以由你挑的。”

我说,“可是,我的病比较特殊。”

“怎么特殊?所有的人都特殊。”她有些不耐烦。

“我的左腿疼。可是,”我低头看了一眼我的假腿,“你肯定看到了,我其实已经没有左腿了。”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既然你知道你没有了左腿……”

“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她向后闪了一大步,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就离开了。

我追在她身后,着急地解释,“我不是没事找事,虽然我的左腿没有了,可是它的确像有一样疼。”

她不再理我,一句话也不肯再说,好像说一个字都会伤了她的元气。

我只好坐到候诊室的椅子上等待。

我坐了一小时或是两小时,没人叫我。我想,一定是分检处的那个胖女人做了手脚,她根本就不相信我,我再坐上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恐怕也不会叫到我了。

于是,我就起身离开了。

我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已开始昏暗,云彩里好像被揉进去了许多残灰焦炭,一块黑一块黑地暂时处于固体状态。

我心里咯噔一下,被什么东西凝固起来。

果然,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我发现客厅里坐满了陌生人,男男女女都围着我丈夫,指手画脚,甚至可以说是手舞足蹈,房间里显得水泄不通,空气也十分混浊,烟雾缭绕,还有一股浓烈的生人气味,嘈杂声像波浪似的在客厅的墙壁之间来来回回撞击,声音与气味挤在一起。不知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我恍惚还看见桌子上有一些手指一样大小的微型人,(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全都一起向我看着。我由于害怕陌生人,没敢仔细朝客厅张望,就迅速一闪身溜过门厅,踅进卧房,躺到床上,假装没看到他们。

客厅那边不断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他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招来这么多陌生人到家里,平时他和我一样,一向都是不好客的,甚至有时候我憋闷极了,拉他到阳台上听听左邻右舍的家常闲话,或者是从阳台向楼下的石板小径上的人影张望一会儿,观看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举着一把伞款款走过的风韵,或者倾听一位年迈的老者用拐杖探路时木然乏味的敲击声,他一向都不感兴趣。他只是死死守住我们两个人的一成不变的日子,全心全意围着我一个人转,特别是我截肢以后,他几乎就成为了我的左腿,而对其他的人与事相当漠然。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我的一部分,尽管我们最初的某些东西无能为力地丢失或死去了,但我们的关系就像一个陈旧而毫不含糊的概念,稳固忠实。我们淹没在日常生活的琐事之中,正是这些琐事掩饰了我们的某种距离。

有一次,也是傍晚,我站在阳台上看天,天欲将下雨的样子,风却很是干爽,天空的颜色特别浓烈刺目,红的地方像凡·高割下来的那只血淋淋的耳朵,黄的地方就像他指尖流出来的一朵一朵晃眼的向日葵,青黑的地方像噩梦伸手不见五指。我向楼下一排排浓郁的树木望去,夕阳把树冠的一侧染得金红,而另一侧却埋在阴影里,绿得发黑。我冲屋里说,“你快过来看啊,树干都成了阴阳人。”他站在厨房洗菜池前,高大的身材如同一座废墟,一截残垣,伫立在已经木然凋零的五脏六腑之上。他脚底下一动不动,手里专注地洗菜,对我的召唤无动于衷,也不回应我,只有哗哗啦啦的流水声传到阳台上。我又喊了他一声,隔了半天,他才懒洋洋地说了声,“这有什么好看的。”他对外界事物越来越没有兴趣了。

有时他站在卫生间梳头发,水龙头哗哗啦啦流着细细的水,他不时地用梳子淋了水往头发上梳,一梳就是半小时。一个男人,用半小时来梳理头发,若不是穷极无聊,肯定就是想用缜密的头发来遮掩空虚的思维。

这会儿,我躺在床上,习惯性地随便举起一本书,还拿着一枝笔在书页上勾勾画画。我听到有人砰砰关门,还有人咝咝啦啦挪凳子。那边的声响使我已经看过的半页书忽然中断,而且一点也想不起来刚才都看了什么,画了什么。书上的内容一下子无影无踪。

我咳嗽一声,想让思路追上刚才书本里的记忆,可是,我的脑膜却不停地震动起来,眼球也干燥得转不动。我只好放下书,合目静躺。我又顺手打开床头的小收音机,脑中有一东西随着收音机讲话的频率震动。

这时,我的丈夫吱扭一声推开卧室的房门,我紧紧闭上眼睛,做出睡得很深的样子。他过来俯下身摇晃我的肩,“宝贝,醒醒,我们该吃饭了。”

我睁开眼睛,闻到他身上飘下来的花生油气味和白米饭的馨香。

我说,“他们都走了?”

“谁?谁走了?”

我说,“家里不是来了很多人吗?他们来做什么?”

他说,“你怎么睡糊涂了,家里根本就没有来什么人。”

我有些不高兴,“我进门时看到他们了,整整坐了一屋子人,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一直在厨房做饭,听到你回家了。见你进了门就钻进卧室,我想你可能是累了,打算烧好饭再叫你起来吃呢。家里没有人来啊。”

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打了个闪,想不出家里有什么事非要背着我。

我不再与他争执,事实在我心里明镜一般。

我起身到客厅转了一圈,他一直闷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我的目光在客厅里左左右右打量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珠也随着我的视线转来转去,局促不安的表情清清爽爽地写在脸孔上。我把眼睛眯起来,似乎在太阳光底下走动一样,因为我不想让他明晰地看到我的目光正落在哪里,我知道他一直在瞧着我。客厅仿佛没有什么异样,不像有人来过,一小时前这里的杯盘狼藉、烟雾缭绕以及喧哗吵闹全都消隐不见、匿迹无痕了,只有一点揭穿了此刻风平浪静的骗局——那就是还不及消失殆尽的生人气味。我抬起头看他,他的嘴唇有些颤抖。

