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谢冰莹:芦沟桥的狮子
谢冰莹:芦沟桥的狮子
芦沟桥,中国抗战的开始地,是多么响亮而神圣的名词!不但在中国连初小一年级的学生都知道它,即在国外也无人不晓。它在我脑子里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我愿将这些印象介绍给没有到过芦沟桥面向往芦沟桥的人们。
芦沟桥在北平广安门外的西南二十余里,车子出了广安门,就是一片广漠的田野,沿着公路,有一条清澈可爱的溪流,溪边种着一排杨柳,溪水里游泳着一群小鸭。那些弯弯曲曲的小溪,如果稍微宽一点,水上再浮着几只小画艇,简直像扬州的瘦西湖。
车子飞快地朝向西南的方向走去,不到十分钟便进了宛平县。在抗战的血史上,这也是个最可纪念的地方,当敌人用大炮轰击宛平时,不知牺牲了多少战士和民众。这里非常萧条,因为县政府已移至长辛店去了,四十几间破旧不堪的铺面,里面空空洞洞,使人感到一种战后的凄凉。在这里仅仅停了半小时,又继续前进,司机开足了马力,不到一刻钟,便到了举世闻名的芦沟桥。这是我国的伟大工程,也是燕京八大景之一,不但在中国,就是在世界也是有名的大石桥。桥长二百四十步,下分十一个大洞,两旁各有一百四十二根石栏雕柱,每一根石柱上,蹲着一个大石狮子,大狮的身上,有的背着三个小狮,有的手里抱一个,胸前伏一个,脚底下踩一个。每个狮子的形态或仰或卧,或笑或怒,都各有不同,惟妙惟肖。到了这里,你不能不佩服我国古时艺术的精巧,细致,伟大!许多人都说芦沟桥的狮子数不清,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它数清,于是和海澜相约,每人数一边,而且用笔在纸上标明大狮子若干,小狮子若干,最后把我们俩人所数的加起来大小共三百三十二个。我负责数左边,大狮子一百四十二个,小狮子六十六个,问起海澜是否没有数错,她说:“看得见的小狮子都数上了,但没有弄清楚大狮子多少个,小狮子多少个。
“那么,还有大狮子背上的小狮子呢?”
“呵!没有,没有,我简直不知道它的背上还有小狮子呢。”她急得直跺脚,我也承认没有十分数正确,因为年代太久,又经过不少人的抚摸,和风霜雨雪的摧残,所以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我也数掉了背上的小狮,究竟有多少个呢?连我也回答不出来。
桥的两端,都有一个大石狮,一个大乌龟驮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修建芦沟桥的年代及历史。还有四根石柱,上面雕刻着四条龙,里面有一块大碑,刻着乾隆皇帝的御笔:“芦沟晓月”四个美丽而富有诗意的字。这桥创建于金世宗大定二十九年,落成于章宗明昌三年。在平汉铁路没有修筑以前,这里是出入京门的要道,后来平汉路通了,就冷落起来,直到民国二十六年的七月七日,敌人在芦沟桥畔的拱极城放了第一枪后,于是芦沟桥的名字,从此震撼了整个的世界。由它而引起的神圣抗战,在我国的革命史上写下了最光荣的一页。芦沟桥的光辉,如同日月一般灿烂。
我静静地站在桥头,俯()视着桥下的流水,是这样黄浊而稍带深红色,因为有高坡的缘故,水流得特别急,也特别大。这红水似乎象征着战士们的鲜血,那咆哮的急流声,象征着当年战士们冲锋杀敌的呐喊,那滚滚的浪涛,是这样一个挨一个流着,那漩涡,也像有机器在引导着似的迅速地旋转着,波涛与漩涡在互相地搏斗,互相地冲击。越看得久,越觉得紧张,可怕,好像自己立刻要掉下河去卷入漩涡里,于是我有点胆怯起来,连忙走上桥去。
也许因为年代太久的缘故吧?桥上铺着的木板,只要遇到有汽车或骡车走过,马上便摇摆起来。桥上的狮子有好几个被子弹打坏了的,都换上了新的。再过去,有一条小石桥,司机就在这里等待我们去长辛店。
我一个人故意走在最后,慢慢地走,心里想着二十六年的“七七”,这桥上该是多么悲壮!不知有多少战士在这里倒下了,尸体滚在河里,鲜血染红了河流。如今我们从这里踏过,有几个人曾想到我们的足迹会踏着战士们当日的血迹?会踏着战士们当日的头颅?有几个人会忏悔抗战以来他做了昧天良,丧心害理,对不起已死烈士的事?
