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两个朋友_萧红:借

1、萧红:两个朋友

萧红:两个朋友

金珠才13岁,穿一双水红色的袜子,在院心和华子拍皮球。华子是个没有亲母亲的孩子。

生疏的金珠被母亲带着来到华子家里才是第二天。

“你念几年书了?”

“四年,你呢?”

“我没上过学——”金珠把皮球在地上丢了一下又抓住。

“你怎么不念书呢?13岁了,还不上学?我10岁就上学的……”

金珠说:“我不是没有爹吗!妈说:等她积下钱让我念书。”

于是又拍着皮球,金珠和华子差不多一般高,可是华子叫她金珠姐。

华子一放学回来,把书包丢在箱子上或是炕上,就跑出去和金珠姐拍皮球。夜里就挨着睡,白天就一道玩。

金珠把被褥搬到里屋去睡了!从那天起她不和华子交谈一句话;叫她:“金珠姐,金珠姐。”她把嘴唇突起来不应声。华子伤心的,她不知道新来的小朋友怎么会这样对她。

再过几天华子挨骂起来“孩崽子,什么玩意儿呢”!——金珠走在地板上,华子丢了一下皮球撞了她,她也是这样骂。连华子的弟弟金珠也骂他。

那孩子叫她:“金珠子,小金珠子!”

“小,我比你小多少?孩崽子!”

小弟弟说完了,跑到爷爷身边去,他怕金珠要打他。

夏天晚上,太阳刚落下去,在太阳下蒸热的地面还没有消灭了热。全家就坐在开着窗子的窗台,或坐在门前的木凳上。

“不要弄跌了啊!慢慢推……慢慢推!”祖父招呼小珂。

金珠跑来,小母鸡一般地,把小车夺过去,小珂被夺着,哭着。祖父叫他:“来吧!别哭,小珂听说,不要那个。”

为这事,华子和金珠吵起来了:

“这也不是你家的,你管得着?不要脸!”

“什么东西,硬装不错。”

“我看你也是硬装不错,‘帮虎吃食’?”

“我怎么‘帮虎吃食’?我怎么‘帮虎吃食’?”

华子的后母和金珠是一道战线,她气得只是重复着一句话:

“小华子,我也没见你这样孩子,你爹你妈是虎?是野兽?我可没见过你这样孩子。”

“是‘帮虎吃食’,是‘帮虎吃食’。”华子不住说。

后母亲和金珠完全是一道战线,她叫着她:“金珠,进来关上窗子睡觉吧!别理那小疯狗。”

“小疯狗,看也不知谁是小疯狗,不讲理者小疯狗。”

妈妈的权威吵满了院子:

“你爸爸回来,我要不告诉你爸爸才怪呢?还了得啦!骂她妈是‘小疯狗’。我管不了你,我也不是你亲娘,你还有亲爹哩!叫你亲爹来管你。你早没把我看到眼里。骂吧!也不怕伤天理!”

小珂和祖父都进屋去睡了!祖父叫华子也进来睡吧!可是华子始终依着门呆想。夜在她的眼前,蚊子在她的耳边。

第二天金珠更大胆,故意借着事由来屈服华子,她觉得她必定胜利,她做着鬼脸:

“小华子,看谁丢人,看谁挨骂?你爸爸要打呢!我先告诉你一声,你好预备着点!”

“别不要脸!”

“骂谁不要脸?我怎么不要脸?把你美的?你个小老婆,我告诉你爹爹去,走,你敢跟我去……”

金珠的母亲,那个胖老太太说金珠:“都是一般大,好好玩,别打架。干什么金珠?不好那样!”华子被扯住肩膀:“走就走,我不怕你,还怕你个小穷鬼!都穷不起了,才跑到别人家来,混饭吃还不够,还瞎厉害。”

金珠感到羞辱了,软弱了,眼泪流了满脸:“娘,我们走吧!不住她家,再不住……”

金珠的母亲也和金珠一样哭。

“金珠,把孩子抱去玩玩。”她应着这呼声,每日肩上抱着孩子。

华子每日上学,放学就拍皮球。

金珠的母亲,是个寡妇母亲,来到亲戚家里,是来做帮工,华子和金珠吵架,并没有人伤心,就连华子的母亲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华子的祖父和小珂也不把这事记在心上,一到傍晚又都到院子去乘凉,吸着烟,用扇子扑着蚊虫……看一看多星的天幕。