我忽然不忍心说穿什么,上去拉住他的手,“好了,我们吃饭吧。”

“宝贝,你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是疑神疑鬼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后边用手臂搂住我的腰。

今天他第二次叫我“宝贝”了,这人多奇怪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我了,显然是心虚在做祟。

“没什么,只是……只是,都太远了。”我说。

“什么太远了?”他搂着我的腰,往门厅饭桌靠近,“你是指去医院太远吗?今天早晨你没叫醒我就一个人走了,本来我是要陪你去的。”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别乱想了!现在你的左腿虽然没有了,但是并不妨碍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做爱,一起呆着。我们亲密无间,相依相伴,不吵不闹,能够如此的家庭已经不多见了。”

我没有吱声,只是靠在他的胸臂里,随着他的身体慢慢移动到餐桌旁。

他先坐了下来,望着桌上香喷喷的饭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吃力地低低说了声,“今天去医院怎么样?”

我迟疑片刻,说了句,“挺好。”

“我说是嘛,没有的腿怎么还会疼呢!”

我心里木呆呆的,犹如一片被冷冬的寒气刮落的树叶一样,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们还是吃饭吧。”

我不想这会儿再讨论这件事。我已经察觉到,我的腿疼这件事使他产生一股隐隐的紧张不安。

日子就像公园里的旋转木车,人坐在上边貌似左旋右转的,其实无非就是一个模型,持续不断地沿着几条既定线路行进。按照我们的规定,周六的夜晚应该是我们在床上进行那个习惯性仪式的时间。我们躺在床上,房间里熄了灯,窗帘拉开着,光线若隐若现朦朦胧胧,床头小柜上边的收音机被调在f93频道,那是正在播放轻缓的音乐节目。他把一只手揽在我的肩上。这一切熟悉的背景氛围就如同一张到了位的许可证。

我忽然说,“你知道性这东西像什么?”

“什么?”

“它像我们的生物现象在疲乏厌倦中的一个大哈欠,可是,哈欠并不能真正解决困意。”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像我们这种做爱,实际上只是把问题搁置一边、假装不存在的最简捷的办法。这件事现在好像也只是一个概念,一种秩序了。”

“你要是认为不该做,我们就不做。”

“这不是该不该的事情,它又不是一件非法武器,侵入了不该占领的地方。我只是在说生活的激情这个问题。”

“你不愿意?我们一向做得很好不是吗?”

“我不喜欢‘做’这个字。”隔了一会儿,我叹了一声,又说,“你为什么不愿意正视我的腿疼呢?你虽然在我的手术单上签了字,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责任,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我侧过身朝向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结实的胸脯上。

我听到他忽然而起的心跳。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长条形的黑影般的大包裹,里边只装了一把锤子,正在敲打着寻找出口。我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起有点稀疏起来,饱满的额头底下一双木然的大眼睛带着几分迷茫的神情。

“我只是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一条没有了的腿,它怎么还会疼呢!”

他沉默了一阵,继续说,“我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既不强烈,也不冷漠,心思只在表面上,又似乎是悬在哪儿搁不定,不知怎么回事。”

他的脸孔在黑绸睡衣的衬托下,苍白得像浴室里的白瓷砖,闪闪发亮。

我一把把他揽在怀里,仿佛揽住自己的那一条无辜的大腿。他的身体有些微微摇晃,我抱紧他就像在茫茫无边的深水中抓住一只救生圈一样。

我闭上眼睛亲吻他的脸孔,他的脸颊冰冷而湿润,几条看不见的皱纹像树枝一样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听到他埋在我怀里抑制的细若游丝的抽泣声,那微弱的声音从他的脊梁骨向后脑勺方向一闪就不见了。我的指尖在他的脊背上颤了一下,“你哭了吗?”

他立刻从我的胸口上抬起头,冲我笑了一声,“没有啊,好好的,哭什么!”他想了想,欣喜的样子说,“明天我们去永胜公园好不好?我们初恋的地方,那时你的腿还好好的。”

我忽然有一种本打算推开一扇阴影里的门,可是那一扇门却不存在了的扑空感。

在永胜湖熠熠闪亮的黝黑的水面上,我们的小船摇晃着,夏季晃眼的白云从湖水的这一边横亘到湖水的那一边,水面上刻出一道道细微的锯齿形的光痕,四周笼罩着一片凝滞不动的奇怪的光晕。湖水周围是一圈肃然挺立的树木,像是等待着什么。我们本来是来这里寻找初恋的感觉的,可是他坐在船的另一边,心事重重,一声不吭。我从倒映的水中观看他的脸,那脸孔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只空白的表盘倒映在水中,时间凝滞在这行将就木的老人似的脸孔上。

他一直在看天,好像天空正有一个什么秘密等待他破译。

我无聊地拿出一面小镜子看自己,但是,无论我怎样调整镜面的方向,我都对不准自己的脸孔,我只看见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从镜子里面回瞪着我。

我的脸孔哪儿去了?我焦急起来。

这时,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我看看他的嘴,他的嘴一动没动。我仔细辨析那声音,然后,我判定出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我向四周环视,茫茫水面除了我们的小舟,一个人影也没有。

真奇怪啊!

