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拜堂_台静农:新坟

1、台静农:拜堂

台静农:拜堂

黄昏的时候,汪二将蓝布夹小袄托蒋大的屋里人当了四百大钱。拿了这些钱一气跑到吴三元的杂货店,一屁股坐在柜台前破旧的大椅上,椅子被坐得格格地响。

“哪里来,老二?”吴家二掌柜问。

“从家里来。你给我请三股香,数二十张黄表。”

“弄什么呢?”

“人家下书子,托我买的。”

“那么不要蜡烛吗?”

“他妈的,将蜡烛忘了,那么就给我拿一对蜡烛罢。”

吴家二掌柜将香表蜡烛裹在一起,算了账,付了钱。汪二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里默默地想:同嫂子拜堂成亲,世上虽然有,总不算好事。哥哥死了才一年,就这样了,真有些对不住。转而想,要不是嫂子天天催,也就可以不用磕头,糊里糊涂地算了。不过她说得也有理:肚子眼看一天大似一天,要是生了一男半女,到底算谁的呢?不如率性磕了头,遮遮羞,反正人家是笑话了。

走到家,将香纸放在泥砌的供桌上。嫂子坐在门口迎着亮绱鞋。

“都齐备了么?”她停了针向着汪二问。

“都齐备了,香,烛,黄表。”汪二蹲在地上,一面答,一面擦了火柴吸起旱烟来。

“为什么不买炮呢?”

“你怕人家不晓得么,还要放炮?”

“那么你不放炮,就能将人家瞒住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丢了丑,总得图个吉利,将来日子长,要过活的。我想哈要买两张灯红纸,将窗户糊糊。”

“俺爹可用告诉他呢?”

“告诉他作什么?死多活少的,他也管不了这些,他天天只晓得问人要钱灌酒。”她愤愤地说。“夜里哈少不掉牵亲的,我想找赵二的家里同田大娘,你去同她两个说一声。”

“我不去,不好意思的。”

“哼,”她向他重重地看了一眼。“要讲意思,就不该作这样丢脸的事!”她冷悄地说。

这时候,汪二的父亲缓缓地回来了。右手提了小酒壶,左手端着一个白碗,碗里放着小块豆腐。他将酒壶放在供桌上,看见了那包香纸,于是不高兴地说:

“妈的,买这些东西作什么?”

汪二不理他,仍旧吸烟。

“又是许你妈的什么愿,一点本事都没有,许愿就能保佑你发财了?”

汪二还是不理他。他找了一双筷子,慢慢地在拌豆腐,预备下酒。全室都沉默了,除了筷子捣碗声,汪二的吸旱烟声,和汪大嫂的绱鞋声。

镇上已经打了二更,人们大半都睡了,全镇归于静默。

她趁着夜静,提了蔑编的小灯笼,悄悄地往田大娘那里去。才走到田家获柴门的时候,已听着屋里纺线的声音,她知道田大娘还没有睡。

“大娘,你开开门。哈在纺线呢。”她站在门外说。

“是汪大嫂么?在哪里来呢,二更都打了?”田大娘早已停止了纺线,开开门,一面向她招呼。

她坐在田大娘纺线的小椅上,半晌没有说话,田大娘很奇怪,也不好问。终于她说了:

“大娘,我有点事……就是……”她未说出又停住了。“真是丑事,现在同汪二这样了。大娘,真是丑事,如今有了四个月的胎了。”她头是深深地低着,声音也随之低微。“我不恨我的命该受苦,只恨汪大丢了我,使我孤零零地,又没有婆婆,只这一个死多活少的公公。……我好几回就想上吊死去,……”

“嗳,汪大嫂你怎么这样说!小家小户守什么?况且又没有个牵头;就是大家的少奶奶,又有几个能守得住的?”

“现在真没有脸见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是不是想打算出门呢?本来应该出门,找个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家。”

“不呀,汪二说不如磕个头,我想也只有这一条路。我来就是想找大娘你去。”

“要我牵亲么?”