芦沟桥,这响亮而神圣的名词,它永远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永远地烙印在每个中华儿女的心里。……
2、谢冰莹:流星
谢冰莹:流星
那是十六年前的夏天,有一个晚上,也像今天晚上一样,银河耿耿,繁星满天,我坐在窗前你祖母常坐的长板凳上,呆呆地望着闪烁的星光发闷。
“姑姑,你看,一颗流星殒落了。
“真的,一颗流星,可惜亮的时间太短了!”
我凄然地回答你,你好像并不以为然。
“我喜欢流星,虽然只有那么一闪,可是它的光是多么亮,而又多么使人感到惊奇呀!”
我真奇怪,益侄,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呢?自从你出生到这世界上来,全家人都有同样的感觉,总觉得你太老实,太容易哭了;比如你在外面和小朋友们玩耍,老是被比你年纪小的孩子打得哭哭啼啼地回来,你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两只鼻孔里整天流着两行淡黄色的鼻涕,谁见了都嫌你肮脏,为你感到难受;而你却毫不在乎地把流出来的鼻涕又缩进去,一会儿又流了出来。
“益宝,看你的鼻涕脏死人!”直到有人这么给你警告,你才转过背去,用手用衣袖把鼻涕揩了。
真想不到一个整天流鼻涕的孩子,长大了会说出那样富有人生哲学意味的话,真太使我惊讶了,益侄,看流星的时候,你还不满十五岁呢!
“姑姑,你也喜欢流星吗?”你天真地问我。
“我不喜欢流星,因为它的生命太短促了,我爱着任何一颗小星星,它每晚都发光。从来不离开月亮,永远和黑暗奋斗。”
“不!不!我爱流星,我愿自己也像一颗流星,哪怕生命只有一刹那,只要它活着有亮就得了!”
我当时很不高兴,我害怕你的生命不能长久;我虽不迷信,但我常相信预兆,为什么你两次三番地说你最爱流星,难道你是流星变的吗?难道你的生命真会像流星一样只那么一亮就殒落吗?我不相信,决不相信,于是我又推翻了自己的怀疑。
“益宝太老实,什么人都可以欺负他,他完全像他的母亲那么忠厚,那么死心眼;别人打他,他不敢回手,只晓得悄悄地跑回来流泪,这孩子,将来长大不会有出息的。”
有一次你祖母这样说,我听了也为你担忧。的确,你太老实了,你的母亲一生就吃了老实的亏;她去世之后,你变得更沉默了,沉默得有点近乎呆。益侄,还记得吗?就在看流星的第二天黄昏,你陪我在田径上散步,我因为你祖母逝世后心里感到万分凄凉,对大自然一切美景,一点也引不起兴趣,我很悲观,觉得人生太没有意义了,辛辛苦苦地活了几十年,究竟所为何来呢?我俯视着小溪里的流水,觉得人生就是在潺潺的流水中衰老死亡的,我害怕听那摧毁生命的水声,我默默地走向石鼓冲的路上抬头看见那累累的坟头,这里埋葬着历代的祖先和一些不幸早夭的子孙,还有你亲爱的母亲。
“姑姑,我妈死了之后,就全靠奶奶关照我,心疼我;如今奶奶也归西天了,你又年年不在家,叫我此后靠谁呢?”
“孩子,不要发愁,你初中毕业之后,就跟我到长沙去升学,一切费用由我负担;你的后妈待你虽不好,但是你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爱你的;何况你是祖父的长孙,他又这么喜欢你。”
我只能这样安慰你,其实心里何尝不知道,俗语说:有了后娘,就一样有后爹呢!
“姑姑,奶奶常说我太老实会吃亏的,那么应该学得坏一点吗?”