我忽然被一种锯齿的磨锉声和含混的预感所笼罩。

接着,我从他的脑勺后边看见一扇门被打开了,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是一个穿白大褂的戴眼镜的男人,眼珠鼓鼓的,似乎要从眼镜后面冲出来。他很权威地站立在门口的一只高大的铁架子旁边,半隐着身子。我注意到这时的风停了,太阳光线游动的声音犹如一根根金草发出咝咝声,窗户的玻璃模糊不清,似乎不透光。他一边假笑着叫我的名字,一边慢慢向我走来。我舔了舔嘴唇,没有出声。但我认出了他,并且,一下子对他充满了敬畏,倒不是敬畏他本人,而是敬畏他所代表的白色权力。他请我躺到一只雪白的床一样的车子上,然后他推着这辆车子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又经过一个狭窄的过道,进入一间封闭的大房间里。这个房间又高又大又敞亮,天花板有些倾斜,有检测仪器的嘟嘟声从上边渗透下来,我预感我已经掉入一场莫名的无法收场的局面当中。

我被几个人抬起来,放在屋子中央的长台子上,时间的流逝像沙漏那样有形。光线和影子在白布的后边晃动,我看见几个人的影子聚拢在一起,他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很诡秘的样子,不像要做一场手术,倒像是要合谋制造一个寓言。一只手从布帘的犄角伸过来,脱掉我的一只鞋子,我听到噗的一声,那只鞋子落到窗外的草丛上。我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流了出来。‘这样的腿还是到梦幻里去行走吧,它属于那个世界。’我听到那个男人说。然后,我的一条腿就从台子上滑落下来,掉到他的手臂中……“我们总得面对现实,是不是?”一个十分凄凉的声音从水面上近在咫尺的我的对面传来。

我心一惊,抬眼看他,小镜子滑落水中。

果然,是他在和我说话。

他的一只手奇怪地插在上衣兜里,似乎不像正在掏着什么东西,只是把手指掩藏起来的样子。然后,他就从衣兜里拿出他的手,“你看,我的手已经变了样儿。”

于是,我看见他从衣兜里拿出来的手已经不是了手的样子,那是一把钝拙的锯齿。

他神情凄苦地说,“我年轻时候的手简直是一张细嫩的白纸,那是专门用来写诗的。还记得当初我写给你的一首诗吗?其中一句是‘我愿成为你的左腿,与你的右腿并步前行’,那时你的左腿还完好无损呢。可是,当你真的失去了你的左腿的时候,我的手竟然变成了一张粗糙的砂纸,甚至是一只锯齿……”

我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我说,“这没什么,年轻时候,我们都喜欢黄昏落日,悲欢离合,鲜血与凋叶,刀光与死亡,喜欢夜的迷蒙与未可知,喜欢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在,我们喜欢平静的早晨,安详的晚餐,厮守的夜晚,磨磨蹭蹭的雨声,这没什么。充当观察者总比充当表演者轻松,不是吗?”

“我不是要说这个,我只是在说我的手。”

“你的手没什么问题。”

“有。难道你看不见吗?你看,它现在成了一只刽子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大手猛地伸向我的脸孔。

我大声呼叫着吓醒过来。

“你睡着了,宝贝。怎么这么紧张?”他安详地看着我,他温热的手正被我死死攥在手中。

我喘息着推开他的手,我说,“我们走吧,我累了。”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我跌坐在沙发里,由于劳累,我的左腿又开始了那种深深的隐隐的疼,我感觉我的左腿正盘压在我的右腿之上,形成一个美好的弧度,膝盖骨底下的血管突突跳跃着,清晰可感。我抑制不住地又伸手抚摸我的左腿,可是那只是一条硬邦邦的假腿,我只好用力攥住我的左胯,手指深深抠了进去。

这时,我的另一只手在沙发扶手处触碰到了什么,我拿起来一看,那是一本叫做《西医外科与行为艺术》的书。我发现书里有一处被折页的地方,我掀开那一页,上边有几处画了铅笔道道的痕迹,显然是他画的。我迅速瞥了一眼划笔道的文字,上边写:负责人体肢体的末梢神经,在人的一部分肢体被切割后,末梢神经对该部分肢体的感觉信号有时并不能消失,有时仍然会逼真地存有对那失去的一部分肢体的感觉,依然像存在着一样……“怎么样,我们玩得不错吧。”他手里攥着一张报纸,走了进来。

我迅速把那本书藏掖到身后,微微闭上眼睛,“我的左腿又疼起来了。”

他紧张地从报纸上抬起头,望着我,“怎么会呢?一定又是你的错觉,它已经不在了呀。”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报纸,把我搂在他的怀中。我再一次听到他急促的锤击一般的心跳声。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觉得这种郊游正像我们的性交一样,只不过是把真正的问题悬置一边,并且试图把它遮掩起来吗?你为什么偏要假装它不存在呢?”

“本来就不存在嘛!我们不是玩得好好的吗?”他嘴上轻松地说着,却心事重重地低下头,苦痛的表情完全地占领了他的脸孔。

这时,有敲门声响起来。

我们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敲门声了。

他叹了一声,就用双手抱住头()埋在膝上。

他终于抽泣起来,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的腿疼,左腿疼,一直没有停止过。”

那敲门声更加急剧了,咚咚咚,十分沉重十分拙笨的敲击声。我听到那声音很特别很奇怪,不像是用手指在敲击,简直是用脚在踢门。

咚——咚——咚,这深不可测的敲门声会是谁呢?

