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神童_史铁生语录

1、史铁生:神童

史铁生:神童

灯丝断了再接上,怎么会比原来还亮呢?明明两脚悬空地坐在大椅子上,望着头顶上的灯泡出神。他问过姥姥,姥姥说“那当然,还能比原来黑么?”他又问了老师,老师说“先把你的算术搞搞好,再说其它的!”算术!唉……明明只好先不去看那只灯泡,趴在摊开在面前的作业本上。8+()=20.加几呢?总不至于是加“15”吧?“八加几等于二十,八加几……”明明念叨着,啃着铅笔上的橡皮头。铅笔盒里有好几支带香味的铅笔,都是一毛二一支的。他舍不得用。那是妈妈寄钱来买的。妈妈每月给姥姥寄五块钱,姥姥总给他买一支带香味的铅笔,还说妈妈让他好好学习,长大了当个有出息的人。可妈妈为什么总也不回来呢?姥姥说,妈妈回来得坐三天三夜火车,得花一百块钱。可明明都上了一年级了,妈妈的钱还没有攒够么?脚步声,姥姥回来了。她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晚呢?“八加几等于……”明明赶紧低头念叨,做出一副用心的样子。

“把裤子脱下来!”姥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白灰一边冲他喊。

明明从大椅子上出溜下来。“要洗澡吗?还没有热水呢,火、火灭了。”

“不是洗澡,把裤子脱下来!”姥姥又用围裙抽打后背。

“我再想一会儿,我能想出来是加几……”明明眼里涌起了泪水。倒不是因为怕打屁股,如果真是因为他没按时完成作业,或是考不及格,打一顿也应该。“我今天也没在外头惹祸……”明明又说。

“我知道。把裤子脱下来!”

明明使劲揪住裤子的松紧带。

“快点!”

好吧,打就打吧。姥姥就是这点不好,她说什么你就得听,要不打得会更疼。明明脱下裤子,趴在床沿上,仰脸望着墙上妈妈的照片。这是他的一大法宝:只要他望着妈妈的照片,姥姥就会不打或者打得轻些。妈妈长得多漂亮……奇怪的是姥姥并不打,而是戴上老花镜摩挲他的屁股。明明想笑,但又不敢。

“没有,唉,是没有,”姥姥叨咕着。

看样子姥姥今天不会打了。“没有什么呀,姥姥?”明明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我记得你生下来时好像有个小尾巴,不长。”姥姥用拇指掐着食指的指尖说。

“尾巴?”明明摸摸屁股,笑了。

“可是没有,唉,没有了。”姥姥挺失望的样子。

“长尾巴?我?”

“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是我当时没看清。快穿上吧,小心着凉!”姥姥亲见地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那不成了猴了?那不成了狗了?”明明一边提裤子一边问姥姥。他一点也不害怕了。除去打屁股的时候,姥姥从来就是个好姥姥。

“是什么也比是人强。”姥姥说着从他的作业本上扯下了一张纸。“有个小孩儿长了一身毛,又上电影又上电视又上报纸又上无线电。听说大首长还接见,连爹妈都跟着沾光。这样的小孩儿还愁上不了重点小学?你周爷爷说,长尾巴的也行。可我真是记得你有个小尾巴来着,不长。”姥姥又用拇指掐着食指的指尖。然后,她开始把扯下来的纸裁开。“你妈总想让你上重点小学,怕你跟坏孩子学了坏,怕你白天在家没人管出去惹祸,怕你将来考不上大学也得待业。还说你长得好,说不定将来能当电影演员呢!昨天来信又问你嗓子好不好……我问了,你周爷爷说,上重点小学要么得有后门儿,要么得是神童……”

“我是私生子!”不知怎么一来,明明想起了这件事。

姥姥顿时愣住了。

明明看看姥姥发白的脸。也愣住了。他不明白姥姥为什么会这样,他本来是想让姥姥高兴一下的。

姥姥一把把他拉到怀里,搂着,摸着,亲着。“是姥姥不好,是你妈不好,是你那个活该死了的爸爸不好……”姥姥的声音颤抖着。明明莫名其妙地趴在姥姥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姥姥忽然破口大骂起来:“谁他妈跟我们孩子胡说,我x他八辈祖宗!哪个混蛋这么缺德,让他不得好死!出门让汽车轧死!”姥姥撩起眼泪来了。

过了好一会,姥姥才又问明明:“这是谁跟你说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今天中午我刚睡醒,就听窗户外头有人说,说明明聪明,私生子都聪明。”

姥姥的气似乎消了一点。

“姥姥,什么叫私生子呀!”