“说到牵亲,真丢脸,不过要拜天地,总得要旁人的;要是不恭不敬地也不好,将来日子长,哈要过活的。”

“那么,总得哈要找一个人,我一个也不大好。”

“是的,我想找赵二嫂。”

“对啦,她很相宜,我们一阵去。”田大娘说着,在房里摸了一件半旧的老蓝布褂穿了。

这深夜的静寂的帷幕,将大地紧紧地包围着,人们都酣卧在梦乡里,谁也不知道大地上有这么两个女人,依着这小小的灯笼的微光,在这漆黑的帷幕中走动。

渐渐地走到了,不见赵二嫂屋里的灯光,也听不见房内有什么声音,知道她们是早已睡了。

“赵二嫂,你睡了么?”田大娘悄悄地走到窗户外说。

“是谁呀?”赵二嫂丈夫的口音。

“是田大娘么?”赵二嫂接着问。

“是的,二嫂你开开门,有话跟你说。”

赵二嫂将门开开,汪大嫂就便上前招呼:

“二嫂已经睡了,又麻烦你开门。”

“怎么,你两个吗,这夜黑头从哪里来呢?”赵二嫂很惊奇地问。“你俩请到屋里坐,我来点灯。”

“不用,不用,你来我跟你说!”田大娘一把拉了她到门口一棵柳树的底下。低声地说了她们的来意。结果赵二嫂说:

“我去,我去,等我换件褂子。”

少顷,她们三个一起在这黑的路上缓缓走着了,灯笼残烛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顿时使这三个女人不禁地感觉着恐怖的侵袭。汪大嫂更是胆小,几乎全身战栗得要叫起来了。

到了汪大嫂家以后,烛已熄灭,只剩了烛烬上一点火星了。汪二将茶已煮好,正在等着;汪大嫂端了茶敬奉这两位来客。赵二嫂于是问:

“什么时候拜堂呢?”

“就是半夜子时罢,我想。”田大娘说。

“你两位看着罢,要是子时,就到了,马上要打三更的。”汪二说。

“那么,你就净净手,烧香罢。”赵二嫂说着,忽然看见汪大嫂还穿着孝。“你这白鞋怎么成,有黑鞋么?”

“有的,今天下晚才赶着绱起来的。”她说了,便到房里换鞋去了。

“扎头绳也要换大红的,要是有花,哈要戴几朵。”田大娘一面说着,一面到了房里帮着她去打扮。

汪二将香烛都已烧着,黄表预备好了。供桌捡得干干净净的。于是轻轻地跑到东边墙外半间破屋里,看看他的爹爹是不是睡熟了,听在打鼾,倒放下心。

赵二嫂因为没有红毡子,不得已将汪大嫂床上破席子拿出铺在地上。汪二也穿了一件蓝布大褂,将过年的洋缎小帽戴上,帽上小红结,系了几条水红线;因为没有红丝线,就用几条绵线替代了。汪大嫂也穿戴周周正正地同了田大娘走出来。

烛光映着陈旧褪色的天地牌,两人恭敬地站在席上,顿时显出庄严和寂静。

“站好了,男左女右,我来烧黄表。”田大娘说着,向前将表对着烛焰燃起,又回到汪大嫂身边。“磕罢,天地三个头。”赵二嫂说。

汪大嫂本来是经过一次的,也倒不用人扶持;听赵二嫂说了以后,就静静地和汪二磕了三个头。

“祖宗三个头。”

汪大嫂和汪二,仍旧静静地磕了三个头。

“爹爹呢,请来,磕一个头。”

“爹爹睡了,不要惊动罢,他的脾气又不好。”汪二低声说。

“好罢,那就给他老人家磕一个堆着罢。”

“再给阴间的妈妈磕一个。”

“哈有……给阴间的哥哥也磕一个。”

然而汪大嫂的眼泪扑的落下地了,全身是颤动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着,颜色变得可怕。全室中情调,顿成了阴森惨淡。双烛的光辉,竟黯了下去,大家都张皇失措了。终于田大娘说:

“总得图个吉利,将来哈要过活的!”

汪大嫂不得已,忍住了眼泪,同了汪二,又呆呆地磕了一个头。

第二天清晨,汪二的()爹爹,提了小酒壶,买了一个油条,坐在茶馆里。

“给你老头道喜呀,老二安了家。”推车的吴三说。

“道他妈的喜,俺不问他妈的这些屌事!”汪二的爹爹愤然地说。“以前我叫汪二将这小寡妇卖了,凑个生意本。他妈的,他不听,居然他俩个弄起来了!”