我和他不约而同向房门望去,我们的目光穿过幽长的门厅和走廊,落到那重重的敲击声上。然后,我们的视线从房门处收了回来,神情紧张地彼此对视一下,我们几乎同时发现黄昏的黯淡而苍老的光线提前来临了,它穿过窗棂抹在我们未老先衰的脸孔上。这早衰的光线形成了一堵活动的墙壁,触不着摸不到,压在我们死去的梦想上边。

我们都知道那是我的左腿来找我们了,它正在用力敲击着我们的房门呢。

4、陈染:梦回

陈染:梦回

有一天,资料情报员小石下班时候边走边伏在我的耳边没话找话故作诡秘地悄悄说,瞧瞧,前边那几位更年期老太太,我天天就跟她们坐在一个办公室里。

此时,太阳正不慌不忙地往我们机关大院西边的房屋树木后面掉下去,一缕粉红色抹在他一侧清秀的脸颊上,晚霞把他的一只耳朵穿透了,红彤彤的像一张燃烧起来的企图擅自飞翔离去的小翅膀,而另一只耳朵却遮在阴影里呆若木鸡,有点滑稽的样子。游移闪动的光线忽然使我想起自己脸上的雀斑,它们就是喜欢阳光,哪怕是残阳,它们也会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于是,我从小石手里夺过一张报纸,遮住夏日里渐渐褪去的残阳。然后,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说,人家才五十岁,怎么就是老太太了!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忽然莫名其妙地不高兴,大概是忽然而起的年龄的紧迫感吧。尽管我体态单弱,还未显老态,一头光润如丝的长发清汤挂面似的披在肩上,胸部挺挺的,仿佛商店里依然处在良好保质期的果子,白皙的脸颊上也还呈现着饱含水分的光泽,但是,总不能再冒充二十来岁的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了。再过十来年,我就会加入她们的行列,成为走在前面的中年妇女之一了。

谁能阻挡更年期那理直气壮的脚步声呢!

我在机关里听到过有关小石的议论,嘀嘀咕咕的窃窃私语,好像是说有人看到小石曾经隔着窗户缝在暗中窥视我,对我有点那个意思。

我权当是无稽之谈。小石比我要小十来岁呢,几乎还是个吊儿郎当的大孩子,对我这样一个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已婚女人能有什么想法?机关里平平淡淡的漫长的一天,总得有点什么谈资或笑料,不然,再浓的茶水也会觉得乏味,提不起精神。

当然,两天以后,嘀嘀咕咕的窃窃私语声又转向别人去了。

我多少是个有些固执、疑虑且郁郁寡欢的女人,我的生活也是有条不紊一成不变,早年那些交游和谈天的爱好也日渐淡薄,这也许与我的工作性质有关。我在机关的财务处做出纳员,每天从我手里经过上百张单据,容不得我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差错,异想天开心驰神往之类的辞藻从来与我的生活无缘。有一次,我正在办公室里埋头核对单据,忽然听到背后有吃吃的讪笑声,我扭过头看,是总务处新来的一个大学生。我问她笑什么,她却板着脸孔做出一副行若无事的样子,说她根本就没有笑。真是奇怪,我分明听见她在我身后讪笑,笑我什么呢?

我警惕地审视一番自己的衣裳,难道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吗?

多年来我在单位里养成了见到领导就点头致意并殷勤微笑的习惯,当领导根本没看见我似的从我身边昂首阔步走过去之后,我就在心里骂自己一次。要知道我的个头足有一米七之高啊,他怎么就看不见我呢!借着楼道里半明半昧的光线,我干咳一声,咽下一个小人物可怜的现实。

可是没办法,半小时后我又在楼道拐角处遇到另一位领导(机关里的领导实在太多了),我又讨好地点头微笑,领导视而不见走过去之后,我又在心里骂自己一次。

每天,我差不多都要为自己的讨好行为痛骂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这件事使得我格外沮丧。

我曾经苦恼地对丈夫贾午诉说过这件事。那是在一天傍晚的晚饭时候,窗外的霓虹灯心怀叵测地闪着,屋里沉闷无趣,我尽量把事情说得低声细语而且详细,避免了由于愤怒的情绪所涌到唇边的任何锋利尖锐或虚构不实的字眼。听到我的话,他把左撇子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嘴里的咀嚼也停下来,疑惑地凝视我的脸,看了好一阵。

他近来总是这个样子,总是疑惑地打量我,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一样,或者,是我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在说话。

然后,他才慢吞吞地说,笑就笑吧,继续笑,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一侧的腮帮子鼓着,囫囵吞枣,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电话铃忽然响起,他借机起身离开餐桌。

我真是后悔跟他说呀。

贾午近来对我的话愈发的少了,表情也总是怪怪的。

前些天,他竟以我夜间做梦翻身为由,搬到另一个房间去睡了。我们结婚十一年了,这还是头一次。难道就此分开了吗?

我们的性生活也提前衰老了,次数越来越少不说,即使在一起,彼此也都有些虚与委蛇,心神恍惚。四十岁上下的年龄,就如同过了一辈子的八十岁老人,没了兴致。有一次他居然说,要两个人都起劲,可真够麻烦的!瞧瞧,他连这件事都嫌麻烦了!

过了几天,贾午又从一张小报上剪下来一条消息让我看,标题大概是《竹筒里的豆子》之类的,说是有人计算过,刚结婚的第一年,每过一次性生活,就往竹筒里放一颗豆子,然后在一年之后的未来的岁月中,每过一次性生活,就往外拿出一颗豆子,结果,一辈子也没拿完。我看完这条消息,猜不透他到底要向我证明什么。只说了声,这不见得精确。

另一次,我们晚间一起看电视,电视剧乏味又冗长,贾午手中的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屏幕闪来闪去令人眼睛十分不舒服。我正欲起身离开,忽然听到电视里一个老人慈祥地说,“你要问我和老伴六十年稳定婚姻的经验,我告诉你,就一个字——忍。”这时,坐在老人旁边的老太太也按捺不住了,和颜悦色地说,“年轻人啊,我告诉你,我是四个字——忍无可忍。”

贾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给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什么理论依据。

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也许我真的缺乏幽默感,小石就曾经玩笑地说过我精确得像一只计算器。

