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_王蒙:我又梦见了你

1、王蒙: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

王蒙: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

这是一件旧而弥新的细绸女罩服。说旧,因为它不但式样陈旧,而且已经在它的主人的箱子底压了26年,而26岁,对于它的女主人来说固然是永不复返的辉煌的青春,对于一件衣服,却未免老耄。说新,因为它还没有被当真穿过,没有为它的主人承担过日光风尘,也没有为它的主人增添过容光色彩。总之,作为一件漂亮的女装,它应该得到的、应该出的风头和应该付出的、应该效的劳还都没有得到,没有出过,没有付出,也没有效。而它,已经26岁了。

可喜的是它仍然保持着新鲜和佼好的姿容,和26年前刚刚出厂,来到人间,来到女主人的身边的时候一样。

“氧化”,它听它的主人说过这个词,它不懂,因为它被穿了一次便永远地压进了樟木箱底,它没有机会与主人一起进化学课堂。虽然,它知道,它的主人是化学教师。

“老不穿,它自己也就慢慢氧化了!”有一次,女主人自言自语说,她说话的声音非常之轻,如果这件衣服的质料不是细腻的软绸而是粗硬的亚麻,那它肯定什么也听不到的。

“氧化”是一个很讨厌的词儿,从女主人的声调里它听出来了。

但它至今还没有感觉到氧化的危险。它至今仍然是紫色的,既柔和,又耀目;既富丽大方,又平易可亲。它的表面,是凤凰与竹叶的提花图案,和它纤瘦的腰身一样清雅。它的质料确实是奇特的,你把它卷起来,差不多可以握在女主人小小的手掌里;你把它穿上,却能显示出一种类似绒布的厚度和分量,就连它的对襟上的中式大纽襻,也是精美绝伦的。

那上面,凝聚着一个美丽的苏州姑娘的手指的辛劳。丽珊购买这件衣服是在1957年。新婚前夕,她和鲁明一起去到服装商店。鲁明一眼就看到了这件衣服,要给她买下来,她却看花了眼,挑挑拣拣,转转看看,走出了这个商店,走进了别的商店,走出了别的商店,又走进了这个商店,从商店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从那一端又走到了这一端,用了一个半小时,最后还是买下了这件一起初就被鲁明看中了的衣服。当然,鲁明并没有埋怨她,那是多么甜蜜的一个半小时啊!人的一生中,又能有几次这样的一个半小时呢?

新婚那天晚上,她穿了这件衣服,第二天天气就大热了,那是一个真正炎热的夏天,它便被脱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到妈妈给她这个独女的唯一的嫁妆——一个旧樟木箱子的紧底下了。

后来鲁明走了,一走就是好多年。

在这个夏天以后,在鲁明走了以后,在世界发生了一些它所不知道的变化以后,它便只有静静地躺在箱底的份儿了。

终于,丽珊成功了,她可以去边远的一个农村,去到鲁明的身边。走以前,她把原来珍贵地放在她的樟木箱子里的许多衣服都丢掉了,像那件米黄色的连衣裙,像鲁明的一身瓦灰色西服,像一件洁白的挑花衬裙……它们都是紫绸花罩服的好同伴。与它们分手是一件令人神伤的事情,紫绸花罩服觉得寂寞和孤单。而那些出现在箱子里的新伙伴使它觉得陌生、粗鲁,比如那件羊皮背心,就带着一股子又膻又傲的怪味儿,还有那件防水帆布做的大裤脚裤子,竟那样无礼地直挺挺地进入了箱子,连向它屈屈身都不曾。

但是丽珊带着它,不论走到什么地方。虽然从那个时候起它已经永远与丽珊无缘了。不说那些无法被一件女上装理解的原因了,起码,那时已经是60年代了,丽珊已经有了一个满地跑的儿子,她已经再也穿不下这件腰身纤瘦的衣服了。

幸亏还有一条咖啡色的领带,也是在他们结婚前不久进入这个箱子的,它甚至连一次也还没有上过鲁明的脖子,新婚那一天鲁明结的是另一条玫瑰红色的有斜条纹的领带。这样一条领带竟然和这个箱子、和羊皮背心、和帆布裤子、和连指手套与厚棉帽子,当然,也和紫上衣一起去到了边远的农村,给纤瘦的紫衣以些许微末的安慰,显然,是由于丽珊的疏忽。

这条领带自然是属于应淘汰之列的。

1966年的夏天,一个更加炎热的夏天,鲁明和丽珊在夜深人静之后打开了樟木箱子,翻腾了一阵以后,首先发现了领带。鲁明惊呼了一声:“怎么还带来了这玩艺儿?”倒好像那不是一条领带,而是一条赤练蛇。“好了好了,”丽珊说,但是她的声音不像丽珊,而像另一个人,“我来处理它……正巧,我的腰带坏了。”说着,她拿起了领带,往裤腰上系。紫衣服看到了领带的颤抖,不知道是由于快乐还是痛苦。

鲁明接着指着紫衣服说:“那么它呢?它怎么办?它也是‘四旧’啊!”

