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张承志:雪路
张承志:雪路
前方一片黑蒙蒙。雪原即使在这样晴朗的夜里,也象弥漫着雪粉一样,什么也分辨不清。他摸着黑,把沙狐皮的帽耳又系了系紧,回头望望白狮那儿,只见一个微微发红的烟头在闪着亮。那小子真能抽,他想。他试探地用脚趾头舐了舐毡筒里垫的马鬃,都冻得梆硬的了。可真冷,他抬眼瞧了瞧那浑沌的夜空,冻得粘在一起的眼睫毛轻微一扯,眼皮随着一疼。那小子真能抽,一直没见他灭了那烟头。这么个抽法,走到陶森泡子得抽他妈两包。尖厉的寒风似乎远了些,隔着皮帽耳,他只听见均匀的呜呜声。他也慢慢地从怀里摸出一支“战斗牌”。我也抽,妈的,早抽光早算。省得看白狮子那副涎皮赖脸地要烟的讨厌相儿。牛车颠簸了一下,他瞟了瞟——眼皮没动,不然结冰的睫毛又要拔掉——驾车的那头大牛,狠狠划了一下火。火苗却被风、被冻透骨头节子的寒气吞熄了。妈的,他又更小心地划了第二根。那伙臭鞑子最喜欢朝人伸手要东西。火苗照亮了袖口补丁上的一层薄冰。他看了看雪地,雪地在夜里是灰黑色的,稍显些暗红。睫毛又被拔了一下,他举起手,用指头贴住眼皮。眼皮不疼了,一点点儿水沾在手上。他放下手臂时觉得胳肢窝那儿似乎开了点儿线,冷飕飕的。他恶狠狠地吐出了第一口烟。烟倏然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里。
谁都知道白狮子不是好东西。游手好闲,不会抓马,不会放羊,更不用说自己祖传的那些实打实的木匠手艺。牛车真颠,屁股下头那点热乎气儿都晃荡掉了。什么都不会,所以那小子活该夜里雪地里出来拉硝,就象口里那伙子拾大杠、埋死人的下三烂一样。他又吸了一口烟,不,白狮是自个儿争着来干这份鬼都不干的活儿的。听说这小子为来拉这趟硝还跟他哥打了一架。烟已经剩下不长的半截儿了,他开始细细地品尝这暖人的烟味儿。在这种地方混,连个带女人的毡房都没混上,算什么蒙古人。呸——他吐掉燎着嘴唇的烟屁股。没准儿,那小子争着来拉硝,是为着叛他妈的国吧?他懒洋洋地想着,斜靠在车杠上。这雪地迷迷茫茫的、看不清却又使人觉得光溜溜的。得防他一手,陶森硝泡子就在边界线边上,闹个事儿不是玩的。万一那小子一溜大吉——他小子可是熟门熟路,以前因为跑到线儿那边偷过木头,“文化大革命”时落了个“国际小偷”的帽子。想想,国际小偷还有干不出来的事儿么?而且那小子又一没房子二没老婆。
没老婆?还管人家呢,你自己不也他妈没老婆?他烦了,又摸出一支烟卷。这回只划了一根火柴。他听见木头车轮子歪歪斜斜地碾过了一个雪下的獭子坑。前天白海宽回来了,说家乡这阵子娶个媳妇得掏一千——还是丑的。牛车又重重地颠了一下,屁股下头不光跑了热气,而且颠得生疼。这老牛,你他妈的卖的什么傻力气呀!
晃荡了约摸两钟头了。周围显出不是黑泥巴地而是灰蒙蒙的厚雪地了。在淡淡的暗雪映衬下,他瞅见那头锯了半截角的大黑牛正精神抖擞地大步走着,带劲儿地甩着半截犄角上拴的缰绳。
他不满地瞟了那庞大的黑影一眼——哼,有种你就再快点。拉你上屠宰厂那天,有种你也走这么快。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没意思。“我的那小花马,哥哥我——”唉,不哼了。如果连这支《小花马》也唱得没味,那就不能再喝了。他闭着眼,只凭这牛车的摇晃,就能猜出这尾车上的红鼻子牛正被拖着跑。狗东西——他恶狠狠地咒着领头车上的丁老壮。你急什么?又不是去找女人。这种夜晚,冷得刺骨但又不刮风。更没有下雪——照理说该去找尼码或者是巴依拉喇嘛家的儿媳妇。不过,那有那的麻烦。还是出来拉硝吧,省得在家里生气。这茫茫的黑夜,茫茫的积雪多让人痛快。牛车可以爱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只是天冷得受不了——今年冷得太奇怪了。秋天里他就猜到了准会有个难熬的厉害冬天。那时草根上还带着绿色,草尖儿就又白又干,可以一下子折断。他把狼皮垫得舒服些,朝暗夜吹出一个烟圈。慢慢走有多好。这种冬天,又是这种黑夜,无家可归的人最好就是赶夜路。走啊走,天黑黑的,什么也不说,也不想。只管抽着烟。尖锐的风哨在空中掠过,地上却没有起雪——是个好夜,虽然太冷。
丁老壮根本不会赶牛车。汉人会什么?牛车都不会赶。听说这个丁不是汉人,而是,而是什么呢?难道不是蒙古人,还能不是汉人么!他盯着前面五辆勒勒车压出的深雪中的辙迹。能这样赶牛车么?六辆车,一百五十里路,那头锯了角的巨大的黑牛会把后面这五头牛拖得吐出白沫子。等一会儿要教训教训那家伙。漆黑的天上,今晚没有月亮,他懒得去算月亮应当在哪天升起来。他盯着蜿蜒的勒勒车队在大雪原的黑夜里蠕动着,好象也能看见空气的寒冷在缓缓降下。住在哥哥伯依纳的家里真不痛快,他咯咯地咬着牙。昨天嫂子居然不给他烧茶。牛车又蹬蹬地颠蹦起来。笨家伙!狗屎!难道你不会拉住那根绳子吗?“嗬——喂!”他愤愤地朝天吼了一嗓子。用不着欠身起来朝前吼,反正他应该明白我是在教训他。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昨天他去赶牛,一天从黑戈壁跑了个来回。回来时牙齿都快冻碎了。而嫂子却只顾在角落里缝花边,她是假装在缝。风呜呜吹着,他觉得腰冻麻了,翻了个身,把烟头叼到嘴角上。
是呗,是呗,他想。拉硝泥也行,打深井也行,就算跑到“一辈子只敢去一趟”的宝格塔去运木头也行。日子总得捱着过。尼玛的蒙古包到底不是你自己的。找她只有等到住进夏营地,毡包连成片,虱子都快活地串门的时候才方便。他讨厌帮哥哥放羊,何况那还是群改良羊,最难看的牲畜。一看它们吃草他就倒胃口。走呗,他慢条斯理地把一支烟接在燃着的烟屁股上。走呗,这么歪歪地倚在勒勒车上,走到天外头、地边上都行。他深深地把烟蒂的辣味吸进肚子里。
现在牛车行驶得均匀了。也许那个家伙,那个丁,听见吆喝学乖了。要不就是勒勒车队已经走完了乃林戈壁那坑洼不平的碱地。估计那打头的大黑牛正摇晃着断犄角,沉着气走呢。走吧,前头是一百里宽的伊和塔拉,这么深的雪,够你走的,他想。
黑夜低低罩着这一望迷朦的雪原。怎么停下来了?他很奇怪。他听见扑通扑通的毡靴踏碎雪地的声音。“丁!怎么了?”他问。原来丁老壮找不准方向了,让他去坐头车。
狗屎,他暗暗骂道。傲慢地伸伸懒腰,从车上下来。他束束腰带,提起装食物的黄羊皮口袋。他轻蔑地打量了一会儿丁老壮的脸。真是狗屎,他想。他满不在乎地朝头车走去。
他怎么也睡不着。换到尾车上已经抽了三颗战斗牌,心神不定,真冷呀,天亮前保准更冷。在这块草地上混可真不是容易的差使。 “喂, 白狮子, 走迷了吧? ”他问。他听见白狮子傲慢地用鼻头哼了一声。“我怎么觉得, 觉得咱们朝东扎下去啦?” “你还懂得东呀西的吗?”这小子出口不逊。“汉人嘛,夜里难道还知道什么东呀西的吗?”老子当然知道,老子还知道南北呢,知道你这秃了毛的白狮子,呸,白癞皮狗,心里想往哪儿窜。而且老子也不是汉人,老子是你先人。 “是偏东了……白狮子。咱们得朝左手扳着牛脑袋才能朝北走。”他压住气说。“住嘴!缩住你的舌头!”这小子果然是个下三烂,想找不自在呢——“喂!告诉你,我是怕今儿夜里摸不到陶森的硝泡子。今儿夜里摸不到,明天就装不上硝。”“陶森有你老婆么?嗯?”白狮子居然恶毒地咯咯笑起来。“对啦,有我老婆,那个一条腿的尼玛,还有巴依拉喇嘛家的那个烂鼻头儿媳妇。”他恶狠狠地回敬道。还有几句更上口的词儿,他咽回去了。
他气鼓鼓地回到尾车上,点上一根烟。走你的,有种你就一直这么走。老子陪你上爪哇国也不在乎。不过到了那一步,老子非给你点儿颜色看看。
恐怕是迷了路了。伊和塔拉南部该有一条窄窄的干沟。走了怕有八、九个钟点了吧,离开乃林戈壁的碱滩也走了三、四个钟点。怎么还不到那条窄窄的干沟呢?那一年,是鸡年吧。他就是在那条干沟里追上了尼玛的棚车。那儿的芦苇密丛丛的。他懊恼地拨拨大黑牛,狗屎,大概真的迷路了。哼,偏东些呢,还是偏西些?他又拨转了牛头的方向。哼,我马上可以找到那丛芦苇和那条小沟。那年尼玛可比今年让他顺心;今年……他盯着黑牛巨大的身躯摇晃着步上一座山梁。咦,这是什么地方?哪儿来的这么一道山梁?他急忙扯转牛头。别让丁老壮发觉,要偷偷地把路找到。他突然想起了黄脸的嫂子。她大概已经快被那条恶狼啃干净了吧。既然他在这一尺多深的雪原上受罪,她为什么不能尝尝挨狼啃的滋味呢?丁,那个汉人总是叨叨什么朝左走,朝左走只有狗屎。
“往左走,白狮子!”他吓了一跳。丁老壮正默默地瞪着他。“缩着舌头,你懂什么左呀右的。”他顺口教训道。“听见没有,往左走!”这家伙火气挺大。我的火气比你还大呢:“听见没有,缩起你的舌头!”他吼道。
我正在考虑乃林戈壁、伊和塔拉、干沟和芦苇、鬼变的山梁。我满脑袋都是左和右,东和西,尼玛和黄脸嫂子,还有该来啃啃你丁老壮的狼。我用你来指手划脚吗?“往左走!”你吼什么?哈,你夺走了牛缰绳?愿牛顶死你——他一声不吭地凶猛地扑向丁老壮。“臭汉人!”他扑了个空。那家伙闪了他一跤,他的手插进深深的雪地,冰凉的雪灌了他一马蹄袖,凉丝丝地粘在热皮肤上。他一甩袖子又扑上去.捉住了丁老壮的衣领。可他也被那家伙抓住了领口。“你敢撕!”他哧哧喘着。“你撕我就撕!”这坏东西不敢撕的,他疾速地想。“放开!”丁老壮叫道。瞧,这汉人害怕冻死,他松开手,放了丁老壮。他脖领子上那双铁钳般的大手也松开了。
他喘着,凶狠地瞪着丁老壮,心里正用各种难呀的话骂着。他知道那个犟鬼也一定在肚子里臭骂着他。他俩默默地对峙着。他知道,在这种黑夜和荒漠的雪原上,骂架根本用不着出声。
他猛地看见那锯角大黑牛沉着地卧了下来。他望望白狮。他吃惊地瞪着那黑牛。糟啦,这黑牛是在发脾气。瞧它那斜着的眼睛,可真有点儿怕人。他和解地抓起铁锹:“干脆歇了吧,这牛魔王不好惹呀。”他没等白狮响应,就闷着头开始铲雪。雪块刷刷地投在灰蒙蒙的远处。他慢腾腾地丢掉烟头、提着一柄木锹走近丁老壮。“去、去!连雪也不会铲。难道有用铁锹铲雪的么?”他吭吭干着,看着一块黑黑的冻土地在木锨下露了出来。他瞄了瞄尺寸,在一旁给另一头牛铲着它卧的黑地。已经是下半夜了,睡吧,明天还得和白狮子、和老黑牛,还有这遍野的厚雪费神哪!