我说,贾午,你不会是跟我忍着过日子吧。

贾午止了笑,表情怪怪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低地叨叨一声:我们好好的嘛,莫名其妙。

贾午把脊背转向我,打了晚上的第一个哈欠。然后就一声不吭了。他用心怀戒备的沉默阻挡了我的嘴。

虽然我不是一个善于把愿望当成现实的人,但我明显地感到他对我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曲解。

贾午的单位里有他的一间宿舍,本来是供人午休的,他却越来越经常地晚上不回家了。下班时候,打个电话过来,说一声不回来了,就不回来了。那宿舍有什么好呆的呢,除了一张破木板单人床,连个电视都没有。

我心里犯嘀咕,莫非他……

贾午这个人近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有时我甚至觉得,在我们坚如磐石貌似稳固的表层关系之下,正隐藏着一种连我们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奇怪的东西,蓄势待发。

也许是长时间一板一眼地生活,我连梦也很少做。做梦难免出圈,想当然地天马行空,这对我来说是相当危险的,我必须当场纠正,就地歼灭之。

可是近来,不知为什么,我却难以控制地做梦了。我总是梦见一位步履蹒跚形容憔悴的老妇人在街上问路,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她在找一条叫做细肠子的胡同,她在找她的家。可所有的路人都疑惑地看看她,说没听说过细肠子胡同。她就耐心地给人家描述那是怎样一个曲曲弯弯的像是一个死胡同似的活胡同,胡同里那个枣树绿阴的院子,和院子尽头那排北房她的家。然后,她继续往前走,继续询问下一个人。可是,细肠子胡同仿佛从城市里消失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老妇人买了一张地图,地图上细肠子胡同的位置所显示的是宽阔笔直的骡马市大街。老人顽强地在崭新林立的迷宫一般的建筑物之间焦急地穿梭、询问……我在焦急中汗水淋淋地醒转过来。躺在床上,我使劲回忆那老妇人的容貌,她的步态,以及那条叫做细肠子的胡同。我想起来了,那条细肠子胡同里有我童年时候的家。可是,当老妇人的脸孔和身影一点点清晰出来之后,我却被吓了一跳,那老妇人怎么会像我呢!

在回家的班车上,小石一路坐在我身边。如果他不说话,只留下大大的眼睛陡削的脸孔,尤其是那一双大大的扇风耳,有点像我丈夫贾午年轻时候。我当然从未跟小石提起过。同事之间,太多的事情最好是不说的,说出来的基本上是废话。这样比较好。你其实不知道真正的我,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你,单位中我比较喜欢这样单纯而且安全的人际关系。

小石懒洋洋地靠在汽车椅背上,打着哈欠,似睡非睡地闭着眼睛。我向窗外望去,注意到窗外的天不知不觉阴沉了下来,然后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薄薄的水雾含情脉脉地融成一片。一时间光滑如镜的黑色路面闷闷发亮,向远处延伸着,一辆辆来往穿梭的汽车都性急地吞噬着道路,急速地向着远方的某个目的地飞奔滑动。铅色的天空一下子压得很低,沉甸甸的使人不免心事重重。

雨幕中,夜间老妇人的影像便断断连连地在我的脑子里闪来闪去,闪来闪去……忽然之间,在这细雨蒙蒙中,在这班车之上,我决定了一件事——为什么我不亲自去找一找那条细肠子胡同寻访一下旧里呢!

这对于一向循规蹈矩,遵循上班、下班、菜市场三角形路线的刻板生活的我来说,实在是一桩异想天开的大事件。

由于兴奋,我的脸颊不由自主地热起来,心脏也不规则地突突乱跳了几下。

我一侧头,发现小石正盯着我看,狡黠的样子。看到我在看他,他便把目光故意越过我的脸孔,去看窗外。

刚才他肯定是假寐来着,他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呢?我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

小石又在没话找话了,说,明天是周末,你正在想上哪儿去玩吧?

我佯装没听见,自说自话一声:怎么说下雨就下起来了呢!

晚上,依然是稀稀拉拉地雨声不断,雨水有节奏地敲打在空调的室外机上,乒乒乓乓的,让人感到身上一阵阵困乏。

我和贾午早早地各自回屋休息了。

卧室的窗子半掩着,从隔壁邻居家传来绵绵不断的笛子声,那吹笛人显然是一个初学者,反反复复单调的音节和琶音练习,有的音符还走了调,哩溜歪斜,有时甚至只是一个悠长的单音,孤零零地犹如一颗尘埃飘落下来,日子仿佛凝固了一般。那笛声无论如何让人听不出乐趣,像一个罚站的孩子面壁而立的苦役。

时间还早,我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睡不着,就起身溜到贾午的床上,两个人挨着躺着。

屋里黑着灯。我说,明天我们怎么过呢?

贾午搂过我的肩:明天,明天就明天再说呗。

贾午好像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说,就没事找事似的亲热起来。他连我的睡裙也没脱,只是把裙摆掀到我的脖颈处,让我的一只脚褪出粉红色的短裤,而他自己的短裤只是向下拉了拉,褪到跨下,我们隔着一部分贴身的内衣,潦潦草草,轻车熟路,十几年的生活经验提供了熟悉的节奏,一会儿就做完了。快得似乎像立等可取地盖个印章。肯定缺了些什么,却也挑不出什么不妥,像完成老师留的必修课作业一样。

做完事,贾午说,咱们还是睡吧。

我知道他这是在礼貌地请我回自己的房间。

然后,我们就各自睡下了。

次日,我早早就醒来了。天大晴了,已是清晨五点多钟,窗外的天光已经透亮起来,厚厚的窗帘把房间遮蔽得朦朦胧胧。卧室犄角处的衣架上挂着昨晚脱下来的淡黄色上衣,透明的长统丝袜吊垂在衣钩上,仿佛一条折断了的腿。房间里的一切似乎还都未苏醒过来。