你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来考我。
“你奶奶并不是要你学坏,而是希望你坚强一点;例如别人打你,如果不是你有错处,你也应该还击他,不要流泪。在这社会上,不坚强一点,是无法生存的;自然我们要做好人──老老实实的做好人;但也不要像耶稣说的‘人家打你的左脸,连右脸也送过去。’你要奋斗,只有奋斗才能生存,这是我的处世态度,希望能够影响你。”
当时你并没有回答我,停了一会儿,你才用坚决的语气说道:“姑姑,请你放心,我现在长大了,不比从前,我要做一颗流星,我要像流星,那么发亮。”
“傻孩子,不要老说流星,我都听厌了。”
“真的,姑姑,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爱着流星,只要遇着有星星的晚上,我总希望能看到它掉下,姑姑,你说它掉下来还能飞上去吗?”
“不可能了,掉下来,它的生命就消灭了。”
你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水还是那么源源地流着,我们不再往坟山的方向走,又折回来了。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我去台儿庄前线之前,特地回到家去看你的祖父,所有在家的亲人都见到了,只缺一个你。
“爸爸,益宝呢?”我问你祖父。
“当兵去了。”
你祖父凄然说:
“十五岁的孩子当什么兵?他拿得动步枪吗?”
突然,我的眼里涌上了泪珠,生怕祖父看了难受,忙用手擦干了。
接着,你祖父告诉我说:“他在报上看到你率领战地服务团出发东战场的消息后,便天天吵着要去前方找你,我说他年纪太小,拿不动枪,他说可以给你当勤务兵。天天哭着闹着要去,我把他痛骂了一顿,又说了许多我舍不得的话,仍然无效──”我发现你祖父眼睛里也荡着泪珠,但我还在忍心地逼问他:“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还用得着问吗?他是人,不是一只小动物,我不能关起他来呀,就在一个风雨凄凄的晚上,他和老屋里的直福两人,偷偷地去从军了。唉!他的逃走,说不定还是受了你的影响呢!”
听了你祖父的话,我心里难过极了!我的泪忍不住滚下来,我没有理由再质问你祖父,我走进你睡的房间:墙壁上还挂着你爱玩的弓箭;打开你书桌的抽屉,看见你的大小字簿记和日记本,奇怪,你的字不是比我写的还要丑吗?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美丽起来,那些端端整整的笔划,正像你一样那么老实,规矩,不调皮。
时光像无情的()流水,一瞬眼又是五年,一九四三年我回到故乡的时候,谁想到上完了你祖父的新坟,又要去吊你的荒冢呢?
益侄,你真的应了流星的预言,你的年纪虽然还不到二十岁,但你已跑遍了整个大西南,你在军队中学医,居然还当过两年的司药。听家人说,你是因受不了贵州偏僻地方的瘴气,因而得病,上司特地命一个勤务兵送你回家来休养,或许是我家有德,感动了上苍,所以你的白骨没有埋在他乡,终于葬在祖坟的脚下。
益侄,你真是一颗流星,虽生命那么短促,但你的光芒是灿烂的,令人惊奇的。
自你死后,我更感到人生短促可悲,你的姊姊每回一提到你便眼泪双流,泣不成声。你虽然还有一个弟弟,可以承继你父亲的遗志,但他是你后母生的,比起你来,实在差得太远了!
今夜,我又看见一颗流星从天的东边殒落了!益侄。那也许是你由魂灵在发亮吧?我痴痴地望着繁星满天,银河耿耿的蓝天,心里充满了描写不出的伤痛,唉!益侄,如果你还活看,现在国家不是正需要像你这种流星吗?
3、谢冰莹:雨
谢冰莹:雨
一个多星期以来,老是下着连绵不断的牛毛雨,心里充满了抑郁、烦闷和愤慨。
是的,别人在雨天只有烦闷和苦恼,而我却有愤慨的!我诅咒这梅雨似的天气,它唤起了我创痛的回亿。虽然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也曾热烈地希望过下雨,但那是另一种心情,而且我所希望的是倾盆的大雨,而不是丝丝的牛毛雨。记得我第一次踏上广西的地界,那是初抵梧州的第二天,我们和朋友到洞天吃晚饭,去时还看到美丽的晚霞挂在西边的山上,不料吃了饭回来,已是大雨滂沱,满街成了江河了。
除开我,他们三个人都很着急,尤其那位女朋友颖,更后悔没有带伞出来。我却暗暗地高兴,不管他们讨厌不讨厌,终于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雨,下得痛快极了,但希望明天就天晴。”
“广西的气候,在一小时内,常常会变化三四次的,也许今晚上你们就可看到月亮哩。”
致深先生的预言,虽然没有兑现,晚上仍继续着下雨,但第二天的确是个好晴天。
来南宁将近三个月了,除了感到这儿缺少山水之美,像生活在沙漠中一般的枯燥外,对于气候,我似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原因是南宁的气候很合我的脾胃,常常在晴天突然下起大雨来,但下过立刻又晴了,这是使我最高兴最痛快的。不料最近一个多星期来,讨人厌的牛毛雨日夜地下个不停,说句过火一点的话,有时烦恼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儿跑向那有阳光或者正下着狂风暴雨的地方去!