“我并不旧啊!我只被穿过一次!我被保管得好好的!樟木箱子不会生蛀虫。我一点也不旧,更不是四旧啊!”

紫衣服想说,却发不出声音。精灵一样的苏州姑娘的手指啊,给了它美丽的形体和敏锐的神经,却没有赋予它声音,它甚至于连叹息一声的本事都不具有。

“这个,我要留着它,”丽珊的声音非常坚决,但是比拿领带做腰带用时更像丽珊的声音一些,“我要把它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把它夺去。”

“你恐怕已经穿不得了……”鲁明说,他变得安详了,一只手搭在丽珊的肩上。

“……我要留着它。也许……”

什么是“也许”呢?紫衣服体会到,它未来的命运和这个“也许”有关系,但是它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也许”。对于一件二两重的衣服,“也许”太朦胧也太沉重。

“老不穿,它自己也就慢慢氧化了。”这次是丽珊自语,连鲁明也没有听到。

不要氧化,而要“也许”!紫衣服无声地祝愿着。

终于,许多的日子过去了,鲁明和丽珊快快活活地开始了他们的二度青春,他们重新发奋在各自原来的岗位上。许多好衣服也见了天日,同时,许多新质料、新式样、新花色的好衣服迅速地出现了。鲁明常常出差,还出过一次国,他从上海、从广州、从青岛、从巴黎和香港,给丽珊带来了合身的衣服。

换季的时候,这些衣服进入了樟木箱子,它们有一种兴高采烈、从来不知忧患为何物的喜庆劲儿。

新衣服进了箱子,见到紫衣服,不由怔住了。“您贵姓?”

它们无声地问。

“我姓紫。”它无声地答。

“府上是?”

“苏州。”

“您的年纪?”

“二十六。”

“老奶奶,您真长寿!”上海衬衫、广州裙子、青岛外套、巴黎马甲与香港丝袜子七嘴八舌地惊叹着。

它们没有再无声地说下去,因为,它们看出来了,紫衣服的神情里流露着忧伤。

丽珊好像懂得了它的心情,在把新衣服放好,关上箱子盖以后,又打开了箱子,把紫衣服翻了出来,托在掌上,看了又看。紫衣服听到了丽珊的心声:

“不论有什么样的新衣服,好衣服,我最珍爱的,仍然只是这一件。”

“以后……”她说出了声。

对于紫衣服,“以后”比“也许”的含义要更浅显些,它听到了“以后”,它理解了“以后”,它充满了期待和热望,它得到了安慰。它在箱底,舒舒服服、温情脉脉地等待着。它信任它的主人,它知道丽珊的“以后”里包容着许多的应许。它不再嗟叹自己的命运,也丝毫不嫉妒新来的带着丽珊的体温和气味的伙伴。就拿那一双香港出产的长筒无跟丝袜子来说吧,只被主人穿了一次,便破了一个洞。紫绸服的口角上出现了一丝冷笑,不用人指点,紫绸服已经懂得了在香港时鲜货面前保持矜持。

丽珊所说的“以后”是指她的孩子。他们没有女儿,只有那个儿子,他们的生活虽然坎坷,儿子却大致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从小,儿子的生活里有足够的蛋白质、足够的爱、足够的玩具和课本。儿子早就发现了妈妈的这件压箱底的衣服,他第一次提出下列问题的时候还不满八岁。

“妈妈,多好看的衣服呀,你怎么不穿呀?”