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提醒自己,生活是不能深究的,寻访细肠子胡同旧居的事是否荒唐?这多像一个煽情的举动啊!据说,一个人到了八十岁,他的思绪就会重新回到他的童年之中。难道我的心已经八十岁了吗?如今是一个多么实际和匆忙的时代啊,是不是我的步伐已经落伍了?时间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当你一步步向着它的尽头大踏步地走近的时候,你来路上最初的模糊的东西,怎么会愈发清晰起来。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起身下床,轻手轻脚推开丈夫的屋门,打算诉说寻访旧居的事。贾午正在酣睡,一抹晨曦从窗缝斜射进来,洒在他的床上。贾午那庞大的身躯四敞八开地摊在凉席上。他光着上身,胸膛一起一伏的,两条腿也赤裸着,薄薄的被单在小腹部轻描淡写地一搭。我忽然觉得恍惚,他脱光衣服后的样子似乎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个人怎么会是贾午呢?

这时,枕头上的一双苍白的大耳朵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双招风耳啊!我再仔细端详,端详这个似曾相识的——嘴角流着一丝口水、膀胱里憋着尿液、血脂开始粘稠、睾丸正酿造着新的精液的——中年男人,这个人的确是贾午,是我的丈夫。

我欲言又止。倚着门框磨蹭了一会儿,就轻轻掩上了门。

现在,我主意已定。今天一定要出去。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驱使着我,什么也不能阻挡我去寻访细肠子胡同里边的旧居。

我匆匆洗漱一番。梳头发时,我迟疑了一下,决定把我平时那一头披肩的长发撩起一个发鬈,绾起来别在脑后。可是,梳好后我看了看,感觉并不怎么好。说不清是显得老了还是显得年轻了,不大对劲。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上不上下不下的,不知该拿头发怎么办。眼角也生出细碎的皱纹,那东西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挡也挡不住,在脸上犄犄角角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招手了。有一天清晨,我在卫生间揽镜自照,贾午忽然不知从什么方向在我的身后冒了出来,“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他总是把大象一样结实的腿摆弄得蹑手蹑脚的,吓我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没有理他。

我在厨房里潦潦草草吃了一点面包牛奶,然后背上皮包,就匆匆离开了家。

踉踉跄跄的电梯已经开始上上下下运输着早起的人们。在楼道等电梯的时候,我似乎听到家里的房门吱扭一声被轻轻打开了一道缝,旋即又迅速关上了。我疑惑了一下,返回来,重新用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

我站在屋门口,向屋里张望,发现房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客厅没有开灯,虽然天已完全大亮,但因客厅没有窗户透光,它一面通向户门,另三面通向不同的房间,所以此时的客厅仍然黑黢黢的。我隐约看见贾午端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我故意把钥匙在手里弄来弄去发出声响,他依然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向里边跨了一大步,走近一看,原来是贾午的青黑色t恤衫搭放在沙发背上。

这时,从里间门缝里隐隐传来贾午均匀的鼾声。

我松了一口气,重新离开了家。

我搭上驶向城南方向的汽车。周末的汽车上显得空旷,许多座位奢侈地空着,一个小男孩这儿坐一会,那儿坐一会,在车上窜来窜去,似乎是弥补着这难得的浪费。

城市的街头尽管一日千里地变化着,但我似乎也已习以为常,没有什么新鲜感。低矮破损的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消灭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大厦表层的反光玻璃一晃一晃地刺眼。夏日里茂盛的绿阴如同一片片浮动的绿云。草坪上几只雪白的石头做的假鸽子做出欲腾空而起的飞翔状。星星点点的红的或绿的人造塑料花环绕在鸽子们身旁。

广告牌夸张地大吹大擂。商场的橱窗也散发着诱人的光彩,各种颜色与真人大小相仿的木偶似的模特在橱窗里搔首弄姿,端肩提胯,骨感撩人。有一个赤身裸体的模特,除了戴一头假发,身上一丝不挂,两条胳膊一前一后,一副惊恐的表情,仿佛是被路人迎面而来的目光吓坏了,让人看不出性别。

地面上的热气渐渐升起来,我忽然注意到清晨的天空已经被蒸得失去了蓝色。谁知道呢,也许天空几年前就不蓝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仰望天空的习惯了。拥拥攘攘的汽车在马路上穿行,显得格外渺小。

已经到了城南的骡马市大街,我忽然就决定下车了。

记得小时候这个地方有一家叫南来顺的回民小吃店,母亲常带我来,那时候我在宣传队里演完出,头发梳成两只小刷子,脸上还涂着红红的油彩,也不卸妆,夸张地坐在餐馆里,很自豪地东张张西望望,希望大人们都看到我。母亲和我要一盘它似蜜,一盘素烧茄子,两碗米饭,那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饭了。记得那时已经是“复课闹革命”时候了,可我们依然不上课,整天在学校宣传队里欢乐地排练节目,等到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燃亮了整个天空,穹窿灿烂之时,我们才很不情愿地回家,脸上的油彩要等到晚上睡觉前不得不洗去的时候才肯卸掉。多么戏剧化的童年啊!