“也好。不然,老二到哪里安家去,这个年头?”拎画眉笼的齐二爷庄重地说。

“好在肥水不落外人田。”好像摆花生摊的小金从后面这样说。汪二的爹爹没有听见,低着头还是默默地喝他的酒。

一九二七年,六月,六日

2、台静农:新坟

台静农:新坟

在这六月里,市上并不像冬腊月那样的忙碌,除了几个乡下人,上市卖柴火和买零碎的什物,好像买芭蕉扇或蚊烟之类,其余大概什么生意都没有;所以掌柜的先生和徒弟们,都喜欢这个清闲月。

午饭后,大热的长天,自然都要睡午觉的;这时市上比什么时候还静得有趣,可是乡下人在田间生活,却大大的相反,因为这六月正是乡下人不能偷懒的时期。

太阳将偏西了,大家都午梦醒来。隆盛茶馆灶上的劈柴火,烟焰冒得二三尺高,开水壶扑扑地沸腾着。这时候一些人都慢慢地聚集起来,有张二爷,汪老光,萧二混子这些人。他们都在等吴二先生说“■蜡庙抢亲”。

“怎样还没来,日头马上偏西了。”有的等得烦了这样地说。

“想必是鸦片烟瘾没过足,你信不信?”萧二混子接了说。

大家嚷嚷着,好像一窝马蜂。都不提防,从西巷口传出一种破竹般的女人的声音,“哈哈,新郎看菜,招待不周,诸亲友多喝一杯喜酒,——嘻嘻,恭喜,恭喜!”大家都听熟了,知道这是疯了的四太太的叫喊。

“她又来了!”一个少年烟匠,带了讨厌的口吻说。

她果然从西巷口走出来,手拿着一个细竹竿;穿了一件旧蓝布褂,满身是泥土和鼻涕,头发如银丝般的蓬乱在头上;满脸都是皱纹。她大声的叫喊着,嘴边流出白沫。

“西厢屋开两桌海参席,东厢屋也开两桌;大厅屋鱼翅席,是送亲的。哈哈,真热闹!招呼作乐,阿,你听放炮了,劈拍,劈拍,劈拍——拍。哈哈,新郎看菜,招待不周,诸亲友多喝一杯喜酒,——嘻嘻,恭喜,恭喜。”

“恭喜四太太,娶媳妇了!”有人故意地打趣。

“同喜,同喜,多喝一怀,这喜酒!哈哈,真热闹,劈拍,劈劈拍——拍!”

“四太太,你那手里拿的什么呢?”

“哈哈,你不知道吗!小姐腊月腊八就出阁,这是她的衣裳料,你看,这是摹本缎,这是绫绸,这是官纱同杭纺。”她左手拿起那小竹竿,右手一节一节地指着对人说。

“四太太真有福,娶媳妇又嫁囡!”

“有什么福呢,哈哈,人在世上不都是为儿女吗?嘻嘻,我这一辈事算完了,儿女都安顿了。你看,要不是他们父亲死的早,我也不这样累!哈,招待不周,亲友们不要客气,多喝一杯,这喜酒!”她说了,白吐沫喷得满衣都是的。

“那不是来了轿么?请你喝亲家酒呢。”拎茶壶的李大,故意这样说想叫她走,就是恐怕吴二先生来了,免得她在这里打扰。

“对啦,对啦,有偏大家,亲家接我喝酒呢,哈哈。”她拿了竹竿向东走了,嘴里还咕噜着,“女儿嫁了,媳妇娶了。”

大家目送了她走,吴二先生还未来,都不免有点烦躁,这时候有一个乡下人是顺便在这里喝茶的,他不知道她,于是就问他同位的萧二混子:

“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大年纪的女人?”

“她吗,她是一个疯子!”

“他妈的,没有见过女人这样地出丑,女儿被大兵奸死了,儿子被大兵打死了,自己却疯了,也不知前世作的什么孽!”汪老光愤愤地接了萧二混子的话,睁着他朦胧的醉眼,喷着酒气说。

这时候,吴二先生手里拿了一块被汗抹光的木令牌来到了隆盛的门口,向认识的打了招呼,顿时大家静默了。

黑云布满了天宇的夜,老更夫昂三打了三更以后,回到更楼上,打梆子的老七正在香油的灯光下,烧酒煨得冒直汽地等着他,每夜他俩都要喝几杯的,因为夜间不能睡,必得弄点酒才好过。

“怎么回来这样慢?”老七问。

“天黑得很,怕出事,四个栅门都看了一看。”

他俩随坐在更楼板上喝起来了。

“哈哈,新郎看菜,……亲友们多喝一杯……好好地上轿到婆家去……在家是娇生惯养,在婆家可不行,……”从遥远处隐约地传到这小小的更楼里,老更夫昂三呷了一口酒,双眉蹙着说:

“我真有些怕听,好像鬼叫,在这夜里。”

“她这将来也不知怎样?”