丽珊没有说什么,她只是静静地一笑,她绝不让孩子过早地接触那咬啮大人的愁苦。

“等你长大了,我把这件衣服送给你。”妈妈有时说。“我……可这是女的穿的衣服呀!”儿子说话时的口气,好像为自己不是能穿这样衣服的女孩子而遗憾似的。

妈妈笑了,笑得有那么一点狡狯。

后来儿子有了自己的事,有了自己的书包,自己的朋友和自己的衣服,他不再提这件衣服的事,他把这件压箱底的衣服全然忘了。

以后儿子长大了。以后儿子念完大学,工作了。以后儿子有了女朋友。以后儿子要结婚了。

这就是丽珊所说的“以后”的部分含义。在儿子预定的婚期的前几天,樟木箱子被打开了,压在箱底的紫绸衣服被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你看这件衣服好看吗?”丽珊问儿子。

“哪儿来的这么件怪衣服!”这是儿子心里的话,但他没有说出来。人们心里想的、没有说出的话是不能被他人听到的,只能被质料柔软的衣服听到。

儿子看出了妈妈的心意,所以他连忙笑着说:“挺好。”“送给你的未婚妻吧,”丽珊说,“我年轻的时候只穿过它一次。”同时,丽珊在心里说:“那是我新婚的纪念,也是我少女时期的纪念,虽然它在我的身上只被穿了三个小时,然而它跟着我已经度过了26年。”

紫绸衣听懂了丽珊说出的和没有说出的话,它快活得晕眩,任何一件衣服能有这样的幸运吗?它将成为两代人的生活、青春、爱情的纪念。

儿子接过了紫衣,拿给了未婚妻。未婚妻提起衣服领子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正合适,用不着找裁缝改。未婚妻的身量比妈妈略高一点,但按现在的时尚,衣服宁瘦勿肥,宁短勿长,这件衣服简直天生是为儿子的未婚妻预备的。

紫衣服想欢呼,“我的真正的主人原来是你!我的真正的青春,原来是在80年代!”

它想起香港的破了洞的丝袜子称它为“老奶奶”,笑得不禁抖了起来。

“不,我不要,新衣服还穿不完呢,谁穿这个老掉牙的?”未婚妻讲得很干脆,也很合逻辑,“当然,我谢谢妈妈的这番心意。”过了一会儿,她补充说。

透不过气来的紫衣服偷偷瞅了一眼,未婚妻的上衣和裤子上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无数个小拉链,服装的款式、气派和质料都是它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想到过的,它目瞪口呆。

最后,紫衣服回到了丽珊手里,鲁明身边。儿子的解释是委婉的:“这是你们的纪念,它应该跟着你们。”“这样好,这样好,”鲁明爽朗地大笑着说:“你给出去,我还舍不得呢。”他对丽珊说。

同时,儿子和他的未婚妻十分感激地收下了二老双亲给他们的其他更贵重得多的礼物,其中包括一台电视机。未婚妻给妈妈打了一件毛线衣。80年代的毛线衣,有朴素而美丽的凹凸条纹,不仅可以穿在罩服里面,而且是可以当作春秋两用衣穿在外面的。

紫绸衣在这一晚上搭在了丽珊和鲁明的双人床栏上。它听到了他们的心声,惊异地知道了自己原来包容着他们的那么多温馨的、艰难的和执着的回忆。那是什么?当丽珊伏在床栏上与鲁明说话的时候,它感觉到一点潮湿,一点咸,一点苦与很多的温热。它明白了,这是一滴泪啊,一滴丽珊的眼泪。眼泪润泽了并且融化了紫绸衣的永久期待的灵魂。它充满了悔恨,它竟然一度想投身到一个年轻无知的女子——儿子的未婚妻的怀抱,与那些拉链众多的时装为伍。它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它再也不离开丽珊和鲁明了。这已经是足够的报偿了,它已经得到了任何衣服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为什么这样热、这样热啊?眼泪正在加速氧化的过程,它恍然悟到,氧化并不全然是可诅咒的事情。燃烧,不正是氧化现象吗?它懂得了它的主人这一代人(),他们的心里充满了燃烧的光明和温热,从它来到他们的家里以前,就是这样。现在,仍然是这样。

衣服是为了叫人穿的,得不到穿的衣服是不幸的。然而,最最珍贵的衣服又往往是压在箱子的深处的。平庸如香港的丝袜子,也完全理解这一点。然而,如今的丽珊、鲁明与我们的这一件紫绸花服,却都有了新的意会。

所以,在这个故事里,丽珊、鲁明和紫绸花服,都不必有什么怨嗟,有什么遗憾,更用不着羡慕别样的命运。他(它)们已经通过了岁月的试炼,他(它)们尽了自己的心力,他(它)们怀着最纯洁的心愿期待着。如今,他(它)们期待的已经实现,落在紫绸花服上的唯一的一滴眼泪已经蒸发四散,他(它)们已经得到了平静、喜悦、真正的和解和愈来愈好的未来。他(它)们有他(它)们的温热和骄傲和幸福。紫绸花服的价值已经超过了一般。