这会儿,我在应该是原来的南来顺小吃店的地方转悠来转悠去,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寻访旧居的事情了,仿佛我专程就是为了出来寻找这家小吃店的。这里已经变成一家豪华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调把商城里的空气凉爽得丝绸一般光滑,涂脂抹粉的售货员小姐脸上挂着商业化的谦恭和奉承,一个脸蛋像馒头一样苍白的售货员忽然拉住我,说一定要优惠给我。我说我并不打算买什么,只是出来转转的。经过一番拉拉扯扯,最后,终于以我买下了那件俗气的大花格子睡衣而告结束。

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到城南这边来了。马路越修越长,城市越来越大,像个不断长个儿发育的孩子似的,胳膊腿儿越伸越长。上一次到这边来,是几个月前,说起来有点令我尴尬,那是我对贾午的一次扑空的跟踪,或者说是一次偷袭。那天临下班时候,他又来电话说不回来了,这一次我较了真儿,一定要问出个来龙去脉。贾午说,傍晚七点有一个客户的约会。我问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犹犹豫豫,说,他们先在西单十字路口的一个摩托罗拉广告牌下集合,然后再决定去哪儿。我觉得贾午是故意跟我绕来绕去,闪烁其词,模糊不清。我忽然不想再问客户是男的女的之类的问题,放了电话,立刻提上包,在机关大楼底下一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单路口。

这里果然还真有一个摩托罗拉的大广告牌,我看了看手表,此时才六点一刻。我悄悄地躲在附近一个建筑工地隐蔽的脚手架后边,把刚刚买的一份晚报铺在地上坐下来,密切注意广告牌一带的动静。可是,直等到晚上七点半钟,天色已到了朦胧向晚时候,也没见贾午的身影。一股无名的恼怒燃烧着我,我腾地从晚报上站起身来,顾不上又累又渴,奋不顾身地直奔贾午的宿舍而去,仿佛奔赴一处局势险要的战场。一种当场活捉什么的场面在我脑子里不停地铺展着画面。贾午啊贾午,我对这种麻木、虚假的生活真是厌恶透了,就让我们来个水落石出吧。

当我喘息着用钥匙迅速捅开贾午的宿舍房门之后,着实吃了一惊——贾午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懒洋洋地抹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的床上很意外地并没有其他人。

贾午嘴里咕噜着说了声,“来了,”就又翻身接着睡了。

我扑了个空,腰忽然像被闪了一下似的疼起来。

那天晚上,我和贾午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我悻悻然地走了。

事后,我曾经问过贾午那天的事,他语焉不详,说,是吗,我说过什么摩托罗拉广告牌吗?我可没那心思。睡觉,啊睡觉,是多么的好啊!

贾午一脸木然的样子。让人无法猜测他的生活还能有什么风流韵事,不轨之举。

这会儿,我在应该是原来的南来顺小吃店的地方转悠来转悠去,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寻访旧居的事情了,仿佛我专程就是为了出来寻找这家小吃店的。这里已经变成一家豪华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调把商城里的空气凉爽得丝绸一般光滑,涂脂抹粉的售货员小姐脸上挂着商业化的谦恭和奉承,一个脸蛋像馒头一样苍白的售货员忽然拉住我,说一定要优惠给我。我说我并不打算买什么,只是出来转转的。经过一番拉拉扯扯,最后,终于以我买下了那件俗气的大花格子睡衣而告结束。

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到城南这边来了。马路越修越长,城市越来越大,像个不断长个儿发育的孩子似的,胳膊腿儿越伸越长。上一次到这边来,是几个月前,说起来有点令我尴尬,那是我对贾午的一次扑空的跟踪,或者说是一次偷袭。那天临下班时候,他又来电话说不回来了,这一次我较了真儿,一定要问出个来龙去脉。贾午说,傍晚七点有一个客户的约会。我问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犹犹豫豫,说,他们先在西单十字路口的一个摩托罗拉广告牌下集合,然后再决定去哪儿。我觉得贾午是故意跟我绕来绕去,闪烁其词,模糊不清。我忽然不想再问客户是男的女的之类的问题,放了电话,立刻提上包,在机关大楼底下一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单路口。

这里果然还真有一个摩托罗拉的大广告牌,我看了看手表,此时才六点一刻。我悄悄地躲在附近一个建筑工地隐蔽的脚手架后边,把刚刚买的一份晚报铺在地上坐下来,密切注意广告牌一带的动静。可是,直等到晚上七点半钟,天色已到了朦胧向晚时候,也没见贾午的身影。一股无名的恼怒燃烧着我,我腾地从晚报上站起身来,顾不上又累又渴,奋不顾身地直奔贾午的宿舍而去,仿佛奔赴一处局势险要的战场。一种当场活捉什么的场面在我脑子里不停地铺展着画面。贾午啊贾午,我对这种麻木、虚假的生活真是厌恶透了,就让我们来个水落石出吧。

当我喘息着用钥匙迅速捅开贾午的宿舍房门之后,着实吃了一惊——贾午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懒洋洋地抹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的床上很意外地并没有其他人。

贾午嘴里咕噜着说了声,“来了,”就又翻身接着睡了。

我扑了个空,腰忽然像被闪了一下似的疼起来。

那天晚上,我和贾午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我悻悻然地走了。

事后,我曾经问过贾午那天的事,他语焉不详,说,是吗,我说过什么摩托罗拉广告牌吗?我可没那心思。睡觉,啊睡觉,是多么的好啊!