华子一经过金珠面前,金珠的母亲的心就跳了。她心跳谁也不晓得,孩子们吵架是平常事,如象鸡和鸡斗架一般。

正午时候,人影落在地面那样短,狗睡到墙根去了!炎夏的午间,只听到蜂子飞,只听到狗在墙根喘。

金珠和华子从正门冲出来,两匹狗似的,两匹小狼似的,太阳晒在头上不觉得热;一个跑着,一个追着。华子停下来斗一阵再跑,一直跑到柴栏里去,拾起高粱秆打着。金珠狂笑,但那是变样的狂笑,脸嘴已经不是平日的脸嘴了。嘴斗着,脸是青色地,但仍在狂笑。

谁也没有流血,只是头发上贴住一些高粱叶子。已经累了!双方面都不愿意再打,都没有力量再打。

“进屋去吧,怎么样?”华子问。

“进屋!不打死你这小鬼头对不住你。”金珠又分开两腿,两臂抱住肩头。

“好,让你打死我。”一条木板落到金珠的腿上去。

金珠的母亲完全颤栗,她全身颤栗,当金珠去夺她正在手中切菜的菜刀时;眼看打得要动起刀来。

做帮工也怕做不长的。

金珠的母亲,洗尿布、切菜、洗碗、洗衣裳,因为是小脚,一天到晚,到晚间,脚就疼了。

“娘,你脚疼吗?”金珠就去打一盆水为她洗脚。

娘起先是恨金珠的,为什么这样不听说?为什么这样不知好歹?和华子一天打到晚。可是她一看到女儿打一盆水给她,她就不恨金珠而自己伤心。若是金珠的爹爹活着哪能这样?自己不是也有家吗?

金珠的母亲失眠()了一夜,蚊子成群的在她的耳边飞;飞着,叫着,她坐起来搔一搔又倒下去,终夜她没有睡着,玻璃窗子发着白了!这时候她才一粒一粒的流着眼泪。10年前就是这个天刚亮的时候,金珠的爹爹从炕上抬到床上,那白色的脸,连一句话也没说而死去的人……10年前了!在外面帮工,住亲戚也是10年了!

她把枕头和眼角相接近,使眼泪流到枕头上去,而不去擦它一下,天色更白了!这是金珠爹爹抬进木棺的时候。那打开的木棺,可怕的,一点感情也没有的早晨又要来似的……她带泪的眼睛合起来,紧紧地压在枕头上。起床时,金珠问:“娘,你的眼睛怎么肿了呢!”

“不怎么。”

“告诉我!娘!”

“告诉你什么!都是你不听说,和华子打仗气得我……”

金珠两天没和华子打仗,到第三天她也并不想立刻打仗,因为华子的母亲翻着箱子,一面找些旧衣裳给金珠,一面告诉金珠:

“你和那丫头打仗,就狠点打,我给你作主,不会出乱子的,那丫头最能气人没有的啦!我有衣裳也不能给她穿,这都给你。跟你娘到别处去受气,到我家我可不能让你受气,多可怜哪!从小就没有了爹……”

金珠把一些衣裳送给娘去,以后金珠在一家中比谁都可靠,把锁柜箱的钥匙也交给了她。她常常就在华子和小珂面前随便吃梨子,可是华子和小珂不能吃。小珂去找祖父。祖父说:

“你是没有娘的孩子,少吃一口吧!”

小珂哭起来了!

这一家中,华子和母亲起着冲突,爷爷也和母亲起着冲突。

被华子的母亲追使着,金珠又和华子吵了几回架。居然,有这么一天,金耳环挂上了金珠的耳朵了。

金珠受人这样同情,比爹爹活转来或者更幸运,饱饱满满的过着日子。

“你多可怜哪!从小就没有了爹!……”金珠常常被同情着。

华子每天上学,放学就拍皮球。金珠每天背着孩子,几乎连一点玩的工夫也没有了。

秋天,附近小学里开了一个平民教育班。

“我也上‘平民学校’去吧,一天两点钟,四个月读四本书。”