起初,在牛毛雨初下的第一天,我不但丝毫都不觉讨厌,而且一到下课,我便椅在栏杆边,欣赏那幅富有诗意的烟雨蒙蒙的画图。
从小楼的东边望去,有一条由乡下直通城市的小石径,那是和一条终年黄浊的溪水平行的,弯弯曲曲,一直通到绿树丛里便遮断了去路,望过去,好似那边有一座深邃的森林。这路不知还有多长,在森林中不知藏着有多少稀奇的神秘的景物。每每看到由乡下挑着青菜到市上售卖的村妇,在树丛里消失她们的影子时,我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溪水上架着一条小小的板桥。天晴的时候,五点半钟便看见有小姑娘或老太婆在桥下洗菜捣衣了;雨天虽然这么早看不见她们的影子,捕鱼人却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披着用棕叶编成的雨衣,戴着一顶蒲叶的斗签,蹲在溪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网。这情景,简直是一首诗,一幅画的材料。更有趣的是,每当他用力拖起沉重的网来时,我总是伸长脖子去望他──其实网里有没有鱼,我是看不清楚的──有时望到他的手在动了,从网里抓到了什么丢进篓子里去,我便替他高兴,不期然地微笑起来,不管那握在他手里的是小鱼或者虾子,但对于他总是生利的东西。如果当他举起网来,看了一下重新又把网沉下水里的时候,我的心也不由得感到微微的失望,这不知是种什么心理,也许因为我小时候喜欢捞鱼,而且希望每次都不落空,所以以自己的心理来代替他人呢!
小楼的南面,就是种着蔬菜和蕃薯的土坡,那里有连接着的茅屋三间,还有一间上面补着瓦而周围却用茅草围着,破烂不堪的小屋子。从没有看到有人出进,也许这是堆肥料或者养鸡猪的地方?
每逢雨天,在那三间茅屋的旁边,倾泻着一条小瀑布,声音很大,一到夜阑人静的深夜,好像与东京奥多摩的瀑布差不多。更奇怪的是小瀑布的水特别澄清,它流在溪水里也绝不同流合污,变成浊色,它的确是“众水皆浊我独清”。不信,你自己跑来看看好了。
茅屋的后面,有几间半被树林遮住了的瓦屋;再过去,就是一座整齐壮观、屋顶上竖着十字架的天主堂。在这小小的领域里,居然可以看到三个不同的阶级,这简直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每天早晨,礼拜堂的钟声当当当地响了时,便有一大批妇人抱着小孩,小孩牵着大人的手,挤向礼拜堂去。帝国主义的势力实在太大了,无论什么穷乡僻壤、交通闭塞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足迹。中国的群众,有知识的被他收买,无知识的被他麻醉。可怜的勤劳善良的老百姓,他们不信自己是创造世界的万能上帝,而去信仰那虚无飘渺的耶稣,自己用血汗所换来的代价,通通送进了帝国主义者的腰包里。而高鼻子洋人却整天在宣传“凡贫病之人,只要信主,主就保佑你上天堂”。唉!可怜无知的群众,哪里知道他们之所谓天堂,就是真正的地狱呢?