“别听那个,你不是,你不是。你爸爸不学好,和人打架让人给扎死了。等你再长大点,我再跟你说。你可得学出息,嗯?不打架,不骂人,好好用功,长大了当工程师,给你妈和你姥姥争口气,嗯?”

“嗯!”明明点点头,又问:“我妈怎么总也不回来呢?”“你妈还得过两年才能回来。有了你,要吃要喝要穿,还要营养,这都得要钱!你妈那时又没工作……噢,等你再长大点就懂了。也别学你妈……”

“我妈好!”明明看看铅笔盒里的香铅笔。

“是呀,她疼你,她指望着你。”姥姥微笑了。,姥姥把那张纸裁成了几张小纸条,然后把枕巾蒙在了明明头上,说:“可别看啊。”

“干什么呀?”明明问。

“听你周爷爷说,有一种小孩儿能用耳朵听字,能用手摸字。不试不知道,一试有时候就行。这样的小孩也是神童。国家很重视。”

“怎么弄呀?”明明想掀开枕巾看看。

“哎,别掀!我在这纸条上写上字,揉成小小纸球儿,放在你耳朵眼儿里,你要能听出是什么字……行了,掀开吧。”

明明看见桌上摆着三个小纸球儿。“要能听出来就怎么啦?”他问。

“那你就是神童了!”瞧姥姥那高兴劲,仿佛明明已经是神童了。

姥姥把一个小纸球儿塞到明明的左耳朵眼里。

“怎么样,听见了吗?”姥姥的老花镜后面闪动着希望的光辉,两只粗糙干裂的手举在胸前,做好了随时拥抱明明的准备。

明明瞪大着眼睛。摇了摇头。

“你仔细听,别着急。”可是姥姥比明明着急。她把右耳凑到明明的左耳边,把老花镜都碰歪了。没什么动静,只有老座钟的“嘀哒”声。

明明又摇了摇头。他真不愿意辜负姥姥的期望,可怎么办呢?

“唉!”姥姥掏出了那个纸球,又把它塞进了明明的右耳。“这回好好听,别紧张。‘”可姥姥的手直发抖,还打了个冷战。也许是因为屋里太冷吧?火灭了一天了,而且还没有吃晚饭。“听对了姥姥给你买十支香铅笔,还告诉你妈,说你有出息……”

明明的大眼珠上又蒙上了一层泪水。“您不用给我买香铅笔,也别告诉我妈,只要您别又‘唉!’的一声;不是神童我也会好好用功,有出息,给我妈和您争气,干嘛非上重点小学不可呢……”

明明想着。他什么也听不出来。

“听见了没有?哭什么?!”姥姥急了,在明明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只有街上的摩托车声和老座钟“当、当、当”的声音。八点了。

“听不见就说听不见!”

明明只好摇摇头。

“这回用手摸!”姥姥把纸球放在他手里。看样子姥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明明忽然灵机一动,问:“您是写的字吧?”

“对呀!”姥姥坐在他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嘴唇用劲缩在一起,恨不能帮他说出来。姥姥的希望又复燃了。

“是‘毛’吧?”明明嗫嚅地问。

“嘿!”姥姥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下。“再摸摸这个!”

“嗯……是‘主’。”明明很快就说出来了。

“好小子!”姥姥捏了捏明明的小脸蛋,擦去他长睫毛上的泪珠。“还有一个,再摸摸。”

“是‘席’!”明明这回连想都没想。

姥姥被惊呆了。她坐在床上呆愣了好一会,忽然抓起纸球儿往外奔去。

不一会,姥姥拉着周爷爷进来了。“不信你自己试!”她指着明明说。

周爷爷对姥姥说。“我不会写字,还是你写吧,别跟刚才重样儿。”然后,他在明明对面坐下,拉住明明的手说:“有了出息别忘了你周爷爷。”

明明第一次听见周爷爷这么郑重地跟他说话,一时不知怎么一回答了。

姥姥又把一个纸球儿放在明明手里。

“是‘万’。”

“你看怎么样?”姥姥把纸球打开,举到周爷爷眼前。“神童!别说他妈重点小学了,这回!”