唉——这些牛倒比那笨蛋丁老壮聪明。你瞧它们一个个卧进黑地时多快。顺过车来,喂,把车辕搭上。妈的,这简直真象是和白狮子在这野地里搭房子过家家啦。羊圈就是这样,排成队的车,支着挡风的毡。靠南缩着冻得咩咩叫唤的羊。可是这里挡风用的是垫车装硝泥的臭皮子——连羊的福份也没有哟,有的是丁老壮浑身的倒霉气。怎么会不倒霉呢?既然命里注定和这种狗屎一道出门。铺开这条大毡——唉,应了古人“爬冰卧雪”那句话啦。不过拉硝这种苦活可以挣满十个工分,而且一天一夜记两个工。和白癞皮狗干架也值啦——反正记着工哪。钱没有那么容易挣的,得受罪也得出力。要么抡锹,要么打架,反正都是出力气。他心平气和地干着。他不觉用口哨吹起了《小花马》,这个小窝倒是个不坏的家呢!在这儿住着心里痛快——不过得把这犟鬼换成个女人。
他点燃了篝火,把冻得象铁蛋的馍馍煨在红灰里。他摸出一块羊腿骨,在桔黄色的火苗上燎着。“苏武牧羊节不辱,”他听着白狮子的《小花马》,也五音不全地哼了起来。“丁,你这个歌,还挺好听。是个想女人的歌么?”“哈,你猜对了。喂,咱们睡吗?”
他抹抹嘴站起来。把那张狼皮垫上,别说睡在冻透的黑草地上,就是睡在陶森泡子的冰面上也不会腰疼。他担心和丁老壮合铺那张狼皮;合铺着、只能横铺着,那就可能冻坏腰。“丁,你睡里面吧,我给你裹。”他客气地建议说。
大毡半铺半盖,睡在里面当然美。不但半边有毡挡严,还能裹得紧。自己裹是裹不紧的,连在蒙古包里睡时他都得靠别人掖皮被。可是,这里面怕是有鬼——白狮这小子可不是好东西。这儿肯定已经在边界边边上,闹不好这小子想溜之大吉呢。反正他当国际小偷时早摸熟了路。“丁,快躺下吧,我给你裹上脚。”他瞟着丁老壮。“不,白狮子,你先躺下吧——我靠外睡。我夜里喜欢起来撒泡尿什么的。”“靠外——可冷哟!”他狡黠地露出笑容。“不怕,光棍抗冻。”他催着白狮先铺自己的褥子。他警惕地看着白狮挟着一块皮子一骨碌卧倒在大毡上,然后迟疑地坐下来。他扯过那半边大毡。他听见蒙在毡子里的那小子又吹起了口哨。
他紧紧挤着丁老壮,在漆黑中褪下皮裤,用裤裆暖着脚。他舒服地打了个大呵欠,吹完了《小花马》最后的一句。“狗屎,”他窃笑道,突然又想到尼玛软和的胳膊。伯依纳哥哥家里的黄脸嫂子忽然又代替了尼玛,他烦躁地哼了一声。他沉沉地睡熟了。
皮裤滑下去了,而皮袍子又卷到膝盖以上。他觉得两膝之间飕飕地走着风。他翻身起来把大毡更紧地压在腿下。没有那飕飕的风了,但肩膀旁边又漏了气。白狮子鼾声如雷。他后悔了——忙着叛国的主儿能这样打呼噜么?如果他是假装,哎,他小子叛哪儿去又关你他妈的什么事呢?冷,冷啊!快冻僵啦。他又翻身起来,更严实地裹了一遍。他折腾了半夜。天明时,他自己也闹不清究竟睡着没睡着。
他蹦起来,顺便踢了丁老壮一脚。他兴高彩烈,简直是有点儿得意。他梦见一头饿狼闯进了营盘,又闯进毡包。那可憎的黄脸女人跪着朝他哀告。他奚落够了那个女人才命令狼不啃她。后来他又梦见了巴依拉喇嘛的儿媳妇和尼玛。他不但没冻着,而且过了一个暖烘烘的销魂的夜。
他嘲笑地瞟着丁老壮抽清鼻涕。他听了丁老壮说的几句硬话以后狂笑了一阵。你硬骨头,你好汉,愿你没成个老寒腰。男人没有了腰就象牛没有了角。他朝那不幸锯了角的巨大的黑牛望去——他惊呆了:
他看见锯角黑牛正朝着正东的晨曦缓缓走去。在东方远远的被白雪罩着的丘陵中间,有一凹闪着眩目银光的水泡子。
“陶森泡子!”他听见丁老壮惊奇的喊叫声,他冷冷地瞧着那家伙脸上那傻憨的惊喜神色。昨夜他俩全错了。他们既没偏东,也没对准伊和塔拉那条干沟。他们窜到西边来啦。他想嘲笑一下丁老壮的那个左呀东的糊涂方向,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的那小花马,哥哥我骑上了它。姑娘呀——”他牵着勒勒车队朝那冰封的硝池子走去。四野都是茫茫无边的雪原。他满脑子空空的,只觉得满心快活。瞧这锯角黑牛,它大概也睡得很美,瞧它走得多有劲儿。他打了个粗野的唿哨。咦,啊,大黑牛跑起来啦!“站住”——”噫!噫!我马上砍下你剩下的半截犄角,“噫——”这雪太深啦,使劲儿追上去!他猛地捉住了车梆,连滚带爬地攀上了牛车。他看见连在车上的牛绳断了,后面的五辆牛车被甩在了后面。让丁老壮去对付那些车吧。哈哈,我先走喽!他怪笑着,朝背后的牛车接连打着尖锐的唿哨。哈,那些牛全疯啦,都撒着蹦子跑起来啦。又断了一根牛绳!嘿,又断了一根!他看着所有牛车都散了编队,争着朝自己追来,他高兴极了,乐得手舞足蹈。
我先去装车,然后我就坐在这黑牛的车上。等往回转去,牛绳还会叭叭地拉断,我就把那傻瓜扔在雪地里自己回家!他得意地盘算着,看着愈来愈近的陶森·宝力格闪闪发光的冰面。
嘻,你小子再猴精也是枉然。他懒洋洋地靠着小红花牛拉的那辆车上,有滋有味地品着烟卷。老子不到,你自己舍得下力气破冰么?看看,你连在哪儿下镐头破冰能挖上好硝也不知道。这里头学问大啦,我的白癞皮狗兄弟。你会看冰纹么?会看硝色么?会挖干的漏稀的么?会卖这股子硬力气么?不会?不会就等着咱爷们。不掏现钱咱还不教你。让你拉一百趟硝还是睁眼瞎子一个。他冷笑着抄起十字镐,走上冻着厚厚冰面的湖。“站过来!白狮子!不要命啦——那块冰薄着哪!”他吼着。他看见白狮子耍蛮地一跺脚,咔咔——冰裂开了。“信了吧?那个地方冰最薄,下头硝太热么!”他觉得神气。他笑着看着那小子吓得尖叫着。两腿颤得都不敢迈步。熊包!简直是娘儿们。“笨蛋!跳,跳过来!”他神气地吼着。其实那冰厚着呢,根本塌不下去。吓吓那小子,嘻嘻。他睬也不睬脸如土色的白狮子。走过去,选了一个开刨的地方。他抡起十字镐,一下,两下。他用力翻开冰块,下面是黑油油、热腾腾、臭味呛鼻的硝泥。那硝泥正富有弹性地颤着。这东西可是宝物。羊群吃了抗寒,冬天住土圈掉毛的羊吃了不再掉毛。“快干,”他吩咐着白狮子说。这小子再不冒狂言找别扭啦,干得还真欢。
一车装够了。“白狮,用木锨抹,把车上这硝泥上下四面抹光溜。这东西粘,抹光溜了,走的时候它光打颤,不漏。”他心情蛮好。教训这个横小子,心情当然好。他直起腰,六头牛一动不动地在泡子旁边的芦苇丛里大嚼着枯干的苇杆。饿坏喽,不知重车回去,这些畜生还顶不顶用。装第二车时,他告诉白狮,得少装一点儿,硝泥太沉。接着他声言这个窝子挖得差不多了,他再去选块地方;然后他就在冰面上蹓躂起来,背过身点上一根烟。真象当年批孔会上讲的——劳心者治人。老子轻而易举就整治得你小子服服帖帖的——卖劲儿干吧,老子可要偷个懒,歇一会儿。
他使劲把木锨一摔,木锨把子摔断了。不能让伯依纳和那黄脸女人太舒服了。他想象着兄嫂打量着吃硝的羊群的样子,恨得直咬牙。他大摇大摆地走过一字排开的黑乎乎的硝车,怪声叫起来:“丁,你不给我一根烟么?”