华子的母亲没有答应金珠,说认字不认字都没有用,认字也吃饭,不认字也吃饭。

邻居的小姑娘和妇人们都去进“平民学校”,只有金珠没能去,只有金珠剩在家中抱着孩子。

金珠就很忧愁了,她想和华子交谈几句,她想借华子的书来看一下,她想让华子替她抱一下小孩,她拍几下皮球,但这都没有做,她多少有一点自尊心存在。

有天家中只剩华子、金珠、金珠的母亲,孩子睡觉了。

“华子,把你的铅笔借给我写两个字,我会写我的姓。”金珠说完话,很不好意思,嘴唇没有立刻就合起来。

华子把皮球向地面丢了一下,掉过头来,把眼睛斜着从金珠的脚下一直打量到她的头顶。

为着这事金珠把眼睛哭肿。

“娘,我们走吧,不再住她家。”

金珠想要进“平民学校”进不得,想要和华子玩玩,又玩不得,虽然是耳朵上挂着金圈,金圈也并不带来同情给她。

她患着眼病了!最厉害的时候,饭都吃不下。

“金珠啊!抱抱孩子,我吃饭。”华子的后母亲叫她。

眼睛疼得厉害的时候,可怎样抱孩子?华子就去抱。

“金珠啊!打盆脸水。”

华子就去打。

金珠的眼睛还没好,她和华子的感情可好起来。她们两个从朋友变成仇人,又从仇人变成朋友了!又搬到一个房间去睡,被子接着被子。在睡觉时金珠说:“我把耳环还给她吧!我不要这东西!”她不爱那样闪光的耳环。

没等金珠把耳环摘掉,那边已经向她要了:

“小金珠,把耳环摘下来吧!我告诉你说吧,一个人若没有良心,那可真不算个人!我说,小金珠子,我对得起你,我给你多少衣裳?我给你金耳环,你不和我一个心眼,我告诉你吧!你后悔的日子在后头呢!眼看你就要带上手镯了!可是我不能给你买了……”

金珠的母亲听()到这些话,比看到金珠和华子打架更难过,帮工是帮不成的啦!

华子放学回来,她就抱着孩子等在大门外,笑眯眯的,永久是那个样子,后来连晚饭也不吃,等华子一起吃。若买一件东西,华子同意她就同意。比方买一个扣发的针啦,或是一块小手帕啦!若金珠同意华子也同意。夜里华子为着学校忙着编织物,她也伴着她不睡,华子也教她识字。

金珠不象从前可以任意吃着水果,现在她和小珂、华子同样,依在门外嗅一些水果香。华子的母亲和父亲骂华子,骂小珂,也同样骂着金珠。

终久又有这样的一天,金珠和母亲被驱着走了。

两个朋友,哭着分开。

(署名萧红,刊于1937年5月10日上海《新少年》第3卷第9期)

2、萧红:借

萧红:借

“女子中学”的门前,那是三年前在里边读书的学校。和三年前一样,楼窗,窗前的树;短板墙,墙外的马路,每块石砖我踏过它。墙里墙外的每棵树,尚存着我温馨的记忆;附近的家屋,唤起我往日的情绪。

我记不了这一切啊!管它是温馨的,是痛苦的,我忘不了这一切啊!我在那楼上,正是我有着青春的时候。

现在已经黄昏了,是冬的黄昏。我踏上水门汀的阶石,轻轻地迈着步子。三年前,曾按过的门铃又按在我的手中。出来开门的那个校役,他还认识我。楼梯上下跑走的那一些同学,却咬着耳说:“这是找谁的?”

一切全不生疏,事务牌,信箱,电话室,就是挂衣架子,三年也没有搬动,仍是摆在传达室的门外。

我不能立刻上楼,这对于我是一种侮辱似的。旧同学虽有,怕是教室已经改换了;宿舍,我不知道在楼上还是在楼下。“梁先生——国文梁先生在校吗?”我对校役说。

“在校是在校的,正开教务会议。”

“什么时候开完?”

“那怕到七点钟吧!”

墙上的钟还不到五点,等也是无望,我走出校门来了!这一刻,我完全没有来时的感觉,什么街石,什么树,这对我发生什么关系?

