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与父亲一起老去_和你在一起

1、愿与父亲一起老去

愿与父亲一起老去

前记:原题《父亲》,怕大家错过好文章,便改了文章的标题。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写得这么好的文章了,希望大家将文章好好地看完,必有所收获!

文/稻壳儿

那日逛街,看到一个孩子坐在父亲肩头嬉闹,便想到了我和我的父亲。

小的时候,父亲是座山,坐在他的肩头,我会因这种宠爱心生得意,还会因那里能看到新奇的世界而兴奋不已。慢慢长大,父亲时常会骑着28自行车载我出门,怕后座不安全,让我坐在车的前梁。我在他双臂环绕的怀里,驶向前方,也在一路旅程中看到了后座看不到的风景。或许是父亲从小给我的这种视野过于开阔,让我习惯了如今远离家乡,在外闯荡。但时至今日,那些年在父亲面前成长的日子,依然如昨日般历历在目。时间就是那么矫情,从不肯在美好的东西上多停留一秒钟。当你身在幸福却不知体会感知,也未曾想起扭头去看一眼父亲的脸,时间滴答一声悄然走过,等你想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溜走,猛一抬头,便看到了父亲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从什么时候父亲开始老了?高中,大学,还是上次回家过年?走过的时光从不以分秒计算,当我意识到父亲开始渐老的时候,仿佛真的就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就生出深深的皱纹,像春日耕田的地垄沟儿,肤色也如黄土般,粗粗嶙嶙。我惊叹时间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也因我自己未曾仔细关注父亲而心生愧疚。他怎么就说老就老了呢?我真的想不通。

回想起我和父亲的林林总总,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也没骂过我。这在我淘气的童年里可算的上是一件幸福的事。我想,每一对农村父母,都会将自己的一生全部搭在孩子身上。我出身农民家庭,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肯定懂得“棍棒出孝子”的道理,只不过他的爱,如今看来,隐忍善良又大气,很多年后我才恍悟,这是性格使然。我也还算争气,作为家里的老三,唯一的男孩,在父亲这种看似并不严格的教育下,虽然淘气,但并不张扬跋扈,不可一世。

父亲的爱,浓烈但不善表达。

记得七岁那年,我正淘的没边,夏日大雨刚过,村里小河如我般活泼不可耐,涨得湍急。看到村里半大的哥哥姐姐们撸起裤管下河摸泥鳅,我也按捺不住,跟着下了河,却一不小心,滑进了桥下面的水窝里。水流冲着我的脑袋,压的我抬不起头,我在慌乱中挣扎,却越陷越深。后来被人救起,迷迷糊糊中又被送到了奶奶家。刚被奶奶裹进被窝,就看到一个男人风驰电掣地跑进屋来,一抬头,是父亲。我突然哇的一下子哭了出来。从陷入漩涡到父亲来,我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看到父亲,气喘吁吁的站在我的面前,惊慌失措的望着我,我也不知怎的了,仿佛胸腔中灌进的不是水,而是这世界上最大的委屈一样,全都倾泻而出。父亲见我哭,更慌了神,裹紧被子,抱起我就回家。回家的路很短,但在我的记忆里,却走的很漫长。他全身都在抖,还抱我抱得紧,手上的力道也勒的我生疼。

那时父亲怀里的我,尚不能学会去顾及父亲的感受,直到后来长大了,发生了一件事,才让我多多少少体会到,当年父亲怀里的自己,把他的心,勒的有多痛。

事情发生在高中的一天,母亲突然给我打电话,说父亲帮舅舅家翻修房子,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背过气去。我的心当时就懵的一声,跌了下去,挂了电话就往家里赶,一路上手足无措,脑子也混乱无比,心里的惊慌与恐惧吞噬了我,我突然便想起了七岁夏日那条路上的父亲,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路跑来找我,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把我抱回了家。他的颤抖和大力抱紧我的臂膀,一定也是因为恐惧。后来回到家看到父亲并无大碍,我的心瞬间就涌上了一种心酸,我想,随着我长大成熟,父亲变老,我会一点点的去承担那种心痛,一点点的接近那种恐惧,本该因成长脱离父亲独自有担当,却因为体会了父爱而更加依赖和亲近父亲,这种难以言说的感情,终将愈来愈烈。

转眼便到了高中毕业,选学校和专业的时候,我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告诉我,让我自己拿主意。填志愿的前一晚,父亲很晚才回家,见我没睡,突然同我说道:我问你洪叔了,石油专业这几年都还可以,电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然后给我说了很多关于石油和电力方面的就业前景。说罢他便离开了。我不觉莞尔,父亲让我自己做主,又希望我能一帆风顺,还不愿意强加给我意见。他的内心,这些天肯定比我还纠结和煎熬。

我的洪叔是石油管道局的一名工人,也算是家里唯一有正式工作的人。父亲一个没读过几年书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将洪叔那些话一字不漏的记下来并转达给我的。录取通知书发下来,我去异地求学,本来自己去报道即可,父亲却担心这担心那,非要我母亲同我一起。我便想借此机会也让父亲出来看看,他却以没有时间为托辞,不肯来。想起填报志愿那会儿的情景,便知当时父亲肯定也是心念着我,但碍于面子和各种家庭琐事,抽不开身,便不过来。适逢大学毕业,我再次央求父亲来学校,看看儿子四年生活学习的地方,可他还是那句话,没有时间。我不甘心,便以东西一个人带不回家为理由,硬是把父亲约到了学校。父亲来的那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到一边,专门陪着他们逛了我的校园。我们去了寝室,又去了学校图书馆、教学楼,还给他和母亲在学校的校牌前照相留念。那张照片,现在还在我的手机里,父亲的面容,看上去拘谨又欣慰。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关于父亲的好多优秀品质,像光一样,照着我。