“到这样了,还问什么将来!唉,人世真不能说,没光复前赵四爷在衙门里,给人家说公了事,家里是出一屋进一屋,倒是何等的风光,现在是这样的结局!女儿被兵强奸,儿子被杀,四太太怎能够不发疯呢?四爷死后,四太太自然是眼巴巴地望着男婚女嫁,没想到儿女将长成人,遇了这样的凶事!”

“五爷为什么也不问她的事?”

“入他的,这不讲良心的!要是他问她的事,倒不致于这样了。那次兵变,他自己只晓得跑;要是着人招呼一声,她们母子不也跑掉了么?他妈的,有了这样的亲兄弟!”

“四太太的家产不都归了他么?”

“可不是?她家凶事出了以后,他便猫哭老鼠假慈悲地替她伤心,趁着四太太死去活来的时候将红契都哄去了,她是一个女人,自然没心,其实要钱也没用,根都绝了。”

“要晓得倘若留点钱,也不致现在没饭吃!”

老七忽然想着什么似地将楼门开开,伸头向外探望,见没有什么,于是又将楼门重行关起。“到婆家去可不行……新郎看菜……这喜酒……”那哑哑的声音依旧断续地传来。

“遭这大凶险,想是坟地不好的缘故,但为什么五爷家还好好的呢?真难说!”

“也许是坟地不好,四爷家是长门,自然是先遭凶险;反正他也不会好的,我活了五十岁了,看的多,恶有恶报,你将来是看得见的。”

他俩谈着,喝着,酒已尽了;老七觉得是时候了,拿了木梆下楼走去。

“……新郎看菜……到婆家去……这喜酒……”先是独自哑哑地在这凄凉黑夜的空虚里叫喊,现在却同了木梆的声音混在一起了。

秋节过后,市上渐渐是不大清闲了,四太太已不常在街上,但大家也并不感到寂寞,好像她已经从人们的心中遗忘了。

四太太可是较以前更寒瑟了,她几乎成天都在她儿子浮厝边守着,要是从南乡往市上来,经过那大河旁的小义地,便可以看她在那里;她那颓丧的神情,与无力眼色的惨光,见了人来时,她总是要招呼的:

“请进来,喝一杯喜酒罢……看看新郎……”

“你怎么在这里呢?”有时候行人是这样问。

“怎么?我家在这里,你不知道吗?”她因为人家不知道她住在此处,便有些愤愤,“你看,我的儿子,我的新媳妇,不都是住在这里么?”

“小姐呢?”

“女儿么?是人家人,已经出嫁了!”她于是高兴起来,发出一种直嗓音的“哈哈”笑声,“你晓得么?女儿嫁了,媳妇娶回了。”

气候既已交秋,正是多雨的时令。这一次连阴了六七天,市上的人更不注意四太太的行动。

一天的下午,一些人都在南栅门外,有的在卖熟牛脯的桌旁喝酒,有的是在买饺子,南湾的地保周大发,和老更夫昂三都在这里。

“你该晓得,四太太是不是死了?”昂三向地保周大发说。

“你莫要提了。她老人家哪里死了?下大雨的那夜里,还闹了一件事,就是河那边刘二爷家里的小金过河来请医生,戴了斗笠,提了小灯笼,正走到南义地边,她老人家便在义地土地庙里叫起来:‘来罢,看看新娘。’小金抬头一看,正看见一个白头的黑影,在那里摇动着,小金以为是鬼,提起脚步就跑;她老人家却叫着赶来,那样的滑路,小金竟跌倒地下昏过去了。刘二爷家老是等小金不见回来,随着又叫两人过河来,倒看见小金的灯笼挂在土地庙前,她老人家还在叫:‘……哦,好意变成恶意,叫你看俺家新娘,你跑……’他们很奇怪,于是不多远就见了小金在地下哼。”

“该小金倒霉,胆量也太小了!”昂三说。

“以后刘二爷找我,说小金病倒了,叫我将四太太关起来,我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其实我有鸟的力量关她?”

“今天我走那里过,见她是睡在她儿子棺边,想是天晴了,她又搬到原处。听旁人说她是病了,但嘴里还是‘新郎’同‘女儿’地叫着。”王九插说。

“哪弄吃的呢?”