他不情愿地递过一根“战斗牌”。这小子从来这么不要脸。瞧他,又痒痒地来毛病啦。忘了你刚才吓的那副熊样了么?“喂,白狮子,再把硝抹抹光溜。光溜了,走时光颤不漏。”
“我不干。你抹吧。抹了走着光颤不漏。我要抽烟。”他挑衅地朝丁老壮吹了个烟圈。
他灵机一动:“要不,这么着吧,我抹硝,你去抓牛。咱们该套车回去啦。”他看了一眼西边雪原尽头的火烧云。那火烧云被灰沉沉的铅云压得窄窄的。你小子别想闲着,他心想。
他懒洋洋地抡着牛缰绳抽打着芦叶,枯黄的芦叶碎片散落下来。“嘿!丁丁——抹光溜些,光溜的不漏!”他喊道,随后又大笑起来。
他插好铁锹,摊开两臂帮助拦住赶到冰面上的牛。“喔,喔,”他吆喝着,捉住小红花牛的角,套上缰绳。他吹着《小花马》,满不在乎地去握大黑牛的半截断角,“回去时我要坐这条牛拉的车,赶快点,拉断牛缰绳,甩了那狗屎。”他突然瞪圆了眼——那条浑身犹如黑缎的巨大锯角牛甩了甩大脑袋,白狮子像个瘪口袋似的被抡了起来,咚地砸在冰泡子上。他狂怒地咆哮着跳起来,两手象鹰爪一样攫向那对断角。 跑? 你这畜生哪儿跑!他在光滑的冰面上死死盯着那牛,飞跑起来。“丁,快来!你是木头么?”他老练地“喔喔”着,静静地挪着脚,封住黑牛的去路。这小子连套车都忘啦,真不是东西。毛躁躁地能套住牛么?这牛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在四岁那年就戳死了一匹马。糟啦,这黑牛疯啦,不是发点儿普通的牛脾气,看它那红红的眼睛!他迟疑了。完了,抓不住这条牛了,完啦。丁,看你的本事吧!“喔——喔”他和气地开导着那黑牛,一步步逼近着。那匹马死得多惨,就因为和这牛拴在一辆车上,被这家伙在肚子上捅了个拳头大的洞。为这才锯了它的犄角。他猛地抢上一步,闪电般揪住了黑牛的尾巴。这牛疯了。不,这是命里注定的,它不是疯,它专门在今天,在这雪路上等着我。它想把我白狮子冻死饿死在这大雪原上。他看着丁老壮象坐雪橇一样被黑牛拖着在雪里、冰上、芦苇丛中疾速滑行。好粗的尾巴呀,象条蟒蛇似的扭着哪。“白狮子——”他大吼起来。它去年在草场上把一辆灭了火的拖拉机拖着跑了一蹦子呢!他恐怖地盯着那条身躯巨大的黑牛。那牛身上肉腱在跳动, 断角在鸣响, 浑身闪着耀眼的黑漆漆的光。它在坑咱们哪!“丁——”他绝望地嚎起来。他在黑牛血红的圆眼睛里,看见了一瞥毁灭的、快乐的凶光。这牛魔王跳起舞来啦!“唷……吭……白狮子!”他惨叫着,那黑牛在恣情发泄着兽性,左一蹦子右一蹦子地奔跑着,用粗大的尾巴把他毫不费劲地左一抡,右一摔。他被摔得发晕了。“白狮子——跟它拼啦!咱爷们不在乎——”他嘶声尖叫。 他突然感到一股兴奋。 “呀——”他怪叫一声,拔出了细长锋利的蒙古刀。“丁——别放手哇!”他嘎嘎大笑起来。一股泪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看见白狮子又叫又跳地追上来了。他看见这小子和黑牛并排正跑着,还晃着手里的刀子。他看见丁老壮死死地揪着牛尾巴,象攥着套马竿子不撒手的骑手一样。他紧闭着眼。牛蹄子扬起的雪和土迷住了他的双眼。雪粉、石块、荆刺儿、草棵子呼呼地打着划着他的脸。他跑丢了一只毡靴。咦,我怎么愈跑愈快,愈跑愈有劲呢?他突然觉得这么干比住在黄脸嫂子家快活得多。他的头不知是被牛蹄子还是被石头撞了一下,昏昏沉沉中他听见那小子乱叫着,活象一头白色的狮子。
他看见丁老壮被拖成一个雪人,一条烂口袋,一坨大泥块。“白狮子!”他挣扎着,绝望地大喊了一声。他不顾一切地攫住了半截牛角,并且用身子绊住了牛的前腿。咦,这畜生跑不动啦。他用力腾起身来,用脚撑住一块露出雪地的黑石头。他咧着嘴,狠狠地把刀子刺过牛鼻孔中间的肉膈。黑牛疯狂地直立起来,他再也无力握住那可怕的扭动着的粗尾巴了。他觉得自己象瘫了一样软软地摔倒在雪地上。“啊哈——”他快活地嚷起来。他已经把刀子整个儿捅了出来,刀把上拴的皮条穿在了鲜血淋漓的牛鼻子上。“白狮!有种,好小子!”他晃晃荡荡地站起来。“丁,你,你是好男人数里的!”黑牛正在他骄傲的手里可笑地探出长脖子,疼得吸着鼻子,浑身的黑缎抖动着。他扑打着浑身的泥土、雪块和恶臭的硝泥巴。他看见白狮子眼睛里朝他闪着亲切的光。过来吧,黑牛兄弟。他小心地牵着牛鼻子迈开脚。他觉得脚背痛得钻心。白狮子被牛踏了,他想。他艰难地拖着瘫软的腿走过去,扶住了白狮子。丁老壮软得象——象硝泥巴。“走着光颤不漏。”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他倚着他一步步挪动着。白狮这小子脚背跟那牛鼻子一样,淌血呐。“喂,”他说,“扶着我肩膀。”
他看着西天的红霞。茫茫的雪原又平又光滑。他跌跌撞撞地搂抱着丁老壮走着。他瞧见昨夜他们来路上那深深的辙印和毡筒踩出的一串窟窿,歪歪扭扭,象踉跄着一样,伸入看不清的雪原的尽头。
他没有哼那首《小花马》。他默默地靠着丁老壮坐着。勒勒车的颠簸使他心神安宁。这寒冷的夜也使他安宁。巴依拉喇嘛的儿媳妇不会想到他脚背上淌了血。尼玛——昨天听说她正忙着缝出嫁的衣服呢。羊群吃了硝泥巴当然不冷,这东西在这么冷的夜里都不冻。不冻,还一颤一颤的。“光颤不漏。”丁老壮是好男人数里的。这个汉人。“咦,丁,怎么有人说你不是汉人呢?”他摇晃着丁老壮的肩。狗屎,睡着啦。他又想起了伯依纳哥哥、嫂子、该修理一下的鞍子。想到怀里究竟有几块钱,想到该买件衬衫,换掉身上这件黑脏油腻、象雨布一样水也不沾的背心。他又胡乱想到一个个女人。
今天夜里和昨夜一样冷。没有星星,月亮大概还要七、八天才能出来。池感到黑暗中似乎也有一层雪原的微微银光。这路真长,他想。两天不知能不能走回家。回了家以后又会去哪儿呢?反正还得走这种雪原上的路。这一天过得够味儿,真想立刻喝一瓶子酒。
浑身象散了架一样累。靠着白狮子的背,打着盹真舒服。老子没睡着,小狮子狗兄弟。老子不是汉人,是回回。白海宽前几天刚从张家口回来,托他办的事儿吹了个屁的了。家乡娶老婆开口就是一千块钱……小生三十五,衣破无人补。这身衣服今天被那个牛魔王拖了个稀巴烂。想起来真后怕。白狮这小子有种,节骨眼儿上真他妈有种!原来还以为他小子打算再去当国际小偷哪——真他妈胡扯。
天黑得赛锅底,地上也是什么都看不见。这地方真宽真大呀,一溜几百几千里的大雪盖平川。冷得连眼睫毛都冻在一块儿了,这算是零下多少度呢?人真行,硬是冻不死。有朝一日抱着个热火炉子养老的时候,谁知道在这条长得没有尽头的雪路上,咱爷们儿受的罪呢?只有白狮子知道。
他摸了摸怀()里。唉,就剩一颗烟啦。
丁,真想,真想喝它一瓶子!可惜,咱们没揣上一瓶子来呀。这么个夜里,要是能——要是谁给咱们一瓶子——,嗯,咱们马上把大黑牛送给他也不在乎。喂,丁,我知道。南边伊和塔拉大队部有一个供销社的小房子。哈哈,白狮子,你想去那儿偷一瓶?不,咱们砸门,砸开门买他一瓶。真的,买他一瓶还不行?要不,咱们去?你说吧,去,可得绕路,绕三十多里路。三十多里,唉,绕三十多里,到了那房子天也亮啦。唉——
白狮子,别想酒啦。酒和老婆一样,不能想。喏,我还剩一根烟。一人一半。给,好好抽吧。
哦,你这烟是什么牌?真香呀。丁,你今天夜里靠里睡吧,咱们把狼皮褥子横着铺上。我有条狼皮褥子。
丁老壮和白狮子下了车。他们检查了一下锯角黑牛的鼻子,又一块儿对着暗夜撤了泡尿。望着南方隐绰的一点儿山影争辩了一会儿。丁老壮说那是什么山,白狮说不是。白狮骂道:“狗屎。”丁老壮骂道:“白癞皮狗。”他们回到勒勒车队旁边,硝泥巴完好如初。“光颤不漏。”白狮说。丁老壮笑了:“你这小子!”他们整理了一下车具,在屁股底下垫上了狼皮,再把烧痛了嘴皮的烟蒂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把它扔在雪原上。烟头的小小红光在黑暗中划出了一条弧线。
(勒勒车队蹒跚地、费劲地起动了。车队的影子和它刻下的细细的长线消溶在低罩的夜空里和莽莽无边的雪原上。)
2、张承志:晚潮
张承志:晚潮
黄昏在不觉之间降临了。
原野上,一个结实的高个汉子在闷头走着,他脚下的砂石在寂静中咔嚓咔嚓地滚响。仿佛只有傍晚时才有的那种阴凉的风已经吹来了,他走得很累,但却没有出汗。已经退化的旱季草原上丘陵起伏,裸露着赤褐的石脉,远远望去象炭火一样使人发热。但是这会儿,无论是这红褐的丘陵,还是周围光秃秃的草滩,都已经被徐徐降下的暮色冷却着。震耳欲聋的噪声也仿佛冷却了。但是,没有了那种一直在耳边锐声鸣着的噪响,人就象抽了柴的火焰一样,不知不觉地泄掉了力气。
