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贞:一株行走的草_简贞:孤寂

1、简贞:一株行走的草

简贞:一株行走的草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苍穹,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我来到广阔的草原上,被细微的声音吸引。

那是自草原底层所发出的,牧草舒络筋骨的声音;也是被风吹袭时,草尖与游云相互拥舞的声音。那是人声交错的世界里听不到的微语,人的眼眸与耳识总是停伫在尘世的荣华上,遗忘了草原上有更深奥的交谈。

我逐渐明了,其实人世的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默默地对人们展示这一切,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必须穷尽一生之精神才能彻悟,但对这草原上每一棵草而言,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人没有理由夸示自己生命的长度,人不如一株草,无所求地萌发,无所怨侮地凋萎,吮吸一抹草该吮吸的水分与阳光,占一株草该占的土地,尽它该尽的责任,而后化泥,成全明年春天将萌生的草芽。

众草皆如此,()才有草原。

我不断迫寻,哪里能让我更沉稳,哪里可以教我更流畅;在熙扰的世间,却不断失望。才知道我所企盼的,众山众水早巳时时对我招引,只是我眼拙了。山的沉稳,成就了水的流畅,水的宽宏大量,哺育了平野人家、草原牛羊。

如果田舍旁的稻花曾经纾解我的心,不仅是勤奋的庄稼人让它们如此,更是平野与流水让它们如此。如果,深山里的松涛曾经安慰我,那是山的胸襟让它如此。如果桃花的开落曾经换来我的咏叹,我必须感恩,是山、水、花、鸟共同完成的伦理,替我解去身上的捆绳。

我不曾看到一座单独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镇住大地;也不曾看到一条孤单的河,水的干手干足皆要求会合。不曾有过不调萎的桃花,它们格守生灭的理则,让四季与土地完成故事。

荣,是本分的;枯,也是本分。

在我眼前的草原,无疑地也是天地伦常的一部分。吸引我的这一幅和谐,乃是天无心地苍茫着,山无心地盘坐着,草原无心地拂动着,牛羊无心地啮食着,而我无心地观照着。

此时的我,既是山里的一块岩,也是天上游动的云;是草的半茎,也是牛羊身上的汗毛。

人不能自外于山水。当我再次启程,我是一株行走的草,替仍旧耽溺在红尘里的我,招魂。

2、简贞:孤寂

简贞:孤寂

驾车的车夫与随行的汉子,留在山脚村落里,不愿上山。他们早就听说秋冬之交,这山是飓风的天下,当地人管它叫“食人风”,吃人不吐骨头的。

旅路中,遇着他们,随兴做了伴。我本是意随路走,不确走上哪儿畅怀、寄情,往往五天四夜露宿在外,不见一个人一只牲口,只见忽隐忽明的泥草路上偶有辙痕,有的是今岁的,有的约莫前朝了。他们算是半个游民,本乡欠粮,年岁不好时,千里迢迢到异乡讨活儿做,卖点营生,看看一年将磬,开始往回走。他们的身上仍有一条红尘丝线,系得紧紧的,总要带点银两、时兴吃食,回老乡过年。不管那条红丝在风吹雨打中染了多少悲哀故事,他们每到秋冬之交,就会被丝线牵引,回老家去团圆,一切吃苦都为了团圆。

这地方离他们二人的本乡还有段路、算是最后一驿了。奇风异俗也是他们说给我的,那鬼风到底多凌厉、他们没亲身体验过,传说这么教,他们这么信。所以,虽然翻过这山是最轻省的路,他们死也不走,甘愿在平野上绕个大圈,回山后的家。我看他们脸上齐布那种死也不于的神情时,心里头是艳羡与敬重的,一个人死也不干某件事时,往往代表内心里有一个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人藏着,他得为那人活得毫发不伤,他得去跟他团圆。

他们暂时留在村里歇歇牲口,恢复脚力、我与他们订了约,若回得来,两天一夜后自会找上他们,若过了期限没见到人,不用等了,尽管揣着干粮赶路去,把我那份吃了。这地方枫林甚老,千年百代没人动它,吃了秋霜,一片红海。造化真是弄人,美的都是不能吃的,、难怪村童少妇都土瘦。造化也戏人,美景总是布局在险崖上,仿佛,绝美里头蕴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须以身相殉。