“吟——在这里。”郎华在很远的路灯下打着招呼。

“回去吧!走吧!”我走到他身边,再不说别的。

顺着那条斜坡的直道,走得很远的我才告诉他:

“梁先生开教务会议,开到七点,我们等得了吗?”

“那么你能走吗?肚子还疼不疼?”

“不疼,不疼。”

圆月从东边一小片林梢透过来,暗红色的圆月,很大很混浊的样子,好象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边去。脚下的雪不住在滑着,响着,走了许多时候,一个行人没有遇见,来到火车站了!大时钟在暗红色的空中发着光,火车的汽笛震鸣着冰寒的空气,电车、汽车、马车、人力车,车站前忙着这一切。

顺着电车道走,电车响着铃子从我们身边一辆一辆地过去。没有借到钱,电车就上不去。走吧,挨着走,肚痛我也不能说。走在桥上,大概是东行的火车,冒着烟从桥下经过,震得人会耳鸣起来,索链一般的爬向市街去。

从岗上望下来,最远处,商店的红绿电灯不住地闪烁;在夜里的人家,好象在烟里一般;若没有灯光从窗子流出来,那么所有的楼房就该变成幽寂的、没有钟声的大教堂了!站在岗上望下去,“许公路”的电灯,好象扯在太阳下的长串的黄色铜铃,越远,那些铜铃越增加着密度,渐渐数不过来了!

挨着走,昏昏茫茫地走,什么夜,什么市街,全是阴沟,我们滚在沟中。携着手吧!相牵着走吧!天气那样冷,道路那样滑,我时时要滑倒的样子,脚下不稳起来,不自主起来,在一家电影院门前,我终于跌倒了,坐在冰上,因为道上无处不是冰。膝盖的关节()一定受了伤害,他虽拉着我,走起来也十分困难。

“肚子跌痛了没有?你实在不能走了吧?”

到家把剩下来的一点米煮成稀饭,没有盐,没有油,没有菜,暖一暖肚子算了。吃饭,肚子仍不能暖,饼干盒子盛了热水,盒子漏了。郎华又拿一个空玻璃瓶要盛热水给我暖肚子,瓶底炸掉下来,满地流着水。他拿起没有底的瓶子当号筒来吹。在那呜呜的响声里边,我躺到冰冷的床上。

3、莫泊桑:两个朋友

莫泊桑:两个朋友

巴黎被包围了,挨饿了,并且已经在苟延残喘了。各处的屋顶上看不见什么鸟雀,水沟里的老鼠也稀少了。无论什么大家都肯吃。

莫利梭先生,一个素以修理钟表为业而因为时局关系才闲住在家的人,在一月里的某个晴天的早上,正空着肚子,把双手插在自己军服的裤子口袋里,愁闷地沿着环城大街闲荡,走到一个被他认做朋友的同志跟前,他立刻就停住了脚步。那是索瓦日先生,一个常在河边会面的熟人。在打仗以前,每逢星期日一到黎明,莫利梭就离家了,一只手拿着一根钓鱼的竹竿,背上背着一只白铁盒子。从阿让德衣镇乘火车,在哥隆白村跳下,随后再步行到马郎德洲。一下走到了这个在他视为梦寐不忘的地方,他就动手钓鱼,一直钓到黑夜为止。每逢星期日,他总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很胖又很快活的矮子,索瓦日先生,罗累圣母堂街的针线杂货店老板,也是一个醉心钓鱼的人。他们时常贴紧地坐着消磨上半天的功夫,手握着钓竿,双脚悬在水面上;后来他们彼此之间发生了交谊。

有时候他们并不说话。有时候他们又谈天了;不过既然有相类的嗜好和相同的趣味,尽管一句话不谈,也是能够很好地相契的。

在春天,早上10点钟光景,在恢复了青春热力的阳光下,河面上浮动着一片随水而逝的薄雾,两个钓鱼迷的背上也感到暖烘烘的。这时候,莫利梭偶尔也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嘿!多么和暖!”索瓦日先生的回答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于是这种对话就够得教他们互相了解和互相推重了。

在秋天,傍晚的时候,那片被落日染得血红的天空,在水里扔下了绯霞的倒景,染红了河身,地平线上像是着了火,两个朋友的脸儿也红得像火一样,那些在寒风里微动的黄叶像是镀了金,于是索瓦日先生在微笑中望着莫利梭说道:“多好的景致!”那位惊异不置的莫利梭两眼并不离开浮子就回答道:“这比在环城马路上好多了,嗯?”