“她那邻近的庄子,倒不断有人送点饭,她既不大在街上讨饭,要是没有人送给她吃,不早已饿死了么?”

“一个人到她这样,什么都算完了。”

“真是,谁也没想到,她老人家是这样的结果!”

重阳节的前一天,从隆兴茶馆里传出了四太太的消息,就是不知怎的,她将她儿子浮厝上草燃着了,她便被烧死了,据说她这事发生在夜间,人们都在梦中的时候。

去看的人很多,在这一大堆浮厝的灰烬里藏有一个小小的黑团,这便是她的尸体,大家都为之叹息,有些妇女们为之流了眼泪。有的说,“幸而她女儿的棺不在这里,不然,她母子三个都要这样葬送了。”

地保告诉了她家()五爷,出了钱,将那灰烬埋在一起,筑了一个小的新坟。

从此以后,每逢无星无月的黑夜,老更夫昂三总是同着老七一块在街上打更或敲梆子。但有时候,仿佛还能隐隐地听着一种凄惨的声音:

“……新郎看菜……到婆家去……这喜酒……”

3、台静农:红灯

台静农:红灯

王五躬着腰站在水井沿上,吃力地在那里拔水,头上汗珠几乎落到水井里,披

在光脊上的蓝布手巾,已经一块一块地湿了。

吴二姑娘拎着菜筐同小水桶,远远地赶到,站在王五的一边,等着王五拔水的

竹竿。

“你站在水涡里,不怕湿了凤头鞋么?”王五一面在拔第二桶水,一面故意地

向吴二姑娘调笑。

“砍头的——”

“怎么?大清早晨,出口就伤人!”王五虽然是这样地说,却是笑眯眯地看着

吴二姑娘。“好罢,我来帮你拔一桶,莫等累了绣花手。”

“我自己能以,不要你献好!”虽是这样拒绝,却不由地将小水桶递给王五了。

“嗳哟嗳哟干妹子”李发担了一副空水桶,远远一看见了这里的一男一女,先

是咳嗽了一声,然后便叫起巧来。

这时候吴二姑娘正蹲在清石板上洗菜;王五拿了扁担,预备担了就走,虽然两

只黑眼珠依旧是向着吴二姑娘迷惑地看着。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老五!”李发先招呼了王五。

“今天来得早,太阳晒着屁股了!”

不是的,今天大清早晨汪家大表婶子找我借钱,她说她昨夜梦见了她的儿子得

银,血着身子,也没有穿衣裳,忽然来到她的床面前,老是站着不动。她哭着说,

他是冤枉,想黏几件衣服烧给他,要问我借几百钱。我真对不起她,我现在手里一

个钱也没有,下月的水钱还没有到月。……“

“得银不是在栅门外卖饺子么?怎么死了,又有什么冤枉呢?”吴二姑娘惊异

地问。她菜已洗完,袖子高高地卷着,露出红嫩的手膊,站在小水桶一旁,听得出

神。凤头鞋是同小划船一般地向上翘着。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是已经死了么?亏了二姑娘你!”

李发故意惊讶地答应她,两眼钉在她红嫩的手膊上。

“你晓得,他是干了这个买卖,将头混掉了!”王五连连地接着说,伸出一个

拳头,几乎碰了二姑娘的鼻梁;这拳头,是表示得银曾经捶了人家的大门。

“哦,没想到得银不好好的,作了这事!”她说了,同时收拾了菜筐,拎了小

水桶,大摆大摇地走了,王五贪馋的一对目光送着她。

“唉,真没想到得银这样的老实人,居然改了行。要不是碰见了那一位,我想

他年纪青青的决不会!”

“那一位是谁!”王五茫然地问。

“怎么,那一位你也不知道了,不是他么?——三千七!”

“哦,他我是知道的。”王五恍然地说。“他能打少林拳,他能够在黑夜里跑

到三十里外的人家去捶门,或是跳进八九尺高的圩墙,奸了人家的女人。

“你看,得银这孩子有这大本领么?这年头真不容易混!”

“他妈的,反正巧粮食吃不得。要想使巧钱,吃巧粮食,就要紧防着颈脖子分

家!”