而当这一些写下来以后,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还会慢慢地氧化在心的深处。

那就让它氧化和消散吧。

1979年83年

2、王蒙:我又梦见了你

王蒙:我又梦见了你

从哪里来的?我从哪里发现了你?那个秋天的钢管乐怎么会那样钻心?铜号的光洁闪耀着凋落了树叶的杨树林上方的夕阳,夕阳在颤动,树林在呜咽,声音在铜壁上滑来滑去,如同折射出七彩光色的露珠。天打开了自己的窗子,地打开了自己的门户,小精灵像一枚射上射下、射正射偏的子弹,一颗小小的子弹占据了全部秋天,画出了细密的折线,从蝉翼的热狂到白菜绿叶上的冰霜。而你就从那晃眼的铜壁上溜下来了,那时硝烟还没有散尽,戴着钢盔的战士蹲在地上,用双手掬起车辙里的积水。你轻轻巧巧,从从容容,深默得像一个天使的影子,朴素得像一件草绿色的书包,你握了我的手,微笑了,飘走了,像一个汽球一样地被风吹去了。夕阳染红了树林。树叶飘飘落落。

你有两条小小的辫子。这使我产生了一个疑惑,为什么男子不能留辫子呢?

后来我们在摆荡着的秋千上会面,那秋千架竖立在一个贸易集市上,四周弥漫着浓郁的茴香气味。我们的身下是骡马的交易与羽行的洗染,插着羽毛的帽子像海浪一样地涌动。秋千跟随着笑语和喘气声摆来摆去,越摆越快,越摆越高,集市和集市旁流淌着混水的大渠都被卷过来卷过去,卷成了一块大蛋糕。蛋糕上铺满了核桃仁和葡萄干。秋千上上来的人愈来愈多。我说上来的人太多了,我怕秋千支持不住,你什么也没说。我说我害怕我们的秋千碰上飞翔的鸽子,我说完了遍天果然出现了红嘴巴鸽子,鸽哨响作一片,你什么也没说。我说我不喜欢有这么多人看着我们,我们已经不是孩子,我们已经超过了荡秋千的年龄;你什么也没说。我说无论如何要让秋千停一停,我要下来,要下地,我感到了太长的晕眩,我想下地喝一杯酸酸的红果汁,你什么也没说。秋千不但摆荡,而且剧烈地旋转,四面都是太阳。

然后你嫣然一笑,所有的鱼都从太液池底跳了出来。怎么又是夏天了呢,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莲花!你的笑是无声的,是融化的。在你的笑声中,鸽子散去了,众星散去了,宇宙变得无比纯净,然后没有秋千,没有人群,没有水渠和牛马了。没有你和你的笑和你的飞扬的辫子,我不是成为多余的了吗?

甚至于在睁开眼睛直到黎明以后,连晕眩也不知去向。

然后我急急忙忙地给你打电话。我急急忙忙地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我下了火车又下了汽车,我跑,我摔倒了又爬起来。我跑过炸山的碎石,跑过临时工棚、钢钎和雷管,跑过疾下的涧流,跑过坚硬的石山。没有到这样的山里来过的人可真白活一世。在一家香烟店里我找到了电话。电话是老式的,受话器和号盘固定在墙壁上,听筒可以取下,我可以拿着听筒走开,只要我长出长长的嘴,例如像一只白鹤。我知道你的好几个电话号,我知道你并不是固定呆在某一处的。“53427”打通了,说是你不在那里,你一个小时以前刚刚离去。

这样说你不在,而那声音又像是你自己的,电话里响着那永远的温柔的大管的乐声,只是声音分外低沉。是你自己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里,匆匆地我根本不在乎这里面有没有分析。我赶紧又拨另一个电话,不再是东城的电话了,现在是西城的,“43845”,我真喜欢这五个数字,这几个数字好像出自李白的诗。西城的电话告诉你不在西城。许许多多的电话我不停地打着、拨着、听着、叫着,电话变得这样沉重,号盘好像焊死在话机上了。所有的电话都告诉我找不到你。当我拨通东城的电话的时候你到西城去了。当我拨通“4”局的电话的时候,你到“3”局去了。当我拨通南城的时候你在北城。当我叫通市中心的时候你在市郊。我看见你奔忙在市郊的麦地里,再一定睛,你不见了,我仍然没有与你接通电话。无论如何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是我知道你已经不梳小辫子,墙上的电话变成了一只猫,猫发出凄婉的喵呜声。电话线变成了绿色的藤蔓,藤蔓上爬着毛毛虫。货架上摆着的香烟都冒起了蓝色的烟雾,每包香烟里都响着一座小钟,钟声咚咚当当,钟声为我们不能通话而苦恼地报警。队伍缓缓地行进。猫说:“她也正在给你打电话呢。”这时,星星在满天飞舞,却一个也抓不着。然后天亮了,我急匆匆地跑回汽车和火车,跑回我的铿锵作响的工地。我们在修公路。