贾午一脸木然的样子。让人无法猜测他的生活还能有什么风流韵事,不轨之举。

这会儿,我的脚下正踏着一片旷场。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地图,确定了这里就是原来的细肠子胡同一带。我四处环望,发现这里是一个空寂得有点古怪的广场,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到位成形。没有树木草坪,没有亭台楼榭,目光所及之处,只散落着几个不成形的石雕的雏形,左边的一个雕塑很像《英雄儿女》里王成抱着炸药包纵身跳入敌群的样子,右边的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迎着灿烂的朝霞祥和甜蜜地微笑。脚底下到处是磕磕绊绊的水泥砖头,一堆青砖红瓦的后边,有一条长着野花的小土道通向大街。

这儿,就是我寻访的所谓故里了,一个荒凉、残损、脏乱的半成品广场,使我想到“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可我却没有一点激动的感觉。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痕迹早已经被时间和粗陋的建筑物遮蔽埋葬了。站在这里,我试图想像一下广场修建完毕之后的辉煌样子,感染一下自己:雪白的或者赭黑色石雕伫立在一片绿茸茸的草坪上,斜阳的光芒如同一个熟透的桃子散发着馨香;要不,就是一场滂沱大雨过后,广场上瑰红鹅黄花团锦簇,竞相开放,浓墨重彩,干净得十分醒目撩人。我童年的坟墓就躺在这迷人的花园式的广场下面,让它安息吧!

我这样想着,诱导着自己,可我依然激动不起来。

到这时,我才发现,我是被自己欺骗了,我以为我是怀旧来了,多少有点多愁善感的意思。其实,我对寻访什么旧居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我一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出来了。也许,这一切只是完成一个自相矛盾的思维过程,或者,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离开家的理由。

谁知道呢!

这时,身后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吸引了我。我转过身,炎热而刺目的阳光白晃晃地在旷场四周扩散,我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忽悠一下就折到一堵半截的矮墙后边去了,在他折进去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似曾相识的青黑色t恤衫,还有那大象似的滞重的腿吃力地蹑手蹑脚的样子,一对苍白的大招风耳后于他的脑勺消失在拐角处。

我心一惊,一时慌乱得不知所措。

然后,我明白了,我肯定是被人跟踪了。

可这是多么蹊跷啊!

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疑惑地沿着那条小土路追了上去。拐出那堵半截矮墙,就是宽阔的熙来攘往的正午的马路了,炎热明亮的阳光和汗流浃背地奔走的人们,构成一幅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景象,与刚才荒芜凋敝的旷场迥然相异。那黑影消失在浩瀚的人流里,如同一条细流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早已无踪影。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贾午面无表情地哼着小曲打开房门。

室内的空调仿佛已足足开了一上午,阴凉阴凉的。贾午依然穿着那件青黑色t恤衫,饭菜摆在桌上显然已经多时,我注意到嫩绿挺实的笋丝有些蔫萎了,一盘里脊肉丝上的淀粉凝固起来,锅里的米饭表皮也有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硬痂。

你出去了也不说一声。贾午似乎有些嗔怪地说。

他显然已经吃完了,回身拿起一只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坐到沙发里,一条腿悠闲地在木板地上颠着,那缺乏阳光的膝盖白晃晃地闪闪发亮。

桌上的饭菜让我心里发软,也把我一路上盘桓在脑子里的诘问挡在嗓子眼儿冒不出来。

我先是不动声色,故意磨磨蹭蹭到卫生间洗手用厕,把水龙头里的水弄得哗哗啦啦响,半天才出来。

坐到餐桌前,我一边吃东西,一边等贾午主动说点什么,期待他透露些蛛丝马迹。

可是,他却一手拿着报纸,一手举着剪刀,盯着报纸上的什么消息,没话了。

我终于抑制不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你一直在家里吗?

是啊,我在家里看报纸,鹤岗南山区鼎盛煤矿瓦斯爆炸,四十四名矿工遇难。一架苏丹的货机在圭坛葛拉地区一头扎进了一片鱼塘。美国得克萨斯州水灾汹涌,一转头的工夫,家就没了……我似乎有点不死心,打断他的话:你整个一上午都没出去过吗?

当然。出去有什么好玩的呢?

贾午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摞剪裁下来的小报丢在餐桌上我的饭碗旁。

你看看吧,他说,全世界除了闹灾荒,剩下的人就都在闹离婚呢,多么幼稚的人们啊!他们肯定以为生活还有什么奇迹在前边招手呢,我们是多幸运啊!

贾午说着站起身,打了一个响亮而快乐的饱嗝。

从我身旁走过时,他甚至在我的脸颊上亲昵地拍了一下,然后哼着小曲进里屋睡觉去了。

人家是过日子,贾午简直就是睡日子。除了睡觉,生活就剩下了观看。

仿佛睡眠就是挡在我和贾午之间的一面看不见的墙,无论什么情况,只要睡完觉就烟消云散,不存在了。

我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抬头看了看壁钟,壁钟的指针停在七点五分上,不知是早上的七点五分还是晚上的七点五分,那只无精打采的钟摆像一条喑哑了的长舌头,不再摆动,不知已停多久了。

我忽然觉得,时间日新月异,飞速流逝,可我们身体里的一部分却仿佛处在一个巨大的休止符之中了,一个多么无奈的休止符啊!在这个休止符中,钟表的指针消失了,成了一个空洞的圆盘,仿佛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身体里的另一只表盘——心脏的怦怦声。

周一早上,我像往常一样,穿上毫无特色却合体得丝丝入扣的办公室衣服,头发也像往常一样微波荡漾地披在肩上,整个人就像一份社论一样标准,无可挑剔又一成不变。

然后,坐班车去上班。

在机关的班车上,资料情报员小石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中年妇女们叽叽喳喳说笑着。

汽车刚刚启动,小石忽然就回过头,一双大大的苍白的招风耳带过一缕凉凉的晨风。他冲我诡秘地一笑,又戛然收住,神秘莫测地说:其实,你把头发绾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

小石又在故作高()深地没话找话了。

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除了周末去城南那一次,我并没有在单位里绾起过头发呀。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猛然一闪。

班车在来来回回重复行驶过无数趟的马路上前行,发出一声沉闷的痉挛般的喇叭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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