这一天,他们彼此认出之后,就使劲地互相握了手,在这种异样的环境里相逢,大家都是有感慨的。索瓦日先生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变故真不少哟!”莫利梭非常抑郁,哼着气说:“天气倒真好!今儿是今年第一个好天气!”

天空的确是蔚蓝的和非常晴朗的。

他们开始肩头靠着肩头走起来,大家都在那里转念头,并且都是愁闷的。莫利梭接着说:“钓鱼的事呢?嗯!想起来真有意思!”

索瓦日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到那儿去?”

他们进了一家小咖啡馆一块儿喝了一杯苦艾酒;后来,他们又在人行道上散步了。

莫利梭忽然停住了脚步:“再来一杯吧,嗯?”索瓦日先生赞同这个意见:“遵命。”他们又钻到另一家卖酒的人家去了。

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很有醉意了头脑恍惚得如同饿了的人装了满肚子酒一样。天气是暖的。一阵和风拂得他们脸有点儿痒。

那位被暖气陶醉了的索瓦日先生停住脚步了:“到哪儿去?”

“什么地方?”

“钓鱼去啊,自然。”

“不过到什么地方去钓?”“就是到我们那个沙洲上去。法国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认识杜木兰团长,他一定会不费事地让我们过去的。”莫利梭高兴得发抖了:“算数。我来一个。”于是他们分了手,各自回家去取他们的器具。

一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在城外的大路上肩头靠着肩头走了。随后,他们到了那位团长办公的别墅里。他因为他们的要求而微笑了,并且同意他们的新鲜花样。他们带着一张通行证又上路了。

不久,他们穿过了前哨,穿过了那个荒芜了的哥隆白村,后来就到了好些向着塞纳河往下展开的小葡萄园的边上了。时候大约是11点钟。

对面,阿让德衣镇像是死了一样。麦芽山和沙诺山的高峰俯临四周的一切。那片直达南兑尔县的平原是空旷的,全然空旷的,有的只是那些没有叶子的樱桃树和灰色的荒田。索瓦日先生指着那些山顶低声慢气地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于是一阵疑虑教这两个朋友对着这块荒原不敢提步了。

普鲁士人!他们却从来没有瞧见过,不过好几个月以来,他们觉得普鲁士人围住了巴黎,蹂躏了法国,抢劫杀戮,造成饥馑,这些人是看不见的和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们对于这个素不相识却又打了胜仗的民族本来非常憎恨,现在又加上一种带迷信意味的恐怖了。

莫利梭口吃地说:“说呀!倘若我们撞见了他们?”索瓦日先生带着巴黎人贯有的嘲谑态度回答道:“我们可以送一份炸鱼给他们吧。”

不过,由于整个视界全是沉寂的,他们因此感到胆怯,有点不敢在田地里乱撞了。

末了,索瓦日先生打定了主意:“快点向前走吧!不过要小心。”于是他们就从下坡道儿到了一个葡萄园里面,弯着腰,张着眼睛,侧着耳朵,在地上爬着走,利用一些矮树掩护了自己。

现在,要走到河岸,只须穿过一段没有遮掩的地面就行了。他们开始奔跑起来;一到岸边,他们就躲到了那些枯了的芦苇里。

莫利梭把脸贴在地面上,去细听附近是否有人行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显然他们的确是单独的,完全单独的。

他们觉得放心了,后来就动手钓鱼。

在他们对面是荒凉的马郎德洲,在另一边河岸上遮住了他们。从前在洲上开饭馆的那所小的房子现在关闭了,像是已经许多年无人理睬了。

索瓦日先生得到第一条鲈鱼,莫利梭钓着了第二条,随后他们时不时地举起钓竿,就在钓丝的头子上带出一条泼刺活跃的银光闪耀的小动物:真的,这一回钓是若有神助的。他们郑重地把这些鱼放在一个浸在他们脚底下水里的很细密的网袋里了。一阵甜美的快乐透过他们的心上,世上人每逢找到了一件久已被人剥夺的嗜好,这种快乐就抓住了他们。