后来我们在一起点燃炉灶,我砌的炉灶歪歪扭扭,这使我怪不好意思。人家往火里添煤,我们往里面填充石头,这怎么行!然而石头也能燃烧,发出蓝色的迷人的光焰。火很美,很温暖但又不烫手,我们可以把两双手放在蓝火里烧,我们可以在火里互相握手,只觉得手柔软得快要融化。你的手指上有一个小疤。我惊呼你受伤了,你说受伤的不是你,而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火变成了温暖的水流,这水流变成了大洪水。洪水从天上流来,从房檐上冲下,从山谷流来,从地底涌出汩汩地响。人群纷纷躲避,我不想躲避。

洪水流来了,却没有冲走我,或者已经冲走了却和没有冲走一样,就像坐在火车上一动也不动,火车却正在飞驰一样。

我好像停止了呼吸,在水里人是可以不呼吸的。是不是我长出了鳃?我的周围是漂浮着的房顶、木材、锅和许许多多的月亮。青蛙成队游过,我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只青蛙,而你穿着白纱做的衣服,显示出你的非人间的笑容,只有我知道你笑容的芳香,只有我知道你笑容里的悲苦。你坐在水面上,问我吃不吃饺子,你把饺子一个又一个地扔到水里,水里游动着一条又一条白鱼。有一条水蛇在泡沫中灵活地游动,它领着我在水底打了一个电话:

喂,喂,喂……

是我。

你说,是我,我感动得在水里转起圈来,像一朵旋涡,从旋涡中生出一朵野花,脖子上套着花环的小鹿在山坡上奔跑,松涛如海。

你生气了,你不再说话。“是你吗”,我问的时候你不再说“是我”。我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有许多纸许多书信还有许多钱,包括纸币和硬币。我拉开抽屉后它们通通飞了出来,像一群蝴蝶,我没有找到你。我也没有在乎它们这些蝴蝶,我深知凡是离去的便不会再返回,我不再徒劳地盼望和寻觅。我打开房门,房门外是一团团烟雾,好像舞台上施放干冰造成的效果,烟雾中出现了一个个长袖的舞者,她们都梳着辫子,都陌生而冷淡地笑着,没有你。我想,她们的辫子已经落伍了,现在辫子应该梳在胳肢窝里。果然,她们的腋下甩出了发辫,我吓得叫不出声来,我成了哑巴。我找了墙角的柳条包,那里有许多铜碗铜碟铜筷铜勺铜锤,在我寻找它们的时候它们跳跃起来,飞舞起来,碰撞起来,叮叮咚咚哒哒,一片混战。我才知道,这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争吵。我们为什么争吵?这真使我喘不过气,而且疲劳。我们的争吵使我们筋疲力尽,我知道我的食道上已经长出了恶性肿瘤,肿瘤像一个石榴,红白相间的果皮,许许多多籽粒,流着血。

多么冷的风啊!我知道了,我奔跑如飞,我打开了电冰箱的门,冰箱内亮得耀眼,空空如也。难道不是?

啊!这种可能性使我战栗。我打开了速冻箱的小门,果然,你蜷曲在那里,坚硬得像石头,而你仍然是微笑的。你怎么会寻这样的短见!我的眼泪落在你的脸上,你的脸在触到泪滴时冒着热气……

多么宽阔的花的原野!一匹黄马在草原上奔驰。当它停下来扬一扬头的时候,我才看见它长着一副教授的受尽尊敬的面孔,他一定会讲几种外语。我的面前是一台白色电话机。也许这只是一只白色的羊羔吧,柔软的羊毛下面埋藏着一台电话。然而,我已经忘记了你的电话号,我甚至于忘记了你的名字。这怎么可能呢?你不是就叫???吗?恨死我了,我知道你正在等着我的电话,至少等了三十年。

我拿起了电话,我茫然地拨动着号盘,电话通了,这是什么?呼啸的风,尖利的哨音,叽叽喳喳的鸟,铜管乐队又奏响了,只是旋律不可捉摸,好像音乐在隐藏着自己。是你!