可是明明却又想哭了。

又一个纸球放在明明手里。

“是‘岁’……”明明说,大滴大滴的泪珠骨碌骨碌地滚到地上。

“全说对啦!你可还哭啥?!”姥姥把明明楼在怀里,满脸的皱纹都在笑。

“他也是高兴得……小孩子有心计,你姥姥()没白疼你一场!”周爷爷说。

“那当然,这我就找人给你妈写信去……”

明明哭得更厉害了。只有他心里明白,他什么也没摸出来,他是猜出来的。因为他知道,姥姥这辈子只会写“毛主席万岁”。

一九八一年

2、史铁生语录

史铁生语录

1、心灵的房间,不打扫就会落满灰尘。蒙尘的心,会变得灰色和迷茫。我们每天都要经历很多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在心里安家落户。心里的事情一多,就会变得杂乱无序,然后心也跟着乱起来。有些痛苦的情绪和不愉快的记忆,如果充斥在心里,就会使人委靡不振。所以,扫地除尘,能够使黯然的心变得亮堂;把事情理清楚,才能告别烦乱;把一些无谓的痛苦扔掉,快乐就有了更多更大的空间。

赏析:人,只有量力而行,该放就放,当止则止,才能在轻松快乐的节奏中,收获真正应该属于自己的那份成功。

2、苦乐全凭自已判断,这和客观环境并不一定有直接关系,正如一个不爱珠宝的女人,即使置身在极其重视虚荣的环境,也无伤她的自尊。拥有万卷书的穷书生,并不想去和百万富翁交换钻石或股票。满足于田园生活的人也并不艳羡任何学者的荣誉头衔,或高官厚禄。

赏析:你的爱好就是你的方向,你的兴趣就是你的资本,你的性情就是你的命运。各人有各人理想的乐园,有自已所乐于安享的花花世界。3、微笑着,去唱生活的歌谣。不要抱怨生活给予了太多的磨难,不必抱怨生命中有太多的曲折。大海如果失去了巨浪的翻滚,就会失去雄浑,沙漠如果失去了飞沙的狂舞,就会失去壮观,人生如果仅去求得两点一线的一帆风顺,生命也就失去了存在的魅力。

赏析:微笑着弹奏从容的弦乐,去面对挫折,去接受幸福,去品味孤独,去战胜忧伤。

4、承受幸福。幸福需要享受,但有时候,幸福也会轻而易举的击败一个人。当幸福突然来临的时候,人们往往会被幸福的旋涡淹没,从幸福的颠峰上跌落下来。承受幸福,就是要珍视幸福而不是一味的沉淀其中,如同面对一坛陈年老酒,一饮而尽往往会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只有细品慢咂,才会品出真正的香醇甜美。

赏析:人生是一种承受,需要学会支撑。支撑事业,支撑家庭,甚至支撑起整个社会,有支撑就一定会有承受,支撑起多少重量,就要承受多大压力。

5、不要在人我是非中彼此摩擦。有些话语称起来不重,但稍有不慎,便会重重地压到别人心上;当然,也要训练自己,不要轻易被别人的话扎伤。不能决定生命的长度,但你可以扩展它的宽度;不能改变天生的容貌,但你可以时时展现笑容;不能企望控制他人,但你可以好好把握自己;不能全然预知明天,但你可以充分利用今天;不能要求事事顺利,但你可以做到事事尽心。

赏析:一个人的快乐,不是因为他拥有的多,而是因为他计较的少。多是负担,是另一种失去;少非不足,是另一种有余;舍弃也不一定是失去,而是另一种更宽阔的拥有。

6、人生如梦。生命从无到有,又从有走向无,生生死死,构成社会和世界。从人生无常这一点来说,人生有如梦幻。因此,一个人只有活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才不枉到这世界上走一回。“浮生若梦”,“人生几何”,从生命的短暂性来说,人生的确是一场梦。因此如何提高生活的质量,怎样活得有意义,便成了人们的一个永久的话题;“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与永恒的自然相比,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赏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这大自然的包容中,在这历史的长河中,“人过留迹,雁过留声”,人来到这世界上走一遭,应当留下一点足迹,一点与山河同在的精神。

7、对于心灵来说,人奋斗一辈子,如果最终能挣得个终日快乐,就已经实现了生命最大的价值。

有的人本来很幸福,看起来却很烦恼;有的人本来该烦恼,看起来却很幸福。

活得糊涂的人,容易幸福;活得清醒的人,容易烦恼。这是因为,清醒的人看得太真切,一较真儿,生活中便烦恼遍地;而糊涂的人,计较得少,虽然活得简单粗糙,却因此觅得了人生的大境界。