父亲没读过几年书,但印象中却把自己和家人的名字写的都很好看,虽不是什么书法墨画,但每个字看上去都苍劲有力,古朴厚实。或许这样形容有些夸张,但父亲的字在我眼中,就是这样子的,并且我觉得还很难得。现在想想,已多年不见他拿笔写字,一双手长满了老茧,我知道那是握多了锄头,握多了家里的担子,岁月在他手上打磨出的痕迹。我曾多次拿起笔,模仿记忆里的字迹,看看,再看看,从一开始连字体的样子都不见,到后来有了样子,但仍不见他字体的影子。况且上学工作,多年以来,我自己的字写的也越来越轻飘飘,有时候不认真便一划而过,有时候追求潇洒一挥而就,殊不知,这从来就是个追随者所为。在写字上,也未曾有个主心骨。父亲虽然受教育少,文化程度低,又不经常练字,但他懂得字如其人,每一个字,都虔诚又认真的去书写,因为这就是一个人处世态度的微缩影。我写不出,大概是因为我至今连韵味都未能完全体会,更找不到那种切入体肤的感受。

父亲不醉酒,在男人的角度来讲,当真以身作则。但在我的印象里,也曾经喝多过一次,仅此一次。那年我还小,父亲酒后推门而入,浑身刺鼻的酒气,还没走到堂屋,便在院子里吐的死去活来,母亲在一旁照顾他。后来听母亲讲,是因为父亲做生意赔了几万块钱,亏了空,自然情郁于中,便发散于外,借酒消愁。那时亏了几万块钱,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他醉酒后的第二天,同往常一样,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干活,从此之后,直至今日,未再醉酒一次。

父亲还做得一手好菜。我时常想,要是条件可以,他兴许是个不赖的大厨。父亲刀工漂亮,火候掌握的好,抖炒勺都不在话下。每次父亲掌勺,母亲便在一旁打下手,这厨房温馨的一幕和父亲的手艺,成就了我们家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菜。饭余,父亲习惯抽支烟,但母亲在家里定了个硬规矩:抽烟可以,去外面。对于母亲的这个规矩,父亲至今都是个好的执行者。有时我放假回家,在屋里抽支烟,被母亲察觉,她因疼爱儿子并不说什么,反倒是父亲,为了母亲,也要求我去外面。

毕业后,去单位报道那天,父亲送我到火车站,我很开心。离别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悲伤,反而因为我要去参加工作,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些许期待。可能因为长期外地求学,我与父亲大概也习惯了这种离别和相聚。但我没有意识到的是,其实每一次的离别,都和以往不同。我们是父母的棉袄也好,破褂也罢,终归是难以脱下。辞别父亲后,甚至直到进站时我都未曾回头望他一眼。那日和父亲一起送我的姐姐后来告诉我,父亲在车站外望了你好久。听得别人讲起我未曾注意的,背影后的父亲,突然心里很难受。大概年轻人的每一次的离别都是那么匆匆忙忙,更不知道,我们走后,父亲独自回家的路,又有多么的漫长。

拿到第一份薪水,给父亲买了一把刮胡刀。刮胡刀是手动的,因为父亲不喜欢用电动的,说胡子硬,电动的刮不干净。几个月后因事回家,发现刮胡刀依旧躺在崭新的盒子里,原封未动。我诧异的问父亲,爸,为啥不用。他答:儿子买的太高级。看着他的那把旧的用了不知多少次的刀架,再看看旁边那把崭新的,就像他和我。我不知道,父亲会将它保存到什么时候,或许还没用上这把刮胡刀,便已逐渐老去。

参加工作后,我常年漂泊在外,父亲虽想我想的紧,但却从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即便到了忍不住的时候,也只是对我的母亲念念叨叨:三儿几天没打电话了。大概是父子连心,每每父亲念叨我,我的电话便打了过去。母亲接了电话,总是先揶揄我们。可能是因为成长带给我和我父亲男人间的尴尬,亦或是离家久了不知如何相处,我总不习惯和父亲长时间谈天,我们之间的谈话,总不过那么几句简短的问候。倒是母亲,占了电话大多数时间,而母亲所说的,也往往是电话那头父亲在旁边左一句右一句的问候和叮嘱,这时的母亲便起到了传话机的作用:你爸说你那冷不冷?你爸说让你出门注意,你爸说新闻里云南地震了你那没事吧?如此如此。

去年回家,看见父亲的头发又白了不少,牙齿也掉了两颗。但精神矍铄,年近六十的他愈加显得小孩子气。晚上看电视,他会和母亲抢遥控器,还有一句没一句的逗我们开心,也会和我的外甥玩的不亦乐乎。这些都是我成长岁月里亲身经历但不曾感受到的,如今旁观者的我,突然觉得我的父亲、我、我的后辈,就像一个圆形跑道上的跑者。我看着我后辈们肆无忌惮的往前冲,就像当年父亲前面的我自己一样。跑得快,离着我的父亲也越来越远,终于有一天,你意识不到,人生便出现了一段缓慢的弯道,跑过弯道,我突然就从后面看到了我的父亲,开始有些遥远和模糊,后来越来越近,于是他在我眼前也越来越清晰。我看着父亲,似乎一不留神,儿子就奔向了远方,再也不需要他的呵护了。

岁月从不肯厚待谁,也不肯薄待谁,他只管公平公正的走过每一秒,刻录平平凡凡的每一个日子。在这些流年岁月里,我的父亲,像中国世世代代的农民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养大了三个孩子,并成功扮演着儿子人生中的向导。他对子女的爱,因文化匮乏且不善于表达,成为一种不便言说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们成长的岁月就是去感知这种力量,因为你一定相信,父母在,心就踏实很多,但是他在我们身边,又将继续离我们远去。那些我和我的父亲一路走来的历程,多年以后,再回首,不禁潸然泪下。因为直到我从成年走向中年时,才恐惧到他们的渐行渐远,而我对他们的爱,却越来越浓。此时的我,多么想回到终点,看一看来时的风景。

愿时光更慢一些,让我有时间,和父母面对着面,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天。在这个世界里,一起老去。

2、和你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

文/素猫

她总在电话里描述着丰富的老年生活,舞蹈、登山、模特队……那次我突然回家才撞到了她的真实生活。

【一】

夏天的那场暴雨,还原了真相。

7月26日,我出差从北京回广州。因为没买到直航的机票,又要赶着回去上班,我选择了在长沙中转。

傍晚时分,飞机迫降在长沙。长沙飞广州的飞机,等了足足三个小时,依然没有起飞。闪电劈开天空,外面暴雨如注,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飞,我决定干脆先不走了,回家看看老妈去。坐了从机场开往株洲的最后一班大巴车,到达株洲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我打个车直奔家里。