那人看见路边有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他停下了。坐下的一刹他听见身上的骨节嘎巴响了一声。浑身都酸疼得难忍。点火的时候,火柴棍一下子撞断了,他瞅见捏着半截火柴棍的手指头在哆嗦。黄昏的暮色还在继续朝原野上降临着,那白天里习惯了的嗡嗡锐响还在被什么推着,远远地朝田野尽头逝去。
抽完一支烟再上路以后,他才知道这一天真是累了。两腿象是里头断了腱子,踩出去总有点不稳,两个肩膀空得难受,手象是悬在一根细线上那样不自在,坠得难受。那汉子觉得两只手上的指头一跳一胀的,象是肿啦,他闷闷地想着,大步地朝回家的路走着。暮色水一般浸漫着,大地慢慢地正在隐去着轮廓。
从挖砂场走到家整整十五里地。干那样的活儿,人就象疯了一般。干完活扔下锨就歇可不行,他猜要是扔下锨就躺下或许能死过去。所以这十五里路虽然远了一点,可是走路的时候能让呼吸平顺下来,僵了的骨节也能走着走着变得松活。前几天他总觉得到了家也就喘匀了气;脑子也在辽阔的黄昏里清醒了过来。
他只是心里觉得惊奇。在砂窝子干了几天了,他还是觉得那么吃惊。他从来没有这么干过活儿,他估计爹在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干过活儿。那可真叫揭地三尺哪,砂场那边土地给成片成块地揭开了。他默默地迈着大步,觉得自己整整一天都象是做梦,到现在才一点点地醒过劲来。一天十几个钟头,他想,人都象是着了魔,入了咒。他也一样,象神鬼附了体,十来个钟头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到现在才觉出肚子饿了,饿得一阵阵发疼。可是他还没有明白这就是饿,他只明白自己正在渐渐地恢复知觉。不光肚子,全身都酸胀起来,皮底下一下下地跳血。灰云封住的天空绽开了一个边角,有两只燕子扑着蓝闪闪的翅子从脚前掠了过去。他听见那燕子留下的两声清脆的鸣叫,这阵听着,那鸟叫声怪玲珑的。他觉出自己的心情也正在放晴,原野上的风拂在脸上凉润润的。总之,他盘算着,今天又是十几方。城里人疯了,敢用四块钱买一方砂子。听头儿说,过几天再抬抬,要四块五一方。乡下人也疯了,因为这么一个月能净抓两千多块钱。卖一身力气换回两千块,这样的事不干才是真疯子呢。他们十个汉子挖砂的时候都一声不响。头儿说这块地底下的砂子不用筛,直接就能运去盖高楼。既然不用筛,那也不用堆了,他们直接把砂子从坑里扔上卡车。两手钳死锨把,把气足足地运到腰板,是汗珠子也攥干它,是血泡也捏碎它,不能让一锨锨飞出去的砂子断了线。从清早到日落,他的眼睛在流星般抛上天的砂子中瞪得肿了,发红了。那一锨锨飞上去的砂子在头上闪着,象是一片晃眼的金点。后来他只看见这满天的闪闪金点。连伙伴们油黑的脊背板子,连哼哼拱着的载重卡车,连天上的太阳和云都看不见了。他甚至忘了钳死的掀把和一折一挺的腰板。在那个呼啸着闪亮着的挖砂窝子里,他觉得自己干得疯了。
转过这座长着一棵孤零零的树的山岗以后,荒废的原野上就开始看见蓝幽幽的马镰花。前些年人们在这里种过苜蓿,也种了一片杨树苗圃。可是养殖地又荒了,后来还是马镰草多少盖着秃秃的野地。这两年他看惯了,一到了夏季里,这里还是被马镰的小花染上一片片又浓又重的深蓝。
远远可以望见缀落在草滩深处的几座家屋。象是远远的野地深处隐约卧着几头失群的骆驼。他猜想娘一定正倚着门纺驼毛呢。最后一辆运砂车开跑以后,他曾经犹豫是不是就睡在工棚里。伙计们说给他留了个地铺。头儿见他干了这么一天还要去走这十五里路,从牙缝里地射出一般唾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用不着翻白眼,他想道,多跑十五里也挡不住我挖你这一把钱。他讨厌头儿,讨厌他那么着射出吐沫口水,也讨厌他一锨不挖就捞那么多钱。夜里也不怕做恶梦,他想。他弄不清头儿到底捞多少,但他估计那家伙至少劈两成以上。眼前的路在荒地里扭着弯,他觉得腿愈来愈重了,累得眼皮粘粘地发困。远处那几座模糊的小屋又不见了,四野苍茫一片,薄暮已经罩住了远近的一切。
但是没有头儿他们找不来这挖砂的活儿。头儿戴着墨镜,登着摩托,不出力还冷言冷语,可是头儿给他们十条汉子找来了挣钱的路子。不只是他自己,他们十个人这回都死了一条心,要从这块砂地里挖出两样东西来:老婆和房子。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他不饿也不累,他知道自己有这点本事,能从清早起把砂子流星般地扔上去,让它连成一根不断的金线。头儿好坏不干他的事,他瞧那头儿也象堆砂土。他只对一件事吃惊:那铁锨插入砂地时,竟象刀切进肉里一样凶。腰板子变成了一张硬弹簧,绷得又急又猛。整整一天,那腰一折一直,没个停歇。那锨更是牢牢地长在了两只手上。他不明白人身子里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没见过人能这么凶地干活。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吧,他不愿住在砂场的棚子里。住在那儿的话,他想,连夜里都得梦见那砂子。住在那儿人就黑白甭想喘口气啦,为的是半辈子挣不上手的房子和老婆,为的不是累死。不能住那儿,那儿是个人和地拼命的场子啊。
天尽头升起来、并且漫延开来一片暮霭,他觉出天气已经凉了。垦殖过的草地显得斑斑秃秃的、在昏暗中看不清边际。牧村追着水草朝北方迁走了,只留下他们这几户人家。现在他已经辨认出那儿座小泥屋的影子了,他粗声地喘着,加快了步子。
其实这片草滩还能放牧。如果夏季里有了好的雨水,这里的青草总是长得又脆嫩又茂盛。可是那些牧人逛荡惯了,象云彩似的一去不回。先是牲畜远去北方,后来牧村拔营而起。原来的定居点成了废墟。北面隔着退化的砂地,南面隔着农区的耕田,马镰草滩上的这几间小土屋成了一处分界。在空荡荡的荒野上,他望着自己家和邻居们那些歪矮的黄泥小屋,那些小屋默默地在那儿低低卧着,显得那么孤单。
这个大个儿汉子走过了一个泛白的硝土中的井。这时他看见一缕炊烟在前面轻轻地升了起来。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微微地皱着眉头。好象是小时候,在野地里疯窜了一天回来时,也在这个地方看见过前面升起炊烟。后来干活了也是一样,从采石场里和苜蓿地里回来,拄着一柄锄头或十字镐走到这儿,也总是看见眼前升起一道暖暖的炊烟。还是在家住,他想着,捉摸着心里那股滋味,还是回来睡好,每天一定到这井台旁边,娘在家就点着了灶火。他瞧着那缕熟悉的轻烟,心里觉得亲切。还是在家住,还是在家吃和睡,还是和娘作个伴儿。他也惯了,娘也惯了,不能去睡那个挖砂场的黑窝棚。
远近的那些小泥屋上都飘起了白白的烟。乳色的炊雾弥漫着,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象是开始了一个什么。他踩踏着稀疏的野草,对准自己的家摇摇晃晃地走着,听着自己的双腿唰啦唰啦地、沉重地拖着蹚过草丛。真是累了,他费劲地想,离家门不过百十来步了,可是身子突然间一下子软了。气也喘得匀啦,手指头也松动啦,他奇怪地想,怎么反倒累了呢。可是他明白自己真是累垮了,这会儿连这么随便想着都觉得费劲。
他使足力气,抱着两条断了一般的腿朝家走去。他已经看见了在昏暗的门里头晃动着的娘的白发。
老人使劲地举着勺子,翻弄着锅里的牛骨头。沸汤翻滚着,露出锅外的骨头显得又粗又大。她看着闪跳着的牛粪火,活泼的火苗照得眼睛挺舒服的。她在估计儿子该回来了的时候就朝外看了一眼,果然儿子刚好走过那口碱土地中的井。她点燃了灶火以后一直这么坐着,不住地翻着锅里煮好的手扒肉。