赏析:人生的烦恼是自找的。不是烦恼离不开你,而是你撇不下它。每个人都是幸福的。只是,你的幸福,常常在别人眼里。

8、我可以把我的友谊在水彩画幅创作的光彩熠熠,衷情中义。也许有一天,当时间流逝,早已不小心掉进了遗忘的心湖。(经典语录 )记忆的湖水冲淡了美丽的色彩,淡却了当年的铁胆铮铮之情,笑傲江湖,乘风破浪。那幅画早已变的却是龌龊不堪,不得不令人深深惋惜。

也许是女娲给人类创造了甜美彩画,怕人类不珍惜,加点神水的斑迹,希望给人类带来多姿多彩的画面,在坎坷中锻造人类的灵性吧。

赏析:真不知是人心暂时停留了人生水彩的保值期,还是岁月冲淡了人生水彩的夺目光环。

9、幸福是要自己去寻找的,无论你在空间的哪一个角落,在时间的哪一个时刻,你都可以享受幸福,哪怕是你现在正在经历着一场大的浩劫,你也应该幸福,因为你可以在浩劫中看到曙光,能从浩劫中学到很多别人可能一辈子都学不到的东西,当你拥有了别人所不曾拥有的东西那你就是唯一。

赏析: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你所走过的路,体验过的生活,你就会觉得其实你一直活在幸福的包围圈中。

10、人生如画,生活本身是一副画,但在涉世未深时,我们都是阅读观画的读者,而经过了风雨,辩别了事物,我们又变成书中的主角,在各自演译着精彩。幸福更是一种感觉,幸福是一缕花香,当花开放在心灵深处,只需微风轻轻吹动,便能散发出悠悠的,让人陶醉的芳香。我们!都有责任!

赏析:每每想任性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心中总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已,这件事不能这么做,会造成怎样怎样的后果。这就是责任!

3、史铁生:姻缘

史铁生:姻缘

我在陕北的一处小山村插过队。我写过那地方儿,叫它做“清平湾”,实际的名称是关家庄。因为村前的河叫清平河,清平河冲流淤积出的一道川叫清平川。清平川蜿蜒百余里,串联起几十个村落。在关家庄上下的几个村子插队的,差不多都是我的同学,曾在同一所中学甚至同一个班级念书。也有例外,男士a,不是我的同学但是和我们一起来到清平川插队,他是为了和我的同学男士b插在一处。但是阴差阳错,到了清平川,公社知青办的干部们将我和b等几个同学分配在关家庄,却把a与我的另几个同学安置在另一个村。费几番周折也没能改变命运的意图。这样男士a便在另一个村中与我的同学女士c相识,在同一个灶上吃饭,在同一块地里干活,从同一眼井中担水,走同一条路去赶集,数年后二人由恋人发展成夫妻,在同一个屋顶下有了同一个家。有一回我跟他们开玩笑说:“可记得你们的媒人是谁吗?是b!”大家愣一下,笑道:“不,不是b,是公社知青办那几位先生。”大家笑罢又有了进一步觉悟,说:

“不不还是不对,不是b也不是那几位先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若非他老人家的战略部署,a和c何缘相识呢?”思路如此推演开去,疑为a和c的媒人者纷纭而至呈几何级数增长,且无止境。

我难得登高望远。坐轮椅正坐至第二十个年头,尚无终期。

某一日电梯载我升上十几层高楼,临窗俯看,见城市喧嚣浩瀚比以前更大得怵目惊心,楼堂房舍鳞次栉比也更多彩多姿,纵横交织的街道更宽阔美丽。惟如蚁的人群一如既往地埋头奔走,动机莫测出没无常;熙来攘往擦肩而过,就像互相绕开一棵树或一面墙;忽而也见两三位远远地扑来一处交头接耳,之后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难辨认;一串汽车首尾相接飞驰向东,当中一辆不知瞬间受了什么引诱,减速出列掉头改道又急驶向西了;飘飘扬扬的一缕红裙,飘飘扬扬地分外醒目,但倏地永远不见了,于原来的地位上顶替以一位推车的老人;老人缓缓地走,推的是一辆婴儿车,车厢里的小孩儿顾自酣甜地睡着……我想,这老人这小孩儿恰是人间亿万命途的象征,来路和去向仍是一贯地神秘。