到家时,疑心老妈睡了,我直接掏了我的钥匙开门——2005年,去广州工作之前,老妈特地嘱咐我要带上家里的钥匙,她说,人在外面漂着,有把家里的钥匙,心里就踏实。

一个人在外面又苦又难觉得再也混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想老妈的这句话,像她说的,怕什么,大不了就回家。她的这些话一直都是我最安全的底线,直到2008年我有了男朋友之后,以前被叫做“家”的那个地方变成了“老家”,我知道,我可能再也不会长久地住到那里了。不过,钥匙却被我一直留在了手上。

钥匙塞进锁孔,轻轻旋转,我推开了门。可是,我的一只手却停滞在了脱鞋的动作上。

房间里没开灯,电视早已没了节目,只余下没有声息的雪花点在屏幕上闪动,灰白夹杂,正映着对面沙发中沉沉睡去的老妈——她蜷缩在沙发上,脚上的拖鞋掉落了一只,还有一只半挂在脚上。曾经年轻的她,总是要揽着我的肩膀,带点嘲笑地指指我的头顶,还不够她下巴的位置呢。她怎么就一下子变得这么瘦小单薄了呢?

屋里潮湿又黏腻,大概是出了汗,她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墙壁上那只模样老旧的石英钟在走。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

我重重地吸了一下发酸的鼻子,她惊了一下,醒转过来。看到我意外出现,她半错愕半高兴地对我说,怎么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接着慌里慌张地趿拉上拖鞋,一边走过来接我手里的东西,一边擦嘴角的口水痕迹:“人老了,糊涂了,看个电视都能睡得流口水。”

有些疑问溜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就在我上飞机之前给她打电话时,她还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她今天刚去泡过温泉,晚上准备舒舒服服睡一觉。很明显她没去泡温泉,是没成行,还是根本就没有这个计划?

我心里的疑问还有很多。

【二】

给爸爸料理完丧事,我不顾妈妈的劝阻,把她接到广州住过一阵子。那时候,我跟肖勇恋爱一年多,我们租住在天河区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里。临走前,我要把爸爸的遗像带着,老妈不同意,她说看不到爸爸的照片更好,省得惦念他。我没答应。我知道他们俩过了一辈子,爸爸突然走了,她肯定不习惯,带着爸爸的遗像,至少可以让她在想他的时候还能看一下。

我和肖勇工作都很忙,我做媒体,经常要跑到很晚才回家;肖勇做it,加班更是家常便饭。我怕老妈担心,特地去装了有线电视,还硬塞给她五百块钱,让她去跟小区里那些老太太们一起搓搓麻将。

有天下午,我采访时崴了脚,跟主任告了假回家。还没走到小区的小花园,就听到一帮老太太们把麻将搓得哗啦响,间杂着笑语欢声,我想,老妈这下找到组织了!可是当我走近,转头望向那个小花园时,老妈正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排椅上,望着几株扶桑花发呆,离她三四十米处,那帮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们正在用粤语叽里呱啦地说说笑笑。

我走上前,拍拍妈妈的肩,这时我才发现,她怀里正抱着爸爸的遗像。我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是,话却卡在了喉咙里。从那之后,再有需要加班的采访,我尽量跟主任告假。这样的情况多了,我开始明显感觉到主任的意见。而工作量的减少带来的最直接影响就是,我那个月的收入从七八千元一下子减到了两千多。发工资的那几天,肖勇明显有些不开心,因为他想两个人赶紧攒钱,好把房子给买了,然后准备结婚。

起初,肖勇对放在客厅里的遗像没有什么表示,但是一个半月后的一天,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又欲盖弥彰地指着放爸爸遗像的博古架位置说:“小娟,你说要不要在这里放一盆绿萝啊?”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同样欲盖弥彰地放大了声音说:“不行!”声音放大是为了让妈妈听到。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最终促使老妈离开了广州。总之,一周之后,老妈回了株洲,临走前,她还给了我两千块钱,我给她的那五百块钱就在里面,原封未动。

老妈再也没有跟我们住到过一起。不过,自从从广州回去,她倒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电话打过去,不是和朋友在附近爬山,就是正在朋友家聚餐,又说要跟随区里的老年模特队去大连表演,她说她这才叫一个如鱼得水,在广州跟着我人生地不熟,但是在老家不同,这里有她交往了大半辈子的亲友。每次听到她在电话那端快活的样子,我的心一下子就晴空万里。她说,她现在想开了,该吃吃,该喝喝,把以前亏欠的日子给补上,我举双手表示赞同。我只怕她孤单,只怕她觉得此生有憾,生活挤得满满当当的才好。

别人都担心老人家空巢在家无所事事,闲出一身病来,只有我,总得打电话回去约束她:“玩归玩,身体最要紧啊!”

可是,在这个大雨滞留的夜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老妈的生活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吗?

【三】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我最爱的牛肉粉已经买回来放在桌上。

“吃吧!”她给我打包,“时间太紧,没什么可给你带的。”她装了一兜干汤粉、又装了一袋子豆丝,都是我爱吃的土特产,把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的。

出门的时候,她说:“不送你去车站了,今天我忙着呢,约了老朋友们去跳舞。”

给她打电话:“走了。”她嗯了一声:“走吧。”

九点多的时候,老妈从小区里走了出来。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人群,我偷偷地跟在她的后面。是的,我没走,我改变了我的行程安排,我只想弄明白她的一天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十点,她去了菜场,花了大半个小时在菜场里转来转去,最后买了一小把青菜。出了菜场,她就径直去了江堤公园。早上的江边,风猎猎的,老妈就坐在江边的木头凳子上,看着老年舞蹈队的人跳舞,吃随身带着的苹果。偶尔逗逗路过的小狗小猫,或者和推着婴儿车的老大妈搭上三言两语。

两个多小时里,她一直这样打发着时间。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傻:家里的几门亲戚早举家随儿女迁去了临海和发达城市,她工作几十年的厂子倒闭后,几个要好的同事来往得越来越稀。我怎么就轻易相信她描述的那些满满当当的生活呢?