“可怜他娘守一辈子穷寡,为了他一个,那知道只开花不结果!”李发叹息地

说。

“世上有这些惨事的。不过我问你,他在那里碰见了三千七?”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一天早晨,得银到河沙滩去买劈柴,顶头就碰见了那

一位,他两个便亲热地打了招呼,因为他两个从前住在一块认识的。好像,当时三

千七约他到了沙滩西岸的柳林里去,在那里说了几个时辰的话。说些什么,谁也不

知道;还有好话吗?自然是劝他下水!……”

“什么劝他下水,不过叫他的二斤半,好像三个钱分两下,一是一,二是二罢

了。”王五有些慨然了。

“唉,老五,到哪里讲天理?我越想大表婶越替她可怜,她没有做过亏心事,

又守了一辈子穷寡!”

拔水的人渐渐地多了,他俩于是匆忙地担了水走了。

得银的娘梦见了她的儿子以后,夜间就打算给他黏几件衣裳,但是想来想去,

在那里弄钱买纸呢?最后,便想到李家二表嫂的儿子李发,他人还实在,总可借一

点,等到秋来新棉花下世,可以纺线卖钱还他。

鸡叫一遍的时候,老人便起床了,这时东方是鱼白色。

她是静等着天亮,好到李发那里去。老人凄惨地坐在小房里想着。钱借到手时,

除了买二斤钱纸外,要买半刀金银箔,给他叠些金锭银锭;再给他黏一套蓝衣,一

套白衣。但他生前也活了二十三岁,从没有穿过大褂,当他十二三岁在过新年的时

候,总是羡慕人家穿长衣,那时总是敷衍着说,大了再穿罢,现在他是终于没有穿

过长衫死了。在他死后,应该给他黏一件大褂,一件马褂。

天是亮了,太阳在东方放了红彩,老人于是带了希望的心往李发那里去了。但

是不久,老人便颓唐地从那里回来了,她的一切的希望现在都破碎了!不经不由地,

老人又默想到了她的一生。

当得银的父亲断气的时候,双眼是可怕地睁着,她跪在他的面前说,“放心啊,

孩子有我!”于是不多时双眼便闭了,这时得银才三岁。二十年来,为了这孤苦零

丁的孩子,人们所不能受的欺负,她竟忍受了;人们所不堪的,她竟挣扎的度过了;

终没想到,竟得了这样的报应!一切都不说,将来有什么话可以对他的父亲呢?老

人的心愈纷乱,于是又想着他的得银。

那一天到河沙滩去买劈柴,回来很迟,劈柴并没买着。

问他为什么,他说遇见了三千七,此时她还骂他:生就不是好东西,同这一流

人交接。但他只是匆匆地将饺担子挑走了,她并未注意他的神情。当晚得银没有将

饺担子挑回,他说是放在张三的更蓬里,平常有时也是这样,所以她也没有理会。

但是在吃饭时,他已不似平日般的活泼了,只吃了一碗饭,轻微地叹了两口气走了。

她这时才觉着他的神情奇怪,但也没想到有什么意外。当晚打二更后,他才回来,

开口便说,“娘还没睡呢?”她说,“等着你呢,今天为什么回来这样迟?”他当

时勉强地说:“乘凉去了。”油灯昏昏地照着,好像房中隐伏着阴魂般的惨淡。她

是怀了疑虑,究竟不知儿子为了什么,因而一夜也未睡觉。更使她不安的,是半夜

里听到得银在梦中叹气。有时还在梦中说:“主意定了,去罢!”她几次想叫醒他,

终于不敢,怕的是加重了他的烦恼。

第二天清晨,他的颜色惨白,比他平常赌了牌熬了夜还难看。她故意从容地问

他:“昨夜梦里说的是什么呢?”他不自然的微笑着:“娘还不知我是爱说梦话么?”

于是他要了白小褂换了,慢慢地扣了,又慢慢地卷了袖子。他的目光从全屋轻轻地

移到她的身上,于是出门走了,走到柳树下又回过头来,似乎要说什么而不及说了。

她想到这里,更是茫然了,万没料到他从此一去不回了。

她悔恨,她是这样的蠢笨。那时候,她应该追随去,用她全生命的力量;要是

果然这样做了,那这一只鸟——她的一生中惟一的一只鸟,决不会飞去的。

“老东西,他用我的钱都不是钱?哼,还要挑子!”