晴朗的日光,在他们的背上洒下了它的暖气。他们不去细听什么了,不去思虑什么了。不知道世上其他的事了,他们只知道钓鱼。

但是突然间,一阵像是从地底下出来的沉闷声音教地面发抖了。大炮又开始像远处打雷似地响起来了。

莫利梭回过头来,他从河岸上望见了左边远远的地方,那座瓦雷良山的侧影正披着一簇白的鸟羽样的东西,那是刚刚从炮口喷出来的硝烟。

立刻第二道烟又从这炮台的顶上喷出来了;几秒钟之后,一道新的爆炸声又怒吼了。

随后好些爆炸声接续而来,那座高山一阵一阵散发出它那种死亡的气息。吐出它那些乳白色的蒸气——这些蒸气从从容容在宁静的天空里上升,在山顶之上堆成了一层云雾。索瓦日先生耸着双肩说:“他们现在又动手了。”

莫利梭正闷闷地瞧着他钓丝上的浮子不住地往下沉,忽然他这个性子温和的人,对着这帮如此残杀的疯子发起火来了,他愤愤地说:“像这样自相残杀,真是太蠢了。”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真不如畜生。”

莫利梭正好钓着了一条鲤鱼,高声说道:“可以说凡是有政府在世上的时候,一定都要这样干的。”

索瓦日先生打断了他的话:“共和国就不会宣战了……”

莫利梭岔着说:“有帝王,向国外打仗;有共和国,向国内打仗。”

后来他们开始安安静静讨论起来,用和平而智慧有限的人的一种稳健理由,辨明政治上的大问题,结果彼此都承认人是永远不会自由的。然而瓦雷良山的炮声却没有停息,用炮弹摧毁了好些法国房子,捣毁了好些生活,压碎了好些生命,结束了许多梦想,许多在期待中的快乐,许多在希望中的幸福,并且在远处,其他的地方,贤母的心上,良妻的心上,爱女的心上,制造好些再也不会了结的苦痛。

“这就是人生!”索瓦日先生高声喊着。

“您不如说这就是死亡吧。”莫利梭带着笑容回答。

不过他们都张皇地吃了一惊,明显地觉得他们后面有人走动;于是转过眼来一望,就看见贴着他们的肩站着四个人,四个带着兵器,留着胡子,穿着仆人制服般的长襟军服,戴着平顶军帽的大个子,用枪口瞄着他们的脸。

两根钓竿从他们手里滑下来,落到河里去了。

几秒钟之内,他们都被捉住了,绑好了,抬走了,扔进一只小船里了,末了渡到了那个沙洲上。

在当初那所被他们当做无人理落的房子后面,他们看见了二十来个德国兵。

一个浑身长毛的巨灵样的人骑在一把椅子上面,吸着一枝长而大的瓷烟斗,用地道的法国话问他们:“喂,先生们,你们很好地钓了一回鱼吧?”

于是一个小兵在军官的脚跟前,放下了那只由他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的满是鲜鱼的网袋。那个普鲁士人微笑地说:“嘿!嘿!我明白这件事的成绩并不坏。不过另外有一件事。你们好好地听我说,并且不要慌张。“我想你们两个人都是被人派来侦探我们的奸细。我现在捉了你们,就要枪毙你们。你们假装钓鱼,为的是可以好好地掩护你们的计划。你们现在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活该你们倒运;现在是打仗呀。”

“不过你们既然从前哨走得出来,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把这口令给我吧,我赦免你们。”

两个面无人色的朋友靠着站在一处,四只手因为一阵轻微的神经震动都在那里发抖,他们一声也不响。

那军官接着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你们可以太太平平地走回去。这桩秘密就随着你们失踪了。倘若你们不答应,那就非死不可,并且立刻就死。你们去选择吧。”

他们依然一动不动,没有开口。

那普鲁士人始终是宁静的,伸手指着河里继续又说:“你们想想吧,五分钟之后你们就要到水底下去了。五分钟之后!你们应当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声始终没有停止。

两个钓鱼的人依然站着没有说话。那个德国人用他的本国语言发了命令。随后他挪动了自己的椅子,免得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随后来了12个兵士,立在相距二十来步远近的地方,他们的枪都是靠脚放下的。