一点多,人渐渐多了起来。我看着母亲的背影,她到底老了,背有点微微驮起。风吹起来,她那单薄的灰白头发在风里像一把稻草。

这时老妈终于起身活动,她径直走到公园角落里的一个女人面前,看得出来,她们很熟络。老妈顺势坐在她面前的小板凳上,就絮絮叨叨地说开了。隔得远远的,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是她想要说的话,显然汹涌成潮。她几乎没有停歇地说啊说啊说啊,我远远地看着她的嘴巴一动一动的。我从来没想到老妈的话竟然如此之多,她一贯对我言简意赅,主题明确,从不拖泥带水,她也一直都是这么教育我的。

我瞅了瞅周围,除了老妈,角落里还零星地坐着几个年龄不等、面相和善的女人。(感恩  )她们的面前,也坐着一些人,多半是些老人,他们坐在女人面前,焦急地诉说着。

而离我最近的一个女人,她的脚边,立着一个小瓦楞纸板,上面写着:陪聊天,一小时十五元。

我愣住了。

【四】

没有舞蹈队,没有模特队,没有充实得快飞起来的生活,甚至连个坐在对面说说话的人,都不多,原来什么都没有。原来每次讲着讲着电话,她急匆匆地挂断我电话,也从来不是因为要去玩,而只是不想让我挂心。

我疾步走到老妈面前,刚喊了一句“妈……”就泣不成声了。她有些手足无措,我拽住她的手就走。后面的那个女人说:“哎,还没给钱呐!”我塞给对方一张二十的票子,拽着老妈朝家里走。我一边走一边哭,她在找话题,一个劲儿地说:“你怎么没走呢?”“你看看你这孩子!”“你说你哭什么啊?”最后,她小心翼翼地说:“唉,也不是没朋友,以前也活动着的,就是觉得,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我陪她去菜市场买了菜,挽起袖子下厨房,做了她最爱吃的梅干菜扣肉,又温了一壶老酒。我们面对面喝着。我看着墙上的钟,它还是滴答滴,滴答滴地走着。这一刻,我和她,就像是站在时间的两头。我正年轻,她却已经老去。一点点地,老得像一个懵懂的小孩。

那天晚上,我陪她坐在沙发上翻旧相册,一张又一张地,跟她回忆以前的事情。她睡后,我偷偷打电话订了机票。这一次,我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也没有跟肖勇说,但是我笃定了心思,我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待着,因为来日并不方长,我不想失去她之后再去后悔我没有好好孝顺她。以后的日子里,也许会有困难,也许会有矛盾,但是一起经历和承担,总好过天各一方地隐瞒和思念。

当天晚上我就收拾东西打好了包。第二天,她一万个不愿意随我走,怕我忙,怕肖勇不高兴。我说:“如果我又忙不过来了,就给你报个老年大学,你去学个国画啊书法啊粤语啊,将来才有机会提高你外孙的素质!事情很多啊,你忙不完的。”她还想说,被我打断了,我指指地上的包:“快,提着,跟我走!”

长沙的雨停了。飞机舷窗外的天,蓝得很,老妈靠在椅背上,轻轻睡着了。

我期待着即将在广州开始的新日子,我要和她在一起,一起经历,一起生活,把那些流失的时间,一起,一点点地找回来。

3、经典语录:岁月静好,很想和你就这样一起安然老去

经典语录:岁月静好,很想和你就这样一起安然老去

1、如果一个人影响到了你的情绪,你的焦点应该放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上,而不是影响你情绪的人身上。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自信起来。

2、一个很爷很真的女孩永远胜过一群满肚肠都是心计的假女人。

3、青春,就是注定了要颠簸,要有眼泪和汗水,有委屈、不甘和失败。

4、其实我们寻寻觅觅了那么久,遍尝每一次爱情的甜蜜与艰辛,而最后选择的爱人,不过就是在我们心意动时,经过身边的那一个。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心有灵犀,什么一见钟情,都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借口,时间才是冥冥中一切的主宰。

5、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拍即合的感情。一拍即合的背后全是一个人在一直不停的努力,才能被你看到,才能被你爱到。

6、谎言并不伤人,伤人的是知道对方正在说谎。

7、关于距离,最让人怕的,就是会不确定,对方是惦记你,还是把你给忘记。

8、也许这才是成年人的感情,放在天平上小心计量,你给我几分,我还你多少。我们可以付出的东西是那么有限,再也经不起虚掷和挥霍。而年少时不计代价去爱的我们又到哪里去了?

9、你可能不会为同一个笑话笑了一遍又一遍,但你可能会为一直为同一件事哭了一次又一次。

10、彩票的实质就是:虚构一个不劳而获的人,去忽悠一群想不劳而获的人,最终养活一批真正不劳而获的人。

11、有没有人像我一样,每到夜晚总会想到一些人,想起一些事,然后不由自主的流泪。白天又继续做回那个嘻嘻哈哈爱笑的孩子,只是笑的有些落寞。最近过得好累好累、谁能借我肩膀靠一靠、闹一闹、哭一哭?

12、最深的孤独,是你明知道自己的渴望,却得对它装聋作哑。

13、站在时光的彼岸,回看此岸的光阴,茫茫人海,每一场相遇,都是一场美丽;每一场离散,都是一场放逐。

14、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待人,立信足以做人。虚怀足以容人,练达足以识人,混俗足以修人,朴拙足以敬人,担当足以用人。()以谦为基,以柔为水,以厚为墙,以诚为柱,以实为础,以信为粱,以和为门,以静为窗,以宽为居,以坦为行。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

15、最痛的,不是离别,而是离别后的回忆。

16、男人只有穷一次,才知道哪个女人最爱你。 女人只有丑一次,才知道哪个男人不会离开你。 人只有落魄一次,才知道谁最真谁最在乎你。 陪伴,不是你有钱我才追随。 珍惜,不是你漂亮我才关注。 时间留下的,不是财富,不是美丽,是真诚。

17、一位园丁告诉我:不是所有花都适用肥沃土壤,沙漠就是仙人掌的乐园。人生的许多成败不在于环境优劣,而在于你是否选对了自己的位置;一位山民告诉我,艳丽的蘑菇往往有毒,苦涩的野菜常常败火。人生的许多智慧不在于观察,而在于分辨。