从敞开的木头门望出去,能看见一阵白雾正在眼前朝草地漫开去。那是自己家房顶上冒出的炊烟。虎背熊腰的儿子总是逆着这片烟雾从荒地那边走来。瞧他累得迈不开腿,老妇人思忖着,又去翻弄白日里煮烂的肉骨头。今天黄昏,西天上没有火烧云,厚厚的灰云彩罩着大地。太累喽,她心里唠叨着,儿子太累喽。她用铁夹子把一块干牛粪摆进灶口,看着一股新鲜的黄火苗低低地向着锅底舐去。屋里一片昏黑,而木门框外面的草滩却还很明亮。其实放羊的和放骆驼的用不着那么急着搬家;苜蓿地荒了马镰草又绿了,土地秃了也还是长草。其实他们在这儿也过得下去。但是都搬走啦,她想,人、房子、还有热闹的牛羊都远远地搬走啦。人家当然要搬,放牧人的家是不生根的。可是她和儿子,还有这几户外来的人家不行,住了大半辈子,惯啦。她拢了拢头发,又把一块干牛粪放进灶口。住惯喽。房子虽然歪歪斜斜,可是生了根。这片地方就剩下这几户没根没业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能住稳了就不易。她叹了口气,开始把锅里的肉骨头拣进饭盆。反正儿子身强力壮,能方圆百里跑着挣钱。什么活计不是一个干呢。什么日子不是一个过呢。有牧村的营盘在时,儿子采石打井;牛羊搬走啦,儿子修路挖砂,什么日子不是一个过呢。
老妇人揉了揉眼角,专心地翻着一根粗大的腿骨,那根骨头被压住了。幸亏前天帮了东边李家修房,今天人家送来一盆牛骨头。她耐心地翻着,幸亏有这样的饭食,那挖砂的活儿恶得很呢。骨头上满满地挂着肉,更不用说里头还有壮人的骨髓。不过再恶的活儿也得干,她想,四十岁的汉子不能再打光棍。这回把命拼到地底下啦,咬咬牙非得把儿媳妇娶回来。
她又瞥了一眼外面,把眼睛眯起来。她看不太清楚走近的儿子的眉眼,只看见了那个摇摇晃晃的宽肩膀。从地那头吹来的风赶着一个草浪,烟雾在草浪里消失了。瞧他累的,她凝神望着那晃动的身影想,走得一飘一歪的,他拉不开腿啦,这孩子。老女人吁了口气,赶紧把骨头盛进盆里。屋里弥漫起热腾腾的水汽。
那砂土里该不是有金子吧?她听说过,金砂从来埋在砂土里。活了七十多岁了,头一回听说砂土这么值钱。人为了地底下的砂子,揭地三尺,舍了青苗,这样的事七十多年没听说过。真是变啦,城里盖高楼要来这儿找砂石。为砂石出那么大的价钱,她听着都害怕。她挪开盛着肉骨头的盆子,在肉汤里下了几把小米。黄火苗又亮亮地舐着锅底,小米肉粥在铁锅里滚开了。用这么贵的砂石盖高楼,那高楼怕不是王宫呐。她又拢了拢散开的白头发,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盛牛粪的木箱上。外面的天色也黯沉下来了,重重的铅灰云层压着四野,在一派灰蒙蒙中闪亮着马镰花的深蓝。
手边这只盛牛粪的木箱子已经使了五十年。从她二十岁嫁进这三间低矮的小黄泥屋,这只那时还描着红绿漆画的木箱就放在这儿。箱子上箍着一圈黑铁条,那时候没有现在的褂。她往水桶里舀着水,盘算着想,明天再去那里拣粪的时候,要走得更慢一点儿。
“娘,”儿子低声唤了一声。
“喂,洗洗吧。”母亲说着,递过手巾。
那汉子举起水桶,慢慢把水浇在肩头上。膀子上和脊背沟子里的砂粒顺着水淌了下来。她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晚风撩着她头上的白发。儿子又把水桶托起来,清亮冰冷的水哗哗地浇在厚实的胸脯肉上。在黯暮里,水溅起着透明的水珠,响着好听的金属声。
老女人觉得寒意正从草地里袭来,顺手把衣襟裹得紧些。等儿子冲洗净了,她就回屋运出碗筷和刀子。她用勺搅了一下那口黑铁锅,滚烫的油皮颤着碎裂了,一股强烈的热气和香味儿冲地而起。肉粥粘着她手里的饭勺,从熬透的牛骨头里散出的热劲儿扑着干燥的面颊,熏嘘着乱蓬蓬的白头发。她满意地吁了长长一口气,心里充满了踏实的感觉。
母子两人吃罢了饭以后,一天就到了这个能喘口气的时刻。
低掩的灰云稀疏地散开了。早已沉没的夕阳从地下把一道微明的光亮涂上长空。深埋在暗影里的几处小泥屋那里闪起了橙色的灯火,乳牛挤着牛犊子卧了盘,四下的狗也没有吠叫。一丝长长的风随着静寂,从迷蒙之中浸润而来,又擦着沉默的小屋向空旷的草滩远远飘散开去。儿子把碗放在地上,舒服地斜躺在毡子上,揉着手指的骨节。娘在儿子旁边蹲了下来,摊开一抱带着草叶的驼毛。一天里只有这个时刻母子俩能在一块坐下歇息歇息。天色也在这时迅速地暗了下来,散落在这片废弃的垦殖地上的山峦、水井、家屋、草丛此刻都松弛了,融消了,变得若隐若无了。
儿子靠着墙,躺在门前的一条毡子上,吸着旱烟,把两条肿腿伸得直直的。砂坑已经太深了,该去和那几个伙计商量商量,把坑朝边上再扩扩才好干。他捉摸着,那就又得去揭砂层上头那黑土,揭土呢,当然又得耽误出砂。充血的两条腿一跳一跳地疼,他放松脑筋遐想着,估量着黑土层的厚度。没啥了不起的,他想,听说南边农区,发明这揭土取砂的人干得更野。人家连庄稼也铲倒了事。那真叫有眼力,他想,瞧这一招现在红的。明天非揭了那层黑土,他沉重地喷出一口浓烟。没啥了不起,何况吃着这么好的饭。娘把这牛骨头熬得淌油,吃上这么一顿,连手指头脚趾头都热了。他拾眼看了娘一眼,天太暗了,已经看不清娘的脸,只看见那头银丝般的乱发。一天里头就这个时候能和娘坐在一块歇息一会儿,他想。他觉得娘那头乱发丝丝分明,在昏黑的暗地里闪着淡淡的银光。
一阵风低低吹来,大地微微地涌动了,送过一圈圈次第扩展的草浪,象是在没有边沿的海上走着一个潮。
老母亲坐在一张带毛的生牛皮上,就着微明,用一柄牛前腿骨做的纺锤纺驼毛。这根牛骨纺锤已经磨得细腻光滑,手摸着心里觉得舒服。这一根比刚才儿子啃净的那根前腿骨要细些,她已经把那一根藏起来了。那根壮实些,她想,纺驼毛线时转得一定又沉又稳。儿子将来娶的媳妇一定是个健壮的女人,她想着又瞥了儿子一眼。靠墙的屋角已是一片黑暗,她只看见一扇宽阔的肩膀。她想,我要把那根骨头给媳妇做一根新纺锤,一柄转得好,摸着舒服,又细致又光溜的纺锤。
她心里悄悄地算计着。纺锤坠着一束柔韧的驼毛线,均匀地簌簌转着。天快黑啦,她望望空旷的原野,长马镰的那片草滩已经看不出那花的深蓝的颜色。她只看见草地轻轻动着,一道潮正静静地从那上面滑过。儿子的背影正衬着那草地,显得象头卧着的壮牛。旱烟的灰白烟雾一缕缕地散向原野,转眼间又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四合着的黑暗。
“睡么?”母亲收拾着纺锤问道。
“嗯,睡呀。”儿子黑黝黝的肩头动了一下。
母子俩都困乏了,没有再说话。静得能听见草梢摇出的窸窣。星星点点地散在草滩里的小泥屋时暗时灭地闪着橙色的灯火。迷茫中拂来的潮头悄无声息,深沉的地底下仿佛也潜行着一个听不见的声音。娘和儿子又坐了一会儿,一天里的这休憩的一会儿又要结()束了,曝烤充血的白日已经过去,安宁柔软的黑夜还没有降临。
儿子站起身来。“我睡啦,娘,”他说着,顺手提起那条毡。明天对付那层黑土,活儿比今天还重。他不能耽误了,得赶快去睡。
“睡吧,睡吧,”母亲应着,“明天要起早呢。”明天天气好,早晨出去借头牛,她想,去草滩西头拾一天,能拉回一车烧的来。红柳条的事还是不急吧,她又望了望儿子高大的背影,让孩子就只管挖砂。
母子两人默默地收拾着小泥屋门口的什物,准备安歇。天立刻就要黑透了,一切都陷进了黑暗。只有儿子晃动着的肩膀棱角和母亲头上的银发还闪着一道光亮的轮廓。灶口那儿一直活泼地跳跃着的黄火苗终于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黄泥小屋安稳地卧着,沉入了一派厚实的宁静。
3、张承志:绿夜
张承志:绿夜
他终于登上了那座小山。他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远方望去。
明亮而浓郁的绿色令人目眩。左右前后,天地之间都是这绿的流动。它饱含着苦涩、亲切和捉摸不定的一股忧郁。这漫无际涯的绿色,一直远伸到天边淡蓝的地平线,从那儿静静地等着他、望着他,一点点地在他心里勾起滋味万千的回忆。
在这一望无际的绿色上方,只有他的思绪在无声地盘旋轻飞,像是那绿中充盈的情调的旋律。他感到身心都透明般地宁静。
小奥云娜那时才八岁。她骑在马上,抓着鞍桥不肯松手。她紧闭着小嘴,牢牢地盯着他。后来她哇地嚎啕起来。本来把她抱上马背不过是为了冲淡分别的感伤。淡蓝的地平线上涌来了浩荡的白云,蓝空上排着云朵的长阵。奥云娜,这八岁小女孩的心理是怎样的呢?那天地间的一抹浅蓝中,又为什么能绵绵不尽地涌流出白白的云朵呢?