大江南北半遭,酷雪、暴雨.烫沙都在衣上了,倒是没尝过鬼风扼喉的滋味。我一条命飘泊在外,既无乡可归,也无饭说团圆,早是个活着的孤魂野鬼,行到此处,既然鬼风中有红枫,我焉有不去会合的道理。村子人,听说我要上山,或掩柴扉避听,或呵小儿不让他们听下文,仿佛我是个邪物。

歇一宿,寅时独自上山,他二人仍呼噜着。这时令,开天较迟,眼前身后皆是浓雾,到了山腰,回身已摸不清村落在哪儿了.看来,这雾是锁人肉眼的,故意弄瞎对凡尘世间的依赖,要人孤莹我地一无所靠,回复七窍未凿的混沌、才把绝美盛到眼前。

风,果然愈来愈厉,起先如游魂,后来露了厉鬼本性。这山不算高拔,没人来动,乔木各自据土为霸,仰不见云天了,倒像一百零八条英雄好汉齐聚梁山泊,群龙无首,全凭鬼风作主。根性强悍的,不服风的旨令,发动六军出征,半空中厮杀甚烈:道行浅的,破立,倒塌、含冤九泉之貌。

自此上山,寸步难移;肉胎比不上一棵树坚强,风势乱窜,凄厉刺耳,’若我此时松开抓住莽草的手,必定腾空,如一片落叶。

人在山川天象的怒吼中(),是爬行的、沉默的、连呐喊的意念都灭了。人在世间的破碎中,却常尖声呐喊;可见人对世间终究有一份预先的信任,也认为可以信任,所以遭难时的呐喊,乃在呼唤那份信任,控诉那份信任,希冀世间不要抛弃他:一而在自然的暴怒里,人自知与野兽、林树、岩石无异,故噤声。呐喊乃为了给另一个人听,期望获救,既然众人皆与林、石无异、喊也是空喊。在狂怒的天象中,一头僵冷的兽、一块裂岩、一具英年壮汉的尸首,与一片枯叶有什么不同呢?一有什么不同呢?

魔风稍歇,我快步转上,往另一座峰前进,风似乎回复游魂,不像适才欲将我五马分尸;虽然仍有扯发裂衫之虑,因为历了前者,反而觉得此时是微风拂脸了;人常觉得自己所遭逢的是最悲哀的、因为他还没见识那更悲哀的。

我把自己绑在一棵千年大树上,暂时与它合体,待转身,面向山间空谷,奋力张眼,满空红潮,人世有多少生灵,这儿便有多少霜枫,自成空中海域,在风的魔掌中,滚涛,怒舞。忽而如群龙飞天,又如六宫粉黛,一起飘袂嬉游。美,才是真正的帝王;天,地不过是左右大将军。在我之前,谁殉于此;在我之后,谁将埋骨于此?独自面对绝美,才明白,不是鬼风食人,是绝美叫人刎颈。

而像我一样,又拎着肉体凡胎回到世间的,便注走接受绝美诅咒,永远被孤寂缠身了.美,才是内心最严重的相思病。

每当行过春阳高照的市集,或客店不眠的雨夜,或雪季的火盆旁,孤寂总叫我偷偷抹泪,仿佛,我是唯一背叛红潮的那片霜叶。

3、简贞:落葵

简贞:落葵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

人总是企求圆满;寻常人情如此,平凡的生活事物也用心营造,期待在众物皆备的情境下,开始释放情感,使人与物相互交融而享有美好。

所以好花需配以好瓶,置于厅堂中最好的位置,又讲究地铺设娟秀的桌巾作为底衬,如此才放心赏花。这固然是人的本性,精心去实践一份美,但牵涉的细节有些非人能控制。小处瓶花如此,扩及人情世故亦是如此,往往可得者十分不及三,美无法圆满地被实现,人也在缺憾中惊心度日了。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遇见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去夏台风季节,菜价翻了好几次筋斗。我们决定自力救济,到那块六十多坪的荒地上找去年种的地瓜叶。空地挨着屋舍,平常多余的花籽、树苗随手乱种,长得最好的当然是五节芒、杂草。还好,地瓜命硬,勉勉强强夺了一方土地,叶子又瘦又小,摘不到几回,束手无策了。