18、我非常相信运气,而且我发现我越是努力工作,运气就越能找上门。——托马斯·杰斐逊

19、世界精英都不是当年的尖子班,他们班级排名是第7到第17名。原因是这些孩子人际关系更好,可以和第一名做朋友,也可以和最后一名做朋友。除了学习,孩子更应掌握五种能力:面对挫折的能力、爱的能力、认识生命多元价值的能力、拓展视野的能力、表达自己情感和思想的能力。

20、岁月静好,很想和你就这样一起安然老去。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4、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

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

文/黄昉苨

不同的年份里,他时常一个人在屋里拉二胡,拉着拉着,皱纹一年比一年多,人一年比一年瘦。以父母为主角的视频拍得越多,陈鹏军就越后悔自己文化少,明明心里满是对父亲的感情,可一点儿也表达不出来。

父亲去世已经两个多月了,陈鹏军却总觉得爹还活在他身边的某个地方。

只要打开电脑,点开散落在桌面上或文件夹中的某个视频,就能见到心中想念的熟悉身影——那瘦小的、衣着简朴、脸带笑意的父亲。在老家的土坯房里,他也许悠悠然地在院子里踱步,或是在屋里拉二胡,或在寿宴上,笑眯眯地看着儿孙们在院子里坐上四五桌。

回想起来,父亲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我爱你”,他也从未对父亲表达过这样的感情。直到老人家罹患食道癌晚期住院之后,陈鹏军才第一次试着去拥抱他,希望能给老人鼓鼓劲儿。

不过,在父亲去世前9年多的时间里,只要有空闲,这个中年人总是扛着摄像机回父亲家,把爹娘的一言一行都拍下来。

父亲在村后的田里干农活,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旧衣裳,挥舞着锄头,偶尔停下来,挠挠灰白的头发,跟母亲说两句话——那是2004年,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挑着扁担下坡,腰挺得可直了。

6年后,父亲头发明显白了,他坐在院子里捣鼓小轮子和木板,想做一辆木板车。一样是挠着头的老爸,若有所思,脖子上已经是褶皱分明。

今年正月里,父亲最后一次拉起二胡。躺在床上的老人,脸颊微微地凹下去,瘦骨嶙峋的手上贴着输液留下的胶布,脸上却满是笑容。

对开影楼的陈鹏军而言,这些画面拍得并不够专业。这些年来,他扛着摄像机,光是捕捉些零碎的家庭画面,镜头有时还摇摇晃晃的。但这段不知主题为啥、不知如何结尾的拍摄,也是摄影师陈鹏军最重要的作品:在他的镜头前,父亲渐渐老去,直至远离。

到父亲真的走了,陈鹏军才明白,一场父子间的告别,10年也还是不够的。

父亲去世一个月后,他整理了电脑中的影像,剪辑出一个5分28秒的视频,配上老人生前最喜欢的歌曲《我的父亲和母亲》,发到了网上的“嵩县吧”,进而传播到全国各地。很多网友给他留言说,看到这视频,想起自己在老家的父母,“心里酸酸的”。各地媒体“拦都拦不住地”跑去采访他,他的故事不止一次上了中央台的新闻节目。

但这一切对陈鹏军来说都不重要。在今年5月26日早晨开始琢磨把哪些关于父亲的片段凑到一起时,这个47岁的河南汉子只意识到了一点:自己再也没处说一声“父亲节快乐”了。

镜头与童年

外人要到达洛阳市嵩县的车村镇并不容易。长途汽车清早从洛阳城出发,驶上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到嵩县已经是中午,但车村还在一百多公里以外。汽车时而绕着山蜿蜒而行,时而沿着高高的公路桥从一个山头快速驶向另一个。雾霭萦绕天际,迷雾后青翠的山峦一重接着一重,似乎完全没有尽头。

陈鹏军的父亲陈芸,一辈子都生活在这层层的山峦中。小时候,陈鹏军常常被父亲架在脖子上,跟着他翻山越岭上班去。爷俩饿了就吃母亲用玉米面和野菜做的窝窝头,渴了就喝山脚下的溪水。如今想起来,陈鹏军会懊悔当初不懂事:听父亲说声“我不饿”,自己就毫不客气地把干粮都吃了。

2004年,也是沿着这样蜿蜒的山路,陈鹏军抱着一台沉甸甸的摄像机回到了车村。

那是一台进口品牌的银灰色标清摄像机,画质“能赶得上县城的小电视台”,车村街上买不到这样的摄像机,县城里也买不到。他乘着长途汽车去郑州,从那里的专卖店里取回了这台专门从上海订来的机器。

如果不是前一年父亲被误诊为骨癌,在镇上开设婚纱摄影店、生意正忙的陈鹏军可能不会冒出念头,就为了“清清楚楚地”拍下父母的日常生活,借钱去买这样一台摄像机。

他刚跟父亲去商量这事儿的时候,老人家也满是不愿意:“为啥要给我拍录像?”

“拍了录像可以放着看啊。”

“你不拍,我也好好地在这里,这不一样能看?”

父亲不知道曾被误诊为癌症,却也看得出儿子在想啥。当年,一听到医生说出“骨癌”这个词,陈鹏军就懵了:快满40的他刚刚才意识到,年过古稀的父亲,随时都可能离开。“我真怕,要是有一天,我爸离去了,咋办?”

哪怕父亲不赞成,他还是下了决心开始自己的拍摄。买回摄像机的第二天,陈鹏军就扛着它回到了父母家里。

这些近10年前的事情,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清晰得跟昨天刚刚发生一样。那天,二老正在村后的田里干活。陈鹏军想试试新机器,他刚扛起这个大家伙,手就不由自主晃悠了起来。摇摇晃晃的镜头对准在干农活的老爸,老爷子的动作也不自觉僵硬起来,讲话都不在平常的调上。镜头前几步路一走,陈鹏军都快笑出来了。他把机器一关,对父亲说:“爹,您老就当我不存在就成啦,该干啥就干啥。”

重拍的时候,儿子的手还是晃悠,父亲却学会了不看镜头。这段拍摄于2004年2月、微微晃悠的画面被陈鹏军放在了视频的最前面。从那天起,陈鹏军就多了一种新的和爹相处的方式。

说起来,陈鹏军第一次见到相机和镜头,就是因为父亲。那时候陈鹏军才4岁,有天正跟村里的孩子一块儿在一棵大榆树下玩,二姐跑过来说:“快回家,爹要给咱照相啦!”