居高而望这宏大的人间,很可能正像量子力学家们对微观世界的测验和观察吧。书上说:“经典力学具有完全确定的性质,即给出力和质量以及初始位置和速度,就能够精确地预言运动客体的未来或过去的性状。但是,在量子力学中,海森伯测不准原理指出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是不能同时精确测定的;因此牛顿定律不能适用于原子范围。量子力学定律并不描述粒子轨道的细节,它只能给出可能发生的事件及其在不同情况下发生的相对几率。”书上说,后来,物理学家把一切物质都看作具有波粒二象性。我想,人也是这样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吧。你每一瞬间都处于一个位置都是一个粒子,但你每时每刻都在运动你的历史正是一条不间断的波,因而你在任何瞬间在任何位置,都一样是命途难测。书上说:“物质世界是由同时存在着的无穷大的场构成。”那么人间社会料必也是如此:在几十亿条命运轨道无穷多的交织组合之间,一个人的命运真可谓朝不虑夕了。你能知道你现在正走向什么?你能知道什么命运正向你走来吗?

我坐在十几层高楼的窗前,想起往日的一个男孩儿。那男孩儿七岁时有一次问他的母亲:“什么是结婚?”母亲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想要在一起生活。”七岁的男孩儿于是问父亲:“你结婚了吗?”父亲说:“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我肯定是结过婚了。”男孩儿迷茫地想了一会儿,说:“我不结婚。”母亲笑道:“你现在当然不要结,但将来你会结。”“为啥?”“因为,一般来说,所有的人都要结婚。”为此男孩儿郑重其事地想了一个下午,晚上他又问母亲:“那我和谁结婚呢?”母亲说:“这现在谁也不知道。不过那个女孩儿可能正在向你走来。”男孩儿于是独自到阳台上去,俯看街上埋头奔走的人流,很想辨出那个女孩儿,很想看见她从哪儿走来……这时我忽然想起问我的妻子:“我七岁那年,你在哪儿?”她正读一本书,抬头望了望我,说:“下次别再忘了——又过了三年我才出生。”她笑了。可我没笑。“那么那时你的父母,他们在哪儿?”“很可能那时,”她一边重新埋下头去一边说,“我的父母还不相识。”

从上海来的一位朋友对我说,夏夜的外滩,情侣的密度当属世界之最。骄阳落去,皎月初升,江风习习吹开熏蒸的溽热之时你瞧吧,沿江的栅栏边,情男恋女伏栏面水倾诉衷肠,一条大队直排出几里,仿佛对黄浦江夹道的欢迎与欢送;一对紧挨一对,一对一对一对一对甚至互相不能留出间隙,一男一女一男一女一男一女,倘忽略每一颗头的扭向让你猜哪两个是一对,你有50%的可能错点了鸳鸯。我对他的描述略表怀疑。“怎么你不信?”我的这位富于想象力的朋友笑道:“这么说吧,要是这时有谁下一道命令,譬如喊一二三,或者吹一声哨,情男恋女们无需移动位置只要一齐转头180度,便可在全新的组合中继续谈情说爱。”

“很可能,”我说,“这样的命令已经下过了。”

“下过了?”这一回轮到他怀疑。

“下过了,但是你没听见。”

“你听见了?”

“我有时感到我听见了。在你去外滩之前,在你去外滩之前很久上帝的哨子已经吹过了,因此你看见了你所看到的情景,你看见了你只能看到的一种组合。”

不久前我读一本书,书上说到洗()牌。一局牌(不论是扑克还是麻将)开始,先要洗牌。连续的输家抱怨手气不好,尤其要洗牌,别人洗过了他还不能放心,一定要自己再洗,一面把牌打乱一面心中祈祷好运的来临。那本书的作者说:当然这会改变他的牌运,但是,到底是改变得更好了还是改变得更坏了却永远不能知道。被你洗掉了的种种排列,未及存在就已消逝,上帝只取其中一种与你遭遇。

一九九二年春节

4、史铁生:我与地坛

史铁生:我与地坛

文/史铁生

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

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结果会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

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和这过程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椅车,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过。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

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

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

有一次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他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的那般单纯,但如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占了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心想低俗并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

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单。

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又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

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四十九呀!有那么一会,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后来我在一篇题为"合欢树"的文章中写道:"我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小公园,指的也是地坛。

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虑,也许是对的。

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

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只留给我痛悔,丝毫也没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以致使"想出名"这一声名狼藉的念头也多少改变了一点形象。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且不去管它了罢。随着小说获奖的激动逐日暗淡,我开始相信,至少有一点我是想错了: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年年月月我都到这园子里来,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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