是你的温柔娴()静的声音。我又拨一个奇怪的号码,“0123456789”,仍然是你,仍然是你的从容的倾诉。又拨一个,又拨一个98765……拨到天上,地上,海里,山里,飞机上,小岛上,舰艇上,大沙漠的古城堡里,哪里都是你,哪里都是你,哪条电话线都通向你,哪里传出的都是你的声音,虽然有的嘶哑,有的圆润,有的悲哀,有的欢喜。

你说:“是我!”像是合唱。

我不敢相信,这幸福这可靠的凭依,我一次又一次地相问:是你吗?你是谁?是你吗?

你说是我。你说是我。你说是我。铜管乐演奏起来,我演奏起来了,嘹亮的号声吹走了忧愁,也吹走了暗中的叽叽喳喳。地上全是水洼,亮晶晶映着正在散去的阴云。好像刚刚下过雨。你缓缓地说:

“是我。”白鸽成群飞起。楼房成群起飞。我们紧紧地拥抱着,然后再见。然后我们成为矗立街头迎风受雨的一动不动的石头雕像。几个孩子走过来,在雕像上抹净他们的脏手。

1979年90年2月

3、王蒙:安详

王蒙:安详

我很喜欢、很向往的一种状态,叫做——安详。

活着是件麻烦的事情,焦灼、急躁、愤愤不平的时候多,而安宁、平静、沉着有定的时候少。

常常抱怨旁人不理解自己的人糊涂了,人人都渴望理解,这正说明理解并不容易,被理解就更难,用无止无休的抱怨、解释、辩论、大喊大叫去求得理解,更是只会把人吓跑的了。

不理解本身应该是可以理解的。理解“不理解”,这是理解的初步,也是寻求理解的前提。你连别人为什么不理解你都理解不了,你又怎么能理解别人?一个不理解别人的人,又怎么要求别人的理解呢?

不要过分地依赖语言。不要总是企图在语言上占上风。语言解不开的事实可以解开。语言解开了而事实没有解开的话,语言就会失去价值,甚至于只能添乱。动辄想到让事实说话的人比起动不动就想说倒一大片的人更安详。

不要以为有了这个就会有那个。不要以为有了名声就有了信誉。不要以为有了成就就有了幸福。不要以为有了权力就有了威望。不要以为这件事做好了下一件事也一定做得好。

有人崇拜名牌,有人更喜欢挑剔名牌。有人承认成就,更有人因为旁人的成就而虎视眈眈。有人渴望权力,也有无数只眼睛盯着你权力的运用。一个成功可以带来一连串成功,也可以因你的狂妄恣肆而大败特败。没有这一面的道理,只有那一面的道理,就没有戏看了。

安详属于强者,骄躁()流露幼稚。安详属于智者,气急败坏显得可笑。安详属于信心,大吵大闹暴露了其实没有多少底气。

安详也有被破坏的时候,喜怒哀乐都是人之常情。问题是,喜完了怒完了哀完了乐完了能不能及时回到安详状态上来。如果动不动就闹腾,如果动不动就要拽住一个人论述自己的正确,如果要求自己的配偶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下属无休无止地论证自己是多么多么的好,如果看到花没有按自己的意愿开没有按自己的尺寸长就伤心顿足,您应该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安详方能静观。观察方能判断。明断方能行动。有条有理,不慌不乱,如烹小鲜,庶几可以谈学问矣。

童年常听到一句俗话,形容一个人气急败坏为“急得抓蝎子”。如果您对,急什么?如果您差劲,越躁越没有用。动不动摆出一副抓蝎子的样子,以为这种样子可以吓人唬人,实属可叹可恶。《红楼梦》里的赵姨娘就是个动辄“抓蝎子”的人,我要以她为戒。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至少不必活得那么痛苦,给旁人带来那么多的不快。

4、王蒙:灰鸽

王蒙:灰鸽

一百块洋灰砖上,闪耀着一百个白热的太阳。楼房挡住了仅有的一点风,但风也是热的。槐树上的蝉在热风中声嘶力竭地叫喊。轰隆隆,各种各样的大小车辆,在楼前的柏油路上驶来驶去,一次又一次地轧过了他的神经和躯干。

强发在这没遮拦的一片白光中生活,赤着黝黑的脊背,穿着一条原本是白的,如今已经变成了灰黄色的浸透了汗水的裤衩,脚上是一双四分五裂了的塑料凉鞋。

炎热使他昏涨,炎热使他麻木,炎热使他悲愤痛苦。从大城市的金山银海里挣上一点点,怎么就这么难?他背井离乡,他露宿街头,他每天干活十五六个小时,他每天只吃二斤大饼、五分钱咸菜,就着不要钱的凉水。