他问姐姐:“啥叫照相?”

跟着二姐一跨进院子,陈鹏军就见窗上钉上了一块娘织的靛蓝色粗布,爹在前面摆弄着一个黑色的方匣子,方匣子上有一上一下两个圆圈。跟着父亲的指挥,姐弟俩在蓝布前坐着,姐姐一手搭在弟弟肩上,父亲按下了快门。

“我还在愣愣地看着镜头,心想照相是咋回事呀?”

10多年后,少年陈鹏军在父亲工作的嵩县文化馆里又见到了一模一样的方匣子。他问爹:“小时候你第一次给我照相,用的就是这样的相机,是不是?”

陈芸很惊讶:“就是这种120相机,你居然还记得?”

“我姐姐还大我两岁,她一点也不记得这事儿了。可我就记得清清楚楚,大概是和镜头有缘。”陈鹏军回忆说。

那时候,是陈芸记录着儿子的成长。而在他人生的最后10年,儿子扛着摄像机,一路零零碎碎地记录下了他的生活。

逐渐地,逢年过节,全家人都适应了院子里多出来一个扛着摄像机的身影。大多数时候,老父亲把摄像机视若空气,他闲不住,总在院子里忙这忙那,修修补补。偶尔回头跟老伴儿说话,目光瞥过蹲在脚边正摆弄摄像机的儿子,流露出几分“这孩子在捣鼓啥呀”的困惑。

父亲过世以后,陈鹏军在家翻箱倒柜,找出了18盒小录影带和20g的记忆卡,一边看,一边哭:里面满满的都是父亲。

影像与文章

父亲去世的这两个多月来,陈鹏军把自己拍过的录像看了又看,只觉得到处都是不足。

要是当时跟老爸多讲讲话,现在看片子能听到和老爷子的对话多好?

要是刚开始爹在地里干农活时那些奇奇怪怪的动作没有擦掉重拍,现在看起来该是多有意思?

要是当初好好想想,定好了要拍父亲的哪些镜头,然后一个个去拍上了,今天可能也就没这么多遗憾了吧?

父亲生前,隔三岔五就骑着电动自行车,带上母亲在自家地里种的蔬菜,挨家挨户地送给住在附近的6个儿女。到80岁的时候,父亲还常常骑着自行车出门,母亲坐在车后座上,老两口谁也离不开谁。

那些年,陈鹏军总想着,下回要拍拍父亲沿着车村街一路过来、带着两兜水灵灵的新鲜蔬菜的样子。可是时光倏忽这么一溜过去,他到底还是来不及拍下这些心里最怀念的镜头。

为什么这最家常的一幕却没能留下来呢?“也许是因为一直都忙?”陈鹏军想了想,停顿数秒后又断然否认,“压根不是忙的问题……”

以父母为主角的视频拍得越多,陈鹏军就越后悔自己文化少,明明心里满是对父亲的感情,可一点儿也表达不出来。憋急了,他在纸上写出了很宏大的句子:“每次看到视频中的您,总能感觉到您还活着,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您的一生是那样的勤劳朴实慈祥和伟大,老爸呀,我想您!”

他是真的老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背着他,翻山越岭,去离家六七十里外的村子里上班。他坐在父亲肩头,晃晃悠悠,时不时就见老爸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揪出一小块窝窝头,递到头上来给自己吃。

六七岁的时候,陈鹏军看了电影《闪闪的红星》,好几天都在村里自称是潘冬子,还从厨房里拿个馒头顶着当军帽,跟小伙伴大打一通。父亲见了,虎着脸问他:“能别糟蹋粮食不?”

几天后,屋里多了一顶红军帽,那是父亲做的,不光是灰布做的帽子,还有一颗从笔记本塑料封面上剪下来的红星。有了老爸的鼎力相助,陈鹏军在村子里的一帮小捣蛋鬼里,就“恁跩了”。

这些关怀,他没法拍出来。他能捕捉到的画面,往往是父亲在自家院子里忙忙碌碌。在那个用土坯墙围出的十米见方的院子里,种了几排自留地、放着若干盆景,都是父亲摆弄出来的。父亲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手巧的人。平常左邻右舍有个什么坏了破了的家具电器,父亲都能修补;还写得一笔好书法,懂美工,擅乐器,一手二胡如泣如诉。

平时在父亲家吃晚饭,父子俩总有说不完的话。大概在2011年的时候,年过80的陈芸听说影楼里缺拍古装照时使用的古筝,坚持着非要帮儿子做一架。

“您还懂这个?可别操劳坏了身子。”陈鹏军有点犹豫。

“一架古筝得2000多块吧?费那个钱干嘛,我会做。你只管把琴弦买来就是了。”

两个多月后,爹真的给了他一架古筝。在儿子惊讶的目光中,他亲手弹奏了一曲,笑着说,“乐理都是一通百通的”。镜头里,他认认真真地在这把道具古筝上描出小篆体的“琴韵古筝”几个字,还在旁边画上两枚印章。

那两年,老人家已经习惯了他的拍摄,逐渐地视镜头为无物。但儿子却开始觉得,镜头有时候并不足以表达出自己对父亲的感情。他有时想,要是自己能写出个啥“父爱如山”这一类的文章就好了。

“我心里是真的能感觉到父亲那种爱,真是比山还要重,比海还要深。唉,这种感觉,我说不出来,说不出来……”他挥着手无奈地说。

他通过网络认识了在县城司法局工作的“七峰秋庙”,还认真向人家请教过:“我不会舞文弄墨,你是文化人,能不能帮我写写?”那时候,陈鹏军拍摄父亲的录像带,加起来就已经有60多个小时了。

“七峰秋庙”二话不说答应了。他回忆,当时听说了陈鹏军给老父亲拍录像的事儿,特别感动。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去世后,家人竟怎么也找不出一张满意的相片来。

但这些约定都没来得及实施,看起来富余的时间,到头来一眨眼就过去了。“七峰秋庙”真正看见这些画面,还是今年5月27日。那天凌晨,陈鹏军在嵩县吧里上传了用整整一天剪辑完成的视频《我的父亲和母亲》。“七峰秋庙”看得都流泪了:“我苍白的几句话怎能描绘陈老伯勤劳的一生?”