后花园鱼池畔,搭着的一面网墙上,落葵任劳任怨爬出半壁江山,由于阳光不足,倒像一队老兵残将,仗还没打完,个个病恹恹地躺在路旁呻吟。我打量了半天,该下山买菜认输呢,还是再撑几天尊严?落葵是民间常见的草药之一,据说有利肠胃亦能降火,抬眼一看,它又像背医箱行吟江湖的大夫,顺着墙根网壁爬,一路悬壶济世。春日结紫珠果时,曾摘了一碗,捏破珠果,滤出紫液用来染素棉纸,倒也淡雅。早知落葵的叶可食,平日太平盛世没机会吃它,不知味道如何?想必比王宝钏苦守寒窑摘食的马齿苋要好吧。

果然香嫩滑口,也可能心理因素,愈是缺菜愈渴望食蔬,吃起来添了珍贵之感。

菜荒解除前,那棵落葵早秃了。恢复菠菜、小白菜、水蕹的日子后,偶尔食箸之际,还想起落葵的救命之恩,它的香嫩是真的滑入记忆了。

没想到还有一次缘。某日()上山,原想找一棵去年发现的薏苡,却意外在杂树间看到丰饶的落葵丛,赶紧跑回家叫人手,拿个大篓子去摘落葵。那条路是荒径,虽人迹来往,恐怕认得落葵的人不多,就算看到,也不晓得它是鲜美的野菜。

我们摘到日暮黄昏才歇手,欢愉地像诗经时代的女人背一大篓野菜回家,连续几天,餐餐有一盘快炒蒜爆的葵叶,它特有的嫩液也成为舌瘾了。

吃光最后一把落葵,相约再采。才几天不见,那条荒径已被全部清除,想必是附近那位勤劳的老妇,她常常开垦废地,撒菜籽、搭瓜棚,用红塑胶绳围出一畦畦菜圃。诗经时代人人可采的野菜一下子变成现代老妇的私人田园。她并不知道镰刀扫倒的,除了落葵还有很多可以用来烹茶祛暑的青草。至少,她不知道落葵有多好。

我仍记得那丛丰饶的落葵,野外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别,但在记忆里,第一次变成最好的一次。

4、简贞:晚茶

简贞:晚茶

我仍记得自己沿着那条长堤穿过晚春时节的莽莽岸草,河滩上工人正在收拾器械,有人吟唱册地歌谣。我忽然觉得堤岸太长,不知道能否在星夜之前抵达你所居住的巷口?暮色又深了些,一阵细碎的声音从草丛溢出,那是紫菀铃,那是我,我把黄昏也带来了。

“喝茶去吧!”

山林依然苍翠,只是黄昏的流光暗了它,看来像一张泛着黄斑的旧照,我们像照片上被蚀灭了身影的两个人,如今又要走回照片。山径狭窄,倦鸟扑翅的声音分外清晰,这声音在记忆底层沉埋许久,当时,我们也曾在啼鸟声中以山翠为凭藉,留下年轻的影像吧!如今,不复拥有年轻的心情,我们总是把旺盛的青春留给别人,以至于相逢之时一切都已太晚。

一切都已太晚,山腰上()的小茶馆关门了,附近的山民相互招呼着,各自回到茶园中的宅舍。我们只能坐在路旁的石阶,遥望对面山峦中的一间家舍,在太平盛世里点起他们的晚灯。我们的灯在天空,星夜已经来了。

“不甘心哪!”你这么说。我反而觉得悬石已落,不要再想翻案文章。我们既然无力改变生命的渠道,又何必惆怅春水滔滔东流。

“当做我欠你一杯茶吧!”这样下山的路才会平安些。

我想,今年的秋天或明年的春天,山里茶园仍有采茶的人吧,但我不忍心告诉你,我们的杯里永远只有一淌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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