“钱——”蝉在阳光里一面燃烧着一面诱惑地叫着。

他是个年轻的木匠,从山那边樱桃谷来。樱桃谷有山、有树,有小小的水库和涓涓的山涧,有荫凉,有永远轻松的风。

但是这里有钱。为了赚钱,二十二岁的强发第二次到大城市来,给搬进了新楼的城市居民打家具。当他推刨子的时候,那钢刃铲削木头的声音是“一——毛、一——毛……”当他拉锯的时候,那钢牙咬啮木头的声音是“现——钱、现——饯……”当他清扫被太阳晒得冒了烟的白花花的刨花和锯末的时候,他恨得牙疼——为什么这不是一堆白花花的钱?

他去年第一次进城,带了一千块回樱桃谷。他挣了一千五,吃了五百。他吃过富强粉饺子,木犀肉与米饭,还喝过被家乡的老人称作“马尿”的啤酒。今年,他要带回去两千,他已经向他追求的姑娘彩云许下诺言、夸下海口。钱这个玩艺挣起来是有瘾的,愈多愈不嫌多,愈赚愈想赚!

今年木器贵了,工钱高了,他又勒紧裤带。已经两个月了,他没吃过一次炒菜,更不要说是肉。有时候他嫌买饼耽误时间,便一次多买一点。天热,等到吃第二顿的时候,饼已经变馊,他便馊着吃下去。“又省下一块五。”他鼓舞自己,离两千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一——毛,一——毛,现——钱、现——钱……这两千块钱他是为了彩云挣的。他爱恋着那长着娇嫩的小嘟噜嘴的彩云。去年,他已经托人去说了一回媒。今年春天,他自己又追上正在挑水的彩云,心狂跳着,亲口对彩云说:“我在银行里有一千,今年还要挣两千,秋上咱们办了吧,我有手艺,累死累活也要让你享一辈子福!”他把心都掏出来了,但彩云没有答言。

难道还嫌我钱少么?是的,柿子坡村有一个能人,倒腾粮票,赚的钱数不清,十块一张的票子论斤约,一斤票子是七千块。

倒腾粮票?他不会,也不敢。他只会卖力气,卖手艺,延长干活时间和苦自己,老不吃肉,嘴是苦的。大街上饭馆里传出来的炒菜香味,还有住在楼里的各家炖肉、煎鱼的香味使他流口水,使他发晕。

樱桃谷的樱桃也不多了,栽樱桃不进钱,还不如大蒜。强发给彩云爹建过议,砍掉樱桃,栽蒜。彩云家有个年代久远的樱桃园,春天樱桃树开满了银色的花,可惜,白花花的,却不是钱。

绕过彩云家的樱桃园,是一座破败了的天主教堂,村里没有人信教了,大队在那里设立了兽医站和外贸收购点。教堂门口张贴着收购马鬃马尾的宣传画。教堂里有许多野鸽子,到处都是鸽子窝。夏日黄昏,教堂尖顶的歪斜了的十字架上,常常落满了灰色的野鸽。

强发掏过鸽子窝,捡过鸽子蛋,烤过鸽子肉。听人说,鸽子肉是世上最香的肉,在城里吃一只鸽子要花好几块钱,或许花好几块钱还吃不着。有一次他捉鸽子,被彩云看见了,彩云是那样紧锁眉头、满脸愁云,使他不自在了好半天。

唉,小女子。勾人魂魄。

一——毛,现——钱……现在这里,没有樱桃树,没有山涧,没有彩云,没有教堂,也没有野鸽子,连麻雀都不见。

现在只有满天满地的太阳,他到天黑要把一个写字台做出来。他甘愿蓬首垢面、汗臭熏天、省吃俭用地干。只要彩云知道他的心,知道他愿意为了她受累受苦。等彩云答应了,秋天办喜事的时候,他要宰五口猪!

他要樱桃谷的彩云,想起彩云他就想哭一场。他一定要得到彩云。如果三千块不行,他就挣五千。五千不行七千,八千,一万。彩云,我给你挣一万!你还会那样一脸愁容地看着我吗?

他有点心慌。他的手一抖,刨子在手里跳了一下。

这就会出现一个坎儿。怎么补救呢?手艺不能含糊。

一个东西白花花地一闪。没等他转过向来,这个东西已经落在他狗眼前,落在他刨得不太平滑的一块木板的另一端。

肉!