如今,陈芸长眠在老家院子后面的玉米地里。贴吧里熟识的网友曾特意去陈老伯的坟前鞠躬。

那天下午,陈鹏军与兄弟们一言不发在已长满青草的坟头站成半圈,被视频吸引而来的几拨记者三三两两谈论着如何拍摄、采访网友。某个时刻,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爹,我们来看你了!”一时天地间突然安静,只余风吹过玉米田的作响。

回忆与追悔

扛起摄像机后,陈鹏军留下了许多与父亲有关的生活画面。大哥家修鸡舍的时候,爹在院子里劈砖头;二哥家需要小板车,父亲就找来俩小车轮,乒乒乓乓地把车轱辘锯短了再接上。干活间隙他喝水,一仰头,脖子瘦骨嶙峋——这是老父亲被确诊食道癌晚期前不到两年时留下的影像。

还有更多一家欢聚的时光。逢年过节,孙子孙女们都回到爷爷家一起吃饭。小孩子们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有的手上抱着小花狗,眼睛眯成月牙;有的嘴角还沾着奶油,稚嫩的眼神好奇地瞪着镜头。老父亲往往在旁边微笑地看着,西斜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暖暖的。这种时候,陈鹏军常常用视频线把刚拍下来的画面连上电视机播放,全家人一起看着,边聊边笑。

他注意到,父亲也喜欢看这视频,尤其喜欢看孩子们的镜头。

10年里,老人家常常陪着孙子孙女一块儿玩,也往往在妻子揉面做饭的时候,在旁边帮着生火。不同的年份里,他时常一个人在屋里拉二胡,拉着拉着,皱纹一年比一年多,人一年比一年瘦。

每一次,陈鹏军拍了关于父亲的视频,迈出小院时,总是祈祷似地想着:“老爸,我下次还要来给你拍。”

他知道,父亲心里还有遗憾。现在想起来,陈鹏军感到“特别不是滋味”。陈芸拉得一手好二胡,有时候听着琴声,陈鹏军隐隐觉得,老人家是把自己的心情寄托在了旋律里面。

到了晚年,老爸流露出常常忧心:“爹总得将这把二胡传下去呀!”

可是,陈鹏军兄弟几个谁也不喜欢二胡。去年有一回,看爹对着二胡虎着脸,他忍不住松了口:“好,我学。”

老爷子大喜过望:“你说真的?”

午饭才吃了一半,父亲急匆匆地把碗往桌上一搁:“吃好了!”随后朝着儿子招招手:“跟我进屋去。”

“做啥?”

“不是说要学二胡吗?”

父亲在一旁认真地翻乐谱,想找些简单的曲子给儿子练习。陈鹏军老大不情愿地拿着琴弓,划拉着。

听着儿子没边际叽叽嘎嘎地乱拉,陈芸给二胡一一做上了标记:拉这儿是do,这儿是re,这儿是mi……这个应该这么练习……最后,他把手里的二胡递给儿子:“给,你带回去练着。”

二胡就放在陈鹏军的卧室里,可他从来也没有正经拿起来练习过。影楼里的生意很忙,忙起来的时候,陈鹏军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回一次家。

“我们再也没有说起过这把二胡。”但他知道,“老爸只是不说,心里一定很失望。”

在媒体上,因为拿着摄像机拍了父亲10年,陈鹏军被人称为“洛阳孝子”。他一听到这话就难过。“我父亲已经去世,回头一想,还有那么多遗憾。父母一辈子太不容易,陪他们的机会也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他把视频传上网,是想提醒认识的网友,趁着父母还在身边,多多关怀他们。但媒体上铺天盖地的“孝子”称谓让他“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痛”:“我知道我不是孝子,我做的远远不够,我根本称不起孝子。”

小时候,兄弟几个里只有他跟着父亲一起生活。不用说,他的绣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小书包,是父亲亲手缝的。每天放学回家,在油灯下,父亲都帮着他温习一遍功课。“我老爸一直很希望我能考上大学,可是我辜负了他。”

上中学时,陈鹏军迷上了摄影,说什么也不愿再读书。倔脾气一上来,一言不发,直接下地干农活去。学校来人叫他回去上课,他不听,在屋里给同学写信:想照相不?只要买一卷胶卷来,我就能帮你拍照!

一年后,眼看着儿子每天还是琢磨着拍照,牙缝里挤出来的钱都拿去买冲照片的药水,陈芸终于忍不住了:“我帮你开个照相馆,你‘以商养艺’,中不中?”

陈鹏军喜出望外:“中,中中中!”

照相馆选在车村镇最繁华的街边,父子俩一起造起了房子,添了设备。照相馆里的道具都是父亲做的,还有30多幅高3米、占了整面墙的幕布背景,也都是父亲在接着10多年里一一画出来的。

父亲去世后,这些往日不在意的小事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如今,在崭新的“台北莎罗婚纱摄影”影楼里忙碌的陈鹏军总是时不时地想起,多年前,在父亲最初取名为“中州”的照相馆门前,他满怀歉疚地目送着刚刚搁下画笔的父亲骑车回家,瘦瘦小小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午夜的暗幕里。

老人与大海

如果说这10年里,有什么事儿让陈鹏军想起来觉得并无后悔的话,大概就是带着父亲去看海了。2012年7月,在洛阳的医院里,陈鹏军被告知父亲罹患食道癌。医生说,陈芸的生命还能延续半年。

与兄弟姐妹们抱头痛哭一场后,陈鹏军下定了决心:立刻放下手上所有生意,带老爸去看海——趁着最终诊断出来前就出发。

陈芸一辈子没有走出过伏牛山区。从前,县里组织旅游,妻子晕车不能离家,他便也在家守着。后来自己患了心脏病,就更不愿长途旅行了。

但陈鹏军记得,父亲说过,想去大海边看看。等待另一家医院的检验报告出来还要四五天,“反正都要去洛阳拿报告了,不如开远一点,去山东玩一下,看看大海。”他故作轻松地对父亲说。

这一次,陈芸没有坚持。于是,给母亲备上晕车药,陈鹏军与大哥、大姐“护送”着父母,驱车一路向东而去。

在日照的沙滩边,陈芸朝着大海凝望了很久。他与儿子在岸边散步,后来脱了鞋,掠起裤脚,踩着浪花一路走过去。陈鹏军想扶着父亲,但陈芸在海浪中走着,放开了儿子的手。突然间,老人家童心大起,一弯腰,用手蘸了海水,再舔舔手指,惊喜地说:“海水真是咸的!”