小楼之西,是一片广漠无限的墓地,名叫小校常那儿不知埋葬了多少年来的贫苦年幼的白骨,革命先烈的忠魂。在晴和的日子,你可纵目四眺,望见天涯地角的山林,望见绝无尘埃的云天,望见成群的小鸟翱翔,牧牛郎骑在牛背上吹短笛。但是雨天,这一切美景都被笼罩在烟雨蒙蒙中了。那直挺挺竖在墓道边的电杆,任你的目力如何尖锐,也只能数到十二三根。对着这一片迷茫的烟景,我现在并没有诗一般的心情来享受,我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窒人的空气布满四周,沉重的郁闷压在心头。我想狂叫几声,叫破这死气沉沉的空气;我想飞,飞上那红光闪烁的天边!……那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我们被锁在牢狱里,那丝丝的雨像门帘似的垂在窗外,我和五个××女人缩做一团,警犬──看守的警察──穿上了大衣,头缩在衣领里,两手互相摩擦着,他走近铁门来用轻蔑的语气问着:“支那始娘,你也冷不?”
“我不冷!我的热血在沸腾,我的心在燃烧!”
我的声音是粗暴的、愤怒的,说话的口沫溅到警犬的脸上去了(那时我正站起来伸伸腰),他恨恨地骂了一声“马鹿”!我的血管几乎要涨破了,我咬紧了牙根,恨不得一拳打开铁门,冲出去杀死这侮辱我的帝国主义的走狗,杀尽这班狼心狗肺的人类之敌!
就在那天晚上,六个人盖着一条发臭的薄被,躺在潮湿的地板上,我病了!起初是伤风、咳嗽,后来周身发热、头痛。除了想喝水外,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其实除了一天两次硬饭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但开水是有一定的时间发给的,每天只有两次,每次以一杯为限。在病倒的第三天,我要求警犬替我买点阿司匹灵和水果来吃,但谁理你呢?我想这回是非死不可了,不是气死也会病死的。然而特写给我的字,一个个都在我的眼前跳跃:“不要绝食,我们不能死的,我们总有恢复自由的一天,总有消灭帝国主义者的一天!”
一想到这几句()话,我的精神便振作了!第二天,我勉强地吃了几口饭,一片咸萝卜。
第六天,雨停止了,从铁窗望过去,外面是一片红的。呵,暖和的太阳出来了,虽然照不到冰冷、潮湿、黑暗的牢狱,但只要有太阳,是会温暖我冰冷的心、医治我受创的心的。
回忆那段生活是使人难受的,尤其在雨天回忆,更感到难受。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五日于小楼
(选自《湖南的风》,光明书局1936年版)
4、王统照:芦沟晓月
王统照:芦沟晓月
“苍凉自是长安日,呜咽原非陇头水。”
这是清代诗人咏芦沟桥的佳句,也许,长安日与陇头水六字有过分的古典气息,读去有点碍口?但,如果你们明了这六个字的来源,用联想与想象的力量凑合起,提示起这地方的环境,风物,以及历代的变化,你自然感到象这样“古典”的应用确能增加芦沟桥的伟大与美丽。
打开一本详明的地图,从现在的河北省、清代的京兆区域里你可找得那条历史上着名的桑干河。在外古的战史上,在多少吊古伤今的诗人的笔下,桑干河三字并不生疏。但,说到治水,隰水,[lei]水这三个专名似乎就不是一般人所知了。还有,凡到过北平的人,谁不记得北平城外的永定河;──即不记得永定河,而外城的正南门,永定门,大概可说是“无人不晓”罢。我虽不来与大家谈考证,讲水经,因为要叙叙叔芦沟桥,却不能不谈到桥下的水流。
治水,隰水,[lei]水,以及俗名的永定河,其实都是那一道河流,──桑干。
还有,河名不甚生疏,而在普通地理书上不大注意的是另外一道大流,──浑河。浑河源出浑源,距离着名的恒山不远,水色浑浊,所以又有小黄河之称。在山西境内已经混入桑干河,经怀仁,大同,委弯曲折,至河北的怀来县。向东南流入长城,在昌平县境的大山中如黄龙似地转入宛平县境,二百多里,才到这条巨大雄壮的古桥下。