她偶然想到得银的饺挑子存在张三更蓬里,打算将它要回,变卖出去,黏纸衣

的钱是有了,还可以请道士给他超渡。他找了张三,张三居然说得银欠他的钱,他

已经将挑子变卖了。她是知道她的儿子平常不大向别人借钱的,即或为着天阴没有

生意借了钱,必定告诉她的,并且张三这人弄点钱就喝了酒,哪有闲钱放账呢?她

同他理论,反遭了他在十字街跳着辱骂。

“不讲理的老畜生,好,同你见营长去,你儿子的赃还要拿出来……”

她哭着走着回去,这辱骂时时在她的耳里。

她虽是绝望了,犹幸这是七月半的鬼节的前几日,市上有的为了慈善,有的为

了在神前早已许下的心愿,在夜间,请道士为鬼灵超渡。于是有了这种机缘,她在

这几天的夜间。总是扶了竹杖,偷偷地踱到那道士们所设的亡魂的寒林之下,恐怕

被人发觉,轻轻地呼唤着:银儿到这里领钱罢。

南山阴雨,河水暴涨,沙滩已深深湮没。市上有人提议,趁这鬼节的七月十五,

应该备些河灯,免得今年被营长示众的雄鬼们,老是在这旷野中旁徨着。

她得了这种消息,也想糊一个小小的灯,虽然她的儿子并非死在此处,但她总

是相信得银的魂是能够回到本乡本土的。但是钱是一文没有,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

了,眼前就要讨饭去,用什么买纸呢?偶然她抬头看见荻柴的破墙上,夹有小小的

红块,她将它拿下来,正是一张红纸。她忽然心头一热,眼泪落下,因为这纸是得

银去年过新年时买了未用完的。她又很快地将眼泪拭干,恐怕滴湿了这红纸。

为了要竹篾作灯骨,于是她往杨太太的园里去求一棵竹子。她刚到杨家的篱笆

前,猛然扑来了一条黄狗,此时她便昏跌在地下,同是屋里出来了人,斥走了狗,

将她扶起。犹幸狗还未咬着,可是她那衰老的容颜,已惨白得没有人色。

她将一枝新竹拿到家,辛勤地将竹破成四片,再破时,竹片一软,刀竟落在她

左手的食指上。鲜血迅急地流出;她不觉着痛,用了她颤栗的右手抓了一些香灰敷

在创口上,用布裹好。她又继续地破下去,只是两手仍旧颤栗不止。

黄昏时,她将这灯糊好了。她看来这是美丽的小小的红灯。她欢欣的痛楚的心

好像惊异她竟完成了这种至大的工作。

当天晚上,便是阴灵的盛节。市上为了将放河灯,都是异常哄动,与市邻近的

乡人都赶到了,恰似春灯时节的光景。大家都聚集在河的两岸,人声嘈杂,一些流

氓和长工们都是兴高采烈,他们已经将这鬼灵的享受当作人间游戏的事了。

“瞎了你的眼,踩了你姑奶奶的脚!”吴二姑娘站在一棵椿树下口里放沫地骂。

“踩一下又怎的,摸一摸呢?”

这调笑声传遍了,于是都汹汹地狂笑起来。

“砍头的!”

“哦!哦!看那灯!”乱杂的人声,顿时停止了,都转移到河灯上面去了。

“前面是一个小小的红灯引导呢。”

大灯沉重走得迟慢。这小红灯早顺着水势,漂到大众的前面了,它好像负了崇

高的神秘的力量笼罩了大众,他们顿时都静默,庄严,对着这小红灯。直待大灯来

到的时候,小红灯()已孤独地渐渐地远了。

这时候,得银的娘在她昏花的眼中,看见了得银是得了超渡,穿了大褂,很美

丽的,被红灯引着,慢慢地随着红灯远了!

4、台静农:谈酒

台静农:谈酒

不记得什么时候同一友人谈到青岛有种苦老酒,而他这次竟从青岛带了两瓶来,立时打开一尝,果真是隔了很久而未忘却的味儿。我是爱酒的,虽喝过许多地方不同的酒,却写不出酒谱,因为我非知味者,有如我之爱茶,也不过因为不惯喝白开水的关系而已。我于这苦老酒却是喜欢的,但只能说是喜欢。普通的酒味不外辣和甜,这酒却是焦苦味,而亦不失其应有的甜与辣味;普通酒的颜色是白或黄或红,而这酒却是黑色,像中药水似的。原来青岛有一种叫作老酒的。颜色深黄,略似绍兴花雕。某年一家大酒坊,年终因酿酒的高粱预备少了,不足供应平日的主顾,仓卒中拿已经酿过了的高梁,锅上重炒,再行酿出,结果,大家都以为比平常的酒还好,因其焦苦和黑色,故叫作苦老酒。这究竟算得苦老酒的发明史与否,不能确定,我不过这样听来的。可是中国民间的科学方法,本来就有些不就范,例如贵州茅台村的酒,原是山西汾酒的酿法,结果其芳冽与回味,竟大异于汾酒。