见儿子拿出手机拍摄,陈芸还对他说:“等等呀。”然后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爹,您真帅。”陈鹏军忍不住跟他开起了玩笑,“这哪里是陈芸,简直是陈毅了。”

不经意间,他见到老父亲抹了抹眼睛:“真没想到,我80多岁了,真的见到大海了。”

陈芸去世的第二天,陈鹏军整理父亲的遗物,从柜子里翻出一本名为《忆今生》的手稿。手稿写在病历纸的反面,字迹有些涂抹,但装订得整整齐齐。

那是父亲的字:

“我家祖居张槐杨家岭,说起来也算一个中等殷实的人家。爷爷不到六十而亡,父亲忠福,乳名须娃,忠厚老成不识一字。大约在1927年前后(民国变乱后期)被刀客拉走当小夫,到合峪逃跑至蝉堂,被地方拾住,误为刀客,用铁条烧红火烧臀部,严刑拷问。后经寡妇奶奶,东抓西借,当了父亲的全部业产(三亩薄地,一间草房),将父亲赎了出来。”

子女一直都向老父亲隐瞒着病情,但父亲去世后的这两个月,陈鹏军常常寻思,也许老人早就洞悉了一切,只怕真相令大家崩溃,因此并不戳穿家人的谎言。

日照看海归来,父亲入院接受治疗。陈鹏军的大姐注意到,每天深夜,借着手机光,老人家总在病床上孜孜不倦地写着什么。

子女们并不知道,黑暗中,陈芸已经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

“我于1930年11月初七生于张槐沟平地娘舅家。……和张氏跟前,共生孟良、爱莲、鹏立、爱芹、宁、敏,四男二女。目前都住在车村,姊妹们四方为邻,亲密无间,有事相商,有难同当,和睦有加。我已八十三岁,四世同堂,妻贤子孝,一家康乐无比。

”我一生的工作鉴定是:工作积极,勤奋业务,为人正派,团结同志,斗争性较差(指历次反左反右运动,光当动力,不会斗人)。长音乐,有书法、美术特长,被编入《厚重车村》一书。

“罢了!一句话:我没愧党,党没愧我,一生走十几个单位总算落个‘好人’的名声,好人一生平安嘛!

”大海是我最最想见到的地方。我一生对啥也不感兴趣,今有幸已过八十二岁,对死亡已有充分思想准备,唯独没见到大海而遗憾。这次借这个空,我一定要去趟大海,让海水抹去我的过去,冲刷我的现在,洗掉我的遗憾。

“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我心里兴奋、激动,感叹人生的短暂。一个深受孩子们爱戴的父亲,八十二岁的老人,即将与世长辞了!我留恋而不遗憾,……孩子们圆了我的心愿,我不能辜负孩子们的孝心。”

这篇近3000字的回忆文章中,六分之一的篇幅都在描述去日照看海之行。只是,到了看海的这一段,陈鹏军为父亲制作的视频,也已接近尾声。

二胡与棺木

父亲去世后,陈鹏军觉得“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说不出来,也不懂怎么写”。他从屋里翻出了近10年来拍摄的视频,看着看着,泪水涟涟。

“如果可以,我想再为我爹拍10年,20年。”

他跟着作响的录像带回到了2004年那个日光正好的下午,他在田里第一次扛起摄像机对着父亲。那两年,父亲还养着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花狗。有回,他把小狗抱起来放在花盆上,小家伙巴巴地在上面望着四周,老爷子看着笑,大家也都笑。

他还想起了总闲不住的父亲,当年在这院子里补补水管,做做小车,甚至捣鼓出了一架古筝。

看到父母在厨房里忙着的镜头,他想起好多时候自己回家,不想吃零食,不想喝饮料,母亲会笃定地说“一定又是昨晚半夜才睡,早上没吃早饭吧”,便下厨去为他煎最喜欢吃的饼。父亲在一旁烧火,他把火烧得那么旺,母亲的面还没揉好呢……

“我父亲,他一辈子为我们子女6个付出太多。他在世的时候,我没让他少操一天心。我都几十岁人了,可他对我,爱护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又有什么能回报他呢?”整整一天,陈鹏军坐在卧室里,在电脑桌前翻出那些看似散乱无章的镜头,照着自己的回忆一段段拼接起来。

关于父亲的最后一段视频,拍摄于今年初的某个午后。那时,老父亲在家养病,在一旁守着的陈鹏军见他看电视也是无精打采,便说:“爹,你给我拉段二胡吧?我想听你拉二胡。”

“真的,你想听?”老人眼里闪出了光,不用儿子搀扶,自己在床上坐了起来。被子软软的,二胡不好放,老爷子嘟囔了一声,调试了两下弦,流畅的乐声便从琴弦上飘了出来。

陈鹏军交叉着双臂坐在父亲面前,手机的镜头悄然地朝着父亲。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拉起二胡,他笑眯眯地,像孩童一样带着期待的目光问儿子:“我(耳朵不好)听不全乎,拉的还像那么回事不?”

“像,像!”陈鹏军连声说。转过头去,他的眼泪涌了出来。听着那咿咿呀呀的乐声,他心里知道,父亲身体虚弱,已经没力气了。

从2004年2月到2013年正月,关于父亲的视频拍到这里,戛然而止。

其实后面原本还可以有一段。葬礼那天,像从前一样,陈鹏军还带着摄像机回到老屋。

上屋里,小辈们正围着祖父的遗体悲泣。他本以为自己能稳稳当当地扛着机器,记录下父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途。但揭下镜头盖后,镜头只是潦草地掠过了上屋一圈,最后落到父亲的遗像上。

这个38秒的镜头就停在了那一刻。陈鹏军再也拍不下去,他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机会已经永远过去了。“我爹只给了我10年的时间去拍他,现在我再也没那个机会了。”

他能做的,就是把二胡与乐谱,放进父亲的棺木中。

5、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