原非陇头水,是不错的,这桥下的汤汤流水,原是桑干与浑河的合流;也就是所谓治水,隰水,[lei]水,永定与浑河,小黄河,黑水河(浑河的俗名)的合流。
桥工的建造既不在北宋时代,也不开始于蒙古人的占据北平。金人与南宋南北相争时,于大定二十九年六月方将这河上的木桥换了,用石料造成。这是见之于金代的诏书,据说:“明昌二年三月桥成,敕命名广利,并建东西廊以便旅客。”
马哥孛罗来游中国,服官于元代的初年时,他已看见这雄伟的工程,曾在他的游记里赞美过。
经过元明两代都有重修,但以正统九年的加工比较伟大,桥上的石栏,石狮,大约都是这一次重修的成绩。清代对此桥的大工役也有数次,乾隆十七年与五十年两次的动工,确为此桥增色不少。
“东西长六十六丈,南北宽二丈四尺,两栏宽二尺四寸,石栏一百四十,桥孔十有一,第六孔适当河之中流。”
按清乾隆五十年重修的统计,对此桥的长短大小有此说明,使人(没有到过的)可以想象它的雄壮。
从前以北平左近的县分属顺天府,也就是所谓京兆区。经过名人题咏的,京兆区内有八种胜景:例如西山雾雪,居庸叠翠,玉泉垂虹等,都是很幽美的山川风物。芦沟不过有一道大桥,却居然也与西山居庸关一样刊入八景之一,便是极富诗意的“芦沟晓月”。本来,“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最易引动从前旅人的感喟与欣赏的凌晨早发的光景;何况在远来的巨流上有这一道雄伟壮丽的石桥;又是出入京都的孔道,多少官吏,士人,商贾,农,工,为了事业,为了生活,为了游览,他们不能不到这名利所萃的京城,也不能不在夕阳返照,或东方未明时打从这古代的桥上经过。你想:在交通工具还没有如今迅速便利的时候,车马,担簦,来往奔驰,再加上每个行人谁没有忧、喜、欣、戚的真感横在心头,谁不为“生之活动”在精神上负一份重担?盛景当前,把一片壮美的感觉移人渗化于自己的忧喜欣戚之中,无论他是有怎样的观照,由于时间与空间的变化错综,面对着这个具有崇高美的压迫力的建筑物,行人如非白痴,自然以其鉴赏力的差别,与环境的相异,生发出种种的触感。于是留在他们的心中,或留在借文字绘画表达出的作品中,对于芦沟桥三字真有很多的酬报。
不过,单以“晓月”形容芦沟桥之美,据传说是另有原因:每当旧历的月尽头(晦日),天快晓时,下弦的钩月在别处还看不分明,如有人到此桥上,他偏先得清光。这俗传的道理是否可靠,不能不令人疑惑。其实,芦沟桥也不过高起一些,难道同一时间在西山山顶,或北平城内的白塔(北海山上)上,看那晦晓的月亮,会比芦沟桥上不如?不过,话还是不这么拘板说为妙,用“晓月”陪衬芦沟桥的实是一位善于想象而又身经的艺术家的妙语,本来不预备后人去作科学的测验。你想:“一日之计在于晨”何况是行人的早发。朝气清蒙,烘托出那钩人思感的月亮,──上浮青天,下嵌白石的巨桥。京城的雉堞若隐若现,西山的云翳似近似远,大野无边,黄流激奔,……这样光,这样色彩,这样地点与建筑,不管是料峭的春晨,凄冷的秋晓,景物虽然随时有变,但若无雨雪的降临,每月末五更头的月亮,白石桥,大野,黄流,总可凑成一幅佳画,渲染飘浮于行旅者的心灵深处,发生出多少样反射的美感。
你说:偏以“晓月”陪衬这“碧草芦沟”(清刘履芬的《鸥梦词》中有长亭怨一阕,起语是:叹销春间关轮铁,碧草芦沟,短长程接。),不是最相称的“妙境”么?
无论你是否身经()其地,现在,你对于这名标历史的胜迹,大约不止于“发思古之幽情”罢?其实,即以思古而论也尽够你深思,咏叹,有无穷的兴感!何况血痕染过那些石狮的鬈鬣,白骨在桥上的轮迹里腐化,漠漠风沙,呜咽河流,自然会造成一篇悲壮的史诗。就是万古长存的“晓月”也必定对你惨笑,对你冷觑,不是昔日的温柔,幽丽,只引动你的“清念”。
桥下的黄流,日夜呜咽,泛挹着青空的灏气,伴守着沉默的郊原,……他们都等待着有明光大来与洪涛冲荡的一日──那一日的清晓。
(右文[指上文]为《少年读物》作。文中有二三处引用傅增湘先生的考证,并志于此。)(选自《去来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