济南有种兰陵酒,号称为中国的白兰地,济宁又有一种金波酒,也是山东的名酒之一,苦老酒与这两种酒比,自然无其名贵,但我所喜欢的还是苦老酒,可也不因为它的苦味与黑色,而是喜欢它的乡土风味。即如它的色与味,就十足的代表它的乡土风,不像所有的出口货,随时在叫人“你看我这才是好货色”的神情;同时我又因它对于青岛的怀想,却又不是游子忽然见到故乡的物事的怀想,因为我没有这种资格,有资格的朋友于酒又无兴趣,偏说这酒有什么好喝?我仅能藉此怀想昔年在青岛作客时的光景:不见汽车的街上,已经开设了不止一代的小酒楼,虽然一切设备简陋,却不是一点名气都没有,楼上灯火明蒙,水气昏然,照着各人面前酒碗里浓黑的酒,虽然外面的东北风带了哨子,我们却是酒酣耳热的。现在怀想,不免有点怅惘,但是当时若果喝的是花雕或白干一类的酒,则这一点怅惘也不会有的了。

说起乡土风的酒,想到在四川白沙时曾经喝过的一种叫作杂酒的,这酒是将高梁等原料装在瓦罐里,用纸密封,再涂上石灰,待其发酵成酒。宴会时,酒罐置席旁茶几上,罐下设微火,罐中植一笔管粗的竹筒,客更次离席走三五步,俯下身子,就竹筒吸饮,时时注以白开水,水浸罐底,即变成酒,故竹筒必伸入罐底。据说这种酒是民间专待新姑爷用的,二十七年秋我初到白沙时,还看见酒店里一罐一罐堆着,─—却不知其为酒,后来我喝到这酒时,市上早已不见有卖的了,想这以后即使是新姑爷也喝不着了。

杂酒的味儿,并不在苦老酒之下,而杂酒且富有原始味。一则它没有颜色可以辨别,再则大家共吸一竹筒,不若分饮为佳;─—如某夫人所说,有次她刚吸上来,忽又落下去,因想别人也免不了如此,从此她再不愿喝杂酒了。据白沙友人说,杂酒并非当地土酿,而()是苗人传来的,大概是的。李宗(fang)的《黔记》云:“咂酒一名重阳酒,以九日贮米于瓮而成,他日味劣,以草塞瓶头,临饮注水平口,以通节小竹插草内吸之,视水容若干征饮量,苗人富者以多酿此为胜”;是杂酒之名,当系咂酒之误,而重阳酒一名尤为可喜,以易引人联想,九月天气,风高气爽,正好喝酒,不关昔人风雅也。又陆次云峒(xi)纤志去:“咂酒—名约藤酒,以米杂草子为之,以火酿成,不刍不酢,以藤吸取,多有以鼻饮者,谓由鼻入喉,更有异趣”。此又名约藤酒者,以藤吸引之故,似没有别的意思。

据上面所引,所谓杂酒者,无疑义的是苗人的土酿了,却又不然。星槎胜览卷一《占城国》云:“鱼不腐烂不食,酿不生蛆不为美酒,以米拌药丸和入瓮中,封固如法,收藏日久,其糟生蛆为佳酝。他日开封用长节竹干三四尺者,插入糟瓮中,或团坐五人,量人入水多寡,轮次吸竹,引酒入口,吸尽再入水,若无味则止,有味留封再用”。星槎胜览作者费信,明永乐七年随郑和王景宏下西洋者,据云到占城时。正是当年十二月,胜览所记,应是实录。占城在今之安南,亦称占婆,马氏georgesmespero的占婆史,考证占城史事甚详。独于占城的酿酒法,不甚了了。仅据宋史诸蕃志云:“不知酝酿之法,止饮椰子酒”,此外引新旧唐志云:“槟榔汁为酒”云云,马氏且加按语云:“今日越南本岛居民,未闻有以槟榔酿酒之事”,这样看来,马氏为占婆史时,似未参考胜览也。本来考订史事,谈何容易。即如现在我们想知道一种土酒的来源,就不免生出纠葛来,—时不能断定它的来源,只能说它是西南半开化民族一种普通的酿酒法,而且在五百年前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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