这是多么新鲜的感觉呵:可以自由地遐想,但用不着真的去寻找答案。大海般的绿色滤去了嘈杂、拥挤、热腻的昨天。此刻,在这儿,可以独自站一会儿,静静地想想过去。整整八年,他总是难得有机会这样站一会儿。也许是没有适当的时间和环境。可是在那匆忙的奔波中,他又确实常有过这样的念头:喂,该停下来,该仔细想想。也许,在人的一生中,需要留一些时间给这种独自一人的、平和的、不受干扰的思索。
八年了。八年前,他就是从这个小山坡前,顺着这条三股车辙印的道路走向那喧嚣着的、熙来攘往的都市的。最初他常常回忆。他想起过小奥云娜驼羔般聪慧的大眼睛和甜甜的酒涡。他甚至曾经发表过一首关于小奥云娜的小诗。在那首儿歌般的小诗里,他把小奥云娜称为一条“欢快的小河”。可是,哦,生活——冬天运蜂窝煤、储存大白菜,夏天嗡嗡而来的成团蚊蝇,简易楼下日夜轰鸣的加工厂,买豆腐时排的长队……淹没了诗。在深夜里,有时心里也曾闪过一眨星光,但他已经很难捕捉住那曾使他的心颤抖的一瞬。
而这一切都已离他远去。这茫无涯际的青青的原野,这弯曲的三股车辙印,这低缓的小山坡,正把他带回到昔日。在这儿他曾被晒成黑红色。在这儿他曾恶煞般和人打架。在这儿他第一次懂得了劳动的艰难和自豪。他凝望着这无边的绿色。蓝空中巨大的白船般的云朵无声地驶去了,深黛的云影移开后,那三股车道在阳光的直射下显得明亮而线条清晰。那里通向他逝去的青春。他已经听见一声遥远的呼唤。他的眼睛湿润了。“哦,草原。”他轻声说。
这里是锡林高勒。是由左右苏尼特、东西乌珠穆沁、阿巴嘎和阿巴哈纳尔等响亮的地名组成的锡林高勒草原。他终于回到了这里。他觉得自己就要打开紧闭着的、心上的门。表弟说过:“祝你在洛西南特的瘦背上骑得稳。”为什么呢?“因为堂 ·吉诃德为寻找假想的敌人踏上征途,而你为寻找想象的净土而提起旅行袋。”他默默地看了表弟一眼。应当对属于不同世代的人闭紧心扉。他和他仅差十岁,但属于两代人。他怎么能把小奥云娜的事告诉他,再被他恣意挖苦嘲弄一番呢!不,小奥云娜是不能玷污的……也许,八年前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但岁月、生活和动荡的历史留给他的唯一礼物,就是小奥云娜的笑脸。他比表弟仅仅多这么一点财富。当然,表弟是不会承认这种结论的。承认他、同意他、等待和安慰他的,是这锡林高勒大草原。
他等不及捎口信给毡包。他一到公社,就大步踏上了这条三马车道。他解开衣服,草原的长风直入胸怀。草梢在脚下唰唰地分开。他渴望看到那可爱的小姑娘。他的眼前已经清晰地现出了一对甜甜的酒涡。
“老弟,这回采风,时机难得。怎么样?计划捞多少?”人流正匆匆地涌向办公楼底层那长长的楼道。河南口音的侉乙己追着他问个不休。“这回弄个长篇小说,抓它个两三千!上回那不中——咋写个小妮儿!”脚步嚷嚷,人流匆匆。“你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光想捞钱……”“咋?”侉乙己恨恨地嚷起来,“你咋着了!你崇高多少?你编小妮儿那几句词,还不是落了十块!少一分你能行?”一阵哄笑。原来下班的人都在满有滋味地听着。他们赞成侉乙己。楼道光线很暗。脚步声、谈笑声在墙壁上击出回音。他默默走着。孤独使人痛苦。缺乏沟通彼此的语言使人孤独。人们为什么更欣赏侉乙己的或表弟的语言呢?难道大家都讨厌用真诚的、亲切的、尊重别人感情,也使自己更纯净的语言交谈么?
这个河南侉子就这样无耻地嘲弄了,不,是侮辱了他神圣的小奥云娜。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涌进一般污浊的脏水。这脏水居然那么轻易地冲进了他一直悄悄保留在心底的、使他的心温柔和潮润的、那一小块淡绿色的领地。他突然感到疲倦,他累得要命。
他微喘着,大步走向草原深处。这里是驰骋着自由酷烈的风儿的、开人胸襟的莽原。在这里可以不必心有城府。在这里可以把市场上大葱和烂西红柿的气味,把十二平米的家和它的拥塞,把楼下加工厂的噪音和冷冰冰的售货员,还有那河南腔的下流语言全部忘掉。在这里可以把疲惫的肉体埋在茂盛的箭草、马镰草和青灰色的艾可草丛里;他满怀感激地吞咽着这里的清爽空气。这时他才明白来到这里的必要。
“今年夏天,你回内蒙去吧。”“开玩笑!哪有那么多钱?”他奇怪地望着低头织毛线的妻子。“我能领到五十块奖金。另外还可以再挤出一些。”“算啦。连我喝酒抽烟你都叫唤。”“不,这回不一样。你下周就请假走吧。”“为什么呢?”“不为什么……我觉得,你一直盼着回去一次。”她原来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迟疑了:“可是家里,老人,孩子……”“没关系,去吧。”他吻了吻她的眼睛,心头掠过一道生疏了的温暖的波动。
那天晚上她炸了花生米。可是他的筷子却总是夹滑。在他若有所思时总是这样。妻子也许就是常在这种时候注视着他。一个扎着两只羊角小辫的小姑娘正在对他笑。侉乙己骑在一匹马上指手画脚,马儿把他摔在地上。小奥云娜笑了,露出小酒涡。他忍俊不禁,所以又把一颗花生米掉在地上。一旁,妻子拍着襁褓中的儿子,微微地也笑了。夜里他一直在做梦。小奥云娜缠着他,要他翻译那首小诗。他绞了一夜脑汁。
他走完了三股车道在草原上画出的那个巨大的弧形。那座熟悉的熬包山从地平线下慢慢浮现出来。清凉的风带来阵阵苦蒿和艾可草的呛人苦味儿。在远处,在开阔的盆地中心,隐约能辨出一个小小的灰点。那是一座破旧的、颜色发灰的蒙古包。炊烟随着流雾,正从那里袅袅升起。小奥云娜,我可爱的小妹妹,我清澈的小河,你好么?你还记得我们分别时,你骑在我的马鞍上不肯下来的往事么?你还记得父亲、母亲,还有老奶奶流着泪水,望着我们的情景么?
他的眼眶里盈满了晶莹的泪。“小奥云娜,是我。你的哥哥回来了。”他轻声说。
哦,青春,你好!我来看你。因为我没有能留你永驻,像保尔·柯察金,像那些生命之树常青的勇士一样。我已经与你分别日久。但我也不同于表弟。表弟说:“我们没有昨天。”这是他的宣言。而我却既有昨天也有你。你由憧憬、艰辛、低下地位带来的屈辱感和自尊感,真正养活自己的劳动中留下的深深脚印组成。当然,还有爱情,尤其是对它激动的想象。表弟说:“没落的人才回顾过去。我们只面对现实。”但他也应该感到缺憾。至少该为他没有唱过、而且是没有在暴风雪之夜的帐篷里,在通红的牛粪火旁唱过那些歌子遗憾。“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老伯伯请我们来到果园。孩子们是谁呀打哭了伙伴。”“少先队,我们快乐的少先队!快快来,快把歌儿唱起来!”我们起劲地、一支接一支地唱。当然,也唱《红河村》、《长征组歌》、《十五的月亮》和那个听说作者被张春桥判了十年刑的知识青年的歌。那种唱法会给人带来神奇的感受。我们唱着,传递着会心的眼神和微笑。心里盈满着泪珠、醇酒和露水……后来,人走了。但那声音、那灼烤、那旋律、那心境却和迁徙后的营盘痕迹一起,在此长留。它就是你,青春……
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拄着一节断马杆,颤巍巍地,伸着瘦骨嶙峋的手迎面奔来。没有人扶她走。她虎背熊腰的儿子已经先她辞世。老人声音微弱地叨叨着,缓缓地跑来。她棒住他的头啧地亲了一口。这亲吻电流般击穿了他的肉体,击碎了他心上的锈垢。表弟不会理解,侉乙己不会相信,一个穿风衣的城市青年就在这片箭草地上被一个白发蓬乱、衣袍肮脏的蒙古老太婆搂在怀里。老奶奶摸索着他的脸和肩头,唠叨着说他瘦了。她坚信他八年来是在城里受苦。“多奇怪,”他想着,便却又感到老奶奶说得切中隐痛。他忍不住流下泪。他把头埋在老人怀里。
这个家仍然喜欢在夏季靠敖包山居住。青草如旧。山岗如旧。小河如旧。永远沾着一层细粪末的垫毡和油腻的捻金线枕头也如旧。羊群还是在敖包山上散成一个星群。酸奶桶里舀出的奶子还是稠稠的、散发着熟悉的凉味儿。嫂子给他煮的还是拳头大的饺子。她还是把舀起沸茶的铜勺举在孩子头顶上威胁他们。女人们还是在蒙蒙细雨中跪在一片泥泞中挤奶。马儿在奔跑时还是在耳边掀起呼啸的风。歪着骑马的牧人还是那样姿态浪漫。套马杆子还是那么富有弹性地在空中划出弧线。酒还是散装的更受欢迎。当然,用兽医的酒精对井水也不错。一口喝掉半小碗还是烧得胸口发痛。可是老头门德如果高兴地使劲拍他的肩膀,并且瞪圆眼睛朝着脸色阴沉的瘸子乔洛吼一会《金翅小鸟》的话,再喝半碗也可以考虑。晚霞还是那么鲜艳。月夜还是那么清澄如洗。沉睡的毡包内还是那么静寂。直径四米的圆形地面上,不同民族、不同辈份的人的呼吸还是那么酣沉而平和。半圆形天窗里嵌进的那块蓝紫色的夜空, 和点缀其上的三颗亮晶晶的小星, 还是那么使他联想到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
到达那天,他没有见到小奥云娜。在她赶着牛车从敖包山北的亲戚家回来以前,他想象着八年后那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的模样。他心里在悄悄呼唤着她。小奥云娜,回来吧,你快活飞舞的破衣衫,你让人心疼的小酒涡!骑在我的马背上来吧,我的黑眼睛的小天使,我明净的小河!