军官接着说:“我限你们一分钟,多一两秒钟都不行。”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那两个法国人身边,伸出了胳膊挽着莫利梭,把他引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低声向他说:

“快点,那个口令呢?你那个伙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可以装做不忍心的样子。”

莫利梭一个字也不回答。

那普鲁士人随后又引开了索瓦日先生,并且对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索瓦日先生没有回答。

他们又靠紧着站在一处了。

军官发了命令。兵士们都托起了他们的枪。

这时候,莫利梭的眼光偶然落在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上面,那东西依然放在野草里,离他不过几步儿。

一道日光使得那一堆还能够跳动的鱼闪出反光。于是一阵悲伤教他心酸了,尽管极力镇定自己,眼眶里已经满是眼泪。

他口吃地说:“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别了,莫利梭先生。”

他们互相握过了手,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了。

军官喊道:“放!”

12枝枪合做一声响了。

索瓦日先生一下就向前扑做一堆了,莫利梭个子高些,摇摆了一两下,才侧着倒在他伙伴身上,脸朝着天,好些沸腾似的鲜血,从他那件在胸部打穿了的短襟军服里面向外迸出来。

德国人又发了好些新的命令。

他的那些士兵都散了,随后又带了些绳子和石头过来,把石头系在这两个死人的脚上;随后,他们把他们抬到了河边。瓦雷良山的炮声并没有停息,现在,山顶罩上了一座“烟山”。

两个兵士抬着莫利梭的头和脚。另外两个,用同样的法子抬着索瓦日先生。这两个尸身来回摇摆了一会儿,就被远远地扔出去了,先在空中画出一条曲线,随后如同站着似地往水里沉,石头拖着他们的脚先落进了水里。

河里的水溅起了,翻腾了,起了波纹了,随后,又归于平静,无数很细的涟漪都达到了岸边。

一点儿血浮起来()了。

那位神色始终泰然的军官低声说:“现在要轮到鱼了。”随后他重新向着房子那面走去。

忽然他望见了野草里面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于是拾起它仔细看了一会,他微笑了,高声喊道:“威廉,来!”

一个系着白布围腰的兵士跑了过来。这个普鲁士人把这两个枪毙了的人钓来的东西扔给他,一面吩咐:“趁这些鱼还活着,赶快给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鲜。”

随后,他又抽着他的烟斗了。

4、两个朋友读后感

两个朋友读后感

在翻阅莫泊桑短篇小说的过程中,翻看着目录,不知有什么题目使我感兴趣。使我联想到生活。突然,我看到了《两个朋友》,顿时,我眼前一亮。

我看到这个题目,使我想到在军训中我们与教官之间的友谊。我想在这篇小说中,作者也一定在写这两个好朋友之间的友谊吧!大概是描述这两个好朋友怎样从相识到相知,怎样了解并成为彼此的知己吧。然而,等我细读这篇文章之后,我才发现并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这使我从新开始思考《朋友》这个词。

因为大家都喜爱钓鱼而成为朋友,因为彼此了解,大家都不用多说,往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明白了彼此的用意,因为热爱祖国,两人在临死前选择共同进退,不肯把通行口令告诉敌人。

我很喜欢交朋友,但是光用真心待人是不够的,还要懂得别人需要什么,从言语中去体会。

看了这篇小说,让我回忆起从前,我有一个朋友,一开始,我们俩因为性格,家庭背景相似而成为朋友。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才发现,我们在一起很勉强,没有共同的爱好,在一起时,经常因为一些小事而发生矛盾,闹得彼此很不愉快。不知如何有效地解决,我也很烦恼,试问自己:这样的朋友关系还能维持下去?

每次我都很想和她说:算了吧,咱们做普通朋友吧。”可是我不想这样,我们既然能成为朋友,说明有缘分,我不想就此放弃。

通过《两个朋友》我才真正了解“朋友”为什么会成为朋友?是因为朋友相当于我们的依靠,有着彼此的爱好与共同点。为什么面对敌人耍的手段,却没有出卖国家?是因为他们彼此坚信,彼此了解,彼此坦诚,大家都有着一颗同样的爱国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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