长而肥的脖子,颈上长着一圈褐黑色的毛,肚皮是那样柔软肥嫩,长满羽毛的大腿是那样丰厚结实,连翅膀也是饱满多肉的。它歪着小小的头,毫无警戒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灰鸽子?哪儿来的?樱桃谷飞来的?

肉!香啧啧的肉!

他仿佛正在扒掉裹在鸽子毛外的黄泥,他仿佛正在把外焦里嫩的鸽子肉放到口里,他仿佛听到了鸽子的热油烫得口水吱吱响。

他的手已经触到了鸽子头部的柔软的茸毛,他只要一用劲就能把鸽子的脖颈扭断,他渴望鸽子的血滴到自己的虎口上——让它成为真正的肉!

但是鸽子不慌不忙地飞走了。

鸽子飞得不高,也不快,好像在贪恋着什么。

强发眼睛红了,非吃你娘的不花钱的肉不可!

只扬了几下翅膀,鸽子落到楼前马路正中。

嘎地一声,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刹了急闸。又咯地一声,一辆连挂式大型公共汽车紧急刹车。强发向鸽子冲去,被车流挡住了。

又一辆无轨电车停下了,许多自行车停下了。人们惊讶地看着大模大样地妨碍着交通的灰鸽。它站在公共汽车的水箱前,昂着头,歪着脖。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轰鸽子,它不但没有听从劝告离去,反而变本加厉,钻到公共汽车底盘下面去了。

所有围观的人都向公共汽车司机打手势:不要开车!不要轧着鸽子!

小汽车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干部和一个白发老者走了出来,他们走近公共汽车,俯身寻找车下的淘气的灰鸽,并且急急地说着什么。

公共汽车司机一跃而下,气急败坏地骂着灰鸽,像骂一个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

交通民警皱着眉大步走来,当弄清情况以后,这位在大街上有着无上威严和魄力的指挥官却不知道该怎样指挥了。他急出了一头汗。

好多人围观。咕咕咕、嘘嘘嘘、哧哧哧、嗵嗵嗵,人们发种响声,吹口哨,跺脚,扔石子和土块……

灰鸽硬是不肯出来。

强发拨拉开两边的人和自行车。当他看准鸽子的位置以后,略一犹疑,便趴下,向车底爬去。

他听到一阵惊呼,一阵赞叹。“危险!”是司机与交通民警同声呐喊。

他的手又一次触到了鸽子的羽毛,他似乎已经攥到了鸽子的一只脚,忽然,他想起了有那么多车停在这里,那么多人围在这里,看着他,他的手软了。鸽子从车底盘下逃了出去,飞起来了。

灰鸽在街道和新楼上空盘旋,渐渐升高。

强发从车底盘下倒退出来,站起的时候,听到的是一片欢呼和鼓掌。他懊丧地睁开被灼热的瓦斯熏得闭起了的眼,在白花花的天空上,隐约有一个灰点子。

有人拍打他的肩膀,有人向他打听为了什么和怎么回事。好像还有一个女孩子对他说:“您真好!”

我——真好?我是——您?

那女孩子的声音使他想起了彩云。他想起了家乡的野鸽子在山涧和教堂尖顶上成群盘旋,每只鸽子的尾巴张开以后就像张开的折扇一样地浑圆。他想起队里集合上工和召集开会时敲响的钟声。他想起那片他建议砍去的樱桃园地面上的野薄荷的清香。他想起今年春天,在满园都是白花花的樱桃花的时候,他看见彩云挑水,她一边走着一边轻巧地换肩,头发一甩一甩,连眉毛的扬动也叫他心疼得要命……“您真好!”彩云是不会这样说他的,即使强发献给她一万块钱。

但那不是“真”的。他勇敢地()钻到车底下并不是为了解救那只鸽子。他不真好。

当鸽子已经平安,围观的人群走散,各种车辆恢复了正常的流转以后,他流下了混浊的泪水。为了他确信是从樱桃谷飞来的灰鸽,为了彩云的满面愁容,为了他从来都不了解的比三千块更好的“真好”……他哭了。

楼上阳台出现了一个少女,身穿白底v字形大蓝条纹无袖连衣裙,口衔着蜡管,正在喝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樱桃汽水。她看了看木匠,又看了看大街。

“怎么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没事,爷爷,没事。”少女悠扬而又轻柔的回答,活像天使。她微笑着吸吮了一下,一股清爽甜香的淡红色的汽水,顺着蜡管进入了她的口腔,流到了胃里。

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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