第二天,一个穿着蓝布袍子的少女从牛车上下来了。她把蓬松的长发低垂在沾满油污、奶渍和稀牛粪的蓝布袍上,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走过,躲到嫂子背后。她没有羊角似的翘小辫,没有两个酒涡。她皮肤粗糙,眼神冷淡。她甚至没有亲热地喊他一声阿哈——哥哥。他慌了。他从提包里掏出塑料袋,那是妻子跑遍全城买来的尼龙衫。玫瑰红上游着几道雪白的浪。他的手在抖。“奥云娜,”他唤道,“呶——这是给你的。”声音也在抖。他没有叫她“小奥云娜”。这不是那个“小”女孩了。少女接了过来,低着头走开了。她听见他在门外收拾牛车。他感到此刻妻子、表弟、侉乙己都在盯着自己的脊背。这是他的小诗、他干旱心田中的绿洲、他青春往事的象征、他的小奥云娜么?
生活露出平凡单调的骨架。草原褪尽了如梦的轻纱。就像肥嫩的手抓肉吃完以后,人们开始更心平气和地煮那些晒硬的肉干一样。穿上玫瑰红的尼龙衫又套上蓝布袍子的少女不会再是梳羊角辫的小奥云娜、小天使和欢乐的小河了。她满不在乎地用捧过牛粪的手挤着玫瑰红和雪白上的虱子。她躲在门外听着老门德和她母亲议论着娶她当儿媳妇的话。她抓起勺子和靴子朝哭个不停的弟弟扔去。她把满脸盆面粉拼成面条。她摔倒一米高的肥羊,骑在上面撕下滑腻的夏毛。她用大眼睛好奇地直盯着她在八岁时曾经那样留恋过的兄长。她若有所思,又猛然一甩辫子走开。就像老奶奶一样拖着长调,在没有月光和星星的黑夜里吓狼。她像每一个蒙古女人一样,睡在门外的勒勒车上,盖着一块条毡守夜。她淋着细雨,踏着泥泞,她长高了,她成熟了。她粗糙的脸庞上留着两块冬天的冻疤。小河、小溪、小泉奏出的明快儿歌已经逝而不返,浑浊的内陆河水正在干旱的大草原上无声地流。
他常常在奥云娜忙碌的时候注视着她。奥云娜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青花山羊羔,那是一个亲戚家的出嫁姑娘在春季送给她的礼物。当时小羊羔只有一丁点儿大。她用弟弟的奶瓶每天给它补奶。傍晚,当归来的羊群悄悄出现在山坡上时,那只系着铃铛的青花小羊就咩咩叫着离群而来。他注视着小羊羔冲进乳青色的薄暮或是桔红的落霞,朝奥云娜奔来。这是奥云娜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刻,也是他能听到奥云娜清脆的、使他感动的“阿哈!阿哈!”的喊声的时刻。水一样平静和怅惘的日子在这时掀起一层微微的喜悦的涟漪。这银铃样的喊声刺着他的耳鼓。他在其中辨出了八年前小奥云娜天真稚嫩的音素。“哎——阿哈来了!等一等!”他笨拙地答应着跑去。他把奶瓶高高地举起,小青羊羔急得直立起来。奥云娜格格地笑了,她红扑扑的脸蛋上又深深地旋出了两个甜美的酒涡。“阿哈!阿哈!”她快活地摇着他。
在这样的时刻里,他感到陶醉。因为在他发现自己失去了那个八岁的小天使和“欢乐的小河”以后,还是捕捉到了这美好的一刻。小奥云娜在他长达六年的草原生涯中,也只是在最后一天不让他上马离去。妻子也仅仅是在那个晚上使他感受到奇异的、心的亲近。他自己也一样:八年中仅仅一次产生过那样美好的情思并把它变成那首小诗。
过了几天,半醉的瘸会计乔洛来到毡包里。他也斜着醉眼,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然后栽倒在毡子上。他开始对奥云娜说出一些难听的秽语。嫂子不在家。老奶奶睡在角落里。乔洛嘎声笑着,把碗里的酒泼在奥云娜的赤脚上。奥云娜躲闪着,咯咯笑着,又给他添着酒。她鼓舞了这醉鬼。于是乔洛借着酒劲,拖着瘸腿凑过去。他推倒了奥云娜,放肆地扯开奥云娜蓝色和玫瑰红的领口,把酒咕嘟囔地灌进她的怀里。而奥云娜却似乎十分快乐,她咯咯的笑声更清脆了。
他的心在剧烈地急跳。他抑制着怒火。白发的奶奶在一旁嘟囔着梦话。奥云娜的笑声使他联想到简易楼下那加工厂女工们的吵闹声。“想象的净土”,表弟一定正露出富有哲理的微笑。她贴身穿的玫瑰红和雪白的紧身衫一定浸透了乔洛的酒。他逼视着乔洛。这不是可以谅解的强悍的驯马手,这是一个阴沉的、五十来岁的丑恶瘸子。是讲蒙语的侉乙己。“小妮儿——”他突然恶心。想吐,他掩开小门冲到了包外。他又感到那首小诗淹没在恶毒的舌头和哄笑中唤起的痛苦之中。他在民族印刷厂有个熟人叫乌·巴雅尔,“嗨,蒙古人嘛!”乌·巴雅尔说。“你过去问一声好,他们就杀一只羊。”事实可没有这么简单。而对青青的记忆却比这简单。在岁月冲刷了很久之后.它留存下来,留在记忆里,像一个梦。可为什么又有瘸子乔洛、侉乙已呢?他们专门消灭这些梦。
后来,他看着奥云娜扶着这醉鬼走过去。在棚车那儿,奥云娜热心地把瘸子扶上马。她走回来时惊奇地望了他一眼。他斜靠着毡壁,看着姑娘从他身旁匆匆走过。哦,奥云娜,难道我们之间也没有了那种亲近和纯净的语言么?那为你写的诗句,难道竟溅不起你心上的一点波浪么?
奥云娜从山脚赶来一群乳牛。她敏捷地把牛一头头拴在车上。随即又从箱车里舀出一盆面粉。她飞快地提来一桶水。她揉好了不成形状的馒头,然后用蓝袍子前襟兜来一兜牛粪。炉火熊熊烧起来了。可是最小的弟弟在哭。她塞给弟弟一个染成红色的羊拐骨.然后拍着他,哼着催眠曲。她洗净一叠磁碗,她斟上一碗热奶茶,加上一勺黄油。她走了过来。“阿哈,喝茶啦。”她的声音平静自然。他拾起头,奥云烟黑黑的眼睛正凝视着他。他接过碗来。奥云娜添上燃料,然后走到那排乳牛跟前。她单膝跪在牛腿下的泥泞里。“嗤——嗤——”白色的奶浆喷射到木桶里。就在这时,太阳沉入了敖包山。乌云和白云都变幻了色彩。一派金红从山顶的云霞中朝这儿斜斜投来,镀红了一条狭长的草原和这座毡包。奥云娜成了一个披着红霞的、不认识的美丽姑娘。
哦,岁月不会为你而停止流逝,小奥云娜也不会为你而水远是八岁。和你一样,她也正迎面走向自己的人生,在生活的长流中浮沉。执拗地醒着去寻找逝去的梦是件可怕的事。应当让那种过于纯洁的梦永远萦绕在心头。因为在现实中追求梦境就是使梦破灭。你来到这荒莽的草原,而表弟只向往黄山和庐山,那些名胜只有服务,不会有梦。侉乙己则只向往钱,钱更不是梦。他们都比你更实际,因此也比你更安宁。
梦的破灭不是坏事,这使他将把献给梦的爱情投入现实。抓住生活中的那瞬间的美,向奥云娜讲述那首小诗,和她一块走进晚霞,朝小青羊羔高高举起奶瓶,在奥云娜的笑声中,舒展开疲惫的躯体和感情,享受这美好的一瞬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在草原古老的、日出而作的秩序中,在那循回不已的低缓节奏中平静了,感悟了。他开始更深地理解了奥云娜。生活总是这样:它的调子永远像陕北的信天游,青海的花儿与少年,蒙古的长调一样。周而复始,只有简单的两句, 反复的两句。连风靡当代世界的“folk song”唱法也未离此宗。①生活只是交响乐中两个主题永远矛盾的第一乐章。 瘸乔洛耍的酒疯就是贝多芬着名的“命运的叩门”。正因为矛盾永恒才被人们代代咏叹,正因此,听到信天游、长调、花儿与少年才会有相似的感受。表弟错了。侉乙己错了。他自己也错了。只有奥云娜是对的。她比谁都更早地、既不声张又不感叹地走进了生活。她使水变成奶茶,使奶子变成黄油。她在命运叩门时咯咯地笑。她更累、更苦、更艰难。冲刷她的风沙污流更黑、更脏、更粗暴和难以躲避。然而她却给人们以热茶和食物,给小青羊羔以生命,给夕阳西下的草原以美丽的红衣少女。为什么要打搅她,也折磨自己呢?不,要和奥云娜和睦相处。要使这有限的几天假期更和谐和更有哲理,要使它成为人生旅途的一道清流。
他的心平静了,呼吸均匀了,眼神柔和了。他骑着大白马悠闲地串门。他去找那和善的老头门德学唱《金翅小鸟》。早晨,他在清爽的晨风中活动着筋骨;傍晚,他和奥云娜一块沐浴在红霞中喂小青羔。他舒适地枕着那个油腻黑污的绣枕,吸着透入毡墙的夏夜草原的清润空气。晚上,听完收音机里那个关于名叫烟筒的丈夫和名叫灶火的老婆的烟鬼夫妻的蒙语相声,带着忍俊不禁的神情,他香甜地睡着了。现实比表弟预言的美好,比乌·巴雅尔介绍的真实,又比他自己想象的复杂而合理。被大白菜、蜂窝煤和简易楼下轰鸣的噪音折磨得太累的肉体和他的神经、感情一起,正在这广泰的草原和如水的星夜里得到休息。他感到安慰和满足。他惬意地裹紧白发老奶奶给他盖上的毯子。他的呼吸和夜草原上牧草的潮声和谐地溶在一起。
这一天,他在六十里外的牧马人帐篷里喝了不少酒。当他歪歪斜斜地跨在马背上走向归途时,远处快要沉没的一轮红日上方正拥着一团团深蓝色的乌云。
天黑了。没有星星。马儿快步小跑着,它认识路。他抬起头,嗅到腥腥的雨气。他猜想漆黑的夜空上一定也正奔跑着、聚集着乌云。九点半钟,他刚刚涉过诺盖乌苏小河。深重的雨点落下来了,草原上响着密麻麻的噼啪声。
夹布袍子湿透了。雨水淌过灼热的脖颈,冰凉地滑在胸脯上。微醉的骑手不会讨厌夜雨。淋着雨会产生一种空旷的、踏入人生漫漫长途时的勇敢;他纵马前行。两小时后,他催着马儿踏上了高高的敖包山。
雨丝蒙蒙的夜色中闪烁着一点光亮,像一颗翡翠的夜明珠。绿幽幽的,等待着他。是手电筒的灯光,是打给他的信号,就像暗夜的海洋上那灯塔的信号一样。他抽了马一鞭,向那灯光驰去。
奥云娜站在门外的雨中。披着雨衣,举着手电筒。“阿哈!”她啪啪地踏着地上的积水奔来。她接过缰绳。她扶着他的手臂。她帮助他跳下马来。雨声淅沥。这雨声中飘着一个陌生的乐句。瘸子乔洛也是在这儿被她扶上了马。他看见奥云娜面颊上紧贴着缕缕湿发。那个奇怪的乐句轻悄悄地叩着他的心弦。锅里已经煮开了香气袭人的羊肉面条,嫂子快活地问他是骑着马回来的还是马驮着他回来的。老奶奶搔着银白的乱发,可能那儿有个虱子。她告诉他今晚收音机又讲了那个烟筒丈夫和灶火老婆的有趣相声。 面汤滚烫。 羊肉喷香。有个家真好。侉乙己如果听见这个“家”字,一定会露出黄牙。下雨的夜里谁都往家跑。在锡林高勒的千里草原上,他在下雨时只往这儿跑。人世间只有这里在雨夜为他举起灯光。他吞着面条。牛粪火烤着赤裸的胸口。他给嫂子讲着牧马帐篷的位置,给奶奶学着烟鬼夫妻婚礼上的发言。他笑着、吃着、说着。而心里却满盛着另一些话。原来是这样:最由衷的话语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书面语式的词汇反而使人发窘。他有点想哭。有人推他,是奥云娜端着一只小碗。酒味儿又香又烈。他一饮而尽。一股滚烫的暖流慢慢向肚肠滑去,又击响了那个轻叩心弦的神秘乐句。它不属于信天游、花儿与少年和蒙古长调。它是什么呢?“阿哈!”“嗯?”“还喝吗?”“再倒半小碗吧,奥云娜!”
以后他有意在夜晚回家。全家也完全可以理解去找老门德学唱《金翅小鸟》的必要。他跋涉了两千里来寻找地球上一个直径四米的毡包,他还想反复体味在白天和黑夜从远方奔向大地上这一点时的深切感受。
迷蒙的、潜伏着一脉生机的原野蒙着浓重的夜幕。万籁俱寂,苍穹宁静。大地的弹性从马蹄那儿传遍全身,轻摇着惆怅的心绪。他从暗夜中辨出一种均匀的色素,那是溶入夜色中的、七月青草的绿。浩淼的暗绿中亮起了一颗明亮的星,那是奥云娜为他举起的灯。那灯光也被染上了淡淡发绿的光晕,像是雾露弥漫的拂晓湖面上跳跃着一簇萤光。蹄声惊起了宿鸟,引出了那个轻盈的乐句。那么优美,那么感人。哦,绿夜,四季的精英,大地的柔情。这绿夜抚摸着他,拥抱着他,安慰着他,使他不顾一切地朝前走。他又在编织着一个梦么?表弟已经皱起眉头。办公楼楼道的人流中已经响起哄声。但他微笑了。他已经不能承认关于两句矛盾的歌词的醒悟,因为这绿夜中有一个新奇的旋律在诞生并向他呼喊。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他收拾了行装。
白发老奶奶送给他一个红布缝成的小方块护身符。嫂子送给他妻子一块绿绸子。牧人们送给他一罐罐黄油和花斑透明的磁碗。门德阿爸送给他一壶奶酒。冈林信康唱过:“逝去了,那往日的亲切。”左田雅志也唱过:“你去了,带着脸上的泪水。”而他没有带着泪水,而是带着绿夜中奥云娜为他点燃的灯光。逝去了的已不能追还,但明天他又会怀念此刻的亲切。人总是这样:他们喜欢记住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往事并永远回忆它,而当生活无情地改变或粉碎了那些记忆时,他们又会从这生活中再找到一些东西并记住它。这是一种弱点么?也许,人就应当这样。哪怕一次次失望。因为生活中确有真正值得记忆和怀念的东西。
奥云娜欢叫起来。就在此刻天空中又出现了那金红的云霞。“阿哈,快!”他忙答应着跑去。小青花羔已经在围着奥云娜蹦跳。他高高举起了奶瓶。这最后一个傍晚应当这样度过。他暗暗希望,在太阳、云层、时间、草原、小青花羔和奥云娜相会时迸射出的,那自然与人的美好画面中,也能有他瘦削的微小身影。
“阿哈!”“嗯?”“你明天就走么?”“哦,明天不走不行啦。”“还再来么?”“嗯……”“能带我城里的嫂嫂一块来么?”“她吗?不,奥云娜,连阿哈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来。 ” “路很远,是么?”“……”“阿哈!”“嗯?”“我想把这只青羊羔送给你。”“真的吗?”“当然!你已经会喂它了。”“傻瓜,城市里不能养羊。”“那怎么办呢?我还能送你什么呢?”“今天夜里,你再给我打一次手电光吧,小奥云娜!”
奥云娜惊讶地望着他。他()从她手里抱过小青羔,把它撒在草地上。小青羔咩地叫了一声,又扑回来,朝他蹦跳着。奥云娜快活地咯咯笑了。这个身穿破旧蓝布袍子的姑娘全身通红,她鲜艳的脸颊上现出了两个深深的、动人的酒涡。
夜晚,他告别了老门德一家,纵马驰向等待着他的毡包。诺盖乌苏小河的水面上闪烁着暗淡的波光。清凉的夜风掀着流动的草浪。朦胧的、茫茫的黑土地厚实又温暖。七月的夜,绿色的夜,把他悄悄地抱入怀中。他纵开马儿,在这绿夜中飞一般疾驰着。
表弟会问:“你找到了什么?”妻子也会问:“你感觉怎么样?”不,他寻找的已不复存在。他的感情也未必轻松。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也并非是一个新的梦。他的脚已经深深踏进了这真实的无边青草,他不会再写那样幼稚的小诗。像成年的保尔·柯察金为孤独的妈妈奏出的手风琴声一样,他也将把自己的歌唱得沉着、热情而节奏有力。他用力扯住飞奔的马儿,伫立在茫茫的绿夜中。那个神妙的乐句已经展开为一个新的、雄浑的乐章。这音乐的旋律和夜的纯净的绿色,流进了他的心。他感到这颗心从来没有这样湿润、温柔、丰富和充满着活力。他凝望着莽莽无垠的、亲爱的夜草原。“哦,别了,草原。别了,绿色的夜。别了,我的奥云娜……”他轻声说。
这时,那极远极远的绿夜深处,亮起了一颗星。
4、《雪路》观后感
《雪路》观后感
文/懒得取名字的珠珠
当钟芬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从茫茫的中国关东雪原逃回朝鲜自己的家乡时,希望见到妈妈和弟弟的这份一直支撑她的信念轰然坍塌!呼唤妈妈弟弟的嘶哑,悲痛的嗓音回荡在云端。。。
这部《雪路》应该是我看过的第一部以慰安妇为主题的韩国电影,一改我心中永远描写爱情内容的韩剧。看后实在想写点什么。
此片于2017年3月在韩国上映,讲述了1944年日本殖民统治时期,两个出生不同却要过着相同悲剧人生的两个少女之间令人心碎的友情故事。
两个少女,一个叫钟芬,一个叫英爱。她们本没有什么交集的人生,只是住在一个地方。英爱出生富裕家庭,穿着漂亮的裙子和皮鞋,在学校幸福的上学,并准备留学日本,然后回来当一名教师。而钟芬家里贫穷,有一个调皮的弟弟,还有一个偏心眼经常骂她但也爱她的妈妈。她不能上学,非常羡慕英爱,对英爱的哥哥也春心萌动。和平安宁的生活,伴随着日出日落,交替着一天又一天。
随着日本人抓走英爱哥哥的那一天起,电影里的人物命运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没有交集的两个女孩被那辆火车拖到了一起。英爱还以为是送她到日本学习,钟芬茫然不知前路。
火车的终点,也是她们噩梦的开始。
没有日军凌辱她们的镜头,没有这群少女撕心的哭喊,只有一群群日军排队进去,出来,进去,出来,,,川流不息。我们可以想象那些残忍的时刻。她们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女。英爱怀孕了,一次次的想死都不可能。因为小产只能吃软食物,一个姐姐把月饼咬碎了吐出来喂给她她含着眼泪吃下去的时候,曾经的那份高傲现在只能夹杂着泪水和食物一并吞下去了。在两人逃出来的那段漫长的冰雪之路上,英爱带着她的高傲,她的梦想,她的思念,永远躺在那片纯洁的茫茫雪地了。。钟芬凭着顽强的毅力和信念回到家乡,阳光还在,家人却永不在了。
这部慰安妇题材的电影拍得很真实,很细腻,很自然,很深入人心!演员的演技也实在没有任何破绽!电影下面很多人参加影评。影片中联系现实,以钟芬独自老后遇到一个青春叛逆期且孤独没有父母的女孩为另一条线索,然后回忆那些曾经快乐的,痛苦的岁月。我相信,她的经历也一定感染了这个女孩,她会好好珍惜生活,我们也都会好好生活,也会永远记住那些在战争中付出了生命和尊严的他们和她们!
本片还有一点温暖的地方就是钟芬找到了英爱的哥哥,她少女时喜欢的男孩,并收到了他的来信。
影片中的女孩们,虽然身处人间地狱,她们的心永远像雪一样,干净,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